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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61【春归】

    郭绅的一系列做法,让王渊感到很无奈,但还必须表现得万分感激。

    就他娘送了二十两银子,然后到处散布神童诗,王渊就被这位布政使给绑定了。

    按照官场规则和士林道德,郭绅对王渊有赏识之恩。这老家伙年龄已大,身体也不是很好,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死掉。今后郭家子孙遇难,如果王渊身居高位,还得照顾一把才行,否则就是知恩不报之徒。

    五首神童诗撒出去,王渊就有了官方备注,每天前来拜访的士子翻好几倍。甚至还有婚丧寿宴,拿着银子跑来请神童作诗的,就跟后世明星商演赚外快差不多。

    难怪有“伤仲永”,天天搞这种事情,哪还能剩下时间读书?

    王渊实在伤不起,直接让宋灵儿在房门挂锁,自己躲里面闭门苦读,只有吃喝拉撒才会开锁外出。

    两个月时间,王渊就把弘治年间的会试范文看完,自己也照着题目写了几篇时文。

    “人能从事于学,则仁不外是矣。盖学本以致知,非为仁也……”

    这是一篇弘治十八年的会试四书题范文,主要论述学与仁的关系,被阅卷官判定为当年的四书题第一。跟王渊的文风差不多,也写得干巴巴,但论述得非常严谨。

    读了那么多范文,王渊发现一个有趣现象。

    乡试范文往往文采斐然,特别是江南之地,有些八股文写得跟赋一样。但跑去京城参加会试,士子们反而放不开了,老老实实写议论文,整体文风变得更加老成持重。

    也就是说,王渊的八股文风,根本不用修习辞章之学,刚好适合去参加会试!

    王阳明对弟子的要求太高,他当年的会试文章,就写得声情并茂,也希望弟子能做到如此地步。但王阳明还落榜两次呢,京城会试真的不看文采,甚至写得太花里胡哨还更吃亏。

    ……

    七月中旬。

    好久不见的沈师爷,终于来文明书院串门:“渊哥儿,明年乡试可有把握?”

    “没什么问题。”王渊答道。

    沈师爷笑着说:“咱们可是有约定,等你做了大官,我就为你幕僚谋事。”

    王渊笑道:“那还得等好多年。”

    两人都不把此话当真,因为时过境迁,变化太快了。

    王渊已经拜在王阳明门下,不缺教书先生。而沈师爷则在席书那里混得不错,暂时不愿挪窝,非常满足于现状。

    一旦刘瑾倒台,以席书的政绩,百分之百能够升官。

    翻修文明书院,又联合安氏、宋氏以及贵州大族,三年间建起十多所社学,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席书已经挂职按察副使,下次多半能升为一省参政,下下次升官就可能是右布政使了。

    熬个七八年,就能给布政使当心腹幕僚,沈复璁现在心里美得很。

    “唉,回想起当初来贵州,可没曾有过这种奢望,”沈复璁感慨万千,掏心窝子道,“多亏渊哥儿把我劫上山寨,否则此刻怕是已经死在云南!”

    王渊笑着纠正:“是请,不是劫。”

    “哈哈哈哈!”

    沈师爷大笑不止:“请个屁啊,就是劫道,你我还说客气话?”

    这厮又在套近乎,估计是见王渊名声大噪,又被贵州诸多高官赏识,今后肯定前程似锦,所以跑来叙旧拉关系。

    王渊也不拆穿,问道:“宋公子最近如何?”

    沈师爷说:“他一直在族学当教谕。因为叛乱之事,宋炫也性格大变,叔侄二人联手整顿学风,宋家子弟连逃课都要被打板子。”突然,沈师爷又来一句,“安贵荣病了。”

    “他不是一直生病吗?”王渊讥讽道。

    “这回是真病了,”沈师爷幸灾乐祸道,“已经换掉好几个大夫,还悬赏千金治病,满贵州城都在议论这件事。而且,他已经宣布出兵平叛。”

    “此时出兵?”王渊惊讶道。

    沈师爷点头说:“假病假出兵,真病真出兵。”

    王渊笑道:“这可稀奇。”

    并不稀奇,安贵荣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

    拜王渊之计策所赐,大家都认为安氏支持叛军,今后论功行赏时肯定要算总账。

    安贵荣如果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惧非议,有的是法子逃脱罪责。但他现在命不久矣,必须帮儿子解决潜在风险,出兵平叛就是戴罪立功的最好方式。

    宋然苦于没有儿子,安贵荣苦于儿子太多。

    他有三个嫡子,长子安万钟勇猛残暴,次子安万镒能征善战,幼子安万铨阴险狡诈,都不是什么善茬。

    安万钟不得人心,安万镒和安万铨蠢蠢欲动,在安贵荣病重之后,已经开始划分派系了。

    历史上,这三兄弟斗得可厉害了。

    安万钟继位不久便被刺杀,因为没有子嗣,由二弟安万镒继承土司。但很快,安万镒也莫名其妙病死,由三弟安万铨继承土司。可是根据法律,安万镒是有儿子的,这个儿子长大之后,安万铨必须归还土司职务。

    结果呢,安万镒的儿子刚刚长大,莫名其妙又病死了,继续由安万铨代理土司。

    很有可能,安贵荣的幼子安万铨,为了争夺土司职务,谋杀了自己的大哥、二哥和侄子。其家族内部斗争,导致安氏衰落数十年,直至万历年间才恢复实力。

    安贵荣虽然无法预料这种局面,但心里还是有逼数的。

    这年秋天,他让长子安万钟统军,发兵征讨乖西叛军。无非是想转嫁内部矛盾,通过打仗来给长子树立威信。

    可惜次子和幼子不听话,对长子的军令阳奉阴违,互相之间保存实力打假仗。安万钟不但没能树立威信,反而因为多次战败,在族内搞得人心尽失。

    以前是不愿打叛军,现在是真的打不赢,安贵荣躺在病床上抓瞎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众弟子给王阳明过了一个精彩的春节,天天宴饮耍乐,日日游玩名胜。王大爷高兴之余,一口气写了十多首诗。

    左布政使郭绅再次被升迁,这回是调去南京当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属于小九卿之一,位高权重,负责国内马政,油水特别丰厚。但那是北京的太仆寺卿,郭绅调任的是南京,那些反对刘瑾而又不好处置的官员,都被刘公公一股脑儿扔去南京养老。

    郭绅在离开贵州的时候,王阳明的谪戍期也满了,被调去庐陵(江西吉安)当知县。

    (ps1:那首《临江仙》争议不小,老王决定加速进程,贵州本来就不是重点。之前废了几万字的稿子,现在又废了一些,这章临时码出来的,所以晚了几个小时。)

    (ps2:有人说贵州只有一个布政使,没有左右之分。说明一下,贵州确实长期只有一个布政使,但也分左右,这是为了方便官员升降。一般是参政,升任贵州右布政使,其他省的右布政使,升任贵州左布政使。比如米鲁之乱死掉的闾钲,就是贵州右布政使。有时候,贵州是同时拥有左右布政使的,可能是官职不好安排,让他们凑合着当几年。)

062【故人东去】

    孟春之末,瑞雪渐消。

    王阳明主仆三人,绕着城北而走,须臾来到城东,远远可以看到马驿。

    “大爷,真不跟他们说吗?”王长喜问。

    王阳明摇头道:“离情别意,徒自伤神,不说也好。”

    从元旦(大年初一)到初九,王阳明都在贵州城过的。随即便返回龙岗山,看望山中生苗,并在那里度过元宵佳节。

    因为王祥年幼且染风寒,王阳明就把他留在弟子李惟善家——李家庄园在城郊。自己带着二位仆从,谁都没有通知,便悄摸摸的打算离开贵州。

    新年期间,其他弟子都回家过节了,就连王渊也回穿青寨跟家人团聚,居然不知道王阳明即将离去。

    王阳明骑驴转过竹林,突然眼眶湿润。

    只见贵州城东马驿的官道上,赫然站着三十多人,那些都是他的核心弟子。诸多学生当中,唯有范希夷染病未愈,今天不能前来送行。

    王渊捧着一个木盒,笑道:“吾知先生喜爱象棋,便请寨中刘木匠打造一副。棋子上面的字,是同学们亲手刻的,一人刻一字儿,祝愿先生否极泰来、身体康健。”

    王阳明翻身下驴,打开木盒盖子,果然见到笔迹不同的刻字。

    诸生虽然书法都不错,无奈雕工粗劣,刻得是歪歪扭扭,犹如稚童之涂鸦。

    王阳明并非铁石心肠的道学先生,他情绪非常敏感。捧着一副象棋沉默良久,思及近两年的贵州经历,突然眼泪哗的就往下流,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王阳明第一次在弟子面前失态。

    数息之后,王阳明把象棋盒子关上,拱手抱拳说:“诸友且留步,努力进修,以待后会!”

    只有在王渊这种少年面前,王阳明才承认自己是老师。但凡过了及冠年龄,王阳明都以朋友相称,其中有二十多个弟子,都被王阳明视作朋友。

    “先生保重!”

    诸生拱手,皆执弟子礼。

    王阳明骑驴走出十多步,突然回身对李惟善说:“年前买来的锡料,可令祥儿打成四个大碗,每个重二斤,厚实大朴方可,其余做成菜碟。粗瓷碗再买十多个,水银摆锡箸(锡芯镀银筷子)做两副。”

    李惟善拱手说:“学生记下了。”

    这是让王祥病愈之后,带些贵州土特产回去。特别是粗瓷碗,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土碗。

    王阳明赴任的江西盛产瓷器,他却想用贵州土碗吃饭,可见他对贵州感情之深。

    王阳明复又行出几步,回头道:“阎道士重病,他那道观穿风漏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惟善,你骑马接他过来,在李家庄园好生调理。他那个道观太穷,道士们生活艰苦,顺便带几斤盐过去。”

    李惟善再次行礼。

    并非王阳明独爱李惟善,而是这厮家底丰厚,而且阔绰大方、不吝钱财,所以使钱的事情交给他办即可。

    想了想,王阳明又对陈文学说:“宗鲁,以你的学问才智,今后肯定能够考中进士。但你不要耽于诗词歌赋,把科举正事给搞偏了!”

    “学生谨记。”陈文学汗颜。他被王渊的神童之名所激,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研究诗艺。

    “若虚!”王阳明突然提高嗓门。

    王渊出列道:“学生在。”

    王阳明瞪着王渊看了一阵,指着自己的胸膛,又指向王渊,告诫道:“我知你不相信为师的学说,但你要明白自己的本心,守住你自己的良知!”

    “学生明白。”王渊回答说。

    “诸友,有缘再会!”

    王阳明终于不再回头,骑着毛驴向东行去。

    高凤鸣、何廷远与陈寿宁三人,突然狂奔追赶,不管王阳明怎么苦劝,他们都执意要远送,想把老师送到下一个驿站。

    余下众人结伴而归,在城门口时听到一阵马蹄声。

    “哒哒哒哒!”

    宋灵儿打马而至,问道:“先生已经走了吗?”

    “刚走不远。”王渊没问她怎么迟到了,而是望向她马背上的行李。

    宋灵儿说:“阿爸已经不管我了,眼里只有他的便宜儿子。我立志修习兵法,可连阵图都还没学过。王渊,我要跟先生一起去江西,等把兵法学完了再回来!”

    “你疯了?”王渊惊道。

    “我没疯,”宋灵儿说,“等你考中进士,我肯定已经是女将军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她突然指着李应,“李三郎,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李应苦笑道:“你若不走,今天我就请客。”

    “下次吧。驾!”

    宋灵儿猛抽鞭子,策马而去,只在竹林间留下飒爽身姿。

    诸生为之侧目。

    “驾!”

    王渊也连忙翻身上马,挥鞭狂追而去,大喊道:“喂,你等等我!”

    “你也要去江西吗?”宋灵儿反问。

    王渊郁闷道:“我吃饱了撑的才去江西,你知道江西有多远吗?”

    宋灵儿喊道:“那你就别跟上来!”

    大概二三里远,王渊渐渐快马追上,但官道越来越窄,根本无法双骑并行。他只能跟在后面说:“我知道你的脾气,别跟我说想学兵法,你究竟因为什么事离开贵州?”

    宋灵儿终于停下,歇斯底里道:“我阿爸已经变得六亲不认,想把我嫁给息烽蔡氏子,而且是给人续弦做填房,那人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说什么都不嫁,他居然打我一耳光,他从小都没有打过我!”

    息烽蔡氏拥有三个长官司地盘,属于黔北小土司。但其占据黔北交通要道,实力还算不错,最近又在安家的配合下,从叛军手里完全收复地盘。

    宋家与蔡家联姻,一是巩固宋然在族内的地位,二是稳定宋家在水西的影响力,三是避免蔡家跟安家搅在一起。

    可谓一石三鸟。

    这种政治联姻关乎家族命运,任凭王渊智计百出,都不可能阻止得了。

    除非,王渊有更强大的实力,可以立即让宋氏复兴——只有大明皇帝拥有如此能力,内阁首辅来了都不行。

    王渊默然不语,他没法子,真的没法子。

    宋灵儿惨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不是去江西学兵法,我只是想逃婚而已。我阿爸已经疯了,变得完全不认识了,他根本不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就是一件货物,随时可以拿来做交易的货物。”

    王渊双拳紧握,咬牙道:“等我考上进士……”

    “你考上进士也不能回贵州当官儿,”宋灵儿打断道,“等我学成兵法,我自己回贵州,我自己带兵当女将军!”

    宋灵儿下马回身,王渊也跟着下马。

    “灵儿……”

    “不要说话,让我抱一抱。”

    宋灵儿突然扑到王渊怀里,将他死死抱住,一句话都不说。

    山风料峭,衣袂翻飞,一对少男少女就这样抱着。

    突然,宋灵儿把王渊推开:“你若考上进士,就跟一个汉家女结婚吧。我是仲家女,是汉人眼中的蛮夷,对你的仕途没什么好处。”

    王渊说:“我不在乎。”

    听得此言,宋灵儿突然展颜,笑得很开心。她重新起到马背上:“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三年之后我回贵州,希望你也能回来。驾!”

    王渊没有再追,也无法挽留,突然之间生出绝望的无力感。

    蓦地,王渊亦翻身上马,朝着贵州城奔去。

    自怨自艾,不能改变任何现状。他迫不及待想回去看书练字,一刻都不愿耽搁,今年的乡试他能考上,明年的会试却毫无把握。

    只有考上进士,才勉强拥有跟宋氏对话的资格。

    身后的大山里,隐约传来一阵歌声:“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本卷完)

063【明朝商税超低的】

    每年乡试开考时间是八月初九,因在秋季,故称秋闱。

    六月初,贵阳士子便陆续动身,启程往云南昆明进发。

    历史上,今年将有一位叫田秋的贵州士子中举,并在二十五年后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

    他在奏疏中是这样说的:“贵州(贵阳)至云南,相距二千余里,如思南、永宁等府卫至云南,且有三四千里者。而盛夏更难行,山岭险峻,瘴毒侵淫,生儒赴考,其苦最极。中间有贫寒无以为资者,有幼弱而不能徒行者,有不耐辛苦而返于中道者,至于中冒瘴毒而疾于途次者,往往有之……”

    田秋自己就是思南府人,也即“至云南三四千里者”,比王渊赴考要多走一千余里路程。

    不提前赶路不行啊,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

    王阳明的核心弟子当中,只有王渊、李应、越榛、邹木四人赴考,其他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陈文学等人甚至去年都没参加科考。

    主要还是考试成本太高,生员们没有一定把握,干脆就不去参加乡试了。一来一回,要耽误好几个月,费钱不说,还特别费身体。哪像其他省份,不管有没有把握,先去考试碰碰运气再说。

    四人当中,王渊和李应骑马,越榛和邹木骑驴。

    邹木,字近仁。此君已经将近三十岁,去年夏天拜入王阳明门下,也在文明书院读书,而且特别喜欢给王阳明跑腿干活。

    除了王渊之外,李应、越榛和邹木都带着书童,而且是惯能打架的书童。

    城西驿站。

    一个足有三十多匹马的商队,正在官道上苦苦等待,队伍中还掺杂了几个赴考士子。

    王渊数人来得较晚,匆匆赶来跟商队汇合。

    这是贵州士子的惯用法子,跟着商队一起走,人多有个照应。而且商队熟悉路况,知道该在哪里停歇,避免天黑了露宿荒野。

    李应连忙下马致歉:“秦把头,真真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秦把头名叫秦浩,是这个商队的领头人,专走滇黔驿道做买卖,他是李应家里帮忙联系的。

    秦浩浑身被晒得黝黑发亮,胳膊腿儿都很粗壮,爽利笑道:“不要紧,也没耽搁什么,李三郎太客气了。”

    王渊等人也下马打招呼,又跟随同商队出发的其他士子寒暄。

    得知王渊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童,众人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商队当中,还有不少人偷偷看他,似乎是想研究一下文曲星跟普通人有啥区别。

    商队虽然有马,但马儿驮着货物,个个都牵马步行。

    王渊一边观察沿途地形,一边跟秦浩闲聊:“秦把头,你这趟走昆明能赚不少吧?”

    秦浩笑道:“我赚什么?我就一个卖脚力的。”

    嗯,看来不是老板,而是运输队的队长,只负责带人把货运过去。

    王渊又问:“运的都是什么东西?”

    秦浩见神童对此很感兴趣,便详细说:“主要是些湖广货,从贵阳运去昆明赚差价。回来那趟才算真买卖,从昆明运些滇盐到贵州,我们东家是有盐引的。”

    王渊仔细打听,才知道这条路线,也属于茶马商道之一,不过是最不受重视的那条路线。

    最繁忙的茶马商道,乃川黔滇线,直接从云南经黔西入川,根本不需要通过贵阳。川黔线也很繁忙,从黔中运送茶马北走,最终目标是陕甘臧地区。

    “听说商税很低?”王渊好奇道。

    “商税还低?你听谁说的?”秦浩惊叫道,“商税高得吓死人,运气不好,血本无归都很常见。”

    大明朝的商税,确实三十抽一,而且书籍、笔墨、农具、果蔬、牲畜和婚丧嫁娶物品还免税。

    但这只是营业税!

    在津渡关口还要征收过境税,其税率,从三十抽二到十抽一不等。比如木材,过关时直接十抽一;柴禾、茅草也要三抽一;鬃毛、黄藤则是三十抽二。

    遇到不讲理的贪官,商队出发时就征过境税,木材商还没上路呢,就已经被抽走十分之一的本钱。

    宣德年间,为了推行大明宝钞,还在集市里把门店税提高五倍。果蔬种植大户也被盯上,只要装车批发就必须纳税,违背了朱元璋果蔬不上税的祖制。另外再设河运钞关,重复征收过境税,按船只大小进行收税。

    除此之外,还有皇店。

    这玩意儿是在正德年间大兴的,刘公公居功至伟。

    仅在北京城,就设了六个皇店,对客商进行毫无法律依据的征税。现在皇店已经以北直隶为中心,向周边地区扩散。太监打着皇帝招牌,拦截来往商贾,征多征少全凭心意,动辄“打死人命,糜所不为”。

    刘瑾倒台之后,皇店不但没关闭,反而在全国铺开。

    因为朱厚照已经尝到了甜头,皇店所征商税,不走官府途径,直接装进皇帝的小金库。发展到最后,甚至连小商贩都得给钱,太监养了一堆帮闲沿街征收。

    皇店属于明代中期,对商业发展危害最大的存在。因为征收对象和数额都非常随意,导致商人心里根本没底儿,始终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而且,太监征了那么多税,真正到皇帝手里的,恐怕百不存一,大部分都被太监给私吞了。

    皇帝都这样干,藩王勋戚们自然也不闲着,往往私设关卡,胡乱征收过境税,地方官员还不敢管。

    谁若在明朝硬说商税低,怕不要被商人们乱棍打死。

    你当重农抑商是闹着玩的?

    那些豪商巨贾,无一例外,全都跟太监、勋戚、官府有所勾结,以达到欺行霸市的垄断目的。

    正经商人寸步难行,往往一朝破产,莫名其妙就完蛋了。因此有钱之后就培养子孙读书做官,同时疯狂购买土地,毕竟当地主比做商人靠谱得多。

    王渊跟秦把头聊了大半天,听得是彻底无语。

    这大明朝的反复征税现象太严重,而且地方税权过大,中央政府反而总是缺钱。皇帝也缺钱,于是让太监设皇店瞎搞,结果皇帝自己没赚多少,倒养肥了一大堆太监。

    朝廷必须收拢财权才行!

    “若虚,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今后还想做买卖?”越榛笑道。

    王渊说:“做官不体察民情,便如医者不望闻问切。胡乱施政,犹若胡乱用药,这大明岂不要病入膏肓?”

    越榛当即肃然,直接下马行礼:“若虚此乃金玉良言,受教了!”

    王渊哈哈大笑:“我就随口一说。”

    “非也,”邹木摇头,“若虚虽是少年,眼光却比吾等长远。我已经快到而立之年,每日想的便是科举,又何曾奢望医治这大明江山?实在汗颜。”

    李应指着四野山岭,笑道:“你们医治江山,我却要经略四方,把大明九边修得跟铁桶一样。所以,我也该沿途观察山川地貌,以后带兵打仗肯定能用上。”

    秦把头笑而不语,老老实实赶路。跟他一起赴考的士子多了,中举前都是一腔热血,中举之后全然没有音讯。

    无非被分配一个小官,在仕途中挣扎混日子,哪还有精力医治大明江山?

    就说眼前的邹木,历史上也考中举人,结果一辈子都只能当老师。

064【糟心的旅程】

    足有两三百人的马队穿行于山间,前后各有几个官差押运,朝着王渊等人迎面而来。

    “退避!”

    秦把头高声大喊,整个队伍立即调头往回走。

    足足回转二里地,终于来到相对宽敞处。王渊跟商队脚夫们一起,静立于道旁,等着对方从这里走过。

    负责开路的几位官差,见王渊等人戴着儒巾,虽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却老远就朝他们抱拳行礼。

    诸生没有回礼,也不需要回礼。

    眼前这支庞大队伍,是官方的解茶队。

    茶户世代种茶和制茶,每十株茶树的产量,需抽税十分之一,再平价卖给官府二两干茶,由解茶队运到茶马司统一调配。

    西北的茶马司设在陕西汉中,西南的茶马司设在四川播州。

    播州杨氏属于最富裕的土司,没有之一,因为播州是西南茶马贸易的集散地。

    贵州、云南、四川,甚至是湖广的部分茶叶,都需要事先运到播州茶马司。商人可运粮去茶马司换取茶引,再买茶前往西藏等边疆地区换马,一来一往赚取巨大的利润。

    这种制度漏洞极大,太监和文官上下其手,导致官方运茶居然要亏本。

    杨一清在陕西督管马政时,对此进行了改革,这也属于弘治改革内容之一。即由“官运”改为“商买”,豪商获得商买资格之后,能够直接到产茶地,从茶户手中收买茶叶,再运去茶马司报公。

    此举断送无数太监和文官的财路,因此不管杨一清是否反对刘瑾,都会被刘公公一撸到底。谁让他犯了众怒呢?

    正德继位,刘瑾专权。

    陕西茶马贸易还好,那里是刘瑾大本营,有的是办法中饱私囊,因此依旧使用“商买”手段。西南地区则回到老路,全部采用“官运”旧制,而且掌控在太监手里,连文官都分不到几个钱了。

    太监他娘的吃独食,文官肯定不高兴,利益受损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

    ……

    顺利完成单行道错车,商队和生员们继续进发。

    农历六月,正值盛夏。

    贵州气温虽然不算高,但也经常超过30摄氏度。最难受的是湿热,环境绿化太好了,再加上隔三差五下雨,明代贵州的湿气很重。

    “嗙!”

    走着走着,有个叫陆逾的生员,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秦把头稍等,有人晕倒了!”生员们大喊。

    秦浩与商队走在前面,闻言立即停下。由于山路太窄,他也没法回来查看,只能问道:“可是发病了?”

    旁边之人回答:“似乎是热症。”

    热症就是中暑了,王渊牵马站在后面,提醒道:“敞开他的衣襟,前后之人散开透气,再给他喂点凉水,脸上和胸口也洒一些。”

    那边手忙脚乱在抢救,王渊也趁机坐下休息。

    过了好一阵,陆逾终于被掐着人中醒来,可是脑袋发晕根本不能走山路。

    时间耽搁不起,必须抢在天黑前进城,否则就只能露宿荒野了。不等他休息好,便被旁人扶上马趴着,继续一路颠簸赶路。

    上午还是大太阳,下午就乌云密布。

    秦把头快速吃完干粮,边喝水边说:“得快一点,赶在这雨前面进城。”

    王渊立即加快脚步,问道:“你们没事吧?”

    李应笑着说:“这点路算什么?忘了当初我们几个横穿苗山?”

    “我快不行了,又热又累。”越榛擦汗道,汗水越擦越多,因为下雨之前更加闷热。

    王渊给他鼓劲道:“翻过这道岭,路应该好走得多,到时候就能骑马骑驴了。”

    贵州的官道,真给官道丢脸!

    很多地方就是陡峭小径,多亏黔马、黔驴给力,驮满货物还能正常行走。

    王渊甚至在路途中,遇到一些无马商队,全靠人力背运货物。他们的货架有两只木腿,如果走得累了,可以原地停下休息,木腿正好是着地的支架。

    背着货物从昆明一直走到贵阳,沿途还翻山越岭、风吹日晒,王渊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坚持的。

    “轰隆隆!”

    刚刚下山,便雷声大作。

    山风吹来阵阵凉意,众人的心也凉透了,今天百分之百要淋雨!

    生员们大都骑驴骑马,只有两个是贫寒子弟,背着书箱跟在队伍后面小跑赶路。

    走着走着,雨滴开始洒落,秦把头立即下令停止前进,拿出油布遮蔽马匹货物,人也钻到油布下边避雨。

    这种油布,是用棉布和桐油制作的,防水性很好,但很容易燃烧。

    一场豪雨直接下到天黑,终于雨势渐小。但雨水却汇集成流,顺着山道而下,把王渊的脚踝都淹没了。

    油布实在不顶用,个个被淋成落汤鸡。

    众人聚在坡道上吃饭,王渊问道:“秦把头,你的货没事吧?”

    “没事,早就用油纸包了两层。”秦把头疯狂砸着燧石,怎么也无法点燃,他藏在身上的火折子与火棉全部浸水湿透。

    王渊的书箱里倒是藏了一些,但找不到干柴,生出的篝火浓烟滚滚——虽暂时不能取暖,但驱蚊效果立竿见影。

    上午日晒,下午雨淋,夜里露宿,直接导致一个脚夫、两个生员病倒,而且越榛的书童也生病了。

    这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路程!

    第二天,两个病倒的生员,以及越榛的书童,被扔在安顺城里慢慢休养。他们并不孤单,客店里有好几个贵州士子,都是半路病倒停下来休息的,没事儿还可以抱病切磋学问。

    好在王渊、李应、越榛和邹木四位同学,都比较扛得住。

    邹木虽然感冒了,但没有发烧,一路流着鼻涕前进。

    过了镇宁,便是关索岭。

    相传诸葛亮当年南征,关索曾率兵在此驻扎。

    队伍过关索岭时再次减员,有个倒霉蛋撒尿,被毒蛇咬了一口。秦把头看清毒蛇模样,吓得脸色剧变,随即挥刀斩断那人的两根脚指,将其扔到前面的查城慢慢休养。

    复行二十日,过普安州,即将走出贵州地界。

    王渊已经快要走疯了,贵阳那边再怎么崎岖,好歹也是省府所在,属于整个贵州最平坦的地方。

    而从安顺州一直到云贵交界,全是连绵起伏的大山,一天有四分之三时间都在牵马步行。不但人走疲了,连马都掉膘了!

    有个生员走到普安州的时候,听说最难走的路段才刚刚开始,吓得直接中途返回贵阳,打死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云南边境有平夷卫,贵州边境有平夷千户所。但他们不但没能把蛮夷给平掉,十年前反而被贼妇米鲁平了一回,卫所指挥使和千户阵亡得干干净净。

    当时败兵无数,好多都逃进山里,在云贵边境当起了土匪。

    云南的平夷卫来剿,土匪们就逃到贵州。贵州的平夷千户所来剿,他们就逃去云南。反正距离也不远,翻过一两个山岭就出省,又兼是滇黔茶马商道的必经之地,来回横跳过得是逍遥自在。

    嗯,王渊遇到土匪了。

    足足六七十人的土匪团伙,为首那人甚至还穿着皮甲。

    秦把头似乎跟土匪是老相识,他让手下给土匪送去银子,还抱拳说:“张二哥辛苦了,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好说,”那个叫张二哥的匪首,手里掂量着银子,却没有把官道让开,“秦五,你我认识快八年了,今天我不能放你过去。你和你的人,还有你的货,全都跟我回山寨吧。你要是愿意落草,把那些生员都杀了,让你坐寨里的第四把交椅。”

    秦把头探手去握刀柄,冷笑道:“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张二哥摇头道,“就在半个月前,‘镇三山’庞大哥被官军抓了。除非官军放人,否则天王老子都别想从这条路过去。”

    秦把头气得不行:“‘镇三山’被抓了,你们去劫狱啊,堵截客商算什么英雄好汉!”

    张二哥笑道:“老子又不傻。平夷卫有五千兵马,能打仗的至少六七百,而且还易守难攻。老子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军户,怎么可能带着几百土匪就杀回去。只要把官道一堵,今年的春茶就运不过去,太监们追究下来,吓也要把那位王指挥使吓死。他一日不放人,我就一日不通官道!”

    “打个商量,给你一半货物,你放我们过去。”秦把头郁闷道。

    张二哥摇头说:“不行。给你两条路选:第一,连带人带货一起上山,今后大家就是兄弟,大秤分金、大碗吃肉;第二,人可以走,把货留下。还有这些读书人,必须跟我回山寨,秀才绑票回去有搞头,可以逼着平夷卫放人!”

    “你想逼死我吗?”

    秦把头指着李应:“那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若在这里出了闪失,今后我还怎么在贵阳混日子?”

    “总兵家的公子?”张二哥不惊反喜,“听说李总兵忙着剿匪,剿了两年还没剿利索,他肯定没工夫来这边。这位李三公子值钱啊,说不定能换回庞大哥。来人,把他们全部带回寨里!”

065【莽头杀神】

    从正统朝开始,总兵就成为常设武职,并挂印称将军。比如云南总兵,必挂征南将军印;湖广总兵,必挂平蛮将军印。

    贵州总兵比较受歧视,不能挂将军印,但私底下也称将军。

    贵州总兵有权调遣全省卫所军队,相当于贵州军区司令。秦把头本想用李总兵的名头,吓唬一下那些土匪,谁知竟然起到反作用,土匪们连总兵的儿子都敢绑票!

    有几个生员已经瑟瑟发抖,一些脚夫也随时准备逃跑。

    “怎么办?”李应还比较镇定。

    王渊正在观察地形,此处官道相对宽敞,可容两匹马并行,勉强相当于双车道。左右皆为山坡,北边的坡度较缓,许多土匪站在北坡弯弓搭箭。南坡则要陡峭得多,一个土匪也没有。

    还有几个土匪顺着北坡而下,把王渊等人的后路给堵住了。

    “都给我捆起来!”匪首张二哥下令道。

    劫道的土匪大概六七十人,此刻从北坡下来一半,人人手中都拿着绳子。另有二三十人站于坡上,有的拿着制式弓,有的拿着土弓,还有的抱着石块,随时可以攻击下方的官道。

    王渊突然对李应、越榛和邹木说:“随时准备动手,听我命令行事!”

    “好。”李应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

    王渊本来就骑在马上,此刻突然打马前进,口中大喊:“我是土司家的公子,只要你们把我放了,可给你等万两黄金!我骑的是上等水西马,一匹马就值五百两银子!”

    突然纵马狂奔,此举本来引起土匪警惕,但“万两黄金”却极具诱惑性。

    张二哥朝王渊胯下良驹望去,果然是一匹好马,顿时就财迷心窍,喝止道:“弓箭都拿稳,别失手把那匹马射死了!”

    这匹马是宋灵儿借给王渊的,从小养到大,已经跟主人心灵相通。

    马速越来越快,张二哥抽刀大吼:“兀那土司蛮子,快给我停下,当心把马摔死了!”

    这匪首站立的地方,正是官道由宽变窄处,几个土匪守在那里,商队就算想反抗都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官道已经被前面的商队脚夫挡住,王渊如果不勒马停止,要么一头撞在前方巨石上,要么奔上北坡摔个七荤八素。

    只见王渊一拉缰绳,马儿突然朝右方奔跑,踩着陡峭的山坡继续前进。

    前方是一块难以处理的巨石,修官道的时候保留下来。马儿从山坡跃起,踩住巨石的一瞬间,王渊突然双手放开缰绳,取下弓箭飞快搭弦。

    匪首张二哥被巨石挡住视线,再次看见王渊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从天而降。

    “咻!”

    “给我……”匪首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箭矢便从他额头射入,箭簇透脑而出。

    马儿踩着巨石,跃起足足一丈高,落下时直接踢翻一个土匪。王渊的钢刀也抽出来,犹如天神下凡,一刀斩落旁边土匪的首级。

    出刀实在太快,那土匪都没有反应过来,脑袋便已离开脖子,鲜血如同喷泉般涌起两三尺高。

    不分敌我,全都被惊呆了。

    王渊策马又砍死一个土匪,大喊道:“匪首已死,随我杀!”

    一言惊醒众人。

    秦把头立即抽刀杀向前方,李应和书童李忠也下马杀向堵截后路的土匪。脚夫和诸生大部分躲在驴马后面,但也有一部分,跟着秦把头和李应去杀敌。

    挡在王渊前方的土匪,第一反应不是战斗,而是转身撒丫子逃跑。无脑的顺着官道奔跑,聪明的爬坡躲避马势,但都没想着为匪首张二哥报仇。

    实在是王渊太吓人了,骑马上坡如履平地。连那块巨石都挡不住,不但会骑射,还能飞在天上骑射,一箭就把土匪头子射死。

    更吓人的是那冲锋一刀,脑袋都砍飞了,身体依旧站立,喷血数息才倒下。

    “杀!”

    李应和李忠,已经跟后方的土匪接战。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此刻已来到官道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前方出了啥事儿。坡上挽弓举石的土匪,虽然能看清匪首被杀,却又不敢往下面射箭投石,因为自己人混进商队容易误伤。

    王渊选择的战机刚刚好,提前一些就有坡上乱箭射下,延后一些众人则被土匪控制。

    前方土匪四散而逃,秦把头正在带人追击。王渊懒得去管,勒马从巨石西侧冲上北坡,一人一马竟在斜坡上奔跑如飞。

    “射,射死他!”

    坡上的土匪大喊,十多支箭矢歪歪扭扭飞来。

    王渊挥刀拍飞两支箭,另有一箭擦着他头皮而过,一支箭射进他的肩膀,还有一支箭擦伤了马腿。

    距离太远,不易瞄准。其余箭矢,全部射歪。

    土匪们慌张之下,第二箭搭了好半天才上弦。有的不待瞄准,匆匆射出便跑;有的转身而逃,连射箭都忘了。

    此时王渊离他们有二十多步呢,而且还是上坡,马速越来越慢。如果坡上土匪能够沉着应对,进行第二轮齐射,轻轻松松就能把王渊射成刺猬,可他们士气大跌竟然选择逃命。

    这也足见王渊有多莽,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若坡上之匪不逃,他不死也得残,玩的就是刺激!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只知道莫名其妙打起来了。他们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提刀就朝脚夫、生员们砍去,不过中间隔着驴马货物,一时半会儿也不怎么方便杀人。

    “张二麻子死了,都给我杀!”

    由于道路狭窄,秦把头暂时无法救援后方,只能带着前面的脚夫齐声大喊。

    官道上的土匪顿时慌乱起来,而脚夫和生员则士气大振。有武器的直接开始反杀,没武器的就舍身扑向土匪,越榛、邹木以及书童也在提刀杀敌。

    王渊确定坡上土匪已经逃散,这才勒马顺坡而下。

    官道上已经杀成一团,而且没有纵马的空间。王渊只能跳下马来,提刀冲下去,边冲边喊:“贼寇败了,降者免死!”

    几个不敢杀敌的生员,猫着腰在人堆、驴马和货物间乱窜。他们没有胆子,却还有脑子,边逃边喊:“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其他人受到提醒,也跟着大喊起来。

    道中土匪愈发慌乱,可他们根本没地方逃。这是一个谷地,两边都是山坡,非常方便土匪打劫,却不方便土匪们逃命。

    当即就有几个土匪跪下求饶。

    还有些土匪转身冲上北坡,正好跟王渊撞个正着。一个土匪刚刚举刀,王渊冲锋而下,脚步未停,直接将这人脑袋砍飞。

    鲜血喷泉不是闹着玩的,那场面太壮阔了,当即把旁边的土匪吓得腿软。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又有几个土匪跪地求饶。

    王渊浑身浴血,肩上还插着一支箭,宛若杀神降世。他一脚踹翻跪在面前的土匪,继续大喊道:“黑山王二在此,降者免死!”

    一个土匪本来举刀冲向王渊,见状直接扔掉兵器,当场趴跪投降。

    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前后耗时不到五分钟。

    两个脚夫被土匪杀死,七个脚夫被土匪砍伤,还有一个脚夫被倒下的马匹货物压伤。

    生员和书童们都很机灵,一个都没死,只伤了几个。

    李应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但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他走过来问:“这些土匪,押去平夷卫,还是平夷所?”

    平夷卫在云南,平夷所在贵州,此地处于云贵交界。

    秦把头正在带领脚夫捆绑土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非常恭敬地问王渊:“王二哥,你来拿主意。”

    这声“王二哥”属于敬称,众人早已被王渊所折服。

    “押去平夷卫吧。”王渊想了想说。

    按理说,他们都是贵州人,应该把土匪押去贵州的平夷千户所。

    但他们刚刚从平夷所过来,知道那地方没啥用处。本来就只有一个千户所,十年前被叛军攻破,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军户连带家属也只有几百人,能打仗的只有十多个——如此军力,遇到土匪只能选择逃跑。

    李应又带头去割首级,重伤未死的便补上一刀,他们可不会救治土匪。

    别看有些生员不敢接战,可他们也见惯了血腥,此刻也跟着李应一起补刀砍脑袋。

    队伍继续前进,多了十几个首级,还有被押着的十多个活土匪。

    行进不到一刻钟,突然有土匪从坡上冲下来,众人纷纷拔刀相向。但也没有立即动手,因为这土匪太奇怪了,年龄不大,又孤身一人,居然敢主动现身。

    “不要杀我!”

    土匪双手高高举起,腰刀并未出鞘,竟是个十多岁的健壮少年。

    王渊也没搞明白情况,问道:“你要自首投官?”

    少年土匪奔至王渊跟前,突然跪倒在地,目光狂热的望着他:“秀才哥哥勇猛威风,小人打心里佩服,甘愿为奴为仆,终身侍奉左右!哥哥若是关二爷,小人就是周仓,愿为哥哥牵马坠蹬!”

066【龙马赞】

    又是“关二爷”,又是“秀才哥哥”,这土匪少年怕是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搞串了。

    王渊忍俊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籍何地?又怎会当土匪?”

    少年土匪口齿伶俐,快速答道:

    “小人名叫周冲,原籍云南安宁。因给母亲借钱治病,父亲无力偿还,被杨家趁机侵占祖田,父亲与大哥也成了杨家的佃农。小人十岁那年,云南大旱,无力缴付佃租,父亲与大哥便带着小人外逃。父亲当年便饿死了,大哥在昆明给人做帮闲,小人亦在染坊做学徒。”

    “小人十二岁时,大哥被人打死。染坊怕惹麻烦,也将小人驱逐。小人又进春华班学唱戏,没得两年,戏班子也散了。小人便与师父、师叔四五人,结成小班游走乡里,专唱农家红白喜事。去年师父和师叔分钱不均,闹了一场便散伙。小人随师父一路卖艺为生,师父也染病死了,小人便上山投了土匪落草。”

    这他娘倒霉催的,简直是灾星啊,跟着谁混,谁就没有好下场。

    其经历也不太干净,他大哥给人做帮闲,其实就是街头混混。染坊能收他做学徒,也是看在混混面上,否则绝不可能收一个没有户籍的流民当学徒。

    王渊随口问道:“占你家祖田的杨家,是当地的豪强?”

    周冲回答说:“那是陕甘总督杨一清的族人。杨家仗着出了个总督,就一下子威风起来,小人村里近半土地都被杨家霸占。”

    杨一清当陕甘总督,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前两年遭刘瑾排挤,杨一清被迫辞官,随即又被下了诏狱,经李东阳营救才保得性命。今年因为安化王叛乱,杨一清又复起带兵,很快就能设计干掉刘瑾。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论功绩,杨一清曾经改革茶马贸易弊政,也曾数次平息内忧外患,甚至还是剪除刘瑾的第一大功臣。

    杨一清的文治武功,纵观整个大明朝,都没几个能跟他比的(开国勋臣不算)。

    但是,杨一清的族人确实鱼肉乡里!

    今年负责云南乡试的张羽,就将拿杨一清的儿子开刀。张羽不但严惩其子,还上疏举报杨一清纵子行凶,这两位就此成了冤家死对头。

    后来张羽升迁广东提学使,杨一清从中作梗,把张羽调去保定当知府。那地方勋戚权贵众多,当知府等于当孙子,张羽孤身赴任保定,三个月就把诸多勋贵给压得不敢闹事儿。

    论人品,张羽才是真的清廉无私。

    其父亲去世的时候,张羽已经当了县令,家里三代人读书欠下的四百四十两银子,他做官三十年、官至从二品都无力还清。张羽七十岁时,三子分家,三个儿子不但没分到家产,反而各自分到一笔祖传债务。

    张羽和二弟每次调任,都雇不起车船,由三弟赶着毛驴驮行李,硬生生走到履任地点。

    张羽的二弟张翀也是清官,因为打击地方豪强,自己又没有任何瑕疵,地方豪强无计可施,只能凑银子给张翀买官,希望这位赶紧升官调走。张翀得知真相之后,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气得直接辞官归乡。

    王渊的运气非常好,他考乡试居然遇到张羽。

    到明代中期,乡试主考官皆对外聘任。比如王阳明有次病愈北归,走到山东的时候,便被人请去主持山东乡试。

    但主考官只是考试主持人,并非直接负责人。

    巡按御史才是真正的负责人,初期还被分权,到弘治年间已经一手包办。这么说吧,如果巡按御史想玩手段,甚至可以在誊抄朱卷之前,偷偷调换乡试墨卷和草稿卷,各省乡试都难以避免的存在猫腻。

    而以张羽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徇私舞弊,王渊能考到第几名,就肯定能考到第几名!

    ……

    周冲诉说完自己的身世,便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王渊。

    李应笑道:“收下吧,这厮挺有意思,闹得跟看戏文一样。”

    周冲立即对着李应磕头:“多谢公子美言!”

    王渊又问道:“你都已经逃掉了,为何又回来投身?”

    周冲说:“小人学唱戏的时候,就崇敬那些英雄人物,特别崇敬关二爷。秀才哥哥身手了得,骑马杀人犹如探囊取物,简直是关二爷下凡再世!小人当不成关二爷,只想着当周仓。只要秀才哥哥收下小人,小人就学周仓一样效忠。若哪天秀才哥哥死了……呃,小人不是咒秀才哥哥。若是……那个样子,小人也学周仓将军,提刀自刎追随哥哥去地府快活!若是秀才哥哥死了,我不自杀追随,定叫天打雷劈,子孙后代都不得好死!”

    王渊听得非常无语,制止道:“别喊我哥哥,听着像绿林土匪一样,你是不是《水浒传》的戏文学多了?还有,也别自称小人!”

    “那我该怎么称呼秀才……嗯,老爷?”周冲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叫二哥吧。”

    “诶,多谢二哥收留!”周冲连磕几个响头,麻溜站起来说,“我给二哥牵马拿刀。”

    “牵马可以,拿刀就算了。”王渊可不会让武器离身,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走呢。

    真正让王渊放下戒心的,是他随口问的那个问题。

    王渊虽然是历史白痴,但跟着王阳明见了不少大官,也知一些朝堂事情,对杨一清此等重臣略有所闻。

    明朝有异地为官制度,杨一清可不能在云南当官。这周冲能张口说出杨一清,必然是杨一清老家的人,其身世也应该是真的。

    队伍再次进发,王渊多了一个仆从。

    周冲这种逃亡农户,属于没有户籍的流民。幸好到了明代中期,路引盘查不是很严格,否则他连县城都进不去。

    王渊可以帮周冲落籍,但落的肯定是贱籍,身份属于奴仆。

    什么倡优啊、雇工啊、伴当啊,这些都是贱籍。法律上低人一等,子孙不能参加科举。而且在犯事儿的时候,如果受害者属于良籍,贱籍肇事者还要罪加一等。

    比较特殊的是雇工和佃农。

    短工和短佃是良籍,但如果成了长工、佃仆,东家得管吃管喝,那就要被列入贱籍了。即便这些人变得有钱,比如突然继承亲戚遗产,这些钱财是受法律保护的,但他们依旧无法获得自由。就算主人愿意给他们脱籍,还得官府认可才行。

    这些是蒙元留下的糟粕,被朱元璋继承了。

    也不能怪朱元璋,他在位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很多改革。大量元朝贱户重获自由,而且贱户权益也得到法律保障,只不过改得还不够彻底而已。

    周冲牵着缰绳,忍不住去摸鬃毛,赞叹道:“二哥,这匹马真是神骏啊。我在坡上看得真切,从大石头上跳起来,离地至少一丈高,换成普通马早被摔折腿了。”

    “嗯,以后记得好生照顾,每天给它刷毛喂食,”王渊正好白捡一个苦力,嘱咐道,“这马儿嘴刁,主食为苦荞,辅之以豆饼和草料,喝水的时候要加姜盐。”

    周冲啧啧称奇:“吃得比人还好。”

    没钱还真不能养马,特别是这种上等神驹。

    王渊夜袭叛军辎重队,分赃得来的几百两银子,投在这马儿身上的就有十多两。

    现在如果拿去贩卖,根本不是五百两的事儿,至少也得一千两以上——江南那边,用于骑乘的普通奔马,只需七八两银子就能买到。

    如果用车来比喻,王渊这匹马相当于劳斯莱斯,日常保养费就能把工薪阶层搞穷。

    否则你以为之前那场战斗,王渊是怎么单枪匹马杀退土匪的?若换成一匹劣马,根本别想载人在陡坡往上奔跑。

    有史记载最出名的水西马,当属明升(明玉珍之子)献给朱元璋那匹,被赐名“飞越峰”,可飞越山峰的意思。有诗赞曰:“电蹑云腾去不还,雾烟空锁养龙山。一从飞越登天厩,寂寞人间十二闲。”

    此马出自养龙坑,正是想跟宋灵儿联姻的那个蔡家地盘,名义上依旧属于宋家的辖管范围。

    实在是这匹马太吓人了,如果按史料记载,其马首高约二米九,体高估计在两米以上。而普通的水西马,体高也就一米二、一米三左右,对比一下就知道差距。

    “飞越峰”属于异种,王渊这匹就要矮得多。

    他刚借来的时候还是幼马,养了两年,已经长到五尺一寸,大概相当于一米六三,快赶上英国纯血马的平均高度了。

    ……

    接下来一段路程,都还比较好走,全是遇到土匪时那种地形。

    两边皆山坡,中间为谷地,官道沿着谷底而建。

    这种地形特别适合打埋伏,十年前的贼妇米鲁,就在此地埋伏过官军,把官军堵在谷中杀得全军覆没。

    贵州的平夷千户所,驻扎在平关。若云南有叛军,只需往关口放几百人,便是数万云南叛军,也别想轻易从此进入贵州。

    而云南的平夷卫,则在山谷的另一头。

    大概前进七八里地,王渊等人便来到平夷卫。

    守城官兵本来有些懒散,看到马身驮着十多个脑袋,顿时变得无比谨慎。个个拿起武器,对着秦把头问:“秦五,你这是干什么?”

    秦把头常年走这条道,早跟守城官兵混熟了,笑道:“都是土匪,镇三山的手下。”

    “你们在城外先等着,我去禀报王指挥!”守城官兵不敢怠慢,其中一人快速朝城内跑去。

    (ps:关于飞越峰,《明太祖洪武实录》有记载,产自水东养龙坑,那是朱元璋最喜欢的马,还让宫廷画师专门给飞越峰画像。根据宋濂《龙马赞》记载,飞越峰的马头高2米9左右,马身长达3米5左右。)

067【威名远播】

    云南平夷卫指挥使叫李玺,山东人,十年前调过来的——贼妇米鲁作乱,云贵交界地区的军官,要么当即战死,要么朝廷问斩,要么远戍海南。

    平夷卫石城也是重修的,原有城池被贼妇米鲁给毁了,连卫所军士都是从曲靖卫调来填充。

    就算不吃空饷,兵额都不足五千。

    毕竟曲靖卫自己也得留人,不可能全部调来,平夷卫这边撑死了两千兵员。其中一半还驻守在飞地,城内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一千,抛去老弱病残顶多三五百战兵。

    这也是那些土匪嚣张的原因所在,山中土匪的数量,比平夷卫石城和平夷千户所的战兵加起来还多!打劫王渊的那些土匪,来自其中一个土匪山头,而且不是那个山头的全部,人家寨子里还留了一两百呢。

    李玺从山东调来云南之后,虽然也疯狂侵占军田,但对军户没有太大伤害。因为人少地多,之前的军户死光逃光了,现在每个军户都有田可种。

    军户们甚至招揽流民当佃农,一个个都成为小地主。

    “什么?张二麻子被杀了!”李玺猛然站起,随即大笑不止。

    那些土匪分为三部,分别占领三个山头。

    其中“镇三山”被推为共主,前不久进城尝鲜逛窑子,被手下跳反举报给抓了。这货山寨里本来就有女人,鬼知道为啥跑城里来嗨皮,反正现实就是如此扯淡。

    张二麻子,则是另一个山寨的二当家,手上也是有无数人命的。

    对于秦把头这种经常往返的商队,土匪们选择细水长流,只收些过路费就放行。但若遇到零散行商,又或者是生面孔肥羊,则直接就玩杀人越货。

    前几年,张二麻子甚至把一个赴任知县给砍了。上头怪罪下来,李玺不得不带兵剿匪,剿了好几个月没收获,李玺还因此吃了挂落。

    李玺真的不需要养寇自重,他家里有的是田地,过往客商的孝敬银子也多。如果能灭掉土匪,他能收的银子更多,利润都被那些土匪摊薄了!

    王渊等人被带进城中,李玺亲自出来接见。

    看到那些挂在马身的首级,李玺顿时笑开了花,对秦把头抱拳道:“果真壮士!”

    秦把头有些尴尬,解释道:“李指挥,匪首是这位王相公杀的。”

    王渊上前拱手,自我介绍道:“李指挥当面,鄙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秀才杀土匪?

    李玺以前住在山东,他印象中的秀才都是弱鸡。即便来了云南十年,也没怎么接触过贵州秀才,只是听说贵州秀才身体比较健壮而已。

    认真打量一番,只见王渊衣服上满是血迹,脸上溅的血也没擦干净,肩膀包扎似乎还受了伤。王渊背上有一把制式弓、两袋箭矢,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刀,若非头上戴着方巾,一眼看过去更像是武人。

    即是秀才,那就更值得多说几句了。李玺拉着王渊的手说:“文武双全,果然不凡。不知是怎么斩杀张二麻子的?”

    秦把头笑道:“禀指挥。当时我们行走于谷道,遭到六七十个土匪埋伏。前后路都被堵截,山坡上还有土匪搭弓箭、投落石。王相公纵马飞驰于陡坡,一箭射杀匪首,又策马斩杀三名挡道土匪。复冒箭雨策马冲上坡顶,将大半土匪冲杀败逃,接着又杀向谷道,阵斩二匪,逼得剩下的土匪跪地求饶。”

    李玺听得瞠目结舌,他对那边的地形非常熟悉,完全可以在脑海中复盘整个战斗过程。

    这他娘是秀才?

    是关二爷再世吧!

    李玺又向王渊身后的骏马望去,一眼就认出是水西马。而且是极品水西马,普通水西马根本长不到那么高,怕是价值上千两银子。

    秦把头又指着周冲说:“李指挥似乎不信。这个少年也是土匪,本来已经逃掉了,只因崇敬王秀才勇武,主动折身投效为奴。李指挥可以问问他,就知道我是否虚言。”

    周冲立即跪地磕头,说道:“秦五叔说得句句属实!”

    土匪投效秀才这种事儿,李玺也懒得管。他本来只想跟王渊瞎扯几句,然后把土匪的首级弄来,但现在却改变了主意,打算跟王渊结交一番。

    拥有一匹极品水西马,怎么可能没点背景,只这个就值得结交。

    连称呼都变了,李玺热情道:“王相公若不读书,必为一员猛将!可是贵州卫所子弟?”

    王渊笑着说:“我不是卫所出身。但我的同伴李应李良臣,却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他也手刃了三个土匪。”

    “见过李指挥。”李应上前说。

    一听是贵州总兵的儿子,李玺态度更加热情,拉着李应的手说:“虎父无犬子,李公子果然英武了得。你我都姓李,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双方寒暄几句,王渊突然说:“李指挥,我们还有几位伤员,不知可否请城中医者先行救治。”

    “应该的,应该的,”李玺哈哈笑道,“王相公肩上的伤,也需重新包扎一下。”

    在医治伤员的时候,那些土匪首级,以及俘虏的活土匪,全都移交给平夷卫。

    明代计算军功,分为“首功”和“战功”,“首功”便是生擒或砍头的数量。首功又分四等,依次为北边、东北边、西南边和内地反贼,此外还有倭寇和流贼等次功。

    土匪的脑袋,无法计算军功,除非这些土匪攻城造反,又或者壮大到惊动朝廷的地步——养寇就是这样来的,不把土匪养大,剿匪连军功都没有。而清缴小型土匪团伙,顶多能在履历中多几行字,只能算武官升迁的辅助材料。

    相比而言,文官更喜欢剿匪,实打实的政绩嘛。

    但是,张二麻子曾经杀过赴任县官,属于朝廷通缉的大盗,李玺还因剿匪不力吃了挂落。张二麻子和土匪首级,可以用来应付差事,弥补李玺曾经的过失。

    土匪脑袋,李玺派手下移交官府。而活着的土匪都是劳动力,全部留下来种田,给军户们当佃农。

    李玺亲自拿出一百两纹银,交给王渊说:“王相公,这张二麻子是上了海捕公文的巨匪。我先把赏银垫付给你,省得你再去官府走一趟。”

    明朝官府非常喜欢悬赏,特别是谋反和大逆罪,若能抓住悬赏对象,平民直接给文官做,小兵直接当军官,而且可以获得悬赏对象的全部财产。

    “好说,谢过李指挥,”王渊自己取出一锭银子(五两),剩下的交给秦浩,“秦把头,五十两分给死去或受伤的兄弟,其余四十五两所有人平分。”

    秦把头抱拳道:“我代大家谢过王相公。”

    “重义轻财,好汉子,哈哈!”李玺大笑,更觉王渊不凡,今后肯定是大人物。

    当晚,李玺请王渊、秦把头和生员们喝酒吃饭,脚夫和书童们则在客店食宿。

    悬赏银子撒出,个个都能分到一两有余,那些受伤的拿银子就更多。王渊的威猛早就令人折服,此刻又仗义疏财,不管是生员、书童还是脚夫,都对王渊没有二话,提起来就是竖大拇指。

    夜间,脚夫们住的是大通铺,好几十人打地铺睡一间房。

    那汗水混合臭脚丫的味道,让田秋直犯恶心,但为了明天继续赶路,还得捏着鼻子在这儿睡觉。

    田秋就是历史上,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的那位。他虽然籍贯思南府,却非思州田氏土司后裔,而是明初从江西吉安迁来的。《桃花扇》中强娶李香君的南明权臣田仰,便是田秋的不知道多少代子孙。

    田秋的二哥、父亲、爷爷、曾祖,全都在各地当老师。他大哥是举人,就在曲靖府当通判,再往前走两三天便能到达。

    前两天,田秋也遇到土匪,只不过当时领头的是大当家,而非张二麻子那个二当家。

    土匪想把田秋绑票上山,田秋奋力挣扎,结果将土匪激怒。他的书童被当场砍死,田秋在掳往山寨的途中,从岭头跳下一路滚到山底,受伤晕厥整整一天才醒过来。

    他的书童没了,坐骑没了,应考书箱也没了。

    银子,当然也没了。用腰带在当铺换了几十文钱,只能住平夷石城的大通铺,田秋打算到曲靖找大哥接济一下。

    “我是亲眼看到的,王相公一刀砍过去,土匪的脑袋都飞了,脖子喷血一丈高,身子站在原地还不倒。”

    “是啊,好快的刀法!”

    “何止刀快,那匹马也快。那种陡坡,人都不好爬,王相公骑着马跟飞一样。飞起来七八丈高,还没等落地,就一箭射死张二麻子。”

    “你就吹牛吧。那马又没长翅膀,还飞起来七八丈高,摔也得摔死。”

    “你还别不信。王相公骑的是水西龙马,几千两银子一匹,可以飞起来好几丈!”

    “真的?”

    “假的,哈哈。你别听刘三胡扯,当时王相公的马只跳起来一丈高。”

    “一丈也不得了啊。”

    “那是踩着大石头往下跳,不算稀奇。王相公真正厉害的,是山上好多拿弓的土匪,射箭就跟下雨一样。王相公单枪匹马,从下面就敢往坡上冲,舞刀把射来的箭全部砍飞……”

    “没有全部砍飞,王相公肩膀中了一箭。”

    “对,肩膀中了一箭。王相公受伤还不停,骑马直冲到坡上,一个人砍翻二三十个土匪。这还没完,只听王相公一声大喝:‘黑山王二在此’,就骑马冲到官道上,一刀一个,杀得遍地尸首,把剩下的土匪吓得跪地求饶。”

    “王相公不仅威猛,而且还仗义得很。悬赏银子一百两,他只自取五两,剩下的都拿来分了。我都分到一两银子咧!”

    “你们运气可真好,遇到王相公是一条好汉。”

    “……”

    商队脚夫也没啥娱乐活动,躺在大通铺各种吹牛皮,把其他旅客听得啧啧称奇。

    这些商旅南来北往,估计再过两三个月,王相公的大名就能传播四方,连各地土匪都知道有个叫黑山王二的杀神。

    不止是商旅,此刻平夷卫的官兵,也在议论纷纷,主要还是王渊杀敌的过程太过牛逼。

    田秋亦是心驰神往,不由出声问道:“那位王相公叫什么名字?”

    一个脚夫自豪道:“王渊,咱们贵州的神童,布政使老爷还专门给他作了神童诗!”

    “可是写《临江仙》那位王渊?”田秋惊喜道。

    脚夫没听明白:“啥是《临江仙》?”

    田秋懒得理会这人,自言自语道:“如此神仙般人物,吾定要去见识一番!”

    (之前查资料查错了,平夷卫查成了平越卫,因此把指挥使搞成姓王,已经改正。)

068【乌骓?阿黑!】

    早晨,马棚。

    几个负责养马的军户,正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那匹水西马的神异之处。

    根据史料记载,云贵川出产的西南战马,要数云南马最矮,平均体高约115厘米。四川马要高一些,平均体高约120厘米。贵州马最高,平均体高约为125厘米左右。

    以上,说的都是战马,并非挽马和驮马。

    贵州战马又分乌蒙马和水西马,因为朱元璋那匹御马的缘故,水西马在明代名声大噪,也被称为“水西龙马”。

    平夷卫指挥使李玺的战马,便是一匹大理马,喂养得很精细,体高足有124厘米,远超普通的云南马。但跟王渊这匹马站在一起,瞬间就不够看了,163厘米的体高鬼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再配合着王渊跃马斩匪的传说,这匹马也成了平夷卫的大明星,甚至有士卒专门过来一睹风采。

    王渊站在马厩前,一手平摊喂着苦荞,一手抚摸马儿的鬃毛。虽然把养马任务交给周冲,但也非完全撒手不管,每天还是要跟马儿培养一下感情。

    周冲已经跨进马棚当中,认认真真给马儿刷毛,那虔诚模样就跟伺候祖宗似的。

    “二哥,这匹马叫什么名字?”周冲边刷边问。

    王渊突然想起宋灵儿,笑道:“有人将它呼为‘阿黑’。”

    阿黑就是小黑,宋灵儿也起名无力,还不如王渊的土木三杰。嗯,三只豹猫被扔回穿青寨了,整天偷鸡摸狗,把寨中父老祸害得不轻。

    周冲摸着马儿的身体,赞叹道:“二哥,你看这马的皮毛,又光又滑,跟黑绸子一样。我学唱戏的时候就知道,名马都有个响亮名字。刘皇叔有的卢,吕奉先有赤兔,曹操……咦,曹操的坐骑叫什么来着?”

    “绝影,还有爪黄飞电。”王渊读书那会儿,玩过不少三国类游戏。

    “好像是叫这个,”周冲也拿不准,说道,“二哥,你这匹马浑身都是黑的,就跟泼了墨水一样。我觉得跟项霸王的乌骓差不多,要不再起个名字叫乌骓吧?阿黑实在显不出威风。”

    “老实刷你的马,别说闲话。”王渊笑了笑,不置可否。

    马儿的胃很小,必须少吃多餐。

    王渊喂了一把苦荞,又喂些草料和盐水,今天的早饭便给足了。他亲自牵马出去,找城中铁匠更换马掌,顺便给马儿修修脚,这也是必须的日常保养项目。

    平夷石城并不大,居民主要为军户和匠户,此外便是来往客商。

    “王相公安好!”

    “王相公的马长得真高。”

    “王相公,我家的汤饼可好吃了,要不来一碗?”

    “……”

    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再加一个早晨,王渊的威名已经传遍平夷城,似乎城内人人都认识他。

    好吧,主要是认识马,西南地区可很少见到这么高的。

    消息传播如此快速,也是因为平夷城太小,只有狭长的一条街道,外加几条小巷子,还没有贵州城的四分之一那么大。

    昨天带着那么多土匪脑袋进城,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王渊一路走来,到处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而且全都带着好奇、探究的眼神。

    来到铁匠铺,王渊拿出小刀,亲自给马儿修脚,接着才让铁匠重新钉马掌。养马真的很费功夫,还得半夜起来给马儿喂夜草,现在夜里的活儿总算可以交给周冲了。

    那小子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已经逃掉,又专门回来投身为奴,肯定干不出偷马跑路的傻事。

    主要还是户籍问题,贱籍也比无籍好啊。

    明代中后期的城市里,许多小商贩属于无籍流民,但民不举官不究。可毕竟属于灰色人群,连租房子都被歧视,遇到黑心房东甚至收他们两三倍租金,还是临时提价,不给钱就威胁说要报官。

    周冲就算把王渊的马儿偷去卖了,他也得东躲西藏过日子,还不如委身为奴奔个前程。

    牵马回到卫所,秦把头已经召集商队,聚在那里准备继续赶路。

    周冲拎着几个布袋子,屁颠颠跑到王渊跟前,说道:“二哥,这是秦五叔帮忙买的苦荞、豆饼和姜盐,一共花了三百六十钱,你给的碎银子还剩一百八十钱。”

    王渊说:“那一百八十钱,你自己拿着吧,回头再给你一百二十钱,就当是这个月的工银。”

    “谢谢二哥。”周冲笑着把铜钱揣进怀里。

    工银就是工资,而且王渊还要包吃住,每个月三百文工资并不少,因为云贵地区的消费水平非常低。

    如果换成江南,那边的消费就高了。用农家短工来举例,不但要给工银(工资),还要提供饮食米(口粮)、盘缠银(路费)、农具银(器材损耗费)、柴酒银(喝点小酒),林林总总算起来一天就要二十文钱,而且还只够这些短工养家糊口。

    当然,短工干得也多,每天起早贪黑,比长工的劳动强度更大。

    而原则上,像周冲此等奴仆,王渊可以不给工资,只提供日常吃住,偶尔给些赏钱即可——这种事儿,王渊实在干不出来。

    周冲没舍得把东西往马背上放,建议道:“二哥,不如再买一匹驮马,专门用来驮运行头。”

    “可以。”王渊也醒悟过来。

    之前王渊是一个人,而且官道狭窄,带双马不好赶路。因此应考书箱、衣服、毯子、米盐等物,全都由“阿黑”驮着,战斗时还得先卸货,生生把一匹战马当成驮马来用。

    现在两个人赶路,需要带的东西就更多,必须再买一匹驮马才行。

    平夷城没有专门的马市,临时买马还真不容易。王渊跑去找指挥使李玺,用五两银子买来一匹滇马,这马矮小得很,但腿脚粗壮,适合拉车运货。

    周冲往驮马上放东西的时候,李应牵马走来,笑道:“你这仆从不错,挺机灵的,而且还勤快。”

    王渊感慨说:“以他的身世经历,不机灵勤快早饿死了。”

    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奔跑过来。他浑身衣服都破烂不堪,脚上连草鞋都没有,只用破布随便包起来,面部有多处擦伤和淤青。

    正是沦落到睡大通铺的田秋。

    田秋也是直接认马,跑到王渊跟前,作揖道:“阁下可是贵阳神童王若虚?”

    “正是。”王渊作揖回礼。

    田秋自报家门道:“在下思南府学生员田秋,字汝力。久慕若虚兄才名,今日特来一见。”

    “原来是汝力兄当面,你这是遇到土匪了?”王渊问道。

    “实在有辱斯文,”田秋羞惭道,“在下没有若虚兄之武勇,书伴也被土匪杀了,我靠跳崖才逃过一劫。身上值钱物品,皆被土匪搜去,鞋子和方巾也在跳崖时不知去向。”

    又是个倒霉蛋,从思南府到云南,比贵阳到云南还要多走一千里,眼看着就要走出贵州地界,居然落得这幅模样。

    王渊问道:“汝力兄的应考文书,不会也弄丢了吧?”

    “没有,应考文书用油纸包着,缝在内衣中,土匪没能搜到。”田秋忍不住有些脸热,他其实把文书缝进底裤,土匪们除非掏裆,否则还真找不出来。

    王渊扭头对越榛说:“文实兄,你与这位田兄身材相仿,不若先借他一套衣服鞋帽。”

    越榛笑道:“都是贵州士子,自应互相帮扶。”

    王渊又拿出五两银子,塞到田秋手里:“汝力兄请收下。”

    王渊的银子也没几个了,夜袭叛军分赃几百两,在文明书院就用去不少,现在只剩二百两左右。明斤为十六两,也即十二斤半,其中有六斤多还放在穿青寨存着。

    田秋连忙对着王渊、越榛二人作揖:“两位兄台慷慨相助,现在感激不尽!”

    此人年龄也不大,今年十六岁,只比王渊年长一岁。这个年纪从思南府走到昆明应考,足足三千多里地,还真是难为他了,没被砍死、病死算是运气好。

    田秋很快换上新衣,又戴上方巾,说道:“我大兄为曲靖府通判,等到了曲靖,再与诸位朋友宴饮答谢。”

    通判为正六品,相当于地级市的副市长,主管清军(清查当地军户)、缉盗、农事、盐事、水利、屯田、牧马等。反正油水非常丰厚,田秋的大哥肯定不缺银子。

    “好说,出发吧。”王渊笑道。

    经过斩杀匪首那一战,王渊已经成为实际领头人,就连秦把头做事都要提前征求他的意见。

    王渊说出发,那就出发。

    本来赶路是很枯燥的,恰好周冲会唱戏,而且主动给众人免费献艺。

    他唱的是明代滇曲,跟清末民国的滇剧不一样,唱法夹杂着山西梆子、湖广和两淮曲调,应该是明初大移民带来的融合。

    “众军士连日苦困睡沉沉,老令公饥寒交迫眼发昏……外头走进来六郎小将军,脱战袍惊醒了令公老大人……”周冲高声唱着《杨家将》,他在土匪窝里就靠这个混得挺舒坦。

    “好!”

    商队脚夫和生员们连声喝彩,有人唱戏耍乐,可比单纯赶路有意思得多。

069【青云街】

    云南的改土归流政策,实施得比贵州更加顺利,主要是这地方的汉化程度更高。

    田秋大哥所任职的曲靖府,开国那会儿还是军民府,知府由土司担任,又称“土知府”,军政一把抓。汉官担任同知,掌印,负责监督土知府。

    到朱元璋晚年,土酋龙海叛乱,沐英顺手就平了,将龙海扔辽东戍边,走到半路便死掉。龙海的儿子阿资继位,再次叛乱,沐英顺手又平了。在沐英和付友德平定叛乱时,顺手干掉许多小土司,设置了几个卫所。

    沐英死后,土酋阿资复又叛乱,被沐英之子沐春干掉,云南就此彻底平定。

    而曲靖军民府,也变成了曲靖府。

    去掉“军民”二字,即知府从土司变成流官,土司顶多能当同知和知事。到弘治年间,曲靖的土同知、土知事也被废掉,彻底完成改土归流政策,只剩下一些零星小土司。

    明代土司继承制度,也是曲靖知府献策搞出来的。

    在此之前,土司谁都能继承。老土司一死,其子孙、兄弟、妻子、小妾、侄子……往往打成一锅粥,朝廷对此大伤脑筋。

    为啥说太监祸国?

    云南宁州本来已经完成改土归流,土同知禄俸前两年贿赂刘瑾,居然就此将汉官知州罢免,朝廷上百年心血付之东流。禄俸随即勾结弥勒州土司,两个州同时发生叛乱,前不久刚刚平定下来——这事儿文官绝对做不出来!

    田秋的大哥叫田谷,现任曲靖府通判,乃是该地的三把手。

    他设宴款待诸生和秦把头,脚夫和书童们,也被送去酒食好吃好喝。

    王渊借给田秋的五两银子,不但当即返还,还回送给王渊两条沾益火腿。这是当地土特产,即后来的宣威火腿。

    在曲靖逗留两人,众人再度进发,于七月中旬抵达昆明,此时距离乡试开考还有二十天。

    秦把头带着脚夫们告辞了,卸货之后,修整几日,他还要运送滇盐回贵州。

    云南贡院所在地,即后世云南大学的东陆园一带。这是弘治十二年新建的,老贡院太过拥挤,已经无法满足明代中期的科举需求。

    贡院附近的街道,全部临时改名为“青云街”,取平步青云之意,全国各地都是这样操作。

    图个吉利嘛。

    吉利之后,房租暴涨。

    反正房屋有限,你爱住不住,有的是人租下来。

    王渊这一伙生员,加上田秋在内,顺利走到昆明的只剩十二人。

    进城之后,他们直奔青云街。发现几乎家家都贴着红纸,红纸上写有“独占鳌头”、“魁星高照”、“安寓秋元”等吉利话,都是用来招揽生员租客的。

    一问价格,尽皆咋舌。

    距离贡院越近,房租就越高。挨着贡院的几栋房子,单间月租喊价十两,房东可免费提供三餐和热水。

    便是距离最远的街尾房屋,单间月租也在三两以上。

    贵州生员到云南赴考,往往还带着书童,一租就得租两间,根本不是贫寒士子所能承担的。

    “诸位学友,我就不在青云街租房子了,住客店要便宜得多。”一个叫张赟的生员说道。他出生于小康之家,带不起书童,更租不起房子。

    客店远离贡院,而且嘈杂不堪,不是寓居待考的好地方。

    至于为啥客店不建在贡院附近,因为贡院位置远离集市,而且乡试三年一考,在这边开客店就等着倒闭吧。

    张赟刚刚讲完,又有一个生员说:“我也搬去客店住。”

    缺钱的就这两人,王渊当即掏出银子,塞给他们说:“两位学友若是手头不便,我可以资助一二。贡院这边清净优雅,温习书本要方便得多,都从贵州走到云南了,还在乎多出几两银子?”

    两位生员想了想,还是把银子收下:“若虚兄恩德,在下感激不尽,他日必有回报!”

    “谈何回报?我等皆为同乡,应当互相帮助。”王渊笑道。

    王渊不是宋公子那样的冤大头,他纯粹在收买人心而已。只需几两银子,就能让两个生员心怀感激,还能让其他生员对他印象更佳。

    而且“青云街”到处是生员,随便哪个聊天时谈起,王渊仗义疏财的美名都能传扬出去。

    李应、越榛、邹木和田秋等人,虽然也没把银子当回事儿,但他们只会帮助关系好的。眼见王渊居然资助同路生员,他们也不会多想,反而觉得王渊此人值得深交。

    接下来便是选房。

    诸生没有找距离贡院最近的房子,只少走几步路而已,房租便贵出一大截,住那种地方才真是冤大头。

    不过嘛,愿意当冤大头的还真多,据闻住得离贡院越近,就越能沐浴魁星之气运。而且还说得有理有据,因为那几套房子,每年都要考中十多个举人。

    全是废话,能住得起十两月租的单间,自然非富即贵。而云南和贵州文风不盛,家里越是有钱,获得的教育资源就越好,中举率当然也就越高,这跟住哪个地方有毛关系?

    “咚咚咚!”

    众人叩开一处民居的大门。

    房主很快亲自出来,作揖寒暄几句,便把诸生请进院内,介绍道:“寒舍共有三进院落,已经租出去几间房,自家也要住一些。现还有五间房可以出租,临街院落的房间,月租三两五钱;里进院落的房间,月租正四两。免费供应热水和三餐,每餐一荤一素一汤。还可以帮忙照料驴马,但牲畜的喂食需要自费。”

    “只有五间房了吗?”王渊问道。

    房主笑着说:“诸位相公是同乡吧?怕是住不到一起。现在离乡试只有二十天了,青云街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不少,每家都只剩下几间空房。”

    王渊回头问道:“谁看上这处房子的,自己去选一下。”

    诸生皆言:“若虚兄应当先选,我等挑剩下的即可。”

    “那我就不客气了。”王渊直接挑了里进的一间。他虽然出手大方,但该省还是得省,跟周冲凑合着住一间房即可。

    剩下四间,分别被越榛、田秋、邹木,以及邹木的书童租下——越榛的书童患病,没有跟来贵州,田秋的书童直接被土匪砍了。

    就在周冲扛着行李进屋时,隔壁房间走出个生员,抱拳道:“在下罗江,字孔殷,嵩盟州人士。”

    这家伙看来是有钱人,嵩盟州就是未来的嵩明县,离昆明非常近。居然提前二十天来贡院,而且还租青云街的房子,纯属钱多了烧得慌。

    王渊回礼道:“王渊,字若虚,贵阳人士。”

    王渊的神童之名,显然还没传到昆明。罗江只是出于礼貌,瞎扯道:“原来是王朋友,不知阁下所治何经?”

    “《礼记》,”王渊问道,“罗朋友呢?”

    罗江笑道:“《春秋》。”

    好吧,你牛逼,王渊不想再说话。

    罗江见王渊身上刀弓具备,好奇道:“贵州士子都能文善武吗?”

    王渊说道:“赴考路途三四千里,不得不习武防身。”

    周冲正好出来搬东西,突然炫耀一句:“二哥在路上可是杀了不少土匪,还射杀海捕令上的匪首,领到赏银一百两!”

    好吧,你更牛逼,轮到罗江不想说话了。

070【巨婴才子】

    房间还没收拾妥当,李应等人已经来到里进院落。

    李三郎先是跟罗江寒暄几句,便扯着王渊的袖子说:“走,若虚,今晚去酒楼庆祝一番。”

    “庆祝什么?”王渊问道。

    田秋笑道:“当然是庆祝活着走到昆明,而且还全手全脚,能够正常参加乡试。”

    “哈哈哈哈!”

    越榛和邹木跟着大笑起来,这个梗只有贵州士子才懂,作为云南人的罗江很难理解。

    “嘎!”

    估计是闲他们太吵闹,院子对面的客房,突然有人推开房门。

    一个书童打扮的家伙,板着脸说:“且安静一些,我家公子正在温书。”

    这态度和语气,让李应非常不爽,当即指责道:“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命令我等生员?”

    “哼!”

    书童不屑多说,直接把门关上。

    王渊笑道:“看来这位朋友很富贵啊,书童居然也穿绸缎。”

    罗江撇撇嘴:“小人得志!”

    王渊问道:“罗朋友认识对门那位相公?”

    “不怎么熟,但久仰大名,”罗江冷笑着解释,“此人名叫金罍(léi),大理卫人士。十一岁就名动云南,被誉为神童,因才学优异,被推送到南京国子监读书。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主动跟此人搭话,他就不咸不淡回了两句,性格孤傲至极。”

    越榛被书童甩脸,也感觉特别不爽,阴阳怪气道:“你我乃云贵蛮夷之地的士子,不能跟国子监监生相比,人家自有高傲的本钱。”

    罗江低声说:“确实如此。我听人说,金罍在南京国子监,颇受祭酒赏识,一身才学惊人,而且治的还是《尚书》。其他四经他都不愿学,似乎只有《尚书》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尚书》是公认五经当中最难的,没个好老师教导,你连读都读不通。本经治《尚书》者,属于诸生鄙视链最顶端的存在。

    王渊还好,本经为《礼记》,至少可以鄙视一下治《诗经》的。

    “走吧,吃酒去,别跟这等妄人一般见识,”邹木不想跟人起争执,又对罗江说,“罗兄也一起去吧,今天李三郎做东。”

    等诸生离开院落,金罍才猛然推开窗户,负手而立,看着院中的桂树久久不语。

    金罍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历史上,他是今年云南乡试第一,明年的会试第二十七名。

    全国第二十七名啊,换谁都可以牛逼轰轰!

    可惜此君恃才傲物,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历史上,他因才学出众,没几年便升大理寺寺正(正六品)。结果混来混去,到正德末年居然混成太常寺典薄(正七品),足足降了一品两级。

    从其出身来看,国子监生,堂堂进士,可谓根正苗红。走的又是五寺路线,地位雍容清贵,躺着也能升迁啊。

    结果混成那副模样,绝对是人嫌狗弃的存在。

    ……

    又是十余日过去,诸生皆在房中温习书本,偶尔结伴出去吃喝一顿。

    青云街的生员越来越多,很快就把房子租完了,后来者只能去住嘈杂的客店。

    没有文会、诗会啥的,一个个都忙着应考,哪有此等闲心?只有等张榜结束,落榜的灰溜溜离开,中举的才欢天喜地搞文人聚会。

    至八月初一,可以办准考证了。

    诸生一窝蜂的跑出去,金罍这才来到院中,令书童将桌案搬至树下,他坐那儿独自喝酒赏桂花。

    “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呃……”

    金罍念的是李白《咏桂》,说什么桃李媚俗,桂花清雅高洁。那意思吧,考试诸生皆为庸俗之徒,只有他金罍属于高洁之士。

    结果念到一半,王渊突然从房中走出,金罍端着酒杯傻愣愣坐在那里。

    王渊抱拳笑道:“金兄兴致不错啊。”

    住在同一院中半个月,两人也有过短暂交流,但只限于打招呼的程度。

    金罍虽然恃才傲物,但基本素养还是有的,抱拳还礼道:“王朋友怎么没去领浮票?”

    浮票,也叫结票,就是准考证。

    写有考生基本信息,还标注了座位号,考试时不但凭票入场,还得贴在卷子上一并上交。

    王渊见树下没有板凳,便一屁股坐在桌案上,自来熟的捡起桂花糕,边嚼边说:“我又不傻。今天刚刚开始领浮票,肯定挤满了应考生员,排队也得排半天。”

    “确实。”金罍点头说,他也打算改天再去办准考证。

    不过王渊刚才的举动,让金罍无比嫌弃。居然坐在桌案上,而且拿起糕点就吃,简直有辱斯文!

    金罍不再说话,他有精神洁癖,除非能入其法眼,否则他都不愿交流。

    王渊也没说话,把一块桂花糕吃完,又拿起金罍的酒壶,仰脖子直接倒进嘴里。嗯,酒壶没有沾到嘴巴,王二郎还是很讲卫生的。

    “粗鄙之人!”金罍心里嘀咕一句,好歹没把这话给说出来。

    王渊拍掉手上的糕点碎屑,起身回到屋内,再次出来时手里提着一把刀。

    “你欲作甚!”金罍猛吃一惊,吓得从凳子上蹦起来。

    王渊懒得理他,自顾自练习刀法,他已经两个月没耍刀了。

    金罍发觉自己失态,整理衣襟重新坐下,一脸从容的继续喝酒赏花。偶尔也朝王渊那边瞟几眼,但没啥好看的,因为王渊的刀法很丑。

    来来回回,就是劈、砍、撩、挂、挑、拦等几招。有时也将基础招式结合,搞出简单的连招,反正跟花哨漂亮沾不上边。

    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看出王渊的刀法有多可怕。

    招招奔着致命部位,一刀过去非死即残。而且他出刀很稳,速度极快,变招从容且诡异。只那变招就能吓到老手,这跟哪种刀法无关,纯属王渊对刀的控制力惊人,出刀那么快准稳,居然还招招留有余力。

    金罍回云南已经一个多月,也不怎么跟人交流,此刻忍不住问:“王朋友是卫所子弟?”

    王渊没有回答,足足练刀一刻钟,才停下来说:“吾乃蛮夷子。”

    “呃……”金罍被噎得不行。

    “哈哈哈哈,说笑而已。”王渊爽朗大笑。他也有些看这人不爽,今天又听到那首咏桂诗,忍不住特意出来捉弄一番。

    金罍唤来自己的书童,把残酒剩糕全都拿回房去。本欲转身离开,又忍不住回头问:“你们这帮贵州士子,舞刀弄剑的,犹如粗野武人,就不能好生安心读书吗?”

    王渊反问:“你从南京回昆明,走的是哪条线路?”

    金罍答道:“逆长江而上,走泸州下昆明。”

    王渊笑道:“或许你可以试试,从昆明到贵阳,走东入湖广那条驿道。”

    “有什么区别吗?”金罍问。

    王渊解释说:“你走的是川滇黔线,从唐宋就不断建设,相对平坦开阔一些。而且还是西南三省最重要的茶马商道,土匪可不敢太嚣张,换成滇黔线你去试试!”

    金罍稍微听懂了:“贵州土匪还敢杀害生员不成?”

    “你觉得呢?”王渊笑着说。

    金罍明显不信邪:“等考完乡试,我就走贵阳回南京!”

    “祝君好运。”王渊说得诚恳无比。

    金罍出身于大理豪族,家中世代经商,钱多得能把王渊砸死。他自己又天资聪慧,十一岁便道试第一名,又被推送到南京国子监学了七八年,家里斥巨资为他聘请南京名师。

    如此人物,从小顺风顺水,没有遭受过一丝挫折。甚至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时,由于他出手大方,身边聚集无数阿谀之徒,听到的全是恭维奉承话。

    天老大,我老二,眼高于顶实属再正常不过。

    在金罍想来,如果遇到贵州土匪,自己几句话便能将其喝退。

    这厮惯会特立独行,见其他生员抓紧复习功课,他干脆不再温读四书五经,每日只看一些闲书放松心情。即便如此,他也相信自己肯定乡试第一,整个云南不可能有比他更优秀的生员。

    接下来几天,王渊又跟金罍聊了两次,发现这位就是个生活巨婴。连方巾的系带散了,他自己都不会系,还得呼来书童帮忙。

    但这家伙是真有学问,某夜在院中赏月,当场作诗一首,水平已经超过贵州宋炫。

    王渊觉得吧,这种人应该去做文学家,专搞艺术创作,当官纯属害人害己。

071【会试】

    八月初九,子夜。

    周冲提着巨大的考箱,对王渊说:“二哥,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再检查一遍。”

    王渊蹲在考箱前慢慢翻看,两支毛笔、两个砚台、三根墨条、干粮、饮水、蜡烛、火折子……一应俱全。此外,还有油布和毯子,捆扎好了不用放进考箱。

    “嘎!”

    院中的几扇房门,陆陆续续被推开。

    书童们打着火把,生员们互相抱拳祝福:“今科必中!”

    金罍虽然没有说话,但还是朝其他人抱拳回礼。

    外边院子的生员们也准备好了,又是一阵祝福声,众人陆续来到街上。

    青云街人流如织,到处都是火把的亮光,不时传来嬉笑声。偶尔一声惊呼,却是忘了带准考证,飞跑着回住处去拿。

    即便是租贡院附近的房子,凌晨一点也得收拾好。如果住在更远的客店,那头天晚上就要准备出门。

    不到四更天,大约凌晨两点半,诸生汇聚于龙门前。

    官府已经准备好长牌灯,每盏等都写着地名。例如王渊几个,全都聚在“贵州宣慰司”的牌灯前——如果换成江南之地,那得以县为单位排队,因为每个县的考生都很多。

    田秋跟王渊抱拳告辞,跑去“贵州思南府”的牌灯前排队,他那队伍只排了十多个人。

    王渊仔细观察整个贵州的队伍,发现竟有将近四百人应考,可能是被今年增加的两个举人名额给刺激到了。

    如果按照朝廷三十取一的标准,贵州的满员应考人数应该有六百三十人。多了不能报名,各省提学官在科试之后,就要根据成绩确定名单,应考人数不能超过该省名额乘以三十。

    贡院有好几道门,贵州士子全在西门聚集,由监试官进行点名——中门最受重视,由监临官亲自点名。

    “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王渊听到自己的名字,提着考箱快步过去。

    一个监试官拿着准考证,仔细对比王渊的相貌特征。另一个监试官搜查王渊的考箱,最后还有一个监试官给他搜身。

    检查完毕,监试官对王渊说:“去领卷,等着依号入场。”

    王渊领到答卷和草稿纸,便站在里头等着。

    李应早就进来了,笑道:“希望别挨着屎号,哈哈。”

    屎号就是专门用来拉屎撒尿的房间,每个考棚都有一两间。

    明代还好,一场只考一天,屎尿多不到哪里去。清代一场考三天,期间都要在考棚里吃喝拉撒,屎号的臭味之大可想而知。

    等待片刻,终于轮到王渊入场,很快找到自己的座位。

    天可怜见,距离屎号隔着四五个考位,好歹影响不是太大。

    考场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有些省份财大气粗,直接用青石板铺就。云南这边有些糟糕,全部是被夯实的泥巴地面。由于贡院三年未开,草长得比人还高,需要提前一两个月进行清理,王渊座位下方就残留了一些草杆子。

    广场上有很多号筒,每个号筒长约十丈,就像是关牲畜的竹木笼子。号筒被隔成无数个号舍(考房),大小跟治安岗亭差不多,但非常低矮,王渊只能弯着腰进去。

    王渊一入号舍,便立即有个士兵过来,这种士兵名曰“号军”。

    一个号军看守一个考生,以防止有人作弊,但他们只能站在号舍外,不能进屋打扰考生答题。

    王渊猫着腰站起来,清理自己号舍的蜘蛛网、灰尘之类的异物。接着又拿出榔头、钉子和油布,把整个号舍都用油布遮好,可防止风吹日晒雨淋。

    油布没钉牢靠的,那就得担心意外了——淋雨暂且不提,如果遇到大风,直接把你写好的答卷给吹飞,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钉油布,这是读书人的必备技能,便是巨婴才子金罍都很熟练。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已经是五更天了(约凌晨五点)。

    “咚……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五声响,这是外边在打更。更夫甚至还喊出避鬼驱魂的口号:“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本来折腾大半夜,考生们还想打盹儿,听到这喊声啥睡意都没啦。

    王渊比较心大,直接趴桌上睡着。

    但睡下不到一刻钟,站在外边的号军就敲打号舍,提醒道:“相公起来,题目纸来了!”

    历史上,由于科举作弊现象严重,嘉靖朝进行了许多改革。比如乡试题目,必须在考试当天,由主考官与监临官临时翻书决定,而且准许给考生出胡乱截搭的怪题。

    但现在还是正德年间,乡试没那么多规矩,考试题目提前两三天就出了,而且不准出扰乱经义截搭题——这种题目,顶多能在考生员的时候出。

    此时天光微亮,王渊点起蜡烛,一边研墨一边看题。

    明代乡试的强度非常高,一天考一场,第一场要作七篇八股文,其中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而且必须在黄昏时刻交卷。也即是说,真正的答题时间只有一个白天,七篇八股文够考生忙活的。

    清代就要时间宽裕得多,考试内容变化不大,却有三天两夜时间答题,磨洋工也能生生的磨出来。

    把七道题目大略扫了一遍,王渊闭眼构思第一题。

    等到天色透亮,王渊便吹掉蜡烛,开始在草稿纸上拟作。乡试没有人来戳印,可以自由调配时间,只在黄昏前交卷即可。

    第一题,取自《孟子·尽心下》:“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这个主考官出题很刁钻啊,讨论的是“神圣”二字,就连朱熹批注都没有讲清楚。

    朱熹只是引用张载和程颐,再加上自己的理解进行解释,大意为:“大可以做到,化很难做到。大而化之是说,一个人的伟大,已经融入方方面面,你甚至都看不到他的伟大,这就是圣人。至于神,不是圣人之上还有神人,而是神人已经做到极致,凡人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如果联系《孟子》上下文,可以从“学而致之”的角度阐述,但想将八股写得精彩,必须联系《中庸》的“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大部分的考生,此时都已经提笔,但基本上只局限于《孟子·尽心下》,很难去联想《中庸》的相关内容。

    王渊笑了笑,很快破题:“大贤著圣神所由名,以示致学之极功也。”

    他也从“学而致之”破题,接着又用“理”来承题:“夫大而至于圣神,皆一理之充极。”再开始起讲:“然非学,何以驯致之哉?”

    精彩之处,在于“中股”之后,直接转到《中庸》,阐述惟至诚者方能致圣神,全篇收尾总结即“学以诚”,并回到《孟子·尽心下》,将学、诚、仁、智、善、理与大而化圣、圣不可知完美结合起来。

    王渊好歹跟着王阳明学了一年多,不自觉融入“知行合一”思想,但体现得并不突兀,也没有违背朱熹的批注。

072【对上频道】

    从天亮到中午,王渊已答三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他这速度只能算中规中矩。

    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昨晚出门之前吃的饭,早晨忙起来根本没吃。

    王渊从食盒里拿出几个馒头,又倒了一碗清水,再抄起火腿砸桌上,用小刀慢慢片肉。他将馒头切成两半,把火腿肉夹进去,又淋上一些果酱,火腿三明治便大功告成。

    明代乡试虽然强度高,但胜在不折腾人,一场考一天,只需带午饭即可。

    清朝那是真的扯淡,一场考三天,考生还得带炉子在考场煮饭。比如经常被同学们要求坐下的独秀先生,他考科举时,吃了好几天半生不熟的挂面,都是自己烧水、自己煮面,随便伴点啥酱料就囫囵吞到肚子里。

    吃过火腿三明治,王渊继续写作文。

    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下午时,做至最后一道五经题。此题选自《礼记·文王世子》:“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

    联系被省略的前文一起翻译,便是:“三代国君教育太子,一定要用礼乐。乐可以陶冶情操,礼可以美化外表。礼乐渗透于心、表现在外,太子就能健康成长,养成谦虚恭敬而又温文尔雅的气质。”

    这道题可以从多个方面论述,可以讨论教育,可以讨论礼乐,可以讨论师德。

    王渊选择三者相结合,中心思想为:“教育太子的老师,自己就应该德行端厚,用一言一行去浸润引导太子。各级公学的教谕,也应如此,则天下士子都能成为君子。”

    “礼乐能悦诸心,德容自著其美,盖礼乐合内外之道也。”

    破题之后,王渊文思泉涌,流畅自如的写完这篇。

    等七篇八股文全部写完,已经是申时三刻,即下午四点半。

    王渊又用了半个时辰,将七篇文章润色一番,进行少许的细节修改,这才开始誊抄到正式答题卷上。

    此时将近酉时三刻,即傍晚六点半。

    夏季日长,离天黑还早得很。

    王渊表示自己要交卷,号兵立即跟监试官沟通,拿着他的答题卷、草稿纸和准考证,一起送往掌卷官那里。

    掌卷官非常重要,必须由清廉之官担任,至于怎样才算清廉,那只有鬼才知道了。其职责为:发放试卷,收纳试卷,将答卷送去弥封官处封存。等誊抄官抄完朱卷之后,由对读官逐字对比朱卷和墨卷,防止誊抄错误。对读完毕,朱卷再次交给掌卷官保存,最终送去给阅卷官批改。

    王渊交卷之后不能立即离开,也懒得离开,直接趴在考桌上睡大觉。

    昨晚折腾一宿,今日做题一天,脑子晕得跟浆糊一样。

    及至傍晚,天色渐黑。

    号军跑来将王渊叫醒,示意他可以离场了。

    王渊拎起考试行头,打着哈欠钻出号房。此时交卷离场的将近一半,众人涌出考棚,叽叽喳喳的说起考试内容。

    考试结束时间为戌时四刻,即晚上九点整——戌时便是黄昏(晚七点至晚九点)。

    那些还没考完的生员,由官方提供蜡烛。一个时辰后收卷,如果还没搞定,那就抱歉了,会被号军们直接叉出去。

    周冲一直等在外头,见王渊出来,立即迎上去说:“二哥出来得早,定然考得不错。”

    王渊笑道:“照你这样说,交白卷岂不是考得最好?”

    周冲嘿嘿一声:“二哥既有心情说笑,定然是考得很好。”

    王渊不再跟他开玩笑,问道:“还有谁交卷的?”

    周冲回答道:“刚才看到田秋田相公,他说脑子昏得很,先回去睡觉了。”

    看来李应诸生还在考试,王渊也懒得再等了,带着周冲回去吃饭休息。三天之后才考第二场,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后两天放松心情,基本上就能调整过来。

    直至第二日上午,王渊才终于知道,李应居然是被号军叉出考棚的。

    “我最后一篇经义没写完,这次肯定不能中举了。”李应哭丧着脸说。

    邹木跟他同命相怜,苦笑道:“我倒是写完了,但时间不够,最后一篇是瞎写的。”

    “瞎写也比没写完好。”李应更加郁闷。

    王渊问越榛:“文实考得如何?”

    越榛说:“还好,压着时间写完的。”

    主要还是贵州士子未经风雨,随随便便就能考中秀才,哪遇到过一天之内写七篇八股文的高强度考试?而且昨晚还一夜未睡,考到中午脑子都是懵的,越懵越写不出来,越写不出来就越懵,恶性循环能把人给整崩溃。

    一起来云南的十多个生员,只有王渊和田秋在黄昏之前交卷,其他全都考崩了。

    不过嘛,若人人都崩,就看谁崩得不那么厉害,反正今年要录二十一个贵州举人。

    ……

    一般来说,乡试的主考官有两个,由布政司聘请才学之士担任。

    能请到德高望重者最好,实在没有选择,那就请各地老师来当主考官——至少得教授级别。

    今年的云贵乡试主考官,分别叫文澍(shu)和邹清。

    邹清就不提了,老秀才一个,是昆明这边的府学教授,完全属于充数陪跑性质。

    文澍则是成化二年进士,今年已经七十六岁高龄,曾担任重庆知府和思南知府。在重庆当知府时,他曾赈济饥民数万人,让几千土匪自动解散,并服从官府的安置工作。在贵州当思南知府时,文澍跟太监闹得不愉快,气得辞职退休至今。

    文澍去年都还定居在桃源县,半年前,王阳明路过桃源,特意拜访了慕名已久的文澍。

    二人年龄相差几十岁,却聊得甚是投机,足足交流半个月。文澍特意租船,陪同王阳明畅游桃花源,王阳明写下《桃源洞》和《晚泊沅江》两首诗。历史上,文澍的墓志铭都是王阳明写的。

    前不久,文澍回到云南处理家族事务,被云南左布政使亲自请来当主考官。

    “橘安先生,贵州卷子已经阅完。”邹教授捧着一摞朱卷过来。

    文澍点头说:“放着吧。”

    第一场考完之后,便要开始阅卷批改工作。

    除了两位主考官之外,还有几个同考,都属于阅卷官。

    这些阅卷官叫做帘內官,只负责出题和阅卷;监考官属于帘外官,只负责监督考试。

    巡按御史同时负责帘内和帘外,拥有的权利最大,但不能参与阅卷工作。

    文澍已经老眼昏花,必须贴着试卷才能看清,他批改卷子的速度慢得让人发慌。

    好不容易把云南卷批完,文澍拿着金罍的朱卷,颔首微笑道:“此子才学非常,四书五经当为云南第一。”

    文澍考乡试那会儿,云南贵州还排同一榜,两省举人名额也是合起来计算。现在早已经分开,各有各的名额,需要贴出两张榜。

    反复品读几遍金罍的文章,文澍意犹未尽,邹教授只能提醒道:“橘安先生,明天就考第二场了,贵州卷你还没看呢。”

    “我老糊涂了。”文澍自嘲笑道。

    贵州卷已经被几个阅卷官批改过,好文章都被排在前面。

    每个阅卷官,都会用圆圈、方框、叉叉等记号,来表示自己对这份答卷的评分。得到的圆圈越多,说明文章写得越好,全是叉叉的直接扔最下边。

    文澍作为主考官,只需要看排最前面的几十份卷子,后面两三百名的文章纯属辣眼睛。

    王渊那份答卷,赫然排在贵州卷第一。

    这也多亏了巡按御史张羽,全程监督帘内帘外,杜绝任何可以作弊的环节,否则肯定有人找枪手代写文章。

    “果然好文章!”

    文澍看到第一篇八股文,就忍不住拍案叫绝。他跟王阳明交流半个月,已经信服“知行合一”学说,而王渊那篇文章,恰好隐隐体现“知行合一”。

    这是考生跟主考官对上频道了!

    等把王渊的七篇文章都看完,文澍啧啧赞叹:“我离任贵州二十载,不想贵州居然有这般人物。明年贵州肯定要出进士了!”

073【闹五魁】

    三天之后,第二场考试如期举行。

    这次比较省事儿,至少不用再钉油布了。但考生的心情更加忐忑,特别是李应这种被叉出考场的,已经徘徊在自暴自弃的边缘。

    因为八股文实在太重要,只要第一场考试的八股文写得好,后面几场考试属于锦上添花。

    实际上,王渊对后面两场考试的内容更拿手!

    第二场考题为:论一道,诏、诰、表各一道,判五道。就是写一篇议论文,写三篇公文,写五条司法判定。

    考生刚拿到题目,便集体发出哀嚎声。

    那道“论”题超纲了,出自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正仁义而主静。”

    这他娘讲的是太极、阴阳、五行与人的关系,除了少数治《易经》的,其他考生一脸懵逼,连题目的真正意思都不能完全搞懂。

    大部分考生,直接从“仁义”着手。跑偏得虽然不远,但肯定无法打动主考官,只能判个及格分而已。

    王渊也有点抓瞎,选择先放着不做,把后面的公文写完再说。

    一直到中午,王渊片着火腿肉,始终感觉这道论题很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如果王渊老老实实听话,帮王阳明把《周元公集》抄完,肯定能轻松将这道论题给答出来。

    很有可能,文澍是跟王阳明聊过《太极图说》,才会莫名其妙出这道题的!

    “论”题都是随便出,不拘泥于四书五经,但必须用理学思想来展开论述。所以无所谓超纲,能自圆其说即可,阅卷官是能够谅解的。

    王渊把火腿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放下食物,在草稿纸上写出“太极”二字。

    他终于想起来了,《朱子语类》提到过这句话,而且专门用了一整章来详细论述!

    当时沈师爷责怪王渊,不该妄自非议朱熹,至少先得把《朱子语类》读完。于是王渊就去读了《朱子语类》,这玩意儿并非教科书,没想到今天居然用上了。

    感谢沈师爷!

    搞清楚主题思想,剩下的就随便写了,“论”题比四书五经题更容易自由发挥。

    今年参加乡试的四百位贵州士子,只有王渊真正准确点题,其他人全部给整跑偏,居然没有一个认真读过《朱子语类》。

    当文澍再度阅到王渊的卷子,笑着对其他阅卷官说:“此论必为前一场的头名所作,文风质朴如是耶!”

    第三场考策问五道,相当于时政论述题,其实也没啥好论的,全是老生常谈。

    ……

    四合院内。

    李应哀声长叹:“我这次是不行了,几千里路白走一趟,真真是丢人!”

    邹木洒脱道:“无须如此,这次不中,三年之后再来,到时候我陪你再走一遭。”

    “对对对,下次一起来。”越榛笑道。

    王渊擦拭着弓弦说:“我就不安慰你了。”

    “你肯定中举,回到贵州必须请客!”李应趁机宰他一顿。

    王渊笑道:“没问题。”

    李应本来在帮王渊保养钢刀,此刻突然站起,刷刷刷在院中舞起刀来,似乎是想发泄一下心中郁闷。

    越舞越气,竟将院中桂树的一截枝丫砍断。

    金罍本坐在窗前饮酒,见状呵斥道:“你自科举落第,愤懑也就罢了,为何要砍那桂树?”

    李应举刀指着金罍:“我砍便砍了,又不是你种的树,轮得着你来教训?房主若欲责怪,我赔他一笔钱就是!”

    “哼,无礼蛮子。”金罍冷哼一声。

    李应更加愤怒,大喝道:“出来练练。比刀、比箭、比拳头、比角力,任你选一样!”

    王渊劝道:“算了,李三郎,这次是你理亏,砍别人的树干嘛?”

    “粗蛮武人才比那些,”金罍讥笑道,“你我都是应试生员,可敢跟我斗诗?”

    李应啐道:“斗个屁的诗,那玩意儿科举都不考,只有穷酸文人才会学。”

    金罍笑道:“那就比时文。”

    李应抬杠道:“你那么厉害,怎么不五经中举?”

    五经中举,便是在科举的时候,把五经题全答出来,而不是只答自己的本经。这等于是说,一天之内要写二十三篇八股文,并且还真有人这么干过!

    纯属抬杠之语,居然怼得金罍不再说话。

    此人非常自负,这次也想过五经中举,但只写了十二篇八股就写不动了。

    事实上,五经中举的那些家伙,纯属以量取胜。每篇文章都写得一般,但只要把五经题全部答完,二十三篇八股往那一扔,百分之百能够中举——文章写得再马虎,也必须通晓五经才行。

    而金罍作文精益求精,不愿写垃圾文章,自然不可能一天之内整出二十三篇八股。

    李应砍断了桂树枝丫,自知理亏,见金罍不说话,他也气呼呼坐下发呆。

    “唉,等着放榜吧。”越榛拍拍李应的肩膀。

    ……

    士子们的热闹在放榜,考官们的热闹则在填榜。

    放榜前一天,帘内官拆号写榜。

    除两位主考官外,批改卷子的房间有十六个,每房都有房官。他们把各自认为很好的卷子,从优到劣推荐给主考官,主考官只需看前面几十个卷子即可,反正把举人名额看满就行了。

    谁若是考中举人,这些推荐卷子的房官,便是那个考生的“房师”,鹿鸣宴上必须拜见“房师”并给红包。

    “第五名,金齿卫生员何兴!”

    唱名出来,一个房官立即起身,大笑道:“这是我推荐的卷子!”

    也即是说,此人是第五名的房师,又有面子又能拿红包。

    “恭喜恭喜!”其他房官立即道贺。

    必须从第五名,反着写到第一名,而且第一至第五名,其所治本经必然不一样!

    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如果被选为第一,那么其他治《礼记》的贵州士子,就不可能排进前五,文章写得再好也只能排第六。

    这叫五经魁,一经一魁。

    第一名必为主考官所点,第二名必为副主考所点。

    剩下的第三至第十八名,分别由十六位房官推荐。若有房官推荐的考卷,被主考官选中好几个,那他必须把多余的分出来,不能一个人拿好几份红包。

    成功推荐五经魁的房官,每人面前插一根红烛,嘴巴都能笑歪,这是最荣耀的事情。

    他们可以出去吹牛逼说:“这届乡试的《诗经》魁,正是我推荐的!”

    第二名的房官则说:“你这算什么?这届乡试的亚魁是我推荐的!”

    第一名的房官大笑:“你们都是渣渣,我推荐的乃是五经魁!”

    嗯,第一名不提本经名字,直接被称为“五经魁”,同时也是“解元”。

    前五名填榜完毕,顿时就喧闹起来,吏员们开始争抢那五只红烛。据闻,把代表五经魁的红烛拿回家,可以让子孙沾到魁星气运。

    这个例行节目,叫做“闹五魁”。

    在云南闹五魁很划算,因为还有贵州的五魁,整整十只红烛可以抢。

    文澍与王阳明聊天时,曾经听过王渊的名字。当贵州第一名唱名之后,文澍恍然大悟,自言自语的笑起来:“居然是王伯安的弟子,难怪有如此才学。”

    “橘安先生认识此人?”邹教授好奇道。

    文澍笑着说:“一个忘年交的爱徒,他把弟子吹上了天,今日才发现所言不虚。”

    邹教授问:“有何神异之处?”

    “这个叫王渊的生员,写过三首诗词。”文澍当即提笔,在一张多余的榜纸上,把王渊抄袭的三首诗词全部写出。

    众阅卷官啧啧称奇,大呼神童,皆言今年的贵州解元名副其实。

    是的,王渊第一名,毫无悬念。

    这得多亏他穿越对了时代,正德年间的文官相对要脸,越到后面就越不要脸!

    至崇祯年间,文官不要脸到了极致。

    他们在阅卷的时候,许多干脆只看破题。一张卷子扫一眼,开头两句写得普通,后面写出花来都无法录取,因为阅卷官根本不看后面。

    这种还算好的,更甚者故意打压才子。

    比如崇祯朝的山西提学使李连芳,他在当地主持科试的时候,故意不录山西最有名的才子郭鹏宵,导致郭鹏宵连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

    郭鹏宵气得不轻,连忙找关系进国子监,通过这层身份参加乡试,结果连续高中举人和进士。

    还有一个叫毕振姬的士子,也被李连芳打压,拿不到参加乡试的资格。毕振姬干脆冒籍去别省考试,一下子考中那个省的第一名!

    崇祯朝的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生、内阁次辅——徐光启,这位牛人整整考了五次乡试都不中。

    并非学问太差,而是负责阅卷的房官们,完全是徇私舞弊胡乱推荐!

    徐光启第六次参加乡试,主考官是大儒焦肱。焦肱发现房官推荐的卷子全是渣渣,就跑去翻看那些没被推荐的答卷,读到徐光启的试卷当即拍案:“此名士大儒无疑也!”

    瞧瞧,直接被主考官赞为“名士大儒”,可见徐光启的文章有多厉害,就此从名落孙山变成乡试第一。

    王渊若是重生到崇祯朝,估计试卷答得越好,就越不能中举,干脆提刀造反算球。

074【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云贵两份举人榜写完,书吏又朗诵一遍,并经检查无误,便把左右布政使和巡按御史请进来。

    云南右布政使叫丁养浩,杭州人,刚直不阿,打击过地方豪强,也带兵平息过叛乱。就因为太过刚直,得罪无数,才被升迁到云南当右布政使。

    巡按御史叫张羽,我们之前提过,是这次云贵乡试的总负责人。

    而云南左布政使,赫然是之前的贵州总督魏英,因为平叛不力被贬到云南。又是王渊的熟人!

    顺便一提,贵州政局已经变天,三司都换成刘瑾党羽,至少也是不反对刘瑾的中间派。而云南则变成抗阉窝子,不过镇守太监也换了,专门帮刘公公压制反对派。

    “落印!”

    魏英高举布政司大印,盖在两份榜单上,并将之陈放于桌案。

    两位布政使分列左右。

    巡按御史张羽走到案前,带领主考官和阅卷官,朝举人榜单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个举动,后来被讹传为“老师拜门生”。

    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明朝初年,考官们拜的是举人名册,这份名册需要进献给皇帝。后来举人名册取消,只剩下举人榜单,但跪拜礼依旧保留下来,他们跪拜的其实是大明皇帝。

    “鸣炮!”

    “开门!”

    几声炮响,大门开启,吏员们快步出去贴榜。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主考和阅卷官一夜未睡,现在终于可以各自回家睡觉。他们之前不能回家,从开考前两日起,到填榜完毕都吃住在贡院,这也是为了防止发生舞弊现象。

    ……

    “炮响了!”

    田秋在院落里大喊:“诸生,炮响了,要张榜了!”

    越榛冲到王渊的房间外,拍门喊道:“若虚,张榜了,张榜了!”

    “莫慌,我还在吃饭。”王渊捧着饭碗出来。

    隔壁房门突然打开,罗江穿着一身新衣,带着书童昂首挺胸走到院中,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其他人笑着回礼。

    对门那位巨婴才子金罍,也面色轻松踏出门槛,结果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忙整理衣襟,掩饰自己的紧张,也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

    不管是否互相看得顺眼,基本风度还是要有,特别是在今天这种时候。

    王渊蹲在檐下,慢条斯理把早饭吃完,这才带着周冲,跟其他士子们一起前往贡院照壁前。

    云南和贵州的举人榜,同时由两名吏员张贴,两省士子早已团团围观。

    此刻,吏员正在贴副榜,榜上有名者,叫做“副榜贡生”。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也能参加会试,中试者叫做“备榜进士”。但后来便作废了,现在只是一种荣誉称号,证明你这次考得很好,但很遗憾没有中举,希望你回家继续努力。

    李应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中,反而表现得最轻松。

    而越榛则脸色煞白,他在副榜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副榜第一。但副榜第一有个卵用,依旧属于落榜生员,再往前考一名就能中举啊!

    “节哀。”李应拍拍越榛的肩膀。

    王渊安慰道:“不要难过,这次副榜第一,下次肯定中举。”

    越榛摇头苦笑,对李应说:“良臣,三年之后,我们又可以结伴赴考了。”

    “唉!”

    被王渊资助了几两银子的张赟,也属于副榜贡生,他站在榜下长吁短叹,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表情。

    “来了,来了!”

    又是一个榜单拿出,吏员刷完浆糊,便将其贴着照壁上。

    榜纸表面,还糊了一层纸。

    吏员站在木梯之上,朝榜下诸生望去,笑道:“在下便揭榜了?”

    “揭,快揭!”

    士子们纷纷催促。

    吏员猛的将表层纸揭下,赫然露出第三名到最后一名。

    “我中了!”

    “我中了!”

    人群中不断传来惊叫声。

    邹木说自己最后一道五经题是乱写的,李应此刻很想打人。

    乱写你妹啊,丫的乱写还能中举?

    贵州举人榜第十八名,赫然正是邹木!

    这家伙已经欣喜若狂,又哭又笑,偷偷掐自己的腰,似乎是想确定当下并非梦中。

    “恭喜,恭喜!”众人抱拳道贺。

    邹木连忙回礼:“侥幸,侥幸而已。”

    已经揭开的贵州十九名举人,居然有十个属于“高考移民”,都是从外地读书回来的考生。

    并且,贵阳易氏子弟,就直接考中三个。其中一个在外地读书,两个在贵阳本地读书,易家那个万卷楼起了很大作用。

    吏员等士子们热闹一阵,终于再次抬手。

    刷!

    最后一截表层纸接下。

    第一名,王渊,贵州宣慰司人。

    第二名,田秋,贵州思南府人。

    贵州诸生顿时哗然。

    王渊的神童之名,早已传遍贵州。但他年仅十五岁,贵州自开科以来,还没出过这么年轻的解元——基本都在及冠之后,再来参加乡试,年龄太小扛不住旅途艰辛。

    而田秋考中亚元,同样让人意外。因为此君乃思南府人,要走三千多里来云南,思南那边出的举人很少,就是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没想到,思南府也能考出一个第二名来。

    不熟悉的连忙打听,熟悉的开始告之详情。

    然后他们就郁闷了,解元王渊十五岁,亚元田秋十六岁。属于四百名贵州考生当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众人皆来道贺,二人不断还礼。

    最后,田秋朝王渊拱手笑道:“若虚兄,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王渊笑着回应。

    李应自己虽然没考上,但此刻与有荣焉,搭着王渊的肩膀大喊:“贵州解元在此,与我是同窗好友!”他又搭着田秋的肩膀大喊,“贵州亚元在此,也是我的好友!”

    一个认识李应的士子,突然促狭道:“李三郎,你的两位好友考中解元、亚元,你怎么连副榜都没进?”

    李应顿时尴尬不已:“失误,此乃失误,考第一场的时候我没睡好。”

    “哈哈哈哈!”

    诸士子大笑不止。

    “嚯!”

    就在此时,云南榜下,也发出一阵惊呼。

    巨婴才子金罍,毫无悬念,考中了云南乡试第一名。

    “咚!咚!”

    几个胥吏敲响铜锣,来到王渊与田秋跟前,一边道贺,一边给他们戴大红花。

    这并非什么惯例,纯粹是胥吏想讨彩头。而且胥吏内部有分配,能给解元和亚元道喜的,都是衙门里最有地位之吏员。

    “解元相公请上马!”一个胥吏弯腰笑道。

    王渊也不矫情,翻身跨上马背,由胥吏牵马前往租住的房子。

    田秋也被请上马,胸前还戴着大红花。

    其他没有能耐的胥吏,只能找其他的新科举人。就连邹木这个第十八名,也被几个胥吏围着戴大红花,欢天喜地簇拥着前往住处。

    此时此刻,昆明城里的老百姓,也有无数跑来凑热闹。

    甚至还混进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她们提着竹篮站在街边,朝骑马路过的新科举人投花掷果。

    金罍是最受关注的那个,一来他是云南人,有着本地优势;二来他白净俊俏,端的翩翩佳公子。姑娘们的鲜花水果,一股脑儿朝金罍身上砸去,街边不时还传来阵阵娇笑声。

    王渊和田秋都是黑小子,不怎么讨姑娘们喜欢。

    这么说吧,贵州士子全都黑得很。从贵州走到云南要一两个月,风餐露宿、日晒雨淋,长得再白净也给你晒黑,至少还要休养一个月才能恢复本来肤色。

    金罍家里贼有钱,提前半年从南京回乡,提前一个月住进青云街,他那皮肤比姑娘们还白嫩。

    “你也中解员了?”金罍骑在马上,看着王渊颇为惊讶。

    王渊反问:“不可以吗?”

    “有些意外。”金罍对王渊的观感很不好,觉得对方就是一个粗蛮武夫,没想到这武夫居然能考第一名。

    王渊笑道:“人生处处皆惊喜,意外的事情多着呢。”

    金罍说道:“我突然想看你的经义答卷。”

    “有机会的。”王渊说道。

    放榜之后数日,举人文章便能流传民间。有些提学官会主动传播,甚至亲自编集乡试录,这个虽非政绩,但能在任职地区留下美名。

    而民间的印书坊,也会把这些文章整理出版,并且请来当地名儒做批注点评。

    胥吏们一路吹吹打打,簇拥着举人回到住处。

    青云街几乎每栋房子,都有租客成为举人。而房主会把信息记录下来,下次乡试招租,能够提升吸引力。

    王渊、金罍、田秋和邹木,四人一路走得很近,身后跟着无数百姓和落榜生员,最终在租屋门前停下,把众多看客惊得下巴掉满地。

    两个解元,一个亚元,一个普通举人,竟然住在同一套房子里!

    “哈哈哈哈!”

    他们的房主已经笑开花,甚至连三年后的招租广告都想好了:“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这处地段不是特别好,月租只收三四两。但下次乡试,房租必然涨到十两以上,甚至还有可能供不应求。

    带头的几个胥吏,突然吩咐手下说:“把大门拆了!”

    房主立即反应过来,高兴道:“对,快把我家的大门拆掉!”

    不但要拆大门,还要砸开门墙,换一个更阔气的新门。

    周冲早已兑换了十多贯铜钱,此刻用衣服兜着,抓起铜钱喜滋滋的分给胥吏们。还剩下一些,他抓起来往人堆里撒,附近看客纷纷争抢。或许只能抢到几文钱,但兆头好啊,兴许今后便能走大运。

    金罍很快反应过来,对自己的书童说:“铜钱呢?”

    “啊,我忘了。”书童连忙跑回房去拿钱。

    田秋和邹木的书童也在撒钱,金罍的书童随后便至,门前大街上到处都是钱币。

    甚至房主也加入进来,他今天特别高兴,一口气撒出好几两。

    李应突然笑着对金罍说:“你怨我砍断桂树枝丫,真是狗咬吕洞宾,那叫折桂懂不懂?你能考中解元,还有我的一份功劳!”

    “折桂”意指乡试第一,也寓意高中状元,还真他娘能对上。

    金罍虽然心高气傲,但今天是特殊日子,他居然朝李应抱拳作揖:“多谢李兄!”

    房主猛然醒悟:“原来用刀砍断桂树枝丫,便能考出两位解元、一位亚元!”

    此言被旁人听去,很快传遍昆明。

    三年之后,青云街每套房子,房主都要提刀砍桂树枝,院子里没桂树的就立马栽种。而应考生员,也会提刀砍下一两枝,只盼此举能够带来好运。

    人人都砍,桂树光秃秃不说,果真诞生无数解元和亚元——没办法,名列前茅的考生,基本都住在青云街,总有一两个能够“折桂”。

    这成了云南乡试的传统,在贵州自开乡试之后,又传播回贵州那边。

    此后数百年,云贵两省乡试,一直都沿袭下来,甚至成为当地的科举风俗。

075【刘家饭菜颇香】

    晚间,谢绝无数宴请,王渊留在院内吃饭。

    金罍、田秋也是一样,上午热闹半天,下午又跟前来拜会的士子交流,整个人都已经烦得快不行,哪还有闲心跑去跟人赴宴?

    房主得知他们晚上不出门,立即让厨子准备丰盛晚餐,还把跟王渊一起赴考的贵州诸生都请来。

    越榛、罗江、张赟三人挨坐着,他们都是这次的副榜贡生。特别是越榛,贵州副榜第一,如果正榜当中有谁被查出作弊,又或者犯事被剥夺功名,他立即就能扶正当举人!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又称副榜举人,可以去京城参加会试,但不能参加殿试,考中副榜进士也可以去做官。

    历史上,因为举人越来越多,嘉靖皇帝后来做了改革。副榜贡生不能再参加会试,可以选择去国子监读书,也可以等着分配末流佐官,拥有直接报考下次乡试的资格(上一章资料有误,已经改正)。

    也即是说,正德朝的副榜贡生,明年还是能进京赴考的,不过没有机会见到皇帝,考得再好也比不上三榜进士。

    “我打算去国子监读书。”张赟说道。

    越榛问道:“明年参加会试否?”

    副榜贡生一旦参加会试,此生便与正经举人、正经进士无缘。考得再好,也只能当末流佐官,基本就是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这类职务,这辈子能做知县属于祖坟冒青烟。

    “当然要去会试。”张赟已经认命,家里没钱供他瞎折腾,能当上一县典史就已知足。

    张赟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毕竟副榜贡生也不好考,跟举人名额成正比。贵州今年只有四个副榜贡生,下次再考乡试有可能连副榜都不能进。

    越榛又问罗江:“孔殷兄呢?”

    罗江笑道:“我去国子监读书,三年之后再考,还考不中就继续考!”

    历史上,罗江三年之后学业大进,以监生身份中举,次年又高中进士,并且还考了个全国第三十名。

    “我跟孔殷兄一样,也去国子监读书。”越榛笑道。

    越榛和罗江都是不信邪的,跟乡试死磕上了。反正他们家里有钱,就算考个一二十年,也要考上正正经经的进士,仕途.asxs.就相当于张赟的奋斗终点。

    酒过三巡,房主让仆人端来文房四宝,恭敬道:“诸位相公能寓居寒舍,实乃鄙人三生有幸,还请不吝墨宝,以励后来士子。”

    金罍今天心情大好,也不推辞,提笔就写下一首诗。而且是草书,笔走龙蛇,这字儿就不是王渊能比的。

    “我不会作诗。”王渊道。

    房主躬身赔笑:“王相公说笑了,贵州士子早已传出,王相公乃贵州神童。就在今日,《竹石》、《论诗》和《临江仙》已经传遍昆明城。”

    王渊解释道:“我跟授业恩师有过约定,诗词乃小道,今后不会再碰。”

    “原来如此,”房主以为他在推脱,只能说道,“那请王相公随便写两句。”

    “那我就写两句。”王渊笑着提笔。

    等王渊把字儿写完,房主哭笑不得。他姓刘,王渊写的内容是:“刘家饭菜颇香,诸生可以一试。”

    金罍扫了一眼,不由发笑。

    一来王渊写出的内容不着四六,二来王渊的书法也让金罍鄙夷——王渊现在只练过欧体楷书、赵体行书和台阁体。欧体用来打基础,赵体考试拟草稿,台阁体当然是写正式答卷。

    王渊把台阁体练得有模有样,但不适合用来留墨宝,这次写字儿用的是赵孟頫行书。只能说,不难看。

    房主很会做人,便是那些落第士子,他也跑去逐一求墨宝。

    就连李应都写字儿了,内容为:“王二郎所言极是,刘家饭菜确实颇香。”

    房主已经无力吐槽:老子又不是开酒楼的!

    墨宝不能白留,房主还送来润笔费,都是封好的银子。

    等王渊回房拆开,发现竟有十两之多。等于他在这里白住一个月,还能赚回来几两,不过其他士子的润笔费肯定更少。

    房主也不吃亏,解员留下的墨宝,转手一卖都有得赚。当然,今科解元具有时效性,越早出手就卖得越贵,到明年估计就没人买了,除非王渊再次高中进士。

    这房主是要做长久生意,多半会将墨宝裱起来。

    金罍醉醺醺回到自己客房,对书童说:“你去打听一下,那个王渊被誉为神童,究竟在贵州写过什么诗词。”

    书童立即抄起纸笔,跑到邹木房中打听。

    至于为啥找邹木,因为邹举人最好说话,跟谁交流都没有架子。

    片刻之后,金罍对着三首诗词,仔细品味良久,慨叹道:“果真神童,吾自愧不如也。《竹石》风骨自现,《论诗》豪气纵横,《临江仙》更是不输宋词。这首《临江仙》写得太妙了,若是不知情者,还以为出自大儒名士之手,他小小年纪怎能做得出来?”

    “咚咚咚!”

    书童突然站在门外禀报:“公子,老爷来了!”

    金罍立即放下诗笺,出去迎接道:“父亲,你怎来昆明了?”

    其父名叫金万川,秀才身份,考了几次乡试没中举,便安心回去打理家族生意。以明代的审美,这家伙还是中年帅哥,须髯打理得又顺又滑。

    金万川满脸笑容:“你让为父别跟来,为父也不便打扰。算着日子,也该放榜了,所以就来看看。”

    其实,金万川半个月前就到了,害怕打扰儿子备考,一直住在自家分号(昆明分公司),直至此刻才来跟儿子庆祝。

    金罍笑道:“不负父亲重望,侥幸得中解元。”

    “吾儿乃金家千里驹,考中解元正在预料之中。”金万川笑得合不拢嘴。

    父子当即二人庆贺一番。

    金万川突然说:“为父打听过了,云南亚元张仲奎年方十八,尚未定亲。等鹿鸣宴之后,你陪为父一起去拜会,看看这张仲奎究竟人品如何。”

    金罍问道:“父亲想把二妹嫁给张仲奎?”

    金万川笑道:“何止是我,好多都想招他为婿。你也差不多,这次高中解员,金家门槛都要被提亲的踏烂!”

    金罍突然说:“父亲若为二妹择婿,不如选今科贵州解元。”

    金万川鄙视道:“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便是解元又如何,他还能考中进士不成?大理金氏家大业大,金山银海,缺的是官场之人。招一个贵州解元做女婿,他这辈子都只是个举人,能给金家带来什么好处?”

    金罍觉得父亲很庸俗,读书人的事情,怎能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

    但毕竟是父亲,不可当面反驳。金罍拿出那三张诗笺:“父亲且看。”

    “好诗啊,这是吾儿近来所作?”金万川毕竟当过秀才,基本的诗词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金罍摇头道:“贵州解元王渊所作,而且此人今年十五岁。观其才学,前程不可估量,当为二妹之良人也。”

    “那我再打听一下。”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而且,金万川太相信自己儿子的能耐,笃定儿子今后能够做一方大员,便是普通进士他都有些看不上了。

    却不想想,自家儿子是啥性格!

    历史上,多亏嘉靖朝大礼议。

    金罍得罪的那些人,在大礼议当中或死或贬,金罍反而因为不合群,被认为是嘉靖皇帝的支持者。

    于是乎,金罍被嘉靖升为贵州左参政,此后一辈子都没能再升官。

    这货在贵州待了多年,认为无法施展才华,干脆选择辞官回乡,跟流放到云南的杨慎成为至交好友——这两位都是公子哥,都神童才子,都仕途不顺,谈得来实在情理当中。

    第二天,金罍跑去参加鹿鸣宴,金万川则去打听关于王渊的消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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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