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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99【大锅】

    兖州,鲁王府。

    或者应该称作王城,相当于紫禁城的缩小版。有御道、御桥、御河,城外有天地坛、日月坛,负责代天子祭祀鲁地的山川神灵。

    王城为砖石城墙,周长十多里。

    桂萼带着地方士卒而来,鲁王朱观烶收到消息,竟然拉出仪仗队和侍卫队,数千人爬上城头暴力抗法。

    桂萼一路走来,早就怒火中烧。

    为了供养鲁王系宗室,兖州府赋役繁重,民生早已凋敝。仅朝廷赐给鲁王的土地,就有数十万亩之多,鲁王还自己霸占民田,鲁王属官也霸占民田,根本就没剩多少给兖州百姓耕种。不但如此,鲁王经常修建各种玩意儿,隔三差五征召役夫无偿做工,底层百姓已经被逼到起义边缘。

    这几年,大量兖州百姓,难以承受鲁王盘剥,举家逃亡登莱沿海,等着被招募到海外求生。

    南洋和殷州,甚至是天竺,都有许多山东移民!

    还敢拒捕?

    桂萼亲自来到城下喊话:“鲁王殿下,你这是要谋反吗?”

    朱观烶大喝:“桂巡抚,你才是要谋反,带这么多兵到鲁王府作甚!便是本王有犯法之举,也该山东按察司出面,山东兵备道有何权力大军入境?”

    桂萼冷笑:“有人检举鲁王谋反,如此事关重大,自当防备万一。现在看来,殿下是真的要谋反!来人,寻来楼梯,立即攻城!鲁王殿下,你若敢下令射杀一员官兵,便是坐实了谋反之举。”

    “你敢攻打王城,也是形同谋反!”朱观烶暴怒。

    桂萼说道:“本官奉皇命,清查山东藩王田产,按诏可便宜行事。”

    云梯都没有,只用普通木梯,绑起来搭在城墙上。

    桂萼亲自提刀,第一个攀爬梯子,就这样带兵冲向城头。城楼守军都傻眼了,他们真不敢动手,一旦弄死山东巡抚,小兵且不论下场,军官必然集体问罪,而且是谋逆大罪!

    桂萼刚爬上去半个身子,朱观烶就亲自动手,居高临下将桂萼制服。

    “绑起来,押赴按察司问罪!”朱观烶喝道。

    “某乃巡抚,山东按察司无权处置,”桂萼冷笑一声,不顾自己被俘,朝着城下大呼,“全军攻城!”

    山东兵备佥事彭清,只能咬着牙带头攻城。

    越来越多官兵爬上城楼,王府士卒连连后退,双方就那么手持兵器,在城楼上远远对峙。谁都不敢动手杀人,生怕背上谋反罪名,情况一时间荒唐到极点。

    桂萼讥讽道:“鲁王殿下,你本事就杀了我,我一介书生,跟亲王换命很划算。若殿下不敢换命,那就赶紧把我放了!”

    朱观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杀人也不是,放人也不是。

    朱观烶把一个正八品、一个从九品小官,招来面前低声问道:“怎么办?”

    正八品小官叫秦信,为鲁王府典膳。

    从九品小官叫张容,为鲁王府引礼。

    前者给朱观烶搜罗美酒佳肴,后者给朱观烶搜罗俊男美女,二人齐心协力之下,把鲁王府打造成酒池肉林。由此获得鲁王赏识,权势甚至压过王府长史(正五品),随即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夺人财产、残害无辜,已在兖州搞得民怨沸腾。

    张容面色狰狞道:“便杀了,买通镇守太监,把罪名推到兵备道头上。”

    “杀不得,”秦信慌忙劝阻,“桂萼是权臣王渊的心腹,山东镇守太监张恩不敢收银子。桂萼可以死,但不能死在这里,否则我等皆是谋逆大罪!”

    朱观烶质问道:“让你们派勇士假扮土匪,为何一直不动手?”

    秦信苦笑:“桂萼身边一直有官兵,土匪怎敢冲击官兵而杀巡抚?”

    张容说道:“不如将桂萼扣押,然后上疏朝廷,就说山东巡抚意图谋反,带兵攻打鲁王府被制服。如此,我等不但无过,反而平定叛乱有功。”

    秦信郁闷道:“你是不是傻?桂萼是王渊派来的,就算桂萼真的谋反,王渊也不会承认。那可是当世吕不韦,后面有个赵姬帮衬着呢,说不定皇帝都是他的亲儿子。”

    张容问道:“清君侧如何?”

    “你这蠢货,莫要害我!”朱观烶大怒。

    就算鱼肉兖州,就算肉林酒池,鲁王也没有性命之忧,若喊出“清君侧”的口号,就得押赴凤阳高墙了。

    朱观烶不是死罪,秦信和张容却必死无疑,这两人心里慌得一逼。

    朱观烶突然退开,智商呈几何倍增长,对亲卫喊道:“拿下这二人!”

    “王爷为何如此?”秦信和张容惊恐无比。

    待两人被侍卫擒下,朱观烶又过去低声说:“你们认罪,本王保你们妻儿老小。”

    秦信、张容面若死灰,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搞完这些,朱观烶又让侍卫绑自己,自缚于桂萼面前说:“还不快放开巡抚!桂抚台,小王被宵小蒙蔽,差点铸成大错,请抚台严厉惩治恶人!”

    桂萼一阵冷笑,问道:“秦信、张容何在?”

    朱观烶说:“被绑起来那两人便是。”

    桂萼走到二人面前:“你们好大名气,在兖州作的恶,本官在济宁都听说了。”

    秦信、张容,沉默不语。

    历史上,这些家伙在兖州为非作歹,一直都没有官员敢出手惩治,最后翻车更是扯淡到极点。

    鲁王朱观烶,竟然跟自己的四大爷、馆陶王朱当淴干起来,矛盾起因也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什么争夺田地钞关。

    反正两边狗咬狗,朱观烶率先检举自己四大爷,历数朱当淴一系列滔天罪行。朱当淴反嘴一咬,把朱观烶的破事儿也捅出来。

    于是,两人的心腹属官被论死罪,朱观烶被消减岁禄三分之二,朱当淴被消减岁禄三分之一。

    桂萼扫了朱观烶一眼,勒令王府仪仗队、侍卫队放下武器,带兵封锁整个鲁王府,软禁鲁王之后搜查犯罪证据。

    到第二天晚上,桂萼怒骂道:“张淮那混蛋还没来吗?”

    张淮是山东按察使,就算鲁王有罪,也只能让张淮派人审理。桂萼作为巡抚,无权绕开地方按察司,直接审理有关藩王的案子。

    而且,山东按察司只能初审,还得上报给朝廷来复查。

    ……

    济南府。

    山东按察使张淮正在举办文会,召集省城诸士子赏秋作诗。他特别喜欢牡丹花,仅咏唱牡丹的诗歌,就写了好几十首,直接起名《牡丹百咏·其x》。

    去年转任山东按察使,张淮发现济南的牡丹不多,特地花钱请人从外地移栽。

    秋天当然不能赏牡丹,于是张淮带着士子们赏菊。

    文会刚刚举行到一半,师爷突然慌忙跑来:“臬台,桂巡抚让你立即去兖州办案,他估计是要对鲁王动手了!”

    张淮却不慌不忙,笑道:“你且准备一下,今日文会须有始有终,待得明日动身也不迟。”

    “臬台,哪还能等?若去得迟了,轻则贬官,重则流放!”师爷焦急道。

    张淮微笑道:“胡先生,你就别危险耸听了。那鲁王犯事,与我又有何干?我早就上疏检举过,本身职责已尽,是朝廷一直没动静而已。”

    师爷心累道:“臬台并非御史,只是上疏检举,又怎能说已尽职尽责?鲁王之事太大,臬台必受牵连。如今只能尽量补救,赶紧前去兖州配合巡抚查案,若去得迟了就不是牵连那么简单!”

    张淮被绕得心烦,挥手说:“罢了,罢了,你且备好车船,把属官佐吏也叫来,等文会结束我立即出发。”

    师爷很想把这糊涂官当场掐死!

    藩王以前归宗人府管,但很快就被六部夺权,地方三司也有监管藩王的权利。

    比如王府,有时候由工部负责营建,但翻新、修缮、扩建等等,则基本是地方三司出钱出力。拨给藩王的岁禄,也是地方布政司解决,不可能由中央发放粮食。

    藩王的属官佐吏犯罪,地方按察司可以直接抓人。若罪行累累却视而不见,那么按察使很可能被追责!

    桂萼都带兵包围鲁王府了,张淮这位山东按察使,居然还有心情召集文会、写诗唱词。

    张淮非常年轻,正德十二年进士,因为跟杨慎交情很好,甚至以杨慎的门生自居。于是,这货受到杨党的不断提拔,并在浙江督学时政绩斐然,为官十四年就爬到按察使的位子。要知道,这可是山东按察使,还兼管着整个辽东呢!

    这货的官声非常好,一路大兴教化,不停的建造社学、鼓励书院、支持讲学、资助寒士……包括许多心学门徒,都受过张淮的支持和资助,王阳明还赞许过此人之义举。

    张淮心里根本不怕,王渊的老师都夸我,王渊的走狗还会动我?

    说实话,张淮这种人,就该让他搞一辈子教育工作!

    从济南到兖州,张淮足足走了三天,随行的两个按察副使,很想直接抬着他赶路。

    山东巡抚都催疯了,山东按察使还敢郊游散步?

    换成普通巡抚,地方三司自然可以这样,配不配合全看巡抚面子有多大。但那是桂萼啊,是王渊的心腹,是专门被派来整治地方宗室的!

600【性本恶】

    张淮来到兖州府时,桂萼已经走了,只见到两个年轻人。

    “在下戚贤,刚刚到任兖州府通判。”

    “在下詹荣,巡按济南、兖州。”

    之前策划修建京蓟铁路,戚贤专门被王渊调去大兴,担任知县主持拆迁安置。

    大兴知县是正六品,兖州通判也是正六品,这等于实质上被贬官了。但只要协助桂萼处理掉鲁王,戚贤就能原地连升两级,担任府同知主持兖州改革工作。

    詹荣与臧贤同年,都是正德二十一年进士。

    在另一个时空,詹荣明年会跑去山西管理储量,结果遇到大同再次发生兵变。总督刘清源半年无法平息,詹荣这个管粮的,反而设计抓住兵变头子,由此被提拔为光禄寺少卿,后来长期担任边镇文官抵御蒙古。

    这是天启朝首辅叶向高,纪念詹荣去世70年的诗歌:“司马高名霄汉间,乞身一疏动龙颜;兵戈已息云中警,剑履仍辞阙下班。心似归鸿依雁塞,功如车骑勒燕然;九天雨露何时洒,冷落松楸傍汉关。”

    在王渊手里,詹荣一直在做给事中,如今被派来巡按济南和兖州。事成之后,很可能连升三级,外放地方担任知州,主持一州之地的改革工作。

    处理各地藩王,可谓一石数鸟:第一,改革宗室,减轻财政负担;第二,震慑地方,减轻改革阻力;第三,锻炼京官,干得好的外放任事。

    张淮略一打听来历,都没怎么当回事儿,两个心学后进而已,他跟许多心学前辈有交往呢。

    “不知桂中丞现在何处?”张淮问道。

    戚贤回答说:“济南府。”

    张淮讶然:“我刚从济南府过来,怎未遇到桂中丞?”

    臧贤笑道:“微服前往。”

    张淮瞬间脑子犯晕,桂萼居然跑去济南,搞什么微服私访,这是要把山东给彻底搅乱啊!

    济南那边的德王朱佑榕,只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朱载堻爷爷辈儿的。这老家伙恶名不现,老奸巨猾,很难找到足够罪行来惩治,包括张淮都收过德王的银子。

    能考中进士,跟做杨慎的门生,能跟心学弟子结交,还获得王阳明的赞许,张淮怎么可能是傻子?

    张淮故意磨磨蹭蹭,就是想利用鲁王的案子拖时间,好让德王在济南从容处理首尾。

    万万没料到,桂萼一声不吭便跑了,前往济南微服私访悄悄查案。

    很有可能,桂萼早就打定了主意。大张旗鼓惩治愣头青鲁王,吸引山东官场的注意力,还把按察使张淮引过去。这些都是疑兵,真正目标是德王,张淮被调虎离山了!

    詹荣微笑道:“张按台,请主持审案吧。”

    “好……好,审案。”张淮的脑子混乱无比,只想赶紧拜托眼前两人,悄悄派心腹回去给德王报信。

    德王系宗室,才是山东最大的蛀虫!

    可惜,张淮根本走不开,从头到尾都被臧贤、詹荣跟着。

    他们首先审理的,是鲁王在运河私设钞关之事。相关人员被抓好几十个,人证物证俱在,而且还有账本,鲁王及属官只能“老实”招供。

    “此事与王爷无关,是我们瞒着王爷所为。”

    “对,王爷什么都不知道。”

    秦信、张容二人,只能抢着背锅,否则家人没好果子吃。他们若把罪名承担了,就算是被论死,鲁王也能照料一下家人。

    詹荣长于计谋,擅揣人心,坐在旁边来一句:“私设钞关,罪大恶极,不如举族流放。”

    臧贤立即配合:“钞关财货必丰,这两人的家属已经捉拿,都关进大牢严刑审讯,一定要追回全部脏银。年轻人如果不招供,老的也别放过了。便是有七十老母,也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秦信惊慌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又非谋逆大罪,怎能举族流放?家母已经六十八了,可禁不起拷打,求两位高抬贵手!”

    詹荣顿时笑道:“才六十八岁啊?那就好办了,按照《大明律》,只要未满七十岁,什么大型都能伺候。”

    臧贤一唱一和道:“钞关脏银,一家怎么说也得有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哪够?这个是运河钞关,一家至少三十万两。”詹荣说道。

    臧贤笑道:“对,一家追不回三十万两,就一直严刑拷打。便是打死剩最后一人,也要把脏银追回来,否则就是辜负了皇命!”

    詹荣扭头问张淮:“张前辈是何建议?”

    张淮满脑子都在思考,该如何派人给德王报信,哪会管两个鲁王属官的死活?当即说道:“就按两位的意思办。”

    “那好,”詹荣对办案人员说,“将这二人的子嗣带来,从长子开始打,一人一百杖。”

    张容大呼:“饶命啊,一百仗会死人的!”

    这可不仅仅是恐吓。

    秦信、张容的几个儿子,除了不在兖州的,全部被押到审案现场,当着两人就开始杖击。

    十杖不到,两人的长子皆皮开肉绽,哭天抢地的疯狂哀嚎。

    看着模样,是真敢把人拖来,一个个轮番打死!

    张容哭喊说:“别打了,我检举鲁王。钞关是鲁王私设的,钞关主事是王府典薄魏怀勇。那天魏怀勇有事不在,没被你们当场抓住,此人回老家奔丧去了!”

    詹荣立即下令:“即刻捉拿鲁王府典薄魏怀勇归案。”

    既然已经不打算再背锅,那就一股脑儿交代呗。

    秦信说道:“鲁王残暴荒唐,常令俊男美女,脱光了一起宴饮耍乐,喝醉了便聚众行那苟且之事。数年间,共有一个男子、六个女子,不愿当众脱衣,被鲁王亲手执大斧劈死。”

    一脑子浆糊的按察使张淮,也被这事儿给惊到了:“鲁王竟如此暴虐?”

    张容说道:“这两年,鲁王愈发荒唐,竟逼着王妃也……王妃不堪受辱,已然自尽身亡,鲁王对外宣称是病死的。”

    “砰!”

    也不去想怎么给德王报信了,张淮听得大怒拍案:“岂有此理,简直人伦尽丧!”

    詹荣感慨:“不愧是鲁庄王的嫡曾孙。”

    这位鲁王的曾祖父鲁庄王,也曾带着王妃跟外人宴饮,醉酒之后发生不可描述之事,被鲁庄王的妹妹栖霞郡主告发。曾孙相对曾祖,竟青出于蓝,不但聚众喝酒耍乐,而且还全部脱光了再喝酒。

    把宗室当猪养的后果,藩王没有上升渠道,甚至被限制人身自由,而在王府之内又一手遮天。如此畸形的成长环境,自然催生出各种变态,把人性之恶无限度放大。

    一堆一堆的脏事,被审理出来,发往朝廷定夺。

    王渊直接建议削藩,因为短短几十年,就有两位鲁王如此过分,鲁王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601【贤王的危害】

    崇祯十一年冬,满清大军围攻济南,山东布政使、巡抚等各级官员,带领济南五百乡勇、七百莱州援兵守城。皆死国事。

    当时牺牲的,还有自发守城的200多回民、350多秀才。平民亦遭杀戮,济南城中“积尸十三万余”,数万妇女投井投湖而亡。

    做了一百多年蛀虫的德王系宗室,总算也硬气一把。

    按照朝廷规定,藩王不得参与军政事务,便是外敌入侵都不能带兵。但是德王系宗亲还是站出来,德王开仓放粮、激励士卒,宗室带着仪仗队、侍卫队守御南城,德王的女婿一族负责守东城。宁海王等宗室全家战死,德王的女婿全家战死,这段故事堪称可歌可泣。

    桂萼不是穿越者,不知道德王系宗室的结局,他此刻内心非常愤怒。

    偌大的济南府城,只德王系宗室的府邸,就占了城内面积的一小半(到明末直接过半)!

    仅德王府就占全城三分之一,另有泰安王、东平王等郡王府,还有各位郡主们的府邸。

    城内许多店铺,城外许多良田,皆归德王宗室所有。

    被废掉的齐王、汉王,两大亲王所营产业,本来已经收归国有,全被英宗赏赐给儿子德王。三家亲王的土地加起来,仅朝廷按制赐予的,就超过两百万亩,遍及济南、青州两府,如今都归在德王一家名下!

    更可怕的是,连续两代德王,皆有贤王的美称。

    自家出钱不断修建庙观,善男信女都觉得德王是好人;自家出钱不断刊印书籍,民间士子也觉得德王是好人。包括被兼并土地的百姓,包括被征召修庙的役夫,都觉得德王是一个好人,坏的只是德王府太监和属官,以及那些贪官污吏而已。

    在历城县转了一圈,桂萼只感觉头皮发麻、浑身冰凉。

    “这两位德王,好手段啊!”桂萼不由感慨。

    师爷叫汪鉴,已追随桂萼八年,此时喝着茶说:“德王一系难查得很,就这几天私访所得,无非恶奴行凶、私设钞关、隐匿土地和人口而已。但是,这些罪名德王都能推掉,顶多判一个御下不严。”

    桂萼说道:“从普通宗室也难以下手。德王一系只传到第二代,第三代郡王都不多,将军一级的就更少,中尉更是一个都没有。”

    啥意思?

    德王一系,子孙不多,暂时没有底层宗室,地方官府的供养压力不大。

    从山东三司到济南府官员,一个个全都说德王好话,地方文官如果不配合,巡抚怎么可能查得动?

    可又必须查,因为德王的土地太多,这些土地不交税,依附土地的佃农也不服徭役。

    大量小农,甚至主动投献土地,自愿成为给德王种田的无地佃农。如此,他们失去的,只是子孙考科举的资格。但却得到德王庇护,不用交人头税,不用应征徭役,而且德王收的田租也不高,佃农过得比普通农民更加滋润。

    问题来了,剩下的农民咋办?

    士绅和富户也各种逃税避役,德王又庇护一大堆佃农,而地方的人头税和徭役却不变。等于一小撮贫农,承担全部人头税和徭役,卖儿卖女、倾家荡产者无数。

    此事桂萼搞不定,除非,把山东三司和济南府官员全部换人!

    ……

    “全部换掉?”众阁臣大惊。

    王渊说道:“不换不行,我去见陛下!”

    小皇帝对王渊非常信任,甚至对太监和侍卫说,王阁老入宫不用提前汇报。

    但是,王渊依旧守规矩,等着太监进去通报,然后被带到养心殿觐见。

    “陛下请看。”王渊把桂萼的奏疏呈上。

    朱载堻自己阅读内容,见两代德王修桥铺路、自建庙观、自费印书、捐粮赈民,只是私设了钞关,偶有属官枉法害民而已。他不由点头说:“跟鲁王相比,德王堪称贤王,当褒奖赏赐才对。”

    王渊说道:“朝廷赏赐给德王的田亩,已经超过两百万亩。这数十年来,农民主动投献的田地,还有遭灾而被德王兼并的土地,简直难以计数。德王一系宗室,很可能占田500万亩以上。整个济南府才多大?德王给佃户定的田租越低,小民主动投献就越多,官府还不敢征收赋役。如此,德王田亩越来越多,隐匿的人口和良田也越来越多,地方官府征收赋役越难越难,底层百姓也无法求生度日。”

    朱载堻沉默。

    王渊又说:“登莱那边的港口,常有小民日子没法过了,在岸边乞讨等着坐船出海谋生。在那里等待出海之民,来自济南各州县的,反而比来自兖州的更多。陛下,不到万不得已,小民不会离开故土远走海外。鲁王暴虐,德王贤明,为何贤王逼走的百姓,反而比暴王逼走的还多呢?济南富庶,兖州贫瘠,为何富庶之地的百姓,反而比贫瘠之地的百姓更想出海呢?德王之祸,甚于鲁王!”

    朱载堻愕然。

    王渊再说:“济南是府城,也是省城。一省之城,仅德王府就占三分之一,这还不算德王分出的郡王。德王,才只传了两代啊!德王一系,继续开枝散叶,那么百年之后,德王府宗室的府邸,很可能占据济南城三分之二的地盘。德王拥有的土地,很可能增加到1000万亩,百姓无立锥之地也!”

    朱载堻骇然。

    王渊继续说:“两代德王,皆为贤王,就连王妃都知书达理,与郡主一起刊印佛典。德王更是出钱,多次刊印山东历代贤者的著作。善男信女,官员士子,皆帮着德王说话。若不大量撤换山东官员,根本不可能对德王下手。这位德王贤明,下一个呢,再一下个呢?如果出现一个横征暴敛的德王,他家有几百万亩地啊,会逼得多少佃农家破人亡。更有可能酿成民乱!”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英宗,英宗太喜欢儿子了,把两位已废亲王的土地,全都赏赐给初代德王。

    初代德王又贤明,既然自己不缺钱缺粮,那就对佃农优待关照,导致投效德王的农民越来越多。再加上刘六刘七横扫山东,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德王捐粮赈济灾民,顺便兼并土地、招养流民,如此便越来越富有、田产越来越多、名声越来越好!

    就连王渊,都跟德王有利益牵扯,因为每年德王会卖大量棉花给天津工厂,天津工厂的管理层跟德王属官交情匪浅。

    在王渊详细解释前因后果之后,朱载堻说道:“且查一些德王府属官的劣迹,以御下不严为借口,收回齐王、汉王曾经的田产。如此,就收走德王百万亩土地!”

    “陛下英明。”王渊投以赞许的目光。

    一个十五岁的小皇帝,能快速想出这种法子,已经算得上天赋异禀了。

    王渊补充道:“还应清查隐匿的人口与田亩,这些人和地,都托庇于德王。长此以往,还能算大明子民,还能算大明国土?臣欲撤换山东三司、济南府官员,至少要撤换三十人以上!”

    这等于,把那里的高级官员直接大换血。

    朱载堻仔细思考利弊,终于点头说:“准!”

    首辅倡导,皇帝许可,内阁一半同意一半沉默,六部还能有什么话说?

    山东巡抚桂萼,原地转为山东左布政使。

    主持修建铁路的张璁,调往山东担任按察使。

    铁道司员外郎聂豹,调往山东担任济南知府。

    其他官员,由他们自己举荐合适者,这样更方便他们搭班子做事。

    一番举荐之下,仅工部铁道司,就有六人转任山东官员,平均下来每个人连升两级。就连杨慎的弟弟杨惇,因为奉父命投奔王渊,早早就在铁道司做事,这次也被调去山东当按察副使。

    这是工部铁道司,第一次被大举提拔。

    朝臣们还没法挑错,因为小小的铁道司,实在是藏龙卧虎,一榜进士和庶吉士就有一大堆。

    文武百官都反应过来,在王渊执掌内阁期间,恐怕铁道司比翰林院升得更快!

602【贤王也不能逃税啊】

    初冬,张璁与张淮,办理山东按察使交接手续。

    如今两人官职平级,张璁的年龄大得多,但张淮更早考中进士。

    张淮在浙江督学期间,跟张璁的弟子有来往,七弯八拐也算得上有交情。

    交接完毕,张淮忍不住问:“王相欲治德王?”

    张璁说道:“然也。”

    张淮颇为不忿:“两代德王,皆为贤王,修桥铺路、捐粮赈民、刊书好学、勤修德行。如此贤王,王相为何不惜撤换山东数十官员,也要顶着地方滔滔舆论对其动手?难道是怀疑德王养望?勤修德行便是养望的话,岂非逼着天下藩王都暴虐害民?”

    张璁问道:“德王仁乎?”

    张淮说道:“修桥铺路,捐粮赈民,是以为仁。德府王庄,田租甚低,百姓乐佃,此亦仁也!”

    张璁冷笑:“修桥铺路,捐粮赈民,皆为善举。然有善举便可称仁?一横匪杀人无算,欲积阴德,也修桥铺路,这是什么仁?德王隐匿投效百姓和土地,此举有违国家制度,是为无礼;投效之人越多,而地方赋役越难征收,有害陛下与朝廷,是为不义;小民百姓,若不投德王,则赋役愈加繁重,破家亡命者众,是为不仁。如此不仁不义的无礼之辈,算得上什么贤王?”

    张淮反驳:“此言强词夺理也。尔等惩治贤王,必致天下藩王自污,更多黎民百姓因此受害!”

    张璁说道:“天下藩王,早就污秽不堪,还用得着刻意自污?若真有贤王,便不会自污以残民。自污而残民者,皆不仁不义之劣王也。君子在世,当思大仁大义,莫看小仁小义,更不要耽于小恩小惠!言尽于此,朋友好自为之。”

    小恩小惠四个字,顿时让张淮尴尬不已。

    张淮真没收德王多少银子,德王贤名在外,也犯不着给按察使送银子。他之所以帮德王说话,就是因为所谓的“小恩小惠”。

    张淮喜欢牡丹,又喜欢写诗。

    德王读了张淮的牡丹诗,立即向亲友推荐赞许,还主动往城内移栽牡丹。张淮的才名因此在济南传播,他喜欢的牡丹也在济南推广,就这两件小事,便让张淮视为知己。

    紧接着,德王又派人转送砚台和徽墨,送给张淮一个丫鬟照顾起居。

    些许礼物,并不特别值钱,张淮作为山东按察使,他随便贪点都不止这些。但他就是心里高兴,认定德王乃风雅贤王,彼此属于不见面的君子之交。就连德王私设运河钞关,张淮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想拖延时间,帮忙阻挠桂萼查案。

    张淮心中的愤懑,不仅是王渊要治德王,还因为自己被变相贬官了!

    山东按察使可以兼管辽东司法,在全国按察使中排名前三。如今,被王渊扔去云南当按察使,品级不变,权力大减,还远隔数千里赴任,他能不怨恨王渊吗?

    张淮走了,山东的一堆官员也走了。

    桂萼担任山东左布政使,历史上官至次辅,加太子少保。

    史道担任山东右布政使,历史上官至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

    张璁担任山东按察使,历史上官至首辅,加太子太师,追赠太师。

    仅这三人,阵容就够豪华的,更别提聂豹、戚贤、詹荣等人也是猛男。连知州都换了好几个,王渊给他们创造良好环境,不把山东改革彻底就都别回朝了!

    山东领导班子换届之后,首先整顿吏治,提高行政效率,接着便对书办皂吏动手。查一批,抓一批,吓一批,剩下的全变老实。

    桂萼控制官场,史道掌管财政,桂萼负责办案,聂豹带人清田。

    王渊已经让工部召集匠人,制作测量田亩的法定工具,不许地方使用私尺来丈田。一为弓尺,用于短距离和复杂地形测量;一为绳尺,一拉就是几十丈,适用于长距离测量。

    聂豹拿着鱼鳞图册,让属下知州、知县,测量民间田地。他自己亲自带人,测量德王府的王庄田产,几百万亩够他丈量的。

    一旦鱼鳞册与田契、黄册对不上,立即展开调查。田契和过户契约完备者,修改官府鱼鳞册;田契和过户契约不完备者,田产全部没收充公,鱼鳞册修改为官田。这期间,即便有全套手续的田主,想要拿回自己的土地,也得老老实实全家查户口,以此清查隐匿人口。

    若有田主,超过五百亩地拿不出田契,全家流放南洋或天竺,那些田产充公为官田!

    这一套清田措施,已经不止对付德王了,顺便在济南府全面展开清田行动。

    只用了半个月,就查出德王有问题。

    德王被软禁,王府属官被调查,相关官吏被带去协助清田。

    刘六刘七之乱,济南府也被波及,当时死了许多百姓,还有不少被裹挟加入流贼队伍。这些人留下的土地,哪可能找得到田契?就算能找到田契,也不会送去官府过户,因为藩王自己购置的土地也要交税!

    必须说明,按照朝廷法律,藩王的所有土地,都不是真正免税的。

    一种是王庄,皇帝赐予,虽然不用交税,但由地方官和王府属官联合管理。藩王强势,地方官拿小头;藩王弱势,地方官拿大头,甚至只分给藩王一点点土地收入。

    一种是自购土地,藩王自行管理,必须照章交税。但实际上不交,地方官还敢去催税?

    “你是说,这些都是孔家的田产?”聂豹笑问。

    被押来协助清田的王府属官,忙不迭点头道:“都是孔家的。”

    聂豹依旧在微笑,吩咐随员说:“孟卿带人去历城县衙,清查相关税票,务必防止有人纵火。一旦失火,也不用救,人没事便好。让知县宣布,若有火龙现世,从知县到书办皂吏,全部发配流放南洋!”

    明代上税,也有税务凭证。

    一种是官方留底的征收凭证,全部放在州县衙门保存。

    一种是百姓拿到的纳税凭证,证明自己已经交税完毕。

    德王临时把土地过户给孔家?

    可以,随便过户,我看你有没有交税!

    聂豹留下一队人,继续清查田亩;派一队人查验县衙税票;自己则带队去孔家查验纳税凭证。

    孔家承认是自己的田,那么请补税。

    孔家不承认是自己的田,那么田产直接充公。

    至于孔家,那也是要查的,等把济南的田地清丈完毕,就会去兖州继续清田,顺便把曲阜孔家的田也清一遍。

    我也不没收你的田产,只要你孔家能拿出田契和税票,把往年欠税都补交了就算完事儿。

    对了,德王的合法田产,除去免税的御赐王庄,剩下的也得拿出完税证明。拿不出来就给老子老实补税,按田契的过户时间来慢慢补。

    查不死你!

    你不是贤王吗?天下岂有逃税的贤王!

603【张璁发威】

    曲阜,孔家。

    聂豹在候客厅枯坐半日,茶水凉了换热的,足足更换六壶,还是没能见到衍圣公,甚至连孔府的管家都没见着。

    眼见天色将黑,负责迎客的管事,才一脸微笑道:“聂太守,实在是怠慢了,衍圣公忙着筹备春祭,府上各管事也要筹备祭祀,实在没有时间接待贵客。要不,聂太守春祭之后再来?”

    “好,我春祭之后再来。”聂豹被晾了半天,并未有丝毫怒火,反而满脸笑容辞别。

    聂豹是济南知府,跑去曲阜索要税票?

    抱歉,你越界了!

    好比a市的市长,到b市下辖的c县办公,人家完全可以不配合工作。

    聂豹离开衍圣公府,目视那巍峨的高墙,又回身眺望恢弘孔庙,再看看蜷缩在街角的乞丐,冷笑道:“回济南!”

    弟子陈昌积问道:“先生,真要等到春祭之后?”

    聂豹说道:“为官做事,不可拖延。此时离春祭还有两月,等那么久再来查验税票,恐怕历城县衙都被烧好几回了,孔家也把做旧的假票给弄好了。到时候,咱们也不用再当官,一起回老家种红薯更省事。”

    陈昌积不再说话,知道老师已有万全打算。

    历史上的聂豹,属于开宗立派的心学大佬,到晚年时,亲传弟子就超过一千人。如今他也在收徒,但只收了十多个,徐阶也算他半个学生,是聂豹在当知县时收下的。

    返回济南,聂豹直奔按察司府邸,找到按察使张璁:“张按台,在下刚从曲阜回来。”

    “衍圣公府如何?”张璁问道。

    聂豹回答:“气势恢宏,不输王府。”

    张璁阴阳怪气说:“兖州百姓何其幸也,一府之地,既有鲁王,又有孔门,既沐王化,又浴圣教。如此恩荣加身,便是衣不蔽体,想必也不惧冬日严寒。”

    聂豹说道:“在下身为济南知府,无权于曲阜查案,还请按察司派人前往。”

    “我亲自过去!”张璁说道。

    孔家之人洪福齐天,居然遇到张璁担任山东按察使。

    历史上的张璁,就曾上疏嘉靖削弱孔家,提出一整套改革方案。即:孔子不再称王,改为至圣先师;祭祀孔子的场所,不再称殿,改为称庙;祭祀孔子塑像,改为祭祀孔子牌位;简化祭祀礼仪,祭品和礼乐全部降级;孔子的从祀弟子,废除公侯伯封号,改称先贤先儒。

    也正是因为张璁的改革,孔王变成孔圣,孔殿变成孔庙!

    此举,大大削弱孔家的世俗权力,但更深层次的目标,是改革全国儒学机构。

    只因历朝历代,孔子祭祀规模不断扩大,最盛时一年能祭祀五十多次。祭祀不但浪费财物,还存在严重扰民现象,需要征召大量役户,有喇叭户、点炮户、屠宰户、烧水户、运盐户、牛户、猪户、羊户、青菜户、豆芽户……等等。

    到了明代,朝廷规定的孔子祭祀,只有春秋两祭而已。但是地方官员,特别是油水稀缺的教职官,经常巧立名目祭祀孔子,水旱蝗灾都可以找孔圣人保佑。无非是通过祭祀,贪污盘剥百姓,许多应役百姓被搞得家破人亡。

    张璁是从全国大局着眼,才改革孔子祭祀内容,遏制各地官员打着孔子旗号乱搞的歪风邪气!

    在动身前往曲阜之前,张璁连夜写了一封奏疏,仔细讨论削去孔子王爵、削去孔子学生爵位的必要性。

    ……

    文渊阁。

    冬至之前,王渊读到这封奏疏。

    “臣窃惟先师孔子有功德于天下万世,天下祀之,万世祀之,其祀典尚有未安者,不可不正。”

    开篇就把孔子高高捧起,天下万世都必须予以祭祀。如此神圣的祭祀活动,必须更正欠妥之处,否则就是对孔子的侮辱。这就给奏疏定下基调,谁都不能直接反对,若不经讨论而反对,必是心怀叵测、妄图抹黑孔子之辈!

    “臣谨采今昔儒臣之议,上请圣明垂览,仍行礼部通行集议,一洗前代相习之陋,永为百世可遵之典……”

    接着又说,改革孔子祭祀,并非我张璁胡乱提起,我张璁也没那么大本事。我只是列举古今大儒的意见,请陛下阅览,请礼部拿去讨论,希望能洗去孔子祭祀陋习,定下百世可遵守的祭祀制度。潜台词是,你们也不用驳倒我,把古今大儒的言论驳倒再说。咱不是胡乱改革,而是要定百世法,反对者们自己掂量一下。

    张璁首先引用朱熹之言,说孔子不应该祭祀塑像,也不应该频繁祭祀,只需春秋两季祭祀牌位便可。

    又说朱元璋那会儿,初创南京太学,也只祭孔子牌位,不立孔子塑像。

    如今国子监给孔子立塑像,是在违背太祖朱元璋的意愿,沿袭蒙元时期的旧制陋俗。

    又引用程颐的言论,说给人家祖宗画像,有一根头发不像,都不是祖宗本人,更何况后世随意给孔子立的塑像。因此,祭祀孔子塑像,肯定是祭祀错误,百年来不知道在祭祀哪个鬼东西,必须更换成孔子牌位才行。

    还说祭祀塑像,是受佛教外来文化影响,咱们儒家为何要学这种玩意儿?还把大明开国以来,宋濂、丘浚等名臣列出,说这些人都主张祭祀孔子牌位。

    王渊把奏疏递给次辅毛纪,问道:“毛阁老如何看?”

    毛纪把这篇奏疏看完,只觉论调高屋建瓴,论述丝丝入扣,根本就没法反驳。若是出言反对,便是反对朱熹,反对程颐,反对朱元璋,反对宋濂、丘浚等名臣。

    “张秉用,真儒士也!”毛纪一声叹息。

    奏疏传到廖纪手里,廖纪捋胡子赞叹:“秉用大才,礼学一道,吾不如也!”

    废话,张璁写的文章,历史上可是嘉靖大礼议的定音锤。

    当时,大礼议本是杨廷和占上风,张璁一封奏疏递上去,竟让杨党众人找不到漏洞来辩驳。而帝党之人,也拿着张璁的奏疏当武器,发起一轮又一轮政治攻势。

    翌日,朝会。

    在朱载堻的允许之下,由礼部发起廷议,命令文武百官讨论孔子祭祀问题。

    奏疏一念,没法讨论,难以反驳。

    就算有不懂事的顽固派,反对孔子祭祀改革,支持者也只需回怼一句:“朱子说的话有错吗?程子说的话有错吗?太祖他老人家也错了吗?难道,你比朱子、程子、太祖还牛逼!”

    小皇帝随即颁布政令:“立即拆除全国孔子塑像,从今往后,供奉、祭祀孔子只留牌位,违令者即不遵程朱之言、忤逆太祖之行。”

    北京国子监,首先拆除孔子塑像。

    刚刚拆完第二天,朝廷政令还未出京畿,张璁的第二封奏疏又来了,这次是讨论削去孔子王爵,改成孔子为至圣先师。

    孔子,不该当王爷,他应该当老师才对!

604【剑出物理】

    聂豹无法伸手曲阜之事,只能打电话摇人,不仅请来张璁帮忙,还提前请王渊安排了一个专职人员。

    王慎中从礼部被调来,担任兖州府同知,专门负责清查孔家!

    王慎中,嘉靖八才子之首。只论文采,还排在唐顺之前面,这同样是一个复古派兼改革派。

    他十四岁时,拜理学名家易时中为师。收徒非常严格的易时中,在考教其学问之后,竟然避席而起,不敢做王慎中的老师,只称互相切磋、相互促进。

    他十八岁中进士,十九岁就在通州改革漕运弊政,大大提升漕粮的过关、入库效率。

    这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恃才傲物,狂起来天王老子都敢骂。

    历史上,他先是得罪张璁,被贬去常州做通判。好不容易升官三次,靠赈灾再立大功时,又被莫名其妙罢官,却是不知何时得罪了夏言,此后终生都没有机会再做官。

    但是,王慎中虽然被张璁贬官,还多次当面顶撞张璁。却又在张璁致仕之后,写文章说张璁的好话,支持张璁的改革继续深入。

    而今,张璁身为山东按察使,王慎中担任兖州府同知,两个冤家联手对着孔家开刀!

    济宁,水驿码头。

    一艘官船靠岸,王慎中腰悬长剑,施施然从船上走下。他身后,足足三百物理门徒,昂首挺胸而下,场面蔚为壮观。

    这三百物理门徒,皆出身贫寒,匠户就不说了,甚至有饱受歧视的乐户子弟。其中将近一半,自天津、杭州的两座工商学院,因为成绩优秀被选送到北京深造。

    他们的服装并不华丽,都是朴素而整洁的棉衣,夏天干脆清一色穿麻衣示人。

    但每人腰间,都有一把长剑,腰带系有铜镶玉白泽牌。

    “道思兄,可把你盼来了!”戚贤和詹荣在岸边热情迎接。

    王慎中微笑拱手:“秀夫兄,仁甫兄,两位久等了。”

    戚贤和詹荣二人,又朝三百物理门徒拱手:“有劳诸位同学帮忙。”

    三百物理门徒,齐刷刷抱拳:“匡扶社稷,利济万民,我辈之责也!”

    这三百人,皆为物理门狂信徒,皆出身社会最底层。

    若没有王渊创办的学校,免费教他们读书识字,这些人的生活必然悲苦。平时,他们在物理学院、物理学社做事,虽然工资报酬不是很丰厚,但养活妻儿绰绰有余,而且抱团之后还不会被人欺负。

    王慎中问道:“山东之事如何?竟书信先生,调来这么多门人相助。”

    詹荣解释说:“艰难异常。两位亲王,诸多郡王,孔家一门,早已在山东盘根错节,联合其他士绅抗拒清田。他们不敢明着反抗,却暗中横加阻挠,便是负责清田的吏员,也十之**是他们的人。济南、兖州两府,已经抓了五十多个书办皂吏下狱,又扣罚薪俸百余人,如此竟还有吏员偷偷搞鬼。”

    戚贤说道:“兖州这边,一堆糊涂事,按察司虽已审问完毕,但还要朝廷三法司复审鲁王一案。鲁王一日不定罪,兖州清田就一日难以推进。”

    詹荣说道:“兖州有官兵驻防,百姓还不敢闹事。文蔚兄(聂豹)主持的济南府,已有数千佃户聚众抗拒清田。那些佃户本为农民,投效土地给德王,这次清田本可把土地还给他们。但他们不愿收回土地,只愿给德王做佃户,以此来逃避繁重的徭役。”

    王慎中问道:“文蔚兄(聂豹)如何处置的?”

    詹荣说道:“任凭文蔚兄如何苦劝,这些百姓都不听从,只能借调卫所官兵弹压。济南卫的官兵,竟也心向德王,因为他们也有家人在给德王做佃户,依托德王庇护来逃脱军官的盘剥。”

    臧贤苦笑:“本来全力清田的文蔚兄,如今正在招募训练乡勇。而且只能招矿工为乡勇,因为这些矿工,没有受过德王好处,反而遭受王府属官和太监的虐待欺压。”

    “一百够吗?”王慎中问。

    “足够了。”詹荣说。

    臧贤是兖州府通判,负责清查鲁王田地;王慎中是兖州府同知,负责清查孔家土地;詹荣是山东巡按御史,这次要前往济南帮助聂豹。

    三人各带一百物理门徒,浩浩荡荡杀去清田前线。

    王渊身为首辅,派一堆猛人来山东清田,竟然还得再掉三百门徒做事。想想没有王渊,没有这么多狂信徒,在山东清田会有多么艰难!

    陈雍在江西清田好几年,遭遇了几次刺杀和暴乱,都只能清一个大概而已,细节根本没法拿出来看。

    却说詹荣带着一百物理门徒,日夜兼程赶往济南府。

    济南知府聂豹,已经全面停止清田工作,正在亲自训练五百乡勇。借口很简单,备盗防贼,还有防止民乱,毕竟前些日子有几千“暴民”汇聚。

    “你们总算来了,今日且先休息,明日便跟我出城!”聂豹大喜。

    第二天,聂豹召集书办皂吏,在几位附郭知县的陪同下,再次出城清查田亩。

    一百物理门徒,个个能写会算。他们腰悬长剑,背负弓尺和绳尺,各自带领书办皂吏分开清田。

    在他们出城之前,已经有人出去报信。

    仅清田半天,又是数千佃户聚来,举着锄头、扁担等农具阻挠办公。

    聂豹一边派人聚集兵力,一边跟这些佃户说话拖时间:“本府再说一遍,你们投献的土地,就算拿不出田契,只要能找来五户作保,清田之后也会还给你们。别想着再逃徭役,德王今后绝对不可能荫蔽尔等。德王这种做法,属于隐匿人口、隐匿田亩、逃税避役,朝廷已派三法司审查此事!”

    数千佃农不说话,只默默站在那里,有些甚至全家出动。

    突然,一个佃户跪下,嚎啕大哭:“知府老爷,你就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吧!”

    “知府老爷饶命!”一片挨一片跪下。

    这些佃户,并非心向德王,而是德王和士绅,占据了太多土地和人口,导致剩余百姓难以承担赋役。他们投献之后,才能逃脱赋役,不愿再回到以前朝不保夕的日子。

    聂豹脸色铁青,面对跪地哭嚎的百姓,仿佛他才是那个贪婪残暴的恶官。

    一直僵持到下午,五百乡勇、一百物理门徒,还有两百多个衙役集结完毕。

    一百物理门徒负责冲阵,五百乡勇跟随掩杀,两百多衙役负责抓人捆绑。

    聂豹怒喝道:“违法投效,隐匿户籍,阻挠清田,按律可流放充军。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立即回家等着,本府会发还你们的田产,若再抗法全都抓起来流放!”

    几百武装往那里一摆,一些佃户被吓到了,不由自主的开始退缩。

    突然,佃户当中有十几人大喊:“不要害怕,咱们人多势众,这昏官不敢拿咱们怎样!一旦怕了退了,地肯定没有了,今后还要破家服徭役!”

    一阵呼喊,数千佃户意志逐渐坚定,死死堵在那里不让清田。

    聂豹喝道:“暴力抗法者,杀无赦!”

    “锵!”

    “踏前!”

    巡按御史詹荣,拔出腰间长剑。

    “锵锵锵锵锵锵!”

    身后一百物理门徒,齐刷刷拔剑跟随,三人一组结成剑阵,朝着数千佃户踏步而去。

    五百矿工乡勇,由于训练日短,还没有形成战斗力,只能跟在他们后边掩杀。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至少三分之一的佃户,下意识转身逃跑,其余三分之二也惊疑不定。

    “跟这些贪官污吏拼了!”人群中又传出喊声。

    “杀!”

    还真有一些佃户被鼓动,举起锄头扁担往前冲,但大多数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百物理门徒,手里拿的可不是短巧文士剑,而是用于战场拼杀的双手长剑。他们三人一组,各自结成三才剑阵,以小组为单位寻找敌人并杀上去。

    巡按御史詹荣冲锋在前,他一剑劈开佃户的锄头,身边两个队友立即挥剑刺出。

    一人刺喉,一人扎心,佃户当场毙命。

    交战不足半分钟,就有十多个佃户,死在物理门徒剑下。

    “杀人啦!”

    数千闹事的佃户,惊恐大叫着逃跑,转瞬之间作鸟兽散。

    聂豹下令:“抓人!”

    两百多衙役,带着绳子和烧火棍往前冲,当场抓住三百多逃得慢的佃户。

    没抓住的就算了,抓住的全部流放南洋,而且是举家流放南洋,王策那边还等着接收移民呢。

605【王孔联姻如何?】

    北京。

    王渊问道:“西峰先生为何请辞?”

    工部尚书赵璜说:“身体抱恙,难堪重任。”

    王渊笑道:“咱们讲实话。”

    赵璜沉默数秒,直言道:“吾与当代衍圣公有旧,前两日收到他的私信,左右为难干脆致仕算了。”

    “就这种小事?”王渊问道。

    赵璜说道:“老朽的身体确实也不好,再不赶紧致仕归乡,恐怕就不能活着回去了。”

    “如此,甚是遗憾。”王渊也不便强行挽留。

    赵璜忍不住说道:“衍圣公既然有所托,老朽也不妨转达一二。”

    王渊笑道:“但讲便是。”

    赵璜说道:“衍圣公欲与王相皆为亲家。”

    “他的孙女?”王渊问道。

    赵璜点头:“正是。”

    王渊冷笑:“我怕污了王家的门风。”

    当代衍圣公,正是李东阳的女婿,但李东阳之女嫁过去没几年便死了。而衍圣公的孙女,则是建昌候张延龄的外孙女,也即小皇帝朱载堻的远房表妹,孔家想把这个孙女嫁给王渊的庶出子。

    这是孔家的一贯做法,喜欢跟首辅结亲,喜欢跟外戚结亲。

    王渊一口回绝,赵璜也不多劝,反正他就要辞官了。

    赵璜属于改革派的核心之一,多年来执掌工部,从没有出过乱子,工部在他手里运转良好。可惜啊,终究年龄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留在京城也活不了几年。

    赵璜提醒说:“王相,老朽致仕之后,便是让宋伯清(宋沧)掌工部印,也不能把秦国声(秦金)召回来。”

    “我明白了。”王渊点头道。

    秦金和宋沧,都是杨廷和的党羽。

    秦金年龄更大、资格更老、声望更高,在南京当了好几年尚书。诸多老臣,包括王党在内,都请求把秦金召回北京。

    王渊还没主持开海的时候,秦金就已在广东悄悄“开海”,允许各国商船在广州湾自由贸易。但此人绝非真正的改革派!

    历史上,秦金“两京五部尚书,九转三朝太保”,才干、学问和人品备受赞誉。但是,此人出身贫寒,却能在老家建大宅子,贪污的银子可不止一点点。他那大宅子,名叫秦园,即后世跟拙政园齐名的寄畅园。

    一旦把秦金召回北京,以其资历和名望,必然成为反对改革派的首领。

    事实上,姚镆和秦金,已经在南京搅一起了,经常私下攻击王渊的改革政策。以两人为核心,南京渐渐形成反对派,还组建文会搞反向宣传。

    这年冬天,内阁大臣汪俊、廖纪,兵部尚书李承勋、工部尚书赵璜,皆以身体原因致仕归乡。

    两位阁臣辞职,王渊没有补上,内阁只剩五人:王渊、毛纪、王琼、王宪、汪鋐。

    兵部左侍郎凌相,擢升兵部尚书。

    工部左侍郎宋沧,代掌工部大印,尚书位子要留给张璁。

    张璁虽然刚被提拔为山东按察使,但他的年龄很大、名望很足,这次改革孔子祭祀的奏疏,让满朝文武都知其学识功底,超阶提拔为工部尚书不算什么。

    当代衍圣公孔闻韶,悄悄写信给赵璜,请赵璜在王渊那里求情。

    没成想,赵璜直接辞官跑路了!

    整个曲阜县城,包括曲阜孔庙和衍圣公府,都是赵璜当年负责督建的,赵璜跟孔家的交情非常深厚。如此就不难理解,为啥孔家的求救书信一到,赵璜连尚书都不当了立即请辞。

    曲阜孔庙可谓多灾多难,弘治六年遭雷劈,一把火烧得精光,朝廷拨款十五万多两银子重建。

    仅过了十多年,刘六刘七乱军杀到,不但把孔庙给烧了,还把孔家连同县城夷为平地!这一回,县城、孔府、孔庙一起重建,足足修了十年才竣工。而且,朝廷只拨款三万多两,剩下的全靠地方筹措,直接拖垮兖州府财政,征召役工把无数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孔家还趁机兼并这些服役百姓的土地。

    张璁此刻面对的衍圣公府,孔家才搬进去住十年,远比以前的老房子恢弘大气。

    山东连续两年大丰收,可张璁一路行来,兖州竟还有穷困百姓,顶着冬日严寒朝东部沿海乞讨。

    特别是接近曲阜的时候,张璁见到一支上百人规模的逃难队伍。张璁并没有穿官服,上前拦住一个老者问话:“老丈家里可是遭灾了?”

    老者不敢回答。

    张璁悄悄塞银子过去,低声说:“老丈莫怕,我是朝廷派来的御史,彻查贪官、藩王和孔家的不法之事。”

    老者捏着银子,终于大着胆子回答:“家里没有遭灾,这是在逃役呢。过年之后,要祭尼山书院、洙泗书院和子思书院,接着还要大祀孔圣人。祭祀一场接一场,在兖州征召的役夫最多。草民全家,今冬突然被定为役户,官府说不需出役丁,上交二两银子的丁役钱就行。可这寒冬腊月,青黄不接的,家里上哪弄来二两银子?草民全家,欠孔家的贷钱还没还呢。”

    这种脏事,孔家不会亲自出手,也看不上那几个丁役钱。多半是县里的佐官衙役,借着祭祀之名,而行搜刮之事。

    张璁憋着怒火说:“孔家还放高利贷?”

    老者说道:“不是衍圣公放贷,是孔家的旁支放贷。孔圣人的子孙仁厚,没有逼迫我等草民。那鲁王才是凶残,经常逼人借贷。这兖州是没法过日子了,草民想着带家人去登莱碰碰运气。登莱有港口,富裕得很,便是讨饭都更便利。”

    所谓逼人借贷,这是豪强常干的事情。你就算有钱,也逼着你借高利贷,而且还不准你提早还款。

    有强贷,就有强借。

    比如豪强盯上某个富户,硬要上门借百两银子。你借出去以后,不找他还款也还罢了,若敢上门催收欠款,立即把你抓起来暴打。打得你撕毁欠条,另立借据,你反而欠那些豪强几百两银子。

    “山东布政使张璁,登门造访!”张璁递上拜帖。

    门子彬彬有礼,微笑道:“请稍待。”

    张璁被请进会客厅,等待盏茶功夫,终于来了个能说话的。但并非衍圣公孔闻韶,而是其弟孔闻礼。

    孔闻礼是翰林院五经博士,专门负责祭祀子思,衍圣公之弟专祭子思,就是从这人开始的。他宽袍大袖,雍容有礼,作揖拜道:“在下孔闻礼,见过张按台!”

    按察使亲自登门,还见不到衍圣公?

    张璁心里愈发愤怒,挤出笑容说:“见过孔博士,久仰大名。”

    孔闻礼潇洒笑道:“请饮茶。”

    张璁懒得跟对方绕弯子,说道:“济南知府清田,在历城县郊清出数千亩地,皆言此乃孔府之田产。知府聂豹不敢怠慢,亲自来到曲阜求证,却无法见到孔氏族人。因此,只能由在下亲自拜访,请孔府出示相关的田契和税票。”

    孔闻礼一脸惊讶:“孔家在历城县也有田产吗?那定是孔氏旁支的产业。”

    张璁问道:“不知是哪脉旁支?”

    孔闻礼说:“这个……在下要去查问一番。”

    张璁问道:“何时能问清楚?”

    孔闻礼道:“不好说,孔氏一脉,枝叶繁茂,当细细查问。”

    张璁起身:“既如此,我便让聂知府,先把田产收归官府,等着孔家旁支来认领。若无人认领,便是无主之地。若有人认领,没带田契和过契也算冒领。便是带了田契和过契,若不能出具税票,也当从田产过户之时补交赋税!”

    孔闻礼张开嘴巴,欲言又止。

    张璁问道:“孔博士还有什么可说的?”

    孔闻礼心思百转,突然笑道:“孔家就算在历城县有田产,也肯定没有几千亩那么多。历城县那些田亩,多半归德王所有,恐是清田之吏搞错了。”

    德王为了逃避清田,把田产传给孔家,并不是真的就转卖了。

    而是依托孔家的影响力,吓退清田的文官,期间由德王支付一些报酬给孔家。

    眼见孔家的名头,根本压不住张璁和聂豹,孔闻礼瞬间就把德王给卖了,表示孔家不愿蹚这滩浑水。

    张璁冷笑:“原来如此,打扰了,告辞!”

    孔闻礼热情挽留:“张按台是礼学大家,在下既名‘闻礼’,自当求问讨教。不如,张按台在衍圣公府多住几日?”

    张璁突然笑容灿烂:“如此甚好,我就不客气了!”

    “呃……”孔闻礼尴尬难言。

    我随口一句请客,你就直接坐下来点菜啊?

    之后数日,张璁都在跟孔闻礼切磋学问。

    孔闻礼作为翰林院五经博士,四书倒是背得滚瓜烂熟,五经却只通一本《诗经》。他在张璁面前探讨学术,就像一个本科生面对院士,还真只剩下“求教”的份儿。、

    求教到第五天,孔闻礼突然说:“衍圣公有一孙女,年近及笄,未曾婚配。听闻王阁老,子嗣兴旺,不如结为秦晋之好。王相那边,便是庶出子也无妨,以王相天人之姿,庶出子也不会辱没了孔家。”

    张璁勃然大怒:“吾乃朝廷命官,不是那九流媒婆,孔家如此不知礼乎?简直斯文扫地,有辱孔圣之名!”

    孔闻礼连忙低头赔罪,一张老脸羞得通红。

    突然,又进来一个家伙,却是弟弟孔闻音。孔闻音在孔闻礼耳边嘀咕几句,孔闻礼顿时变色,匆匆与张璁道别,跑去见北京来的传旨太监。

    张璁一脸微笑,慢悠悠离开孔府,从客栈里召集自己带来的人手。

    皇帝有旨,拆毁全国孔子塑像,今后只准供奉、祭祀孔子神位。

    三天斋戒沐浴时间,孔家前脚领到圣旨,张璁后脚就带人杀向孔庙,他要亲自捣毁曲阜孔庙的孔子塑像。

606【只要儒家,不要儒教】

    当代衍圣公孔闻韶,品性中规中矩,不算大奸大恶,但也不是啥好货。

    这人一辈子,只上疏过两次。

    第一次上疏,是在刘瑾弄权期间,请求朝廷减免孔氏税粮,理由是孔氏子孙又多又穷养不起。

    当时刘瑾借改革之名,派出太监全国清查田亩,却不对山东孔家动手,反而帮着孔家减免赋税,也不知双方达成了什么交易。

    第二次上疏,同样是在刘瑾弄权期间,请求把衍圣公的祭祀大权一分为四。

    这次上疏就很诡异了,衍圣公竟把自己的权利,分出四分之三给弟弟和族人。要么是孔闻韶想偷懒,要么是被弟弟们夺权,反正不管怎样刘瑾都批准了。

    孔家的四大祭祀,第一祭孔子及弟子,第二祭祀尼山,第三祭祀洙泗,第四祭祀子思。

    尼山,即孔子爹妈的野合之地。

    洙泗,孔子的讲学之地。

    子思,孔子之孙,相传为《论语》主编,《中庸》的作者。

    此时此刻,领到圣旨,孔家人都傻了。

    衍圣公孔闻韶连声抱怨道:“我说什么?我说什么?王相不能得罪!你们倒好,为了一点银子,帮着德王隐匿土地,现在孔家被盯上了吧?”

    孔闻礼说:“兄长,王二既要改革,当然要清查天下田亩,我们孔家怎么可能避得开?”

    “胡说八道,”孔闻韶生气道,“西涯先生是我岳父,王相又是西涯先生的门生。我孙女是陛下的表亲,王相又是陛下的生父……”

    “兄长慎言!”

    众人赶紧打断,一个个吓得额头冒汗。

    孔闻礼环视屋内,厉声呵斥道:“今日之言,只许入耳,不得出口,谁也别出去乱说!”

    孔闻韶还在逼叨叨:“我跟王相关系匪浅,若不是你们阻挠他清查藩王田亩,如今恐怕已经结为亲家了。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儿子尚公主,自然是贪图权势之辈。贪权者哪能不图名?只要跟俺们孔家结亲,他立即就能成为士林首领。就说我岳父吧,当年也是首辅,把女儿嫁给我以后,岳父他老人家,一年写了好几首诗炫耀此事……”

    孔闻礼无语道:“兄长,王二真的贪权图名,就不会让儿子尚公主了!”

    “我不管,”孔闻韶直接撂挑子,“祸是你们闯下的,你们自己去解决,我回去筹备明年的春季大祭。”

    孔闻礼和庶出弟弟们面面相觑,都对这位大哥感到无语,一天到晚只知道宴饮耍乐,关键时刻总是当缩头乌龟。甚至还嫌祭祀太麻烦,孔家四大祭祀活动,直接分出三个扔给弟弟负责。

    孔闻礼说:“不如送贞干去京城,让贞干去求求王二。”

    孔贞干,孔闻韶的嫡长子,李东阳的外孙。他跟朱厚照的舅舅之女定了娃娃亲,如今还没有完婚。历史上,张延龄被嘉靖逮捕下狱,孔贞干依旧遵守婚约,迎娶张延龄的女儿,从道德上还真的无法指摘。

    至于孔闻韶想许配给王渊的孙女,根本不可能是嫡长子孔贞干之女,毕竟孔贞干也才十一岁。那是个年仅五岁的庶出孙女,硬要说年近及笄,想嫁给王渊的庶子攀亲戚,还硬扯是小皇帝的表妹。

    衍圣公本人,也不过才四十岁。

    孔闻韶虽然不想管糟烂事,但也没有拒绝弟弟的提议:“那便以拜见未来岳父为名,让干儿去京城走一趟。”

    张延龄虽然被杨廷和论罪,查抄了不少产业,但毕竟太皇太后还活着,不能做得太过分。因此,张延龄过得还算滋润,至少不愁吃穿,不像历史上被嘉靖关押十三年再杀掉。

    年仅十一岁的孔贞干,就这样被送去京城,拜见准岳父张延龄。其实是以李东阳外孙的身份,跑去王渊那里求情,毕竟王渊也算李东阳的门生。

    也不用准备什么,孔氏族人收拾行囊,立即护送孔贞干北上。

    这小子刚刚出县城,张璁已经带着手下前往孔庙。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拆老祖宗塑像!”

    孔家兄弟吓得连忙出动,就连不喜欢理事的孔闻韶,都慌慌张张带人往孔庙而去。

    “快点,快点!”孔氏兄弟一路催促。

    轿夫们只能咬牙加速,抬着孔氏兄弟加速飞奔,把这哥儿几个抖得七荤八素。

    跑了好一阵,轿夫气喘吁吁说:“二爷,快到了。”

    孔闻礼掀开轿帘,果然看到有人挤在孔庙门前,他立即大喊:“落轿,落轿!”

    不待轿子停稳,孔闻礼就跳下去,一路狂奔呼喊:“张按台,手下留情!”

    张璁只带了几个按察司官吏,又去兖州府借来十多个衙役,此刻被孔家人持械堵在孔庙之外,旁边还有上千百姓闻讯而来看热闹。

    张璁冷笑:“尔等竟敢抗旨不遵,难道想谋反吗?”

    就如宗室那般,孔氏子孙也越来越多,统称为“圣裔”。

    最底层的孔子圣裔,与普通百姓无二,都属于被孔家盘剥的对象。毕竟许多子孙,是从唐宋就传下来的,就算族谱保存完好,但几百年了谁跟谁认亲戚啊?

    这些看热闹的千余百姓,至少十分之一姓孔。见张璁要拆他们老祖宗的塑像,这些孔姓小民非但不着急,反而乐呵呵等着主宗吃瘪。

    当然,也有一些混得比较好的孔姓,自发加入保护孔庙的队伍,手里拿着各种玩意儿跟张璁对峙。

    孔闻礼喘着气奔至,弯腰用双手撑着膝盖:“张……张按台,呼呼,何……呼……何必如此!”

    张璁问道:“圣旨孔家没接吗?”

    孔闻礼说:“接……接了。”

    张璁质问:“孔家胆敢抗旨?”

    孔闻礼道:“自是……呼呼……不敢,但……呼……我先喘会儿,跑……跑太急。”

    喘了好半天,孔闻韶终于坐轿子来了。

    张璁阴阳怪气道:“衍圣公大驾,今日终于有幸相见,公爷比陛下都难见得啊。”

    “哪里,哪里,久病卧床,不便见客。”孔闻韶连忙解释。

    孔闻礼说:“张按台,拆毁孔圣塑像,此必为奸臣进献谗言所致。请暂时不要拆,孔家自会上疏辩驳,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张璁冷笑:“其一,君无戏言,圣旨都下了,如何收回成命?其二,我就是那个进献谗言的奸臣!”

    孔家兄弟集体一愣。

    随即,孔闻礼大怒:“张秉用,我孔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千方百计陷害!”

    张璁面色平静道:“敢问,孔圣塑像,是照着何人模样所造?”

    孔闻韶说:“按孔圣画像所造。”

    张璁又问:“敢问,孔圣画像又是何人所画?”

    孔闻韶说:“出于画圣吴道子之手。”

    张璁再问:“敢问,吴道子可是受孔圣所雇,当面照着圣人相貌所画?”

    孔闻礼生气道:“孔圣为先秦之人,吴道子是唐代画圣,尔安敢如此编排孔圣!”

    张璁也面色愠怒:“泥胎木像,佛家之俗,胡人之风,未尝见于古之典籍。你等枉为圣人之后,竟弃礼法而沾胡习,便是孔圣复生,也要棒喝你等不肖子孙!且那塑像,源于吴道子凭空想象,你们竟把凭空想象的东西,当成圣人祖宗祭拜上百年。真乃数典忘祖之辈也!衍圣公,你敢不敢说,自己的老祖宗孔圣,就长那塑像的模样?”

    “我……”孔闻韶有口难言,急得想要抓耳挠腮。

    张璁不再理孔氏兄弟,转身喊道:“给我拆,胆敢阻拦者,是为抗旨大不敬,可当场格杀。若孔家敢杀戮官差,是为忤逆谋反之罪!还有尔等孔氏子孙,拜一个凭空捏造的塑像,你们就不怕拜错了祖宗吗?”

    孔氏子孙面面相觑,阻拦也不是,放行也不是。

    张璁亲自带队向前,孔氏子孙纷纷让开,转眼就带人进了孔庙。

    “拆!”

    一群衙役将孔子塑像推倒,乱斧劈裂,拿回去当柴禾烧。

    张璁环视孔氏众人:“我辈之人,炎黄子孙,儒学正宗。不拜偶像,只尊神主,只论本心。偶像者,胡人之陋俗,释家之劣物。岂能弃儒学正道,染那胡人的腥膻味。尔等圣裔,好自为之!”

    孔闻韶、孔闻礼兄弟,望着那堆被劈碎的木块,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不发一言。

    偶像,就是人偶、雕像的意思,最开始只有坟里坟外才有。坟里的是陪葬品,坟外的是守墓怪兽或将军,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秦始皇那些大型手办。

    传统儒家要这玩意儿来干啥?

    儒家,只尊孔子神位。

    儒教,才尊孔子塑像。

    只要儒家,不要儒教!

607【墨家子乎?】

    曲阜妄称儒家圣地,尼山书院和洙泗书院,从元代一直延续至今,再加上生员名额很足,按理应该进士辈出才对。

    可是,终明一朝,曲阜总共只有十六个进士。

    从大明开国,到王渊秉政,曲阜仅有七个进士,其中魏家就占三个。更有趣的是,魏氏主宗已经举家搬去济南,不愿留在曲阜跟孔门挨在一起。

    剩下的四个进士当中,孟家又占了两个。一个官至布政使,一个官至南京尚书,都死去不到十年时间,孟氏也算曲阜望族。

    如此地方望族,偏偏孟家势力,居然无法扩张到村外。

    没办法,孟家距离鲁王府只有十多里,距离衍圣公府只有二十里。周边的良田,早被鲁王和孔家占得差不多,连出两位朝廷大员的孟家被堵里头了。

    曲阜,胡家庄。

    已故南京刑部尚书孟凤的墓前,松柏郁郁葱葱。

    其子孟芳结庐守丧,已经足足五年,如今干脆把妻儿接来,就住在父亲的坟墓附近。他在墓前讲学授课,族内子弟纷纷跟从,族人不断朝这边搬迁。历史上,数十年后,这里居然形成孟家林村,把原有的胡家庄村给吞并了。

    “兄长,官府派人清田来了!”族弟孟兰奔来相告。

    “让他们清田便是。”孟芳微微一笑,继续给族内子弟讲课。

    孟兰幸灾乐祸道:“戚通判威风得很,身边跟着一百壮士,皆棉衣长剑,正在与胡家对峙。”

    胡家,是胡家庄第一大族,世代依附于鲁王,属于地方豪强势力。

    连出两位朝廷大员的孟家,别说影响力不能出村,便是在村内都被胡家给压制。

    孟芳奇怪道:“棉衣长剑的壮士?”

    孟兰说道:“也不知是何来历,反正那一百壮士,皆着朴素棉衣,个个腰间挂着长剑。他们纪律严明,沉默寡言,若是临阵杀敌,恐怕都能以一当十。”

    孟芳起身说:“我去看看。”

    孟氏子弟们也不读书了,纷纷放下书本,跟着孟芳一起过去。

    只见村口处,胡家的家族武装,正在跟戚贤带来的人对峙。双方似乎谈判破裂,已成剑拔弩张之势,随时可能爆发血腥厮杀。

    为啥一个村中豪强,敢聚众阻挠官府?

    因为破罐子破摔!

    鲁王在运河私设钞关,当然不可能直接派王府侍卫,那就需要地方豪强提供武力。就算朝廷调查,鲁王也能推逃罪责,把黑锅甩给那些豪强就行。

    胡家不但出人帮鲁王看守钞关,还在兖州府城有产业,甚至暗中为鲁王搜罗美女。

    鲁王案发,已进入三法司复审环节,胡家有十多个族人被下狱审问。说实话,胡家已经离举族流放不远了,现在又被戚贤带人清田,干脆聚集人手胡闹一拨。

    “锵!”

    戚贤拔剑出鞘,高呼道:“诸君,随我灭此暴力抗法之辈!”

    一百物理门徒,齐刷刷拔出长剑。

    而戚贤带来的数十衙役,明显有些出工不出力。让衙役对付豪强,能跟着你出城就不错了,别指望他们能起到多大作用。

    至于官兵,戚贤只是兖州府通判,没有权利调集官兵出面。

    一百物理门徒,皆沉默不语,双手握着长剑,朝三百多豪强武装杀去。他们前进的时候,不疾不徐,不喜不怒,完全视敌人如无物。

    这三百豪强武装,除了没有弓弩和盔甲,全都拿着刀剑等铁制武器,可不是济南那边的几千暴民能比。

    一百物理门徒,一步一步接近,一步一步加速,从刚开的缓慢前进,渐渐变成大步冲锋。

    三百豪强武装,明明人数占优,却下意识往后退,还没交战就已经胆怯欲逃。

    “杀!”

    齐声爆喝之下,一百物理门徒,冲进三倍于己的敌阵。

    赶来看热闹的孟芳,以及身后的孟氏子弟,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只接战的一瞬间,人数占优的胡家暴徒,就被冲散阵型胡乱逃窜。

    一百物理门徒,轻伤都没出现,丝毫未损的逮着三百多人追杀。

    追赶一阵,那些衙役帮着捆人,然后押回兖州府大牢听审。

    一百物理门徒收剑回鞘,齐刷刷拿出弓尺和绳尺,就这样带人分组清田,似乎刚才啥事儿没发生。

    孟芳好奇的跟过去,发现这些人小心翼翼,生怕踩坏了田亩庄稼。

    戚贤走过来,对头戴方巾的孟芳说:“在下兖州通判戚贤,敢问朋友尊姓大名。”

    孟芳拱手还礼:“曲阜孟芳,正德十七年举人。”

    “原来是孟兄当面,”戚贤掏出五块银元,说道,“时日已晚,再过一个时辰就天黑了。能否劳烦准备一些饭食,再安排几间民房,银钱我们肯定照付。这些是定钱,多退少补。”

    孟芳接过银钱说:“此事好办。”

    戚贤说道:“饭食不需丰盛,饱腹即可;民房不需华丽,避风就行。”

    孟芳立即让族人去安排,自己则留在村口,观察戚贤清田。只见从头到尾,那一百物理门徒都不废话,而且丝毫没有踩踏百姓庄稼。

    天色渐黑,众人在村中聚集,围着篝火开始吃饭。

    戚贤笑道:“诸君,一人只饮一碗酒御寒。莫喝太多,免得误了明日清田。”

    “一碗足矣。”

    “师兄勿须多言,我们省得。”

    “今日杀贼痛快,我先干了!”

    “有酒不可无诗,谁来吟唱助兴?”

    “……”

    白天沉默寡言、勇猛杀贼的物理门徒,到了晚上突然活跃起来。甚至有人拔剑出鞘,一边喝酒助兴,一边弹剑高歌。

    酒足饭饱,众人列队,井然有序的前往民房睡觉。人多有点挤,他们也不计较,好几个人躺一张床,从头到尾都不去骚扰百姓。

    孟芳全程旁观,内心大为震撼。

    这一百人,懂战阵,不畏死,知算学,晓诗赋,似侠士,严纪律。还能与民相善,能忍受粗食劣酒,能安卧陋室破屋!

    回到家里,孟殊兴奋说道:“父亲,那些壮士有侠义之风,皆非寻常之辈也。孩儿打听过了,他们都是物理学派弟子,以匡扶天下、利济万民为己任。”

    孟芳感慨:“这哪里是什么物理学派,分明就是墨家子!”

    “墨家子?”孟殊没听明白。

    孟芳说道:“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今日那一百壮士,观其言行,察其气质,恐怕也都是死不旋踵之辈。”

    孟殊拍手说:“大善,恨不能附其尾也!”

    孟芳拍打儿子的肩膀:“好生读书,考科举为上。”

    孟殊却问:“父亲,墨子之下,为何有诸多死不旋踵之辈?”

    孟芳回答:“他们恪守墨家道义。”

    在明代,知晓墨家理论的已经很少,许多士子甚至都不知道曾有墨家存在。

    孟芳却是熟读典籍的,便给儿子讲述兼爱、非攻、节用、天志等墨家思想。他说:“这一百壮士,非攻我没看出来。兼爱、节用(节俭朴素)、天志(掌握自然知识)却明显得很,全是那墨家做派!”

    孟殊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越听越喜欢:“照父亲所言,墨家都是义士啊。”

    “确为义士,”孟芳唏嘘道,“《吕氏春秋》所载,墨家巨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裂玉为信。阳城君事败而逃,楚王要收回其封地。孟胜得不到另一半璜玉,难以完成诺言,于是自刎而死。其弟子殉死者一百八十三人。墨家子殉死,非殉师也,非殉城也,乃殉义也。”

    “壮哉!”孟殊听得热血沸腾。

    当晚,少年孟殊翻出祖父遗物,那是一把文士剑。

    翌日清晨,他穿上棉衣,腰悬文士剑,早早来到戚贤屋外。在戚贤开门的瞬间,孟殊立即跪下:“曲阜孟殊,愿入墨家门墙!”

    戚贤莞尔一笑:“我等是物理门人,不是墨家子弟。”

    孟殊改口道:“曲阜孟殊,愿入物理门墙!”

608【济世派】

    那些类似墨家的物理门徒,真不是王渊刻意教出来的。

    就如同阳明心学,迅速涌现各大派系一样,物理学派同样衍生出好几类。

    第一类,学术派。此类门人,多出于士绅阶层,将数学、物理知识,与四书五经相融合,探索世界、认识世界、阐述世界。

    第二类,机械派。此类门人,多出于匠户子弟,还有工厂主的子嗣、仆役和工人,他们的目标是不断制造、改进机器,提高社会生产力。

    第三类,天文派。此类门人,多出于阴阳户,还有海商子弟,前者是真在研究天文,后者则是利用天文知识来航海。

    第四类,化学派。此类门人,以道士、工匠居多,前者有些跑偏到炼金和炼丹,后者则是在研究火药、炼钢、水泥、玻璃、陶瓷等等。

    第五类,农学派。此类门人,以传统士子和农户子弟居多,运用科学方法,实验总结农业知识。

    第六类,济世派!

    济世派分为上层和下层,上层多为改革派官员,下层多为穷困卑贱出身。

    特别是乐户和皂吏子弟,他们本身就有机会读书,却因户籍而永世不得翻身。在拜入物理学派,学会诸多知识之后,他们不想回去过老日子,迅速抱团寻求微弱的希望之光。

    物理门人在搞研究的时候,最喜欢翻阅《梦溪笔谈》等古籍,学习、复原、改进古代的科学发明。

    在查找古籍的时候,《墨子》很自然的被翻出来。

    于是,下层济世派团体诞生了。他们吸收摒弃墨家理论,奉天道为至高所在,尊王渊为现世宗师,以“兼爱、天志、节用、济世”为核心思想。

    兼爱,天下人平等互爱,没有贫富贵贱之分,便是乐户、皂吏出身,在人格上亦不比王侯卑贱。

    节用,推崇节俭,反对奢华,不提倡苦修,但苦修者必受人尊敬。

    天志,掌握自然知识,运用自然知识,改造整个社会。

    济世,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匡扶天下,利济万民。

    这个下层支流学派,在全国大概有六七百人,一半在北京,一半在杭州,领袖是杭州工商学院的教谕方灵犀。

    江阴海商徐治、日本藩主大内义隆,都跟方灵犀是结拜兄弟。因此,这个流派渐渐往日本传播,颇受日本下层武士欢迎,莫名其妙发展为“武士道”。

    估计,这个时空的日本,不会再出现其他“武士道”了。

    今后只有一个武士道,那就是物理济世派在日本的翻版,而且是更加暴力的进化版。一堆饿肚子的下层武士,高喊着“兼爱、节用、济世”,要求推翻领主统治,统一日本、还政天皇,仿照中国集权政体,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顺便一提,日本历史已经面目全非。

    大内义隆身为王渊的记名弟子,在杭州工商学院留学几年,又跟江阴海商徐治结拜兄弟。他已经回国六年,继承家督三年,不但通过海贸迅速增强实力,还训练出1500人的滑膛枪兵。大内义隆领导下的大内氏,已经把大友氏、松浦氏、少贰氏、有马氏彻底吞并,正在联合毛利氏攻打尼子氏。

    同样的,岛津氏也从海贸当中不断壮大,彻底吞并肝付氏、相良氏和伊东氏。

    三十九岁的岛津忠良,与二十四岁的大内义隆,被日本人并称为“西国双雄”。

    岛津忠良狂捅大内义隆的菊花,联合尼子氏对大内氏进行两面夹击,这里成为整个日本最激烈的战场。

    物理济世派传播到日本之后,迅速在大内氏领地传播,第一目标就是推翻大内氏的残暴统治。大内义隆只能进行疯狂镇压,杀得那些底层武士跑去岛津氏领地。岛津忠良同样残酷镇压,这些底层武士高喊武士道,跨海流窜把皇族一条家给干翻了……

    岛津忠良立即跟大内义隆休战,打着援救一条氏的旗号,杀光一条氏的嫡亲子嗣,吞并一条氏的地盘。这马蜂窝捅得挺大,后患无穷无尽,一堆地方领主,正打算组团讨伐岛津氏。

    而那帮惹祸的济世派余孽,已经流窜到关东地区,蛰伏起来传播他们的武士道。

    以“兼爱、节用、济世”为核心的武士道精神,对下层武士有巨大吸引力。他们地位低下,自然想要“兼爱”,不过并非跟平民兼爱,而是跟中上层武士兼爱。他们本来就吃不饱,“节用”喊起来轻轻松松,甚至可以炫耀自己的苦修毅力。“济世”其实是造反口号,推翻各地领主,还政天皇,统一日本,他们就能往上爬,顺便把世给济了。

    ……

    “你要加入物理学派?”戚贤问道。

    孟殊说道:“正是。”

    戚贤笑着说:“孟氏乃曲阜望族,你们的祖先是亚圣孟子。若欲加入物理学派,可以前往京城物理学院求学,先把数学和物理学好再说。”

    孟殊指着济世派弟子问:“不能现在就加入吗?”

    戚贤说道:“那你别来找我,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孟殊惊讶道:“阁下不是他们的首领?”

    戚贤摇头:“我只是他们的学长,这次请他们帮忙而已。”

    戚贤属于上层济世派,主张用朝廷的力量推行改革。

    穿棉衣的属于下层济世派,主张从自身做起,用社会力量来改造世界。

    仔细解释一遍,孟殊有些懵逼,只得去找这一百壮士的首领。

    一个二十多岁的虬髯壮汉说:“我叫梁靖,不是什么首领,只是临时选出的‘剑首’。”

    “剑首?”孟殊没听明白。

    梁靖说道:“济世派敬奉天道,尊祖师(王渊)为大宗师。大宗师以下,没有什么首领,无论贫富贵贱,皆以兄弟相称。但若集结做事,当选出一位‘剑首’,师兄弟们必须听‘剑首’指挥,事成之后便取消这位‘剑首’。若‘剑首’行事不能服众,则弃之另推。”

    孟殊打听道:“请问贵派宗旨如何?”

    梁靖说道:“兼爱,天志,节用,济世。”

    孟殊仔细追问,很快理解这八个字,当即心潮澎湃:“此吾志向也,请师兄允我加入济世派。”

    梁靖笑道:“你是亚圣孟子的后人,而我只是一个乐户子弟。乐户知道吗?戴绿头巾那种。你还愿意跟我称兄弟?”

    孟殊震惊莫名,这些壮士的首领,居然是一个乐户贱籍。

    在震撼之余,孟殊又热血上涌,单膝跪地抱拳说:“哥哥在上,请受愚弟一拜。”

    “哈哈哈哈,”梁靖大笑,“昨日我也打听了,你的祖父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你的祖伯父官至陕西布政使。如此官宦世家,恐怕难与我等为伍。你真想加入,就把令尊请来,令尊若是同意,我们便接纳你为兄弟。对了,我辈中人,不得为官。便是考中进士,都必须辞官不就!”

    孟殊少年心性,又有一腔侠气,早就被这些壮士折服。

    他回家找到父亲,很快把事情说明白。

    孟芳斥责道:“逆子糊涂!”

    孟殊说道:“祖伯父与祖父,为官数十年,皆清廉爱民。孩儿加入济世派,无非殊途同归,皆匡扶社稷之道也。”

    孟芳说:“你有匡扶社稷之心,也当科举做官,做乡间游侠有何前途?”

    孟殊说道:“加入济世派,又非不能读书科举,只是不能做官而已。父亲何妨让孩儿去试试,他日若高中进士,再退出济世派也不迟。”

    屁的进士!

    知子莫若父,以孟殊的才学,考举人都他娘的够呛。

    这样一想,似乎怎么乱搞都可以,反正这辈子也很难当官。

    “去吧。”孟芳挥手,眼不见为净。

    孟殊跑去拜见梁靖,高兴道:“师兄,家父已经答应。”

    梁靖顺手扔出一本《数学》,说道:“拿回去自己研习,学会了再来找我,到时候再给你一本《物理》。数学、物理都不会,还当什么济世之人?咱们济世派,兼爱第一,天志第二。欲得天志,便当勤修数学、物理!”

    孟殊:“……”

609【县衙杀人,府衙留头】

    曲阜,县城。

    知县带着衙役,小心翼翼等待出发,望向那一百物理门徒时,眼神中颇多敬畏之色。

    张璁却一脸担忧:“王相之学,竟与墨家合流。道思(王慎中),你不该把这些人带来,清田再困难也不需他们插手。”

    王慎中的性格非常较真,当面反驳道:“其一,这些济世派,只是物理学派的一个支流,全国也就几百人而已,怎能说物理学派与墨家合流?其二,孟子曾言:‘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连亚圣都对墨家推崇备至,我等又何必敌视轻贱?”

    张璁辩驳道:“孟子也说墨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王慎中笑问:“阁下可曾读过《墨子》?”

    张璁摇头:“并未读过。”

    王慎中说道:“《墨子·兼爱篇》有言:‘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由此可得,墨家也爱君爱父,并未无君无父,孟子只为反对墨家而反对矣。《墨子·兼爱篇》又言:‘兼即仁矣,义矣。’由此可知,兼爱就是仁义,墨家也讲仁义!”

    张璁虽然通晓五经,但还真没研究过《墨子》。他对此颇为惊讶,但还是摇头:“侠以武犯禁,此辈必生乱!”

    张璁的担忧并非多余,物理门济世派已经开始生乱了。

    ……

    杭州工商学校。

    咧咧寒风当中,三百多济世派弟子,盘腿坐于学校后山的竹林中。

    “御史缄默,三司庇护,告状已然无门,必须赴京请大宗师(王渊)做主。”说话之人叫于信,秀才功名,于谦的族裔。

    浙江这边科举竞争激烈,于信苦读多年难以中举,干脆加入了物理门济世派,专门帮助穷苦百姓打官司。

    方灵犀摇头道:“普天之下,贪官污吏何其多也。事事都请大宗师(王渊)做主,大宗师忙得过来吗?事事都请大宗师做主,要我辈济世派弟子有何用?”

    一个叫张尧的门徒拔剑出鞘:“便宰了那狗官,敲山震虎!”

    “宰了狗官!”众人大呼。

    方灵犀紧握双拳,克制自己的情绪道:“以暴制暴,终非良策。但忍无可忍,又何须再忍?狗官必须杀,须得留退路,动手的兄弟可逃往广州。”

    张尧提剑道:“我来动手!”

    方灵犀说道:“一人不够稳妥。”

    又有个叫杨禄的弟子站起来:“我与张兄一道。”

    方灵犀说道:“有六人最好,抽签决定。家中独子者,家有七旬以上老父母者,家有七岁以下儿女者,此三类不宜出手杀人。且退。”

    此言一出,立即有百余人离开。

    方灵犀清点剩余人数,命人写字条抽签。他第一个抽签,摸到空白纸条,没中。

    很快抽出结果,中签六人分别叫做:张尧、张奋、郑光祖、林志鹏、陈骁、李元。

    方灵犀起身对六人说:“你们商议如何动手,其余弟兄跟我离开,任何人不得在此逗留!”

    清场的原因有两个:不让其他人卷进凶杀案,免受牵连;不让其他人知道细节计划,防泄消息。

    数日之后,萧山县城。

    六个身穿棉衣,腰悬长剑的壮士,一言不发列队进城。

    守城士卒看到他们打扮,二话不说直接放行,而且态度无比恭敬。沿途百姓见了,也纷纷让道避开,有人甚至跪地叩拜。

    八省大旱之时,萧山县令响应号召,招募灾民以工代赈,负土围湘湖造出圩田无数。当时不仅灾民参与,许多未受灾的百姓,都热情踊跃的跑来圩田,只因知县承诺分出一部分给百姓。

    当时的知县迅速升迁调任,继任知县名叫萧谦,是个举人出身的老头子。

    萧谦绝口不提分田与民之事,还坐视前任知县已分的圩田,被当地士绅豪强使用诡计夺走。

    什么诡计?

    强行摊派徭役给分田之民,逼迫他们贱卖圩田。甚至公然挪动界石,明目张胆强占民田,争田之时还打死了人。

    杭州的物理门济世派,刚开始想走司法途径。

    一边上报杭州知府和浙江三司,一边上报巡按御史,同时派出状师找萧山县令打官司。

    但地方士绅豪强的势力太大,杭州知府根本不敢管。浙江三司勒令杭州知府调查,杭州知府派出个判官查案,最后还是敷衍了事。

    顷刻间,六壮士已经来到萧山县衙外。

    “来者止步!”衙役慌忙阻拦。

    “锵锵锵锵锵锵!”

    回答衙役的,是六声铿锵脆响。

    六壮士毫无阻拦的闯入县衙,甚至在穿过仪门时,还有个衙役低声报信:“萧知县在内宅。”

    六壮士立即加快脚步,提剑过了二堂、三堂,长驱直入杀进县衙内宅。

    在二堂、三堂办公的执事差役,见状居然不敢动弹,等六壮士过去之后,他们才吓得慌忙逃离县衙。

    内宅门口,师爷惊恐交加,下意识呵斥:“好大狗……”胆字未出,剑光已至,吓得师爷连忙改口,“好汉饶命!”

    一剑扎心,一剑刺喉,师爷倒毙。

    一人弯腰割下其头颅,提着首级继续前行。

    “杀人啦!”

    内宅里的丫鬟仆役,惊叫着胡乱奔逃。

    知县萧谦正在房中烤着炭炉,还有个丫鬟帮他捶腿。听到外面的喊叫声,他下意识问道:“出了何事?”

    从家里带来的老奴,慌忙跑进来:“老爷快走,外面有歹人行凶!”

    “胡说八道,这里是县衙,哪来的歹人敢在县衙闹事!”萧谦起身出门张望。

    六壮士已经分头行动,三人一组寻找知县,其中三人正好跟萧谦撞个正着。

    见到自己师爷的头颅,萧谦吓得魂飞魄散,双腿灌铅难以行动,他哆嗦道:“好……好汉饶命,我给你们每人百两……”

    话未说完,三把剑同时扎来。

    六个壮士,两颗人头,迅速离开县衙。

    走在大街上,人人侧目,却无一人敢拦。甚至还有百姓喝彩:“杀得好,早该杀了这鸟官!”

    六壮士来到江边,却不顺江前往码头逃命,而是渡江来到杭州府城。

    张尧提着人头大呼:“勿闭城门,此乃萧山知县首级!”

    守城士卒竟然真的不关城门,纷纷闹肚子跑去上厕所,任凭六壮士提着知县脑袋进去。

    六壮士经过仁和县衙,并未驻足,继续前行。

    仁和县衙的衙役,见此情形,视若无睹。甚至认出其中一个壮士,正是本县郑仵作的长子。

    他们来到杭州府衙之外,把两颗人口放在台阶上,又用毛笔蘸血在旁写字:“萧山知县头颅在此,还望府尊好自为之!”

    隔壁两三条街,便是浙江布政司、按察司和都指挥司衙门所在,他们竟敢在三司眼皮子底下,用知县的头颅来威胁知府好生查案!

    留字完毕,六壮士终于向东前往码头。

    沿途围观者无数,无不敬畏有加。

    一个壮汉本来正在跟朋友喝酒,听闻义举,竟扔下朋友奔出酒楼,来到大街上跪拜高呼:“好汉哥哥,我李七也要入伙!”

    六壮士无言,不慌不忙出城,乘坐早已备好的马车,来到杭州码头登船南下。

    杭州知府吓得瑟瑟发抖,慌忙派人去萧山查案。便是将士绅豪强全部得罪,他都得把案子给查清楚,否则下一个掉脑袋的肯定是他。

    浙江三司官员则勃然大怒,这些歹人太猖狂了!

    浙江按察使亲自出面,调遣差役追查凶手。结果愣是查不出来,直至三天之后,才有人指认凶手是哪家子弟。

    当夜,指认凶手者横死家中!

    差役们对按察使说,肯定是指认错了,请按察使老爷不要听信谣言。

610【六圣西行】

    静室之中,方灵犀正在面壁。

    海商徐治推门而入,盘腿坐下:“我听说,你已三日不进饮食?”

    方灵犀没有回头,依旧对着墙壁,声音虚弱而沙哑:“义兄,我错了。”

    “何错之有?”徐治问道。

    方灵犀道:“大明并非战国,不该行墨家之事。且我行得不彻底,不纯粹,相距墨家远矣。”

    徐治不解:“杭州百姓,皆赞汝等行侠仗义,为何你还这样反思己过?”

    方灵犀道:“其一,行义半途而废。那知县该杀,但杀人者当付有司审判,此全义之举也。但我怕损了兄弟性命,让他们杀人之后潜逃。此非义士,而是侠士。”

    徐治问道:“侠士有什么不好的?”

    方灵犀说:“便是其二。我没料到,他们杀人潜逃之后,官府竟无力抓捕,甚至都没法指认定罪。义兄,你知道这有多恐怖吗?”

    “这是好事啊。”徐治说道。

    方灵犀摇头:“此例一开,今后必有兄弟,遇事便暴起杀人。就算我能压住,我死以后呢?我是肯定压不住的,因为派内兄弟越来越多,难免出现几个暴虐之徒。甚至,我怕济世派今后化身豪侠,结伙行那不仁不义之事!”

    豪侠,不是什么好词汇,特指那些“劫富济贫”的不法之徒。

    徐治安慰道:“不至于此。”

    方灵犀叹息道:“指认凶手者横死家中,便是济世派不受控制的征兆。”

    徐治说道:“我听消息,那人不是济世派所杀啊。”

    方灵犀苦笑:“那是一个叫李七的混混所杀,他想杀了指认者,作投名状拜入济世派。”

    徐治说道:“如此,便与济世派无关。”

    方灵犀慨叹:“有无干系都无所谓了,官民都觉得是济世派所为。而何况,派内诸多兄弟,竟然赞同此举,希望我能接纳那个混混李七。”

    徐治问道:“你绝食面壁三日,想明白了吗?”

    方灵犀说道:“想明白了。济世之人,当为义士,不做侠士。今后有贪官污吏,事到临头还是要杀,但杀人者必须到官府自首。下一次杀人,我亲自动手,以作诸兄弟表率。”

    徐治无语,觉得这位义弟已经魔怔了。

    ……

    济世派六壮士,搭乘前往印度的商船,他们打算半路在广州下船,暂时隐匿身份来躲避风头。

    登船第二天,就有个印度人来船舱拜访。

    “勇敢的壮士,我叫拉哈尔·辛格,”印度人说道,“我是一位来自天竺的锡克教徒,在船上听闻你们的故事,因此特来慕名拜访。”

    李元奇怪道:“锡克教是什么教?天竺不是信奉佛教吗?”

    拉哈尔·辛格摇头:“天竺已经没人信奉佛教了,现在都信仰绿教和印度教。我们的上师,不忍绿教徒和印度教徒血腥杀戮,因此创立了锡克教。锡克是门徒的意思,我们都是上师的门徒。”

    郑光祖大为惊讶:“真是稀奇,天竺不信佛教,居然信这些五花八门的教派。那唐三藏在天竺怎么取得真经?”

    “佛教和印度教,都诞生于婆罗门教。如今,佛教在天竺近乎绝迹……”拉哈尔·辛格只能更加详细的,解释印度次大陆之状况。

    为了逃脱种姓束缚,大量低种姓和贱民,纷纷跑去改信绿教。

    渐渐的,发展成为具有印度特色的绿教,即绿教信徒也开始划分种姓。

    在双方互相排斥杀戮的环境下,锡克教诞生了,创始人是一位刹帝利出身的粮仓管理员。

    拉哈尔·辛格说:“勇士们,锡克教的教义,与济世派的教义非常相似。”

    张尧没好气道:“济世派不是宗教,没有什么教义。”

    拉哈尔·辛格仿佛没听到,继续自说自话:“我们锡克教认为,宇宙只有一位至高神,无形无性。祂可以是婆罗门教的‘梵’,也可以是印度教的‘梵天’,还可以是绿教的‘安拉’,或者称他为‘真理’、‘创造者’。就如同,你们济世派的‘天道’。”

    六壮士反正无聊得很,由着这个印度人鬼扯。

    拉哈尔·辛格又说:“我们锡克教的现世领袖,叫做‘上师’,就像你们济世派的‘大宗师’。”

    “我们主张人人平等,你们主张兼爱。”

    “我们反对祭祀,反对崇拜偶像,主张简化礼仪、生活朴素,你们也不祭祀神灵、不崇拜偶像,奉行节用朴素。”

    “我们反对托钵行乞,要有自己的工作,你们也有自己的工作。”

    “我们主张朋友互相帮助,你们也主张兄弟互助。”

    “我们主张尊重知识,你们也主张天志。”

    “我们有钢箍、短裤和匕首,你们有棉衣、麻衣和长剑。”

    “我们主张公平正义、扶弱济贫、信仰自由,你们主张匡扶天下、扶危济困、不干涉宗教。”

    “我们……”

    张尧、张奋、郑光祖、林志鹏、陈骁、李元,六人面面相觑,发现济世派和锡克教还真的很类似。

    拉哈尔·辛格说:“锡克教创立只有十一年时间,上师让我们在各处传教。如今,维贾亚纳加尔国,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西天阿难功德国,是天竺地域最大的国度,已经被中国人实际统治。在中国人的统治下,那里的宗教特别混乱,锡克教的传教速度也非常缓慢。”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尧问道。

    拉哈尔·辛格说:“锡克教与济世派,完全可以合教。你们保留你们的主要教义,我们保留我们的主要教义,我们彼此求同存异。我们依旧叫做锡克教,你们依旧叫做济世派,但我们两家亲如兄弟,共同领导天竺百姓放弃杀戮、追求平等、传播知识、创造财富。”

    张奋再次强调:“济世派不是教派!”

    拉哈尔·辛格说:“可以是教派。你们可以去西天阿难功德国,利用中国人的身份传教,顺便帮助锡克教在那里传教。当然,你们不必立即答应,可以先去天竺,跟我们的上师交流一番再决定。”

    这印度人说完便走了。

    六壮士围坐在船舱里,自己开会讨论。

    张尧问:“你们怎么看?”

    林志鹏说:“你是剑首,你来决定。”

    张尧说道:“离开杭州那天,我就不是剑首了。”

    张奋道:“那就再选一次,我选张三哥做剑首。”

    “我也选张三哥。”其余四人纷纷说道。

    张尧苦笑:“我便做了剑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啊。”

    郑光祖道:“那就去天竺看看,跟那什么上师聊聊,谈不拢再去广州便是。”

    “对,去天竺看看。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出海呢,要走就走得远一些。”陈骁大笑。

    六人一番讨论,决定先去天竺,拜会锡克教的创教祖师那纳克。

    史称,六圣西行。

611【异域风情】(为盟主“ 输入昵称已在”加更)

    张尧六人来到印度时,已经是绍丰二年春天。

    他们的登陆地点是“韦达港”,以前属于葡萄牙殖民据点(纳迦帕塔姆港)。天竺棉会占领此港之后,便恢复了它的印度教名称,又嫌名字太长难念,干脆缩写简称为韦达港、韦达城。

    阿难国的南方,本有三个沿海小国,而且全都是绿教国家。

    现在,已经被天竺棉会全部征服,战斗过程没啥可说了。武装商船那么一轰,几千陆军背后一击,平均半个月就能灭一国。

    张尧还没下船,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其中还夹杂着血腥味。

    登岸之后,却见海边堆积大量焦黑尸体,一些明显汉人模样的中年,正在指挥深色皮肤的天竺人挖坑埋尸。

    张尧带着五个济世派兄弟,过去拱手见礼道:“在下杭州张尧,见过朋友。”

    那汉人中年抱拳道:“登州庞兴。”

    张尧问道:“在下初来天竺,敢问庞兄,这里刚过兵灾吗?”

    庞兴解释说:“此地以前被红毛鬼占据,半年前归了咱们汉人。各教派乱成一锅粥,先是印度教和绿教徒,合伙去杀天主教徒。前两天,印度教徒又杀绿教徒,最后杀红了眼,竟然冲到汉民聚居地,咱们只得提兵把这些混蛋镇压了。”

    张尧大惊:“教派争斗如此严重?”

    庞兴详细说道:“这里的主要族裔是泰米尔人,皆信仰印度教。以前的国王从阿难国自立,为了获得大食商人的支持,就改信了绿教。本来两教就斗个不休,红毛鬼又带来耶教,三教混战简直理不清。咱们出海是谋富贵的,管他信哪门子教,只要老老实实种地、做工、做生意便可。他们偏偏不听话,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这半年来,已经死了好几千,人手愈发不够用,害得咱们必须从国内移民。”

    其实吧,这里的宗教已经形成微妙平衡,可大明商贾打破了这种平衡,瞬间就引爆积压已久的三教矛盾,导致近半年来反复上演血腥场面。

    拉哈尔·辛格突然冒出来:“张兄弟,现在你能明白,为何我们的上师要创立锡克教了吧?我们不想看到杀戮,只希望所有的教派都能和平相处,所有的百姓都能平等相待。”

    此时的锡克教,创立仅十二年不到,教义非常宽容,且还没有崇尚武力。

    甚至,也不强迫教中男子改姓“辛格”,那是第十代上师为抵抗莫卧儿帝国进行的改革。“辛格”意为狮子,结合入教洗礼(剑之洗礼),号召教众随时准备与莫卧儿战斗。

    至于锡克教组建军队,那是在第五代上师死后。当时,不仅锡克教上师被杀,提倡宗教宽容和非暴力的锡克教,也被莫卧儿帝国疯狂镇压,锡克教徒被迫拿起武器自保,结果变成印度最能打仗的一个族群。

    张尧问道:“你们的上师在哪里?”

    拉哈尔·辛格说:“北方的旁遮普,离这里很远,那里由莫卧儿王统治。”

    莫卧儿帝国的开创者巴布尔已死,目前的统治者叫做胡马雍。

    胡马雍这个家伙嘛,你可以理解为莫卧儿版的朱允炆。他喜欢文学和艺术,崇尚文教治国,性格优柔寡断,再过几年就会被自己手下的异族将领赶跑,逃到波斯当了好多年流亡者。此后痛定思痛,从波斯借兵杀回来,居然重建莫卧儿帝国。

    锡克教如今的生存环境很神奇,一方面由于胡马雍的宽容政治,为锡克教提供了良好的传教环境。另一方面,莫卧儿帝国不断扩张,还未完全融合印度的统治体系,镇压盘剥治下百姓提供军资,统治矛盾竟然压过了宗教矛盾。绿教徒和印度教徒都过得很惨,锡克教互相帮助、赈济贫困的教义,迅速吸收了大量教众。

    在仔细打听之下,张尧终于搞明白,想北上去见锡克教上师,至少得穿越四五个国家。

    张尧说:“我们要留在南方,让你们的上师过来见我。”

    拉哈尔·辛格居然不生气,说道:“我会转达的。”

    锡克教的创教上师那纳克,后世被印度所有教派尊敬,连印度教、绿教都对其推崇备至。

    因为此人的品德无可指摘,他出身刹帝利,有着优渥的工作,有着和睦的家庭,却一路行乞游历四方。他的足迹,西至麦加,东到西藏,南涉斯里兰卡,跟绿教、佛教、印度教、天主教都有过交流,融汇世界各大宗教的优点最终创立锡克教。

    这十年来,那纳克派出弟子四处传教,虽然传教中心在旁遮普,但他的弟子遍及整个印度。

    越往南边,锡克教越传不动,因为阿难国是印度教国家,这里的宗教矛盾不像北边那么激烈。

    只要有利于传播锡克教,那纳克肯定愿意穿越数国,跑来南边见几个中国人。

    拉哈尔·辛格有着自己的工作,他受雇于天竺棉会。在处理完手上的事情之后,立即辞职北上,去拜见他的上师说明情况。

    张尧六人则留在韦达港,拜见此城的政务官庞胜。

    庞胜给他们介绍天竺情况:“刚开始,咱们有些搞错了,这天竺不允许私人占有土地,所有土地都属于国王。地方贵族领主,也无权拥有土地,只是负责帮国王收取地租。哈哈,搞明白这一点,什么事情都好办得很。”

    “分地?”张尧问道。

    庞胜说道:“赐地与卖地!追随者赐予土地,地方贵族售予土地。这样不仅赚到大笔银子,还得到地方贵族的拥护。天竺本土的小贵族,是从咱们棉会手里买到的土地,咱们棉会若是被赶跑了,他们手里的土地就不受认可。现在,地方贵族都是咱们的人,恨不得国王永远当傀儡。”

    张尧难以置信:“这天竺,还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竟然全都归国王所有。”

    事实确实如此,北边的莫卧儿王朝也是如此。

    入乡随俗嘛,巴布尔攻入印度的第一时间,就继承了印度的优良传统,宣布所有土地都归国王所有。不管是随他征战的军事贵族,还是印度本地的传统贵族,都只负责帮国王向农民收租。

    贵族所谓拥有的土地,是国王颁发的收租地盘,而且还不能自由买卖。

    原则上,国王可以剥夺,但贵族肯定不愿意交出来。

    张尧六人在城里住了半月,发现没啥稀奇的。港口城市多为商贾和工匠,除了异族人特别多,跟杭州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于是前往内陆,来到一个棉会商人的农庄,占地足足十八万亩的农庄!

    顿时大开眼界。

    一个普通商贾而已,竟然蓄养私兵数百人,而且全部装备滑膛枪。

    这里负责耕种的农民,多为低种姓和贱户,汉人主要负责监工,并传授本地农民更先进的耕种技术。

    一级压一级,贱民毫无反抗力,因此得过且过,每天出工不出力。

    而本来勤劳的汉民,到了天竺也变得懒惰,普通监工都把自己当成地主老爷。

    生产效率低得令人发指,庄园主想死的心都有,试过无数激励方法都无用。

    张尧找到庄园主,毛遂自荐做大管家,承诺把整个庄园打理妥帖,要求是允许他们兄弟六人在此传道。

    (呜呜呜,终于有新盟主了,小作者激动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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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两教合流】

    陈规,出身于岭南陈氏,族谱可追溯到东汉,似乎还是南朝陈的皇族。

    炎黄子孙,谁家祖上没阔气过呢?

    到了明代,陈规这一脉当官的不多,但海上贸易做得挺红火。特别是广州开海之后,陈家的海船发展到数十艘,主要从江西购买瓷器、桐油等商品,运往东南亚和印度出售,再从东南亚、印度运回香料和宝石。

    蒸汽机带来纺织业大型,广东商贾眼红得很,他们甚至派出子弟求学,成功仿造出蒸汽纺织机。

    但是,广东缺少原材料,这破地方不产棉花!

    江南和山东的棉花,早就被其他省份的商贾霸占。广东商人只能购买楚棉,可是楚棉的出棉率不高,纺出的棉布质量也不好。

    于是乎,广东商贾成为开拓印度的急先锋,他们迫切想要一块稳定高产的棉花产地!

    陈规作为家族嫡次子,被派到天竺管理农庄。家族花费十多万两银子,终于拿下十八万亩地,并移民上千,募私兵数百。

    这块地位于考维利河沿岸,土地非常肥沃,主要种植棉花、水稻和甘蔗。

    天竺的农民太过懒惰,还把汉族移民都带坏了。陈规对此焦头烂额,尝试过无数种方法,最后只能请求家族继续出银子移民。

    有人说帮忙提高生产效率,死马当成活马医,那就试试呗。

    在张尧六人的主持下,不分汉民还是土著,每人佃耕十亩地为基数。这十亩地叫做“基田”,田租高达七成,剥削得足够厉害。

    十亩之外,每人可多佃三亩。这三亩地叫做“增田”,田租高达六成。

    每年农作物收获时,亩产高于平均数的佃户,来年可多佃五亩地,这五亩地叫做“优田”,田租只有五成。而亩产最高的五百个佃户,可额外再佃耕五亩地,这五亩地叫做“自田”,田租仅有四成。

    以上亩产,都算每个佃户名下耕地的平均数,佃耕过多会导致平均数下降,而且种子都由庄田主提供。

    作为惩罚,亩产最低三百佃户,全家都将被永久逐出农庄!

    另外还有终极奖励,三年统计一次,累积缴租最多的两百佃户。可自己攒钱出资,由庄田主联络政府,帮他们购买五亩地,这五亩地将永久作为他们的私田。

    如果连续九年都被评上,那就能积攒十五亩私田,绝对算得上勤劳致富。

    地主敢耍花招,在统计时做手脚?

    那就正好,趁机发展济世派,团结起来逼地主老实。

    此制度一经执行,汉民欢呼雀跃,瞬间被激发积极性。他们起早贪黑打理土地,没事儿都要去转几圈,把田里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

    本地的低种姓和贱民,则似乎没听懂一样,只有少部分变得勤快起来,大部分依旧得过且过。

    仔细走访询问,张尧终于搞明白原因,本地土著根本就不相信!

    那就来一拨“辕门立木”,让低种姓和贱民自己报名,选十人一起挖掘水井。只要能挖出水,立即赏一车粮食,由这挖井的十人平分。

    赏赐兑现之后,大量低种姓和贱民被调动起来,开始热情洋溢的投入农业生产。

    不要歧视任何种族和群类,是人都想过好日子,懒惰有着深层次原因。只要给他们希望,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抓住,希望越大他们抓得越紧。

    当然,也有一小撮,那是真的懒,已经无药可救!

    张尧六人一边学习耕种技术,一边学习土著语言。等都学得差不多了,便去义务教导土著,帮助低种姓和贱民提高种植技术,还组织他们结成互助小组,免得被汉民给甩开太远。

    暂时不急着传道,等混熟了再说。

    ……

    陈规看着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禁赞叹道:“六位仁兄大才!”

    张尧笑道:“我是杭州匠户出身,自知小民想要什么。匠户给官府做事,都是能躲就躲,能敷衍就敷衍,能偷懒就偷懒,拿不到好处谁干啊?若换成自家事,匠户一个个勤劳得很。这些农民也是一样,只要定下制度,让他们干活越勤奋,就越能得到更多好处,他们为了自己当然会卖力。”

    陈规赞道:“不愧是物理学派高足!若六位兄弟留下帮忙,陈某愿意长期聘用,每人每月五两银子,逢年过节另有馈赠。”

    张尧说道:“月俸三两足矣,在下有一个请求。”

    “但讲无妨。”陈规说道。

    张尧说道:“办一学校,免收学费。庄内佃户子弟,不论是否汉民,七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必须来学校读书。一旦违反,全家驱逐!”

    陈规说道:“汉民来天竺之后,虽也有子嗣降生,但都还不满三岁。诸位欲办学校,只能教那些土著子弟读书。”

    张尧笑道:“只要是人,管他哪族,都可沐浴圣教。陈兄,若推行教化二十年,庄内的年轻一代,可是人人都能说汉话、写汉字呢。省了你多少移民开销?”

    陈规仔细思索,点头说:“也可。”

    推行教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

    这些天竺孩童,得从语言教起,偶有一些聪明伶俐的,大部分学生都能把老师活活气死。

    而且孩童受家长影响,特别是贱民子弟,被种姓制度长期洗脑,自认为没有学习知识的能力。上课时各种混日子,看他们似乎在认真听讲,考试的时候各种一问三不知。

    半年之后,锡克教创教祖师那纳克南下,与济世派六人相见。

    双方深入交流之后,张尧等人被那纳克的个人魅力所感染,那纳克也叹服物理学派的各种理论知识。

    很快,他们达成共识,并各自修改部分教义内容。

    锡克教就是济世派,济世派就是锡克教,属于同一宗教的不同派别,核心思想为:众生平等,尊重知识,信仰自由,提倡节俭,热爱工作,扶危济困。

    教徽重新设计,一把匕首,一把长剑,斜向交叉。

    济世派尊王渊为大宗师,锡克教尊那纳克为上师,不拜任何神灵和偶像,只奉行天道或真理。

    那纳克亲自留在南印度传教,希望张尧帮忙介绍几位汉人庄园主,获得这里的汉人统治者的认同。

    语言文字不是障碍,因为印度有几百种语言。锡克教使用的印地语,都还未发展成熟,就算是印地语内部,也有不同的文字,吸收了梵文、阿拉伯文、波斯文、天城文等诸多文字。

    而且,不管是印地语还是汉语,在他们传教的地方都属于异族语言,因为这里的主流语言是泰米尔语。

    与其说是传教,不如说是传播文化,先得教这些人读书识字,再以识字者为中心传播信仰。

    互相改良兼容的济世派(锡克教),绝对算当世最世俗、最进步的宗教。他们甚至提出了男女平等,而且极度重视知识文化,提倡勤劳致富,禁止教徒苦修和行乞。

    对了,双方还共同编撰教典,估计是全世界最简单的教典,由印地语和汉语进行双语记录。

    大致内容为:混沌初开,阴(光明)阳(黑暗)两立。管祂神佛真主,都是天道(真理)的化身,众生本为平等,世人应当互敬互爱。有一宗教为济世(锡克),不供奉神明,只供奉这本圣典。大宗师(上师)引领信众博爱,扫除污秽,迎接光明。

    锡克教的《原典》,在创教初期就这么多,历代上师不断增添删改,才弄成厚厚的一千多页。

    双方约定,大家共同的《圣典》不能改动,只能以附件的形式进行增加。比如《数学》、《物理》,就会被济世派扔进去,还会加入一些简单的教规。

    当远在北京的王渊,拿到这部《圣典》,并得知济世派与锡克教合流,简直哭笑不得。

    这两派都挺幼稚的,毕竟双方创建时间加起来,都还不满二十年。他们能在印度传播,全靠印度种姓制度和宗教矛盾,毕竟总有一些底层人民想要摆脱束缚。

613【闹剧般的宗室造反】

    绍丰二年,元宵节刚过。

    朱载堻毕竟是少年,足足放假耍了十天,重新上班难免有些倦怠。

    太监们汇报的内容,朱载堻没怎么听进去,昨晚跟淑妃玩得太嗨,此刻上下眼皮不停打架。

    迷迷糊糊间,朱载堻突然听到一句话:“正月十四,山西庆成王之孙朱知熑聚兵谋反,太原前卫指挥使韩刚、太原左卫指挥使周鹏、太原右卫指挥使张翼,及三卫旗下军官二十一人从其乱……”

    “什么!”

    朱载堻猛地惊醒:“庆成王反了?”

    太监仔细说道:“陛下,庆成王没反,庆成王世子也没反,庆成王的嫡长孙、镇国将军朱知熑反了。太原三卫,有将校军官二十一人从乱,拥众上万,冲击山西三司,扣押三司官员,杀害督理清田的山西巡抚、右副都御史李文进。”

    “好大狗胆!”朱载堻勃然大怒。

    朝廷派去的山西巡抚、清田总督,竟然被一个郡王的孙子,联合太原诸多军官给杀害。

    朱载堻愤怒之余,又连忙询问:“山西局势如何?”

    太监说道:“叛贼朱知熑,率军东进,扬言……扬言清君侧,欲诛王阁老。”

    “嗙!”

    朱载堻猛拍桌子:“什么清君侧?他是想做皇帝!”

    朱载堻乘坐御辇,飞快来到文渊阁,众大臣齐刷刷见礼。

    “可有下令征讨朱知熑?”朱载堻进门就问。

    王渊递上一封军报:“陛下,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太原乱事已平。”

    朱载堻连忙抢过军奏,只扫了一眼,便哭笑不得。

    朱知熑打着“清君侧,诛奸相”的旗号,统卫所兵过万,又裹挟百姓两万余,风风火火杀向北京。一路杀过平定州,结果在新固关前不得寸进。

    新固关只有一个千户所,战兵几百人而已,硬扛朱知熑的三万多乌合之众两天两夜。

    随即,大同仅剩的两千精锐(其余都在河套地区),骑着驴马日夜兼程而来。一顿火枪轰过去,三万“大军”瞬间崩溃,逆首朱知熑自刎于阵前。

    朱载堻说道:“大同参将、新固千户当赏。”

    王渊提醒道:“陛下,朱知熑杀晋王自立,晋王无子嗣。”

    “削晋藩?”朱载堻楞道。

    “可削。”王渊说道。

    被朱知熑杀死的晋王叫朱知烊,不但没有子嗣,连兄弟都死完了,堂兄弟们还找不出嫡子。历史上,这货病死以后,晋王之位一直空缺,堂兄弟的庶子们疯狂争抢,足足抢了三年,才由朝廷决定继承者。

    此次作乱的朱知熑,也属于晋王系,完全可以追罪把晋王削藩,反正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继承人。

    朱载堻说:“那便削去晋藩,但晋府以下郡王、将军、中尉当保留。”

    王渊说道:“作乱的庆成郡王一系当削!”

    朱载堻点头,又疑惑道:“就一万多卫所兵,朱知熑和太原将官怎敢谋反?他们都傻了吗?”

    “狗急跳墙而已。”王渊随口解释。

    收复河套之后,山西从前线变成后方,不断迁徙卫所官兵到河套,同时还在清理山西的军田。这次作乱的军官,全都是改革中的利益受损者,朝廷清理藩王产业让他们看到了“机会”。

    至于镇国将军朱知熑,是庆成王的嫡长孙,而且能诗善画、好弄兵器,可谓文武双全。

    但是,他爷爷八十多岁了还不死,他父亲七十岁了还精神矍铄。等朱知熑熬死爷爷和父亲,继承庆成王爵位,估计他胡子都白了。于是,这货跟卫所军官一拍即合,抗拒朝廷清田的同时起兵造反。

    活脱脱一场闹剧,可怜山西巡抚李文进死得冤枉。

    而且朝廷也有收获,正好把庆成王一脉全削了,每年可以为朝廷节省无数粮食。因为历代庆成王太能生!

    朱知熑的曾祖父,号称生子过百,查地方志可知:“生子四十七人,皆封镇国将军;生女四十四人,皆封县主。”好家伙,一人就生了91个儿女,而且全部健康长大。发展到现在,此人的孙辈163人,曾孙辈已经500多人。

    朱知熑的祖父,较之其曾祖父,更是青出于蓝,仅儿子就生了70个。你说这人纵欲吧,八十多岁了还没死。

    这种疯狂的宗室繁衍现象,都是被朝廷纵容出来的:“(宗室)乐善好书者百不及一,而即有好饮醇酒,近妇人,便称贤王。”

    只要你整天喝酒,整天玩女人,那你就是贤王!

    正统年间,蒙古入侵,宁化王带着五个儿子,想要参军报国杀敌。不但没受到朝廷嘉奖,反而被朝廷猜忌,只能主动交出仅有的几个护卫,以此来表示自己没有篡逆之心。

    受到这种待遇,你让宗室如何奋起?只能整天造小人打发时间。

    山西宗室问题是最严重的,这里本来就穷得很,偏偏同时有三个亲王存在。而且都已经封王很久,都他娘特别能生,几代传下来已经人口爆炸。

    只能庆幸,这两代庆成王,幸好没有当上亲王。

    他们若是亲王,那么两人生出的儿子,就有110多人要封郡王。两人生出100多个郡王,想想都得把山西官员吓死,地方粮食怎么供应得起?

    ……

    山西巡抚李文进殉职,追赠右都御史,荫一子为国子监生。

    平乱有功的官兵,各有封赏。

    庆成王、庆成王世子,因教孙、教子无道,夺去一应封爵。二人本应发往凤阳,但念他们年事已高,可留居太原终老。

    庆成王一系宗室,将军、中尉、县主数百人,皆贬为庶民,允其自谋生路。

    晋王约束宗室不利,但谅其已经身死,不再追究本人过错,以亲王礼仪下葬。

    晋王无子,族兄弟已死尽,且族兄弟皆无嫡子,从此削去晋王一爵,但晋王系宗室不受影响。

    这种夺爵方式,是违背礼法的,但文官不会帮忙说话,宗室也不敢说话。更何况,晋王的子嗣和兄弟已经死光,只剩一堆继承性很弱的兄弟庶出子。这些庶出子,谁都没把握继承爵位,那他们还冒险跳出来干嘛?

    若是今后哪个皇帝脑抽,很可能恢复晋王,因为晋王分出的郡王们还在,于情于礼于法都该恢复。

    但至少现在,山西的三位亲王,被王渊借机搞得只剩下两个。

    见隔壁晋王被夺爵,代王和沈王都吓尿了,老老实实配合官府清田。他们还鼓励中层和底层宗室,响应朝廷号召去读书,鼓励宗室学本事、找工作,不要辜负朝廷的改革善意,不要错过王阁老给的自力更生的大好机会。

    最让人头疼的山西宗室,竟然清理得最为顺利,看来还是要见血才行啊。

    山东那边,也已经审理出结果。

    鲁王论罪发往凤阳高墙,鲁藩岁禄降为五千石,鲁藩赐田收回十万亩。

    德王论罪,禁足自省,五年内不得出城,祭祀由世子代理。德藩岁禄降为八千石,德藩赐田收回一百万亩。

    鲁王和德王两家,共计查出非法私田400余万亩,全部收归国有。另查出合法私田300多万亩,但欠缴赋税数十年,罚没其中100万亩用以补税。

    曲阜孔家,问题很大。

    文武百官已经吵起来,纠结着该如何处理,同时也对张璁的第二封奏疏争执不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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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