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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14【欺师灭祖】

    曲阜孔家到底有多少田产?

    先来说祭田,这是历代皇帝赐予的,不用向朝廷缴纳任何赋税。

    宋代赐田200顷,金国赐田400顷,元代赐田50顷,孔家共计得到650顷祭田。

    这些姑且不提,就当全都战乱损失了,咱们只计算孔家在明代获得的田产:朱元璋赐田2000顷,朱棣赐田73顷,之后的皇帝陆续赐田数百顷,曲阜孔家在明中期的祭田约在2500顷以上。

    请注意,这些都是大顷,一顷等于300亩!

    因此,孔家不用纳税的田产,就已经超过75万亩。

    另外所有曲阜孔氏子弟,只要是登记在册的,都不用交人头税,都不用服徭役。

    朝廷还赐予了大量佃户,赐给孔家庙户、礼生、乐舞生、洒扫户等等。这些人,都不用交人头税,都不用服徭役。

    ……

    朝会,廷议。

    七品以上官员,皆可当廷言事。

    户部尚书严嵩说:“据清田所知消息,曲阜孔氏除了70多万亩祭田,孔氏主宗还有300多万亩私田。这300多万亩私田,每年只交少量赋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曲阜孔氏各支族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上百万亩私田,这些私田同样大量逃脱赋税。”

    刑部尚书颜颐寿,本是杨党出身,如今已彻底倒向王渊。他出列说道:“曲阜孔氏子弟,多有不法之事。打杀家奴、打杀乐户、欺行霸市、钱买强卖、巧取豪夺、放高利贷、隐匿民田、隐匿民户、强纳良家女为妾……诸多罪行,不胜枚举,民不敢报,官不敢究。曲阜孔氏,藏污纳垢甚矣!”

    文官们的脸色很难看,孔圣子孙搞出这么多糟烂事,每个读书人都觉得非常丢脸。

    礼部尚书罗钦顺大步出列,手持笏板说:“有人检举衍圣公孔闻韶,历年代天子主持春秋两祭,皆不守礼,斋戒期间,亦饮酒、近妇人。”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这句话要从两方面解释,一是衍圣公代表天子祭祀,不守礼可称“不忠”;二是衍圣公祭祀自己的祖先孔子,不守礼可称“不孝”。

    当代衍圣公,竟是个不忠不孝之辈。再加上之前那些罪名,孔家堪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说实话,这些还不算什么,孔家更大胆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历史上,嘉靖皇帝削去孔子王爵,削去孔子诸弟子的爵位,只尊他们是先师、先贤。孔家因此觉得没面子,竟然不从朝廷法令,明代皇帝给的封号一概不用,只在孔庙供奉前朝皇帝的封号。

    这个操作,严格来说算“谋逆大罪”,有“反明复元”的嫌疑。

    此非胡乱杜撰,明末学者张岱的父亲,曾在鲁王府担任长史。张岱在崇祯二年拜祭孔庙,竟找不到“至圣先师”(嘉靖所封)的牌位,只能找到“大成至圣文宣王”(元成宗所封)的牌位。孔子诸位弟子的牌位,也沿用元代封号,坚决不用明代封号。

    张岱记述的原文为:“(孔)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

    张岱跟孔家弟子交流,更是被气得不轻:“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牛逼不?

    由此可知,明末就已经有“暴发户”的叫法,凤阳朱家就是最大的暴发户。

    ……

    等把孔家犯下的事情说完,朱载堻突然发言:“众卿且议之,这曲阜孔氏究竟该如何处置。”

    刑部左侍郎梁材首先说道:“臣认为,既是孔子圣裔,当以规劝约束为主。令衍圣公闭门思过,罚俸三年,夺其祭田千亩即可。至于犯下人命案的孔氏子弟,皆付有司论罪。”

    左都御史陈雍说:“只论其在春秋大祭期间喝酒近女色,就不该再继续做衍圣公。他衍的是什么圣?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辈也!”

    罗钦顺道:“孔知德(孔闻韶)确实不宜再做衍圣公,当削其爵、夺其职。待其长子成年,再嗣封衍圣公。春秋两祭,则令孔氏族人代理。”

    梁材反驳道:“陛下,天子应当仁厚,怎能以小过而削职夺爵?此令世人寒心也。”

    礼部尚书何瑭突然冷笑:“你莫不是收了孔家的银子,竟颠倒黑白为孔闻韶说话。在代天子祭祀孔圣期间,还敢喝酒碰女人,你说这是小过?敢问梁侍郎,你觉得如何才是大过?”

    梁材大怒:“就事论事,有话说话,为何污我清白!”

    梁材是大清官,听不得别人说他收受贿赂。

    朱载堻皱皱眉头,突然问王渊:“王先生如何说法?”

    王渊说道:“陛下,请去孔子王号。”

    “不可!”

    一瞬间跳出来三十多人,以科道言官居多。他们只要能保住孔子王号,就算被贬官外放,也可以名震天下,受到无数读书人尊重。

    王渊手持笏板如握刀,转身指着那些反对者:“借用张秉用(张璁)奏疏中言,尔等皆乱臣贼子、儒家叛逆也!谁铁了心反对,今日且站出来。”

    三十多个文官齐刷刷出列,昂首挺胸目视王渊,一副舍身就义的壮士模样。

    王渊转身对朱载堻说:“陛下,张秉用奏疏里说得很清楚。孔子作《春秋》,首书‘春王正月’,以此来尊周王。孟子亦言;‘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可知孔子之心,在孔子眼中,谁敢胡乱称王,谁就是乱臣贼子。后世儒家弟子不遵师名,竟至孔子于僭越之大不韪!”

    张璁这个主修《礼记》的礼学宗师,在提议削去孔子王爵时,竟然拿《春秋》来说事儿。

    《春秋》开篇:元年春王正月。

    寥寥六个字,就为整本书定下基调,孔子是尊周王的,其余称王者皆乱臣贼子。

    后世之人想干什么?竟将孔子封王!

    张璁的文章太给力了,谁敢反对削去孔子王爵,谁就是欺师灭祖的王八蛋。他这个提出削去孔子王爵的,反而是拨乱反正的大好人。

    可惜,帽子扣得虽好,却还是有不少铁头娃。

    王渊对那三十多个文官说:“能听明白的,就自己回班!”

    瞬间回退去十多人,但还有二十一人不动,铁了心要维护孔子的王爵。

    王渊长揖道:“陛下,此等儒家叛逆,用心险恶,欲置孔圣于不义之地。请削其功名!”

    百官大惊。

    不是下狱,不是贬官,不是罢官,不是流放……而是剥夺功名。

    朱载堻也觉得太严重了,打圆场道:“王先生,朝堂各执一词而已,没必要夺去他们的功名。”

    王渊说道:“陛下,欺师灭祖,此乃大罪,更何况欺的还是孔圣。如此孽徒,玷污儒门,留着有何用处?若是无心之过,那他们都不修《春秋》吗?便是不修《春秋》,有人把道理讲明白了,他们竟还要固执己见。此类儒生,不是太坏,就是太蠢!”

    阁臣汪鋐也出列:“陛下,请夺去这些人的功名,以正儒家视听!”

    内阁和六部大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表态。在张璁扣下帽子之后,他们也同意削孔子王爵,也看不惯冥顽不灵者。但即便反对,顶多罢官就算了,剥夺功名未免做得太过分。

    王渊再来一句:“陛下,身为儒家门徒,欺师灭祖到孔子名下,都还不夺其功名。那众臣身为天子门生,谋逆叛乱该如何定罪呢?”

    众臣为之色变,顿时有好几十个官员,齐刷刷呼喊:“陛下,请夺去此等人功名!”

    那二十一个冥顽不灵者,此刻脸色惨白,双股战战不能言。

    他们只是为了求名,或许还自诩正义,就是贬为县令都不怕,但真没想过会被夺去功名啊。

    朱载堻只能说道:“全部革除功名。”

    “陛下!”

    呼啦啊跪了一地,有几个直接瘫了,甚至有人吓得浑身发抖。

    朱载堻终究还是心软,对那二十一个家伙说:“尔等回乡之后,好生闭门思过。若反思彻底,可再去科举,就从童生开始考吧。”

    这是没有一棍子敲死,允许他们从头再来,而且肯定不会祸及子孙。

    唐伯虎当年要是有这待遇,估计睡着了都能笑醒。

    “谢陛下!”那些家伙仿佛回魂一般,忙不迭给朱载堻磕头。

    文武百官高呼皇帝圣明,真心认为朱载堻是一位仁厚之君。

    而那些反对改革者,心里对王渊又恨又怕。经过此事,他们更不敢出声,生怕自己的功名一下子没啦。

    王渊过分吗?

    不过分!

    因为他是孔子的维护者,谁都不能拿这事儿来骂他排除异己。

615【死不悔改】

    剥夺了二十一个京官的功名,曲阜孔家的处置就非常简单了,没人再敢站出来反对。

    小皇子朱载堻,连下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内容为:

    夺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封号,改称“至圣先师”。改“大成殿”为“先师庙”(孔庙),改“大成门”为“庙门”。

    孔庙当中,配祀香火者缩减为四人,即: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亚圣孟子。

    儒门十哲以下诸弟子,皆称“先贤某子”;左丘明以下,皆称“先儒某子”。以上这些人,全部夺去公、侯、伯封号。

    遵太祖朱元璋规制,供奉、祭祀孔子及诸弟子,只能拜祭神主牌位。牌位尺寸,遵照太祖定制,且只能用木头牌位,不能用其他高级材料。

    遵太祖朱元璋规制,祭祀孔子及诸弟子,每年只许春秋两祭。曲阜孔庙、北京国子监、南京国子监,祭祀孔子用十笾十豆,全国各地孔庙用八笾八豆,乐舞只能用六佾。(注:笾与豆都是都是乐器名称,六佾是公爵等级的舞蹈规模。)

    在春秋两祭之外,不经过朝廷批准,增加孔子祭祀次数的,又或者超出规制祭祀孔子的,主持祭祀者皆革除功名、夺职罢官。

    第二道圣旨为:

    收回孔闻韶“衍圣公”封号,罢免孔闻韶代天子祭祀孔圣的资格。待其子成年之后,可承嗣“衍圣公”。其弟孔闻礼,暂掌祭祀孔子之职,今后归还给下一位“衍圣公”。

    收回曲阜孔家若干祭田,今后定额为一千大顷。(即孔家不用交税的田产,只剩30万亩,其余全部收回,今后的皇帝也不准再赏赐。)

    罚没孔家100万亩私田,补充历年积欠赋税。

    孔氏子弟,及其名下仆役、佃户、雇工等,今后必须缴纳人头税、杂税和服徭役。

    孔氏子弟,若有作奸犯科者,当付有司依法定罪。

    ……

    山东,曲阜。

    孔家上下,一片哀嚎。

    失去“衍圣公”身份的孔闻韶,已然泪流满面,捶胸大呼:“陛下何其寡恩,薄待圣裔至斯也!”

    孔闻礼一脸怨怼,但忍着没说话。

    孔闻韶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顿足道:“我要去北京,我要当面跟陛下说清楚,不能让陛下被那奸相蒙蔽!”

    孔闻礼终于忍不住:“兄长,你还想朝廷对孔家的责罚不够吗?那王二权倾朝野,一次就革除二十多个京官的功名,谁还敢帮着俺们孔家说话?你若去京城,恐怕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反而招来王二的报复!”

    “我咽不下这口气!”孔闻韶郁闷无比。

    孔闻礼说道:“被收走的祭田和私田,肯定是追不回来了,孔圣塑像也不能再立起来。但神主牌位不能换,仍旧用文宣王号,不用那劳什子至圣先师!”

    “至圣先师”四字,在后世深入人心,但放在此时却是个新词儿,由张璁借鉴孔子旧号而发明创造。

    在孔家人看来,“至圣先师”就是个破老师,哪有“大成至圣文宣王”听起来威风?

    反正清田完毕之后,张璁已经离开曲阜,那还怕个毛线啊。照旧沿用原来的王号,就算被本地官员或读书人看见,也基本不会有人去告状。就算有人告状,推说新号的牌位还没做出来便是。

    于是乎,南京、北京的国子监,都把孔子牌位给改了,曲阜孔庙还供奉着元朝的“大成至圣文宣王”。

    并且孔闻韶这个家伙,因为被夺去“衍圣公”封号,心中怨恨难以平息,竟然亲自编写王渊与太后的花边故事。好在他还没作死到底,编出来让心腹用左手抄写,然后拿去济宁那边悄悄散播,他还真没胆子敢在曲阜这样玩。

    ……

    山东,济南。

    “恭贺先生高升!”桂萼抱拳笑道。

    张璁拱手道:“同喜,同喜。”

    山东清田虽然还没彻底完成,但鲁王、德王和孔家搞定,剩下只需按部就班便可。

    仅这三家,朝廷就收回赐田(可免税)155万亩,罚没私田200万亩,另查出隐匿田产300多万亩,远超杨廷和致仕前在京畿的清理成果。

    桂萼、史道两人,做山东布政使还不满半年,自然不可能再次升官。但朝廷也嘉奖政绩,各自给他们升了勋阶,其余山东诸多官员也有升赏。

    只有张璁,两封关于孔子的奏疏发出去,骤然之间名震天下,谁都知道他是儒学大宗师。

    王渊推荐,破格提拔,直接从山东按察使,超阶擢升为工部尚书。

    张璁收拾行囊,准备回京就任,山东官员送别至城外。

    巡按御史詹荣匆匆赶来,低声对张璁说:“昨日接到曲阜儒生检举,曲阜孔庙的神主牌位,一块都没有换过来,全部沿用元朝封号。”

    张璁冷笑:“好胆!”

    “何事?”桂萼、史道、聂豹等人询问。

    几人避开山东其他官员,悄悄商议此事,最终决定让右布政使史道去查。

    张璁已经卸任按察使,新任按察使还没来,按察副使又有些镇不住孔家,至少要一个布政使出马才行。

    王渊只主持过一次文举,即正德八年的顺天府乡试,而史道就是那年的乡试第一,考试结束后还拜了王渊为师。这层关系太亲密了,若非史道有些倒霉,以他的才干而论,至少也已经是右侍郎。

    倒霉在这家伙的进士,被掰开考了两回。

    正德九年会试通过,眼看着就要考殿试,突然收到父亲的死讯。于是连忙回家奔丧,三年之后跳过会试,直接跑去参加殿试。

    张璁离开济南之后,史道没有立即对孔家下手。

    他聘请工匠,制作孔子及诸弟子的牌位。让一位左参政,带着差役亲自送往孔府,说是工部精心制造的,让那位左参政亲自看着孔家换牌位。

    又过数日,一位颜姓秀才,快马跑到济南:“史薇垣,在下让族弟去拜孔庙,发现孔圣及诸子神主,又换成了以前的牌位。”

    “真是不怕死啊!”史道立即带着济世派弟子和差役,全部换便装前往曲阜,打算杀孔家一个措手不及。

    那位颜姓秀才,正是复圣颜回的后人,同样享有朝廷的优待。

    但是,儒门诸子在曲阜的后裔,岁米都是先发给孔家,再由孔家拿去分配。曲阜颜氏,不但没受到孔家帮助,反而在争田时受到打压,每年的岁米也经常不能足额领到。

    那就寻机报仇呗,顺便搭上王党的大船。

    历史上,曲阜颜氏可比孔家有气节得多,之前一直默默无闻,明末突然连出三个进士。

    其中,颜胤绍在担任河间知府时,清军攻破城墙,他带着妾室和儿女,举家**殉节(不忍杀死六岁幼子,令其自行逃难)。其正妻和长子留在曲阜,长子终身不仕满清,一心奉养寡母,晚年与故旧图谋复明失败。

    可惜最后还是从了,颜胤绍的孙子里面,有三个考中满清进士当官。

    但至少,没有立即归顺,康熙年间才开始去考科举。

    书回正题,史道带着济世派弟子和差役,来到曲阜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他们抵达孔庙门口,突然一窝蜂的往里冲,孔家子弟和仆役愣是没反应过来。冲进去老远,孔家子弟还以为遭贼了,大声呼喊道:“快抓盗贼,快抓盗贼!”

    等孔庙中人抄家伙围捕,史道已经带人冲进正殿。

    果然,那里摆着的牌位,不是“至圣先师”,而是“大成至圣文宣王”!

    史道抖开裹着长剑的棉布,拔剑出鞘道:“曲阜孔氏意图谋反乎?”

616【火烧孔庙】

    孔闻韶虽然被剥夺封号,但还是继续住在衍圣公府,再过几年他儿子就能继承“衍圣公”了。

    这天下午,孔闻韶正在喝闷酒,连眼前的舞乐都不能让他提起兴致。

    突然,一个家仆冲进来:“公爷,出大事了……”

    片刻之后,孔闻韶快步跑出去,正好碰见同样惊慌的孔闻礼。

    孔闻礼正在责难一个庙老:“都反复叮嘱过了,一旦有朝廷官员拜庙,就把大殿里的神主牌位全部换回来!”

    庙老哭丧着脸:“没来得及啊,他们乔装成平民,一声不吭就往里冲。大伙以为来了强盗,都去抄家伙围堵抓捕,谁还想得到把神主换回去?”

    孔闻礼连忙问:“你是说,他们都百姓打扮,谁都不知道是布政使来了?”

    “不知,”庙老说道,“等进了大殿之后,才有人自称是右布政使。”

    孔闻礼突然面色狰狞,咬牙切齿说:“定是强盗假冒朝廷命官,来人啦,多多召集家丁,将那些强盗全部打死送官!”

    孔闻韶正好听到这段话,惊问:“你怎么敢?那是要杀头的!”

    孔闻礼转身盯着兄长:“若放任他们离开,俺们孔家就算不死,也得被王二扒一层皮!”

    “谁让你不换神主,非要用旧朝牌位?”孔闻韶开始埋怨弟弟。

    孔闻礼怒道:“我怎知道山东三司,一直咬着咱们孔家不放?兄长,祸到临头一起担,难不成你还想置身事外!”

    孔闻韶欲言又止,跟着孔闻礼继续走,可走出几步突然说:“我喝醉酒了,今日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兄长此言何意?”孔闻礼愈发不忿。

    孔闻韶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回跑去,他想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今后就算事发也可来个一问三不知。

    孔闻礼勃然大怒,却又不方便发泄出来,只能喝令:“快召集家仆杀贼!”

    ……

    史道带人占领孔庙正殿,勒令孔氏兄弟立刻来见。同时吹哨传消息,让藏在孔庙外面的差役,立即骑马去兖州府衙报信。

    正自等待间,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强盗冒充朝廷命官,孔家子都给我杀贼,殿中贼寇一个不留!”

    史道听了有些惊讶,随即冷笑:“当真胆大包天!”

    为了打个措手不及,防止孔家临时更换牌位,史道只带了三个官差、八个济世派弟子,毕竟随员太多容易提前暴露。

    眼见孔家狗急跳墙,史道立即立即关闭殿门,自他以下十二人分守门窗等要处。

    正殿大门有好几扇,孔家人冲得太快,还有两扇没来得及关上。史道带着三个济世派弟子,亲自拔剑扼守,四人堵在门后疯狂砍杀。

    只砍伤两人而已,就吓得几十个孔氏家仆后退,这些孬货哪还敢继续往里冲?

    孔闻礼气得不行,疾声催促道:“快快杀贼,杀死一贼,赏银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家仆们提着棍棒,又开始胡乱喊叫着冲门。

    史道连忙又唤来两个济世派弟子,六人一起守在正门处,其他人防守偏门和窗户。

    “杀!”

    六人结阵刺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家仆数量此时已经超过两百,分别从几处朝里冲,大殿正门这边人数最多,上百人猬集在门口喊叫。

    这些家伙,平时顶多仗势欺人,别说上阵打仗了,就连正儿八经的街头斗殴都没玩过。他们被赏银刺激,莽着脑袋冲过去,最前面的几人面对利剑,瞬间清醒过来想转身逃跑。可后退又被自己人堵住,这几人进退不得,竟被推倒踩踏而死。

    瞬间就有几个家仆挤进去,史道等人边退边杀,手起剑落就全部刺死刺伤。

    “杀人啦!”

    前面的家仆惊恐欲退,后面的家仆继续前冲,连挥舞棍棒都已经忘了。

    片刻之后,上百家仆作鸟兽散,在大门口留下十多具尸体。

    “没用的废物!”

    孔闻礼已经骑虎难下,他已经下令动手,若不能杀掉史道,今天这事儿没法收场。

    可是,家仆们太过没用,一百多人竟被六人杀溃。

    再看几处偏门和窗户,同样没有战果,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孔闻礼的脸色阴晴不定,突然咬牙说:“放火!”

    这厮是真的豁出去了,竟要放火烧孔庙,把史道活生生烧死在里头。今后若朝廷追查,便说盗贼畏罪**,打死不承认山东右布政使来过。

    史道站在正殿大门后,见外头堆积柴草,难以置信道:“孔家失心疯了吗?连自己老祖宗的庙堂都烧!”

    “师兄,杀出去吧。”追随史道的济世派弟子说。

    史道说道:“捉奸捉双,捉贼拿脏。此时冲出去,正中对方下怀。我们离开之后,他们就能趁机换回牌位,朝廷追查起来孔家完全可以不认账。”

    济世派弟子问:“那就等着他们放火?”

    史道说道:“再等等,我就不信他们真敢烧孔庙大殿!”

    孔闻礼真敢烧!

    就算烧不死史道,也要烧掉里面的证据,今后就能打扯皮官司。

    “点火!”

    外头点火的一瞬间,史道就带人出去,对着放火的家仆一阵砍杀,再用长剑拨开燃烧的柴草。

    突然,曲阜知县带着数十衙役赶来。

    孔闻礼说:“孔知县,有盗贼惊扰圣庙,快快将他们全部杀死!”

    曲阜知县立即下令:“杀贼!”

    为啥知县那么听话?

    因为从元代开始,曲阜知县就由衍圣公兼任,或者由衍圣公指派孔氏族人担任。

    孔家不仅享受各种优惠政策,更是直接统治曲阜地方,从县令到佐官、差役,上上下下全是孔家的人。

    甚至,中央朝廷、山东三司和地方御史,都没资格考核曲阜知县。没有皇帝命令,各级官员不能插手曲阜事务,顶多风闻奏事去告孔家的状。

    说得更直白一些,在没有接到中央命令的情况,这次来的无论是张璁还是史道,都属于越权干涉孔府事务!

    如此解释,就可知孔家为何那么大胆,敢抗旨不遵继续沿用元代封号。也可以理解,历史上的孔家,一直到明末还这样玩,却没受到朝廷处罚的原因。

    孔家,就是曲阜的天!

    曲阜并非朱家之天下,而是孔家之天下!

    历史上,张璁成功削去孔子的王号,把孔子从王爷变成老师。但他以首辅之权势,也无法扭转孔氏世袭曲阜知县的局面,只能说以后的曲阜知县也要接受朝廷考核。

    可是,即便考核为劣等,也无非再换一个孔家人。

    如此考核有屁用啊?

    还不是走一个过场。就连负责考核之人,都懒得去管什么情况,随便胡乱评优便是。

    孔家的知县,带着数十衙役冲来,这些人的武力值好歹比家仆高些。

    但也高得极为有限。

    他们平时作威作福惯了,拿一根水火棍就横行无阻,自然不可能准备弓弩等物。

    双方刚刚接战,数十衙役就立即崩溃,因为冲前面的见血了。

    “放火!”

    孔闻礼命令家仆,绕到两侧去放火。

    史道这边只有十二人,还不敢分散杀敌,只能眼睁睁看着孔庙正殿起火。他满腔怒火道:“尔等欺师灭祖之辈,等着被朝廷问罪吧!”

    孔闻礼大喊:“围杀这些冒充官差的强盗!”

    “冲杀出去!”

    史道带人挥剑冲锋,衙役、家仆纷纷避让,很快就被他们冲出孔庙大门。

    孔闻礼也没法追赶,就是追上了也打不赢。他冷笑道:“快救火!”

    救火的同时,把孔庙正殿里的牌位换回来。

    今后朝廷怎么追查?

    我孔家啥都没干,只是围捕一些强盗而已。这伙强盗胆大妄为,竟敢自称朝廷命官!

    什么?

    你真是山东右布政使?

    哎呀,误会,都是误会。

    没有朝廷命令,山东官员不得插手曲阜事务,你这突然越权行事,我哪里知道是真是假?

    请陛下治山东右布政使史道越权之罪!

617【不查而查】

    史道与孔家的奏疏,几乎同时送到京城。

    史道上疏禀明事情原委,弹劾曲阜孔氏以下罪名:供奉旧朝神主,图谋不轨;袭杀朝廷命官,目无王法;烧毁孔庙正殿,欺师灭祖。

    孔家的奏疏就很有意思,说是曲阜来了一群强盗,被孔家带人围追堵截,最后慌不择路逃进孔庙。这些强盗为了逃命,竟然放火烧毁孔庙正殿,趁着孔家救火而逃之夭夭。虽然孔氏救火及时,但孔庙正殿还是被烧毁大半,请求朝廷拨银子修缮孔庙。

    看完这两封奏疏,包括王渊在内,五位阁臣都傻了。

    “嗙!”

    汪鋐的脾气最暴躁,怒得直接拍桌子大吼:“这曲阜孔氏究竟意欲何为,且不论供奉旧朝神主、袭杀朝廷命官,他们竟连自己老祖宗的庙田都敢烧。不为人子也!”

    汪鋐这人很有意思,朱厚照提拔的帝党,以前夹在王渊、杨廷和之间,很难发展出自己的党羽,一直都夹着尾巴当官。

    杨廷和致仕以后,汪鋐彻底投靠王渊,全力鼓吹、支持改革,多次在朝堂为王渊冲锋陷阵。

    但是,汪鋐的器量有些狭窄,喜欢搞以前得罪过他的人。动辄借机生事,总是斗争扩大化,他若做首辅必然形成党争。

    “唉,孔家糊涂啊!”毛纪叹息说。

    毛纪这个曾经的铁杆杨党,如今过得还算凑合。他身为次辅,只要不阻碍变法,王渊也不会找他麻烦,平时为政给予足够的尊重。

    王琼摇头说道:“此事难办。查无可查,不查又令朝廷颜面尽丧。”

    能做内阁大臣的,自然不会是傻瓜。

    两封奏疏往桌上一放,立即就能猜到事情真相。但就如王琼所言,这事儿根本就没法去查,孔家明摆着死不认账,甚至可以反告史道栽污孔氏。可是不查也不行,孔庙莫名其妙被烧,山东右布政使被打伤,不严肃查处的话,朝廷和皇帝颜面何在?

    众人看向王渊。

    王渊笑着对王宪说:“维纲何不发言?你是兖州东平人,老家紧挨着曲阜,便说孔家往日如何。”

    五位阁臣当中,王宪纯属挂件摆设,论能力、论资历都不够入阁。但他又没犯啥错误,王渊不能胡乱撵人,只能将其弄进内阁,腾出兵部尚书的位子给自己人。

    王宪苦笑:“曲阜一地,国中之国,还能怎么说?”

    毛纪以前还想维护孔家,就算孔氏供奉前朝封号,他都觉得可以约束改正。但是,毛纪这次被激怒了,曲阜孔氏竟然敢放火烧孔庙!

    毛纪愤然道:“当派三法司会审曲阜,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王琼叹息:“查不出来的。孔氏不承认便可,无论查出什么结果,都说你是屈打成招。一旦严惩孔家,此事散播出去,朝廷有理都变成没理。”

    众人无言,不能反驳。

    就拿当代衍圣公孔闻韶的父亲举例,其父名叫孔弘绪,史书记载一堆他如何受皇帝宠爱。

    突然笔锋一转:“多过举……夺爵为庶人。”

    如果你只读正史,估计会看得一头雾水。刚说这人从小跟着皇帝长大,还成了内阁首辅的女婿,怎么突然就废为庶人了,而且连个具体罪名都不说清楚。

    必须结合明代官员的私人著作,才能搞明白孔弘绪干了什么——坐奸妇女四十多人,亲手勒死无辜四人。

    犯下如此大罪,史书只用“多过举”三字概括。而且贬为庶人之后,换个皇帝又恢复衍圣公冠服,只是没有衍圣公爵位而已,一切待遇全部复原如初。

    估计老天爷都看不惯,孔弘绪恢复衍圣公冠服的第二年,孔庙就被雷劈了,一把火烧得精光。

    孔圣后裔,不能以常理论罪,就算有罪也得遮掩,否则要丢全天下读书人的脸。

    王渊作为当朝首辅,必须妥善处置此事,否则必受朝野上下质疑。

    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那该咋办?

    王渊笑着说:“诸君何须烦恼?以吾思之,孔圣后裔,必定德才兼备,断不会欺师灭祖、图谋不轨。山东右布政使史道,纯属栽赃诬告,当罚俸三月以惩其过!”

    众人吃惊不已,这不像王渊的风格啊。

    这次不查处孔家,反而惩罚检举者史道,传出去还怎么当首辅?一是寒了诸多学生的心,二是寒了正直大臣的心,三是扫落了朝廷威严。

    “但是!”

    王渊微笑着继续说:“孔子是圣贤,不可能圣裔子孙个个圣贤。三法司还在给鲁王、德王案扫尾,暂时没顾上孔氏子弟的案子。便让大理寺卿金罍,亲自彻查孔氏子弟诸多案件。为了尽快还孔氏子弟清白,查案当迅速,可请陛下调锦衣卫帮忙调查。”

    众人愣了愣,王琼突然抚掌赞道:“此计妙也!”

    毛纪也拱手说:“王相好手段,某汗颜拜服。”

    孔家既然耍无赖,让朝廷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王渊便跟着耍无赖,既不调查,又要调查,不查而查。

    啥意思?

    绕过这次的大案,让大理寺卿金罍,亲自带着锦衣卫,去曲阜复查孔氏子弟的陈年旧案。这些案子本来就说要查,只不过三法司忙不过来,现在由大理寺卿接过合情合理。

    如果用战争来比喻,孔家突然杀出一股奇兵,堵在王渊主力的必经之地,绕不过去还没法吃掉。王渊则根本不理这股奇兵,自己派出另一只奇兵,绕到孔家腹地进行扫荡,破坏孔家的生产和后勤。

    这种兵法战术,是毛爷爷的核心军事思想: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但要由我来占据主动。

    孔家有耍横的资本,王渊也有耍横的本钱,曲阜孔氏还能跟朝廷一直耗下去?

    别看金罍去曲阜只查孔氏族人,但他将带着锦衣卫一起去。孔氏作威作福惯了,犯下的案子不计其数,一桩桩顺藤摸瓜全捋出来,最后再跟孔闻韶、孔闻礼算总账!

    查到最后,以锦衣卫的手段,必然能够查实孔闻礼火烧孔庙,而且是孔家人自己出来当证人。

    这样做看似多此一举,不如直接查火烧孔庙案,但却必须绕着圈子去查。必须顾及孔子、朝廷、皇帝、王渊,以及天下读书人的颜面,否则必然遭到舆论非议,稍不注意王渊的名声全毁了。

    查小案,不查大案,一不小心捋出无数大案,把案件卷宗甩出来廷议,让满朝文武都看看孔家的嘴脸。

    谁还能说什么?

    到时候,王渊随便帮孔家说句好话,天下儒生还得夸赞王渊仁慈,都这样了还在帮他们维护孔圣后裔。

    金罍若将此事办好,回京就可以升任刑部左侍郎。

618【以孔制孔】

    要论跟着王渊打仗,伍廉德当为京中第一人。

    王渊还没考中状元,便单枪匹马追击贼寇,伍廉德一路尾随捡人头。后来,王渊率二百重骑出京,伍廉德也是军中哨探头子。

    如今,伍廉德已经四十八岁,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

    金罍带着几个大理寺人员,伍廉德带着两百个锦衣卫,浩浩荡荡出京前往曲阜。

    京津铁路已经修通,且火车性能再度提升,一次能拉200人、时速为15公里。北京到天津,北京到蓟州,全用新火车头,老火车头扔去北京西郊拉煤矿。

    票价很贵,但又不贵。

    就拿京津铁路来说,成人半两银子,幼童三钱银子,货物行礼每二十斤1钱银子。

    两百里路程,运送二万斤货物,只需一百两银子运费。

    利润薄的商品自然不敢,利润丰厚的商品,却喜欢选择搭乘火车。一来火车跑得快,全程不会停歇;二来不怕非法钞关,可以节省灰色支出。

    中央紧急任务,铁道司特地多开一班火车。

    两辆蒸汽机车,载着二百多大理寺、锦衣卫人员,以及他们的随行物品,朝着天津以15公里的时速“飞驰”而去。

    到天津之后,搭官船南下济宁,再折道前往曲阜。

    但是,锦衣卫里有一人,却继续乘船南下,直奔浙江衢州而去。

    此人星夜奔波,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来到衢州孔家。

    同为孔圣子孙,衢州孔家非常惨,因为遭到朝廷的刻意打压。大明对孔家南宗的猜忌,一点不输于猜忌藩王,因害怕南宗争夺衍圣公爵位,朝廷专门定下规矩:“曲阜北宗袭封千年不易,如南宗妄起争端……置之重典,永不叙录!”

    在正德朝以前,孔家南宗别说衍圣公爵位,就连小官小职都捞不着。

    又因朝廷有意打压,地方官员心领神会,孔家南宗在明代越混越回去。以至于,很多官员看不下去了,屡次请求给南孔封官,直至朱厚照时期才封“世袭五经博士”。

    翰林院五经博士,正八品小官,便是三榜出身的庶吉士,留任翰林院都不止这个品级。

    当代南孔首领叫孔承美,若论辈分,是曲阜那边孔闻韶、孔闻礼的爷爷辈儿。

    孔承美今年三十多岁,有雅望,有才名。他给自己改字“畅翁”,号“菱湖”,一听就知道是文人味道,至少写诗做文章比北孔高明许多。

    “老爷,有一年轻人求见,”仆人前来通报,“那人不递名帖,只说有要事相商。”

    孔承美道:“不递名帖,殊为无礼,不见。”

    仆人和门子都收了红包,当然要给人办事,提醒道:“老爷,此人器宇不凡,并非庸碌之辈,恐怕真的有什么要事。”

    孔承美皱眉说:“那便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年轻人来到会客厅,拱手道:“拜见孔博士。”

    孔承美愈发不满:“你不递名帖也就罢了,相见之后也不通姓名,是在刻意辱我吗?”

    年轻人掏出一块牌子,紧紧握在手心,只亮给孔承美一人看:“孔博士,请屏退左右。”

    孔承美瞳孔一缩,立即说道:“你们都出去。”

    屋里只剩两人,气氛有些微妙。

    孔承美问:“锦衣卫为何千里而来衢州?”

    年轻人说:“奉陛下密令行事。孔博士可知,就在前段时间,曲阜孔庙正殿被烧塌大半?”

    孔承美问:“又遭雷击了?”

    年轻人摇头:“曲阜孔氏自己烧的。”

    “怎么可能?”孔承美惊道。

    年轻人便把事情经过,详细诉说一番:“曲阜孔氏,不遵王命,沿用前朝封号在先。受到朝廷追查,为了脱罪抵赖,竟然围杀布政使,火烧孔庙正殿。此事,陛下与内阁诸相公都震怒交加,但碍于孔圣与孔家名声,不便直接下令彻查。”

    孔承美消化了一会儿,疑惑道:“北孔火烧老祖宗庙殿,为何派锦衣卫来衢州?”

    年轻人说:“北孔横行曲阜多年,犹如国中之国,朝廷不满甚矣。如今又做出那等恶事,陛下与阁老们都忍无可忍,欲移南孔至曲阜主持祭祀!”

    此言让孔承美心脏狂跳,热血差点把脑子冲晕。

    南孔一直私下以正宗自居,世世代代都想回到曲阜。便是元朝那会儿,南孔但凡有丝毫机会,也肯定二话不说就给忽必烈下跪。

    什么南宗有谦让美德,什么主动放弃衍圣公爵位,那都是后人美化的!

    真正原因,是南孔乃宋朝皇帝册封,而北孔在金国投降时,就有一支归顺蒙古。当时,南孔和北孔都没戏,真正有戏的,是早早归顺蒙古的孔元措一脉(孔元措死后绝嗣,但临死前指认了继承人)。

    至于说,南宗和北宗哪个更正宗?

    都不正宗,在元代初期,孔氏主宗全部绝嗣。

    北孔是将小宗抬为大宗,即主宗死完了,前推六代去找。前六代的长房、二房全部绝嗣,三房所生的前三房也绝嗣,由三房的第四子的后代继承。

    南孔就更偏得远,前推八代找继承人!

    论血脉的亲疏远近,其实北宗还更近一些,无法拿这个问题说事儿。

    孔承美勉强保持着理智,说道:“国朝有制,南宗不得再争爵位,否则就置之重典、永不叙录。这个……这个不能违反祖制啊。”

    年轻人笑道:“孔博士,南孔不必争爵,只需造福地方、修桥铺路、积攒德望。届时,朝廷自有安排。”

    “如此甚好。”孔承美大喜。

    既然不用南孔出面,那就没有风险,就算拿不回爵位,对南孔来说也没啥损失。

    年轻人离开衢州之后,孔承美立即捐钱给府学,资助衢州的贫寒士子。

    又听说靠近江西的大山之中,有许多几年前遭灾的百姓,已在大山里变成流民和土匪。他力排众议,将孔家私田捐给官府数千亩,由衢州知府招募山中流民垦殖。

    此举轰动整个衢州,甚至轰动半个浙江。

    因为衢州孔氏,远远比不上曲阜孔氏。几千亩私田,对南孔而言已经伤筋动骨,衢州孔家把私田捐了六成以上!

    一时间,浙江儒生,纷纷歌颂南孔,夸赞南孔不愧是孔圣后裔。

    除了南孔族长和孔承美,其他人都不知道啥情况。便是南孔族人,都为此闹僵起来,责怪不该这么败家养望。

    孔家是有族长的,跟朝廷封敕的官员无关。

    比如元代初期的曲阜孔氏,衍圣公、族长、曲阜知县,分别由孔家的三位族人担任。

    到了明代,皇帝不能选派曲阜知县,却能选用曲阜族长!

    此时的曲阜族长,正是下令火烧孔庙的孔闻礼。

    在南孔疯狂养望之时,金罍也在曲阜查案,并密切关注北孔的正直族人。

    火烧老祖宗的庙殿,总有族人心怀不满,那就将其推出来窝里斗。

    绍丰二年四月,曲阜孔氏子弟多不法,乃族长孔闻礼教导不力所致。皇帝朱载堻下令,撤去孔闻礼族长之任,改选其族叔孔弘仁为北孔族长。

    事态瞬间欢乐起来。

    孔弘仁本来就性格偏激,一直跟族人不合群。他接任族长之后,却无法掌握族事,于是主动扔出一堆罪证,让金罍去查孔闻礼的心腹,想要挖空孔闻礼的根基自己掌控孔家。

    连续挖出几十桩不法案件,孔闻礼的心腹被锦衣卫抓走好几个。

    孔闻礼也狗急跳墙,栽赃陷害孔弘仁,引导金罍去查自己的族叔,又乱七八糟扯出许多旧案。

    金罍都不用自己主动查案,每天有人乖乖送来案件,曲阜孔家狗咬狗的模样简直笑死人。

619【只诛心,不杀人】

    豹房,花园。

    王渊与朱载堻对坐,顾太后居中旁听。

    石桌上,不仅摆着果盘、瓜子和黄酒,还摆着一份金罍发回的奏疏及附件(详细奏章,一般以揭帖为附件)。

    朱载堻看完附件上那些查案内容,不由疑惑道:“老师,为何孔圣子孙,竟这么多污秽之辈?”

    王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陛下,历朝历代为何亡国?”

    这是王渊的教育方式,从不给朱载堻说教,而是引导朱载堻自己思考。

    朱载堻说:“便是龙子龙孙,也难免昏庸无能。连续出几个昏君,吏治又一直败坏,百姓自然揭竿而起。”

    王渊说道:“历代亡国,无非几个原因,外族入侵并非主要问题。第一,便是陛下所言,难免出几个昏君,因为皇帝不是考试考出来的,嫡长子就能继承皇位;第二,一个朝代维持得越久,世家大族就兼并土地越严重,小民无立锥之地,遇到天灾便要搏命造反;其三,便是吏治问题。国初所立制度,到了王朝末年被破坏殆尽,什么法制都可以被钻空子。”

    朱载堻问:“这跟曲阜孔氏有何关系?”

    王渊说道:“从唐朝开始,孔家在曲阜就如同小朝廷。朝廷有三省六部,孔家有三堂六厅,曲阜知县只是孔家的外派属官。因此,孔氏之兴衰,也可用朝代兴衰来比较。”

    朱载堻说:“请先生明言。”

    王渊笑道:“孔家掌握曲阜的生杀大权,土地自然越积越多,百姓多为其奴仆、佃户。朝廷的吏治都会慢慢败坏,曲阜孔家的吏治怎可能清明?龙子龙孙都有可能昏庸,衍圣公又怎能一直贤明?但是,王朝会覆灭,孔家却不会。曲阜百姓揭竿而起,自有朝廷去平乱。外敌杀来,孔家只需俯首称臣,便能一直作威作福。陛下,一个朝代历时数百年,都会变得**不堪。孔家就是个延续千年的小朝廷,该**到何等程度?”

    “原来如此!”朱载堻豁然明了。

    王渊又说:“朝廷若是**了,有贤臣变法续命,这相当于治病。若大臣的医术不好,百姓造反改朝换代,相当于下猛药,新朝廷便清明起来。而孔家这个小朝廷,是不用喝药的,一个病了千年的老人,里里外外、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朱载堻拍手赞道:“先生论事总是这般明白透彻。孔家这个病人,该如何医治?”

    王渊说道:“改曲阜知县为流官担任,收回孔家对族人和仆役的逮捕、审判之权。”

    朱载堻说:“正好曲阜知县有罪,便趁机派一个流官过去。”

    王渊摇头:“不着急,可继续让孔氏族人做知县。”

    刚刚换了孔氏族长,现在又换曲阜知县,一切都敢规矩办事,不给任何人质疑的机会。

    甚至,新任曲阜知县,都让代理衍圣公的孔闻礼来任命!

    ……

    曲阜,大理寺办案临时衙门。

    一个孔氏子弟冲进来,举着诉状跪伏道:“在下有冤!”

    金罍问道:“有何冤屈,且呈上诉状。”

    那人把诉状交给大理寺官员的同时,说道:“正德七年,刘六刘七余孽席卷曲阜,乱兵过境之后,主宗趁机侵占田产。我家靠河的四十多亩上好田地,悉数被孔弘睿(新任知县)及其弟霸占。吾母前去理论,竟遭其家奴殴打羞辱,母亲回家第二日便伤重而死。”

    金罍随手翻了一下诉状,问道:“二十年前的事,为何现在才来报官?”

    那人说:“孔氏族人有任何案子,都是先去衍圣公府,由衍圣公派人处理。孔弘睿在族中有权有势,而我家只有孤儿寡母,家父和大哥皆被刘六刘七的乱军所杀,如何能争得过他们?”

    曲阜孔氏繁衍了一大堆子孙,很多孔家子弟跟普通百姓没啥区别。

    这个案子很明显,就是乱军杀了此人的父亲和大哥,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正好那几十亩全是靠河的好田,又紧挨着孔弘睿的田产,于是孔弘睿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吞了这几十亩跟自家田地连成一片。

    就如王渊所说,孔家由里到外都烂透了,很多时候衍圣公都不能做主。

    清代有一个案子,衍圣公与曲阜知县杠起来,孔家人自己打孔家人。那位衍圣公竟然非常正直,成年嗣爵之后,想要惩治作恶的曲阜知县,结果斗到朝廷都无济于事,反而被族人勾结起来泼脏水。

    这位年轻正直的衍圣公,三十岁不到就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在那个位子上,就算你不作恶,也不能阻止族人作恶,否则衍圣公就当不下去!

    被王渊废掉的衍圣公孔闻韶,其实也没怎么作恶,他就喜欢喝酒玩女人而已。但是,他身边的族人,却一个个犹如豺狼虎豹。

    金罍问道:“你状告新任曲阜知县,可有人证物证?”

    “有,”那人掏出几张地契,“此为田契,在下一直藏着。家母被殴打致死,也有十多人亲眼所见。孔弘睿不仅霸占我家田产,还趁着乱兵过境,霸占了附近上千亩田产!不论是孔氏子弟,还是普通百姓的田产,只要靠着他家的地,都被他强行霸占了!”

    金罍收下田契,对伍廉德说:“伍指挥,有劳了。”

    伍廉德立即调遣锦衣卫,带着此人去查访案情。只几天时间,就查得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新任知县孔弘睿有口难辨。其中最严重的一个罪名,是纵奴行凶,殴杀人命六条!

    这知县上任不足二十天,就被大理寺卿金罍弹劾,押送京城前往刑部复审。

    知县已经换了两个,朝廷又让孔闻礼继续任命知县。

    第三个知县叫孔弘祯,干了大概二十天,再次被金罍送去刑部复审。

    金罍来到孔府,对孔闻礼说:“孔博士,真不凑巧,又有人状告知县,已经押送去刑部审理。请孔博士不吝辛劳,再任命一位知县吧。”

    孔闻礼脸色非常难看,黑着脸说:“一时之间,也难找到合适之人,且容我再慢慢挑选。”

    金罍怒道:“一县父母,怎能空缺,曲阜万民正翘首以盼呢!”

    一脸被罢免三个知县,全都送去刑部复审,孔闻礼的心腹们哪还敢接任?

    无奈之下,孔闻礼只能随便任命一个年轻族人,是那种以前无权作恶的普通孔家子弟。

    这下金罍该没办法了吧,等金罍离开之后,孔闻礼再换知县便是,反正曲阜的父母官必须掌握在孔家手中。

    面对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知县,金罍让其背诵《论语》,此人竟然支支吾吾,只能背诵前面几句。

    金罍立即上疏弹劾,不但请求罢免知县,还弹劾孔闻礼识人不明,竟然任命一个连《论语》都不会的人做知县。

    于是,第四任知县被罢免,孔闻礼被剥夺代理衍圣公的权力,由他的一个族叔代理衍圣公。

    新任代理衍圣公,第一件事,就是被金罍请去推荐曲阜知县人选。

    那位老兄头疼欲裂,只能寻找没有作恶的年轻族人,让他们背诵四书五经。也不用背五经,能背诵《四书》就行,反正不能被金罍跳出漏洞。

    可枝繁叶茂的曲阜孔家,一时之间,竟找不出能把四书背完的族人!

    “服软吧,王二这是铁了心要治咱们孔家。”

    “怎么服软?难道承认孔庙是咱们烧的?”

    “金罍抓着曲阜知县不放,恐是想改曲阜知县为流官。”

    “知县大权不能丢,否则孔家就完了!”

    “不然咋办?”

    “……”

    半个月后,金罍弹劾新任代理衍圣公,说此人无才无能,连知县人选都拿不出。请求朝廷再次换人!

    于是,代理衍圣公又换人了。

    半年时间不到,衍圣公被夺爵,代理衍圣公换了两个,曲阜知县换了四个。

    而且不是朝廷横加刁难,每次都合情合法、有理有据。满朝文武看在眼里,便是再迂腐之人,都不敢站出来帮孔家说话,因为曲阜孔氏本身就成了一个笑话。

    再加上孔闻礼火烧孔庙,欺师灭祖,得罪太多读书人,曲阜孔氏已经人性尽丧。

    这种玩法,比直接举族流放都恐怖。你把孔家举族流放,说不定就有无数读书人跳出来,无视其火烧孔庙的罪行,强行洗白帮着孔家说话。

    现在嘛,软刀子割肉,不杀人只诛心。

    那把刀子一直不斩下去,却又始终悬在半空,让曲阜孔氏感觉永无宁日。

    孔闻韶、孔闻礼兄弟俩,枯坐于净室,全都精神萎靡。

    一个被废的衍圣公,一个被罢免的代理衍圣公,堪称难兄难弟。

    孔闻韶还是那样逼叨叨:“我就说了,不能惹王二,不能惹王二。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是皇帝生父,还没有办法治你?”

    孔闻礼哭丧着脸:“我哪知道,此人竟如此阴险,做事完全不讲道理啊。在这么下去,我的五经博士都保不住了。”

    孔闻韶说:“反正我不管,我已经被夺爵了,只想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让我的儿子顺利袭爵衍圣公。你该去给王二请罪,请他放俺们孔家一马,否则这些下去无休无止!”

    “没法赔罪啊!”孔闻礼欲哭无泪。

    孔闻韶说:“把曲阜知县还给朝廷吧。”

    孔闻礼道:“不能交出去,否则今后孔家就会被知县管着!”

    孔闻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外面的流官来曲阜做知县,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听孔家的话?”

    孔闻礼默然。

    数日之后,第三任代理衍圣公,上疏请求朝廷派遣流官担任曲阜知县。

620【致命一击】

    文渊阁。

    汪鋐一半发自真心,一半拍马奉承道:“孔氏竟自请朝廷任命流官,王相此功莫大,利济万民也!”

    如果说,整治孔家还有文官反对,但把曲阜知县变成流官,估计所有文官都会举双手赞成。

    毛纪甚至想好了制度,建议道:“曲阜知县,当为正五品。一来彰显朝廷对孔圣的尊重,二来正六品知县能够更好的约束孔家。”

    “此言有理。”王琼赞道。

    一般而言,天下知县皆为正七品,但京郊的宛平、大兴知县却是正六品。

    江西的浮梁知县更厉害,从唐代开始就是正五品,比知州的品级还高。只因此县,同时盛产茶叶和瓷器,景德镇便归浮梁县管辖。

    若把曲阜知县设为正五品,也算合情合理之举,官太小根本压不住孔家。

    王渊微笑道:“不急,便让孔氏族人,继续担任曲阜知县。若孔氏一上疏,朝廷就立即答应,一来显得朝廷薄情寡恩,二来也让朝廷颜面无存。”

    汪鋐忍着笑意,一本正经说:“便当如此,还是王相想得周到。”

    “唉!”毛纪一声叹息。

    王渊这是打算继续折磨孔氏,孔家已经打出白旗,朝廷根本不接受投降。

    当然,这也是遵礼的表现,重臣致仕还要三请三辞呢,孔家不想当曲阜知县,于情于理自然也得上疏三回。

    王阁老不愧是本经为《礼记》的状元,果然守礼得很!

    于是,孔氏请朝廷任命曲阜知县,皇帝专门派行人回去宣诏:“衍圣公知曲阜,乃孔圣遗惠,此事千年不易,怎可在国朝变更制度?殊为无礼也。不允!”

    孔家接到圣旨,全都傻眼了,朝廷竟不让他们服软。

    于是,孔家又上第二封奏疏,说曲阜是大明国土、孔家子是大明国民,理应由朝廷派流官担任曲阜知县。

    ……

    曲阜。

    金罍、伍廉德二人哈哈大笑,此事实在太有趣了。

    正常情况下,朝廷想要收回曲阜知县的任免权,孔家和天下士子绝对会激烈反对。可被他们稀里糊涂一顿乱搞,反而成了孔家主动请求,朝廷还端着架子不答应。

    “伍指挥,火烧孔庙一案,可有新的进展?”金罍低声问道。

    伍廉德正色说:“又有六人供述,是孔闻礼下令火烧孔庙。”

    《大明律》鼓励自首,除了罪不可赦者,自首一般都可以轻判。伍廉德和金罍根本不调查火烧孔庙案,却处理其他各类案件上百起,总有涉案者希望坦白从宽,甚至还想提供别案线索立功。

    审查到现在,一共有十八人,检举或承认孔闻礼烧毁孔庙。

    “还不够。”金罍说道。

    伍廉德拱手说:“便由在下亲自去办。”

    伍廉德亲自前去孔府,拜访孔氏新任族长孔弘仁。

    孔弘仁悄悄检举了孔闻礼好几个心腹,并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到现在,孔家的三堂六厅,已经有四人听候孔弘仁调遣。

    孔氏族长,才是孔家的真正掌舵者,是孔家的里子!

    至于衍圣公,无非是孔家的面子而已。

    三堂六厅,对应三省六部,可凭此掌控整个曲阜。

    别看三堂六厅的管事只换了四人,其管辖的下属人员,却因此换了一大串。如此剧烈的人事变动,已经让曲阜孔氏彻底内讧,双方狗咬狗打得不可开交。

    “伍指挥大驾光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孔弘仁热情迎接。

    伍廉德笑道:“都是自己人,孔兄何必多礼。”

    按照辈分,孔弘仁乃是孔闻韶、孔闻礼的四叔,只不过此人是丫鬟生了,以前一直遭受嫡系排挤。

    孔弘仁被金罍扶起来以后,在疯狂报复夺权的同时,大量提拔不受待见的庶出子。这已经不仅是孔氏权力之争,更是孔家嫡子和庶子的斗争,颇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

    孔家不是第一次干出这种事,元代为了争权夺位,互相之间往死里揭短。当时,攻击某某是庶出子已不新鲜,甚至攻击朝廷册封的衍圣公,曾经随母亲改嫁并一度改姓。还有一次直接动武,吓得另一方骑马直奔前线,找正在亲征南宋的忽必烈求救。

    因为实在闹得太过分,期间有好几十年,孔家只有族长和知县,元代朝廷一直不册封新的衍圣公。

    伍廉德问道:“孔兄可知,山东右布政使史道是何出身?”

    孔弘仁说:“乃王相弟子也。”

    伍廉德摇头:“王相弟子众多,这史道却又格外特殊。”

    孔弘仁问:“如何特殊?”

    伍廉德说道:“王相为官至今,只做了一次主考官,便是正德八年顺天府乡试。而史道,正是正德八年应天府的解元,可谓王相门下诸弟子中的第一人。史道奉王相之命,敦促孔家更换先贤先儒牌位,竟遭孔闻礼带着数百人围杀。王相又如何不怒?若非史道骁勇,早被你孔家杀了!”

    “原来如此。”孔弘仁瞬间豁然开朗,难怪朝廷对孔家不依不饶,竟是孔闻礼得罪了王渊最宠爱的学生。

    伍廉德说道:“孔闻礼此人,必须除去,方解王相心头之恨!”

    孔弘仁臭骂道:“孔闻礼那厮混账得很,非但目无朝廷,对孔氏自己人也百般苛待。竟还敢欺师灭祖、火烧孔庙,简直畜生不如!”

    伍廉德说:“现在,已有十八人指证孔闻礼火烧孔庙,但还差一个有分量的检举者。”

    孔弘仁沉默片刻,突然问:“王相对孔家有何安排?”

    伍廉德半真半假道:“衍圣公爵位,依旧等到孔贞干成年之后承嗣。毕竟,孔贞干是西涯先生的外孙,而王相又是西涯先生的门生。”

    孔弘仁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说:“确实如此,有香火情在。”

    伍廉德又说:“孔家意欲殴杀朝廷命官,此事天子震怒,孔氏必须给朝廷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便是曲阜知县,今后曲阜知县由朝廷任命。”

    孔弘仁继续点头:“当给朝廷一个交代。”

    伍廉德再说:“孔兄这一支,可世代担任孔氏族长。”

    孔弘仁要的就是这个,衍圣公只是孔家面子,族长才是孔家的里子,才是孔家真正的掌权者!

    一般而言,孔氏族长由衍圣公推选,朝廷很少去干涉,因此两者往往一体。

    但朝廷真想插手,谁都无法反对。

    谁来当衍圣公,依靠血脉远近,就连朝廷都无法更改。朝廷唯一能动的,就是指定孔氏族长,开国至今,皇帝只亲自指定了一个。

    若此事处理得当,朝廷额外开门,让孔弘仁一脉世代担任族长,今后曲阜孔家就全被他掌控了,就连衍圣公也只能乖乖做傀儡!

    孔弘仁激动的浑身微微颤抖,义正辞严道:“吾当亲自上疏朝廷,好生严惩那欺师灭祖之辈!”

    第二天,孔氏族长孔弘仁,给朝廷发去一封奏疏,检举五经博士孔闻礼:不遵朝廷法令,沿用旧朝牌位与王号,被布政使追查之后,又意图杀害朝廷命官。为了掩盖罪证,竟然下令火烧孔庙正殿!

    奏疏发到京城,满朝文武顿时哗然。

    山东布政使告状是一回事儿,孔氏族长亲自告状又是一回事儿,等于彻底坐实孔家火烧祖宗庙殿的罪行!

    这跟挖自家祖坟有何区别?

    不孝乃大罪。

621【我要打十个】

    “陛下,请诛孔闻礼!”

    奉天殿内,之前力保孔家的梁材,此时此刻吼得最大声。

    罗钦顺也气得不轻,他对火烧孔庙案将信将疑,认为孔家人应该没那么大胆子。可现在孔弘仁的奏疏,再加上大理寺搜集的供词,却已经坐实此等骇人听闻之事。罗钦顺手持笏板出列,端正跪下说:“孔闻礼的罪行,件件不可饶恕。莫说什么圣裔,他已经不配为孔圣子孙。无须再等到秋后,可斩立决!”

    太仆寺寺丞夏言说:“处斩之前,当罢其五经博士官职,夺其代天子祭祀子思书院之权!”

    这些人说得义愤填膺,但都是把矛头对准孔闻礼。

    右都御史聂贤突然来一句:“围杀山东右布政使,孔闻礼一人围得过来吗?火烧孔庙正殿,是孔闻礼一个人放火吗?孔氏族人就都不知情吗?为何山东右布政使弹劾数月,孔氏族人一直隐瞒不报?串联犯罪者有几人?知情不报者又有几人?请陛下着令彻查!”

    百官皆惊,这事儿哪能彻查?得帮着孔家遮掩才行啊。

    刚做工部尚书的张璁,也出列说:“陛下,兹事体大,遮是遮不住的,否则朝廷威严尽失,必须着令大理卿一查到底。”

    礼部右侍郎许瓒说道:“陛下,或许孔氏族人,迫于孔闻礼权势,皆敢怒不敢言,并非有意帮其隐瞒。查案可以,切不能兴大狱,否则必然伤及无辜。”

    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反驳道:“许侍郎此言差矣,便是在曲阜兴大狱,恐怕也不会抓到无辜之人。大理寺这几个月,审出孔家无数罪案,孔门上下早已沆瀣一气。我知汝等欲维护孔圣门面,可便是孔圣复生,他真会庇护那些不肖子孙吗?孔圣怕是要亲自提剑诛灭此人忤逆之徒!”

    梁材说道:“不论如何,曲阜孔氏已经闹出太多恶闻,不能再这样查下去了。非维护孔家颜面,而是维护儒家的颜面。”

    张璁冷笑:“文过饰非,此真儒乎?”

    梁材辩道:“孔子乃至圣先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儒士维护孔门,犹如维护兄弟手足,亲亲相隐是为直也。”

    张璁讥讽:“梁侍郎大可窃负而逃!”

    “我……”梁材瞬间无语。

    两人这段辩论,属于儒家的经典悖论。

    孔子认为,亲亲相隐是“直”的表现。但这种“直”,又往往是违法的,于是孟子说,舜的父亲犯罪,舜不能徇私枉法,但又不能把父亲交出去违背孝道。舜最好能够舍弃天下,背着父亲悄悄逃跑做普通人。

    梁材认为孔门是儒士的家人,帮着孔家亲亲相隐是遵从孔子训导。

    张璁说没人拦着你亲亲相隐,但你必须像孟子说的那样“窃负而逃”。即,你去维护孔家吧,但应该先辞官再说,否则你就是遵守孝义,却违背了道义。

    张璁这帽子扣得好凶,只搬出“窃负而逃”四个字,就堵住了所有想帮孔家人的嘴。

    帮孔家说话可以,但请你先辞官再说,不辞官就是不遵道义的伪孝!

    满朝文武全都看向张璁,觉得这人太可怕了,今后绝对不能跟他吵架,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还让人根本无法反驳。

    窃负而逃,一锤定音,瞬间结束这场争论,皇帝下令彻查孔庙纵火案。

    不然还怎么办?为了帮孔家而辞官?

    怕是你刚开口辞官,皇帝立即就答应了,直接把你请出奉天殿,到时候你又拿什么来帮忙?

    左右两难,完全无解,张璁的战斗力已然拉满。

    王二做礼部尚书可以砍人,我张璁做工部尚书也可以喷人!

    ……

    之前金罍在曲阜查案,一直保持着足够克制,现在的性质则完全变了。

    伍廉德直接征用曲阜县衙大牢,两百锦衣卫全员出动,又临时征召一些外姓人做辅警。一天到晚,只见锦衣卫四处抓人,抓回大牢就严刑拷打,保证打得你小时候偷看寡妇洗澡的旧事都能供出来。

    审案效率成倍提升,还顺便扯出无数陈年积案,一桩桩摆出来简直触目惊心。

    孔氏主宗,竟找不出几个干净的。就算自己不做恶,家仆也肯定作恶,因为生杀予夺、无人监管。

    当金罍把调查结果送回京城,文武百官尽皆无语。

    人们关注的焦点,已经不是孔庙纵火案,而是孔家主宗那密密麻麻的犯罪内容。

    这天朝会,礼部尚书罗钦顺说道:“具浙江巡按御史禀奏,五经博士孔承美乐善好施,救济贫寒士子无数。浙西大山流民众多,衢州孔氏捐出六成田产,帮助衢州知府招募流民,大大缓解浙西匪患。请陛下嘉奖孔博士。”

    朱载堻叹息说:“都是孔圣子孙,衢州孔造福一方,曲阜孔却为祸一方。何异甚也?”

    王渊说道:“臣问,南孔方为圣裔正宗,随宋室南渡而居衢州。北孔一支,降金而绝嗣。如今这支北孔,却是金国未灭,孔元用、孔之全父子便降蒙古。蒙古当时为异族,这孔家不管是食宋禄,还是食金禄,都不该国主未灭便投外敌。此贰臣也,不当为衍圣公,否则岂不是让天下读书人都学着当贰臣?”

    (注:前面有个章节,把投降蒙古的孔元用,写成了依附金国的孔元措,已更正。)

    汪鋐立即配合:“臣议,迎回南孔正宗,罢免投敌北宗!”

    “这……这如何使得?”毛纪被吓了一跳,此事王渊没在内阁讨论。

    梁储说道:“陛下,此事有违祖制。”

    张璁笑道:“太祖可没定过如此祖制,对于孔子圣裔,太祖只有一句评价。太祖说孔子是‘好人’,希望孔家多出几个‘好人’。如今,北孔已然污秽不堪,好人难寻矣。南孔造福一方,显然是有好人的。弃北孔而迎南孔,正是遵从太祖之言,让孔家多出几个好人!”

    这并非胡说八道,朱元璋对孔子的评价,真的只有“好人”二字,并希望孔家好人教化百姓。

    敢拿祖制说话,那就追到朱元璋时期,迎回孔家好人便是祖制!

    王渊根本不用再亲自辩论,张璁手执笏板出列,站在那里要一个打十个。

    还想帮北孔说话的文官,看到张璁那矮瘦的身形,竟一个个把话吞回肚子里,生怕被张璁怼得颜面扫地。

    皇帝再次颁布圣旨,封衢州孔承美为衍圣公,勒令取消衢州孔子家庙,南孔主宗立即前往曲阜。同手,再度收回部分曲阜孔氏祭田,只给孔家留10万亩祭田过日子。

    换宗了,族长当然也要换。

    一直偷着乐的孔弘仁,这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跑去伍廉德那里嚎啕大哭。

    伍廉德叹息道:“唉,你们北孔犯事太多,皇帝震怒怎能避免?这样吧,我帮你讨个官职,定不会让你白干。”

    孔弘仁心里一万匹草泥马飞奔,脸上还得挤出讨好的笑容,又哭又笑道:“如此便有劳伍指挥了,在下定有重谢。”

    北宗孔弘仁这一支,被封为世袭五经博士,世代负责祭祀洙泗书院,至少过河拆桥还给他留了块舢板,也给南孔留了一根钉子在那儿。

    孔闻韶的儿子孔贞干,好歹是李东阳的外孙,也被封为世袭五经博士,世代负责祭祀尼山书院,再次给南孔打下一颗钉子。

    两颗北孔钉子敲下,做了衍圣公的孔承美如鲠在喉,连忙上疏请求朝廷任免曲阜知县。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南孔之人做族长和衍圣公,只负责孔子大祭,以及祭祀子思书院。洙泗书院和尼山书院的祭祀权,则分别留给北孔的两支。一旦南孔乱来,那就换成北孔坐庄,上头再安一个正五品曲阜知县监管。

    被论罪抄家的北孔主宗私田,全部分给南北孔的贫寒之家,底层孔氏子孙瞬间支持朝廷决策。

    至于孔闻礼,枭首,抄家,家人流放海外。

    弹劾孔闻礼有功的史道,取消三个月的罚俸,赏银五两,加俸十石,升文勋和散阶各一级。

622【实干才是硬道理】

    文渊阁。

    上一届殿试的状元、榜眼、探花,全都被王渊叫来。

    王渊问道:“你们最近都在做什么?”

    王阳明亲传弟子、状元罗洪先回答:“随温侍郎编撰《武皇帝实录》,闲暇之余自编《广舆图》。”

    《武皇帝实录》就是《正德实录》,勋贵郭勋担任监修,王渊、毛纪、罗钦顺担任总裁,温仁和、贾咏、董玘担任副总裁。

    其中,副总裁温仁和,是王渊的会试房师,实际由他主编朱厚照的实录,王渊等三位总裁负责审稿确认。

    这个时空的《明睿宗武皇帝实录》,比历史上的《明武宗毅皇帝实录》,恐怕对朱厚照的评价好上百倍。但黑材料也不会刻意掩饰,毕竟朱厚照干过太多荒唐事,王渊定下的编撰基调是客观公正、偏于肯定。

    王渊好奇问道:“《广舆图》是何物?”

    罗洪先说道:“在下自幼喜欢骑马射箭、考图观史、天文地理,如今大明所用舆图,沿自前朝的《舆地图》,疏漏错误之处颇多。于是,在下想编撰一套本朝的地图,内容为:一副总图、两直隶及两京十三省地图,再绘边镇、漕河、四级等地图。以上舆图,皆用计里画法编撰。”

    “这个想法很好,”王渊赞道,“保留你《武皇帝实录》纂修之职,但以后不用再参与编撰工作。你且去铁道司观政三月,学习他们的地图画法,今后编撰《广舆图》,分别用平面图和地形图两种。等观政结束,我给你在翰林院单开一房,专门绘制《大明天下广舆图》。到时候,再给你配一个副手,二十个杂官佐吏,三十个专职差役。”

    罗洪先说:“用不得这么多人。”

    “用得着,”王渊说道,“我要你走遍大明千山万水,实地考量把地图画好!可敢接下这个差事?”

    让一个状元实地绘图,等于常年远离朝廷中枢,这个任命非常影响罗洪先的政治前途。

    罗洪先抱拳说道:“吾必竭力而为!”

    王渊还是安慰道:“你等丈量全国,必然十分辛苦。包括你手下的官吏差役,在绘图时全部临时加俸三级,可调动各地官府和卫所帮忙,每年可回京休息三月。你每两年自动升官一级,一直升到正三品为准。你的下属们,升官视其自身状况而定,反正不会委屈任何一人。”

    罗洪先顿时感受到王渊对此事的重视,激动道:“誓死完成此任!”

    罗洪先此人,同样经史子集、阴阳术数、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兵法骑射、农学水利……样样皆通,跟学霸唐顺之是一对好基友。

    可惜在嘉靖手底下当官,因为皇长子年龄太大,请正式立太子而遭到罢官。他跟唐顺之一起遭到罢免,各自回乡苦修学问,过了十多年苦修士一般的生活。

    唐顺之的老家在沿海,还能被聘为军事顾问,亲率战船去打倭寇。罗洪先的老家在江西,罢官之后根本无人过问,一身本事全无用武之地。

    “舜敷呢?”王渊又问。

    王阳明亲传弟子、榜眼程文德说:“在下随董侍郎编撰《武皇帝实录》。”

    王渊问道:“可愿去曲阜做知县?”

    程文德问:“如何做知县?”

    王渊说道:“曲阜乃儒学发端之地,而今却乌烟瘴气。你去之后,当好生约束孔家,大兴文章教化,让曲阜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程文德抱拳道:“义不容辞!”

    历史上,程文德也是得罪嘉靖,被权臣汪鋐一朝致命,罢官下狱差点被活活打死。后来两度起复,官至吏部左侍郎,又因劝谏嘉靖而被罢官。因为做官太过清廉,在程文德死后,妻儿靠变卖家产才能给他下葬。

    王渊再问自己的关门弟子:“你呢?”

    唐顺之回答:“随贾侍郎编撰《武皇帝实录》,闲暇之余在钻研数学。”

    王渊问道:“可愿去绍兴做府同知,专理清田之事?”

    唐顺之虽然有些诧异,但没有询问原因,直接回答:“愿去地方清田!”

    王渊给三人解释:“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做首辅,跟别人不一样,喜欢地方实干官员。但凡我在朝一日,今后的一榜进士和庶吉士,愿意外放地方的都会快速提拔。其实在我设想当中,内阁辅臣和六部尚书人选,最好能让当过两省布政使、总督或巡抚的官员升任。”

    罗洪先、程文德、唐顺之三人恍然大悟。

    王渊又说:“达夫的《大明天下广舆图》,若能编好三分之一,我便让你做左侍郎,剩下的另择人选接着干。”

    罗洪先道:“王相不必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做事自当有始有终。”

    王渊赞许道:“志气可嘉。但就这么说定了,你总得留机会给别人,事情不能让你一个人做完了。”

    罗洪先笑着没再说话。

    王渊又对唐顺之说:“去了绍兴,先替我看望阳明先生。”

    这属于私事,唐顺之连忙说:“弟子谨记。”

    数日之后,三道任命颁布。

    设立翰林院舆图测绘房,应届状元罗洪先担任掌房,负责前往各地测绘大明江山(顺便监察天下不法事)。

    外放应届状元程文德,担任正五品曲阜知县。

    外放应届探花唐顺之,担任从五品绍兴府同知。

    这些调令一经公布,文武百官为之哗然。若非唐顺之是王渊的亲传弟子,罗洪先、程文德是王阳明的亲传弟子,百官肯定觉得王渊在刻意打压后进!

    当初,杨廷和与王渊闹得最僵的时候,也只敢外放王党的庶吉士,不敢轻言外放王党的一榜进士。

    再联系铁道司出身的一堆王党嫡系,文武百官已然彻底明白,当朝首辅喜欢重用实干派!

    受此激励,应届二榜进士第一杨名、第二陈束、第三任瀚,全都以庶吉士出身而自请外放地方。王渊欣然同意,让他们去做知州,敦促他们好生造福地方。

    毛纪得知消息,久久不语。

    被杨廷和扔去地方为官的几个王党庶吉士,如今已升到按察副使、参政级别,山东山西又冒出一堆清田实干派。若王渊刻意提拔,恐怕十年之后,六部衙门都会被实干派把持。

    到时候,就算王渊突然病死,继任首辅想要破坏变法,都得跟六部好生斗上一番。

    更深远的影响是,这会慢慢形成潜规则,即一榜进士和庶吉士,不留在京中做清贵之官。而是带着储相光环,下放地方历练政绩,快速升迁之后又杀回朝堂。

    甚至王渊不做首辅了,这种潜规则都会继续延续下去。因为六部皆由地方实干派升任,他们提拔官员自有其偏好:老子都是从地方往上爬,凭啥要选你们这些京中清贵之官?

    六月。

    程文德前往曲阜,唐顺之前往绍兴,两人一同出京南下。

    程文德的担子并不重,唐顺之却压力甚大,因为当朝有好几个大员的老家都在绍兴府治下。

    江西已经被陈雍清理过一番,山东和山西也在清田当中。

    陕西目前还算好的,暂时没有那狗屁端王。历史上,端王一到陕西就封,万历便赐了200万亩地,最后被李自成撵去四川,又在四川被张献忠抓住砍了。

    如今,土地兼并最严重的是南直隶,其次便是浙江。

    浙江的杭州府,桂萼、常伦、留志淑等人已经完成清田,但其他州府却依旧一塌糊涂,其中尤以唐顺之要去的绍兴府为最。

623【退休的王阳明和沈复璁】

    “南关新跨马,春色正朦胧。琼霭分天末,岩花落镜中。披云怜谢客,载酒忆山公。试就温泉浴,仙源咫尺通。”

    乍看这首诗,很难相信是个流放塞外之人所写。

    这个时空,顾存仁估计没机会作此诗了。

    历史上,他初授余姚知县,因政绩而选为礼科给事中,然后上疏触怒嘉靖而遭流放。刚到塞外,冰天雪地,他吃了廷杖的腰背还露着白骨。然后学着自己生火煮饭,学会牧马和耕田,流放三十年终于熬死嘉靖。复官回朝后累升太仆寺卿,上疏请求改革马政,奏疏条条切中时弊,可惜当时被束之高阁,直至张居正改革才被翻出来。

    张居正的改革内容,很多都是嘉靖、隆庆两朝就已提出,但因为政局动荡很难真正施行。

    如今的顾存仁,应该不会被流放,但他在余姚也颇为烦恼。

    “父亲,王相欲革弊政,孩儿既为余姚令,当在余姚清田改革。”顾存仁对父亲顾启明说。

    顾启明训诫道:“在余姚清田,确实困难重重。但不管有多难,亦当倾力为之,不负王相之恩也!”

    很有意思,顾存仁在余姚当知县,而他父亲偏偏是余姚最大的海商。

    这并不违反异地为官原则,因为顾氏的户籍在南直隶。他爹从小就在海上漂泊,说白了以前是海盗兼海商,赚下巨额身家在余姚归隐田园。

    明代有位名臣叫归有光,写过一篇文章叫《顾隐君传》,顾隐君便是顾存仁父亲的别号。

    当时嘉靖禁海,顾启明金盆洗手,隐居余姚自号“隐君”。他从不主动跟官府来往,修桥铺路赈济乡里,平时闭门读书不问世事,官府却经常悄悄向他打听倭寇消息。

    而这一个时空,顾启明早就转为正规海商,也用不着什么归隐了,只在余姚遥控指挥船队。

    别看顾存仁只是个小小知县,但他爹在南洋直接占了一岛,过继给四叔的亲兄弟已在南洋当岛主。

    顾存仁问道:“余姚多望族,难以下手啊。孩儿欲从王家开始清田,可乎?”

    “应当先拜见阳明公。”顾启明提醒道。

    “自该如此。”顾存仁点头。

    顾启明很有意思,幼时家贫,却读过几年村塾。十多岁冒险出海,在海盗船上当水手,靠着聪明有义气迅速得到重用,十年时间就挣下两条海船的家业,选择以余姚作为走私基地。

    这货先是做海盗,接着做正规海商,竟没把四书五经忘掉,反而通过刻苦自学,能跟余姚的大儒们谈笑风生。

    当下,顾启明派家仆送拜帖,以私人身份带儿子去见王阳明。

    约定日期,几天之后,父子俩出城前往绍兴府城。

    王阳明的宅子不在余姚,而在绍兴府城之内,属于山阴县管辖。他降生并长大的余姚旧居,即几百年后的王阳明故居,其实是父亲王华分家时租来的。

    王华考上状元之后数年,便把王阳明接去北京,那宅子便转租给钱家。于是在这个宅子里,又诞生了王阳明的弟子、《王阳明年谱》的主编、心学大儒钱德洪。

    此时此刻,王阳明正在跟沈复璁喝茶。

    两人都已经致仕退休了,王阳明以东阁大学士(荣誉职务)的身份退休,因此府邸门楣写着“大学士第”。

    沈复璁官至夔州知府,沾了学生王渊的光,退休时特进湖广左参政,让他有了梦寐以求的从三品官身。

    王阳明的身体不是很好,大部分时间在家休养,偶尔去学生办的书院授课讲学。

    沈复璁则潇洒得很,喝酒听曲,文会宴饮,老年生活清闲惬意。

    “听说,渊哥儿把衍圣公给换了,他可真是大手笔!”沈复璁的语气颇为自豪。

    遥想当年,他四十岁了还是杂官,更被流放那云南偏僻之地。谁知时来运转,在半路被一个贵州娃娃劫走,这娃娃竟高中状元,现在甚至做首辅把衍圣公换掉。

    一切都似在做梦。

    或者说,沈复璁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够当上知府,还能以参政的职位退休,他的梦想只是知县、知州而已。

    沈复璁喝酒,王阳明喝茶。

    端起茶茗,王阳明笑道:“若虚自小便有主见,清田只是第一步,恐怕很快就要力行改革了。”

    沈复璁问:“王家要不要清田?”

    王阳明说:“恐怕清田之人,今年之内便会过来。此子向来无君无父,我这个老师该当给他祭旗。整个浙江,先清理王家田亩,才好对其他大族下手。”

    王家可不只有王阳明,仅是王阳明的族叔便有数十个,王阳明的亲族兄弟多达数百人!

    姚江秘图山王氏,传到王阳明这里,已经是第七十三代。

    被夺爵的孔闻韶,才只孔子第六十一世孙呢。

    作为地方大族,作为王渊之师,清田时必须拿王阳明家族开刀,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沈复璁笑道:“哈哈,我就没那么麻烦,就那几百亩地而已,还是渊哥儿托人给银子买来的。”

    王渊知道沈复璁是什么货色,害怕自己的老师贪污受贿,因此早早写信说明情况,而且每年都送银子过去,只求沈复璁别贪污得太过分。

    沈复璁流放之后,妾室跑得一个不剩,还顺便卷走家产,只留正妻辛苦抚养子女。

    现在,沈复璁有一妻一妾、四子六女,孙子孙女共计九人。

    可惜四个儿子全是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只怪绍兴府科举竞争太激烈,他都想移籍到贵州让子孙应考。

    孙辈还行,长孙沈毅求学于王阳明,十四岁就在余姚考取秀才功名。

    “老爷,顾氏父子来了。”

    负责通转之人,是王祥的儿子。

    王阳明当年带了三个家仆去贵州,王祥年幼多病,被王渊等师兄弟们特别照顾。那个曾被呼为“祥儿”的少年,如今已是王阳明的管家,连长子都已经十多岁了。

    顾启明带着儿子进来,见沈复璁也在,连忙抱拳见礼:“拜见阳明先生,拜见长龙先生。”

    沈复璁担任夔州知府时,曾患病在长龙山休养,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长龙居士”。

    互相见礼之后,王阳明说:“隐君先生请坐。”

    顾启明连忙说:“阳明先生当面,在下不敢称先生。”

    余姚知县顾存仁正襟危坐,眼前两人都是王渊的老师,还有一个是自己的父亲,此时此地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一番闲聊,谈及清田,王阳明主动把话说开:“顾先生携子来访,吾已猜到来意。顾知县且勿着急,朝廷估计就快派人来了,到时候王家自会倾力配合。若有人不配合,也别顾及我的面子,一切依照《大明律》处置。”

    (发现一个很糟糕的事情,这年该举行会试,唐顺之三人已经不是应届进士。既然写错了,又不好插入会试情节,那就把会试推迟一年。)

624【立威】

    唐顺之坐海船来到杭州,还未驶入杭州湾,就远远望见巨大的灯塔。

    古代中国,一般不专建灯塔,而是以佛塔形式存在。

    比如上海的泖塔,始建于唐代,塔高二十九米,周围还有院落、凉亭、水井,以供来往船员喝茶休息。浙江温州的江心岛,有两座佛塔并立,同样举杯灯塔的功能。

    明代福建惠安,有座专业灯塔,并非佛塔兼用,建在卫所的东南角,塔高三十三米。

    王渊开海之后,中国沿海港口,陆陆续续修建灯塔,多为陆商与海商集资修建。

    杭州这座灯塔建在赭山之上,几百年后,这里属于萧山南阳街附近小山,但此时却归海宁县管辖。明代中期,观潮最佳地点为杭州,整个海宁只有赭山可以观潮。

    至于后世的萧山机场,在明代还是杭州湾的海面。

    高度六十多米的灯塔,已经成为地标建筑,名叫“海宁塔”,又称“赭山塔”!

    赭山与龛山(后世航坞山),分别位于钱塘江南北岸边,两山竦峙如门,在明代被称作“海门”。

    随着杭州港的吞吐量不断增大,如今港口泊位已经延伸到海门,就位于赭山灯塔的下方。仅以行政区划而论,已经不能叫杭州港,应该叫海宁港更为贴切。

    唐顺之在港口登岸,一起下船的还有金罍。

    金罍已经升为刑部右侍郎,这次带着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还带了十多个锦衣卫一起来杭州。

    一行人风风火火杀入杭州城,唐顺之继续南下前往绍兴。

    而金罍则稍作休息,第二天来到浙江按察司府邸,把浙江按察使强行扣押,接着又抓捕浙江都司官员。

    浙江右布政使丁聪大惊,跑去找左布政使蒋瑶:“粹卿兄,三法司与锦衣卫齐至,抓走按察司、都指挥司同僚十余人。你怎还坐得住?”

    蒋瑶来一句:“是我上疏弹劾的。”

    “你弹劾的?”丁聪震惊莫名。

    蒋瑶说道:“去年钱塘水患,我便已经提醒过,他们依旧我行我素。如今招来朝廷三法司,也怨不得谁了。”

    丁聪问道:“越塘造田之事?”

    蒋瑶点头,不再多言。

    在钱塘江入海口,两岸都修筑有堤坝,谓之“海塘”。一来防止江水泛滥,二来防止钱塘潮倒灌。

    自从王渊在杭州开海,便下令不得围江造田,并让布政司每年清理江中泥沙,以此来保证入海口和杭州湾的水深。

    但是,浙江三司官员,竟勾结地方士绅,打着利国利民的旗号,不断进行越塘造田活动。

    王渊得知消息之后,不但命令清除这些圩田,还要把西湖、湘湖周边的新圩之田一起清理。

    正是不断的围湖造田、围江造田,导致钱塘江下游河道变窄、河沙淤积愈多。每天早晚的潮汐,每年的钱塘潮,又会带来大量海沙,如果钱塘江变窄变钱,杭州湾淤塞的速度将大大加快!

    历史上,正是持续不断的造田活动,配合潮汐带回的海沙,导致钱塘江在明末清初改道。

    清代继续造田不止,导致钱塘江继续北移,明中期的入海口变成陆地。

    新中国成立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疯狂造田,所造之田比明清两代加起来还多,钱塘江下游从直筒喇叭状,迅速弯成了“s”形状。

    而杭州,也从一个海边城市,缩回去变成内陆城市。

    浙江左布政使蒋瑶,是靠整治河道、修建堤坝起家的,刚到杭州赴任就已经发现问题。他据理力争两年,实在无法说服同僚和士绅,只能给王渊打小报告,请求中央处理这种危险行为。

    每年持续造田,不仅仅威胁港口,还危害沿岸百姓的生命财产,明清两次改道淹死了数十万人。海宁古县城,直接被淹没了,再次改道之后变成一个小镇。

    金罍以刑部右侍郎兼浙江巡抚的身份,联合三法司和锦衣卫,抓走一大堆官员。还逼着参与圩田的士绅豪族,掏银子交给浙江布政司,由左布政使蒋瑶安排河道整治工作。

    蒋瑶又召集商贾开会,跟他们说明利害。

    这些商贾都靠做出口贸易发财,一听圩田侵害港口,而且有王渊支持,纷纷掏银子帮着官府治理河道。同时,也团结起来,利用自身影响力,去压制那帮不断圩田的传统士绅。

    如此一来,就变成资本家与地主的利益之争。

    左布政使蒋瑶,招募役工二十万,如火如荼的开展钱塘江治理工程。

    ……

    绍兴府。

    “徒孙顺之,拜见阳明先生!”唐顺之一揖到底。

    王阳明颔首微笑道:“你的老师,在信中对你夸赞有加,说你今后必定入阁拜相。”

    唐顺之连忙说:“是老师过誉了。”

    王阳明开门见山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依法去办便是。”

    “多谢阳明公!”唐顺之颇为欣喜。

    王阳明也不愿耽误唐顺之的时间,没有亲自考教学问,只挥手说:“去吧。”

    唐顺之说道:“阳明公,老师有言,瓜子上火,不可多吃。”

    “哈哈。”王阳明开心一笑。

    这趟唐顺之南下,王渊托他带来的礼物,有炒瓜子八十斤,平分给王阳明和沈复璁。另有向日葵种子数斤,附有种植之法,也送给两位老师。

    等唐顺之拜别离开,王阳明立即招来王祥,令其把瓜子拿出来品尝。

    剥开一粒,王阳明咀嚼道:“果然好味,比松子更妙,阿祥你也吃。”

    王祥竟无师自通,用牙齿把瓜子嗑开,边吃边说:“渊哥儿孝顺,有新鲜物事都想着老爷。”

    王阳明微笑道:“拿些瓜子给夫人。”

    王阳明第一任妻子,是其表妹诸夫人。为了求子嗣,晚年纳一房小妾张氏。诸夫人去世,王阳明守丧一年,便把小妾抬为续弦夫人。

    张氏得到瓜子,自己吃了几颗,便留下给儿女备着。

    王阳明已经病得不轻,好在比朱厚照更懂养生,估计还能再活几年。他看了王渊送来的向日葵种植之法,发现夏天也可以种,便让家仆在院子里翻土播种,亲自提壶去浇水施肥。

    而唐顺之从王宅拜别之后,便往绍兴府衙而去,突有一骑闹市奔驰。

    唐顺之问路人:“此人鲜衣怒马,是何来头?”

    路人回答:“沈家三公子。”

    “哪个沈家?”唐顺之问。

    路人说道:“还能有哪个沈家?当朝首辅的老师家!”

    唐顺之问:“为害一方吗?”

    路人说道:“经常仗势欺人,留恋花街柳巷,为害一方倒还算不上。”

    翌日。

    唐顺之跑去见沈复璁:“长龙先生,在下欲立威绍兴,可借三公子之身乎?”

    沈复璁愣了愣,没好气说:“别打死了。”

    唐顺之作揖道:“先生宽宏,今后必有报答。”

    又过数日,听闻沈家三公子在赌场,唐顺之立即带着差役去抓赌。

    事先也不说明情况,那些差役稀里糊涂跟着出门。直至来到赌场外,唐顺之大呼:“聚众赌博,给我查封此地!”

    差役们愣了愣,居然不听号令,无人愿意动手。

    “锵!”

    唐顺之拔剑出鞘,抵着差役头子的脖颈:“吾剑不利乎?”

    差役头子被吓得一头冷汗,连忙招呼:“快快动手,查抄了这家赌场!”

    一群差役冲进赌场,把里面搞得鸡飞狗跳。

    一个壮汉带着帮闲过来,呵斥道:“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打秋风,快快给我滚出去!”

    差役们又不敢动了,下意识望向唐顺之。

    唐顺之持剑上前:“绍兴府同知在此,尔等还敢抗法?”

    那壮汉冷笑:“一个同知算什么,回去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场子。”

    唐顺之突然说:“可敢把手伸出来?”

    那壮汉伸出右手道:“伸出来又如何?”

    刷!

    唐顺之一剑斩下,又快又准,壮汉的右手竟齐腕而断,手掌飞到赌客之中造成一阵惊叫。

    那壮汉都没立即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抱着断腕痛呼。

    唐顺之朗声高呼:“太祖旧制,赌徒可解腕!“

    解腕就是砍手,朱元璋喜欢砍掉赌徒双手。

    不仅如此,朱元璋还建了一座逍遥楼,将抓获的赌徒关在楼中,“使之逍遥,皆尽饿死”。

    沈复璁的三儿子站出来,藏着双手,色厉内荏道:“你可知我父亲是谁?”

    唐顺之冷笑:“依《大明律》,凡赌博财物者,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来人,把他给我抓了,先打八十大板!”

    差役慑其威势,只能抓住沈三公子,当场就要脱裤子杖罚。

    沈三公子大呼:“当朝首辅,是我父亲的学生!”

    唐顺之呵道:“当朝首辅,正是我的老师,今日便代师公惩戒不孝之子。给我打!”

    众人一听,尽皆色变。

    差役们哪还敢抗命,把沈三公子按下去,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打。当然,手上都留着劲儿呢,不敢真的用力,否则别说八十杖,八杖下去不死也残。

    唐顺之又喝令其他赌徒:“还愣着作甚?老实趴伏于地,等着官府处置吧!”

    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走来,讨好道:“这位老爷……”

    “别给我套近乎,”唐顺之直接打断,“依《大明律》,开张赌坊之人,同样杖八十,赌坊屋产抄没充公!”

    唐顺之来到绍兴,没有立即清田,而是查抄赌场立威,先把一帮差役镇住再说,顺便给绍兴大户们释放信号。

625【一条鞭法的问题】

    由于王阳明的暗中帮助,有余姚知县顾存仁冲锋陷阵,唐顺之的绍兴府清田行动,首先在余姚打开局面。

    清田,是赋役改革的基础,田册都没搞清楚,还怎么改革田赋?

    清田是为扩大田税的征收面,并非为了抑制土地兼并。为实现快速清田,减小清田阻碍,王渊甚至通令全国,只要能拿出合法田契,老老实实清田入册,正德年间所欠田赋一笔勾销,以前偷逃的税款都不予以追究。

    江南地区,比较头疼的是官田,这玩意儿名义上属于国家,地主根本拿不出合法田契。

    陈雍当时在江西清田,最大的阻碍就是官田,干脆非常暴力的全部充公。事实证明,这种做法低效且无用,只几年时间而已,江西官田再次被富户侵占。

    经过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的长期反复讨论,绍丰二年夏天,内阁再次颁发清田指使。

    拥有官田的田皮十年以上者,只需缴纳少量购地款,即可合法拥有官田的田契(田骨),这相当于对地方士绅大族的妥协,也是在处理朱元璋搞出的历史遗留问题。

    田皮田骨,就是明代中期搞出的玩意儿,并在清朝中期迅速流行蔓延。

    田骨,即土地所有权。

    田皮,即土地佃租权。

    据史料记载,张居正清田的时候,地方士绅所占土地,最多一家就有700多万亩。而到了明末,江南有田者仅剩一成,无田百姓多达九成。

    土地大量集中,人口大量繁衍,导致你想做佃户都没门儿。

    于是,田皮就开始变得普遍。即你想当佃户,先出钱买田皮,获得某块土地多少年的佃耕权力。一般而言,田皮属于永久性质,但也有五年、十年、二十年等短期合约。

    田皮还能转***如我是佃户,手里有一张田皮,但我缺钱想卖掉。可以请来公证人立约,将这块土地的佃租权转让,土地真正的主人(田骨拥有者)不得干预交易。

    也即是说,如果一块土地,田骨与田皮分开,地主无法选择自己的佃户,且无法随意更改田租(交多少租子都写进了田皮合约之中)。

    很有可能,田皮的出现就是因为官田。

    江南有大量官田存在,无法获得合法田契,但又确实在市面流通交易。那么就只能订立私约,出售官田的耕种权,这种交易形式被私田采用,渐渐演化出田骨与田皮之分。

    最新法令一出,江南清田速度快速提升,大量地主拿出少许购地款,购买本就属于自己的官田,把以前的灰色田产转为合法田产。

    也有少数地主,连一点点购地款都舍不得,还想继续非法持有官田,隐瞒田亩并阻挠官府清田。对于这种人,王渊指示地方官不要留情,查出多少非法田亩,不但全部没收充公,还要罚没两倍规模的合法田产,拒不执行者举族流放!

    余姚谢家,就差点被唐顺之举族流放!

    谢迁是弘治朝内阁三重臣之一,一直活到朱载堻登基才去世。他的兄弟和儿子们,大部分是知府以上级别的官员,有两个甚至为当朝正三品大员。

    唐顺之在余姚清理王氏田产之后,立即着手清理谢氏田产。

    谢迁的儿子谢正,仗着朝中有人做官,仗着自身在余姚的影响力,三番五次阻挠唐顺之的清丈工作。虽然没有暴力抗法,却勾结贿赂差役,一边隐瞒自身田亩,一边趁机侵占百姓土地。

    唐顺之查明情况之后,将违法差役全部送进大牢,又亲自带人抓捕谢正,同时上疏弹劾谢氏官员。

    最终处理结果:余姚谢氏出身的官员,全部贬官三级,族长谢正流放殷州!谢氏所隐瞒的田亩,全部予以充公,并没收双倍数额的合法田产。若再不配合,谢氏官员集体罢官,谢氏主宗集体流放。

    朝廷对余姚谢氏的处罚,让整个浙江都风声鹤唳。家里有人在做官的,甚至主动写信回来,劝诫族人一定要好生配合。

    王渊已经很宽容了,不再胡乱罚没土地,甚至配合地主侵吞官田,只希望他们今后老老实实交税。如果这都还不满足,那纯属贪得无厌,即便被举族流放,也不能怪王渊为政暴虐。

    你看余姚王氏,在王阳明的劝导之下,就主动完成清丈工作。不但把非法官田变为合法私田,还免除了正德年间所欠的田赋,而且获得朝廷和百姓赞誉,简直算得上名利双收啊。

    ……

    京城。

    文渊阁。

    常伦回京述职,并献上“一条鞭法”,内阁正在讨论修改,商量着是否推行全国。

    一条鞭法,是桂萼总结发明的,常伦也有参与制定。

    “此法甚好,可解小民之苦。”王琼对此非常赞赏。

    毛纪却说:“可利一时,为害深远。可利一地,为祸天下!”

    王渊只听说过一条鞭法,但不知道具体内容,更不知道这玩意儿出于桂萼。

    此时详细思考,不得不承认,毛纪虽有私心,却一语中的也。

    中国历代实行“两税法”,分别以田亩和人口进行征收,包括田赋、丁役、杂税等等。一条鞭法,将工商税以外的税种,全部合而为一,无疑是中国税制的巨大进步。

    但是,一条鞭法的具体施行,太依靠中央管束了,换个皇帝或者首辅,很可能变成残民政策。

    历史上的一条鞭法,主要弊端有两个,一个是催生出火耗,另一个是被官员破坏。

    张居正死后,一条鞭法虽然还在实行,但地方官员又开始加派杂税。啥意思?本来苛捐杂税,就已经摊在一条鞭中,地方继续加派的话,等于杂税被重复收了两次,老百姓的日子变得更加困难。

    毛纪说“可利一时,为害深远”,便是猜到今后可能出现的状况。一旦朝廷监督不力,地方官员肯定加派杂税,到时候反而害了天下百姓。

    而“可利一地,为祸天下”,却是在说地方差异。

    一条鞭法,适合在江南、湖广、四川等地推行,却不适合山东这样广种经济作物(棉花)的省份。

    绍丰二年秋,山东清田已经完成得差不多。

    一条鞭法的创立者、山东左布政使桂萼,以揭帖形式给首辅王渊发函,请求提高经济作物的赋税,把棉田也归为主田进行田赋征收。否则,一条鞭法在山东施行,必然变成残民暴政!

    此举不利资本家,特别不利于王渊这个资本家头子。

    但必须改!

    在王渊的主导之下,内阁再度颁发政令,从今往后,棉田也算主田,提高田赋比重。

    国内棉花价格因此提升,从而导致另一结果,资本家们加大力度往印度移民,印度的棉花种植规模迅速扩大。

626【百年之法】

    这年秋天,老丈人黄珂病逝,黄峨连忙回乡吊唁。顺便代表丈夫,看望年迈多病的恩师席书。

    黄珂和席书,都是四川遂宁人。

    小皇帝朱载堻特别恩遇,派一位行人(正八品)、十二名锦衣卫护送,往返花费全部由国库开销。

    这位行人,还有一个任务,帮皇帝把墓志铭带去。黄珂的墓志铭,是理学大宗师罗钦顺所写,由皇帝朱载堻亲自誊抄。

    此举,让反对改革派瑟瑟发抖。

    王渊的老丈人死了,皇帝都亲自誊抄墓志铭,可见皇恩浩荡到什么地步!

    城西,王宅,大学士第。

    王渊与旧友常伦宴饮,一边喝酒,一边讨论“一条鞭法”。

    王渊说道:“将所有赋役,都统归一鞭,今后地方恐会再行加派。”

    常伦笑道:“何为一条鞭?便是把杂项加派都算进去。既然已经算进去了,如何还能再加杂项?勿须担心,朝廷发文不得再加即可。”

    王渊摇头:“百年之后,你我身故,而一条鞭还流行于世。届时,天下百姓只知一条鞭,而不知一条鞭包含杂税。官员和士绅必然联手渔利,凭空再加一些杂项摊派,如此等于小民被加派了两次杂税。”

    常伦笑容顿时,点头说:“很有可能。”

    王渊说道:“没有什么是万世之法,我等变法改革,能定百年江山已属不易。但还是应该留一手,我会上疏陛下,请在全国清丈完毕之后,以大明皇帝的名义昭告天下:盛世之土,永不加赋;盛世之民,永不加役。”

    “此法可也,”常伦高兴道,“今后谁若私自加派,便是违反了绍丰皇帝祖制!”

    一条鞭法虽没有摊丁入亩,但本意也是减轻小民负担。

    即赋役总额不变,以清查田亩的方式,增加赋税来源再平摊,以县为单位分摊下去,如此就能减轻个人负担。同时,将田赋、徭役和杂税合并,通过非常复杂的计算方式,揉到一起来平摊给全民。

    这种做法肯定问题无数,但比大户躲避丁役,全让小民承担更进步,至少能让贫苦百姓喘口气。

    今后老百姓不用倾家荡产服徭役,全民只交“一条鞭税”。地方徭役,就包含在税款当中,官员要做什么事情,官府直接拿银子雇人完成。

    如此还有两个好处:

    第一,解放劳动力。放松土地对人口的束缚,更能适应商品经济的发展,也能为资本家提供更多工人。

    第二,减少层层盘剥。以前征收赋役,是州县长官派遣差吏,再由差吏跟里甲长、粮长接洽,由里甲长、粮长负责直接征收。

    粮长因为要包赔,征不齐粮食自己补,许多粮长已经家破人亡,还能生存的粮长全是地方恶霸。里甲长同样变质,心善的根本干不长,“优胜劣汰”下来的全是虎狼之辈。

    一条鞭法实行之后,州县差吏直接跟百姓对接,绕过里甲长和粮长,等于减少一层盘剥。

    都说古代皇权不下县,朱元璋那会儿则不然,皇帝可以直接管到村里。靠的就是里甲长和粮长,这在当时是非常进步的,到了明中期则变成恶政,原因是地主官僚阶层大兴、土地兼并严重和商品经济繁荣。

    里甲长和粮长制度,已经不符合时代发展,反而成为阻碍社会公平和进步的老玩意儿。

    王渊那个“盛世之土,永不加赋;盛世之民,永不加役”,是要等到全国清田完成,以新量田亩为基准、以固定人口为基准,结合各州县最近十年的赋役平均数,来制定一条鞭法的地方赋役额度。

    即一个州县,定下所需征收赋役的总额,再平摊给地主和小民。地方田亩越多、人口越多,平摊到每个人头上就越少,今后世世代代都不许增加!

    听起来似乎是胡来,会导致国家繁荣之后,朝廷税收却没法增加。

    但必须弄清楚几个事实:

    第一,这些税银,大部分是地方税,中央国税只占很小一部分;

    第二,以官僚地主的尿性,就算国家持续繁荣,今后上交国库的税收也不会增加,甚至还会持续不断减少。

    就拿朱元璋时期,跟正德末年相比较,全国在册田亩数量减少一半,即需要缴税的农田有一半凭空消失。而全国在册人口,增加非常缓慢,一遇灾荒战乱反而还减少。这就导致,大明发展一百多年,中央和地方收税越来越困难。

    王渊喊出永不加赋,是不准官员巧立名目摊派,跟财政收入没有半毛钱关系。

    若有一天,大明真的行将就木,估计也不会坚守什么祖制,该加派还是得加派。就像历史上,崇祯疯狂加派“辽饷”一样,朝廷才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还是那句话,没有什么万世之法。

    王渊这次改革,能维持繁荣五十年,已算得上功德无量。能巩固江山一百年,改革可称非常成功。能延续统治一百五十年,王渊绝对是名垂史册的一代贤相。

    土地兼并,无法遏制。

    对于当权者来说,可怕的不是土地兼并,而是拥有土地的大地主逃税!

    明末江南地区,10%的富人占据90%土地,也没见闹出什么乱子。即便有“江南奴变”,也是奴仆抗击雇主,并非起义反抗朝廷。这是因为,江南商品经济的繁荣,可以吸纳大量无地农民,田皮田骨也维持了佃户的稳定。

    而陕西那边,商品经济脆弱,无地农民找不到出路,还得供应边镇军粮。这些穷地方,连田皮都没有发展出来,佃户和农户朝不保夕。一遇天灾,就会造成大量流民,于是李自成、张献忠就出现了!

    王渊对常伦说:“赋役定额之后,永世不变,一切赋役税项全部取消!”

    常伦瞠目结舌。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每年由州县测算并制定赋役总额,再来摊派给辖内百姓。该交多少税,官员可以胡乱制定,虽然御史一查就露馅,但总有人贪钱不怕死。

    而且,赋役税项虽然统归一条鞭,但税项名目还保留着。税项保留是方便御史核查,但却造成吏员工作繁重,官府必须扩招文吏,且文移工作变得非常复杂。时间越往后推,御史越不愿查账,张居正设立的门槛成了摆设,唯一的作用就是养活更多吏员。

    这种搞法,别说一百年,就算三十年都撑不住,必定让情况更加恶劣。

    王渊更加粗暴而直接,按照各州县的情况,制定一个赋役额度,取消全部杂项名目,地方官员就按此定额收取。相当于农业税、人头税、杂税,永世不变,王渊定下的目标是维持一百年。

    至于百年之后,自有君臣去想办法,关他王渊屁事!

    张居正倒是没这样粗暴,制定无数条条框框。结果呢?条条框框越多,漏洞就越多,大明赋役越来越少,征收越来越困难,老百姓的负担还越来越重,最后只能靠增加盐税和疯狂摊派维持统治。

627【乡绅帮着搞人口普查】

    一条鞭法,首先在山东全省试行。

    桂萼拿到那本改革册子,顿时惊讶无比,王渊把他的一条鞭法给改了!

    “为何要定额不变?时间越久,便越僵化!”桂萼皱眉道。

    史道仔细思考:“见山公(桂萼),你制定这一条鞭法,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虽然能绕开里甲长、粮长对小民的盘剥,却将征管权集中于州县,且州县官还能自行制定税额。这会带来什么结果?”

    桂萼说道:“州县官每年制定额度,是根据田亩、人口和灾异情况测算出来,又不是能够随意加征。”

    史道摇头:“见山公此举,只可防君子,不能防小人。赋役征管大权,集中于州县长官,且能每年自定额度。这样一来,督抚和御史稍微兼管不利,州县官就可做两套账。一套低税额给朝廷看,一套高税额给自己看。实际税额定得越高,州县官就捞得越多!”

    桂萼目瞪口呆。

    这是张居正变法的致命伤,都不需要政敌来反攻倒算,所有州县官员都是破坏改革的急先锋。

    如此施政,等于全国的州县官员,明面上是一条鞭法的疯狂拥护者,暗地里是一条鞭法的疯狂破坏者。他们必须拥护一条鞭法,这样才能捞得更多;他们想要捞得更多,又必须暗中破坏一条鞭法。

    王渊一眼就看出其中漏洞,直接搞出定额征收,不给州县官加征的权利。这样一来,州县官虽然不会拥戴变法,却也不会故意破坏变法。

    桂萼继续往下看,表情越来越凝重,最终叹息道:“王相果然有气魄,吾难望其项背矣。”

    史道也唏嘘道:“此法更难推行了。”

    桂萼、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难以针对大地主,只靠增加纳税人来平摊。越往后面,小民愈发艰难,真的只是个救时之法,顶多能起到三五十年的作用。

    王渊自称只定“百年之法”,却尽量保持更长久的有效性,他在“一条鞭法”当中加入了弱化版的“摊丁入亩”。

    即在分摊赋役时,不按人头来平摊,田产拥有更高权重。用实际丈量出的田亩,乘以一定系数,再结合黄册人口进行分摊赋役。

    这等于保留人头税的同时,又摊了一部分人头税在田产里面。地主拥有的田产越多,每年分摊的人头税就越多,但也没有完全取消小民的人头税。

    桂萼仔细思索道:“如此做法,恐怕地主会转嫁赋役到佃户头上。”

    “肯定会的,”史道点头说,“但世上没有万全之法。”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地主肯定不会甘心分摊人头税,但又无法违抗官府政令。那就转嫁给佃户呗,提高田租即可,反正能推就推。就像征收房租税,转嫁给租客便可,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当清朝的摊丁入亩,就没有转嫁给佃户?

    即便如此,也有其进步性。

    粮食亩产就那么多,再如何转嫁人头税,也总有一个限度。把佃户全饿死了,地主找谁来耕种?

    桂萼和史道在吃透“王渊版一条鞭法”之后,立即招来左右参政和左右参议,让他们跟山东各府官员接洽,再由各府朝全省州县推行。

    没有立即征税,而是让各州县,上报田亩数量、人口数量和近十年的徭役花销。

    桂萼和史道,亲自带着一群文吏,敲打算盘制定各州县税役定额和纳税系数,今后一直按照这个额度收取。山东每户百姓,今后交税数额为:田产亩数乘以固定系数(1),再加,家中人口乘以固定系数(2)。

    固定系数各地不同,是通过总税额、人口、田亩计算的,这个计算由各省布政司进行。

    按理每年都要计算,虽然总税额不变,但人口却在变化。真实情况是,人口也基本不变,因为瞒报太多,州县官员难以统计、也懒得统计。

    但是,因为王渊增加土地纳税权重,瞒报人口越多,大地主分摊的人头税就越多。因此,大地主会逼着州县官员,尽量把隐匿人口统计在册。

    同时王渊更改政绩审查标准,因为农业赋税额度不变,不再把增加田赋作为衡量政绩的内容。将人口增加提到前面,在册人口增长越多,官员的政绩考评就越优秀。

    如此,地主为了少摊人头税,官员为了提高政绩,都愿意多多统计人口。

    而统计出来的人口越多,总税额又不变,分摊到每人身上的人头税就越少。这样宣传开来,邻居可能主动举报,某家隐瞒了人口云云。

    若不出什么差错,一条鞭法推广开来,大明的注册人口会越来越多,百姓平摊的税金会越来越少,实际达到摊丁入亩的部分效果。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大地主肯定通过各种手段,隐瞒自己新获得的土地。差吏也会瞒着州县官员,悄悄隐报人口数量,却按实际人口收取,多出来的那些揣到自己腰包。

    只能靠大明君臣,定期清查田亩,定期清查人口。

    国家是靠人来管理的,即便是现代社会,看似完美的法律制度,也会因为执行者而走样。

    王渊只能变当世法,尽量做得靠谱一些,管不了百年之后的吏治问题。

    至少,王渊给了地方官清查人口的动力,不像以前,地方官主动瞒报人口。

    今天山东的秋粮(秋季赋役)收得很晚,而且刚开始征收,就出现非常戏剧性的情况。

    桂萼和史道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

    史道说:“此为意外收获,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桂萼摇头苦笑:“如此场面,不知王相有没有料到。”

    啥情况?

    一条鞭法公布之后,山东各州县的大地主,竟然集体跑去找父母官申诉,说本州县的人口数量不对。请求暂缓交税,先清查人口再说,而且士绅豪强们帮着清查人口。

    大地主的这个做法,纯粹是想少摊赋役银子。

    桂萼说道:“给他们一个月时间清查人口,重新报上来计算。”

    一个月后,山东各地报上新的人口数量,全省加起来竟有800多万人,比之前的统计数量翻倍,比朱元璋时期增加200万人!

    明代的人口瞒报有多严重?

    拿朱元璋和朱厚照两朝相比,全国只有贵州、广西等省,因为改土归流而增加人口。大明开国上百年,南直隶人口锐减200多万,浙江人口竟然锐减500多万,朱元璋泉下有知估计想跳出棺材杀人。

    而山东,元末明初战乱不休,洪武二十六年都有525万人,到现在居然只剩四百多万。糊弄鬼呢?

    桂萼和史道也没刁难,仍按之前的定额测算系数,每人或每亩需要缴纳的丁役钱下降一半。

    地方士绅豪族还想少摊,联名请求布政司:“再给我等两月时间,定然帮助父母官,查出更多的瞒报人口!”

    桂萼回复道:“人口可以继续清查,今年就按第二次审定的结果交税。明年清理出的人口越多,你们需要交的丁役钱就越少。若敢虚假增添百姓人口,一旦查实,经手皂吏流放殷州、经手文吏流放天竺、经手佐官流放南洋、经手主官流放边镇!”

    很扯淡,以前苦恼于人口不涨,现在害怕人口增长过快。

    历史上,终明一朝,巅峰人口也就7000万。

    恐怕王渊版的一条鞭法推行全国,绍丰朝的人口就会直接破亿。

628【下有对策】

    大半年过去,孟殊还是没能加入济世派。他的《数学》勉强达到初中水平,毕竟加减乘除以前学过,并非从零开始的稚龄孩童。

    可惜,济世派已经离开山东,临走前扔给他一本《物理》。

    孟殊按捺不住内心躁动,带着祖父遗留的文士剑,穿着一身棉夹袄就启程游历。

    北走数日,便遇到一群农户,数十人结伴而行。

    此时已经入冬,孟殊秉承济世派精神,去打听此县之民生状况。他趁着这些农户,集体停下吃干粮的间隙,上前抱拳说:“吾乃曲阜童生孟殊,叨扰各位父老了。”

    这些农户大都沉默不语,只木讷的看着孟殊傻笑。

    一个中年农民抱拳道:“草民崔友光,见过孟相公。”

    孟殊连忙摆手:“童生而已,不敢称相公。冬季已至,数十农户结伴,这是要去应役吗?”

    崔友光笑道:“今后不必应役,官府拿银子雇人做工。”

    “此政小民也知?”孟殊惊讶道。

    崔友光立即打开话匣子,颇为兴奋地说:“官府告示,贴到了俺们村的村塾,这事早就在村里传遍了。告示里还说,今后谁敢乱征丁役,就去县衙告状。县官不管,就去府衙。知府不管,就去布政司。都传俺们山东百姓运气好,遇到好几个青天大老爷,以后的日子可有奔头了。”

    古代的农民,有可能一辈子不进县城,地方信息传递掌握在士绅手中。

    桂萼为了顺利推行一条鞭法,在公布每人或每亩纳税系数的时候,不但把公文下发给各地知府,还以告示的形式公之于众。

    布政司的差役快马四出,将告示张贴于衙门、庙观、市镇、仓场、钞关、驿站、港口等处。又让按察司(学政官往往是按察副使),把告示发往各级学校,再由学校里的学生,誊抄回各自里甲、乡村学校公布。

    尽量杜绝偏僻地区的小民被蒙蔽。

    一条鞭法包含田赋、丁役、杂税,虽然计算方法非常复杂,但计算出每年系数之后,农民交税却又非常简单。便是村塾老师,都能根据纳税系数,轻松计算出大家该交多少税。

    孟殊问道:“那你们这是结伴去做甚?”

    崔友光笑道:“纳秋粮。”

    孟殊惊讶道:“都自己主动送去县里?”

    以前交税,田税交给粮长,丁役和杂项交给里甲长,县里只需找粮长、里甲长讨要。每逢交税季节,催税跟催命一样,哪有百姓踊跃交税的事情?

    崔友光说道:“今年粮税丁钱并在一起收,听说杂项也不交了,摊下来少得很。俺们去县里看看,是不是真这么搞,要真这么搞可享福得很。”

    别看一条鞭法计算复杂,以前的赋税更复杂。

    田赋还有个标准不变,丁役和杂项简直五花八门。就连州县官员,都有可能搞不清楚,老百姓就更不知道自己该交多少税。如此,就给文吏、皂吏、里甲长、粮长们可乘之机,欺上瞒下胡乱给百姓摊派苛捐杂税。

    老百姓或许不识字,算不清楚交税细节,但绝对不是一个个傻子。

    一条鞭的征税告示贴出去,他们请人用算盘一敲,就知道今年要交的赋役大大降低。唯一担心的,只剩官府出尔反尔,今后还要胡乱摊派杂项。

    今后各地御史,只要是实行了一条鞭法的地方,御史主要工作即看地方是否有加派。

    一旦加派,便是违法,知县考核评最劣等,情况严重者由按察司来法办。

    孟殊又问:“赋役全折为制钱,小民一下子能拿出这许多?”

    崔友光说:“种棉花的肯定能拿出来,棉花有人抢着收,而且还不压价。种粮食的就不好说,新粮总是被压价,收成越好压得越厉害。”

    孟殊说道:“谷贱伤农。”

    崔友光道:“对,就是这道理。不过还算好,只要家里不出状况,还是能凑出税钱的。”

    这玩意儿真没办法,朝廷改征收实物为征收银元和铜钱,目的是减少实物税收的运输成本,减轻老百姓的纳税压力。但老百姓必须把粮食换成钱,全靠商贾来收粮,商贾必然趁机压价。

    在新中国,粮站普及到乡镇一级,农民直接把粮食交给国家。可明代很难实施,每个乡镇都有粮站的话,不知会滋生出多少蛀虫。

    幸好,王渊提前十多年,用蒸汽机铸造银元和铜钱,又有海外白银、铜料供应,民间有足够的制钱在流通。不像张居正改革,铜钱混乱无法定价,只能收取银子。银子又不成定制,地方还得把散碎银子融为银锭,结果诞生出“火耗”这怪胎。

    王渊的一条鞭法,没有火耗,要么交银元,要么交铜钱。

    随着大量的海外黄金、白银、铜料流入,户部和工部凭借蒸汽机铸币,印钱越多就赚得越多,相关机构简直已经疯了,恨不得机器全天候运转。

    不怕通货膨胀,地主老财喜欢把钱藏起来,他们是增发货币的天然蓄水池。

    如今,储藏银元的富户还很多,储藏铜钱的却已经没了,官钱再精美都毫无收藏价值。于是,良币终于驱逐劣币,因为劣币不能拿来交税,正德朝以前的各类铜钱被拒收。

    反正在州县城市,民间只收正德通宝,劣钱都往偏远山村流通。渐渐农民也学精了,劣钱只能骗深山之民。

    肯定是有底层百姓买单的,许多农民手里的劣钱花不出去,破口大骂的同时,干脆拿去给孩童制作鸡毛毽子。

    国家回收?

    别扯淡了,那得生出多少乱子,奸商们恐怕睡着了都能笑醒。

    如今,民间小额交易全是正德通宝,没人会收什么碎银子。数额稍大的,则用正德元宝,银元成了天下人的最爱。

    假钱暂时失去生存空间,因为真钱质量太好了,一眼就能认出来。

    靠传统手艺铸币,造多少亏多少,只能用蒸汽机才有赚。

    但就算有人能仿制蒸汽机,也很难弄出全套的蒸汽铸币设备。就算能弄出全套铸币设备,也造价非常高昂,必须靠大规模铸币才能收回成本,这样原材料又是一个头疼问题。

    孟殊跟随这些农民,前往长清县衙。

    只见县衙门口,密密麻麻全是纳税百姓,甚至诞生了黄牛党,公开出售排队号数。

    户科文吏摆桌子在前厅,农户报上自己的户籍,吏员立即翻阅黄册和鱼鳞图册,通过两本新制定的册子计算税金。

    农户拿出官钱交税,吏员填写两张税票,在农户按手印之后,一张税票官府留底,一张税票农民拿走。交税的银钱,则哗啦啦扔进旁边的箩筐,由本县的县丞或典薄监督。

    至于知县老爷,则是愁眉苦脸,因为一条鞭法还有个致命漏洞。

    拖欠税收的农户咋办?

    以前官府不直接跟百姓对接,全靠里甲长和粮长。税没收齐,也只找里甲长和粮长,至于这些基层怎么催税,州县官员是不会去管的。

    就算里甲长、粮长胡乱摊派,把老百姓搞得家破人亡,知县为了收税也懒得干涉。

    可现在绕过基层,里甲长、粮长不用包赔了,知县没法催逼他们。只能自己派差役下乡,挨家挨户催收赋税,工作量大大增加,而且还不一定催得上来。

    真遇到没钱的,倾家荡产也没钱,把人逼死了也催不齐啊!

    州县官员若想尽量收齐税额,必须尽量让纳税的田亩变多、让纳税的人口变多,防止隐匿田亩和人口。纳税基数上去了,分摊下来,每人、每亩的税金就变少了,有一些人拖欠赋税也无伤大雅。

    唉,王渊做首辅,地方官是真的很难。

    但是老百姓高兴,因为苛捐杂税被抹平了,粮长和里甲长不能胡乱摊派了。

    孟殊看见小民皆喜的场面,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但很快笑容消失,因为县衙前厅闹将起来。

    一个小民哭喊道:“各位老爷,俺爹死了六年,俺娘死了两年,怎他们两个做鬼还要交税?这是不讲道理啊!”

    县主簿面无表情说:“黄册上没有勾画,你爹娘便没死。”

    那小民说:“真死了,就埋在村东头,不信俺带你去看。”

    县主簿冷笑:“谁知他们是不是藏起来,你胡乱指认两座坟墓便是爹娘?”

    那小民嘶嚎:“俺怎会咒爹娘去死?大老爷做主,大老爷做主啊!”

    县主簿喝令:“来人,将这刁民轰出去!”

    再好的政策都有漏洞可钻,一条鞭法刚开始推行,这就已经开始乱来了。

    恐怕,今后大明人口不但疯狂增长,还会出现无数僵尸户口。就算你家里死得只剩一口,官府也不予勾销黄册,在大明做鬼也是要纳税的。

    朝廷查起来也无所谓,把县衙户科的文吏,推出来当替罪羊便可。

    孟殊愤怒之余,伸手按住剑柄,想要站出来打抱不平。但是,他很快又将手放开,骑马直奔济南而去,他要把这个情况告诉布政使。

    若不能想出应对之策,一条鞭法很可能因此失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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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