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梦回大明春TXT下载梦回大明春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6【鹿鸣之宴】

    清晨。

    王渊已经打扮一新,身穿圆领黑花缎袍,头戴黑色大帽,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短靴。

    这是举人公服。

    王渊之前考试,穿的是襕衫,戴的是方巾。

    襕衫整体为白色,即玉色,君子如玉。边角为黑色,搭配玉色,黑白分明。领口也是黑色,即青衿,青青子衿。

    这是明朝中前期的襕衫制式,必为白色镶黑边,简洁而朴实,因此儒生又称“白衣秀士”。

    到了明朝中后期,样式虽然没变,但除了黑色衣领,其他颜色都能自己改,细节更加花哨惹眼。

    晚明甚至出现襕衫女性化,一些公子哥不留胡须,在襕衫之上绣绚丽花纹,用料也属丝绸之类,不看发型甚至以为是个女人。

    如果在电视剧里,看到书生穿得花里胡哨,而且没有蓄留胡须,不要忙着吐槽,人家有可能拍的是晚明剧。

    只有读书人才能穿襕衫,今天王渊去参加鹿鸣宴,衣着必须正式,所以临时穿上举人公服。换成平常时候,依旧会穿襕衫为便服,当然也可以穿道袍——非道士袍,特指褶服。

    “二哥这身举人装扮,真真精神!”周冲拍了个发自内心的马屁。

    王渊笑道:“帽子还行,可以遮挡太阳。”

    大帽便是圆形太阳帽,整体呈钹状,发端于宋代,改进于元代。

    到了明代,大帽相当于礼帽,无论皇帝、官员还是百姓,出席重要场合都经常佩戴。从外型来讲,接近西方绅士礼帽,不过中国的大帽更加圆润。

    李应坐在旁边,难免心生羡慕,下定决心说:“这次回去,吾必发愤图强,三年之后也当穿上黑花缎袍!”

    听闻此言,越榛只能苦笑。他作为副榜贡生,拥有监生资格,也是能穿黑花缎袍的。但穿的衣服相同,除了好看之外,又有什么鸟用?

    张赟问越榛、罗江二人:“文实与孔殷兄,真不去参加鹿鸣宴?”

    “不去!”越榛和罗江齐声回答。

    鹿鸣宴并非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功能是发放会试路费。

    正史当然不屑提钱,地方志和文人笔记,却经常提到宴会之后发路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可以支撑举人前往京城考试,而且把食宿费都计算在内了。

    如果副榜贡生去参加鹿鸣宴,并且拿了会试路费,这辈子便不能再考乡试!

    众人来到院中,一起赏着桂花闲聊,只等时辰到了便去巡抚衙门赴宴——鹿鸣宴应该设在贡院明伦堂,但巡抚喜欢改在自家衙门举行。

    金罍和父亲金万川也来到院中,介绍道:“诸友安好,此乃吾父讳万川。”

    “伯父安好!”众人见礼。

    金万川跟儿子的性格反差极大,此人无比油滑,惯会来事儿。对谁都笑脸相待,各种奉承话不显突兀,就连李应都被他夸得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金万川便跟众人混熟,开始打听关于王渊的信息。

    李应把王渊吹嘘一顿,又详细说起阵战之事,中间夹着各种夸大之词:“当时贼寇正军三千,皆披甲,弓刀俱备,另有运粮辅兵上千人。而我等只有军士四人,生员两人,还有宋家土司小姐一人。换成谁敢设伏?”

    “你们真打了?”金罍虽然清高,但也被此事惊到。

    李应指着王渊说:“王二郎回到土寨,召集青壮八百,设伏于山岭之间。等到半夜,我等正在点燃火把,可惜被贼寇提前发觉。王二郎当机立断,提前发动夜袭,阵斩贼寇运粮官,毙敌无数,缴获颇丰,还救出数百妇人。而我等这边,一人未死!”

    罗江瞠目结舌道:“难以置信,二位真乃豪勇之士!”

    越榛笑着说:“我们这次来云南乡试,半路上遇到土匪劫道,也多亏若虚和良臣大发神威。”

    “我不算什么,只杀了两三个土匪,”李应用自豪的语气说,“当时我等被堵在谷底,左边为陡峭山崖,右边山坡有土匪设伏,前后道路皆被土匪堵塞。王二郎飞马射毙匪首,又冒箭雨冲散坡上土匪,吓得剩余匪徒跪地求饶。”

    金罍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些贵州士子很邪乎,怎么老是提刀杀贼啊?士子不该安心读书吗?

    金万川赞叹道:“王相公文武双全,日后必定出将入相。”

    王渊一直微笑不语,此刻说道:“伯父谬赞了。”

    闲聊多时,感觉时辰到了,王渊他们结伴赴宴。李应、越榛等人,则约好同游五华山,反正待在房中也度日如年。

    金万川低声问儿子:“这个王渊真能考中进士?”

    金罍想了想说:“凭那三首诗词,便知才学惊人。但究竟能否中试,还要先看他的时文,过几日便知道了。”

    “那就再等几日。”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金罍问道:“父亲觉得此人如何?”

    “天生人杰!”

    金万川赞叹一句,说道:“击杀匪寇,只能证其武勇;诗词时文,只能显其才学。为父看中的,是他能聚人心。不光贵州士子以其为主,就连那个叫罗江的云南士子,也隐有信服王渊的意思。在聚拢人心方面,你比王渊差太多,今后定要好生学学!”

    聚人心,便是人格魅力的体现。

    金罍笑笑不说话,懒得反驳父亲。

    他觉得自己就很有人格魅力,在南京国子监朋友成群。至于那些跟他有矛盾的,只是他不屑于结交而已,与平庸之辈结交有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套房子里,也就解元王渊和亚元田秋,值得咱们金公子折节下交。

    ……

    巡抚衙门,已经敞开大门。

    新科举人一到,便有吏员迎接,带着他们直入殿堂。

    鹿鸣宴,源自乡饮酒礼。

    先秦时代,诸侯国内办有乡学,学制为三年。毕业之佼佼者为“贤士”,被大夫送去进献给国君。

    这些贤士在出发前,大夫必须设宴欢送,并请当地官员和长者作陪,于是就有了“乡饮酒礼”。酒礼开始,必奏《鹿鸣》之曲,这便是“鹿鸣宴”的由来。

    唐代科举初兴,鹿鸣宴与乡饮酒礼开始分化,之前都是混为一谈的。

    大明开国,由于朱元璋的极力推崇,乡饮酒礼达到中国古代社会之巅峰。

    明代初期的乡饮酒礼,地方官、读书人、乡绅、长者、村官聚在一起,相当于召开春季茶话会。

    有犯法的人,要被拿出来批评;贤才、孝子、善人等正能量,要拿出来表彰。各里甲有什么矛盾,也可以商量着解决。德高望重者,还要宣讲忠孝、仁义、廉耻等道理,再由参加宴会的里甲官,回到坊间、乡村做宣传教育。

    朱元璋把乡饮酒礼,视为朝廷掌控基层的重要方式,是对“官不下县”漏洞的补充。地方官也能通过喝酒开会,掌握辖区内的基本信息,直接跟里甲乡老接触,从而把政治触角延伸到每一个村坊。

    非常朴素的基层治政理念,而且在明初极为有效。

    但在朱棣死后,乡饮酒礼彻底流于形式。现在变成一帮官员、士子和乡绅瞎喝酒,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公款吃喝,在宴席当中非常有默契的分配利益。

    不被朱元璋重视的鹿鸣宴,反而因为科举越来越兴盛。

    王渊来到宴会厅,跟其他举人互相作揖问候,然后被带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他是贵州解元,坐得极为靠前,更前面的便是老人了。

    嗯,中举刚好一甲子(六十年)的老人,不拘其官职身份,都可以来参加鹿鸣宴。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六十年一个轮回,有着新老交替、循环不息的意思。

    今年云南举人三十四位,贵州举人二十一位。另有副榜贡生十人,其中三人选择赴宴。

    加起来,共有五十八个新科举人到此。

    很快,又有诸多乡试的帘內官、帘外官出现,他们坐在宴席的另一边。

    如果完全按照周礼,鹿鸣宴是不能这么搞的,宴会主人怎可最后到场?

    周朝的乡饮酒礼非常繁琐,就连宾客给主人敬酒,主人都要去洗酒杯,以示尊敬。宾客必须下场制止,主人必须坚持洗杯,几拒几迎,搞得跟皇帝禅让差不多。

    在宋代就简化了礼节,否则没法喝酒啊。

    先秦时期的贤士能有几个?几拒几迎洗杯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而到了明朝,南北直隶新科举人有一百多个。如果还保持周礼,那不用喝酒了,洗杯子环节就能整半天。

    并且,清洗酒杯,只是周礼微不足道的一环,还有许多更加繁琐的礼节!

    礼乐崩坏,符合社会发展规律。

    王渊正跟身边的田秋聊天,突然云南大官们就来了。

    走最前面的是巡抚顾源,其次为左布政使魏英、右布政使丁养浩。巡按御史张羽,因为负责乡试,被安排坐在考官席位的首座,按察副使兼提学使、以及提学副使同样坐那边。

    由于时辰未到,大家都比较轻松,彼此私底下说着玩笑话。

    “吉时到!”

    巡抚顾源正待宣布鹿鸣宴开始,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一个身体健硕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到堂内,沿途吏员不敢阻拦。此人赫然穿着麒麟袍,抬臂指着顾源问:“如此盛会,怎就不请我啊?”

    巡抚顾源哭笑不得,左右布政使齐齐变色,巡按御史张羽更是怒目相向。

077【黔国公】

    别省的总兵,都需积累军功获得,唯独云南总兵可以世袭。

    世袭黔国公、世袭云南总兵、世袭征南将军,这便是云南沐家。

    这一代黔国公名叫沐昆,九月丧父,九岁丧母,十岁获授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少年时喜欢读书,喜欢文学艺术,也喜欢跟文人打交道。

    直至沐昆十六岁那年,叔祖兼从父沐琮去世,他理所当然的应该继承爵位。

    结果,文官们想趁机削爵,让沐昆继承先祖沐英的西平侯,而非叔祖一脉的黔国公。当时差点就成了,幸亏云南军方强烈反对,沐家这才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

    从此以后,沐昆就讨厌文官,也懒得再读诗书。

    沐昆今年虽然才二十八岁,但派兵平过龟山之乱,协助平息米鲁之乱,成功招抚作乱多年的思真。

    特别是三年前,沐昆督率大军两万,迅速平定师宗之乱,斩首四千七百余级,擒获、招降五千余人,威震云南,不可一世。

    沐昆就此抖起来,跟镇守太监搅在一起,还暗中贿赂八虎,对文官的态度愈发恶劣。史载其:“浸骄,凌三司,使从角门入。诸言官论劾者,辄得罪去。”

    啥意思?

    除了巡抚之外,云南的所有文官,如果有事要去沐府,都被逼着从侧门进入。而弹劾沐昆的御史,各种论罪离任。

    其实这又何必呢,削爵之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没必要因此嫉恨上所有文官。三年前平乱,也是兵分三路,沐昆只负责一路大军,另外两路都由文官统率,胜仗又不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

    新科举人们虽然没见过沐昆,但从他穿的麒麟便服,就能猜出这是黔国公来了。

    沐昆大摇大摆走到堂内,质问道:“我连个座位都不配有?”

    巡抚顾源立即让吏员增设席位,而且就安排在自己身边坐下,相当于今天的鹿鸣宴有两位主持者。

    “老顾,开始吧。”沐昆笑道。

    云贵地区的巡抚,基本上都是刚直不阿、杀伐果断之辈。朝廷特意这样挑选的,因为云贵地区经常叛乱,性格不刚烈一些没法镇场子。

    顾源就很刚,而且文武双全,再加上巡抚地位特殊,因此跟沐昆的关系还不错。

    宴会开始。

    王渊与其他举人一起,过去拜见主考、副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提学道,以及地方官充任的乡试帘官。这是在行谢师礼,那些考官都相当于举人们的老师。

    “公爷请宣赏。”顾源让沐昆来主持宴会,他对别人很刚,唯独向沐昆服软。

    没办法,三司官员都跟沐昆闹得很僵,他身为巡抚必须做润滑剂,否则这云南就难以治理了。

    沐昆本人也是有逼数的,跟历任云南巡抚都关系尚可,比不肖子孙的手段高明得多。

    历史上,最没脑子的黔国公是沐启元。

    如果《鹿鼎记》里的沐剑屏真有其人,那沐启元就是沐小郡主的爷爷。此人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文官和百姓重拳出击,因家奴残害百姓被御史法办,沐启元居然调兵炮轰巡按公署。

    真的是炮轰,把巡按御史衙门的围墙都轰塌了。此举形同造反,论罪当斩,甚至沐家公爵都要被削。其母宋氏为了家族利益,亲手将沐启元毒死,这才有沐小郡主的父亲继位。

    绝对的权利,带来绝对的腐化,沐家也逃不过这条定律。

    沐昆朝在场文官们扫去,果然见到一张张臭脸,似乎非常不满由他来主持宴会。文官越是这样,沐昆就越是高兴,他笑道:“赏花!”

    一个个吏员捧着金花、银花、杯盘、绸缎等物,赏赐给考官和监临。

    巡按御史张羽就是监临,为人清廉刚直。他朝沐昆和顾源冷冷一笑,拒绝接受赏赐,直接拂袖而去。

    若非看在巡抚的面子上,张羽很可能当场跟沐昆闹起来,他事后肯定要上疏状告沐昆逾制。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巡按御史就是专门巡查地方不法的,监察对象包括藩王、公侯在内!

    新科举人们都傻眼了,宴会刚刚开始,监临官就被气得离场,张羽可是这次乡试的总负责人。

    “哈哈哈哈!”

    沐昆见状大笑,歪着身子对顾源说:“张御史还是这般经不起戏耍。”

    顾源苦笑道:“公爷,你这又是何必呢?”

    “今天喜庆,开个玩笑而已,老顾你不必当真,”沐昆乐呵呵拍掌下令,“奏乐!”

    倡优得令进场,奏《鹿鸣》之曲,歌《鹿鸣》之诗,跳《魁星》之舞。

    音乐歌舞相伴,气氛稍微缓和,顾源举杯邀众人共饮。

    唯独沐昆没喝,他不屑跟读书人一起喝酒。这位公爷的长子都六岁了,但他自己还没长大,耍起性子来就比正德皇帝好那么一丢丢。

    金罍作为云南解元,主动起身向巡抚敬酒。接着,他又向主考官文澍、副主考邹教授敬酒,随后再向左右布政使敬酒。

    就是没有沐公爷的份儿!

    金罍虽然并非暴脾气,但他清高啊,而且自豪其文人身份。

    之前沐昆把巡按御史气走,又不跟读书人共饮,早就让金罍心怀不满。现在借机发挥,估计落沐昆的脸面,就没想过如果沐昆报复,他金家的生意在昆明都别想做了。

    沐昆猛拍席案,呵斥道:“你这白面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金罍放下酒杯,整理衣襟,抱拳说道:“名不正,则礼不兴。请问总府,你是以什么身份参加今天的鹿鸣宴?”

    沐昆笑道:“你都呼我为总府,你自己不知道吗?”

    “总府只是世人对黔国公的敬称,本就逾制,”金罍冷笑道,“我没听说过有哪位国公、哪位总兵、哪位将军,能在鹿鸣宴坐主位的!巡抚、监临,甚至是主考,都可代天子宴请士子,唯独国公不可,总兵不可,将军不可!”

    “嗙!”

    一个酒杯扔来,把金罍的额头砸出血。

    云南的巡抚和三司官员,多为刚直之辈,得理便不饶人。沐昆早就领教过了,他可不会跟读书人讲理,能动手都是直接动手的。

    “你你你……”

    金罍已经被砸懵了,愤怒的指着沐昆,好半天终于憋出话来,跺脚道:“岂有此理!”

    王渊坐在案前,头也不抬,今天的饭菜很香,他都快要吃饱了。

    沐昆突然喊道:“来人!取弓箭靶垛,置于堂前,今科举人都给我去射箭!喝酒有个鸟意思,射艺不好的都给我轰出去!”

    “此乃鹿鸣之宴,不容你如此捣乱!”金罍又开始咋呼。

    沐昆笑道:“你当老子没读过书吗?鹿鸣宴本就该有乡射礼,太祖之朝,举人也是要行射礼的。你难道敢说《礼记》不对?你敢说太祖皇帝不对?”

    金罍顿时语塞。

    沐昆突然问:“今科‘礼经魁’是谁?云南贵州的,都给我站起来!”

    王渊只得放下筷子,与另一名云南举人离席,拱手道:“见过总府。”

    沐昆质问道:“你们治的是《礼记》,鹿鸣宴该不该行乡射礼?”

    那个云南举人不敢说话,涨红着脸愣在原地。

    王渊笑道:“可行,可不行。”

    “你糊弄老子呢?”沐昆冷笑。

    王渊抱拳说:“乡饮酒礼与乡射礼,是两种不同的礼仪,可放在一起举行,也可以分开来举行。因此,诸位长官今日不行乡射礼,并没有什么错。太祖皇帝与总府大人要行乡射礼,也没什么错。”

    沐昆冷哼道:“你倒谁都不愿得罪,戴大头巾的就是这般奸猾!”

    金罍说话太冲,让沐昆感到不爽。

    王渊说话圆滑,也让沐昆感到不爽。

    这位公爷难伺候得很。

    “吾所言,句句属实,又怎称奸猾?”王渊不卑不亢道,“总府要行射礼,那就射呗。”

    “啪!”

    沐昆一拍桌子,懒得跟王渊胡搅蛮缠。他今天就是要通过射礼,来故意恶心读书人,让这些大头巾们丢脸,当即喊道:“快摆箭垛!”

078【乡射礼】

    射礼有四种:大射、宾射、燕射和乡射。

    乡射之礼,即大夫为国举士所用的射礼,因此往往与鹿鸣宴同时进行。

    朱元璋那会儿还真正射箭,后来为照顾士子,直接改成投壶,既好玩又风雅——此种变通,源自春秋战国,《礼记》有专门的“投壶篇”。

    周朝乡射礼异常繁琐,早在汉唐就简化了,宋明变得更加简化。

    众人很快移座到堂外,连席案都一起搬出去。

    本来祭祀孔子的少牢(猪羊),也为射礼腾地方,被抬到檐下角落里放置。宴会结束后,这些祭品和残羹剩酒,肯定要被监考吏员抢走,抢宴已成为讨彩头的风俗,朝廷屡禁不止。

    沐昆与顾源共坐主位,问云南诸官:“谁来做司射?”

    无人回应。

    沐昆冷笑一声,再问:“谁来做司射?”

    “我来吧。”一位知府起身说道。他在乡试时担任提调官,因此今天也被请来参加鹿鸣宴。

    顾源对此君颇为赞赏,正该如此嘛。瞎斗啥气,顺毛捋就行了,沐公爷其实很好打发的。

    知府自去取来弓箭,说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

    顾源立即看向金罍和王渊,他俩是解元,为诸宾之首,这个时候应该发言。

    金罍丝毫不给顾源面子,用沉默来表达反对意见。

    王渊只能依靠《礼记》之记载,对那位知府说:“某不能,为二三子。”

    这是谦逊礼节,不能直接开射。

    三请三辞之后,王渊代表今科举人,答应参加乡射之礼。

    知府手持弓矢,踏在台阶上,转身对沐昆、顾源道:“请射于宾,宾许!“

    顾源点头说:“既已开礼,请司射配耦。”

    配耦即配对,二人为一藕,挑选射术接近者进行比赛。

    天子六耦,诸侯四藕,士大夫三耦。

    因此,司射必须挑选出六人,分成三组进行比赛。

    “你们两个必须射箭!”

    沐英直接指向王渊和金罍,谁让他心头不爽,他就让对方更不痛快。

    王渊万分无语。

    简直躺着也中枪啊,他只是打个圆场,没想到也被沐公爷惦记上。

    还需四人,才能成礼,司射又问谁愿意报名参加。

    今科举人们都不吭声,在他们当中,虽然许多卫所子弟,但精通箭术的还真没有。像邹木这种贵州士子,可能身体相对强壮,也敢提刀上阵杀人,但平时哪有精力练习射艺?

    沐英脸上突然露出坏笑,说道:“既然无人毛遂自荐,那就解元跟解元比,亚元跟亚元比,第三跟第三比,刚好六人凑成三耦。”

    除了王渊之外,被点到名的士子,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贵州亚元田秋,平时也经常锻炼身体,但他出自教师世家,从小到大连弓箭都没摸过。

    这还不能拒绝,射乃君子六艺,又身处鹿鸣宴,理应他们遵礼比箭。

    沐公爷看似蛮横粗暴,其实一肚子坏水儿,除了抢占主位发号施令之外,他做的这一切都符合周礼。

    “纳射器!”司射喊道。

    金罍与王渊一起出列,前者不情不愿的过去,取来弓一把,箭四支,护臂一个,扳指一枚。

    接下来是定射位,定靶心,获者(报靶员)执旌旗侯在中央。

    司射对六位举人说:“依次而射,不得杂越!”

    “该如何做?”金罍低声问道。

    “跟我学。”王渊回答说。

    金罍虽然通读过五经,但《礼记》不是他的本经,细节之处怎么可能还记得?

    只见王渊解开上衣扣子,脱下左臂衣袖。右手拇指戴扳指,左臂套上护臂,左手执弓,右指夹箭,另外三支箭插在腰带中。

    金罍依样画葫芦照做,幸亏他跟王渊配成上耦。换成一个不读《礼记》的,两人此时都要抓瞎,连乡射礼的基本礼节都搞不明白。

    中耦、下耦四位举人,见状也松了口气,牢牢记好这些细节,一会儿轮到他们时,至少不会因此闹笑话。

    沐公爷突然感觉有些无趣,并且对王渊愈发不满。他的意图就是戏耍新科举人,结果上耦之中就有行家,导致不能在这个环节看笑话。

    司射拱手向北,给京城的皇帝行礼,意思是这场射礼专为皇帝取士举行。又朝着沐昆、顾源作揖,接着开弓射完四箭——此为诱射,即司射给选手们做示范。

    取回射出的四箭,司射喊道:“无射获,无猎获!”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射到报靶员,不要惊扰报靶员。

    “一番射!上耦就位!”

    王渊和金罍走到各自射位,挽弓搭箭,瞄准靶心。

    金罍使出吃奶的力气,脖子都胀得通红,却只能把弓拉开一点点。

    “哈哈哈哈!”

    沐公爷捧腹大笑,他故意选的七斗弓,现在终于能看好戏了。

    这家伙在开心之余,还冷嘲热讽道:“这位解元相公,要不要换一把三斗弓啊?”

    巡抚顾源不能坐视举人丢脸,立即让人给金罍送去一把三斗弓。

    金罍使出全身力气,这次终于把弓拉开,但也只能拉到六分满。“嗖”的一箭射出,差点命中报靶员,将报靶员吓得趴地上直哆嗦。

    “哈哈哈哈!”

    沐公爷开心到极点,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拍打席案。他笑了好半天,终于指着王渊问:“那个贵州解元,你怎么不射啊?”

    王渊答道:“胜之不武,没啥意思。”

    “看来你真会射箭,”沐昆乐呵道,“此乃一番射,不比输赢,随便射吧。”

    一番射属于试射,不计成绩。

    只见王渊抬臂挽弓,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七斗弓拉如满月。

    “咻!”

    一箭射出,距离靶心三寸。

    这并非王渊射得不准,而是每把弓都有差异,必须通过试射来进行调整。

    “好射!”

    众举子齐声喝彩,王渊终于为他们找回一点读书人的面子。

    沐昆略微吃惊,好奇之余,又仔细打量王渊。

    “呵呵。”左布政使魏英讥笑两声。

    右布政使丁养浩问:“魏兄之前在贵州总督军务,认得这位解元?”

    魏英不由笑道:“此子早已名满贵州,文武全才,屈屈射箭能奈他何?”

    其实魏英笑不出来,王渊当年给他献策,造谣逼迫安氏出兵。这计策堪称绝妙,结果朝廷和地方都拖后腿,导致贵州叛乱现在还没平定,他这个贵州总督反而被贬来云南当布政使。

    沐公爷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答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

    “可是卫所子弟?”沐公爷又问。

    王渊答道:“世代务农。”

    沐公爷虽然住在云南,但并不歧视贵州人,他的爵位可是黔国公,贵州乃他名义上的封地。如果王渊回答自己出身卫所,沐昆肯定非常高兴,因为当兵的是自己人啊。

    可惜,王渊来一句“世代务农”。

    把四支箭全部射完,一番射(试射)才算结束,随即进行二番射、三番射正式比赛。

    金罍很快就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用力太大,还是羞愧难当。试射四箭,正射八箭,箭箭都在公开处刑,给人留下无数笑柄——他射箭时,报靶员甚至不顾礼仪,每次都跑到场边远远躲避。

    反观王渊,从试射第二箭开始,便箭箭命中靶心,八箭射完都不带喘大气儿的。

    就连跟着沐昆一起来的公府侍卫,此刻都露出惊骇敬佩之色。他们也能用七斗弓准确射击,但这是连续十二箭啊,居然一箭都没有射歪!

    上耦射毕,王渊获胜。

    两位亚元组成中耦,一脸无奈来到射位。

    云南亚元是昆明本地人,连三斗弓都拉不开,只能换一斗弓射击。

    田秋怎么说也是贵州士子,力气还蛮大的,能把三斗弓拉满。他瞄准靶心,弓如霹雳,箭矢直奔场边的报靶员而去。

    我操?

    报靶员连忙闪避,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状态:老子已经躲这么远,你居然还能射过来,诚心的吧!

    公府侍卫哈哈大笑。

    沐昆却不怎么开心,因为王渊让他感到膈应,感觉被人按在地上狂扇耳光。

    等到三耦六举人全部射完,沐昆突然站起来,指着王渊说:“你我比试!”

    这也是遵守周礼的,主宾结耦对射。

    王渊作揖笑道:“沐总府请!”

    沐昆脱下左臂衣服,露出健壮的肱二头肌,呼道:“换一石弓!”

    “可也。”王渊奉陪到底。

    王渊的力气一直在变大,如今拉一石弓已不太吃力。他挽弓如满月,试射一箭,接近靶心一寸左右。

    沐昆早就习惯了自己的配弓,试射直接命中靶心。

    “好!”

    众侍卫大声喝彩。

    四箭试射很快完毕,正式比赛开始。

    又是连续八箭,沐昆和王渊各自命中靶心,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挽一石弓者可称虎力,整个云南都找不出几位,眼前二人居然拉弓如同吃饭般简单。

    “主宾皆中,不分胜负!”报靶员喊道。

    沐昆还真就不信邪,喝道:“再来一番!”

    王渊笑道:“沐总府,三番已毕,再射不合礼仪。”

    “恁多废话,再射!”沐昆气呼呼说。

    王渊搭箭射出,手臂隐隐酸痛,但还是准确命中靶心。

    沐昆同样在强撑,一石弓本就难以拉开,更何况连续射出十二箭。他现在双手都在发抖,奋力射出一箭,距离靶心四寸有余。

    王渊笑了笑,再射一箭,距离靶心五寸。

    “不用你让着我,”沐昆气得把弓一扔,“老子输了!”

    王渊拱手道:“承让。”

    沐昆感觉颜面扫地,拂袖欲走,突然停下看向箭靶,随即莫名其妙大笑,指着王渊说:“哈哈哈,你小子可以啊。明天来我府上,老子专门设宴款待。”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左右布政使,特意补充一句,“你可以走正门!”

    二位布政使脸色不悦,也懒得跟这厮纠缠。

    三司官员都被逼着走沐府侧门,而王渊一个举人却能走正门,既是在给王渊面子,又是在落文官颜面。

    为啥要给王渊面子?

    因为最后一箭,沐昆离靶心四寸,王渊离靶心五寸,后者很有可能是故意射偏的。

    王渊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我能指哪射哪,你就别跟我比了;第二,我不想赢你,给你留足情面,顺着台阶就下去了吧。

    沐公爷本就不是傻子,只不过从小丧父,少年时又被文官坑了,性格变得非常叛逆而已。

    既然王渊给足了面子,他正好就坡下驴,而且不损其英明。对外可称自己器重王渊武勇,跟是不是读书人无关,临走时顺便再拿左右布政使撒气。

    而王渊的一番表现,也为新科举人保住脸面,否则今天在场的读书人必定斯文扫地。

    “若虚兄真乃神射也!”

    众举人纷纷前来结交,就连金罍这等孤高之辈,也对王渊心服口服——在拥有共同敌人的前提下,同类很容易抱团亲近,沐公爷就是那个敌人。

079【谢师】

    鹿鸣宴结束,巡抚、布政使等官员便起身离开,只剩下参与乡试的帘內官。

    吏员们一拥而上,把祭祀孔子的牲品抢走,接着又争抢堂内的残羹剩酒。此为抢宴,如果家里有学童,会专门带回去给学童吃,传说能变得更加聪明好学。

    王渊和金罍作为两省解元,他们吃剩下的食物,成为吏员抢宴之重点。甚至差点因此打起来,最后在主考官的呵斥下,才终于能够和平分配。这也是朝廷明令禁止抢宴的原因,太有失体统了,简直在丢朝廷的脸面。

    主考官文澍移座主位,副主考邹教授坐副位,各房的房官分列左右。

    王渊拿出自己的挚仪,也就是红包,分别放在主考和副主考的桌上。然后退回堂中,与诸位举人一起拜座师,按礼下拜,也即跪拜。

    当初考生员,王渊都没跪拜过席书,只在拜师时跪过王阳明。

    有些别扭,但无所谓,文澍都已经快八十岁了,给老先生跪一跪又何妨?若主考官是个年轻人,王渊估计更加尴尬,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跪下。

    文澍已经闲居几十年,今天被众多士子跪拜,他老怀大慰道:“诸君,云贵两省文风不盛,汝等虽考取举人功名,但还应加倍努力才是。老朽没有别的愿望,只求明年春闱,云贵能出五个进士!”

    在过去的几届会试,云南每次能出两三个进士,而贵州则一个都没有。

    文老爷子祝愿明年出五个进士,绝对属于殷切希望,真真盼着两省文教能够兴旺起来。

    “谨遵先生教诲!”举人们再拜。

    今科举人有好几十个,文澍也不便多说,否则就要耽误时间。

    举人们随即分开拜房师,即把自己的卷子推荐给主考的房官。同样必须下跪,同样要给红包。

    王渊的房师姓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谕。

    王渊刚刚跪下,谢教谕就将他扶起来,爽朗笑道:“无需多礼,若虚年少得志,切记不可忘形。六年前,我也荐中一个贵州亚元,但他现在都没能考取进士。云贵两省士子很难啊!”

    “学生谨记。”王渊说道。

    谢教谕又问:“若虚明年要进京赴考吗?”

    王渊回答说:“打算一试。”

    谢教谕诚心建议道:“其实更稳妥的法子,是以举人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又或者前往江南之地拜师求学。努力苦读三年,等到学业大进,再去京城赴考也不迟。明年就参加会试,很可能浪费半年光阴。”

    王渊听出对方的好意,拱手道:“学生还是想去试试。”

    谢教谕笑道:“少年人有志气是对的,去京城考一考,见见世面也好。”

    “学生正有此意。”王渊说道。

    明年就去会试真没啥大问题,如果考得不理想,即便中试也能选择不受。就像你的志向是清华北大,只考个普通一本出来,回去复读了再考便是。

    这种骚操作,普通人不敢,因为三榜进士也很难得啊。

    但不乏有自信之人,比如北宋宰相章惇。他第一次考中进士,因为侄子中了状元,章惇感觉特别羞耻,主动放弃进士资格,三年之后又考中进士。

    而明清时代,如果你的进士名次不理想,还可以参加“馆选”考试。成绩优秀者,将被钦定为翰林庶吉士,跑去翰林院进修学习,三年期满可到六部实习,今后有很大几率进入决策层。

    谢教谕又拉着王渊说了一阵,这才依依话别,接受下一位举人的拜谢。

    门口有布政司的吏员,王渊过去登记画押,便领到进京赶考的车船费。足足十两,看似很多,其实不怎么够用。实在是云贵距离京城太远,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加上沿途吃住非常耗钱。

    在回去的路上,金罍主动说道:“若虚兄,今日多谢了!”

    “没什么。”王渊笑道。

    金罍摇头感慨:“乡射之礼,差点斯文扫地。”

    王渊安慰说:“不是哪里都有黔国公,今后肯定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你额头的伤无碍吧?”

    “还好。”金罍下意识捂着额头说。

    田秋跟上来问:“若虚,你明天真要去国公府?”

    王渊好笑道:“若是不去,岂非不给沐公爷面子?”

    “我打听了一下,也知这位公爷为何讨厌读书人,”田秋颇为愤懑,“可削他爵位之人,是十多年前的阁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跟现今的云南三司官员有什么关系?他恨得也太离谱了吧。”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害怕。”

    “害怕?”金罍有些不解。

    王渊解释道:“害怕再被削爵。他飞扬跋扈一些,又手握云南重兵,朝廷自然怕他谋反,自然不敢再提削爵之事。甚至他这么胡来,还能给朝廷留下既定印象,让朝廷觉得沐家不是好惹的,子孙后代也不怕被削爵了。”

    金罍惊讶道:“他能有此远虑?”

    “你难道认为这位公爷是傻子?”王渊不由笑起来,“今天的每一个举动,沐公爷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否则巡抚衙门哪能备齐各式弓箭?而且他始终保持底线,没有去凌辱顾巡抚,不会影响云南的总体大局。”

    金罍默然不语,他感觉这种问题好复杂,还是读书写文章更轻松一些。

    邹木也领了路费追上来,问道:“若虚兄,汝力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赴京?”

    王渊想了想说:“肯定不能在家里过年了,最好十一月就从贵州出发,路上头疼脑热也有个缓冲时间。”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回到贵阳便十月底了,在家里休养几天,就要马不停蹄的赶路。

    好在进京路途虽远,但在贵州东部就能坐船,顺流而下进入湖广,再北走长江乘船东去,沿京杭大运河而上。一路上都有车船可坐,不像从贵州至云南,得硬生生用脚走两三千里。

    金罍说:“我跟你们一起走,我倒要看看,滇黔驿道是否真那么可怕。”

    “呵呵。”

    贵州士子们干笑两声,都懒得多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王渊骑马来到国公府,竟被门子呵斥:“哪来的穷酸,总府大门也是你能进的吗?”

    王渊微笑抱拳:“昨日鹿鸣宴,沐总府邀我做客,特许我从大门进入。”

    “滚远一点!”门子态度恶劣。

    “原来这就是总府的宴客之道,告辞!”王渊勒马回转,周冲也朝门子恶狠狠瞪去。

    “慢着!”

    一个公府侍卫突然出来,笑着对王渊说:“王相公请进。”

    王渊将马儿交给周冲,嘱咐道:“不用来接我。”

    侍卫将王渊领到一个小厅,笑着说:“王相公稍待,公爷正在办理要事。”

    王渊等了足足一刻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就连茶水都不端上来一杯,纯粹是故意把他晾在此地。

    显然,沐公爷对王渊还有怨气,昨天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发作。

    王渊居然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他半路上顺手买的,优哉游哉坐在小厅里看书。

    一坐便是三个时辰,从上午十点坐到下午四点。

    突然,王渊听到非常轻微的脚步声,他懒得理会,继续悠闲看书。

    外边有人通过门缝,仔细观察王渊一阵,然后蹑脚悄悄离去。此人直奔花园,汇报道:“公爷,这位王相公一直在看书。”

    “他哪儿来的书?”沐昆奇怪道。

    仆人只能回答说:“可能是自带的吧。”

    沐昆又问:“没别的动静?”

    仆人摇头道:“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没劲!”

    沐昆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吩咐说:“把他带到花园,再端些酒菜过来。”

080【宝刀与烈弓】

    王渊来到沐府花园,见一稚子执弓静立,空弦虚瞄着远处目标。

    稚子身后数步有凉亭,沐昆坐于亭内,正在自斟自饮,朝王渊招手道:“过来坐吧。”

    王渊来到亭内,拱手作揖:“见过沐总府。”

    沐昆略微点头,示意王渊坐下,突然朝稚子呵斥道:“不许分心!”

    稚子本来在偷看王渊,顿时被吓得浑身一抖,连忙目不斜视的瞄准远方。

    沐昆指着稚子,介绍说:“吾子绍勋,甚是顽劣。”

    王渊毫不拘礼,一屁股坐下,顺口拍个马屁:“小公爷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将来必为国之柱石。”

    “哈哈哈哈!”

    沐昆闻言大笑,端起酒杯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六岁的孩童,你居然能看出一股英气?他奶气都还没脱干净!”

    “虎父无犬子嘛。”王渊兜了一圈又转回来,他拍的是螺旋连环屁。

    沐昆顿时笑得更开心:“不愧是解元,奉承话一套一套的。”

    王渊从早晨到现在都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抄起筷子就吃肉。他眯着眼睛说:“被晾在房里三个时辰,此刻惶恐不安,不拍几个马屁难以平静心绪。”

    “你这话里有怨气啊?”沐昆瞪着王渊。

    “不敢。”王渊又吃了块肉。

    沐昆问道:“知道为什么招你来见吗?”

    王渊答道:“总府做事,但凭喜好,哪有恁多理由?”

    “你这话,我爱听,确实不需要理由,”沐昆笑着喝了一杯,对儿子招手说,“勋儿,过来!”

    稚子立即发下弓箭,揉着膀子跑进凉亭:“父亲,不用再练了吗?”

    “今天可以了。”沐昆说。

    稚子好奇的看着王渊,问道:“你就是贵州的第一名?”

    王渊笑道:“侥幸考到第一。”

    沐昆没有再说话,眼中尽是落寞。他这辈子已经定型了,就是为大明镇守云南,没有任何别的选择。故意凌辱三司官员,与其说是怨恨读书人,还不如说是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沐昆真的怨恨读书人?

    非也!

    再过几年,沐昆甚至上疏朝廷,在平夷卫创办卫学——就是王渊拿土匪换赏金那个地方,正是因为沐昆的帮助,军户子弟才有机会进学读书。

    沐昆其实很羡慕王渊,小小年纪就是解元,未来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而他自己,若无朝廷许可,甚至不能离开云南。

    “你究竟能拉几石弓?昨日的一石弓,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沐昆好奇问。

    王渊摇头道:“不知,没试过。”

    沐昆说:“我曾令匠人做出一把两石弓,至今无人能拉满,不如你来试试。”

    “愿意一试。”王渊也想知道自己的极限。

    很快就有侍卫把弓取来,王渊拎在手上发现挺沉,问道:“这不是普通的牛角弓吧?”

    沐昆说:“犀牛角,老桑木,水牛筋,麋鹿腱,用料还是很考究的。”

    何止考究,王渊暗暗咋舌。

    当下奋力拉扯,竟颇为费劲,开到七分满就撑不住了。王渊深呼吸一口,使出全身力气,胀红了脖子终于把弓拉满。

    “果然神力!”沐昆拍手赞叹。

    王渊把弓放下,苦笑道:“拉倒是能拉满,但肯定没有准头,我现在双臂都在抖。”

    沐昆说:“你才十五岁,今后还能涨力气。”

    沐昆平时真的没啥娱乐活动,只能跟侍卫一起舞刀弄剑。他没事儿就举石锁,练出几膀子力气,所以才能轻松使用一石弓。他甚至想用两石弓,所以才命工匠打造一把,结果练了好多年都拉不开。

    见王渊小小年纪就能开两石弓,沐昆颇为欣赏,又让侍卫取来一把百炼宝刀:“试试刀法!”

    王渊还没玩过这么好的刀,当即也心情激动,就在沐家花园里耍起来。

    沐昆属于行家,一看便知根底,对侍卫说:“你去配他练练。”

    侍卫提刀过去,猛劈王渊面门。

    王渊双手执刀,抬臂格开,踏前半步,快若闪电般变向斜切。

    侍卫一脸骇然,呆立当场,他右手护臂被切中了。若再往回两三寸,虎口必然受伤,连刀都握不住——纯属王渊手下留情。

    “好快的刀!”沐昆赞叹不已。

    王渊抱拳对侍卫说:“承让。”

    “惭愧。”侍卫也抱拳回礼。

    沐昆高兴之余,让人把宝刀和烈弓都包起来,推给王渊说:“它们归你了。”

    王渊愣道:“公爷此乃何意?”

    沐昆笑道:“你刚才都说了,某家做事,全凭心意,要什么理由?老子看你顺眼,便愿送你弓刀!”

    王渊真不敢收,一刀一弓加起来,价值已经超过宋灵儿那匹马。而送礼对象又是黔国公,他若是收下,今后很可能被人说闲话。

    “怕拿人手短?”沐昆讥笑道。

    王渊婉拒道:“此物实在太过贵重。”

    “读书人就是想得多,”沐昆把刀扔回木盒,“你一个小小举人,老子用得着刻意拉拢?”

    还真难说!

    历史上,沐昆贿赂过刘瑾,贿赂过江彬,贿赂过王琼。他沐家不缺钱,也不缺宝物,这些东西随便乱送。

    王渊虽然只是小小举人,却是十五岁的解元,而且还文武双全。现在大明满地叛乱,正是文官用武之时,王渊的前程不可限量。

    更重要的是,正德皇帝喜欢武勇少年。若非王渊有功名在身,沐昆都想把他送去京城,给朱厚照当干儿子在豹房耍乐。

    一旦王渊在皇帝面前显露身手,以朱厚照的脾气喜好,王相公升官就跟坐火箭一样!

    一把刀,一把弓,对沐昆来说不算什么,用来拉拢有潜力的士子再划算不过。

    在沐昆想来,王渊必定感激涕零,结果这货居然不敢收礼!

    抛媚眼给瞎子看了,沐昆郁闷至极。

    同时,也对王渊更加看重。如此谨慎性格,又兼文武双全,鬼知道今后能够爬到多高。

    沐昆自嘲的笑了笑,让人捧来纸笔,写一首诗扔给王渊:“拿去吧!”

    王渊见到此诗,立即抱拳道:“多谢公爷嘉勉。”

    “《赠贵州解元王若虚》:弓刀捧来耀日光,秋风走马趋贵阳。望君不坠少年志,匡靖河山定八荒!”

    直接收下宝物,容易授人以柄。

    但有了这首送别诗,就是黔国公欣赏少年英雄,主动赠与宝刀烈弓,勉励少年报效君王。即便此事传出去,那也肯定是一桩美谈。

    沐昆笑问:“你就不回我一首?”

    王渊说道:“公爷如此期许,一首诗怎能回报?且拭目以待。”

    “你他娘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沐昆哭笑不得。

    “不敢当此美誉。”王渊脸皮很厚。

    沐昆提着自己的刀,来到花园空地中,兴致勃勃道:“快来,陪老子玩两手!”

    “自当从命。”王渊提刀过去。

    两人玩得很开心,比玩刀法,又比摔跤,还拉来几个侍卫一起玩。

    黔国公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无聊,且枯燥。

081【沐家熊猫军】

    如果翻开史书,会发现沐氏一系犹如受到诅咒。

    从先祖沐英到沐昆的长子、长孙,平均寿命还不足四十岁,有好几个都属于壮年暴毙。

    其后数代,只有一个活到七十岁,而且还长期患病,中途因病让儿子代理职务。

    剩余的黔国公,基本都不得好死,软禁而死、下狱而死、亲母毒死、叔叔谋害,末代黔国公能够战死沙场已算风光。

    王渊下午吃了些东西,一直陪沐昆耍到傍晚,连晚饭也是在沐家吃的。

    他没发现沐家有啥不良饮食习惯,可能是什么遗传基因缺陷,导致历代黔国公都属短命鬼吧。也可能是黔国公总要带兵打仗,难免受到瘴气影响,史书记载沐家出征,总有“暑瘴退师”、“瘴作而还”这类描述。

    “你为何力气那么大?”

    饭桌上,六岁的沐绍勋出声询问,一脸崇拜地看着王渊。

    王渊笑道:“天生的吧,不过也有坚持锻炼的原因,小公爷也该每天坚持锻炼。”

    “我每天都在用功呢,上午读书,下午练功。”沐绍勋昂首挺胸道,又看向自己的父亲,似乎在说:快夸我,快夸我!

    “这小子还算勤奋。”沐昆眼神中尽是慈爱之情。

    沐昆九个月丧父,由祖母养大,从小就缺父爱。因此他对儿子悉心教导,关爱有加,似乎想把缺失的父爱都补在儿子身上。

    正是这种家庭环境和教育方式,让沐绍勋健康成长,可谓文武双全。

    在武功方面,虽然沐绍勋打仗的次数,没有父亲沐昆那么多,但从未有过败绩。而且他通过怀柔手段,彻底平定南中地区,比直接打仗更加高明。

    在文化方面,沐绍勋与流放云南的杨慎是忘年交,他自己也是个诗人。

    顺便一提,讨厌文官的沐昆同样是诗人,甚至还有《玉冈诗集》传世,写一首送别诗给王渊再正常不过。

    沐昆和沐绍勋父子,一个死后谥号“庄襄”,一个死后谥号“敏靖”,可谓沐氏最后的菁华。接下来几代,都不是啥正常人类,个个嚣张跋扈,总是被朝廷问罪。

    “贵州跟云南有什么不一样吗?”沐绍勋是个好奇宝宝。

    王渊想了想说:“贵州山多。”

    沐绍勋问:“比云南的山还多?”

    “嗯,比云南的山还多,”王渊想起某人,笑道,“贵州还有竹熊。”

    “竹熊是什么熊?”沐绍勋疑惑道。

    王渊说:“喜欢吃竹子的熊,小公爷家不是在九龙池有别业吗?”

    沐绍勋点头道:“嗯,九龙池种了好多柳树,还养了好多马!但这跟竹熊有什么关系?”

    沐家的九龙池别业,就是清朝吴三桂的平西王府。

    王渊笑问:“沐家的九龙池别业为何栽种柳树?”

    沐绍勋答道:“先祖昭靖公(沐英)效仿周亚夫,所以才种柳牧马。”

    周亚夫有个细柳营,每年都要“柳营春试马”。

    王渊瞎扯道:“细柳营的军旗,便绣着一只竹熊。”

    “真的?”沐绍勋惊问。

    沐昆:“???”

    王渊说:“竹熊古称食铁兽,相传为蚩尤坐骑。”

    “好厉害!”沐绍勋这小子居然信了。

    沐昆实在听不下去了:“竹熊古称食铁兽,这个我知道。怎的又成蚩尤坐骑了?而且还是细柳营的军旗?”

    “我从一本古书上看到的。”王渊继续胡扯。

    这个话题,王渊曾在龙岗山跟王阳明聊过。

    王阳明表示难以考证,因为史书对细柳营的军旗没有记载。至于食铁兽跟熊猫扯上关系,应该是从晋代开始的,郭璞注《尔雅》便有提及:“似熊,小头痹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

    无法证伪的事情,随口胡诌即可。

    沐绍勋追问道:“竹熊长什么样子?”

    王渊要来纸笔,当即画了一只熊猫,笑着递给小公爷。

    “好漂亮!”

    沐绍勋对沐昆说:“父亲,我家军旗也绣竹熊吧,定能像细柳营那般战无不胜。”

    沐昆顿时扶额无语,他是见过熊猫的,云南也有这玩意儿。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画面:沐家军扛着大大小小的熊猫旗帜,漫山遍野追击敌人,叛军迫于熊猫之威,纷纷俯首请降。

    王渊忍俊不禁,埋头憋笑。

    “父亲,可否?”沐绍勋追问。

    “可以个屁,”沐昆指着王渊,生气道,“这小子是在糊弄你!”

    王渊连忙说:“不敢。”

    沐绍勋歪着小脑袋,搞不清楚谁真谁假,但他确实很喜欢画里的熊猫。端详一阵,又问:“贵州还有什么稀奇事吗?”

    王渊想了半天也没头绪,继续胡扯:“贵阳城北十里,山中有一寺庙,名叫兰若寺。现在早已荒废,但宋代却很兴盛,当地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话说元末乱世,有个叫宁采臣的书生,父母双亡,他遵从婚约来到贵阳。怎奈岳父嫌他家道中落,当即悔婚……”

    王渊读初中的时候看过《倩女幽魂》,而且还是网上下载的蓝光超清版。但只记得大致剧情,细节早忘了,现在只能瞎编。

    宁采臣在电影中是去收账,到了王渊这里,直接变成退婚流。

    你还别说,这胡编乱造的故事,居然把沐昆、沐绍勋父子,以及旁边的添酒侍女都听得津津有味。

    沐绍勋毕竟是个小孩子,关注点不在情情爱爱。等故事讲完,他问道:“世上真有那些神奇法术吗?”

    王渊害怕自己培养出一个道君国公,赶忙纠正:“鬼怪法术,实乃无稽之谈,只是离奇传说耳。小公爷还是应该读书练功,不要想着寻仙仿道。”

    沐昆拍拍儿子的脑袋,问道:“这书生和女鬼的故事,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王渊笑着说:“公爷明鉴。”

    “编得不错,改天让人写成戏文,定能在贵阳风靡一时。”沐昆点头说。

    写鬼怪故事,不适合王渊的身份,所以也就别纠结版权了。

    吃饱喝足,又是一阵闲聊,王渊起身告辞。

    沐公爷又是赠诗,又是赠宝物,王渊有些不好意思,抱拳道:“公爷恩遇,来日必有回报!”

    “滚吧,老子可不指望你回报什么。”沐昆哈哈大笑。

    以沐昆和沐绍勋的能力,确实用不着王渊回报,但他们的子孙就说不好了。

    历史上,沐绍勋三十三岁便死了,留下长子沐朝辅、次子沐朝弼。

    长子沐朝辅,只活到二十岁便病死,留下两个未成年儿子。

    朝廷本想安排武官代理总兵职务,沐朝辅的正妻不想权利外落,请求让十多岁的沐朝弼代理,等自己儿子长大了再收回权力。

    结果沐朝弼是个狼灭,竟把大侄子给弄死!

    当时的嘉靖皇帝感觉不对,特意下旨给云南文武官员,让他们好生保护沐朝辅的次子。

    但没过多久,沐朝辅的正妻就惊慌上疏,恳求带着次子去京城居住,嘉靖皇帝立即让锦衣卫护送。还未成行,沐朝辅的次子再次暴毙,把嘉靖皇帝气得牙痒痒,只能默许沐朝弼继承黔国公爵位。

    沐朝弼为了公爵之位,竟然在八个月内,把自己的大侄子、小侄子全部弄死!他干出这些事的时候,其实也就二十来岁,朝廷对此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从此之后,历代黔国公都难得善终。

    王渊若能活到六七十岁,还真能帮上沐家许多大忙。

082【犀照龙雀】

    王渊刚刚回到租屋院中,周冲便听到声响迎出来,伸手帮王渊拿东西:“二哥,公爷没有为难你吧?”

    “怎会为难?”王渊推开周冲的手,笑道,“我自己拿。”

    周冲立即拍马屁:“这是公爷赠送的吧?二哥果然不凡,连公爷都特别器重。”

    王渊径直回屋,懒得理他,吩咐道:“给我弄点热水,今天出了一身汗。”

    “好咧,我这就去。”周冲麻利跑开。

    王渊将钢刀和劲弓都摆到桌上,之前在公府没仔细查看,现在得好好研究一下。并非把玩宝贝,而是熟悉自己的武器,就像骑手必须熟悉马儿一样。

    这把百炼钢刀,刃长三尺三寸,柄长一尺二寸,形制为宋代斩马刀。

    跟杀鬼子的大砍刀不同,其刀身是直的,若给现代人看到,估计要误以为是日本武士刀。

    在细节上,也跟宋代斩马刀不完全相同,带着些元朝的外来风格。刀镡为六角十字档,刀身开了双血槽,刀柄略微向下弯曲,环首被改为鱼嘴状。

    刀身刻有小篆铭文,内容令王渊莞尔一笑。

    沐公爷还是很骚包的,居然给此刀起名“龙雀”,还让工匠刻字:“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将那把弓箭拿来仔细端详,弓身也隐约能看见铭文,不过只刻了“犀照”二字。

    虽说明代没有“犀燃烛照”这个成语,但“犀照牛渚”早就问世了。弓名“犀照”,无非寓意“犀燃烛照,无所遁形”,藏再深的敌人都能看到,跑再远的敌人都能射死,同时也暗合这把弓的犀牛角用料。

    犀照弓,龙雀刀,名字都挺威猛的。就是那匹马儿比较拉胯,居然一直叫做阿黑,而且王渊还不打算给它改名。

    王渊舞刀弄弓一阵,周冲也把热水烧好了。

    沐浴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李应和邹木等人找来,要跟王渊共游滇池。

    毕竟好不容易来次云南,总得到处看看。昨天王渊去黔国公府,其他人已经游了一天,各自还做了几首应景酸诗——这也算文会,五华山等景区士子颇多,大都十多个人结伴同行。

    “嚯,这哪来的弓?”李应走进房里,一眼就看到墙壁上挂的大弓。

    王渊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冲就炫耀道:“沐公爷送的,还送了一把宝刀呢。”

    “今后多做事,少说话!”王渊轻拍周冲脑袋,以示惩戒。

    周冲缩了缩脖子:“哦,记得了。”

    李应将弓箭从墙壁取下,颇为吃力的上弦,然后奋力拉扯,顿时咋舌:“老天爷,这怕不是两石弓?我拉都拉不开。”

    “走了。”王渊笑道。

    “刀呢?我再试试刀。”李应还没过瘾。

    王渊只好把刀取来给他,自己松掉弓弦背在身上,今天去游湖也会带着——放屋里怕人偷。

    “好刀!”

    李应拔刀出鞘,两眼放光,踢翻椅子抡刀砍去,一只椅腿应声而断。

    王渊无语道:“能不能别毁坏物品?”

    李应抚摸着刀身说:“我赔一把椅子便是。”

    王渊懒得理这货,带着周冲出门,把阿黑也牵去游览滇池。

    在门口遇到金罍,此君不情不愿,跟着老爹一起外出。金家在昆明有生意,金罍又考中解元,金万川自然要带儿子出去应酬,而这种应酬恰恰正是金罍最讨厌的。

    金罍看到王渊等士子结伴而去,脸上尽是羡慕之色。即便云贵士子再庸俗,好歹也是读书人,总比那些商人更风雅一些。

    上辈子,王渊游过滇池,但景致完全不同。

    明代的滇池,要比几百年后大得多!

    罗江作为云南本地人,骑马出城,指着城外杂乱的住宅区说:“从景泰年间起,海口就时常淤堵,滇池之水一经泛滥,甚至能把昆明城的附廓民房淹没,滇池周边的良田全部颗粒无收。”

    “现在治理得不错。”王渊远眺道。

    罗江笑道:“以前几十年一修,现在一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否则必然泛滥成灾。”

    又行十多里,王渊看着一望无际的良田,基本知道滇池为啥年年都需治理了。

    围湖造田导致的!

    沐英镇守云南的时候,就治理过一次滇池,清淤开垦出无数军田,并且持续不断的围湖造田。

    滇池蓄水量大大减少,加之出水口只要一个,终于在几十年后酿成大灾。这次是镇守太监主持治水,直接动用军队清淤,又让滇池安稳了几十年。

    但军田越造越多,滇池越来越小。

    九年前,滇池泛滥竟然淹到昆明城外,沐昆调动数万军民终于疏浚。这是大明数百年间,滇池治理工程规模最大的一次,疏浚得非常彻底,直接让滇池水位下降十多米(泛滥时的最高位计算),趁机开垦出数千倾良田。

    这是沐昆的功劳,因此在云南名声大振。有这种功劳在,即便不算平乱之功,他再怎么闹幺蛾子,三司官员也只能忍着。

    当然,文官也有功劳。

    前面几任工程负责人,全部都是文官。可惜这些文官能量太小,无法调动足够的人力和财力,年年治理,年年泛滥,年年问罪贬官。

    直至酿成百年不遇的大灾,朝廷才让沐昆接手工程,在前面几位文官的治水基础上,协调云南军政系统一起发力,只用了几个月便大功告成。

    更可贵的是,有黔国公沐昆坐镇,太监和文官都不敢乱来。

    洪水退去之后的土地,有田契的物归原主,无主土地分给流民开垦,文官、太监、豪强和军方都没能大肆侵占。滇池周边数县历年亏欠的田赋,因为这次治水清田,居然在随后两年直接补齐。

    王渊在听罗江讲述之后,对沐公爷的印象大为改观,感觉自己昨天似乎太过无礼了。

    行至湖边,众人买舟泛游,书童们都留在岸边看管行李和牲口。

    王渊躺在船上,吹着凉风,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

    忽闻丝竹之声,却是另一艘船上,也有士子在搞旅游文会。

    越榛打着节拍,放声高歌,唱起辛弃疾的《沁园春》:“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

    一曲唱罢,对面哈哈大笑,回了一首辛弃疾的《水调歌头》。

    两船干脆开到一起,共同喝酒耍乐。都是年轻士子,又已考完乡试,正该放浪形骸。

    玩至太阳西落,众人抹黑回城,求情好半天,又给了几两银子,终于让守城官兵把城门打开——这还是看在他们都是读书人的份上。

    回到青云街,正好碰到金万川、金罍父子应酬归来。

    金万川来到王渊房中,瞎扯半天,终于拱手问道:“王相公可曾定亲?”

    王渊愣了愣,笑道:“已有婚约。”

    金万川大失所望,尴尬道:“打扰了。”

    翌日,众人结伴离开,正式出发返回贵州。

083【千刀万剐】

    来时同路的生员有十多个,回去则只剩下六七人。

    一些落榜士子,在放榜当天就选择回家,不想留在昆明这个伤心地。此类生员非常多,近乎上百人结伴而去,遇到普通的土匪团伙也不怕。

    还有一些士子,选择继续留在贵阳,参加各种文会扩大交际圈。他们有的虽然考上举人,但年纪太大了,对考进士毫无奢望,想结交贵人看能否弄个出身。还有的连举人都不中,纯粹瞎混搏名声,这种人是没有前途的。

    金罍非要体验滇黔驿道,他老爹毫无办法,只能把金家的商队打手扔两个过来。

    一个打手叫张鸣远,魁梧高大,浑身黝黑,手持镶铁棍作为武器,攻击时附带破甲伤害。

    另一个打手叫祝伦,健壮粗矮,双臂却长,活像只大猩猩。他那两把刀很有意思,刀身不足二尺,护手为s型,是明代西南地区比较流行的短刀。

    金万川把他们送到城外驿站,朝王渊等人抱拳道:“犬子远行数千里,还请诸位照拂一二。”

    “好说!”王渊笑道。

    金罍骑着一头健驴,优哉游哉,甚至还有心情在驴背上看书——缰绳被书童拉着。

    在云南境内,驿道都还算比较平坦。

    很快行至曲靖府,众人进城补给食物饮水,田秋去见他的通判大哥田谷。不外乎留下来庆祝一番,毕竟田秋考中了亚元,田谷作为曲靖府的三把手,肯定要宴请同僚风光炫耀。

    王渊、金罍是云贵两省的解元,同样被当地官员环绕,一个劲儿的拉着他们喝酒。

    翌日,继续赶路。

    行至平夷卫,指挥使李玺亲自接待,拉着王渊的手说:“哈哈,王相公果非凡人,一举便高中解元!”

    “侥幸而已。”王渊谦虚道。

    李玺看到挂于马身的龙雀刀,刀鞘由鳄鱼皮包裹,还嵌着几颗蓝宝石,这拉风外型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作为武人,李玺见猎心喜,问道:“这是王相公在昆明买的宝刀?”

    “沐公爷馈赠,不敢推辞。”王渊说道。

    李玺顿时惊道:“竟是总府所赠?”

    李应笑道:“沐公爷还送了一把两石弓呢,也只有我兄弟才能拉开。”

    沐家是云南的世袭总兵,是所有云南武官的上司,李玺瞬间变得更加恭敬,拉着王渊的手请他们吃饭。

    金罍这才知道有馈赠之事,居然当着李玺的面,提醒王渊说:“你不该收沐总府的东西,今后容易惹人非议。”

    王渊从书箱里,拿出沐昆那首送别诗,笑道:“且看。”

    金罍扫了一眼,点头说:“那便无虑了。”

    平夷卫虽然连自己的卫学都没有,但李玺在山东那边读过书。他站在旁边瞟了一眼,不禁说道:“王相公,沐总府的诗作,能否让我誊抄下来。”

    “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其实,沐昆的那首送别诗,王渊迟早要故意泄露。越早传播出去,今后就越不怕人嚼舌根,毕竟文人结交世袭武臣必须避嫌。

    李玺就是个非常好的传播对象,估计最多半年,这首送别诗就能传回昆明。

    当晚受到李玺的款待,第二天即走出云南边境。

    虽然匪首“镇三山”、“张二麻子”,已经交付有司秋后问斩,但云贵交界的土匪依旧实力强大。离开平夷卫的时候,李玺还专门提醒王渊:“此行须小心,警惕土匪劫道。”

    众人小心翼翼过境,结果在同一个地方,又遇到土匪了!

    不过这次仅有十多个土匪,也没那么嚣张,只想收点过路费,不打算连人带货一起抢上山。

    金罍骑在驴上大声呵斥:“汝等宵小,光天化日,罔顾王法,还不速速退去!”

    “哈哈哈哈!”

    土匪们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都被金罍给逗乐了。

    张鸣远和祝伦这两个金家打手,一人抽出铁棍,一人拔出双刀,随时防备着土匪暴起行凶。

    王渊没有动用犀照弓,只取下自己的一石弓,慢吞吞扣上弓弦,爆喝道:“滚!”

    “哈哈哈哈!”

    土匪们又是一阵大笑。

    突然,一个土匪认出王渊的坐骑,惊恐大喊:“是黑山王二!”

    “什么黑山王二?”

    “就是射死张二哥那个秀才!”

    “你不早说!”

    “周冲那杀坯也在,他果真投了王二。”

    “快跑啊,风紧扯呼!”

    “……”

    一瞬间,十多个土匪跑得无影无踪,王渊都还没来得及搭箭上弦。

    金罍以及金家的书童和打手,直接就被这情形给搞懵了,都愣愣的朝王渊看去。

    田秋并未目睹王渊的杀匪过程,之前还有些怀疑李应吹嘘太甚,此刻才真正明白王渊是有多威风。

    王渊冷笑着解下弓弦,说道:“继续赶路。”

    张鸣远收起铁棍挂在背上,对同伴说:“这位王相公看来是个英雄豪杰啊。”

    “若他没有功名在身,定要结交一番。”祝伦收刀回鞘。

    有学者认为,镖局出现于晚明时期,这个说法应该是准确的。

    中国伟大的古典现实主义爱情小说《金瓶梅》,西门庆家里就开了个“标行”,说明万历年间就已经有镖局存在。

    不过嘛,正德年间还未诞生镖局。

    金家这两个打手,便是做买卖时的保镖。他们一个出身军户,一个出身土匪,身手都极为了得,才被金万川高薪聘请过来。

    常年跟随商队做买卖,张鸣远和祝伦见过很多土匪,自知仅凭名号就能吓退众匪是有多厉害。

    这种名声必然越传越邪乎,估计用不了几年,方圆数百里的绿林豪杰,都将知晓黑山王二之大名。

    放在江湖上,这叫扬名立万!

    张鸣远和祝伦二人,开始打听王相公的事迹,被几个书童说得太花乱坠,暗暗咋舌、震惊不已。

    继续行路半日,过了平关之后,山势立即就陡峭起来。

    金罍别说骑驴看书,便是行走都艰难。他临时砍了一根竹杖,只翻过两座山岭就累趴下,双脚全是水泡,由张鸣远和祝伦交替背着赶路。

    但有些路段没法背行,金罍只能咬牙坚持,接近关索岭时直接累得病倒。

    “贵州士子果真不易耶!”金罍躺在病床上感慨。

    反正也不急着赶时间,众人也停下来休整。三日之后,待金罍身体好转,这才继续上路前进。

    直至来到安顺府境内,路途终于稍微平坦,大部分时候都可以骑驴了。

    走走停停,抵达贵阳已经十月下旬。

    他们是从南门进入的,刚刚进城不久,便见一骑快马穿城而过,直往次南门那边奔去。

    众人皆惊,看那情形,似乎竟是“八百里加急”!

    刘瑾死了,凌迟之刑,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受刑日期跟乡试重合,如今朝廷正在急令新版乡试名额作废,那是刘公公搞出来的“伪令”。

    但消息传到各地时,鹿鸣宴都已经开完,根本就没法作废,明年的会试竞争将更加激烈!

    (推荐一本大作:《我是个么得感情的杀手》,大神之作,值得一看。)

084【回家】

    王渊回到贵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谢席书和沈复璁。

    一个是他的道试座师,一个是他的授业蒙师,考上解元不但要去拜谢,而且还得封一个大红包。

    席书非常高兴,不待王渊跪下,就扶他起来说:“若虚果然是神童,哈哈!”

    王渊笑道:“多亏几位先生栽培教导。”

    沈复璁明显已经成为席书的心腹,此刻坐立言行都非常随意。他捧着茶盏问:“何时启程赴京?”

    王渊答道:“等回山寨与家人团聚,逗留几日,便要出发。”

    “确实该早些启程,京城气候干燥,南方人可能会水土不服。你到了北京,应在客房置一水桶,便不会动辄流鼻血。”席书说起自己的进京赶考经验。

    明代北京的空气质量很差,常有沙尘暴肆虐,甚至辽金时代便已如此。

    根据《明实录》记载,在大明朝二百多年当中,有九十五年出现大型沙尘暴。除了农历六月、七月没有沙尘暴,其余月份都曾有过沙尘暴出现:“其山童,其川污,其地沙土扬起,尘埃涨天!”

    会试在春季举行,恰好是北京沙尘暴的多发季节!

    席书聊了一些进京赴考的注意事项,又问起王渊在昆明的际遇,便拉着王渊和沈复璁去喝小酒。

    经沈师爷介绍,王渊才知贵州此时的详情。

    魏英被贬到云南当左布政使,现在贵州没有督抚。

    郭绅去南京当太仆寺卿之后,新任左布政使叫高崇熙,之前乃是四川右布政使。此人是被刘瑾提拔的,没有其他原因,仅仅因为高崇熙是山西人——刘公公最喜欢提拔陕西老乡,接着便喜欢提拔山西籍官员,其次才轮到四川、云南、贵州这些中榜地区。

    历史上,高崇熙仅在贵州任职一年,便调回四川当巡抚平叛。后来被言官弹劾下狱,押解途中遭反贼杀害,朱厚照还亲自为他写了一篇平反祭文。

    席书笑着说:“高方伯刚到贵州时,我等皆视其为阉党,不曾想竟是一位干员。他将政事都交给朱参政,自己则全力统筹剿匪,如今已彻底打通从贵阳到播州的驿道。”

    看来这位新来的左布政使,已经在贵州打开局面,至少不会被误以为是阉党。

    至于朱参政,此君名叫朱玑,由按察副使提拔为左参政。

    朱玑乃是王阳明的迷弟,把带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全都送去给王阳明当学生。

    一子叫朱光弼,连乡试都懒得去考,毕生致力于传播心学。

    一子叫朱光霁,升按察佥事之后不去赴任,认为自己已经尝过做官的滋味,辞官之后也跑去传播心学。而且他为官清廉,回乡之后家徒四壁,还把儿子也培养成心学门徒。

    王阳明书信中提到的“朱氏昆仲”便是这二人,王渊跟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同学的爸爸负责贵州政务,王渊如果继续留在贵阳,那也是可以混得很滋润的。至少一半以上的贵州高层,都跟王阳明关系密切,这就是拜对了老师的好处。

    拜别席书和沈师爷,王渊又去拜访宋公子,还把金罍也带上。

    果然,金罍与宋公子一见如故,直接搬去宋氏族学居住,每天跟宋公子、宋校长(宋炫)吟诗作对。

    从贵阳回穿青寨的道路畅通无阻,在新任布政使高崇熙的镇压之下,叛军地盘已经缩到贵州东北角。

    但始终无法彻底平乱,苗族叛军还有两三万之众,而官军已经粮草不够了。宋氏土兵守城有余,拉出去打野战必然抓瞎;安氏则陷入三子内斗,安贵荣硬拖着就是不死,拼命扶持长子也无济于事——长子太过残暴,不得人心,安贵荣甚至生出废长立贤的心思。

    再次回到穿青寨,王渊发现许多新面孔。

    都不用方寨主下山招揽,那些战乱中失去家园的流民,有不少选择跑去投奔穿青寨。寨中人口暴涨到两千多,几乎翻了一番,到处都能见到新开垦的土地。

    “二哥,这就是你家?”周冲感到非常诧异,他一直以为王渊是富家子弟。

    王渊笑道:“很失望?”

    周冲摇头道:“不失望,我对二哥更加敬佩了。”

    一个贫苦山民子弟,十五岁就高中解元,还有什么比这更励志的?

    “王二郎回来啦?”

    “渊哥儿又长高了。”

    “王二,你考中举人了没?”

    “……”

    一路上都有寨民打招呼,而且皆带着敬佩之色。

    穿青寨这两年能够兴旺,多亏王渊设计埋伏叛军辎重队,全体寨民都分润到一些财货,还能留足公产借给新人开荒。

    至于王渊考中解元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回山寨。

    那得云南兼贵州提学使,向贵州学政部门发公文,一路上山高路远,鬼知道在哪儿头疼脑热耽搁下来。

    父母兄长皆不在家,只有嫂嫂抱着侄儿,还带着五岁的妹妹王微。

    “嫂嫂,阿妹!”王渊笑着喊道。

    王方氏惊喜的站起来:“二郎回来啦,这位是你的同窗?”

    王渊介绍说:“他叫周冲,是我在路上收的随从。周冲,这是我嫂嫂,这是我妹妹。”

    周冲连忙上前拜见。

    王方氏颇为惊讶,没想到王家也有奴仆了,连忙回房拿了些铜钱,递给周冲当做见面礼。

    “二哥。”王微怯生生喊道。

    由于王渊常年在外求学,小妹跟他不是很亲。幸亏今年春节,王渊带了些玩具和好吃的回去,才让小妹把他牢牢记住,否则都快忘了二哥长啥模样。

    王渊把小妹抱起来:“我过年教你认的字,现在还记得吗?”

    王微点头说:“嗯,记得,一二三……**十,还有我自己的名字。”

    “真聪明。”王渊朝周冲眨眨眼。

    周冲立即取出玩具和美食,把小妹看得眼睛发亮,趴在王渊肩膀上说:“二哥真好!”

    王渊笑道:“那就亲二哥一下。”

    “嘻嘻。”王微笑着在他脸上印了一口。

    王渊又对王方氏说:“嫂嫂,我给阿爸、阿妈,还有你跟大哥都带了些布料回来。方阿伯也有一份,你回娘家的时候帮忙带去。”

    “都是自家人,带什么东西啊。”王方氏说着从周冲手里接过礼物,看到那些鲜亮的布料高兴得不行。

    父母和大哥都在忙碌,此时属于农闲季节,方寨主带着全寨青壮去开挖引水渠。以穿青寨此时的人力,估计再有两三个农闲时节就能修通,到时候就不怕干旱缺水了,子孙后代都能享受到便利。

    王渊抱着小妹进屋,笑道:“走,二哥教你《三字经》。”

085【进京赶考】

    天还未亮,王姜氏就起来煮鸡蛋,煮了满满大半锅。

    此时已是孟冬之尾,马上就要进入寒月,煮鸡蛋可以存放多日不坏,正好让王渊带在赶考的路上吃。

    等王渊起床的时候,王姜氏早已将煮鸡蛋装好。

    早晨,饭桌上,伙食不错。

    毕竟王渊即将远行,早饭吃的是粟米粥,每人一个煮鸡蛋,还专门炒了盘腊肉。

    王渊问道:“阿妈,现在寨子里有多少人养鸡?”

    王姜氏笑道:“除了新来的,家家户户都养鸡。曲蛇(蚯蚓)又不费钱,照顾得精细一些,就能养出好多只鸡来,傻子才不养呢。”

    “那就好。”王渊感到非常高兴。

    农民自有其劳动智慧,王渊自己折腾了两年,才勉强试验出坑养法的规律。

    结果在穿青寨传开之后,寨民们居然自己做了改进。

    首先前期堆肥的时间缩短了,有人用农家堆肥的方式,将淤泥、腐草、少量粪便垒成土堆,再覆盖秸秆和油布,只需四五天时间就能第一次发酵。然后翻堆进行第二次发酵,发酵效率更好更快,而且不容易形成恶臭味、恶酸味。

    接着,又有人发明出缸养法,即把废土放入大缸之中养蚯蚓,在大缸底部和腰部留孔排水。夏天可搬到背阴处,冬天可搬到屋里生火取暖,出太阳了还可搬出去晒一晒冬日暖阳。此法比王渊的坑养法更加方便可控,而且在冬天也不怕蚯蚓冻死或逃走。

    如今的穿青寨,平均每家喂养八只鸡以上,有的家庭甚至养鸡二三十只。

    王渊昨天去拜访方寨主的时候,还特意向寨主夫人、大哥的岳母,请教了堆肥法和缸养法的诀窍。今后若是在地方任职,王渊打算推广开来,不说养鸡致富,至少可以给农民增收。

    周冲就感到非常惊讶,他发现这寨子似乎很穷,因为以高粱为主食,粟米都不太多见,更别提什么稻米了。而且穿得也很普通,以葛布和麻布居多,跟云贵其他地区的山民相差不远。

    但寨子似乎又很富裕,家家都养鸡,经常能吃上鸡蛋。而且牲畜非常多,耕牛就足有十头,还有上百只骡子和毛驴!

    如果金罍来到穿青寨,肯定会认为此地乃世外桃源。

    男耕女织,民风淳朴,生活无忧,鸡犬相闻,这是读书人最喜欢的景象。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自从苗民叛乱之后,穿青寨就没再交过赋税,也没被征过徭役——扎佐司的税役官不敢上山,怕一不小心把穿青寨也逼反了。

    “渊哥儿,好生考试,路上注意安全,”王全把儿子送到山下,嘱咐道,“阿爸也不懂科举的事,帮不上什么忙,全靠你自己去闯。”

    王渊笑道:“我晓得,阿爸放心。”

    王猛拍拍弟弟的肩膀:“家里有我照看,阿弟不用担忧。”

    王渊笑道:“大哥,你若是在不想读书,那也没必要再勉强。但我这次带回来的官箴书一定要看,不认识的字就去请教刘木匠,不懂的地方勾画出来,攒起来进城请教沈师爷。”

    古代读书人当官,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去赴任,有专门的官箴书作为指导。

    宋代有《州县提纲》、《治县法》、《百官箴》、《昼帘绪论》,元代有《三事忠告》、《为政善报事类》,明代有《官箴集要》、《实政录》、《历代守令传》等等。

    这些书籍内容丰富,对法令、诉讼、刑狱、簿历、治灾、缉盗、农政……都有详细阐述,只要照书本老老实实做官,必然能够造福一方。

    可惜很多地方官喜欢乱来,自称无为而治,其实只为捞银子。

    一番话别,王渊带着周冲前往贵州城。

    在城中逗留一日,王渊、金罍、邹木和张赟结伴东行,昔日同窗好友纷纷前来送别。

    越榛要等过年之后,才前往南京国子监读书。

    而田秋已经回到思南府,那地方离贵阳的距离,相当于从贵阳到云南边境,赴京赶考时走的路线都不一样。

    王渊他们的出黔路线,是向东穿过龙里司、新添司、平越卫、清平卫、兴隆卫。到偏桥卫就可改走水道,过镇远、思州便已进入湖广地界。

    这个春节,四人是在岳州府(岳阳)度过的。

    甚至还结伴游览洞庭湖,在岳阳盘桓数日,耍开心了才继续出发。

    接下来速度便快得多,基本都属于水路。顺长江而下直抵镇江,接着北走京杭大运河,倒是把阿黑这匹马儿搞得晕船好几天。

    在镇江需要重新雇船,其实就是花点银子,搭乘那些运货的“顺风船”。而商船往往又跟着官船走,一来可以防止水匪,二来也是避免来自官方的麻烦。

    这种长途水运贸易,就算老板不亲自押货,也会选择派遣心腹来负责。

    如果是在开春时节,老板乘坐的那条头船,往往是不装载货物的。停在码头数日,只等赶考举人前来登船,这样既方便了读书人,又能赚到不少船票钱。而且不装货的船只,过路费要低得多,官方看到船上全是士子,也基本不会为难商家。

    王渊四人在船上的邻居,六成以上都是国子监生。

    这些家伙从南京出发,一日便可到镇江换船,成群结队极为热闹。

    路途中,大家也渐渐熟悉起来,彼此之间相处还算比较融洽。

    “这位是余宽,字仲栗,是我在国子监的好友。”金罍介绍道。

    王渊抱拳道:“见过仲栗兄,在下王渊,字若虚。”

    邹木与张赟也连忙问候,各自寒暄一番,余宽对张赟明显态度冷淡许多。只因张赟属于副榜贡生,考得再好也无法成为正经进士。

    这种看身份交朋友的家伙,王渊心里暗自鄙视,将其化为不可深交的那一类,但言语上却变得更加热情。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金罍的另一个监生朋友林文俊,为人就要爽利得多。此君为浙江莆田人,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难得老成持重,对谁都礼貌有加,与之交流如沐春风,属于真正的博学君子。

    还有一个张翀,四川潼川人——跟这次云贵乡试总负责人张羽的二弟同名同姓,但并非同一人。

    此人的穿着极为简朴,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却还舍不得换新衣。

    船上虽有无数士子,但跟王渊投缘的新朋友,只有林文俊和张翀二人。

    王渊见张翀过得清苦,总是找机会宴请,把朋友们都拉来自己房间喝小酒。

    金罍与张翀则八字犯冲,见面就要争吵。一个挥金如土、恃才傲物、目无余子,一个清贫节俭、性情刚烈、待人以诚,并且双方都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直接说出来,一说出来就是吵架。

    每到这种时候,都是王渊和林文俊打圆场,金罍、张翀各自气呼呼的不再言语。

    历史上,节俭刚烈的张翀,以及门缝里看人的余宽,都将成为杨廷和的党羽。最后在大礼议事件中,一个被嘉靖贬官,一个被嘉靖下狱。

    文官派系,还真不能以人品来划分,里头形形色色的都有。

086【故人北上】

    进京赶考,并非一定要坐商船,还可以坐水驿提供的免费公船。

    马驿有公车,水驿有公船,但必须沿途转车换船。

    一般情况下,一个驿站的交通工具,只能载你到下一个驿站。而搭乘者稍多,那就得轮着来,你必须留在驿站等待。

    因此,家里稍微有点钱,且路途遥远的士子,基本都不会选择坐这种免费公车。

    邹守益家里就有钱,四代人出了五个进士。如果不受蝴蝶效应影响,他将是第六个进士,而且会试成绩第一!

    但这家伙很有意思,一路都坐公车公船。交通繁忙的时候,他就在驿站住下等待,而且还边等边看书。坐公车的时候看书,坐公船的时候还看书,不是那种临时抱佛脚,而是在钻研程朱理学。

    历史上,邹守益被点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结果只在翰林院一年,便辞职回乡研究学问,中途转向阳明心学,并且担任《王阳明年谱》的总编——王阳明是他的会试房师。

    你以为邹守益是老学究?

    人家今年才二十岁!

    也即是说,他二十一岁就从翰林院辞职,跑回老家钻研劳什子的理学。你说他脑子读傻了吧,人家又属于天才儿童。

    甚至有学者认为,邹守益是唯一得到王阳明真传的弟子。只有以他的博学,才能跟王阳明的脑电波对上号,许多深奥问题是其他弟子无法理解的。

    此时此刻,邹守益已经从才学上,彻底脱离科举桎梏。他是百分之百考中进士的,只看能考前三,还是前五,或者干脆是第一名。

    因此他早已不看四书,偶尔复习五经,还在公船上研究宋代理学起源。

    这是超级学霸的世界,凡人无法理解。

    突然,隔壁客舱传来少女的惊讶声:“先生,那便是南京城吗?城墙好高啊!”

    船舱的隔音效果很差,隐约能听到平和的男声:“南京乃大明龙兴之地,城墙自是极高的。”

    “真想进城看看啊。”少女充满了好奇心。

    男子笑道:“南京水驿的公船虽多,但搭船的人更多,下船之后便不容易再上船了。”

    邹守益与隔壁的男子、少女,都是在太平府(马鞍山市)上船的。由于搭载着好几个赴考举子,驿丞特别照顾,答应不在南京返航,而是直接送他们去镇江。

    早在江西的驿站,邹守益便遇到这二人,互相之间还说过几句话。

    邹守益只知男子叫王守仁,在邻县庐陵当主官,这次是奉命进京履职。他也懒得再问详细,更不会刻意结交,一心都扑在研究学问上。

    倒是跟在王守仁身边的少女,更能引起邹守益的注意。

    这少女似是王守仁的女儿,又似是王守仁的侍女。反正不怎么懂礼数,经常大呼小叫,把邹守益吵得不胜其烦。

    公船停在南京码头,下去两个官差,不等有人登船,便立即前往镇江。

    邻舱。

    宋灵儿望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问正在看书的王阳明:“先生,你说王二今年会不会去京城考试?”

    “有可能。”王阳明道。

    “那就是有机会见到他了?”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阳明摇头叹息:“痴儿。”

    北京城虽然很大,但只要王渊考上进士,就必定会遇到王阳明。因为王阳明是这次会试的同考官,还会在阅卷时担任房官,甚至有可能批改到王渊的卷子。

    王阳明可不仅仅是回京当考官那么简单,他今年将连续三次升迁,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署员外郎、文选司主事,明年更是调去担任吏部考功司郎中!

    明代最肥的四个中央部门,有两个便是文选司和考功司。

    文选司可以不经过吏部尚书,直接任命四品以下的官员,甚至包括知府、知州在内。王阳明今年会当文选司的三把手。

    而考功司负责对各级官员进行考评,同时给出需要升迁、处分的官员名单。等到明年,王阳明就会担任考功司的一把手,全国官员的升迁和贬谪都捏在他手里。席书也是在这年升任贵州左参政,多半有王阳明暗中帮忙的缘故。

    历史上,王阳明在考功司只做了半年多,就再次升迁为南京太仆寺卿——这个官职对年迈的郭绅而言是养老,对壮年的王阳明而言代表着前途无量。

    从知县到太仆寺卿,两年之内五次升迁,正七品跳到从三品,这升官速度跟坐火箭差不多。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谁让内阁大佬们,都是王阳明父亲的朋友,都是一起抗阉的患难同道。

    历史上,王阳明遭受政治打压,是卷进了杨廷和、王琼二人的朝争。

    王琼时任兵部尚书,根本没见过王阳明,却非常赏识其才能,提拔王阳明担任江西巡抚。

    杨廷和立即把王阳明视为王琼的心腹,在镇压宁王叛乱之后,阴险至极的逼迫王阳明主动辞官——其实是升官加爵,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封爵“新建伯”。但只要王阳明接受官爵,就等于背叛自己的伯乐王琼,且是在王琼最危难的时候捅刀子。

    王阳明自然选择恩义,以丁忧为借口回乡,正二品的官职说辞就辞。

    在家闲居六年,直至两广发生叛乱,总督姚镆无法平息乱局。王阳明这才被起复,直接担任两广总督兼巡抚。

    前任总督无法搞定的叛乱,王阳明刚刚出兵,都还没开打呢,叛军居然投降了……只因被他的威名所慑。

    “先生,灵儿姐,吃饭了。”王祥端着饭菜进来。

    王阳明点点头,微笑道:“祥儿也坐。”

    王长喜、王长乐两位仆从,已经返回余姚老家。

    而王祥病愈之后,也从贵州赶往江西,现在又跟随王阳明进京履职——在《王阳明年谱》当中,王祥离开贵州就没提了,再次出现已经几十年后,身份是王阳明的老管家。

    王祥进门时,听到二人对话。他坐下拿起筷子,笑道:“灵儿姐,以王二哥的才学,去年乡试肯定能中举,今春多半就进京会试了。你到了京城之后,可以先去贵州会馆寻人,寻不到再去各处客店找找。”

    “京城没有贵州会馆。”王阳明突然冒出一句。

    “呃……”王祥顿时语塞。

    由于社会经济的繁荣,明代中期已经出现商业会馆。特别是在京城,各地商人都集资建有会馆,同乡举人赴考时可以投奔,不但免费提供吃住,而且各种条件都非常便利。

    但是,云贵地区的商人,肯定在北京没有会馆,王渊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宋灵儿当初离开贵州,信誓旦旦让王渊找个汉家女子结婚。但分别日久,就愈发想念,这次进京有机会碰到,她顿时就生出无限期待,只盼着能够早日抵达京城。

    “唉,不知道土木三杰怎样了。”宋灵儿不仅想念王渊,还想念那三只豹猫。

    殊不知,那三只猫儿已经成为公害,由于穿青寨养鸡无数,它们也不想着抓耗子和野物,整天围着各家的鸡舍打转。

    防火防盗防豹猫!

    宋灵儿吃过午饭,便趴在舷窗远眺江面。江风吹拂着她的秀发,思绪已经飞回贵州,想起当初跟王渊一起打猎,一起嘻嘻耍乐。

    恍如昨日。

087【京城市棍】

    王渊抵达北京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七,途中耗时八十九天,距离会试仅剩十天时间。

    正德时期的北京外城墙,其东、西、北三面,跟后世北京二环大致重合。至于南边,只修到后世的前门地带,更南的外城墙是嘉靖朝修建的。

    王渊对北京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南城墙外,那密密麻麻的杂乱民居。根本没有经过系统规划,都是老百姓自发定居在城外,上百年来陆陆续续建起来。

    当然,人口既然多了,街市也形成了,就必须委任官员来管理。

    对于那些严重扰乱市容,又或者容易引发火灾建筑,官方肯定会进行强拆处理。

    户部贡院位于北京城东南角,周边民房已经被各地士子租得差不多。

    同路的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举人,纷纷跑去投靠同乡会馆,实在住不下才选择租赁民房。而云贵川等地士子,则没有会馆可以投靠,老老实实沿街寻觅房屋。

    由于需要养马养驴,王渊、金罍和邹木都住在客店。

    这是一家规模较大的客店,虽然位于北京城外,但平时客流量充足。因为进城就是各部衙门,外地赴京办事的官员,很多都选择在此住宿,而且来往商人也非常多。

    张赟住不起高档客店,也没脸再让王渊接济,自己在城外寻了一处民房。

    仅仅过去两天,张赟便厚着脸皮,来客店找王渊借钱。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张赟吞吞吐吐:“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王渊无语道:“被人骗钱了?”

    “嗯,”张赟满脸胀红,说道,“昨日我与同宿的安徽举子,结伴一起去逛书坊,看有没有什么好书。结果遇到个穿锦缎的公子,他跟我们套话攀谈,得知我们都是副榜贡生,就说自己在户部有门路,可以帮我们买官。”

    “你还信进去了?”邹木惊讶道。

    张赟一脸郁闷道:“刚开始我也不信,但他坐着蓝呢大轿,身边又有几个健仆,那些健仆都穿的是绸袍。中途又来了个国子监生,花三百两银子买怀远县丞。此人很会说话,跟我们聊了半个时辰,彼此之间已经引为知己。他说自己是吏部尚书刘忠的侄子,非常欣赏我们的才学,只需随便给点银子,就能安排我们当一县主簿。”

    王渊、金罍和邹木面面相觑,就连周冲等随从都差点笑出来。

    不怪张赟太傻太天真,只怨京城的骗子太专业。

    蓝呢大轿可是官轿,这些骗子不但违制坐官轿,还敢冒充吏部尚书的家人。而且中途又有演员加入,假冒国子监生,当场花三百两买官。

    贵州士子哪见过这等事情?

    立即就被骗得五迷三道,还以为自己运气逆天,居然跟吏部尚书的侄子交上朋友。

    王渊憋着笑,问道:“被骗了多少?”

    “身上的钱都被骗光了,只剩下两块碎银子,”张赟垂头丧气,只能从别人身上找安慰,“跟我一起的安徽士子更惨,被骗了二十两银子!”

    邹木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被骗?”

    张赟挠头说:“等那些骗子走了,书店老板才责备我们。说他一直在跟我们使眼色,我们还傻乎乎被骗,真真是鬼迷心窍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那家书店在哪里?”

    张赟指着东边说:“崇文门外不远,那里有一条士子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籍字画。”

    “不要自责了,我帮忙你把银子弄回来,”王渊安慰两句,便对金罍说,“金兄,麻烦你配合演一出好戏。”

    金罍问:“为何是我?”

    王渊笑道:“因为你身穿锦袍,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以金罍的性格为人,他是不会帮忙的,甚至还觉得张赟活该被骗,谁让张赟想着走歪门邪道呢?但此刻王渊发话,金罍居然同意下来,老老实实跑去崇文门外钓骗子。

    而且,金罍还主动去买金冠和玉簪,连方巾都不戴了,只为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第二天,王渊带着金罍出门。

    邹木则留下来温习功课,毕竟只有几天就会试了,他完全没把握能够考中进士。张赟也没外出,怕被骗子认出来,只心神不定的在租屋里苦等。

    金罍骑着王渊那匹水西马,浑身打扮得富贵无比,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

    王渊以及几个书童,负责扮演金公子的随从,也是个个身穿绸缎衣服。

    他们在士子街瞎逛游,整个上午都没有收获,估计骗子短时间不敢露面。不管如何,反正瞎买了许多东西,逢人便吹嘘金公子是副榜贡生,这次肯定能够考中副榜进士!

    ……

    东城外,一处民宅。

    临近正午,有个小厮打扮的青年,快步跑到院中:“褚爷,发现一只大肥羊!”

    “哦?”

    褚爷正在锻炼身体,放下石锁问道:“什么肥羊?”

    小厮笑道:“一个穿金戴玉的公子哥,自称是云南来的副榜贡生。逢人便吹嘘自己学问好,肯定能够高中进士,你说他中了副榜进士能有啥用?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人,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今天上午买了好几轴字画。”

    “可曾寻到落脚地?”褚爷问。

    “刘三跟过去了,我回来禀报消息。”小厮说。

    过不多时,负责跟踪的刘三跑回来,笑道:“褚爷,那只肥羊住在隆兴旅店,我一直跟踪他们进了客房才回来。”

    褚爷思考片刻,说道:“这次让老二唱主角,扮演进京探亲的富家公子。身份嘛,就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亲侄,今天下午就找机会跟肥羊接触。如果能捞一票大的,这个月都别再出工了,肥羊很可能会报官。”

    “嘿嘿,这些外地人,连衙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刘三笑道。

    这些骗子在明朝被称为“市棍”,京城特别多。

    高级市棍还有临时官方身份,往往为书办胥吏。

    京城若有差官外出,不外乎计算钱粮、行移作稿等事务,读书人不屑亲自干这种杂事,于是就要临时聘用书吏随行。

    而这些高级市棍,虽然没有官身,但胜在能写会算。一旦打听到有差官出京办事,就通过多种方式竞聘,大摇大摆的随官出京。到了地方,疯狂诈骗钱财,甚至收受贿赂、帮人篡改官方资料。

    普通市棍则往往潜伏在京城,遇到进京办事的官员,或者进京赶考的副榜举人,便三五成群设局行骗。往往诈称自己是吏部某官员的家人,可以帮人打点安排,哄人傻乎乎的掏银子。

    而受害者即便意识到自己被骗,也不敢声张,更不敢报官。因为他们有功名在身,这事儿传出去要毁前程的!

    比如隆庆朝内阁首辅高拱,就在京城有无数便宜外甥、便宜表侄,把高拱的名声搞得很坏。气得高拱亲自微服调查,抓来一大堆骗子送去刑部严惩,甚至上疏皇帝要求整顿京城治安。

    张赟的运气非常好,才来北京几天就被人设局了。

088【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旅店内。

    金罍摇着新买来的折扇,大冷天扇着风问:“若虚,我们转了一个上午,那些骗子都没出现。眼看着就要会试了,总不能一直演下去吧?”

    “今天下午再去转转,如果还没骗子上钩,也只能是算了。”王渊想了想说。

    “那就快点出门吧!”金罍突然变得很积极。

    这货已经被带坏了,感觉演戏好有意思,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吟诗作赋的乐趣。

    众人再次出门,排场够大。

    金罍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王渊给他牵缰绳开道,身后是张鸣远和祝伦两位打手,周冲等书童充当小厮紧跟着。

    还没走到文士街,就迎面而来一行锦衣青年。

    “快闪开,金公子的道也敢挡!”王渊嚣张大喊。

    不怕遇到权贵,因为这是南城外,真正的权贵都在城内。一般而言,此处也不会有官轿瞎溜达,张赟搞不清楚情况才被唬住的。

    话音刚落,对方也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在谢二爷面前骑马!”

    王渊鼻孔朝天,冷笑道:“金公子的父亲金老爷,可是云南大理首富,人称‘金半城’,半个大理城都是金家的!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在金公子面前充二爷!”

    对方集体双眼发亮,金半城啊,一听就是超级大肥羊。

    王渊也在观察对方,若遇到真正的权贵,直接撒丫子跑路便是。

    对面的健仆嗤笑道:“我家公子可是吏部文选司郎中谢老爷的亲侄,谢老爷的祖父一夔公,乃是英宗朝的状元!云南来的商家子,狗一样的东西,居然也敢在贵人面前嚣张!”

    王渊和金罍对视一眼,都明白是骗子上钩了。

    文选司郎中这种敏感职位,其家人怎敢在京城胡闹,怕不是嫌言官们的工作太清闲!

    不过嘛,这些骗子还真做足了功课,居然知道文选司郎中谢麒的祖父是英宗朝状元谢一夔。

    “公子,文选司可以任免地方官员,不能轻易得罪。”王渊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方听见。

    金罍的演技非常浮夸,刚刚还不可一世,突然变得惊恐万分,连忙下马:“让……让你们先过去就是!”

    不走心啊,表情转换太生硬了。

    王渊提醒道:“公子,这是结交权贵的好机会啊!咱们金家有的是钱,砸他几千两银子出去,怕是能买到一个知县来当!”

    “真能当知县?”金罍震惊道,演技愈发浮夸。

    王渊说:“公子是副榜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只要摸清门路使钱,肯定能买来官做!”

    “那我还考什么会试?直接使钱啊,”金罍摇着折扇,哈哈大笑,“我金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王渊指着对方说:“我们公子不缺钱,多少银子能买到知县啊?”

    这问得也太直接了吧,把骗子搞得哭笑不得。他们都还没下网呢,大鱼就自己蹦上岸了,如此肥羊不多宰几刀简直愧对苍天。

    “大胆,居然敢买官,”对方一边呵斥,一边走过来,低声说,“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一个地方详谈。”

    “我懂,”王渊笑着回头对金罍说,“公子,你看吧,京官也是一样的,天底下哪有银子搞不掂的事情?”

    金罍收拢折扇,指着骗子:“本公子要当知县,你们开个价!”

    “稍等,我们商量一下。”对方回去窃窃私语。

    “不会有诈吧?挺邪乎的。”

    “小地方的土财主,没见过世面,以为来了京城也能用银子开路。”

    “若他能拿出上万两银子,怕真能买到一个县官。”

    “所以不能让这人跑了,白花花的银子啊,够我们吃半辈子了!”

    “这人有些呆傻,不妨宰狠一些。”

    “……”

    很快有人走过来,站在金罍跟前低声说:“一万两纹银,公子若是中式,就给你一个大县的缺。若公子没有中式,只能给你一个中县的缺。如何?”

    金罍还没应声,王渊就冷笑道:“我家公子是何等身份,不管有没有中式,必须给个大县的官儿来当!”

    对方表示有些为难,纠结半天说:“得加钱。”

    “多少钱,你开价,本公子有的是钱!”金罍已经演上瘾了,还在装巨富家的傻儿子。

    对方犹豫试探:“三万两?”

    金罍用折扇拍打手心,壕气无比道:“说定了,就三万两。我金家贩马一次,赚的便不止这个数,买个县官来当太值了。”

    骗子们一听,面面相觑,只觉口干舌燥,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

    这何止是肥羊,这他娘是肉牛啊!

    骗子们从业十多年,风里雨里,辛勤奔波,拢共加起来也没赚几个。这单子要是能拿下,还行骗个毛啊,可以回乡下建房置地当体面人了。

    不愧是云南的马贩子,难怪如此有钱,早知道就再多加一万两。

    被骗的受害者,是被官位迷了心窍,才会傻乎乎中招。

    而眼前这些骗子,同样利欲熏心,被三万两白银搞得智商掉线,居然无视金罍拙劣的演技,也忽略了双方交流当中的各种细节漏洞。

    明朝中期虽然商业渐渐繁荣,但还没出现汇票、飞钱之类,几万两银子很难远距离付清。

    金罍依着剧本说出台词:“本公子家在云南,三万两一时之间运不过来。你们收不收茶引?”

    “收!”骗子连忙回答。

    盐引、茶引都是好东西,本身不是钱,却比钱更受追捧,因为这玩意儿能生钱。骗子们拿到茶引之后,不用去云南做茶叶贸易,直接转手卖掉就能兑成现银。

    “那好,我立即修书一封,派人从云南送茶引过来。”金罍面带微笑,根本不把几万两银子当回事儿。

    王渊提醒说:“公子,咱金家虽然钱多得花不完,但老爷恐怕也不会轻易给茶引。”

    “也对啊。”金罍愁眉苦脸。

    骗子们顿时急了,生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一人连忙说:“不如先付些定金。”

    金罍回答道:“可以给你们五百两定金,但要立个字据。我们金家做生意都是讲规矩的,买官也是做生意,不立字据就不给钱。”

    “对,要先立字据。”王渊摸出沉甸甸的布袋,随手从里面拿出几锭银子。

    骗子们互相商量一阵,都认为应该随便立个字据,然后拿着五百两定金就走人。

    至于那价值三万两的茶引,虽然非常诱人,但想想还是算了吧。这位金公子是傻子,但他老爹不一定傻,恐怕轻易骗不来的。

    双方来到附近的茶铺,王渊取出文房四宝和印泥,突然说:“立字据还缺保人!”

    金罍附和道:“对,我们金家做生意是讲规矩的,立字据必须有保人。不然你们拿着银子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人要钱去?”

    骗子们哭笑不得,别人买官生怕被发现,被骗了都还不敢报官,头一回遇到找保人立字据的。

    骗子解释道:“这位金公子,买官见不得光。我家二爷给你们立字据,已经冒了很大风险,怎么可能再找保人?若是不相信我们,那就当今天没遇到,你自己去考会试!”

    王渊立即拍桌子:“你们讲不讲道理!我家公子要是有把握中试,还找你们买官干什么?”

    说得好有道理,骗子们竟然无言以对。

    还是金公子更大气,一边写字据一边说:“算了,没保人就没保人吧。五百两银子而已,就算是被骗了,对我金家而言也是九牛一毛,只当打发几个要饭的叫花子。”

    骗子们突然开心起来,很想穿上叫花衣,请金公子多打发几个。

    “画押,按手印,”金罍随手指着一个骗子,“我金家做生意是讲规矩的,必须有保人,你来做保人吧。”

    于是乎,文选司郎中谢麒的侄子谢二爷,与他的一位家丁,很快在字据上签名盖手印。

    “给钱吧。”谢二爷摊手道。

    王渊一脸不解:“给什么钱?五百两银子,刚刚给你们了啊。”

    谢二爷愣了愣:“兄台,你是不是忘了?装银子的布袋还在你手里。”

    “我真给了。”王渊叫屈道。

    谢二爷终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好胆,竟敢在京城消遣你二爷!”

    金罍演不出那种愤怒时的爆发力,只能由王渊代劳。王二郎一脚踹翻茶铺里的长凳,拍桌子道:“当面立的字据,都没转身就不认账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娘的,这些外地人想黑吃黑!”

    “怎么办?”

    “打一顿再走,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

    骗子们都炸锅了,一个个气得三尸神暴跳。

    茶铺内的客人纷纷躲避,但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围成一个大圈看热闹。

    王渊手持字据说:“为了避免给你们惹麻烦,立据时只说借给你们五百两。不管你们签的真名假名,手印总不会出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敢赖账就拉去报官!”

    “报你娘的官,给我打!”谢二爷已经快炸了,他从业多年第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本书五月一日上架。)

089【朱公子】

    南城外的街头上,走来两位公子哥。

    一名朱全,八字胡,身材瘦长。

    一名朱宁,一字胡,体格健壮。

    朱全似乎对啥都感到稀奇,他左望望、又看看,偶尔还捂着鼻子遮掩臭味,笑着说:“此地比鼓楼那边更新鲜,每年我出城都直接去南郊,今日终于有机会来街市逛逛。”

    朱宁赔笑道:“城外还是太穷,都是些破落户,卖的东西也不如鼓楼繁多。”

    朱全来到一个摊位前,买了串冰糖葫芦,咬下一口说:“付钱。”

    朱宁立刻掏出铜钱,小跑着跟在朱全身边,但始终落后半个身位。

    朱全慢悠悠嚼完两颗,便把剩下的递给朱宁,评价道:“跟鼓楼的糖葫芦一个味道,卖得还更便宜。”

    朱宁解释说:“城外的物价是比城内便宜。”

    朱全突然异想天开,指着街边的店铺说:“家里的商街,我总觉得很假。你说我把这条街盘下来怎样?到时候我做东家,你来当掌柜,肯定生意兴隆。”

    “公子好主意,”朱宁偷偷抹额头擦汗,奉承道,“以公子的才能,若是出城做生意,必然成为豪商巨贾。但这条街上都是苦哈哈,若被公子把生意抢光,他们可就日子没有着落了。公子虽然会安排他们的生计,就怕某些人说三道四。”

    “那些大头巾确实麻烦,”朱全郁闷叹息道,“唉,自从去年秋天之后,我连家里都不便久住,就怕那些人跟苍蝇似的嘤嘤嗡嗡。”

    朱宁笑道:“既是家里,怎不方便?公子还是该多回家看看,咱们家里人都怪想念公子的。”

    “嚯,那里有好戏看!”

    朱全的性格非常跳脱,突然就被街边卖艺的吸引注意力。

    朱宁连忙跟去,挤在人堆里看热闹。

    只见一人躺在地上,胸口置有石板,另一人挥舞大锤砸下,石板应声断为两截。

    “好!”

    朱全拍手喝彩,对朱宁说:“这个稀奇,鼓楼那边的街市就没有。”

    朱宁笑着解释:“鼓楼毕竟是城内,官府管得严,跑江湖卖艺的不敢去。”

    “看赏!”朱全乐呵道。

    朱宁立即拿出散碎银子,扔在卖艺者的铜锣上,砸出“当”的一声脆响,卖艺汉子见了忙不迭鞠躬致谢。

    接着,这些江湖艺人又表演刀法,朱全瞬间便失去兴趣,因为对方的刀法还不如自己耍得好呢。

    又行一阵,朱全看到几个士子走过,问道:“这些都是来参加会试的举人?”

    朱宁解释说:“贡院设在城内东南角,离此不远。举子们往往寓居城外,住宿比城内便宜,进了崇文门便可到贡院考试。”

    朱全指着迎面而来的士子:“把他们叫来,我问几句话。”

    朱宁快步走过去拦住:“诸位相公,还请留步,我家公子有事相询。”

    这些士子见二人平民装扮,但穿得还算富贵,不知根底的情况下,都纷纷朝着朱全拱手致意。

    “你们是哪里人?”朱全问。

    一个士子说:“我等都是江西人,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朱全笑道:“听说江西人考试很厉害,你们可有把握今科中式?”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另一个士子说:“会试的事情,怎讲得清楚,只能说全力以赴。”

    朱全又问:“你们可会武艺?骑马射箭、耍刀弄棍,可精通兵法?”

    “我等乃读书人,岂能跟武夫混淆一谈。告辞!”

    读书人感觉自己受了侮辱,纷纷拂袖而去。

    朱宁义愤填膺,低声问:“公子,此等士子颇为无礼,要不要去查他们的底细?”

    “算了,大头巾都一样。”朱全不想节外生枝。

    二人又走了半天街,突然看到两路人马正在对峙。刚开始还剑拔弩张,莫名其妙就说到买官之事,而且还当街询价挑选官职。

    “有点意思,”朱全非但没生气,反而变得兴致勃勃,回头问道,“你说本公子也买个知县如何?”

    朱宁顿时满头黑线,提醒道:“公子,这些都是市棍无赖,专门设局骗外地人的。”

    朱全迷糊道:“骗子吗?我还以为他们真是谢麒的家人。”

    朱宁解释说:“谢麒正在请求朝廷,给祖父谢一夔追加谥号。这种关键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约束家人?若此人真是谢麒亲侄,怕不要回家就被打断腿。”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朱全笑着说,“前两日,有人拿来谥号让我敲定,叫什么‘文庄’。”

    朱宁奉承道:“公子圣明,眼前这个云南士子肯定要被骗。”

    朱全眼珠子一转:“让他们被骗,等他们给了钱,再把这些骗子都抓起来,到时候三万两银子全是我的。哈哈!”

    朱宁拍马屁说:“公子智谋惊人,这一招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二人跟着买卖双方来到茶铺,听说买官的还要找保人立字据,把朱全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给什么钱?五百两银子,刚刚给你们了啊。”

    “当面立的字据,都没转身就不认账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为了避免给你们惹麻烦,立据时只说借给你们五百两。不管你们签的真名假名,手印总不会出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敢赖账就拉去报官!”

    剧情突然反转,把朱全和朱宁看得一愣一愣。

    朱宁感慨道:“黑吃黑,人才啊!”

    “有意思,真有意思,”朱全乐不可支,“这趟出城太值了,居然能看到如此好戏!”

    朱宁问道:“公子,要不要把他们都抓起来。”

    朱全摆手说:“不急,先看热闹,等他们打完架再说。”

    只见骗子们一窝蜂冲过去,王渊单手抄起桌子,迎面便砸飞两个。

    朱全瞠目结舌:“好大的力气!”

    金罍慌张退到后边,张鸣远和祝伦两个打手,立即上前贴身保护。他们怕金罍出现意外,都没主动加入战斗,只对那些想伤害主家的骗子动手。

    谢二爷也是个练家子,抡起拳头就揍向王渊。

    结果拳头全都还没近身,王渊便抬脚将其踹飞,又顺手打晕另一个骗子。没有任何花俏招数,一拳一个,一脚一个,这些骗子数息之间就全部躺地上。

    “好身手!”朱全拍手喝彩。

    王渊还有心情抱拳回礼:“小意思,这位公子谬赞了。”

    朱全笑道:“不用谦虚,你打架确实厉害。”

    王渊不再理会,过去抓住谢二爷的衣襟,拿出那张字据说:“白纸黑字,你欠我家公子五百两,到底还不还钱!”

    谢二爷嘴硬道:“你们这些外地人,敢在京城黑吃黑,当心不得好死!”

    王渊抡起拳头暴打一顿,直把此人打成猪头,又问道:“可愿还我家公子的钱?”

    “呼,唔呼!”谢二爷门牙都掉了两颗,说话漏风怕听不清楚,又连连点头表示答应。

    王渊摊手道:“银子拿来!”

    谢二爷哭丧着脸说:“唔西啥亚咋罢过。”

    “还敢糊弄我,找打!”王渊举起拳头。

    旁边的骗子挣扎着爬起来:“英雄别打了,二爷是说他身上银子不够。”

    王渊让祝伦搜身,把骗子们都搜完了,结果只找出几两银子,顺手丢出一颗碎银子给店家补偿损失。

    王渊拎起谢二爷:“带我去取银子。”

    “嗯,嗯。”谢二爷忙不迭点头,他不但门牙掉了,连腮帮子都肿了,一说话就喷出带血的口水。

    眼见众人离开茶铺远去,朱全兴奋莫名,对朱宁说:“快跟去看热闹,怕是还要打一架!”

    (本书五月一日上架,希望到时候给个首订支持。)

090【奇门兵器】

    王渊等人寓居的地方,此时叫做南郊,嘉靖朝开始叫做南城。

    几百年之后,人们提起南城,有三个地名出现频率很高:天桥、大栅栏、八大胡同。

    代表着什么?

    平民商业文化!

    正德朝的南郊只有一条大街,张赟所言的“文士街”,只不过是专卖文人用品的小巷子。

    这破地方,确实有官方在管理,但仅限于收税。

    你让官府出城管理治安?

    非常抱歉,城里都还管不过来。

    朱棣之后的几个皇帝,除了弘治在位期间,京城治安相对较好之外,其他年份都有些糟糕。

    朱厚照的武宗朝尤其扯淡,京城周边好几个县,居然出现披甲强盗,规模最小的都有四十人,规模大的有上百人之多。强盗连来往官差都杀,把出京驿道给堵了,朝廷公文竟发不出去,还跑到京城之内白昼行凶——这段记载,发生在正德十二年,距离此时只有六年时间。

    主要是五城兵马司“警力”不足,就那么点人手,却要履行交警、刑警、消防、城管等职责,连疏通沟渠都得五城兵马司出力。

    小小衙门,权力不大,职责却多,上边还有一堆公婆。中军都府、后军都府、锦衣卫、巡捕营……都能命令五城兵马司协助办事,而且还经常受到御史弹劾。

    如此种种,让北京“警察们”疲于奔命,哪还有精力去干正事儿?

    对了,邻里纠纷、打架斗殴这些治安事件,还不归五城兵马司管……只能被动协助司法部门办案,没有命令不得主动跑去抓人。

    王渊把几个骗子暴打一顿,又将其拖回去拿银两。如此嚣张行径,竟无一人报官,反而有看客沿途追随。

    其中,还夹杂着其他势力的地痞混混。

    “嚯,这太阳打西边出来。褚六爷的手下,居然被外地人黑吃黑。”

    “要不要帮忙?”

    “帮个屁,褚六被打死了才好。”

    “总归都是京城弟兄,可不能让外地人耍横,传出去咱们还怎么混?”

    “你爱帮你去,别扯上我。”

    “……”

    王渊带人押着骗子,身后跟一堆看客,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民宅。

    “是这里?”王渊问。

    “唔,唔!”谢二爷连忙点头。

    王渊将此人押在前方,一脚踹开大门,由于里边上了闩,竟把门轴都给踹断了。

    很小的四合院。

    褚六爷坐在院内,左右各有六七人,人人提刀捉棍,显然早就收到了风声。

    “不知何方豪杰,敢来京城讨生意。”褚六爷先礼后兵,兀自面带微笑,似乎想和平处理此事。

    王渊冷笑道:“我抓的都是你手下?”

    褚六爷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派头十足,神在在说:“江湖之事,都好商量,阁下想要怎么解决?”

    王渊亮出那张字据:“老子不知道什么江湖,只知道有人欠钱不还。五百两银子,交钱就放人,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褚六爷微笑道:“你打伤我的人,还敢问我要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这人最讲道理,白纸黑字写了五百两,一文钱都不会多要你的!”王渊理直气壮道。

    院内一个壮汉,提着齐眉棍道:“褚爷,跟他说恁多做啥,打成半死扔护城河里,能不能爬起来活命看他造化。”

    “打成半死是吧?”

    王渊把手里的谢二爷推开,抄起地上那块断轴门板,奋力朝前边抡出个半圆形。混混们连忙退后闪避,动作慢的直接被拍飞,就跟拍苍蝇一般省事。

    一瞬间,院内人仰马翻,被王渊抡门板撵得满地逃窜。

    褚六爷哪里还坐得住,连人带椅朝后翻倒,抄着雁翎刀慌忙爬起,口中大喊:“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十多个混混手持各式兵器,从四面八方朝王渊进攻。

    王渊只管抡着门板往前冲,没有别的招式,就是来回横扫。任他刀枪棍棒,遇到门板直接拍飞,顺带把挡路的混混也拍得东倒西歪。

    褚六爷常年坚持锻炼,每天要举一个时辰石锁,好歹也算京城响当当的好汉。他从来没打过这种憋屈架,一身武艺根本用不上,手里的雁翎刀面对门板瞬间抓瞎。

    而且,王渊从头到尾,都追着褚六爷扫来扫去。

    “嗙!”

    褚六爷的刀被拍飞,他想转身逃跑,却被门板杵到后腰,扑出去摔个狗吃屎。

    “哈哈哈!”

    门外凑热闹的看客齐声哄笑。

    王渊回身扫出个圆形,那些从后偷袭的混混,瞬间被门板扫倒一大片。

    一个少年,一块门板,追着一堆混混满院子跑。

    朱全看得目瞪口呆:“此乃猛将也!”

    褚六爷揉着腰杆爬起来,躲到屋檐下,战战兢兢道:“这奇门兵器厉害,不可力敌。兀那汉子,褚某认栽,休要再打了!”

    王渊将门板扛在肩上,从怀里掏出字据:“五百两银子,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褚六爷想了想,咬牙道:“我给,你稍等。”

    “慢着!”王渊喊道。

    “你还想怎样?”褚六爷问。

    王渊对门外的张鸣远、祝伦说:“将这些混混都捆起来!”

    褚六爷大怒:“欺人太甚!”

    王渊冷笑道:“不配合也行,那我全部就拍晕了再捆。”

    褚六爷看看那块门板,只恨自家不该有门,郁闷道:“行行行,算你厉害。你们慢慢捆吧,我回屋里拿银子。”

    褚六爷拖着雁翎刀,飞快进入屋内。他撬开床下几块砖,刨出一个陶土罐,翻窗直接跑到后院——居然连兄弟都不管了,想要携带财货从后门开溜。

    刚刚开门,一张椅子便从身后飞来,把褚六爷砸个踉跄,装着金银财宝的罐子都差点脱手。

    王渊快速奔至,抓住此人衣领,不由分说便是两拳,然后抢过陶罐呵斥:“你这厮不老实,居然还想逃!”

    褚六爷噗通跪下,哭丧着脸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你给我留点吧,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拖回前院,当着其他混混的面说:“此贼想逃,一点都不仗义!”

    混混们集体怒目相向,他们此刻不恨王渊,全都把褚六爷当成杀父仇人。

    褚六爷瞬间软倒在地,江湖名声毁了,财货也被抢了,今后别想在京城混下去。

    王渊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拿出字据,朝内外众人说道:“我王二最讲道理,银子追回来了,字据也不会留着。火折子!”

    祝伦立即掏出火折子,将留有金罍笔迹的字据烧掉。

    毁尸灭迹。

    “收工!”

    王渊扛着罐子就走,也懒得去报官,马上就要会试了,没那么多闲工夫跟官府纠缠。再说了,这些骗子当众出丑,已经成为业界笑柄,今后别想再混得滋润。

    而那位褚六爷,呵呵,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其实,王渊刚开始也想报官的,否则就不会把骗子们捆起来。结果褚六爷居然自己取出财货,让王渊给顺手抢了,有银子可拿还报个屁官!

    王渊走出门外,看客们连忙让出一条道,全都盯着王渊怀里的罐子。

    等王渊离得远了,夹在人堆里的别家混混才议论道:

    “这是把褚六的财货给抄了?”

    “该抄,褚六这厮不仗义,居然想扔下兄弟带银子逃跑!”

    “谁知道这煞星什么来头?”

    “管他什么来头,肯定是英雄好汉。那么大一块门板,舞起来就跟拎草一样,放《水浒传》里定是鲁智深一般人物。”

    “斯斯文文的,更像是武松。”

    “不对,是鲁智深!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力气大!”

    “我说是武松,就是武松!武二郎力气也大。”

    “……”

    朱宁站在门外不远,已经看出朱全的心思,问道:“公子,可要把此人带回家里?”

    朱全笑道:“先给个百户。”

    朱宁抬手一招,立即有人过来听候。他发令道:“晚上到那金姓士子房间,说锦衣卫要特招他的仆从,办事小心一些,不要惊动旁人。”

    “是。”这人飞快消失。

    朱全当然就是朱厚照,他的马甲可多了,最有名的当属威武大将军朱寿。

    朱宁原名钱宁,正德皇帝的干儿子,以前跟着刘公公混。

    刘瑾倒台之后,钱宁不但没遭到清算,反而因祸得福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这类人还不少,比如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就是依附刘瑾才当上文选司郎中。结果刘瑾一死,杨廷仪反而升官,改任太仆寺少卿(正五品跳到正四品)。

    朱厚照以为王渊是金罍的仆从,于是想把他招进锦衣卫当百户,接着再收干儿子搁豹房里当差。

    既然是朱厚照的干儿子,那自然也姓朱,王渊应该改名叫朱渊。

    去年正德就赐了一批干儿子朱姓,明年更是要打包大甩卖,《武宗实录》的原文记载为:“赐义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这些干儿子,有些是太监,有些是侍卫,有些是市井之徒。

    有些干脆是正德微服出宫,在北京街头随便遇到的,看对眼了便召去西苑当干儿子。

    并且,正德皇帝的干儿子们,至少也被任命为千户、百户。《武宗实录》都懒得详细记载,只随便列几个名字,后面加个“等”字,然后说“俱为千百户”。指挥使、都指挥使、指挥佥事也一大堆,同样是“俱为”某某职位。

    官若给得太小,等于是掉皇帝爸爸的面子啊!

    正德收干儿子的时候,还奉行民族平等原则。比如朱采、朱静、朱满、朱恩是蒙古人,他们的原名分别为:采住儿、脱火赤干、即尔满都、忽卜刀罕,全都被皇帝爸爸升为千户。

    他娘的,不好好生个亲儿子,收几百个干儿子是什么鬼?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104/ 第一时间欣赏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作者:王梓钧所写的《梦回大明春》为转载作品,梦回大明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梦回大明春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梦回大明春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梦回大明春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