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梦回大明春TXT下载梦回大明春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1【简在帝心,转头就忘】

    回到旅店,王渊把金罍喊到自己房间,当面将罐子里的财货倒出。

    上层全是银锭,下层居然是金饼子!

    五两一锭的银子,足有十六锭,就是九十两。

    五两一块的金饼,亦八块之多,四十两金子。

    在美洲白银大量涌入之前,银子还是很值钱的,朱元璋那会儿,一两金子等于四两银子(官方定价)。

    到了正德朝,一两金子,大概可换五六两银子。而银子真正贬值是在嘉靖末年,金银比价高达一比八,后来甚至出现一比十的情况。

    除了金银之外,罐子里还有一支坠玉金簪,一副金手镯,一个玉扳指。

    总的加起来,大概价值三四百两银子。

    王渊心里颇为高兴,同时也有些失望。

    因为根据张赟的叙述,这些骗子曾用三百两银子演戏,理应财货更加丰厚才对。现在想象,那三百两很可能是道具,属于铁包银、铅包银之类的假银子。

    王渊捡出金饼和银锭,推给金罍说:“首饰我全要了,金银分你一半。”

    “不用,你拿着吧。”金罍家里有的是钱,没把几百里银子放在心上。

    王渊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我出力更多。金银我分五成,你拿三成。剩下两成,抛开给张赟找回来的银两,其他全部分给一起配合演戏的人。”

    “可以。”金罍无所谓。

    张赟被骗了八两银子,给他十两即可。

    张鸣远、祝伦两个打手,出力相对较大,每人分得十五两银子。周冲以及金罍和邹木的书童,每人分得六两银子,刚好把银子给分完。

    王渊分到价值一百四十五两白银的金银,还有一支金簪、一副金镯、一个玉扳指。

    唉,褚六爷还是太穷了,行骗那么多年,居然只有几百银子的家当。

    王渊把众人都叫来,当面一起分赃,包括自己拿了五成也说得清清楚楚。

    无人持反对意见,反而觉得王渊特别仗义。他跟金罍乃是主人,便把财货全部拿走,随便打发一些给仆从,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渊居然论功行赏,按比例分配,在江湖上可称仁义豪杰,不知有多少好汉肯为他卖命。

    张鸣远和祝伦齐齐抱拳致意,若非他们早就投靠金家,此刻定要说:“王二哥哥豪爽,今后但有差遣,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赟也被叫来拿银子,这货不仅追回损失,还赚了二两信息费。再加上在云南乡试时,王渊资助他租住青云街,张赟已对王渊感激涕零,直接化身为王二郎的死忠拥趸。

    “邹兄,这次没分银子给你,不会心里不高兴吧?”王渊笑问。

    “我又没出力,分银子干什么?”邹木同样不把几两银子放在心上。

    贵阳的顶级世家有易家、越家和詹家,邹家虽然排不上号,但也富有得很,那些银子对邹木而言只是小数目。

    当晚吃酒不提,王渊请客,算是庆祝。

    夜里,金罍刚刚睡下,突然被人摇醒,而且还捂着他嘴巴,想要惊叫都发不出声音。

    “锦衣卫办事,不要叫喊。”黑暗中有人说道。

    “唔唔唔。”金罍连连点头。

    这人把手移开,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果然一身锦衣卫打扮。

    金罍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道:“阁下在追捕盗贼?”

    这人道明来意:“你那位豪勇仆从,被我家长官看上眼了,打算招他进锦衣卫当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快把此人的奴籍文书拿出来,如果没带在身上,可以写一封手书为证。”

    “你是说王渊?”金罍问道。

    这人回答说:“就是用一扇门板,追打众市棍那个少年。”

    金罍顿时不害怕了,笑道:“那可不是我的仆从,那是贵州解元王渊,有举人功名在身,恐怕不合适进锦衣卫当差。”

    “解元?”那人惊讶道。

    金罍用自豪的语气说:“王兄乃去年的贵州解元,而我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

    那人狐疑道:“此言当真?”

    金罍笑着说:“我给你看凭证。”

    片刻之后,金罍找出自己的准考证,那人顿时就表情复杂,抱拳说:“打扰了!”

    ……

    自从刘瑾被千刀万剐之后,朱厚照已经不再常住豹房,只隔三差五跑去嬉游几天。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这才过去几个月,朱厚照就故态萌发,又把自己的起居办公之所移到西苑。

    昨天从城外回来,朱厚照直接住进豹房,一边喝酒耍乐,一边看干儿子们角斗为戏。喝得七荤八素,朱厚照亲自披甲上阵,角色扮演大将军,令几十个干儿子排列战阵。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扮演蒙古小王子,带着一票侍卫和太监,跟朱厚照率领的官军在豹房打仗。

    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最终自然是朱将军大获全胜。

    朱将军更加高兴,拉着钱宁继续喝酒,稀里糊涂就在同一张床睡下。

    朱厚照不讲究这些,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武勇少年,勾肩搭背什么的稀松平常。同吃同睡也在效仿古人,刘备不就经常跟关张二人抵足而眠吗?

    清晨,钱宁打着哈欠爬起来,没有惊动身边的皇帝爸爸。

    一个太监干儿子入内,低声嘀咕几句。

    钱宁揉着发胀的额头说:“真是见鬼了,现在的解元也那么能打?”

    “何事啊?”朱厚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道。

    钱宁立即躬身过去,站在床边说:“皇爷,昨日那个武勇少年,乃是去年的贵州解元。而那位金公子,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他们二人是一起进京赴考的。”

    朱厚照本来还没清醒,听到这话立即有精神,噌的坐起来说:“竟是云贵两省的解元?”

    “确实如此,”钱宁苦笑道,“皇爷怕不能将他招进锦衣卫了,若是个普通举人还罢,一省解元肯定有大头巾护着。”

    “唉,那就只能作罢。”

    朱厚照又非白痴,他用膝盖都能想到,若把解元强行弄进锦衣卫,不说言官们要炸锅,便是内阁大佬也不会答应。

    这已经触及文官底线!

    很快,朱厚照又高兴起来,自个儿在那乐呵:“有意思,能考中解元的读书人,居然打架也那么厉害。对了,他们怎么跟市棍起的冲突?”

    钱宁回答说:“时间太短,还没打探清楚。”

    “再去打探,”朱厚照问道,“那个用门板打人的解元叫什么?”

    钱宁禀报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锦衣卫办事非常给力,又过了两日,王渊和金罍的详细资料,就全部摆在朱厚照面前。

    包括王渊写的几首诗词,因为早就传到京城,也被搜集起来一并呈上。

    朱厚照也就临时兴起,随便看了几眼,便又喝酒耍乐去,根本没把王渊放在心头。

    而金罍跟王渊交流之后,王渊同样一头雾水,锦衣卫怎会莫名其妙想要招揽自己?就因为打架厉害吗?

    没时间给他多想,因为考试日期已至。

092【会试第一场】

    (感谢学习委员提供的资料,明朝乡试、会试不办准考证,是拿着准备好的制式答卷,前往衙门填写考生信息并盖章。前文错误已全部修改。)

    在会试之前数日,士子们拿着路引和官方文书,已经去鸿胪寺报过名。

    接着,又带自己准备好的试卷,前往礼部盖章,就是所谓“印卷”。王渊、金罍这种新科举人还好,往届考中的举人,还需把自己的乡试文章一起带去。试卷上填好详细信息,方便礼部安排考房和座位号。

    会试流程跟乡试大同小异,也是黑灯瞎火就要入场,也是考生自己钉油布防雨。

    历史上这种情况,一直到张居正当首辅才得以改变。

    因为天顺年间贡院曾经失火,监察御史是个死脑筋,不敢擅自把贡院的门锁打开,烧死九十多名应考举子,伤者无数。张居正吸取以往的教训,又认为考棚条件太过艰苦,于是就拆除京城贡院的木考栅,全部改成砖墙瓦顶的考屋。

    从此之后,会试考生终于不用再自己钉油布。

    今年的竞争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激烈,考试人数有三千五百多,比三年前那场会试居然还少了三百。

    当然,主要看录取多少。

    这谁都说不准,进士名额经常变动,上届录取了三百五十个进士。

    半夜,三更天。

    春寒料峭,众士子苦等在贡院之外,不少人冷得瑟瑟发抖。也不知是真冷,还是因为太过紧张。

    此时的贡院座位有九千个,提前两天便看了座位图,以防止临考时找不到位置。

    王渊与金罍挨得不远,中间只隔了六十多号。

    这并非巧合,跟他们所治本经有关,一个治《礼记》,一个治《春秋》。而治《春秋》、《礼记》之士子,在京城会试的时候,往往被安排在同一房。

    按照明初的规矩,《易经》、《春秋》、《礼记》、《尚书》和《诗经》,同考官分配比例为1:1:1:2:2。

    这是根据正统朝以前,各经考生人数制定的,但到正德年间已经发生巨大改变。

    就拿弘治十五年的进士来举例,《春秋》、《礼记》各二十一人,《易经》七十六人,《尚书》七十人,《诗经》一百一十二人。

    看出异常没有?

    《春秋》、《礼记》二经的进士太少了,这并非个别现象,年年如此!

    原因很简单,《春秋》、《礼记》经义太杂,考试的时候容易懵逼。《尚书》虽然公认的学起来最难,但只要学会了,考试其实是非常好考的。而《春秋》又难学又难考,《礼记》学起来容易考起来难。

    长此以往,治这两经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治《诗经》的则多到爆炸,因为《诗经》学起来容易,考起来就更容易。

    王渊当初哪知道这些,纯粹是被王阳明和沈复璁带坑里了。

    但谁让王阳明和沈复璁是余姚人,那里许多世家祖祖辈辈都治《礼记》。如果按照地域划分,余姚《礼记》天下第一!

    到正德年间,房官比例虽然没变,但实际操作却出现变化。

    就拿这次会试来说,一共十七位房官,其中两人负责《春秋》和《礼记》,剩下十五人负责《易经》、《尚书》和《诗经》。

    这两人,一个是王阳明,一个是温仁和,他们共同批改《春秋》、《礼记》卷。

    王渊的试卷,百分之百会被王阳明看到,因为两位房官必须重复阅卷,并且要各自给出批阅评语。

    敲敲打打把油布钉好,王渊小睡一会儿,便在迷糊中被人叫醒。

    难道题目之后,王渊直接看《礼记》题,因为“科举重首艺”。这句话,在清代被理解成“第一场”,其中包括四书和五经,而在明代特指第一场的五经题。

    只要五经题答得好,四书题稍微差些,也很有可能名列前茅。

    另外,明代科举并不强制要求做八股文,你牛逼可以自己随便写。不过嘛,八股文是历代士子总结出的文体,只要按照这个格式作文,就能在最短的时间,以最简洁的文字把文章写好,而且最方便考官快速批阅。

    明代进士的《春秋》答卷,就偶尔有非八股文出现。

    这是因为《春秋》有时出题太难,并且经义非常复杂,不易概括成一句话来破题。遇到这种情况,治《春秋》的士子就选择不写八股,而是以“论”的方式进行作文——风险很大,遇到不负责的阅卷官,这份答卷直接判为不及格。

    第一道《礼记》题为:“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

    联系经义前文,可翻译如下:“审查声,可以了解音;审查音,可以了解乐;审查乐,可以了解政治,治理天下的方法就完备了。”

    当然不可能是字面意思,这里边另有深意。

    它跟伦理纲常有关,乐有五音,宫商角徵羽,分别代表君臣民事物。

    审乐,即观察天下社会之情况,从而找出治政当中的各种问题。某音不对,代指某个阶层有问题,比如宫音微弱、商音杂乱,意味着君臣关系不稳,而且隐隐带有兵戈之象。

    盛世之音乐,中正和谐;乱世之音乐,怨怒乖戾;亡国之音乐,困顿哀伤。

    礼和乐有教化之功,只要能使礼得其节、乐得其音,就能让国家社稷正常运转。

    这道题讨论的不是音乐,而是天下之治。

    题眼在《礼记》的另一句:“惟君子为能知乐。”

    只有君子,也即士子、读书人,能够听懂音乐的内涵,能够通过倾听世间之乐,来审查、纠正政治得失。

    想明白这些,那就很好破题了,王渊提笔写道:“君子观乐之深意,而为治之理得矣。”

    为什么说《礼记》难考?

    这道题便能体现一二。

    《礼记大全》里这一段,朱熹是没有批注的。编撰者引用邵雍的批注来阐述伦理纲常,引用方逢辰的批注来阐述五音之别,关于治政的内容则只字不提。士子们需要结合上下文,自行去揣摩理解,非得有个好老师不可。

    而科举的时候,最好还要把邵雍和方逢辰的批注,随便摘下些关键词,用在八股文里做举例论证。这样才能在考生当中脱颖而出,展现自己学问渊博又不脱离考试大纲——《礼记大全》的批注太杂了,而且多得让人头皮发麻,这种批注引用纯粹折腾人。

    所以,治《礼记》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春秋大全》比《礼记大全》还恶心!

093【礼经魁预定】

    作为本次乡试的同考官,王阳明已经住进贡院好几天。

    在他被确定为考官的那一刻,就必须立即前往贡院,不得中途回家,不得中途拜访。而提调官、监试官还要挂锁,只许进、不许出,此为“锁院”,是为了防止考官串通考生作弊。

    直至确定进士榜单之后,王阳明才能离开贡院,他大概要在此处住半个多月。

    这几天,王阳明被烦透了,因为宴会太多。

    主考官、同考官到齐之后,贡院要举行宴会。出题的时候,也要举行宴会。考完第一场,还要举行宴会。

    历史上,严嵩担任正德十二年的会试同考官,在《南省记》中如此叙述:“出帘宴,出题宴,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

    本来出题、阅卷就时间紧迫,考官们居然还喝得醉醺醺。

    王阳明只在出题宴时喝了一场,随即就一直咳嗽(装的)。旧友知他有肺病,也不敢多劝,终于逃过喝酒的苦差事。

    第一场考完之后,誊抄好朱卷就要送来批阅。

    王阳明与温仁和属于《礼记》房考官,批改的全是本经为《礼记》之举人试卷。

    温仁和,字民怀,四川华阳人,此时为翰林院编修。他比王阳明年轻几岁,比王阳明晚一届中进士,官职也没王阳明那么大,所以这一房自然是王阳明为主。

    朱卷呈上,王阳明与温仁和一人一半,批阅完毕之后再交给对方重复阅卷。

    两人给出的评语很有意思,就拿士子毛宪的试卷为例——

    王阳明的评价是:“经义贵平正,此作虽无甚奇特,取其平正而已,录之。”

    温仁和的评价是:“讲两如字,回护掩印,明白简当,读之足以起人仁孝之心。”

    似乎没有文章能入王阳明的法眼,每次都评价为“气颇平顺”、“取其平正”,偶尔还加个“无甚奇特”、“无甚出彩”。他对进士文章的要求也不高,能写得平顺,把道理讲通就可以了。

    而温仁和总是能找出文章亮点,夸耀赞叹一番,跟王阳明的批阅风格正好相反。

    大概在第一场考完的隔日下午,王阳明终于批阅到王渊的卷子。

    只看到第一篇四书文,王阳明就想起自己在贵州的弟子,风格实在太相似了。

    不过他也不敢确定,因为朝廷对会试文章有规定,必须写得朴实简洁,不得用生僻字、不得卖花俏,所以大家写出来的都差不多。

    但王渊的文风论述精密,承转严丝合缝,而且不累赘用词,特色还是非常强烈的,所以王阳明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

    “此作旨趣虽无甚奇特,胜在语论卓有根据,气颇平顺,故录之。”这是王阳明对王渊第一篇四书文的评语。

    而温仁和的评语则是:“认理真而措词不拘不泛,论据详而主旨吻合传注,行文周密而次第转承无隙,此题作者当为道学精深之辈也。”

    仅看温仁和的评语,似乎王渊已经成为儒学大师,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温仁和看好的卷子,评语全都这样夸赞,他总能找出文章的精妙之处。

    直至王阳明阅到王渊的第三道《礼记》题,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笑容。

    他终于能够确定,这就是自己学生的卷子!

    因为文章在论述的时候,出现了“盖天地之道,先以化生,后以形生。化生者天地,即父母也;形生者父母,即天地也”。

    这段话,是《礼记大全》批注里没有的,也是前人没有记述的。出自王阳明结合《朱子语类》,对《礼记》的深入理解,而且没有给其他弟子讲过,只在王渊请教学问时随口一提。

    王阳明摇头笑了笑,提笔写出评语:“事亲事天,发挥透彻。此作文气平正,当录之。”

    温仁和的评语则一如既往夸赞:“事亲与事天,无外乎爱以敬。此作文旨如旧,然天地父母却出新意,暗合朱子之语类,发人深省,令吾茅塞顿开。观诸士子之作,无逾此篇者。当为此次《礼记》第一!”

    会试文章讲究中正平和、淳朴简洁,但若能写出符合朱熹理论的新意,绝对可以让阅卷官兴奋莫名——这比写得花团锦簇、气势磅礴还难。

    温仁和就被王渊的文章惊到了,准确来说,是被王阳明的理解惊到了,王渊只不过是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而已。

    会试朱卷,两位房官可以改完一些,就立即送去给副考官,副考官改完再送给主考官。也可以全部改完了,再一股脑甩给副考官,但肯定要把副考官搞得措手不及,因为阅卷时间非常紧迫。

    好在《礼记》考生人数稀少,王阳明与温仁和的阅卷工作最轻。

    《诗经》房的阅卷官,试卷只批阅了四分之一,王阳明、温仁和就已经把《礼记》卷子给改完。而且他们批阅还很仔细,精彩文章要反复品味好几遍,但就是收工超快,谁让《礼记》考生人数那么少呢。

    《春秋》房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剩下两场的考试内容不被重视,考得好锦上添花,考得不好也无所谓,只要别把公文格式写错、不出现常识性错误即可。

    主要还是阅卷工作时间太紧,根本没时间细看剩下两场的答卷,而且那些公文和策论也很难分出孰优孰劣。

    到了二月二十五这天,各房把批好的朱卷全部呈上,提调官也把考生的墨卷送来。

    房官们要给朱卷、墨卷对号,对不上号的一律不取。

    墨卷朱卷加起来七千多份,明代又没有电脑检索,需要在堆积如山的卷子中,找出相同序号的进行比对。

    号数对了,还要对比朱卷和墨卷的内容,一旦发现内容不同,那就按作弊来弃置不管——如果是誊卷官抄错的,那考生只能自认倒霉。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誊抄阶段就需反复比对,但也偶尔有考生躺着中枪。

    主考官和副考官,根本来不及仔细阅卷,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追认房官送卷的相关手续上。他们的职责不是取最好的卷子,而是确定取中的卷子不出错,一旦出错就前途尽毁。

    “伯安兄为何不荐此卷?此生很可能被主考判为礼经魁。”温仁和指着王渊的卷子问。

    王阳明跟温仁和关系不错,知道对方为人正直,也不刻意隐瞒,只苦笑道:“非不荐也,乃避嫌也。”

    “避嫌?”温仁和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此卷考生,极有可能是我在贵州收的学生。他的文风非常鲜明,一看便知,所以我不能做他的房师。”

    温仁和惊讶道:“伯安兄只在贵州谪居一年多,居然教出这等优秀学生!”

    “此子今年才十六岁,准确来说,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王阳明颇为欣慰的笑道,“而且我教他的时候,他刚学完《四书》。我离开贵州的时候,他的《礼记》也只能算粗通,没想到此时居然大为长进。我以为他三年之后才能考会试呢。”

    “此神童也!”温仁和赞叹一句,笑道,“既然伯安兄不荐,那就便宜我了。该当我成为此次会试礼经魁的房师!”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要选出五经魁,会元就是五魁首,因此前五名必然本经各自不同。

    王渊的答卷只能算优异,按理说,能排进前一百名就不错了。他若被选为礼经魁,全凭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上。

    那几句话跟心学有关,但没有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是王阳明在理学基础上独创的,温仁和的评语直接是:“令吾茅塞顿开!”

    能让阅卷官茅塞顿开,如果不能被选为经魁,那还有哪个考生有此资格?

094【秦楼楚馆】

    王渊不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而且还恰好是《礼记》房的考官。

    三场考完已经二月十五,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要等到二月二十五日才能放榜。

    各种文人聚会已经开始,甭管有没有把握考中进士,反正参加文会是肯定不会错的。即便是落榜士子,那也有举人功名,多结交几个有益无害。

    万一跟未来的会元、状元交上朋友,那就属于中大奖了,今后官场也有人照应扶持。

    十七日傍晚,邹木回到客店,神秘兮兮的说道:“若虚,伯器,明日去聚贤楼!”

    金罍疑惑道:“聚贤楼是何所在?”

    “秦楼楚馆。”邹木低声说。

    王渊揶揄道:“邹朋友,你学坏了啊,在贵州可不见你逛青楼。”

    邹木嘿嘿直笑:“在贵州我哪敢啊,怕是要被父亲打断腿。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青楼呢,正好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青楼妓馆,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金罍不给面子,直接拒绝。

    邹木解释说:“伯器想歪了,聚贤楼多艺伎,我等不过是去宴饮而已。这次是常伦常明卿请客,邀我等在聚贤楼文会,所去皆为今科应考举子,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藏污纳垢之地,万万去不得!”金罍还是摇头。

    邹木瞬间无语,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嘛,何必言语糟践我等,还什么藏污纳垢之地。

    王渊问道:“这次请客的常伦是谁?”

    邹木详细说道:“常伦是山西人,家里世代经商,因此特别有钱。而且,他的曾祖、祖父、父亲皆为进士,诗礼传家,为山西望族。我听人说啊,常伦也是一个神童,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受李献吉(李梦阳)、何仲默(何景明)教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李献吉与何仲默的弟子?”金罍突然来了兴趣,这两位都是弘治年间的文坛大家。

    邹木笑着对王渊说:“若虚,你肯定跟这个常伦谈得来。他出身边地,好游侠、谈兵剑,有豪士之风,且箭术超群!”

    “那我定要去结交一二。”王渊笑道。

    金罍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把晚餐用尽,突然开口道:“真的只是招艺伎歌舞宴饮?”

    邹木懒得解释:“我不太清楚,你去了就知道。”

    ……

    明代北京城,有“南官北市、东富西贵”的说法。

    南城是六部衙门所在,北城的街市比较繁荣,西城多为公侯重臣居所,东城则有无数富商定居。

    北城的街市相对平民化,而东城同样有街市,都是些大型钱庄、当铺、药店、酒楼、青楼、绸缎庄等等。

    聚贤楼的地址,便在东城之东四牌楼附近,乍听还以为是个酒楼。

    王渊把张赟也叫上,与金罍、邹木共同前往。四人都是第一次逛青楼,有点像土包子进城,期待当中又带着一丝腼腆。

    甚至,除了考试需要进城之外,王渊还没在城内认真游览过。

    一路从崇文门逛到东四牌楼,带给王渊一种奇妙的感觉,终于领略到古代超大城市的气息。

    不算城外居民,弘治初年的北京常住人口统计,就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又发展了二十年,加上来往客商和无籍游民,正德年间的北京肯定达到百万人口规模。

    反观贵州城,还不足十万。

    金罍也被震惊了,但受惊原因不同,他感慨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多的违制民居。”

    王渊笑道:“南京难道就没有违制建筑?”

    金罍在南京求学多年,说道:“南京当然也有许多,但北京可是天子所在,御史们都对此视而不见吗?”

    大明开国之时,对礼制要求非常严格,民居的颜色、装饰、用料都做了详细规定。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风气都变得更加开放和宽松。而北京东城又富商无数,这里的建筑各种违制,其规格已经堪比公卿府邸。

    特别是山西、江淮商帮的会馆,修得那叫一个豪华气派,放在洪武、永乐两朝可以直接杀头。

    这种社会风气改变是全方位的,正德年间的会试文章,也开始变得更加华丽和追求新意。此时还不明显,在杨廷和当首辅之后,就变得非常快速且大胆了。以至于,嘉靖朝不得不颁布诏令,会试文章务求朴实简洁,八股写得越花哨就越被压制。

    眼前这个叫聚贤楼的青楼,同样修得非常气派,雕梁画栋如同显贵楼宇。

    可能是比较高端的原因,并未出现电视剧里的情形,门口没有老鸨、龟公招揽生意——那场面实在太不风雅。

    四人走进堂内,才有茶壶过来问:“相公们可有约好哪位小姐?”

    王渊回答说:“常伦常相公请客。”

    茶壶顿时堆满笑容,躬身道:“原来是常相公的友人,请上二楼雅阁。”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屋内摆着几排坐席,已经来了好几位士子。内里有一道屏风,屏风之后传来动静,似乎是某人在摆琴调音。

    王渊他们刚刚入内,里边的士子便起身相应,互报姓名籍贯与中举时间。

    其中比较出彩的,是吴寅和裴继芳,都跟请客的常伦一样,属于山西籍考生。或者说,今天就是山西考生的同乡聚会,鬼知道邹木为何获得常伦邀请。

    历史上,这届山西进士都混得很差,因为刚刚倒台的刘瑾就是山西人。刘瑾倒台之后,山西进士遭到疯狂打压,直至嘉靖大礼议之后才奋起反击。

    等待片刻,一个魁梧少年推门而入,走路虎虎生风,正是今天掏钱请客的常伦。

    “路上略有耽搁,被长辈喊去说了几句,让诸位朋友久等!”常伦进门便抱拳致歉。

    “须罚酒三杯!”众士子笑道。

    常伦的性格非常豪爽,拍胸膛说:“三百杯亦可,今日不醉不归。”

    常伦此人属于文武全才,而且性情豪放刚直。

    “哈哈,原来你就是常伦!”王渊大笑。

    常伦愣了愣,猛然回忆起来,指着王渊说:“我们在考场见过。”

    常伦治的也是《礼记》,而且跟邹木前后座,距离王渊的考棚距离亦不远。

    王渊抱拳道:“在下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正德三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常伦回礼道:“在下常伦,字明卿,山西沁水县人,弘治十六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王渊每次做自我介绍,都让对方感到诧异,透露出的信息是:进学第二年科试过关,第三年乡试中举,第四年就跑来京城会试。

    这一路考来也太顺利了吧?

    当然,常伦的科举之路也很顺利,五岁在沁水县被誉为神童,从小得到两位文坛大佬赏识。十一岁便考上秀才,十八岁山西会试第二名,十九岁就来京城参加会试。

    只不过常伦的仕途生涯,比金罍还更糟糕,因为他是山西人且性情刚直。

    历史上,常伦考上进士的第二年,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

    这个职务经常复审重大案件,没有靠山的刚直之人,是肯定干不长的。因为他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到冤假错案就想纠正,往往要得罪公卿权贵。

    常伦因为无法帮冤屈犯人翻案,心情郁闷之下,经常写诗讽刺官场**,被不知哪个权贵贬到寿州当判官。

    刚开始,常伦在寿州工作还兢兢业业。

    直到某御史巡视江淮,过寿州时跟常伦相遇。二人以前是京中好友,结果相见并不融洽,那人把常伦当下官对待,端起架子全无昔日友谊,气得常伦直接辞官归乡。

    虽然后来再次补官,但常伦已经没有为政的心思,整天喝酒作诗、舞刀弄剑,他写诗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马驰千里射百中……座中食客日常满,浩歌击筑喧高楼。”

    某日常伦入京,半路逢友大醉。翌日清晨,酒还未醒,便身穿紫红袍,挥舞双刀,骑马渡河。马见水中影,惊立而起将常伦掀翻,刀刃插入腹中,坠江而亡,年仅三十四岁。

    此时的常伦还意气风发,哪知自己今后混得落魄无比。他文采出众、武力超群、年少多金,喜欢广交朋友,对谁都热情备至,也不因王渊、邹木和张赟是贵州士子而歧视。

    “开席!”

    常伦拍着席案大喊。

    一位清倌人从后堂走至屏风背面,刚才调琴之人只是她的侍女。

095【明代流行歌曲】

    “醉阑干,一帘秋影月弯弯……”

    屏风里应该不止一人,为古筝与洞箫合奏,间杂着琵琶声作为点缀,还有月琴、檀板等乐器进行伴奏。

    音乐刚刚响起,王渊喝进嘴里的小酒,就差点直接喷出来。那前奏太熟悉了,让王二郎不禁回忆起08奥运开幕式,刘老师与沙拉合唱的:“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

    好在就这两句旋律相同,不然王渊还真是感到别扭。

    清倌人此时演唱的是散曲《傍妆台》,相当于明代的流行歌曲,被明人称之为“时尚小令”。

    京城这边,最流行《镇南枝》、《傍妆台》和《山坡羊》。近年来,也开始流行《耍孩儿》、《驻云飞》和《醉太平》,但影响力远远不如前三曲。

    这些都是曲牌名,相当于流行歌曲的“作曲”,可以任意填词进去演唱。

    另外还有“编曲”环节,比如曲牌《傍妆台》,就经常以【南仙吕调】演奏,乐器可以根据喜好自行搭配。

    一首《傍妆台》只有五十一个字,因此演唱的时候,经常曲牌重叠连缀,又或者中途添加其他曲牌。但曲调一直不变,即相同的编曲贯穿始终,构成一首完整的古代流行歌曲。

    眼下这首《傍妆台》,描写一位少女的心上人进京赴考,少女又是思念又是担忧。盼着情郎高中状元,又怕情郎薄情变心,但无论如何,也希望情郎能够科举顺利。

    “好!”

    邹木和张赟拍手喝彩,贵州小曲儿哪比得上京城,就连南京小曲儿都是中原传去的。

    不过嘛,南京散曲已自成一派,流行《银纽丝》、《挂枝儿》、《剪靛花》等曲牌——《剪靛花》属于**之曲,名妓和清倌人不屑演唱,只有倚门卖笑的俗倡才以此揽客。

    王渊也跟着鼓掌,他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唱得确实好。除了风格不一样之外,现代流行歌曲具备的东西,明代散曲都已经具备,而且更加文雅有层次。

    金罍死盯着屏风之内,已被清倌人的唱腔迷住了。

    金家就养了一班倡优,金罍从小听惯小曲儿,但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惊艳感。这是三流歌手与歌坛天后的差别,货比货得扔,此位清倌人的歌声犹如天籁。

    “李小姐可否撤去屏风一见?”常伦问道。

    清倌人回答:“谨遵公子之命。”

    屏风撤去,露出里边的乐队,士子们大都有些失望。

    这位李姓清倌人,只能说模样端庄耐看,远远称不上俏丽妩媚。由此可见,她卖的只是技艺,而非出卖自己色相。

    但是,一身傲气的金罍,此刻却仿若失了魂魄。他喜欢的便是这类女子,即端庄又有才艺,长得太过妖娆反而令金公子不悦。

    金罍似乎感受到爱情的味道,瞬间生出把这清倌人娶回家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金罍终于回过神来,因为王渊在旁边提醒他:“伯器兄,该你行酒令了!”

    “哦,哦,是何令?”金罍问道。

    古代酒令分为很多种,有雅有俗,也有雅俗共赏者。

    比如藏钩,就是划拳;比如射覆,就是猜物。李商隐似乎精于此道,有诗为证:“隔座送钩春暖酒,分曹射覆蜡灯红。”

    明代还流行“拧酒令”,其实就一不倒翁,拧着旋转,停下来脸朝谁即罚酒。

    掷骰子的玩法,大多为俗夫所爱。稍微有追求的商人,都会选择使用筹令,即抽签取筹子。酒筹刻有诗词,通过诗词内容规定该喝几杯,也有可能抽到不喝,甚至抽到别人来喝。

    此时在座的都是今科应考举子,自然要玩雅令。

    雅令也分很多种,有字令、诗令、词令、花鸟虫令等等。

    常伦担任令官(出题者)兼明府(酒宴主席),李倌人担任录事(纠察秩序及行酒令)。

    见金罍茫然无措,李倌人笑着提醒道:“此令为‘一字对义令’,这位公子且先饮门杯。”

    “门杯”就是自己的酒杯,行令者必须先饮门杯,可只做样子抿一口,也可选择直接干杯。

    换做平时,金罍绝对是抿一口,但不知怎的,他竟然仰脖子把酒给干了。自觉慷慨豪迈,风度翩翩,微笑道:“俄。”

    李倌人说:“有人对过了。”

    金罍又说:“斌。”

    “也有人对过了。”李倌人笑道。

    一位山西士子起哄说:“金兄,你刚才一直盯着李小姐看,怕是魂魄都被勾走,早已不知世间事了。”

    “哈哈哈哈!”

    众士子揶揄大笑。

    金罍顿时满脸惭红,说道:“捉。”

    李倌人说:“捉亦有人对过。”

    “灶呢?”金罍问。

    李倌人笑道:“算是过关。”

    一字对义令,便是把一个字拆为两字,两字要意义相近或相对。

    这个游戏玩了十多圈,才终于有人被罚酒,而且被罚酒的越来越多,眼见已经玩不下去了。

    而李倌人也陪着大家行酒令,一次都没被罚过,到最后连续说出两个生僻字,可见文字基本功还是很深厚的。

    金罍愈发喜欢。

    常伦作为令官,突然说:“字令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不若‘席上生风’。”

    “好。”客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主人意见。

    席上生风,即以酒桌上的食物为题,背出含有关键词的古诗。更高端的玩法,是现场作诗,必须含有该食物。

    常伦指着席案上的杏子蜜饯,喝了一口门杯底酒,笑道:“我先来。牧童遥指杏花村。”

    旁边的士子亦饮门杯:“梅子金黄杏子肥。”

    李倌人接的是:“深巷明朝卖杏花。”

    王渊来了句最熟悉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玩意儿更没难度,足足耍了一刻钟,没有一个被罚酒,全都只喝门杯里的底酒。

    不过常见诗句接完,后面就很难接下去,连续好几人被罚酒,就连王渊都喝了一杯。而金罍只关心李倌人,这位倌人的诗词储量惊人,从头到尾就没被罚过酒。

    直至大部分人都被罚酒,行酒令暂告一段落。

    李倌人领衔乐队继续唱歌,这次唱的是《镇南枝》,讲述一对恋人冲破礼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唱完《镇南枝》,又唱《山坡羊》。

    并非张养浩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而是唐伯虎的《山坡羊》:“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天时乍暖,乍暖浑身倦。整步莲,秋千画架前。几回欲上,欲上羞人见。走入纱厨枕底眠。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这首散曲被编成五段,其中两段属于整体重复歌唱,又有几句被反复吟唱。这些反复吟唱的片段,其实相当于现代流行歌曲的**部分,可以加强歌曲的记忆点和传唱度。

    “好!”全场鼓掌喝彩。

    至于落魄潦倒的唐伯虎,谁去管他?听歌即可。

    此时已酒酣耳热,常伦玩起了“席上生风”的进化版,即以现场食物为题作诗。作不出来的,直接罚酒三杯。

    这也是李倌人最喜欢的环节,她可以趁机收集士子的诗词曲。若场中有谁中了头榜,她拿出作品一场,独门生意必然好到爆炸。

    轮到王渊时,直接认罚三杯,借口如旧:“吾与授业恩师有约定,此生绝不再作诗词。”

    众人笑笑也不在意,只当王渊没有诗才,并不是啥丢人的事情。

    金罍这厮闷骚得很,竟然当众作了一首《诉衷情》,就差没有当场向李倌人示爱了。

    士子们嬉笑起哄,而李倌人微笑不语,她显然遇到过这种事情。

    直至邹木喊了一声“若虚兄”,再加上另一位山西士子喊“王朋友”,李倌人突然反应过来:“阁下可是贵州神童王若虚?”

    “不才正是王若虚,却非什么贵州神童。”王渊笑道。

    李倌人一脸崇拜,起身行礼道:“王相公过谦了,《临江仙》早已传遍京城。”

    吴寅和袁继芳虽为山西士子,但他们是国子监生,常年都在北京读书。听得李倌人提醒,二人顿时惊道:“我说若虚兄如此耳熟,补料竟是《临江仙》作者!”

    其他山西士子,没搞清楚什么情况,纷纷向旁人打听。

    王渊此刻也无比惊讶,他不知郭绅给朋友写信吹嘘,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抄的诗词能传到京城。

    李倌人笑道:“有幸与王相公当面,非得唱这首《临江仙》不可。”

    歌声再次响起,包括常伦在内,那些山西士子惊叹莫名,全都把王渊当成深藏不露的顶级才子。

    词曲唱罢,常伦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不想若虚兄才高致此,刚才我等作诗犹若班门弄斧了。”

    “哪里,明卿兄过誉。”王渊苦笑着说。

096【京郊贼乱】

    从中午一直耍到傍晚,才终于散场离席。

    住城外的,必须赶在关闭城门前出去。住城内的,也必须在天黑前回到住处,否则就要违反宵禁政策。

    李倌人前后唱了八首歌,陪众士子宴饮三个时辰,常伦为此支付十两银子。

    这十两银子,包括酒菜费用,还要分些给伴奏乐队,又要上交一部分给青楼,李倌人顶多能够分到二两。

    是不是觉得很便宜?

    二两而已,还不够云南乡试时,在青云街租一间普通民房。

    但以此时北京的物价来算,二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猪肉。南京的物价更便宜,可买猪肉两百斤左右。而在贵阳和昆明,可买猪肉至少三百斤!

    前些日子,从褚六爷那里弄来的财货,王渊分到现银一百四十五两,可在北京买到一万一千多斤猪肉。

    这样换算,就知道是何等巨款。

    明代物价攀升,那得等到嘉靖末年,正德年间还是很便宜的。

    像李倌人这种京城名伎,一个月收入至少二十两,只要青楼愿意放人,她们攒钱三五年就能为自己赎身。

    金罍若想给李倌人赎身,根本不是银子的事情。

    一来必须青楼的老板点头,二来必须获得李倌人认可。

    名妓与才子的美好爱情,只停留于戏曲当中,现实往往更加残酷。

    或许刚开始几年,名妓被才子纳为小妾,彼此之间还能恩爱有加。但等到名妓年老色衰,或者才子失去新鲜感,很大概率要被弃之如履。

    因此,名妓们即便遇到心仪的才子,即便才子对自己真心实意,也不会轻易答应赎身为妾。

    前辈们的境遇太凄凉,后辈们自然要引以为戒。许多时候,名妓就算深爱一个才子,也只陪对方风花雪月数年,而且还得照价付银子才行。

    当天晚上,一些士子选择就此离开,一些士子选择留在聚贤楼过夜。

    李倌人照例是不陪宿的,她卖艺不卖身。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她确实喜欢那个客人,二是客人来头太大无法拒绝。

    比如王渊,以一首《临江仙》获得李倌人钦慕,他今晚若想留下,只要给足了银子,便能与李倌人共度良宵。

    至于金罍这种才子,必须展开追求攻势。隔三差五花钱来听歌,花钱让李倌人陪酒,还要展现自己的才华和真心,大概两三个月就能做入幕之宾。

    而普通商人,若无权贵背景,那就非常抱歉了。花钱请李倌人唱歌陪酒可以,陪宿则纯属痴心妄想,砸再多银子都不可能。

    因为青楼做的是长久生意,名伎也需要积攒口碑和身价,吊胃口可以提升逼格啊。最顶级的名伎,便到了三四十岁,纯靠技艺和名头,亦能让富商显贵们趋之若鹜。

    金罍走出聚贤楼,一步三回头,明显已经陷进去了。

    “怎么,还留恋不想走?”王渊笑问。

    金罍不再害羞,厚着脸皮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片刻之间怎能不留恋。”

    常伦提醒道:“伯器兄,玩玩可以,切莫沉迷其中。这位李倌人还算品性端正,你若真对她有意,花两三个月时间去追求,再给她赎身、纳她为妾即可。若是三个月还不能打动芳心,不愿为了你而从良,那就绝对不能再碰,因为她会让你荒废好几年光阴!”

    “明卿兄说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欣赏李倌人的歌声而已。”金罍打死都不承认。

    山西监生袁继芳大笑:“哈哈,我等明白,金兄勿须解释太多。”

    一路上,众士子谈论着李倌人的唱腔,又一路唱着小曲儿各自散去。

    士子唱小曲儿,并非什么丢脸的事情,别像唐伯虎那样整天钻窑子就行。

    既被称为“时尚小令”,自是风靡全阶层的,《万历野获编》就描述了小曲的流行情况:“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集,举世传诵,沁人心腑。”

    当然,小曲又被称为俗曲,官方正规场合不允许出现。

    金罍乃是才子,精通词曲,那他就必然精通音律。直到出了崇文门,金罍都还在念叨:“北京之曲,果真大异于南京之曲。”

    王渊和邹木都不感兴趣,懒得捧哏。

    只有张赟很给面子,问道:“有何不同?”

    金罍立即顺着说下去:“就拿李小姐唱的倒数第二首来讲,此曲牌名曰《挂枝儿》。南曲婉丽妩媚、一唱三叹,而北曲则苍劲雄美。便是闺怨之词,北曲也更加干脆爽利!变化最大的,其实是《山坡羊》。”

    张赟继续捧哏:“《山坡羊》又有何变化?”

    金罍笑着解释:“唐寅那首《山坡羊》,南曲唱得婉转悱恻。而传到北京,则带着北曲风采,古琴、琵琶之音变多,更加清爽活泼一些。”

    张赟赞叹道:“伯器兄真是博学!”

    金罍被拍得很高兴,谦虚道:“略通音律而已。”

    张赟首先回到自己租住的民房,剩下三人则往城外客栈而去。

    此时已经天黑,城外不设宵禁,这属于治安最差的时候,各种小偷、强盗、混混出没于街市。

    大栅栏为什么叫大栅栏?

    是因为嘉靖年间,南郊被城墙框进去变成南城,但南城依旧不设宵禁,方便南边来的客商晚上也能落脚。

    而到了清代,南城亦设宵禁,用栅栏堵在胡同口,方便实行宵禁政策。此地的栅栏比城内还高,被南城百姓呼为大栅栏,这个名称渐渐被官方所认可。

    南郊只有一条真正的街道,王渊似乎已经打出名气,这条街的混混基本都认识他。

    有几个混混已经缀上来,想要趁着夜色搞拦路抢劫。结果走得近了,借着街边店铺的火光,隐隐看清居然是门板杀神,那些混混立即调头就走。

    回到客店,由于喝了不少酒,王渊躺上床便沉沉睡去。

    “刘六刘七杀来了!”

    “快跑啊!”

    “走水了,快救火!”

    “……”

    半夜,王渊突然被吵闹声惊醒,他起身前去开窗,发现最南端的民房火光冲天。四下传来惊恐叫喊声,街面上也涌出无数人群,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嘎!”

    周冲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惊慌道:“二哥,刘六刘七杀来了,快收拾行李躲避兵灾。我去马棚牵马,免得乱军把阿黑抢走。”

    “放屁,些许马贼怎敢来京城,定是有人借乱军之名趁火打劫!”

    王渊取来龙雀刀和犀照弓,又扔给周冲一把武器,向外疾走道:“随我去杀贼寇!”

    隔壁的金罍和邹木也来到过道,跟周冲的慌乱不同,他们两个都显得非常沉着冷静。

    邹木手里还提着刀,见王渊全副武装,立即说:“若虚,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罍也对自己的两位保镖说:“你们且去杀贼。”

    张鸣远和祝伦动也不动,前者说:“我等奉老爷之命,保护公子周全,此等时刻不可擅离一步。”

    王渊懒得管他们,来到马棚牵出阿黑,策马朝喊声最大的方向而去。

097【马匪】

    正德年间,有个说法是:河北苦于马,江南苦于粮。

    元末明初,张士诚覆灭之后,其麾下重臣土地,皆被朱元璋收为官田。再加上其他来源的官田,江南官田多不胜数,甚至一度比民田还多。

    官田由于不用交租,也不用服徭役,因此田赋是民田的三倍,相当于田赋、田租、徭役三合一。

    这在洪武、永乐年间是很划算的,许多小地主自愿把私田捐给官方,世世代代成为官田的佃户。他们只需要每年缴纳田赋,然后啥都不用管,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宣德之后,田政日渐败坏。

    无数官田莫名其妙成为私田,不但田赋依旧按照三倍征收,佃户还得缴纳田租、应征徭役。倾家荡产者无数,卖儿卖女者无数,弘治皇帝想改革都失败了,因为牵扯到太多勋戚权贵。

    这便是江南苦于粮!

    而河北苦于马,同样是因为制度败坏。

    朱棣曾经非常自豪地说:“北方养兵二十万,连年征讨蒙古,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这是事实,永乐年间北方用兵,只需动用边地军屯所产粮食。甚至军田的粮食还吃不完,经常有粮官无比得意的报告朝廷:“哎呀,我这里的粮仓都满了,三年前的粮食还没吃完,烂在仓库里可真浪费啊。”

    到了现在呢?

    一打起仗来,别说边疆省份,就连河北、河南百姓,都需要纳粮服役(充当民夫运粮)。

    这导致朝廷不敢打大仗,只能被动进行防御。

    但内阁大佬们,还是思路清晰的,一直在蓄积主动进攻的资本。其中就包括养马!

    燕赵地区马政尤为酷烈,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之下,有些州县几乎家家养马。不是给自己养,是给朝廷养马,劣马用于转运粮食,良马可培养成战马。

    想法虽然很好,马政也制定得不错,可到了基层就彻底变形,负责养马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于是,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了。

    这种民乱可跟江南、西南的起义不同,因为许多州县家家养马。几千乱民就是几千骑兵,虽然跟正规骑兵没法比,但他娘的跑得快啊!

    平叛官军才走到半路上,乱军就已经骑马开溜了。往往官军抵达甲县,乱军攻占乙县,官军来到乙县,乱军又去了丙县。起义规模越来越大,而且还跟山东乱军会师了,现在山东北部和京师南部到处都有乱军出没。

    此时此刻,连博野县城(隶属保定)都被围了,最近的乱军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

    这些乱军又多马匹,北方平原纵马飞驰,转眼之间就能进寇京师。

    因此有人高喊“刘六刘七杀来了”,南郊百姓全都深信不疑,黑灯瞎火的已经乱成一锅粥。

    王渊高举火把,纵马狂奔,还没来到贼寇作乱地点,便在半路上发现贼寇趁火打劫。

    那些贼寇明火执仗,一边喊着“刘六刘七”,一边冲进民房和商铺。

    “贼厮该死!”

    王渊拍马而至,手中龙雀刀斩出,直接砍飞一个脑袋,随即爆喝:“贵州举人王渊在此,贼寇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说话之间,王渊又砍死两个,吓得周围贼人纷纷避让。

    “只有一个人,围殴死他!”有贼寇大喊。

    见贼寇包围过来,王渊懒得再废话,纵马在街道冲杀。只一个来回,便砍死贼寇五人,剩下的要么逃跑、要么跪地求饶。

    直到此刻,周冲、邹木及其书童,才终于骑马赶来。

    “都绑起来,明日送官!”

    王渊确定投降贼寇已扔掉兵器,便不再理会此地,让周冲三人处理首尾。

    更南边火光冲天,王渊径直前往,却是一处庄园被洗劫。

    半路上遇到的那些贼寇,都是南郊地痞混混趁乱闹事。此地才是真正的贼寇,估计是从邻县来的马贼,冒充刘六刘七洗劫权贵庄园——庄园核心区域有高墙,贼寇借乱军之名,可吓得庄园家丁不敢抵抗,甚至有家丁当场反水投了贼寇。

    庄园里的麦田被踩坏无数,那些贼寇集中在大宅内外,正在搬运各种抢来的财货,看那样子已经装满好几车。

    王渊骑在马上,二话不说,一箭射出,直接将两名贼寇串起来。

    众贼皆惊,纷纷举起兵刃,还有人朝着王渊胡乱放箭。

    宅院大门外有十多个贼人,王渊横刀立马,大喝道:“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院内出来一个贼头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当家,那边来了个举人,射死我们两个兄弟,还让我们速速投降。”一个贼寇说。

    贼头子冷笑道:“弄死他!”

    十多个贼人立即上马,借着熊熊火光朝王渊冲锋。

    这些都是被马政逼反的农户,落草为寇当了马贼,一个个都还骑术不错,但冲锋时就显得杂乱无章了。

    王渊一箭射出,射翻一个马贼,立即打马朝侧方跑去。跑出十余步,突然回身又是一箭,根本不用把弓拉满,犀照弓拉个五分满就威力惊人了。

    连续被王渊射死五六个,贼头子终于惊慌喊道:“都莫追了,退回院内!”

    这处大宅已经有很多房屋着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估计里边仆人、丫鬟也被杀死烧死无数。

    不管马贼以前有何冤屈,但他们滥杀无辜,已经算不得好汉。

    你抢大户就抢呗,还他妈放火。甚至城外街道上的骚乱,也极有可能是他们搞出来的——有人在城外喊“刘六刘七”,街道一乱起来,城内官兵便不敢轻易出动。

    马贼们全都退回院内,连大门外的几车财货都不管了。

    王渊也不管贸然冲进去,只能大喊道:“尔等难道要躲在院内,等着天亮了官兵出城吗?”

    这话说到马贼的心坎里,本来他们是可以从后门离开的,但那边的房屋全都燃起来,导致现在被王渊堵前院无法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

    院内,大当家和二当家已经吵起来。

    大当家说:“外头就一人一马,怕他个鸟!”

    二当家说:“此人骑射厉害,射翻我们好几个弟兄,连他一个毛都没摸到。”

    “我等有四十多骑,一并涌上去,他能射翻几个。”大当家问。

    二当家郁闷道:“他骑的应该是一匹宝马,我们的马儿追不上啊。我们追他就跑,我们退他就追,中间再抽冷子射几箭,这谁受得了?”

    大当家气呼呼说:“那怎么办?”

    二当家建议道:“一起骑马冲出去,不要理会这人,去博野县投奔刘六刘七即可。”

    “几车财货不要了?”大当家质问道。

    二当家颇为无语:“那该怎么运走?装满财货的大车走得慢,这人又箭术超群,他都不用射我等兄弟,把拉车的马射死就可以了。”

    大当家咬牙切齿道:“今晚总不能白来一趟!”

    二当家说:“每人身上带些财货,只拿金银珠宝,车上的东西全都不要了!”

    “放屁!”

    大当家突然在院内喊道:“外边是何方好汉?”

    王渊回答说:“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命令你等速速投降!”

    大当家居然想策反王渊:“王兄弟,一个举人没啥鸟用,不如随我们去投靠刘六刘七。两位刘将军攻无不克,已经打败好几拨官军,今后是能够当皇帝的。你是举人,投靠两位刘将军肯定能得重用,今后杀进京师改朝换代,你我都是从龙功臣。我是常遇春,你就是刘伯温!”

    王渊不再言语,懒得跟智障废话,反正拖下去对自己有利。

    大当家以为自己说动王渊,趁热打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庄园?这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庄子,我们搜出了几千两金银。不管王兄弟是否投靠义军,只要你放我们离开,财货分你一半!”

    王渊还是不说话。

    大当家带着愤怒的语气说:“张鹤龄这贼厮,仗着有皇后(张太后)撑腰,把整片整片的地都圈起来。我本是京郊良民,被这贼厮逼得家破人亡,这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今日我不仅是来劫财,还是来报仇的。绿林好汉恩怨分明,王兄弟你说我办得对不对?”

    “对你奶奶个腿儿!”

    王渊终于忍不住大骂:“你跟张鹤龄有仇,为何要牵连城外无辜百姓?你派人去街上放火散播谣言,造成南城外人心恐慌,不知有多少地痞流氓趁火打劫。”

    大当家辩解说:“我若不把城外搞乱,城内官军看到张鹤龄的庄园出事,他们肯定要派兵过来!”

    “你他娘还有理了,”王渊愤怒骂道,“我一个贵州人,都知道张鹤龄住在城内,你报仇怎么不进城找他?若是暗伏于城内街道,寻机刺杀张鹤龄,我都敬你是一条好汉。你现在却滥杀无辜,只为劫掠财货,实乃不仁不义之辈!现在又躲院内当缩头乌龟,连个‘勇’字都没了,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

    说完,王渊张弓搭箭,将宅门外几辆拉车的驽马全部射死。

    大当家听到响动,从门缝里往外看,顿时气得牙痒痒:“欺人太甚,都给我冲出去!杀他娘的!”

    (1号零点上架,求各位大佬来个首订。)

098【真正的乱军】

    两石弓和一石弓使用的箭矢不同,而且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现货。

    王渊平时都挂两个箭囊,每囊容量为十八支。他已经射空一个箭囊,剩下的箭矢,确实不够射死四十多个马贼。

    见马贼们始终不出来,王渊干脆下马收集箭矢,从马贼尸体上又寻回几支。

    就在此时,宅院大门洞开。

    十多个马贼鱼贯而出,他们没有朝王渊奔去,而是躲在几辆大车后边,取出车中金银放在自己身上。随即,又将金银朝院中抛去,最后每个马贼身上,至少都有好几斤财货。

    王渊冷笑收回几支箭矢,再次骑上马背,借着火光把犀照弓拉满。

    “嗖!”

    一箭射出,有个露出半边脑袋的马贼,直接中箭毙命当场。

    马贼们更加慌乱,在所有人都携带好金银之后,大当家立即下令朝王渊冲锋。

    王渊虽然向来很莽,但都是有脑子的莽,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干一冲四十的蠢事。这可是四十多马贼,而非四十多土匪,王渊身上又没披挂铠甲。

    马贼冲来,王渊就逃,边逃边抽冷子放箭。

    民牧所养马匹,主要供给驻京部队,只能达到备用战马的等级,哪里能跟极品水西马相比?

    马贼们气势汹汹的冲锋,不但无法追上王渊,距离反而被越拉越远。

    连续被射死好几个,大当家终于冷静下来,大喊道:“向南撤退,去投奔刘将军!”

    “二哥,我们来了!”周冲骑马喊道。

    周冲、邹木及其书童三人,在城外把趁火打劫的贼人都绑起来,又交给负责治安的协警看管,安置妥当这才跑来跟王渊汇合——所谓协警,就是保甲居民,轮换协助官方维持治安,类似于应征徭役性质。

    而此次作乱的刘六刘七,以前乃是专职协警,由官府花银子雇佣的。刘氏兄弟立功无数,绝对正能量,结果被刘瑾的亲戚生生逼反。

    王渊没有立即追赶马匪,而是等周冲过来之后,嘱咐道:“帮我收回尸体上的箭矢,顺便把尸体上的财货也收好,然后立即回客栈。不得声张!”

    马贼固然可恶,寿宁侯张鹤龄同样可恶,不知逼得多少京郊百姓家破人亡。

    趁机拿走张鹤龄的财货,王渊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若是这些马贼不滥杀无辜,王渊甚至都懒得管,任由他们把张鹤龄的庄子抢光。

    弘治皇帝虽然是中兴之主,可对勋戚权贵太纵容了。

    那些勋戚、文官和太监,在京城周边大肆圈占民田,都是获得弘治皇帝认可的。这种请田方式由来已久,都是权贵奏报说:“某某地区有无数荒地,没人耕种太可惜了,陛下不妨赐给我去开垦。”

    然后皇帝就答应了,勋戚权贵们奉旨鱼肉乡里,一圈就是一大片,该地百姓要么逃亡,要么留下来给权贵当佃户。

    弘治皇帝性格柔弱,权贵请田他就答应,把京城周边霍霍得不轻。

    再加上弘治独宠张皇后,而张皇后又是个护犊子的,两位国舅爷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正德继位,不管谁当权,张太后说话都最管用,张鹤龄甚至进言铲除首辅李东阳,只因李东阳制止他鱼肉百姓。

    周冲与书童留下来打扫战场,一人带着十多斤金银返回客栈。

    而王渊和邹木则奋起直追,只不过王渊马快,不多时便拉开距离,渐渐已经追上相对落后的马贼。

    荒郊野外,黑灯瞎火。

    马贼们赶路都举着火把,王渊也看不太清楚,反正指着火把射击便可。

    好在北方官道宽阔平坦,否则王渊还真不敢追,万一来个马失前蹄,莫名其妙摔死了才搞笑。

    “嗖!”

    又有一个贼寇中箭坠马,在夜间发出凄惨喊叫。

    大当家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这鸟举人不给活路,来日定将他千刀万剐!”

    约末奔出二十里地,马贼只剩下三十三人,他们的马儿也跑得气喘吁吁,而王渊胯下的阿黑却只略喘粗气。

    突然,马贼和王渊同时停下。

    前方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此刻正火光冲天。京郊庄园那把火,跟眼前的大火没法比,因为整个镇子都已经烧起来。

    如果说马贼们是李鬼,那放火烧镇的便是李逵,肯定属于刘六刘七麾下的乱军。

    “流里流气”这个成语,便是因刘六刘七而问世。

    他们麾下多马,长处是便于转战千里,短处就是不善于攻城。因此专挑乡镇农村下手,杀死老幼,霸占妇女,裹挟青壮,所到之处必然把房屋烧光。百姓无家可归,要么跟乱军一起造反,要么被乱军杀死,能逃出去的已算幸运。

    “是刘将军的队伍!”马贼们惊喜莫名。

    刘六刘七裹挟而来的步兵,正在围攻博野、饶阳、南宫等州县,最近者距离京城只有五百里。而骑兵则分散出去四处劫掠,这一支居然跑来京师以南二十里,还他娘把镇子一把火给烧了。

    王渊感到无比震惊,这可是大明首都啊!

    谁让王渊不读史书呢,历史上,刘六刘七和山东乱军嚣张得很,三逼北京,三过南京,流窜八省,残部甚至跑去贵州打游击。

    没办法,马政搞得乱军骑兵众多,流窜起来那个速度太吓人。

    王渊不再追击,原地下马,掏出一把苦荞,让马儿咀嚼恢复体力,再拿出水囊给马儿喝盐水。

    不多时,邹木骑马奔来,见到火光冲天,顿时惊道:“真是刘六刘七乱军?”

    “极有可能。”王渊点头说。

    邹木踌躇道:“那该如何是好?”

    王渊想了想,说道:“你立即回京城禀报消息,我再留下来观察一阵。”

    “好!”

    邹木深知军情紧急,也不废话,立即折返前往京城报信。

    至于那些马贼,则去镇外投了乱军。

    两个月前,贼头子齐彦名被捕入狱,杨虎、刘六、刘七劫狱将其救出。刘六刘七随即名声大振,一个月时间,便有数千河北马贼、土匪、强盗,主动前去投奔三人。

    之前那伙马贼,也是打算在京郊捞一票,然后立即南下投靠乱军。

    而且就在上个月,乱军攻陷雄州、霸州的官方牧场,获得战马无数,就此开始疯狂扩张。

    渐至天明,镇中大火还未熄灭。

    王渊等马儿体力恢复,再次骑马前进,终于看清楚细节。

    这是一座临河小镇,王渊进京赶考时,还下船在镇里给马儿买过盐。曾经繁华的镇子,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乱军正在把抢来的财货和女子转移上船。

    镇外有一处营地,皆为被裹挟的镇中青壮,此刻被乱军骑兵集体看押。

    王渊打马奔至营前两百步,喝道:“贼首出来说话!”

    马贼大当家立即跑到一个年轻人跟前,说道:“赵将军,便是这厮一路追杀我等至此。”

    年轻人名叫赵蟠,穿着一身皮甲,冷笑道:“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居然追了你们几十人马二十里地?”

    大当家羞惭难当,辩解道:“这厮马快,而且箭术高超。我们追他就跑,只是抽冷子放箭,搁谁都受得了啊?”

    “哼,我倒要去会会他!”

    赵蟠策马出营,身边跟着二十多个骑马乱军,他大喊道:“前方是何人?”

    王渊喝道:“吾乃贵州举人王渊。尔等烧杀抢掠,伤天害理,目无王法,还不赶快速速投降!”

    “哈哈哈哈!”

    “这厮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

    “哇,是个举人,好大的官威。”

    “……”

    众贼大笑不止,指着王渊各种嘲讽。

    这票乱军足有三百余人,而且个个骑马,王渊单枪匹马居然让他们投降。

    赵蟠面露微笑,大声说道:“王相公,本人也读过几天书,虽未进学,但也是童生。你我皆为读书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给正德那个昏君卖命了!”

    王渊呵斥道:“吾非为皇帝卖命,乃为天下黎民卖命。你个贼子,妄为童生,便是受了贪官欺压,又怎可屠戮无故百姓?此镇毗邻水陆要道,本来繁华安乐,竟被尔等烧成一块白地!”

    赵蟠终究还有些羞耻心,他面色微红,喊道:“王相公,吾兄赵鐩只是一介秀才,便能在义军队伍中做军师。你贵为举人,若肯投效义军,他日开国做宰相也未尝不可。还望三思!”

    “有功名之人竟也从贼,罪无可赦!”王渊大怒。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若秀才从贼,则必然罪孽深重。

    杨虎、刘六、刘七在举事之初,根本不成气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能算大规模响马,一直都被官军撵着打。

    可自从秀才赵鐩从贼,立即就有了战略规划,开始裹挟流民攻占北直隶州县。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是抢了就跑的大股马匪,一县一县的裹挟流民入伙,其社会破坏力呈几何倍增长。

    如果说刘六刘七,是被太监生生逼反的,从情理上还能够理解。

    但赵鐩可没遭受官府压迫,这厮还领着朝廷的廪米呢。只因他与家人躲避战乱,被乱军发现,乱军欲污其妻女,赵鐩奋起杀伤两人,遂被活捉。

    赵鐩一番慷慨陈词,把乱军首领说得心服口服,于是就从贼当了军师。

    而且,他的两个弟弟赵蟠、赵镐,也全都从贼做了乱军头领。

    赵蟠见王渊还在喝骂,顿时一声冷笑:“分出两支百人队,将这举人给我擒回来!”

    大当家突然提醒:“赵将军当心,这厮正在挽弓,其箭术奇准无比。”

    赵蟠遥遥望去,果然看到王渊在搭箭瞄准,顿时笑道:“哈哈,彼离此至少两百步,他还能一箭射死我不成?”

    (最后一章公共章节,下一章开始收费,今天没了,等凌晨上架。)

099【放风筝】

    “将军!”

    左右惊骇大喊,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赵蟠话音刚落,便见一支铁箭射来,下意识想要躲闪,可身体跟不上思维速度。

    一箭命中胸膛,直接将赵蟠射翻,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马儿受到惊吓,立即撒腿狂奔,将赵蟠的尸体拖行数十步,其腿脚才终于跟马镫分开。

    众贼皆惊,呆立当场。

    这可是军师赵鐩的亲弟弟,只要再攻占几个村镇,裹挟无数百姓,那就是统兵数千的一方豪帅。

    居然被一个举人,单枪匹马给射死了!

    而且这是将近两百步啊,明代一步约1.2米,两百步就是240米,已经远超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按一石弓来计算,最远可射出200米,但有效射程顶多130米。

    这他娘用的是两石弓?

    大当家惊讶之余,喃喃道:“我说这厮箭术超群,赵将军就是不听!”

    二当家目瞪口呆:“都说百步穿杨,这鸟举人竟能射两百步。”

    “哪有两百步,至多一百来步。”大当家说。

    二当家争辩道:“肯定有两百步,喊话都听不太清。我只能看到那边有人骑马,根本看不仔细,他居然能射中赵将军!”

    大当家感慨道:“这贼厮眼力真好。”

    “闭嘴!”

    乱军副将出言呵斥,对另一人说:“你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抢回来。”

    那人立即打马奔出,跑到赵蟠的尸体前。结果刚刚下马,又是一箭射来,便跟赵将军结伴去了地府报道。

    副将被吓破了胆,立即回身退到营中,对马匪大当家说:“你去!”

    大当家指着一个手下:“你去!”

    那马匪浑身直哆嗦,硬着头皮骑马出营,半途转向朝西北狂奔,边跑边喊:“举人相公莫射箭,我不造反了,我要回家种地做良民!”

    王渊放下弓箭,哭笑不得。

    乱军们也被惊呆了,大当家吼道:“龚五,你这厮不仗义!”

    那马匪回道:“是大当家不仗义,竟让我去送死。”

    转眼间,这位想要做良民的马匪,便骑马消失得不见踪影。

    另一个乱军头子说:“派两个青壮(被裹挟的小镇居民)出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抬回来再说。”

    “没那么麻烦!”

    乱军副将愤然道:“留五十骑看守青壮,其他人都跟我冲杀,仓促间他能射出几箭?”

    王渊只剩三支箭矢了,排除一箭双雕,顶多还能射死三人。

    众贼一窝蜂打马出营,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只有少数属于积年马匪,大部分都是强盗或农民出身。他们上个月投靠刘六刘七,打下雄州、霸州官方牧场,这才由步兵变成乱军骑兵。

    换句话说,眼前出营的二百多贼寇,超过七成都只刚刚学会骑马。

    真正的乱军精锐,由杨虎、刘六、六七等人统领,王渊面对的是一群臭鱼烂虾。可若放任他们为祸半年,那就要变成老兵了,到时候肯定更难对付。

    “随我杀!”乱军副将挥刀大喊。

    王渊也不急着动手,毕竟距离太远,又是移动目标,他没有十足把握命中。

    有几个贼寇居然还玩骑射,借着马速抬手抛射而出。箭矢落点随缘,距离王渊最近的一支箭,亦歪出七八步那么远。

    大概百步左右,王渊突然放箭,头也不回的打马就跑。

    “啊!”

    毕竟是高速移动目标,副将一声惨叫,只被命中肩膀而已。

    但两石弓的冲击力,配合着全力冲锋的马速,两相叠加之下,那副将感觉半个身子都麻了,虎口一松直接坠马落地。

    “樊鹞子死了!”一人惊恐大喊。

    “杀了这厮,给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另一人大喊,却是个积年老匪。

    王渊策马奔跑一阵,再次回头一箭,又射翻了一个贼寇。

    不敢再射了,只剩一支箭,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让贼寇们士气大振,纷纷狂呼:“他没箭了,他没箭了!快追上去!”

    很快乱军士气再次跌落,因为距离越拉越远,王渊马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

    追赶片刻,贼寇们纷纷停下,因为再追下去也没意思。

    你开着一辆五菱宏光,在赛道上追顶级跑车试试,那纯粹是自取其辱。

    贼寇们沿着官道返回,王渊也不再逃跑,居然调转马头,折身朝二百多贼寇追去,大喊道:“贼子休逃!”

    贼寇果然不逃,停下来等着王渊。

    王渊也停下来,隔着上百步跟他们对峙。

    “你有胆就过来啊!”一个贼寇被气得够呛。

    王渊勒马静立,懒得言语。

    另一个贼寇说:“莫管他。赶快把财货妇人装船,押解青壮去保定跟大军汇合!”

    “对对对,莫理睬这疯子。”有人附和道。

    贼寇的军师赵鐩也是个疯子,人称“赵疯子”、“疯秀才”,这家伙文武双全,可惜投了乱军。

    当然,赵鐩还算有些追求,他尽量压制乱军不滥杀。

    不过嘛,根本就约束不了,就连亲弟弟都带兵屠戮无辜。

    估计是觉得刘六刘七太过残暴,赵鐩后来跟着杨虎混,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甚至抓到淮安知府,审讯之后没有发现劣迹,便把这个知府给放了。攻打城池也是如此,某某忠直大臣的老家,赵鐩直接绕城而过。到了某个贪官或阉奸的老家,不但要攻城,还要烧贪官房子、扒阉宦祖坟。

    正因如此,杨虎深受各地百姓爱戴,史载“(百姓)乐于供给,粮草器仗,皆因于民,弃家从乱者,比比皆是”。这是一支真正的义军,只杀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老百姓把他们当自己人。

    而刘六刘七,因为比官府更加凶残,被百姓呼为“流里流气”,最后竟衍化为一个世俗成语。

    “若虚,我带人来了!”邹木突然大喊。

    王渊转身一看,不禁苦笑:“就这五人?”

    邹木解释说:“都是锦衣卫探子。”

    京城十二营,去年冬天就调了一些去山东平叛。

    结果山东杨虎,带着官军绕圈子,跑来河北跟刘六刘七会师,还劫狱救出河北豪侠齐彦名。

    三方人马汇聚起来,攻克雄州、霸州等地。这把朝堂诸公给吓惨了,距离京师就二百里地啊,连忙调集大军去清缴。

    京城周边的卫所,以及部分京营,合兵直扑霸州。

    乱军立即撤往景州,把北直隶和山东的官军都骗过去。还没等官军南北夹击,乱军又仗着自己马多,挥师杀向保定府与河间府,再次朝着京城进发。

    如今,大量官军云集景州,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

    京城这边不敢轻易出动,必须留足兵力镇守北京。

    邹木连夜汇报军情,被守城官兵悬筐吊上城楼。听说京南二十里有乱军出现,五城兵马司不管城外事务,只能向各级上司通报。结果南镇抚司派出五个探子,让邹木带路赶来此地。

    王渊指着前方说:“贼寇已经装船完毕,马上就要把财货运走。”

    领头的探子,是个锦衣卫小旗,问道:“这位相公,不知乱贼有多少人?”

    王渊说道:“大约二三百吧,俱为骑兵。不过镇里的青壮都被裹挟,等到了别处,这些青壮多半会化身贼寇。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小旗回答说:“留二人继续跟随监视,派一人回京禀报军情,还剩二人负责居中联络。”

    “这些被裹挟的良民就不管了?”王渊问道。

    小旗苦笑道:“怎么管?只能等朝廷调派大军清缴。”

    王渊摊手道:“把你们的箭囊全都给我。”

    “相公想做什么?”小旗问。

    王渊懒得解释,拔出龙雀刀,架在小旗脖子上:“把箭给我。”

    五个锦衣卫瞬间脸色剧变,小旗紧张道:“这位相公,切莫开玩笑。”

    王渊瞪着此人不说话。

    小旗只能解下自己的箭囊,交到王渊手里,其他四人同样如此。

    “得罪了。”

    王渊背着十个箭囊,突然翻身上马,朝着乱军营寨冲去。

    “他这是疯了?”五个锦衣卫探子惊呼。

    乱军们的反应差不多,也是纷纷大喊:“那疯子又来了!”

100【县官出来收尸啦】

    此时财货与妇人已经装船完毕,贼寇押着青壮打算离开。

    由于赵蟠和樊鹞子已死,见王渊拍马前来,众贼内部立即出现分歧。

    有人声称要为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顺便把那几个官军探子干掉;有人认为应该早日南下,带着财货与大军汇合。不管是哪种选择,但凡公开表达意见者,皆为野心勃勃之辈。

    声言报仇,乃是立威聚人心,想接手这支三百人的马队。

    欲速南下,乃是要讨好贼首,送去财货必得刘六刘七赞赏。

    直至王渊来到营寨之外,这些贼寇都还没争执出结果。吵吵嚷嚷就跟菜市场一样,彼此有矛盾者几欲互殴,反正两位领头的都死了,剩下三个百人长谁都不服谁。

    王渊才不管那么许多,贼寇不出来,他就下马休息,慢慢在那儿积蓄马力。

    营中闹了半天,速速南下那方占到上风。

    营寨侧门被打开,一百多骑开道,中间有数百被裹挟的青壮,剩下两百骑在后方压阵,同时防备青壮中途逃跑。

    王渊任由他们离开营寨,等全都出来了,突然骑马接近,连续射出几箭。

    箭箭命中,造成贼寇后队出现慌乱,气得众贼集体杀将回来。

    王渊根本不愿接敌,立即拍马撤退。

    众贼追赶不上,只得又回去赶路,已经被搞得完全没有脾气。他们当中也有射手,短距离射兔子还行,远距离玩骑射完全抓瞎,干瞪着眼被王渊从头到尾放风筝。

    邹木和几个锦衣卫探子,没有王渊那种本事。而且他们从京城赶来,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胯下马儿早就累坏了,放风筝怕是要先把马给放死。

    一个探子被派回去禀报军情,剩下几个探子和邹木一起,只能远远缀在贼寇后边。

    那小旗见王渊把贼寇射懵,忍不住赞叹道:“这位相公若做军中哨探,打仗时怕要把敌军射成瞎子。”

    古代没有卫星定位,获取战场情报全靠哨探。

    双方大军还未抵达战场,各自哨探便已经开始厮杀。谁的哨探多,谁的哨探猛,就能做到遮蔽战场,让敌军无法摸清我军底细。

    所以,那个小旗才有如此感叹。

    邹木笑道:“以若虚兄之武力,便是选择从军,也必为一员大将,又怎会去做哨探?”

    “确实如此。”探子们完全认可。

    再跟一阵,那小旗又说:“这位相公是老手啊,不骄不躁,有耐心得很。”

    “为何如此说?”邹木问道。

    那小旗解释说:“这位相公每次只射五箭,射完便收弓。既能慢慢恢复体力,也能避免手臂和腰背拉伤,他这样射一天都不会累。”

    王渊没感觉累,贼寇们却累了,心累!

    一路上,王渊已经射死射伤十多个贼寇,现在谁都不愿走最后面,纷纷打马加速前进。

    终于,有贼寇提议道:“青壮别管了,反正财货都已装船运走,我等需快快南下与大军汇合!”

    无人反对,个个加速,直接把几百青壮扔在半路。

    锦衣卫探子们震撼莫名,惊道:“这位相公,居然真的单枪匹马,从乱军手中救出数百人!贼寇都被他射怕了。”

    “他还在追!”一个探子疾呼。

    王渊一路上所为,皆被青壮看在眼里。此刻打马从他们中间穿过,小镇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犹如捣蒜般给王渊磕响头。

    王渊来不及理会,因为乱军正在全力奔逃。

    这是个非常神奇的场面,一人一骑,把三百多个骑马贼寇杀得逃命。他们试过回头冲锋,但毛都摸不到一根,那就只能选择逃命,别跑在最后就能活下来,等王渊把箭射完便安全了。

    几个锦衣卫探子,别说生平未见过此等奇景,便是做梦都绝对梦不出来。

    ……

    良乡县城。

    高迪站在低矮破损的土城墙上,手里握着一把文士剑,死死盯着北边的方向。

    他是弘治五年举人,在官场打滚十六年,终于升任七品知县。眼看着任期将满,居然遇到这档子事情,天子脚下竟有大股乱军过境。

    昨晚阵仗太大,几百贼寇绕城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把守城官兵惊醒。

    高迪已经快五十岁,平时为政无功无过,似乎是个比较平庸的官员。但关键时刻他临危不乱,立即召集县勇、捕快、民夫守城,连夜准备金汁、热油等守城物品,还亲自提着一把装饰剑登上城楼。

    足足熬了大半夜,早饭都是在城楼上吃的,高迪实在撑不住了。瞪着北方一阵瞧,瞧着瞧着便开始打瞌睡,居然靠在箭垛上睡着了。

    “轰隆隆!”

    一阵马蹄声响起。

    县尉慌忙将高迪摇醒:“县尊,贼寇来了!”

    “贼寇攻城了吗?”高迪猛地睁眼蹦起来。

    县尉揉了揉眼睛,眺望道:“咦,那是什么?”

    高迪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襕衫的士子,竟追着两三百贼寇从城下经过。

    “那读书人从贼了?”高迪疑惑道。

    “他在杀贼!”县尉惊呼。

    高迪目瞪口呆,只见那士子连发五箭,其中三箭都命中贼寇,剩下两箭也射到马匹——射箭次数太多,王渊的手臂发酸,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准头。

    “这这这……”高迪指着城下,话都说不利索,“这是一人追杀数百贼子?”

    城头上的兵勇、捕快、民夫,全都看得呆立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突然,有贼寇主动离开队伍,打马绕着城墙往西边逃遁。这个举动立即提醒旁人,纷纷变向追随,只求王渊别再射杀自己。

    三个乱军百人长已经快疯了,他们被射死三十多人之后,气得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回身冲杀。结果再次被王渊放风筝,又死了十多人终于清醒过来,选择继续向南奔逃。

    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京畿之地,叛军乱跑很危险的,只能南下投奔大部队。

    若换成正规军,只需分出一只小队殿后,就能把王渊给拖住,剩下九成都能成功跑掉。可这些全是乌合之众,两个贼头子刚开始就被射死,群龙无首之下根本没法分配殿后部队。

    现在就陷入尴尬境地,两三百人的马队,居然被一个人追着射到崩溃,其中三十多人直接选择脱离大队分散逃命。

    王渊虽然还没把五个箭袋射完,但双臂已经发酸。他见贼寇士气崩溃,立即收弓拔刀,全力加速追赶。

    这个时候,阿黑终于展现什么叫神速。

    它昨晚跑了半夜,只在天亮前休息一个半时辰,吃了些粮食和盐水,便载着王渊来回放风筝。在叛军营寨之外,断断续续又休息两刻钟,随后一直在奔跑,此刻居然还能再次加速。

    “他怎么不射箭了?”高迪站在城楼上问。

    县尉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难道想冲进乱军当中?”

    王渊手握龙雀刀,身体低伏于马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贼军。

    跑在最后的贼寇,听到那马蹄声,还以为是自己同伴。他立即挥刀抽打马臀,务求不让同伴追上,因为谁跑后面谁就要挨箭。

    想活命,只需跑得比同伴更快!

    王渊追上此贼,直接挥刀将其斩落马下,这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连续斩杀数贼,终于有人发现不对,惊慌大喊:“这杀坯追上来了,他肯定没箭了,快弄死……啊!”

    除开一路被射死的,半路分散逃跑的,还有刚才被砍死的,贼寇还剩二百四十多人。

    听说王渊已经把箭射完,那些贼寇心中大喜,都想回头将王渊乱刀砍死。

    可全速奔跑之下,马儿一时间收不住。他们的速度慢下来,外加阵型散乱不堪,竟被王渊一人一马杀个对穿。

    等贼寇全都停止,只剩下二百二十多人,并且王渊已经跑到他们前方。

    “杀了他!”

    众贼大吼,又惊又喜,又怕又惧。

    在良乡县官民震惊的眼神中,王渊一人一马,迎着二百二十多贼寇冲去。

    突然,王渊轻拉缰绳,踩着农田斜向奔驰。他收刀取弓,再次拉开距离,又玩起了放风筝的把戏。

    “他还有箭!”

    伴随着绝望的叫喊,二百多贼寇彻底崩溃,再也不敢追王渊,只闷着头往南逃窜。

    而王渊则收起弓箭,又是一阵提刀追杀,杀得其中一百多贼寇,朝东西两个方向分散逃命。西边还好,都是些农田,东边可是一条河啊,贼寇们连马都不要了,直接跳进河里游泳逃走。

    “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速速投降!”王渊挥刀大喊。

    还真有投降的,十二个贼寇收缓马势,停下之后趴伏于地,带着哭腔连连磕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王渊也不再追赶,再追要把马儿累坏,他对那些降贼说:“两人一组,解开腰带,互相把对方的双手双脚绑起来。”

    那十二个贼寇早已吓破胆,此刻看到王渊带血的长刀,哪里还敢不听话,浑身颤抖着开始捆绑。

    王渊骑马奔至城下,大喊道:“本县主官可在?”

    高迪连忙应声:“鄙人良乡知县高迪,字允德,不知朋友如何称呼?”

    “今科应试举人王渊,字若虚。”

    王渊笑道:“高县尊,带人下来收尸吧,那边还有十多个投降的贼人。”

101【末世之象】

    邹木和四个锦衣卫姗姗来迟,他们是从京城火速赶至,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追到半路还得停下让马儿缓一缓——遇到贼寇尸体时,顺便下马砍几颗脑袋。

    来到良乡县城外,看到高迪正在带人收尸,城门口收拢了许多马匹。小旗立即举出腰牌:“锦衣卫办事!”

    腰牌上有行小字:出京不用。

    高迪瞟了一眼,看似恭敬抱拳,说话却很不恭敬:“可有哪个衙门的文书?”

    小旗虽是锦衣卫,但也属苦哈哈。既然高迪不配合,他也只能放低架子,解释说:“夜间惊闻有贼寇现身南郊,即令我等立刻出城查探,来不及到哪个衙门开具文书。不过嘛,此刻估计皇上、阁老和六部大臣,都已经知晓此事。”

    听说小旗专门出京查探军情,高迪不敢怠慢,立即汇报情况,说道:“本县收集到贼军尸首二十一具,另有十二个贼寇投降,缴获贼军战马三十六匹。大概有两百贼寇四散而逃。”

    听到这些数字,小旗咋舌不已,问道:“王相公呢?”

    高迪笑道:“王朋友说他乏了,已到县衙安睡。”

    “若虚兄可有受伤?”邹木突然问。

    高迪感叹说:“王朋友追杀贼寇无数,自身没有丝毫损伤,真乃奇人也!”

    四个锦衣卫探子面面相觑,这他娘太邪乎了,简直不可想象。

    突然,一骑自南而来。

    马儿已经口吐白沫,马背上的官差也受伤不轻。他看到小旗穿着锦衣卫服装,立即大喊:“快帮我传个信,博野县城被乱军攻陷,保定府告急!”

    高迪顿时面色煞白,保定府以北是安肃县、定兴县、涿州,接下来便是良乡县。

    而良乡县以北,便是京城了!

    乱贼大军距离京师,只剩下三县一州城。并且沿途全是平坦官道,这些乱军拥有大量马队,只需两日就能直扑北京。京师周边的卫所,又被调去霸州平叛,此刻被诱至景州没法回来。

    送信官差把军情文件递到小旗手中,自己便晕厥过去,他那匹马也多半活不成了。

    小旗本想等王渊醒来,商量着如何分润军功。但此刻不敢再等,挑了匹缴来的乱军之马,亲自带着军情文书回京奏报,同时命令手下立刻南下打探军情。

    高迪也带人往北走,那座被焚毁的小镇,也属良乡县管辖,还有几百难民青壮等着安置呢。

    邹木牵马来到县衙,直等到下午时分,王渊终于睡醒了。

    揉揉酸痛的手臂,王渊苦笑道:“还是拉伤了,怕有四五日才能恢复,两石弓真不是好玩的。”

    邹木一脸严肃:“博野县城已破,保定府告急。从保定府到京城,没有兵力抵御贼寇,只剩下十二京营还能调动。而且,十二京营近半已被调去平叛,留下来的怕都没什么战力。京师防御空虚啊!”

    王渊都听傻了,正德朝只能算明代中期吧,居然能出现这种情况!

    这是正德朝最糟糕的年份,北面有蒙古寇边,四川、贵州、江西、河北、山东同时出现大规模起义。每一个起义,都需要集合数省兵力去围剿,同时爆发哪还受得了?

    起义越多,军费开支越大,老百姓负担就越重,这已经造成了恶性循环。

    明中期本来就人口膨胀,而社会经济转型还在过度期间。武宗继位之后,不但不修生养息,反而一个月内建皇庄七处,后来增至三百多处,皇帝带头搞圈地运动。

    武宗的干儿子们,刘瑾的党羽们,勋戚宗室们,也跟着在全国圈地。

    文官自然也不落后,皇帝、太监、宗室、勋戚都能圈地,我们为啥就不能圈?

    再加上刘瑾彻底搞烂马政,造成流民无数,为各地起义军提供了天然兵源。

    其中,危害最大的是镇守太监,遍布全国各地。弘治朝的时候还挺正常,涌现出许多敢于任事、尽忠职守的镇守太监。而刘瑾当权之后,镇守太监只剩下一件事情,那便是帮皇帝和刘公公敛财,顺便把自己的腰包也捞得鼓鼓的。

    财政上也很困难。

    武宗给弘治皇帝办丧事,耗费黄金五千两、白银一百八十万两。武宗结婚,用去黄金八千五百二十两、白银五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两。一下子就把捉襟见肘的财政掏空,全都转嫁给老百姓,导致流民愈发增加。

    朱厚照爱折腾没啥可批评的,但他把全国风气都带坏了,将各种社会矛盾一下子激发出来。

    王渊这些日子在京城,也听到全国不少起义信息,总感觉自己生活在王朝末世。

    想到这里,畅快杀贼的豪迈,瞬间就消失无踪。

    王渊与邹木回到京郊,已是傍晚时分。明显可以感受到城内在戒严,城头的官兵也多了不少,城外各处街口还放置了木栅栏。

    周冲笑嘻嘻把王渊引进客房,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布袋:“二哥,全是金子,整整二十八斤!”

    “邹木他们分了多少?”王渊问道。

    周冲摇头道:“不清楚,各自从贼寇身上摸走,我也不知他们摸了多少。”

    王渊说:“这些金子,你自己拿走一成吧。”

    周冲犹豫数息,点头道:“好!”

    王渊够大方的,周抽还以为自己只能分得几两金子,没想到可以到手两斤多。

    主仆俩在客房里数钱,紫禁城里则一片肃然。

    没有正形的正德皇帝,此刻终于也正经起来,召集朝中大佬商讨平贼事宜。

    其实也没啥好商量的,京城剩下的京营不能动,当务之急是把远在景州的官军调回来。不过谷大用提出一个建议,引起文官们的集体反对,那就是调派边军回来防卫京师。

    从下午吵到晚上,这个建议终究还是没能通过,只有等到叛乱无法平息才会选此下策。

    那个锦衣卫小旗,只把沿途割来的脑袋,当成自己的军功。并未隐瞒王渊的功绩,这导致朝堂大佬们,一个个都得知王渊大名。

    单枪匹马追击数百贼寇几十里,这听起来就像传奇故事,想不被人记住都难!

    (明天白天再继续更新。)

102【馊主意】(为盟主“巫马行”加更)

    豹房。

    正德皇帝今天没有胡闹,正在老老实实看奏章,以前这玩意儿他都让太监处理的。

    乱军已经距离京城二百里,正德皇帝又非真正昏庸,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嬉游耍乐。昨日他问首辅李东阳:“朕非残暴之君,为何河北、山东、江西、四川、贵州皆反贼肆虐?”

    李东阳患有肛瘘之症,坐立不便,刚说话鼻子又流血,擦了好一阵才回答:“陛下有多少日子没看奏章了?”

    正德皇帝默然不语。

    第三天,掌印太监张永捧来一堆奏章,乖乖退到旁边小心伺候。

    贼寇都打到京畿地区了,全国各地又民乱四起,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言官们怎会不抓住时机?

    全是黑材料,包括朱厚照自己的黑材料。上到皇帝、宗室、勋戚,下到太监、武官、文臣,整个大明朝权贵阶层的黑料,都被不怕死的言官们抖出来。

    其中谈及最多的,便是侵占田地与破坏马政,这也是导致义军四起的主要原因。

    掌印太监张永很有意思,他不敢把自己的黑料全藏起来。于是将真正弹劾他的奏章扔掉,请关系好的言官重新写几份,只讲些鸡毛蒜皮、无伤大雅的小贪小弊。

    朱厚照迅速把这些奏章看完,被触目惊心的内容吓到了,坐在豹房久久不语。

    “皇爷。”张永拿着朱笔过来。

    朱厚照提笔随便批了几份奏章,把笔一扔,指着剩下的奏章说:“这些留中不发。”

    正德皇帝认真起来,那肯定是有手段的明君,他对此事的处理堪称绝妙。

    挑几个可有可无的宗亲、勋戚、太监、武将和文官,该责骂的责骂,该罢黜的罢黜,该贬官的贬官。顺便裁撤自己的一处皇庄,这样就能不动摇大局,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能给言官们一个交代。

    至于被留中的奏章,都是比较严重的,如此关键时刻难以处置,必须等到剿灭乱军之后再说。

    历史上,刘六刘七之乱平定,杨廷和确实做出相应处理,包括正德自己的皇庄都被裁了一大片。另外再免除兵灾地区的赋税,招揽流民分配土地,把权贵们肆意侵占的田产还给农民。

    虽然不可能做到完美,也不可能收拾真正的顶级权贵,但至少能把流民数量控制下来。

    挺棘手的事情,在朱厚照眼里却很简单,解决思路一个上午就搞定了。

    明朝皇帝一日两餐,没有中午饭可吃,只能靠点心填报肚子。

    就在正德喝中午茶的时候,钱宁过来禀报:“皇爷,人已经带来了。”

    朱厚照说:“让他过来。”

    不多时,那天跟在王渊屁股后面,一路捡漏割首级的锦衣卫小旗,便出现在正德皇帝面前。

    朱厚照说:“都坐下吃东西。”

    钱宁抱拳致谢,非常随意地坐下,拿起糕点就吃。

    那小旗却拘谨得很,谢恩之后,半个屁股虚坐在板凳上。

    朱厚照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旗蹭的站起来:“卑职……呃,小人名叫……”

    “坐下说话。”朱厚照道。

    那小旗只能坐下:“小人名叫伍连德。”

    朱厚照笑问:“你杀了十多个贼寇?”

    正德皇帝说话时一脸笑意,伍连德却吓得跪到地上,磕头道:“小人谎报军功,罪该万死!”

    没办法,良乡知县的奏疏送到京城了,详细纪录了那天王渊单骑追敌的情形。随奏疏一起进京的,还有十二个乱军俘虏,把整个过程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王渊的事迹已然在京城传开,众人皆识贵州王二郎,连带着他那几首诗词也再度风靡。

    “说说吧。”朱厚照笑道。

    伍连德立即老实交代,把他如何获令出城,又如何见到王渊,以及一路的所见所闻全讲出来。

    朱厚照似乎忘了二百里之外就有反贼,也似乎忘了那触目惊心的贪赃枉法案例,此刻只对武勇少年感兴趣。他再度确认道:“真是单骑追杀三百多贼寇,纵马数十里所向披靡?”

    “回陛下,确实如此。”伍连德说。

    朱厚照兴奋莫名,起身走来走去,复又扼腕叹息:“可惜啊,可惜,如此英雄豪杰,居然是个读书人!他怎就不是个世袭武官呢?”

    钱宁拍马屁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只有圣明天子临朝,才会出现这等文武全才!”

    这个马屁没拍到位,朱厚照突然对身边的太监说:“今天都二十三了,也该阅卷结束了吧?你去礼部贡院问问,这个王渊究竟有没有中式。没中式的话,让他来锦衣卫算了,我直接给他一个千户!”

    太监为难道:“皇爷,二十五日之前,贡院都是锁着的。钥匙在御史手里,怕是……怕是皇爷亲临也进不去。”

    “唉!”

    朱厚照一声叹息,摇头说:“算了吧,再等两日。”

    两日之后,乱军攻打保定府城不利,竟直接挥兵奔着京城而来,转眼已到涿州城下,距离京师只有一百多里。

    马中锡被紧急提拔为右都御史,提督军务;惠安伯张伟担任总兵官。

    有马中锡统军,区区贼寇,翻不起浪花。

    事实也是如此,马中锡根本没选择防守,而是直接带着剩余的京营,主动前去攻打贼寇。

    听到是马中锡统军,刘六刘七打都不打,吓得直接选择撤退,转而南下杀向河间府。

    京城之危,便这样迎刃而解。

    刘六刘七打仗真不咋地,就是马多跑得快而已,那些被他们裹挟的青壮也是说扔就扔。

    叛军既退,朱厚照又潇洒起来,派太监到贡院去打探消息。

    二十五日便阅卷结束,但还有很多后续工作,直至二十七日才填榜。

    这时,官府会派人驰马报喜,前往新科举人的老家送去喜讯,顺便再索要一些喜钱。往往有恶少无赖,中途殴伤报喜官差,抢了喜报自己冒充,跑几个省只为得到那些喜钱。

    士子们看到榜单,已经是二十八日早晨了。

    “可中了?”朱厚照提前差人去问的。

    太监回答:“中了。礼经魁,第三名。”

    朱厚照郁闷道:“他凭什么啊?武艺练得那么好,怎会还有时间读书?定然是作弊!”

    太监张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钱宁笑了笑,出馊主意道:“皇爷,既然此人能考会试第三名,何不等殿试点他为状元?大头巾们也没二话可说。点了状元,就能做翰林院修撰,过几个月再升他做侍讲。届时,就可把此人招来陪皇爷读史了。”

    “对呀,此计堪称绝妙,你真乃吾之子房也!”朱厚照顿时拍手赞叹。

103【白衣飞将王二郎】(为盟主“丁博约”加更)

    二月二十七日,二更天,即晚九点三十六分之后。

    邹木突然拍门咋呼道:“若虚,伯器,快出门看榜了!”

    王渊打开房门,非常无语:“明天早上才放榜,你想去贡院外面站一夜?”

    “此刻怕是已经出榜了!”邹木激动道。

    金罍突然从隔壁房出来,对邹木说:“走吧。”

    “伯器兄,你一向都沉稳潇洒,怎也要去贡院外边等一夜?”王渊有些惊讶。

    金罍表情尴尬道:“会试不同于乡试,总应该重视一些。”

    王渊好笑道:“你们两个去吧,我明天早上再看榜。”

    金罍与邹木也不勉强,结伴前往贡院。

    由于京畿之地出现反贼的原因,连续好几天都禁止出入,就怕乱军混进城里放火造谣。

    但今天是个例外,不仅城门大开,而且城内的宵禁都取消了。

    无数寓居城南的士子,纷纷从崇文门涌入,来到贡院门口扎堆等待。

    突然,贡院大门打开。

    几个官差捧着喜报出门,他们即将前往礼部衙门,分配各自报喜的地区和人数。云贵两省加起来,去一个官差弛报即可;而江西这种科举大省,必须同时有三四个官差报喜。

    士子们将报喜官差团团围住,即便知道官差不会透露信息,但也忍不住提出各种问题。比如会元是谁啊,五经魁是哪几位啊,自己省份的进士有多少啊,诸如此类。

    官差护住怀中喜报,艰难地朝街上挤。

    一个带头的官差笑道:“诸位相公,今年进士有三百五十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烦请让路,让一下,让一下!”

    众士子开始欢呼,因为中试几率提高了。

    上一届应考士子三千八百多,今年的应考人数三千五百多,但进士名额相同,岂非值得庆贺之事?

    官差离开之后,贡院大门再次紧闭。

    又等片刻,一些士子心焦难耐,开始拍打贡院大门,甚至有朝院内扔石头的,只为催促礼部快点张榜。

    催你妹啊,还得等好几个钟头呢。

    但年年如此,总有许多士子着急,最后一夜都不能等了。

    用严嵩的文章来举例,他担任同考官那年:“二十七日夜二鼓,伺于门者久不胜忿,掷瓦石入。比出,问者哗噪拥试官马,途塞不得行。刘舜臣给事中被拥逼堕马深堑中。”

    瞧瞧,会试同考官从贡院出来,居然被考生连人带马挤得掉沟里。

    “出来啦,考官出来啦!”

    随着贡院大门再次打开,众士子纷纷大喊。

    吏部尚书刘忠、吏部右侍郎靳贵,二人走在最前方。翰林院侍讲吴一鹏、翰林院修撰伦文叙、缉勋司员外郎王綖等十七人,依次跟在后边出门,其中就包括礼经房的王阳明与温仁和。

    一般而言,这些官员平时会坐轿子,但贡院不容于闲杂人等进入,所以此刻都是骑马出来。

    出门就被堵住,谁都别想走。

    比较靠前的士子还很矜持,怕给考官们留下不良印象。但架不住后面的士子推搡,一个推一个,层层往前挤,考官们的马儿都被推得后退。

    费了好半天功夫,十九位考官终于获得解脱,一个个骑马跑得不见踪影。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曾担任京官二十六年,王家以前是在京城有宅子的。但王华被刘瑾扔去南京当吏部尚书之后,王家的京城宅院也就此卖掉,导致王阳明这次回京还得寄住在长辈家里。

    这个长辈叫李东阳,正是如今的大明首辅。

    “伯安回来啦?”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李东阳居然没有睡觉,还在跟宋灵儿投壶耍乐。

    王阳明连忙见礼问候:“世叔为何还没休息?”

    “痼疾发作,辗转难眠,”李东阳笑道,“正好灵儿也睡不着,就跟她一起投壶打发时间。”

    李东阳的肛瘘之症,这两年愈发严重。也难为他撑着病体,整日跟刘瑾虚与委蛇,到处救人还被同僚唾骂,最后终于将刘瑾铲除掉。

    宋灵儿跳到王阳明身边,问道:“先生,王渊可中进士了?”

    王阳明笑问:“你怎肯定他今年必来应试?”

    宋灵儿得意道:“先生,你在贡院住了半个多月,还不知王渊已经闯出偌大名头,早就名满京城了。可惜这几天戒严,我都没法出城,否则必然到城外寻他去。”

    “名满京城?”王阳明诧异道,“他又作出了什么绝妙诗词?”

    李东阳哈哈大笑:“可比作诗更难呢。”

    王阳明愈发不解,问道:“世叔也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想不听都难啊,”李东阳感慨道,“你这弟子,一人追杀三百多骑马乱军数十里。斩杀几十个,俘虏十二个,而且就在京畿之地,我住在京城的又怎会不知?”

    “一人追杀三百多乱军,而且还是骑马乱军。我没听错吧?”王阳明恍惚道。

    宋灵儿骄傲不已,与有荣焉,笑道:“先生没听错。现在大家都呼他为‘白衣飞将王二郎’,这绰号是从良乡县传过来的。”

    明朝中前期,士子襕衫的主色调为白色,王渊那天便穿着一袭白衣杀敌。良乡县当时正在守城,无数官民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晓得是谁率先唤他叫“白衣飞将”,搞得现在京城人人皆知“白衣飞将王二郎”。

    王阳明听得哈哈大笑,赞许道:“此子一向喜好弄险,天生便是亡命之徒。”

    若这个评价,出自其他官员之口,那肯定有鄙视之意。但王阳明自己就喜欢弄险,十多岁单骑出居庸关,追杀蒙古人好几里地,他这做法跟王渊没有本质区别。

    李东阳似乎对王渊非常看好,问道:“你这学生中试了吗?”

    王阳明回答说:“礼经魁,会试第三名。”

    “谁是五魁首?”李东阳又问。

    王阳明说道:“江西士子邹守益,本经为《春秋》。从经义来讲,他这会元当之无愧,已隐隐有大儒之风,更难得此人只有十九岁。”

    宋灵儿挠头说:“邹守益这名字好耳熟。”

    “就是跟我们一路进京那个江西士子。”王阳明笑道。

    宋灵儿猛然回忆起来:“哦,那个书呆子啊。”

    李东阳颇为意外:“会元竟不是杨用修(杨慎)?”

    王阳明解释说:“杨用修确实才华横溢,但在经学一道,远远不如邹守益。他这次是第二名。”

    会试前三名就出来了:邹守益第一,五魁首;杨慎第二,易经魁;王渊第三,礼经魁。

    李东阳欣慰道:“都是少年英才啊,吾辈后继有人矣。当勉励之。”

    李东阳特别喜欢提携年轻人,这跟他自己的仕途不顺有关。

    史载其“以貌寝,好诙谐,不为时宰所重”,也就是长得比较丑,为人幽默风趣,难以讨得当时内阁首辅的欢心。

    李东阳殿试名次是二甲第一,进了翰林院便被冷落。他的前两个职务,都是干满九年任期才升官,这明显被人刻意打压。否则二甲第一的庶吉士,怎么可能虚耗十八年才升从五品?

    这位老先生,硬着头皮熬走三位首辅,才终于获得第四任首辅的青睐。

    风趣幽默爱开玩笑尚在其次,主要还是长得比较丑。你丑就丑呗,整天跑出来讲笑话干嘛,一看便是奸猾虚浮之辈!

    正因为有这种遭遇,李东阳中年之后,变得非常沉稳老练。

    刘健等人被刘瑾逼得辞官,唯有李东阳赖在内阁不走,被同僚挖苦、被学生嘲讽,他都全不在意。而且他一边救人,还能一边跟刘瑾维持关系,并且得到朱厚照的信任,最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刘公公这个立皇帝一举剪除!

    除掉刘瑾之后,李东阳身体欠佳,已经不怎么管事儿了,主要精力都放在提携后进上。比如王阳明,比如近半年来快速升迁的青年官员,都是李东阳在刻意栽培,希望能为朝廷留下更多可用人才。

    可惜啊,李东阳致仕之后,杨廷和接任首辅之职。

    这位杨大人比较喜欢揽权,李东阳提拔的那些年轻官员,只要不以杨廷和马首是瞻,便会用升迁为借口调离出京。王阳明本来在吏部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杨廷和扔去南京,还找不出毛病,因为是在给王阳明升官。

    第二天,大清早。

    宋灵儿便兴奋的来到院中,她都不用梯子,加速疾跑借力,轻松爬上墙头。

    站在围墙上,宋灵儿毫无淑女形象,高声大喊:“黄妹妹,一起去贡院看榜啦!”

    隔壁院中出来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正是户部右侍郎黄珂之女黄峨,她仰头望着宋灵儿:“宋姐姐,你不要爬那么高,一不小心会摔下来的。”

    “没事,我身手好得很,掉不下去的。”宋灵儿坐在墙头,两只小腿摇呀摇。

    黄峨提醒道:“贡院那边都是男子,我们去看榜恐怕不方便。”

    宋灵儿大大咧咧道:“有何不方便的?男人看得,我们女儿家就看不得?我跟你说,在贵州还有女人代理土司呢,女人照样能带兵打仗!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正好可以去看看那些才子,瞧上眼的直接抢回家做夫君。”

    “宋姐姐越说越离谱了。”黄峨脸红道。

    宋灵儿问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黄峨颇为意动,犹豫再三道:“那……那我们只远远的看一眼便回来。”

104【前三名都不屑看榜的】(为盟主“无聊的倒霉熊”加更)

    黄峨不仅前往贡院看榜,而且家里还去了好几个。

    同父异母的哥哥黄峤,骑马走在最前边。黄峨与弟弟黄?,则坐在马车内,车上还有个丫鬟和车夫。

    宋灵儿骑马与黄峤并行,问道:“黄大哥什么时候考进士啊?”

    黄峤有些尴尬,他连举人都不是,靠着父亲的关系,才拔贡选为国子监生。当即硬着头皮说:“那个……两年之后,吾必定中举!”

    “四川中举应该很简单吧?贵州就挺简单的,我朋友一次就中了。”宋灵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峤愈发郁闷道:“贵友必定才学精深,吾自愧不如。”

    “哈哈,宋姐姐,你就别逗我大哥了。”黄峨坐在车内笑道,掀开帘子打量沿途街景。

    黄峤的生母张氏早逝,他从小被继母聂氏带大,因此兄妹几人比较融洽,并未因同父异母而关系恶劣。

    黄峨还有个姐姐,已嫁给同乡的国子监生王锦,下面有两个弟弟,分别叫黄?与黄峰。这四兄妹皆为续弦聂夫人所生。

    只有七八岁大的黄?,突然从车内伸出脑袋,问道:“宋姐姐,你是贵州人,可认得‘白衣飞将王二郎’?”

    “应该算认识吧。”宋灵儿抿嘴笑道。

    这丫头一年多不见,口风变得愈发紧了,不像以前什么事情都往外说。

    黄?好奇追问:“那个王二郎,是不是身长九尺,生得魁梧雄壮,一顿能吃下十斤饭?”

    “他又不是饭桶,”宋灵儿乐不可支,“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黄?已经在私学读书,他非常认真地说:“同学们都这样讲,说王二郎若生在国初,定然是开平王(常遇春)那般的猛将。”

    宋灵儿被逗得发出一阵清脆笑声,说道:“王二郎生得可俊俏呢,瘦高瘦高的,一点都不魁梧。”

    黄峨数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宋姐姐,你真的认识王二郎?”

    “还能有假?”宋灵儿笑道。

    黄峤突然说:“贵州已十多年不出进士,今年怕也如此。我若是王二郎,有此武艺必去投军,功名但从马上取!”

    黄峨为王渊辩解道:“大哥,你可小瞧王二郎了呢。能作出《临江仙》的读书人,腹中自有经纶,他今年肯定能够中试。”

    黄峤笑道:“作诗填词,可跟科举没有关系。”

    “我说王二郎肯定中试!”

    黄峨坚持己见,促狭笑道:“不若你我兄妹赌上一赌。”

    “赌什么?”黄峤问。

    黄峨露出森森小白牙:“就赌你书房那方红丝砚,反正你也不怎么用。”

    黄峤笑问:“那你拿什么做赌注?”

    黄峨说道:“我可以帮你填一首散曲。”

    “说定了!”

    黄峤顿时大喜,他正在追求聚贤楼的秦倌人,早就想拿妹妹的诗词作品去露脸。

    说笑间,几人已经来到贡院街角。

    黄峨让车夫靠边停下,对兄长说:“大哥,你且去瞧一瞧,回来告诉我们谁是会元。”

    黄峤立即拍马过去,宋灵儿当然也不落后。

    黄峨连忙喊道:“宋姐姐,你还真去啊?快回来,那边都是男子!”

    “我管它男子女子,还能吃了我不成?”宋灵儿就没有过“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观念。

    贡榜前已经围满了士子,加上应考的副榜贡生,足足有四千多人正等着看榜。

    宋灵儿和黄峤来得比较晚,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翻身下马,候在最外围听消息。

    副榜进士名单早已揭晓,张赟失魂落魄站在人堆里,因为副榜找不见他的名字,几个月奔波劳顿全做了无用功——副榜贡生中会试,可直接成为副榜进士,但没有资格参加殿试。

    “张兄,下次必中。”邹木安慰道。

    张赟苦笑道:“但愿吧。我打算回贵阳之后,应聘去当社学教谕,一边教书一边科举。我家就做点小买卖,银子都快被我掏光了,总得找个差事养活自己才行。”

    “快揭,快揭!”

    数千士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恨不得把那书吏推开,自己爬上去将三张会试榜全部揭下。

    “揭了,揭了。”

    “哈哈,那是我的名字,倒数第二个!”

    “里边的朋友,麻烦唱一下名,我在外面看不到!”

    “第三百五十名,黄钟,直隶隆庆州学生。第三百四十九名,金濂,营州中屯卫人,监生。第三百四十八名,罗玉,四川南充县人……”

    “都不要吵,听那位朋友唱名,我们在外面看不到!”

    “……”

    这就是诸多士子昨晚便至的原因,今早跑来根本别想挤进去。人太多了,不仅仅是考生,还有黄峤这种纯粹看热闹的家伙。

    明代考中会试者,还不叫贡士,皆称中试举人。

    此刻榜上有名的便稳了,因为殿试并非淘汰制,只重新排出一二三榜而已。中试举人,肯定是未来进士,必然能够做官的。

    邹木把密密麻麻的三百多个名字看完,终于开始心慌了,基本已经确定自己落第。

    这次轮到张赟来安慰:“还有十九名没揭,邹兄稍待。”

    邹木摇头苦笑,抱拳对金罍说:“恭喜伯器兄。”

    “多谢!”金罍抱拳回礼。

    金公子不但中试了,而且是第二十八名,一眼便能看得清楚。

    第二张榜单突然揭开,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惊呼声。

    这回只有十六个名字,分别代表十六位同考官所荐试卷。至于剩下的前三名,则是主考、副考所录,以及另一位同考所荐。

    张赟快速把第四名到第十九名看完,惊道:“若虚兄不会也落第吧?怎没有他的名字?”

    “或许他是前三名。”金罍揣测道。

    邹木没有说话,贵州士子中试都难,更何况是考前三,王渊这次多半也落榜了。

    三人死死盯着吏员的右手,眼见他把最后一张纸撕开。

    短暂沉默之后,有人大喊:“今科会元,邹守益,江西安福县儒士,治《春秋》经!”

    另一人接着唱名道:“今科亚元,杨慎,四川新都县人,国子监生,治《易经》!”

    张赟此刻两眼放光,激动得如同自己中试。他嘶声力竭,癫狂喊道:“今科第三名,王渊,贵州宣慰司学生,治《礼记》!贵州士子中试了,贵州士子中试了!这是十五年来,贵州唯一中试的举人,而且高中会试第三!白马飞将王二郎,今科会试第三!”

    张赟前面喊的一大堆,被诸多士子嗤之以鼻,心中嘲笑他是个土包子。

    说起来确实可笑,整整十五年,贵州仅王渊一人中试,连个副榜进士都找不出来。

    但是,张赟最后一句话,却唤起士子们的记忆。

    “这王渊就是白马飞将王二郎?”

    “原来王二郎叫王渊。”

    “你才知道啊,《临江仙》就是他作的。”

    “什么《临江仙》?”

    “真乃文武全才,经义、诗词、武艺样样皆通!”

    “……”

    宋灵儿在人群外围,突然听到王渊的名字。她一蹦一跳往里边看,娇呼大喊:“王渊在哪儿?王渊呢?王渊快出来!”

    “对啊,王二郎可在?”其他士子也开始询问。

    金罍心想:可能还在客店里睡觉吧,毕竟放榜的时间太早。

    回过神来的士子们,又开始问:“会元邹守益可在?还请现身一见。”

    无人回答,邹守益那是真淡定,正在客栈里研究宋代理学,估计他都把放榜时间给忘了。

    “亚元杨慎可在?”士子们又问。

    还是没人现身。

    众士子尽皆无语,复又感慨:“考前三名者果非凡人,连会试榜都不看,想来已经料定自己必然中试。”

    “多半如此,人家满腹经纶,对会试有十足把握。”士子们纷纷附和。

    宋灵儿在外边听了一阵,笑道:“黄大哥,看来你那方砚台,已经输给黄妹妹了。”

    黄峤撇嘴道:“真是稀罕,贵州举人也能中试,而且还能考到第三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灵儿骑马来到街角,高兴道:“黄妹妹,恭喜你打赌赢了。”

    “真的吗……唉哟!”

    黄峨猛地站起,脑袋撞到车顶,她皱眉揉着头皮问:“王二郎中了第几名?”

    “会试第三。”宋灵儿笑道。

    黄峨拍手赞道:“不愧是写出《临江仙》的大才子!我就说他必中嘛……大哥,你的红丝砚归我了。”

    “尽管拿去,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黄峤心疼得滴血。

    (有条件的朋友都订阅一下吧,这本书的成绩实在有些难看。)

105【三人齐聚】

    会试榜下。

    “邹兄,金兄,张兄,”常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路强行挤到三人面前,抱拳问道,“今日怎不见若虚露面?”

    邹木算了算时间,苦笑道:“此刻大约还在客店享用早餐,可能等人少之后他就来看榜了。”

    “哈哈哈哈,若虚真奇人也!”

    常伦豪迈大笑,说道:“我在城中亦闻‘白衣飞将王二郎’之名,可惜前几日内外戒严,没法出城与之再见一面。”

    邹木抱拳道:“刚才在榜上看到明卿兄之名,恭喜中试!”

    “侥幸而已。”常伦连忙还礼,他今次会试考了第四十一名。

    金罍也在旁边跟南京故友叙旧,同船北上的士子当中,余宽考了第一百八十五名,林文俊考了第一百二十九名。

    跟金罍八字犯冲、见面就吵架的张翀,这次考了第五十名。并且,张翀的族兄张翐(zhi),也考了第三百三十名,兄弟二人同科中试,殊为难得。

    当然,名落孙山者更多。

    金罍此刻高兴异常,哪顾得上安慰旁人?只与中试故友互相道贺,全然冷落了未中试者,这些落榜监生回到南京,肯定要到处说金罍坏话。

    放榜结束,大量落第举人黯然离去,贡院大街顿时通畅了许多。

    宋灵儿与黄峨、黄峤聊完王渊,又开始聊会元和亚元。

    宋灵儿笑道:“考第一名的邹守益是个书呆子,我跟老师在江西就碰到他。这人就连坐公车的时候,都一路上捧着书看,也不怕把脑袋搞晕。”

    古代路况十分不好,便是宽阔官道,也肯定有坑有包、崎岖不平。再加上马车糟糕的减震系统,坐车赶路往往被抖得七荤八素,而邹守益居然能坐在车上看书,他的大脑可能自带减震器吧。

    黄峨自小就特别崇拜才子,听宋灵儿这么一说,她反而对邹守益更感兴趣:“千里车船苦读,必定心志坚毅,可惜不能一睹风采。”

    “这种人脑子都读傻了,便是作官亦属迂腐之辈,”黄峤在旁边说着酸话,捧杨踩邹道,“亚元杨慎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满腹经纶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

    黄峨认为大哥言辞欠妥,提醒道:“俱为士子,兄长不应妄加贬损。”

    “那我不多说了。”黄峤一脸讥笑,其实他是在冒酸水,有些嫉妒邹守益和王渊年纪轻轻就中试。

    至于杨慎,那是黄峤的朋友,两家父辈关系非常好,黄峤与杨慎也是同乡兼国子监同学。如此种种,黄峤自然要帮着朋友杨慎说话,顺便贬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邹守益和王渊。

    宋灵儿突然感觉这位黄大哥人品不行,她说邹守益是书呆子属于戏言,其中还带着尊敬佩服的意思,毕竟坐马车坚持读书太难了。而黄峤,则是直接质疑邹守益的才能,两人言语有着本质区别。

    眼见宋灵儿脸色不悦,黄峨连忙转移话题:“大哥,宋姐姐,既已看榜完毕,我们也该归家了吧。”

    “等等!”

    宋灵儿突然看到邹木,正与其他士子一起朝这边走来。她拍马跑去喊道:“邹木头,怎么不见王渊?”

    “宋小姐,你怎么也在京城?”邹木惊讶道。

    宋灵儿说:“我随先生进京赴任。”

    邹木喜道:“先生也在北京?”

    宋灵儿笑着说:“先生不但在北京,还当了同考官。你治的也是《礼记》,先生还批阅过你的卷子呢。”

    “惭愧!”邹木感觉没脸见人,自己这次考会试,居然被授业恩师亲手刷下去了。

    宋灵儿又问道:“王渊呢?”

    邹木说:“若虚兄在城外客栈,我等正欲出城报之喜讯。”

    “那就一起去,”宋灵儿回马来到车前,“黄妹妹,我要出城找王二郎,你去吗?”

    黄峨虽然很想亲自见识《临江仙》的作者,但女儿家自有矜持,她摇头道:“不去了,怕是不太方便。”

    “那我走了啊。”宋灵儿说完便去跟邹木汇合。

    而常伦等人,则被宋灵儿搞迷糊了,他们哪见过当街纵马的少女?

    宋灵儿此刻一身汉家女子打扮,除了还带着贵阳口音,根本看不出是土司家的千金。

    常伦惊讶道:“我从小长在北方边地,除了蒙古人之外,还未见过如此豪放少女。贵州女子都是这般不拘礼仪吗?”

    金罍插话道:“我在云南倒是见过。”

    邹木笑着解释:“这位宋灵儿小姐,是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自小就弓马娴熟,豪气不输男儿。”

    常伦就喜欢这种豪爽性格,当即赞道:“真乃奇女子也。”

    邹木连忙提醒:“宋小姐跟若虚兄是青梅竹马。”

    “原来如此。”众皆恍然。

    等宋灵儿回来,一行人结伴出城,结果在城门口碰到王渊。

    “王二!”

    王渊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灵儿突然大喊。

    “你怎么在京城?”王渊惊喜不已。

    “哈哈,没想到吧!”宋灵儿俏皮笑道。

    常伦抱拳道:“恭喜若虚兄,今科高中礼经魁,会试第三!”

    “我是第三名?”王渊稍微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能考前三百名就不错了。

    金罍说:“没错,就是第三名。等到会试程墨刊印,定要拜读一番若虚兄之大作。”

    王渊说:“诸位稍待,我去确认一下。”

    这就好像买彩票中了五百万,旁人说得再言之凿凿,自己都必须亲眼对比号码才能放心。

    王渊骑马奔向贡院大街,周冲和宋灵儿连忙跟上。其他士子则一路谈笑,等耍够了再一起去喝酒,庆祝的庆祝,浇愁的浇愁。

    “喂,你是王渊的跟班吗?”宋灵儿问周冲。

    周冲答道:“我是二哥的家仆。”

    宋灵儿立即把他当自己人,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接着,这是见面礼。”

    “多谢姐姐。”周冲的小嘴儿很甜。

    此刻士子们已经散得差不多,王渊轻轻松松来到榜下,果然见到自己的名字位列第三。

    邹守益身边连个书童都没有,此刻同样望着榜单。

    而杨慎也坐着马车前来,他早就得到名次消息,但跟王渊一样,必须亲自看榜确定真假。

    杨慎见王渊、邹守益皆士子打扮,出于礼貌抱拳作揖,随即视线便转移到会试榜上。

    有一种说法是,三年前杨慎已中状元,由于两位主考失误,将烛花落在杨慎卷上,导致杨慎意外落榜——这多半是扯淡,但也并非凭空编造。

    正德三年的会试朱卷,因为意外失火,被烧毁五十多箱。

    杨慎的卷子很可能也在其中,会试卷一烧,连参加殿试的资格都没有,哪有什么被主考列为殿试案首的奇谈。只能说他怪倒霉的,以其实力肯定中试,结果在关键时候一把火烧没了。

    “哈哈,二哥果然考第三!”周冲大笑,感觉自己的家仆前途一片光明,或许他今后能成为大明首辅的管家呢。

    杨慎闻言笑了笑,对王渊抱拳说:“原来阁下便是贵州王二郎,失敬!”

    王渊回礼道:“不知朋友尊姓大名?”

    杨慎说:“四川士子杨慎。”

    王渊瞧了瞧榜单,复问邹守益:“敢问朋友大名。”

    邹守益抱拳说:“江西儒士邹守益啊。”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觉有趣,随即哈哈大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104/ 第一时间欣赏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作者:王梓钧所写的《梦回大明春》为转载作品,梦回大明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梦回大明春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梦回大明春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梦回大明春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