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简在帝心,转头就忘】
回到旅店,王渊把金罍喊到自己房间,当面将罐子里的财货倒出。
上层全是银锭,下层居然是金饼子!
五两一锭的银子,足有十六锭,就是九十两。
五两一块的金饼,亦八块之多,四十两金子。
在美洲白银大量涌入之前,银子还是很值钱的,朱元璋那会儿,一两金子等于四两银子(官方定价)。
到了正德朝,一两金子,大概可换五六两银子。而银子真正贬值是在嘉靖末年,金银比价高达一比八,后来甚至出现一比十的情况。
除了金银之外,罐子里还有一支坠玉金簪,一副金手镯,一个玉扳指。
总的加起来,大概价值三四百两银子。
王渊心里颇为高兴,同时也有些失望。
因为根据张赟的叙述,这些骗子曾用三百两银子演戏,理应财货更加丰厚才对。现在想象,那三百两很可能是道具,属于铁包银、铅包银之类的假银子。
王渊捡出金饼和银锭,推给金罍说:“首饰我全要了,金银分你一半。”
“不用,你拿着吧。”金罍家里有的是钱,没把几百里银子放在心上。
王渊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我出力更多。金银我分五成,你拿三成。剩下两成,抛开给张赟找回来的银两,其他全部分给一起配合演戏的人。”
“可以。”金罍无所谓。
张赟被骗了八两银子,给他十两即可。
张鸣远、祝伦两个打手,出力相对较大,每人分得十五两银子。周冲以及金罍和邹木的书童,每人分得六两银子,刚好把银子给分完。
王渊分到价值一百四十五两白银的金银,还有一支金簪、一副金镯、一个玉扳指。
唉,褚六爷还是太穷了,行骗那么多年,居然只有几百银子的家当。
王渊把众人都叫来,当面一起分赃,包括自己拿了五成也说得清清楚楚。
无人持反对意见,反而觉得王渊特别仗义。他跟金罍乃是主人,便把财货全部拿走,随便打发一些给仆从,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渊居然论功行赏,按比例分配,在江湖上可称仁义豪杰,不知有多少好汉肯为他卖命。
张鸣远和祝伦齐齐抱拳致意,若非他们早就投靠金家,此刻定要说:“王二哥哥豪爽,今后但有差遣,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赟也被叫来拿银子,这货不仅追回损失,还赚了二两信息费。再加上在云南乡试时,王渊资助他租住青云街,张赟已对王渊感激涕零,直接化身为王二郎的死忠拥趸。
“邹兄,这次没分银子给你,不会心里不高兴吧?”王渊笑问。
“我又没出力,分银子干什么?”邹木同样不把几两银子放在心上。
贵阳的顶级世家有易家、越家和詹家,邹家虽然排不上号,但也富有得很,那些银子对邹木而言只是小数目。
当晚吃酒不提,王渊请客,算是庆祝。
夜里,金罍刚刚睡下,突然被人摇醒,而且还捂着他嘴巴,想要惊叫都发不出声音。
“锦衣卫办事,不要叫喊。”黑暗中有人说道。
“唔唔唔。”金罍连连点头。
这人把手移开,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果然一身锦衣卫打扮。
金罍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道:“阁下在追捕盗贼?”
这人道明来意:“你那位豪勇仆从,被我家长官看上眼了,打算招他进锦衣卫当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快把此人的奴籍文书拿出来,如果没带在身上,可以写一封手书为证。”
“你是说王渊?”金罍问道。
这人回答说:“就是用一扇门板,追打众市棍那个少年。”
金罍顿时不害怕了,笑道:“那可不是我的仆从,那是贵州解元王渊,有举人功名在身,恐怕不合适进锦衣卫当差。”
“解元?”那人惊讶道。
金罍用自豪的语气说:“王兄乃去年的贵州解元,而我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
那人狐疑道:“此言当真?”
金罍笑着说:“我给你看凭证。”
片刻之后,金罍找出自己的准考证,那人顿时就表情复杂,抱拳说:“打扰了!”
……
自从刘瑾被千刀万剐之后,朱厚照已经不再常住豹房,只隔三差五跑去嬉游几天。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这才过去几个月,朱厚照就故态萌发,又把自己的起居办公之所移到西苑。
昨天从城外回来,朱厚照直接住进豹房,一边喝酒耍乐,一边看干儿子们角斗为戏。喝得七荤八素,朱厚照亲自披甲上阵,角色扮演大将军,令几十个干儿子排列战阵。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扮演蒙古小王子,带着一票侍卫和太监,跟朱厚照率领的官军在豹房打仗。
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最终自然是朱将军大获全胜。
朱将军更加高兴,拉着钱宁继续喝酒,稀里糊涂就在同一张床睡下。
朱厚照不讲究这些,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武勇少年,勾肩搭背什么的稀松平常。同吃同睡也在效仿古人,刘备不就经常跟关张二人抵足而眠吗?
清晨,钱宁打着哈欠爬起来,没有惊动身边的皇帝爸爸。
一个太监干儿子入内,低声嘀咕几句。
钱宁揉着发胀的额头说:“真是见鬼了,现在的解元也那么能打?”
“何事啊?”朱厚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道。
钱宁立即躬身过去,站在床边说:“皇爷,昨日那个武勇少年,乃是去年的贵州解元。而那位金公子,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他们二人是一起进京赴考的。”
朱厚照本来还没清醒,听到这话立即有精神,噌的坐起来说:“竟是云贵两省的解元?”
“确实如此,”钱宁苦笑道,“皇爷怕不能将他招进锦衣卫了,若是个普通举人还罢,一省解元肯定有大头巾护着。”
“唉,那就只能作罢。”
朱厚照又非白痴,他用膝盖都能想到,若把解元强行弄进锦衣卫,不说言官们要炸锅,便是内阁大佬也不会答应。
这已经触及文官底线!
很快,朱厚照又高兴起来,自个儿在那乐呵:“有意思,能考中解元的读书人,居然打架也那么厉害。对了,他们怎么跟市棍起的冲突?”
钱宁回答说:“时间太短,还没打探清楚。”
“再去打探,”朱厚照问道,“那个用门板打人的解元叫什么?”
钱宁禀报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锦衣卫办事非常给力,又过了两日,王渊和金罍的详细资料,就全部摆在朱厚照面前。
包括王渊写的几首诗词,因为早就传到京城,也被搜集起来一并呈上。
朱厚照也就临时兴起,随便看了几眼,便又喝酒耍乐去,根本没把王渊放在心头。
而金罍跟王渊交流之后,王渊同样一头雾水,锦衣卫怎会莫名其妙想要招揽自己?就因为打架厉害吗?
没时间给他多想,因为考试日期已至。
092【会试第一场】
(感谢学习委员提供的资料,明朝乡试、会试不办准考证,是拿着准备好的制式答卷,前往衙门填写考生信息并盖章。前文错误已全部修改。)
在会试之前数日,士子们拿着路引和官方文书,已经去鸿胪寺报过名。
接着,又带自己准备好的试卷,前往礼部盖章,就是所谓“印卷”。王渊、金罍这种新科举人还好,往届考中的举人,还需把自己的乡试文章一起带去。试卷上填好详细信息,方便礼部安排考房和座位号。
会试流程跟乡试大同小异,也是黑灯瞎火就要入场,也是考生自己钉油布防雨。
历史上这种情况,一直到张居正当首辅才得以改变。
因为天顺年间贡院曾经失火,监察御史是个死脑筋,不敢擅自把贡院的门锁打开,烧死九十多名应考举子,伤者无数。张居正吸取以往的教训,又认为考棚条件太过艰苦,于是就拆除京城贡院的木考栅,全部改成砖墙瓦顶的考屋。
从此之后,会试考生终于不用再自己钉油布。
今年的竞争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激烈,考试人数有三千五百多,比三年前那场会试居然还少了三百。
当然,主要看录取多少。
这谁都说不准,进士名额经常变动,上届录取了三百五十个进士。
半夜,三更天。
春寒料峭,众士子苦等在贡院之外,不少人冷得瑟瑟发抖。也不知是真冷,还是因为太过紧张。
此时的贡院座位有九千个,提前两天便看了座位图,以防止临考时找不到位置。
王渊与金罍挨得不远,中间只隔了六十多号。
这并非巧合,跟他们所治本经有关,一个治《礼记》,一个治《春秋》。而治《春秋》、《礼记》之士子,在京城会试的时候,往往被安排在同一房。
按照明初的规矩,《易经》、《春秋》、《礼记》、《尚书》和《诗经》,同考官分配比例为1:1:1:2:2。
这是根据正统朝以前,各经考生人数制定的,但到正德年间已经发生巨大改变。
就拿弘治十五年的进士来举例,《春秋》、《礼记》各二十一人,《易经》七十六人,《尚书》七十人,《诗经》一百一十二人。
看出异常没有?
《春秋》、《礼记》二经的进士太少了,这并非个别现象,年年如此!
原因很简单,《春秋》、《礼记》经义太杂,考试的时候容易懵逼。《尚书》虽然公认的学起来最难,但只要学会了,考试其实是非常好考的。而《春秋》又难学又难考,《礼记》学起来容易考起来难。
长此以往,治这两经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治《诗经》的则多到爆炸,因为《诗经》学起来容易,考起来就更容易。
王渊当初哪知道这些,纯粹是被王阳明和沈复璁带坑里了。
但谁让王阳明和沈复璁是余姚人,那里许多世家祖祖辈辈都治《礼记》。如果按照地域划分,余姚《礼记》天下第一!
到正德年间,房官比例虽然没变,但实际操作却出现变化。
就拿这次会试来说,一共十七位房官,其中两人负责《春秋》和《礼记》,剩下十五人负责《易经》、《尚书》和《诗经》。
这两人,一个是王阳明,一个是温仁和,他们共同批改《春秋》、《礼记》卷。
王渊的试卷,百分之百会被王阳明看到,因为两位房官必须重复阅卷,并且要各自给出批阅评语。
敲敲打打把油布钉好,王渊小睡一会儿,便在迷糊中被人叫醒。
难道题目之后,王渊直接看《礼记》题,因为“科举重首艺”。这句话,在清代被理解成“第一场”,其中包括四书和五经,而在明代特指第一场的五经题。
只要五经题答得好,四书题稍微差些,也很有可能名列前茅。
另外,明代科举并不强制要求做八股文,你牛逼可以自己随便写。不过嘛,八股文是历代士子总结出的文体,只要按照这个格式作文,就能在最短的时间,以最简洁的文字把文章写好,而且最方便考官快速批阅。
明代进士的《春秋》答卷,就偶尔有非八股文出现。
这是因为《春秋》有时出题太难,并且经义非常复杂,不易概括成一句话来破题。遇到这种情况,治《春秋》的士子就选择不写八股,而是以“论”的方式进行作文——风险很大,遇到不负责的阅卷官,这份答卷直接判为不及格。
第一道《礼记》题为:“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
联系经义前文,可翻译如下:“审查声,可以了解音;审查音,可以了解乐;审查乐,可以了解政治,治理天下的方法就完备了。”
当然不可能是字面意思,这里边另有深意。
它跟伦理纲常有关,乐有五音,宫商角徵羽,分别代表君臣民事物。
审乐,即观察天下社会之情况,从而找出治政当中的各种问题。某音不对,代指某个阶层有问题,比如宫音微弱、商音杂乱,意味着君臣关系不稳,而且隐隐带有兵戈之象。
盛世之音乐,中正和谐;乱世之音乐,怨怒乖戾;亡国之音乐,困顿哀伤。
礼和乐有教化之功,只要能使礼得其节、乐得其音,就能让国家社稷正常运转。
这道题讨论的不是音乐,而是天下之治。
题眼在《礼记》的另一句:“惟君子为能知乐。”
只有君子,也即士子、读书人,能够听懂音乐的内涵,能够通过倾听世间之乐,来审查、纠正政治得失。
想明白这些,那就很好破题了,王渊提笔写道:“君子观乐之深意,而为治之理得矣。”
为什么说《礼记》难考?
这道题便能体现一二。
《礼记大全》里这一段,朱熹是没有批注的。编撰者引用邵雍的批注来阐述伦理纲常,引用方逢辰的批注来阐述五音之别,关于治政的内容则只字不提。士子们需要结合上下文,自行去揣摩理解,非得有个好老师不可。
而科举的时候,最好还要把邵雍和方逢辰的批注,随便摘下些关键词,用在八股文里做举例论证。这样才能在考生当中脱颖而出,展现自己学问渊博又不脱离考试大纲——《礼记大全》的批注太杂了,而且多得让人头皮发麻,这种批注引用纯粹折腾人。
所以,治《礼记》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春秋大全》比《礼记大全》还恶心!
093【礼经魁预定】
作为本次乡试的同考官,王阳明已经住进贡院好几天。
在他被确定为考官的那一刻,就必须立即前往贡院,不得中途回家,不得中途拜访。而提调官、监试官还要挂锁,只许进、不许出,此为“锁院”,是为了防止考官串通考生作弊。
直至确定进士榜单之后,王阳明才能离开贡院,他大概要在此处住半个多月。
这几天,王阳明被烦透了,因为宴会太多。
主考官、同考官到齐之后,贡院要举行宴会。出题的时候,也要举行宴会。考完第一场,还要举行宴会。
历史上,严嵩担任正德十二年的会试同考官,在《南省记》中如此叙述:“出帘宴,出题宴,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
本来出题、阅卷就时间紧迫,考官们居然还喝得醉醺醺。
王阳明只在出题宴时喝了一场,随即就一直咳嗽(装的)。旧友知他有肺病,也不敢多劝,终于逃过喝酒的苦差事。
第一场考完之后,誊抄好朱卷就要送来批阅。
王阳明与温仁和属于《礼记》房考官,批改的全是本经为《礼记》之举人试卷。
温仁和,字民怀,四川华阳人,此时为翰林院编修。他比王阳明年轻几岁,比王阳明晚一届中进士,官职也没王阳明那么大,所以这一房自然是王阳明为主。
朱卷呈上,王阳明与温仁和一人一半,批阅完毕之后再交给对方重复阅卷。
两人给出的评语很有意思,就拿士子毛宪的试卷为例——
王阳明的评价是:“经义贵平正,此作虽无甚奇特,取其平正而已,录之。”
温仁和的评价是:“讲两如字,回护掩印,明白简当,读之足以起人仁孝之心。”
似乎没有文章能入王阳明的法眼,每次都评价为“气颇平顺”、“取其平正”,偶尔还加个“无甚奇特”、“无甚出彩”。他对进士文章的要求也不高,能写得平顺,把道理讲通就可以了。
而温仁和总是能找出文章亮点,夸耀赞叹一番,跟王阳明的批阅风格正好相反。
大概在第一场考完的隔日下午,王阳明终于批阅到王渊的卷子。
只看到第一篇四书文,王阳明就想起自己在贵州的弟子,风格实在太相似了。
不过他也不敢确定,因为朝廷对会试文章有规定,必须写得朴实简洁,不得用生僻字、不得卖花俏,所以大家写出来的都差不多。
但王渊的文风论述精密,承转严丝合缝,而且不累赘用词,特色还是非常强烈的,所以王阳明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
“此作旨趣虽无甚奇特,胜在语论卓有根据,气颇平顺,故录之。”这是王阳明对王渊第一篇四书文的评语。
而温仁和的评语则是:“认理真而措词不拘不泛,论据详而主旨吻合传注,行文周密而次第转承无隙,此题作者当为道学精深之辈也。”
仅看温仁和的评语,似乎王渊已经成为儒学大师,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温仁和看好的卷子,评语全都这样夸赞,他总能找出文章的精妙之处。
直至王阳明阅到王渊的第三道《礼记》题,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笑容。
他终于能够确定,这就是自己学生的卷子!
因为文章在论述的时候,出现了“盖天地之道,先以化生,后以形生。化生者天地,即父母也;形生者父母,即天地也”。
这段话,是《礼记大全》批注里没有的,也是前人没有记述的。出自王阳明结合《朱子语类》,对《礼记》的深入理解,而且没有给其他弟子讲过,只在王渊请教学问时随口一提。
王阳明摇头笑了笑,提笔写出评语:“事亲事天,发挥透彻。此作文气平正,当录之。”
温仁和的评语则一如既往夸赞:“事亲与事天,无外乎爱以敬。此作文旨如旧,然天地父母却出新意,暗合朱子之语类,发人深省,令吾茅塞顿开。观诸士子之作,无逾此篇者。当为此次《礼记》第一!”
会试文章讲究中正平和、淳朴简洁,但若能写出符合朱熹理论的新意,绝对可以让阅卷官兴奋莫名——这比写得花团锦簇、气势磅礴还难。
温仁和就被王渊的文章惊到了,准确来说,是被王阳明的理解惊到了,王渊只不过是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而已。
会试朱卷,两位房官可以改完一些,就立即送去给副考官,副考官改完再送给主考官。也可以全部改完了,再一股脑甩给副考官,但肯定要把副考官搞得措手不及,因为阅卷时间非常紧迫。
好在《礼记》考生人数稀少,王阳明与温仁和的阅卷工作最轻。
《诗经》房的阅卷官,试卷只批阅了四分之一,王阳明、温仁和就已经把《礼记》卷子给改完。而且他们批阅还很仔细,精彩文章要反复品味好几遍,但就是收工超快,谁让《礼记》考生人数那么少呢。
《春秋》房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剩下两场的考试内容不被重视,考得好锦上添花,考得不好也无所谓,只要别把公文格式写错、不出现常识性错误即可。
主要还是阅卷工作时间太紧,根本没时间细看剩下两场的答卷,而且那些公文和策论也很难分出孰优孰劣。
到了二月二十五这天,各房把批好的朱卷全部呈上,提调官也把考生的墨卷送来。
房官们要给朱卷、墨卷对号,对不上号的一律不取。
墨卷朱卷加起来七千多份,明代又没有电脑检索,需要在堆积如山的卷子中,找出相同序号的进行比对。
号数对了,还要对比朱卷和墨卷的内容,一旦发现内容不同,那就按作弊来弃置不管——如果是誊卷官抄错的,那考生只能自认倒霉。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誊抄阶段就需反复比对,但也偶尔有考生躺着中枪。
主考官和副考官,根本来不及仔细阅卷,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追认房官送卷的相关手续上。他们的职责不是取最好的卷子,而是确定取中的卷子不出错,一旦出错就前途尽毁。
“伯安兄为何不荐此卷?此生很可能被主考判为礼经魁。”温仁和指着王渊的卷子问。
王阳明跟温仁和关系不错,知道对方为人正直,也不刻意隐瞒,只苦笑道:“非不荐也,乃避嫌也。”
“避嫌?”温仁和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此卷考生,极有可能是我在贵州收的学生。他的文风非常鲜明,一看便知,所以我不能做他的房师。”
温仁和惊讶道:“伯安兄只在贵州谪居一年多,居然教出这等优秀学生!”
“此子今年才十六岁,准确来说,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王阳明颇为欣慰的笑道,“而且我教他的时候,他刚学完《四书》。我离开贵州的时候,他的《礼记》也只能算粗通,没想到此时居然大为长进。我以为他三年之后才能考会试呢。”
“此神童也!”温仁和赞叹一句,笑道,“既然伯安兄不荐,那就便宜我了。该当我成为此次会试礼经魁的房师!”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要选出五经魁,会元就是五魁首,因此前五名必然本经各自不同。
王渊的答卷只能算优异,按理说,能排进前一百名就不错了。他若被选为礼经魁,全凭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上。
那几句话跟心学有关,但没有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是王阳明在理学基础上独创的,温仁和的评语直接是:“令吾茅塞顿开!”
能让阅卷官茅塞顿开,如果不能被选为经魁,那还有哪个考生有此资格?
094【秦楼楚馆】
王渊不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而且还恰好是《礼记》房的考官。
三场考完已经二月十五,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要等到二月二十五日才能放榜。
各种文人聚会已经开始,甭管有没有把握考中进士,反正参加文会是肯定不会错的。即便是落榜士子,那也有举人功名,多结交几个有益无害。
万一跟未来的会元、状元交上朋友,那就属于中大奖了,今后官场也有人照应扶持。
十七日傍晚,邹木回到客店,神秘兮兮的说道:“若虚,伯器,明日去聚贤楼!”
金罍疑惑道:“聚贤楼是何所在?”
“秦楼楚馆。”邹木低声说。
王渊揶揄道:“邹朋友,你学坏了啊,在贵州可不见你逛青楼。”
邹木嘿嘿直笑:“在贵州我哪敢啊,怕是要被父亲打断腿。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青楼呢,正好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青楼妓馆,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金罍不给面子,直接拒绝。
邹木解释说:“伯器想歪了,聚贤楼多艺伎,我等不过是去宴饮而已。这次是常伦常明卿请客,邀我等在聚贤楼文会,所去皆为今科应考举子,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藏污纳垢之地,万万去不得!”金罍还是摇头。
邹木瞬间无语,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嘛,何必言语糟践我等,还什么藏污纳垢之地。
王渊问道:“这次请客的常伦是谁?”
邹木详细说道:“常伦是山西人,家里世代经商,因此特别有钱。而且,他的曾祖、祖父、父亲皆为进士,诗礼传家,为山西望族。我听人说啊,常伦也是一个神童,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受李献吉(李梦阳)、何仲默(何景明)教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李献吉与何仲默的弟子?”金罍突然来了兴趣,这两位都是弘治年间的文坛大家。
邹木笑着对王渊说:“若虚,你肯定跟这个常伦谈得来。他出身边地,好游侠、谈兵剑,有豪士之风,且箭术超群!”
“那我定要去结交一二。”王渊笑道。
金罍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把晚餐用尽,突然开口道:“真的只是招艺伎歌舞宴饮?”
邹木懒得解释:“我不太清楚,你去了就知道。”
……
明代北京城,有“南官北市、东富西贵”的说法。
南城是六部衙门所在,北城的街市比较繁荣,西城多为公侯重臣居所,东城则有无数富商定居。
北城的街市相对平民化,而东城同样有街市,都是些大型钱庄、当铺、药店、酒楼、青楼、绸缎庄等等。
聚贤楼的地址,便在东城之东四牌楼附近,乍听还以为是个酒楼。
王渊把张赟也叫上,与金罍、邹木共同前往。四人都是第一次逛青楼,有点像土包子进城,期待当中又带着一丝腼腆。
甚至,除了考试需要进城之外,王渊还没在城内认真游览过。
一路从崇文门逛到东四牌楼,带给王渊一种奇妙的感觉,终于领略到古代超大城市的气息。
不算城外居民,弘治初年的北京常住人口统计,就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又发展了二十年,加上来往客商和无籍游民,正德年间的北京肯定达到百万人口规模。
反观贵州城,还不足十万。
金罍也被震惊了,但受惊原因不同,他感慨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多的违制民居。”
王渊笑道:“南京难道就没有违制建筑?”
金罍在南京求学多年,说道:“南京当然也有许多,但北京可是天子所在,御史们都对此视而不见吗?”
大明开国之时,对礼制要求非常严格,民居的颜色、装饰、用料都做了详细规定。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风气都变得更加开放和宽松。而北京东城又富商无数,这里的建筑各种违制,其规格已经堪比公卿府邸。
特别是山西、江淮商帮的会馆,修得那叫一个豪华气派,放在洪武、永乐两朝可以直接杀头。
这种社会风气改变是全方位的,正德年间的会试文章,也开始变得更加华丽和追求新意。此时还不明显,在杨廷和当首辅之后,就变得非常快速且大胆了。以至于,嘉靖朝不得不颁布诏令,会试文章务求朴实简洁,八股写得越花哨就越被压制。
眼前这个叫聚贤楼的青楼,同样修得非常气派,雕梁画栋如同显贵楼宇。
可能是比较高端的原因,并未出现电视剧里的情形,门口没有老鸨、龟公招揽生意——那场面实在太不风雅。
四人走进堂内,才有茶壶过来问:“相公们可有约好哪位小姐?”
王渊回答说:“常伦常相公请客。”
茶壶顿时堆满笑容,躬身道:“原来是常相公的友人,请上二楼雅阁。”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屋内摆着几排坐席,已经来了好几位士子。内里有一道屏风,屏风之后传来动静,似乎是某人在摆琴调音。
王渊他们刚刚入内,里边的士子便起身相应,互报姓名籍贯与中举时间。
其中比较出彩的,是吴寅和裴继芳,都跟请客的常伦一样,属于山西籍考生。或者说,今天就是山西考生的同乡聚会,鬼知道邹木为何获得常伦邀请。
历史上,这届山西进士都混得很差,因为刚刚倒台的刘瑾就是山西人。刘瑾倒台之后,山西进士遭到疯狂打压,直至嘉靖大礼议之后才奋起反击。
等待片刻,一个魁梧少年推门而入,走路虎虎生风,正是今天掏钱请客的常伦。
“路上略有耽搁,被长辈喊去说了几句,让诸位朋友久等!”常伦进门便抱拳致歉。
“须罚酒三杯!”众士子笑道。
常伦的性格非常豪爽,拍胸膛说:“三百杯亦可,今日不醉不归。”
常伦此人属于文武全才,而且性情豪放刚直。
“哈哈,原来你就是常伦!”王渊大笑。
常伦愣了愣,猛然回忆起来,指着王渊说:“我们在考场见过。”
常伦治的也是《礼记》,而且跟邹木前后座,距离王渊的考棚距离亦不远。
王渊抱拳道:“在下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正德三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常伦回礼道:“在下常伦,字明卿,山西沁水县人,弘治十六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王渊每次做自我介绍,都让对方感到诧异,透露出的信息是:进学第二年科试过关,第三年乡试中举,第四年就跑来京城会试。
这一路考来也太顺利了吧?
当然,常伦的科举之路也很顺利,五岁在沁水县被誉为神童,从小得到两位文坛大佬赏识。十一岁便考上秀才,十八岁山西会试第二名,十九岁就来京城参加会试。
只不过常伦的仕途生涯,比金罍还更糟糕,因为他是山西人且性情刚直。
历史上,常伦考上进士的第二年,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
这个职务经常复审重大案件,没有靠山的刚直之人,是肯定干不长的。因为他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到冤假错案就想纠正,往往要得罪公卿权贵。
常伦因为无法帮冤屈犯人翻案,心情郁闷之下,经常写诗讽刺官场**,被不知哪个权贵贬到寿州当判官。
刚开始,常伦在寿州工作还兢兢业业。
直到某御史巡视江淮,过寿州时跟常伦相遇。二人以前是京中好友,结果相见并不融洽,那人把常伦当下官对待,端起架子全无昔日友谊,气得常伦直接辞官归乡。
虽然后来再次补官,但常伦已经没有为政的心思,整天喝酒作诗、舞刀弄剑,他写诗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马驰千里射百中……座中食客日常满,浩歌击筑喧高楼。”
某日常伦入京,半路逢友大醉。翌日清晨,酒还未醒,便身穿紫红袍,挥舞双刀,骑马渡河。马见水中影,惊立而起将常伦掀翻,刀刃插入腹中,坠江而亡,年仅三十四岁。
此时的常伦还意气风发,哪知自己今后混得落魄无比。他文采出众、武力超群、年少多金,喜欢广交朋友,对谁都热情备至,也不因王渊、邹木和张赟是贵州士子而歧视。
“开席!”
常伦拍着席案大喊。
一位清倌人从后堂走至屏风背面,刚才调琴之人只是她的侍女。
095【明代流行歌曲】
“醉阑干,一帘秋影月弯弯……”
屏风里应该不止一人,为古筝与洞箫合奏,间杂着琵琶声作为点缀,还有月琴、檀板等乐器进行伴奏。
音乐刚刚响起,王渊喝进嘴里的小酒,就差点直接喷出来。那前奏太熟悉了,让王二郎不禁回忆起08奥运开幕式,刘老师与沙拉合唱的:“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
好在就这两句旋律相同,不然王渊还真是感到别扭。
清倌人此时演唱的是散曲《傍妆台》,相当于明代的流行歌曲,被明人称之为“时尚小令”。
京城这边,最流行《镇南枝》、《傍妆台》和《山坡羊》。近年来,也开始流行《耍孩儿》、《驻云飞》和《醉太平》,但影响力远远不如前三曲。
这些都是曲牌名,相当于流行歌曲的“作曲”,可以任意填词进去演唱。
另外还有“编曲”环节,比如曲牌《傍妆台》,就经常以【南仙吕调】演奏,乐器可以根据喜好自行搭配。
一首《傍妆台》只有五十一个字,因此演唱的时候,经常曲牌重叠连缀,又或者中途添加其他曲牌。但曲调一直不变,即相同的编曲贯穿始终,构成一首完整的古代流行歌曲。
眼下这首《傍妆台》,描写一位少女的心上人进京赴考,少女又是思念又是担忧。盼着情郎高中状元,又怕情郎薄情变心,但无论如何,也希望情郎能够科举顺利。
“好!”
邹木和张赟拍手喝彩,贵州小曲儿哪比得上京城,就连南京小曲儿都是中原传去的。
不过嘛,南京散曲已自成一派,流行《银纽丝》、《挂枝儿》、《剪靛花》等曲牌——《剪靛花》属于**之曲,名妓和清倌人不屑演唱,只有倚门卖笑的俗倡才以此揽客。
王渊也跟着鼓掌,他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唱得确实好。除了风格不一样之外,现代流行歌曲具备的东西,明代散曲都已经具备,而且更加文雅有层次。
金罍死盯着屏风之内,已被清倌人的唱腔迷住了。
金家就养了一班倡优,金罍从小听惯小曲儿,但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惊艳感。这是三流歌手与歌坛天后的差别,货比货得扔,此位清倌人的歌声犹如天籁。
“李小姐可否撤去屏风一见?”常伦问道。
清倌人回答:“谨遵公子之命。”
屏风撤去,露出里边的乐队,士子们大都有些失望。
这位李姓清倌人,只能说模样端庄耐看,远远称不上俏丽妩媚。由此可见,她卖的只是技艺,而非出卖自己色相。
但是,一身傲气的金罍,此刻却仿若失了魂魄。他喜欢的便是这类女子,即端庄又有才艺,长得太过妖娆反而令金公子不悦。
金罍似乎感受到爱情的味道,瞬间生出把这清倌人娶回家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金罍终于回过神来,因为王渊在旁边提醒他:“伯器兄,该你行酒令了!”
“哦,哦,是何令?”金罍问道。
古代酒令分为很多种,有雅有俗,也有雅俗共赏者。
比如藏钩,就是划拳;比如射覆,就是猜物。李商隐似乎精于此道,有诗为证:“隔座送钩春暖酒,分曹射覆蜡灯红。”
明代还流行“拧酒令”,其实就一不倒翁,拧着旋转,停下来脸朝谁即罚酒。
掷骰子的玩法,大多为俗夫所爱。稍微有追求的商人,都会选择使用筹令,即抽签取筹子。酒筹刻有诗词,通过诗词内容规定该喝几杯,也有可能抽到不喝,甚至抽到别人来喝。
此时在座的都是今科应考举子,自然要玩雅令。
雅令也分很多种,有字令、诗令、词令、花鸟虫令等等。
常伦担任令官(出题者)兼明府(酒宴主席),李倌人担任录事(纠察秩序及行酒令)。
见金罍茫然无措,李倌人笑着提醒道:“此令为‘一字对义令’,这位公子且先饮门杯。”
“门杯”就是自己的酒杯,行令者必须先饮门杯,可只做样子抿一口,也可选择直接干杯。
换做平时,金罍绝对是抿一口,但不知怎的,他竟然仰脖子把酒给干了。自觉慷慨豪迈,风度翩翩,微笑道:“俄。”
李倌人说:“有人对过了。”
金罍又说:“斌。”
“也有人对过了。”李倌人笑道。
一位山西士子起哄说:“金兄,你刚才一直盯着李小姐看,怕是魂魄都被勾走,早已不知世间事了。”
“哈哈哈哈!”
众士子揶揄大笑。
金罍顿时满脸惭红,说道:“捉。”
李倌人说:“捉亦有人对过。”
“灶呢?”金罍问。
李倌人笑道:“算是过关。”
一字对义令,便是把一个字拆为两字,两字要意义相近或相对。
这个游戏玩了十多圈,才终于有人被罚酒,而且被罚酒的越来越多,眼见已经玩不下去了。
而李倌人也陪着大家行酒令,一次都没被罚过,到最后连续说出两个生僻字,可见文字基本功还是很深厚的。
金罍愈发喜欢。
常伦作为令官,突然说:“字令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不若‘席上生风’。”
“好。”客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主人意见。
席上生风,即以酒桌上的食物为题,背出含有关键词的古诗。更高端的玩法,是现场作诗,必须含有该食物。
常伦指着席案上的杏子蜜饯,喝了一口门杯底酒,笑道:“我先来。牧童遥指杏花村。”
旁边的士子亦饮门杯:“梅子金黄杏子肥。”
李倌人接的是:“深巷明朝卖杏花。”
王渊来了句最熟悉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玩意儿更没难度,足足耍了一刻钟,没有一个被罚酒,全都只喝门杯里的底酒。
不过常见诗句接完,后面就很难接下去,连续好几人被罚酒,就连王渊都喝了一杯。而金罍只关心李倌人,这位倌人的诗词储量惊人,从头到尾就没被罚过酒。
直至大部分人都被罚酒,行酒令暂告一段落。
李倌人领衔乐队继续唱歌,这次唱的是《镇南枝》,讲述一对恋人冲破礼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唱完《镇南枝》,又唱《山坡羊》。
并非张养浩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而是唐伯虎的《山坡羊》:“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天时乍暖,乍暖浑身倦。整步莲,秋千画架前。几回欲上,欲上羞人见。走入纱厨枕底眠。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这首散曲被编成五段,其中两段属于整体重复歌唱,又有几句被反复吟唱。这些反复吟唱的片段,其实相当于现代流行歌曲的**部分,可以加强歌曲的记忆点和传唱度。
“好!”全场鼓掌喝彩。
至于落魄潦倒的唐伯虎,谁去管他?听歌即可。
此时已酒酣耳热,常伦玩起了“席上生风”的进化版,即以现场食物为题作诗。作不出来的,直接罚酒三杯。
这也是李倌人最喜欢的环节,她可以趁机收集士子的诗词曲。若场中有谁中了头榜,她拿出作品一场,独门生意必然好到爆炸。
轮到王渊时,直接认罚三杯,借口如旧:“吾与授业恩师有约定,此生绝不再作诗词。”
众人笑笑也不在意,只当王渊没有诗才,并不是啥丢人的事情。
金罍这厮闷骚得很,竟然当众作了一首《诉衷情》,就差没有当场向李倌人示爱了。
士子们嬉笑起哄,而李倌人微笑不语,她显然遇到过这种事情。
直至邹木喊了一声“若虚兄”,再加上另一位山西士子喊“王朋友”,李倌人突然反应过来:“阁下可是贵州神童王若虚?”
“不才正是王若虚,却非什么贵州神童。”王渊笑道。
李倌人一脸崇拜,起身行礼道:“王相公过谦了,《临江仙》早已传遍京城。”
吴寅和袁继芳虽为山西士子,但他们是国子监生,常年都在北京读书。听得李倌人提醒,二人顿时惊道:“我说若虚兄如此耳熟,补料竟是《临江仙》作者!”
其他山西士子,没搞清楚什么情况,纷纷向旁人打听。
王渊此刻也无比惊讶,他不知郭绅给朋友写信吹嘘,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抄的诗词能传到京城。
李倌人笑道:“有幸与王相公当面,非得唱这首《临江仙》不可。”
歌声再次响起,包括常伦在内,那些山西士子惊叹莫名,全都把王渊当成深藏不露的顶级才子。
词曲唱罢,常伦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不想若虚兄才高致此,刚才我等作诗犹若班门弄斧了。”
“哪里,明卿兄过誉。”王渊苦笑着说。
096【京郊贼乱】
从中午一直耍到傍晚,才终于散场离席。
住城外的,必须赶在关闭城门前出去。住城内的,也必须在天黑前回到住处,否则就要违反宵禁政策。
李倌人前后唱了八首歌,陪众士子宴饮三个时辰,常伦为此支付十两银子。
这十两银子,包括酒菜费用,还要分些给伴奏乐队,又要上交一部分给青楼,李倌人顶多能够分到二两。
是不是觉得很便宜?
二两而已,还不够云南乡试时,在青云街租一间普通民房。
但以此时北京的物价来算,二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猪肉。南京的物价更便宜,可买猪肉两百斤左右。而在贵阳和昆明,可买猪肉至少三百斤!
前些日子,从褚六爷那里弄来的财货,王渊分到现银一百四十五两,可在北京买到一万一千多斤猪肉。
这样换算,就知道是何等巨款。
明代物价攀升,那得等到嘉靖末年,正德年间还是很便宜的。
像李倌人这种京城名伎,一个月收入至少二十两,只要青楼愿意放人,她们攒钱三五年就能为自己赎身。
金罍若想给李倌人赎身,根本不是银子的事情。
一来必须青楼的老板点头,二来必须获得李倌人认可。
名妓与才子的美好爱情,只停留于戏曲当中,现实往往更加残酷。
或许刚开始几年,名妓被才子纳为小妾,彼此之间还能恩爱有加。但等到名妓年老色衰,或者才子失去新鲜感,很大概率要被弃之如履。
因此,名妓们即便遇到心仪的才子,即便才子对自己真心实意,也不会轻易答应赎身为妾。
前辈们的境遇太凄凉,后辈们自然要引以为戒。许多时候,名妓就算深爱一个才子,也只陪对方风花雪月数年,而且还得照价付银子才行。
当天晚上,一些士子选择就此离开,一些士子选择留在聚贤楼过夜。
李倌人照例是不陪宿的,她卖艺不卖身。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她确实喜欢那个客人,二是客人来头太大无法拒绝。
比如王渊,以一首《临江仙》获得李倌人钦慕,他今晚若想留下,只要给足了银子,便能与李倌人共度良宵。
至于金罍这种才子,必须展开追求攻势。隔三差五花钱来听歌,花钱让李倌人陪酒,还要展现自己的才华和真心,大概两三个月就能做入幕之宾。
而普通商人,若无权贵背景,那就非常抱歉了。花钱请李倌人唱歌陪酒可以,陪宿则纯属痴心妄想,砸再多银子都不可能。
因为青楼做的是长久生意,名伎也需要积攒口碑和身价,吊胃口可以提升逼格啊。最顶级的名伎,便到了三四十岁,纯靠技艺和名头,亦能让富商显贵们趋之若鹜。
金罍走出聚贤楼,一步三回头,明显已经陷进去了。
“怎么,还留恋不想走?”王渊笑问。
金罍不再害羞,厚着脸皮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片刻之间怎能不留恋。”
常伦提醒道:“伯器兄,玩玩可以,切莫沉迷其中。这位李倌人还算品性端正,你若真对她有意,花两三个月时间去追求,再给她赎身、纳她为妾即可。若是三个月还不能打动芳心,不愿为了你而从良,那就绝对不能再碰,因为她会让你荒废好几年光阴!”
“明卿兄说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欣赏李倌人的歌声而已。”金罍打死都不承认。
山西监生袁继芳大笑:“哈哈,我等明白,金兄勿须解释太多。”
一路上,众士子谈论着李倌人的唱腔,又一路唱着小曲儿各自散去。
士子唱小曲儿,并非什么丢脸的事情,别像唐伯虎那样整天钻窑子就行。
既被称为“时尚小令”,自是风靡全阶层的,《万历野获编》就描述了小曲的流行情况:“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集,举世传诵,沁人心腑。”
当然,小曲又被称为俗曲,官方正规场合不允许出现。
金罍乃是才子,精通词曲,那他就必然精通音律。直到出了崇文门,金罍都还在念叨:“北京之曲,果真大异于南京之曲。”
王渊和邹木都不感兴趣,懒得捧哏。
只有张赟很给面子,问道:“有何不同?”
金罍立即顺着说下去:“就拿李小姐唱的倒数第二首来讲,此曲牌名曰《挂枝儿》。南曲婉丽妩媚、一唱三叹,而北曲则苍劲雄美。便是闺怨之词,北曲也更加干脆爽利!变化最大的,其实是《山坡羊》。”
张赟继续捧哏:“《山坡羊》又有何变化?”
金罍笑着解释:“唐寅那首《山坡羊》,南曲唱得婉转悱恻。而传到北京,则带着北曲风采,古琴、琵琶之音变多,更加清爽活泼一些。”
张赟赞叹道:“伯器兄真是博学!”
金罍被拍得很高兴,谦虚道:“略通音律而已。”
张赟首先回到自己租住的民房,剩下三人则往城外客栈而去。
此时已经天黑,城外不设宵禁,这属于治安最差的时候,各种小偷、强盗、混混出没于街市。
大栅栏为什么叫大栅栏?
是因为嘉靖年间,南郊被城墙框进去变成南城,但南城依旧不设宵禁,方便南边来的客商晚上也能落脚。
而到了清代,南城亦设宵禁,用栅栏堵在胡同口,方便实行宵禁政策。此地的栅栏比城内还高,被南城百姓呼为大栅栏,这个名称渐渐被官方所认可。
南郊只有一条真正的街道,王渊似乎已经打出名气,这条街的混混基本都认识他。
有几个混混已经缀上来,想要趁着夜色搞拦路抢劫。结果走得近了,借着街边店铺的火光,隐隐看清居然是门板杀神,那些混混立即调头就走。
回到客店,由于喝了不少酒,王渊躺上床便沉沉睡去。
“刘六刘七杀来了!”
“快跑啊!”
“走水了,快救火!”
“……”
半夜,王渊突然被吵闹声惊醒,他起身前去开窗,发现最南端的民房火光冲天。四下传来惊恐叫喊声,街面上也涌出无数人群,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嘎!”
周冲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惊慌道:“二哥,刘六刘七杀来了,快收拾行李躲避兵灾。我去马棚牵马,免得乱军把阿黑抢走。”
“放屁,些许马贼怎敢来京城,定是有人借乱军之名趁火打劫!”
王渊取来龙雀刀和犀照弓,又扔给周冲一把武器,向外疾走道:“随我去杀贼寇!”
隔壁的金罍和邹木也来到过道,跟周冲的慌乱不同,他们两个都显得非常沉着冷静。
邹木手里还提着刀,见王渊全副武装,立即说:“若虚,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罍也对自己的两位保镖说:“你们且去杀贼。”
张鸣远和祝伦动也不动,前者说:“我等奉老爷之命,保护公子周全,此等时刻不可擅离一步。”
王渊懒得管他们,来到马棚牵出阿黑,策马朝喊声最大的方向而去。
097【马匪】
正德年间,有个说法是:河北苦于马,江南苦于粮。
元末明初,张士诚覆灭之后,其麾下重臣土地,皆被朱元璋收为官田。再加上其他来源的官田,江南官田多不胜数,甚至一度比民田还多。
官田由于不用交租,也不用服徭役,因此田赋是民田的三倍,相当于田赋、田租、徭役三合一。
这在洪武、永乐年间是很划算的,许多小地主自愿把私田捐给官方,世世代代成为官田的佃户。他们只需要每年缴纳田赋,然后啥都不用管,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宣德之后,田政日渐败坏。
无数官田莫名其妙成为私田,不但田赋依旧按照三倍征收,佃户还得缴纳田租、应征徭役。倾家荡产者无数,卖儿卖女者无数,弘治皇帝想改革都失败了,因为牵扯到太多勋戚权贵。
这便是江南苦于粮!
而河北苦于马,同样是因为制度败坏。
朱棣曾经非常自豪地说:“北方养兵二十万,连年征讨蒙古,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这是事实,永乐年间北方用兵,只需动用边地军屯所产粮食。甚至军田的粮食还吃不完,经常有粮官无比得意的报告朝廷:“哎呀,我这里的粮仓都满了,三年前的粮食还没吃完,烂在仓库里可真浪费啊。”
到了现在呢?
一打起仗来,别说边疆省份,就连河北、河南百姓,都需要纳粮服役(充当民夫运粮)。
这导致朝廷不敢打大仗,只能被动进行防御。
但内阁大佬们,还是思路清晰的,一直在蓄积主动进攻的资本。其中就包括养马!
燕赵地区马政尤为酷烈,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之下,有些州县几乎家家养马。不是给自己养,是给朝廷养马,劣马用于转运粮食,良马可培养成战马。
想法虽然很好,马政也制定得不错,可到了基层就彻底变形,负责养马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于是,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了。
这种民乱可跟江南、西南的起义不同,因为许多州县家家养马。几千乱民就是几千骑兵,虽然跟正规骑兵没法比,但他娘的跑得快啊!
平叛官军才走到半路上,乱军就已经骑马开溜了。往往官军抵达甲县,乱军攻占乙县,官军来到乙县,乱军又去了丙县。起义规模越来越大,而且还跟山东乱军会师了,现在山东北部和京师南部到处都有乱军出没。
此时此刻,连博野县城(隶属保定)都被围了,最近的乱军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
这些乱军又多马匹,北方平原纵马飞驰,转眼之间就能进寇京师。
因此有人高喊“刘六刘七杀来了”,南郊百姓全都深信不疑,黑灯瞎火的已经乱成一锅粥。
王渊高举火把,纵马狂奔,还没来到贼寇作乱地点,便在半路上发现贼寇趁火打劫。
那些贼寇明火执仗,一边喊着“刘六刘七”,一边冲进民房和商铺。
“贼厮该死!”
王渊拍马而至,手中龙雀刀斩出,直接砍飞一个脑袋,随即爆喝:“贵州举人王渊在此,贼寇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说话之间,王渊又砍死两个,吓得周围贼人纷纷避让。
“只有一个人,围殴死他!”有贼寇大喊。
见贼寇包围过来,王渊懒得再废话,纵马在街道冲杀。只一个来回,便砍死贼寇五人,剩下的要么逃跑、要么跪地求饶。
直到此刻,周冲、邹木及其书童,才终于骑马赶来。
“都绑起来,明日送官!”
王渊确定投降贼寇已扔掉兵器,便不再理会此地,让周冲三人处理首尾。
更南边火光冲天,王渊径直前往,却是一处庄园被洗劫。
半路上遇到的那些贼寇,都是南郊地痞混混趁乱闹事。此地才是真正的贼寇,估计是从邻县来的马贼,冒充刘六刘七洗劫权贵庄园——庄园核心区域有高墙,贼寇借乱军之名,可吓得庄园家丁不敢抵抗,甚至有家丁当场反水投了贼寇。
庄园里的麦田被踩坏无数,那些贼寇集中在大宅内外,正在搬运各种抢来的财货,看那样子已经装满好几车。
王渊骑在马上,二话不说,一箭射出,直接将两名贼寇串起来。
众贼皆惊,纷纷举起兵刃,还有人朝着王渊胡乱放箭。
宅院大门外有十多个贼人,王渊横刀立马,大喝道:“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院内出来一个贼头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当家,那边来了个举人,射死我们两个兄弟,还让我们速速投降。”一个贼寇说。
贼头子冷笑道:“弄死他!”
十多个贼人立即上马,借着熊熊火光朝王渊冲锋。
这些都是被马政逼反的农户,落草为寇当了马贼,一个个都还骑术不错,但冲锋时就显得杂乱无章了。
王渊一箭射出,射翻一个马贼,立即打马朝侧方跑去。跑出十余步,突然回身又是一箭,根本不用把弓拉满,犀照弓拉个五分满就威力惊人了。
连续被王渊射死五六个,贼头子终于惊慌喊道:“都莫追了,退回院内!”
这处大宅已经有很多房屋着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估计里边仆人、丫鬟也被杀死烧死无数。
不管马贼以前有何冤屈,但他们滥杀无辜,已经算不得好汉。
你抢大户就抢呗,还他妈放火。甚至城外街道上的骚乱,也极有可能是他们搞出来的——有人在城外喊“刘六刘七”,街道一乱起来,城内官兵便不敢轻易出动。
马贼们全都退回院内,连大门外的几车财货都不管了。
王渊也不管贸然冲进去,只能大喊道:“尔等难道要躲在院内,等着天亮了官兵出城吗?”
这话说到马贼的心坎里,本来他们是可以从后门离开的,但那边的房屋全都燃起来,导致现在被王渊堵前院无法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
院内,大当家和二当家已经吵起来。
大当家说:“外头就一人一马,怕他个鸟!”
二当家说:“此人骑射厉害,射翻我们好几个弟兄,连他一个毛都没摸到。”
“我等有四十多骑,一并涌上去,他能射翻几个。”大当家问。
二当家郁闷道:“他骑的应该是一匹宝马,我们的马儿追不上啊。我们追他就跑,我们退他就追,中间再抽冷子射几箭,这谁受得了?”
大当家气呼呼说:“那怎么办?”
二当家建议道:“一起骑马冲出去,不要理会这人,去博野县投奔刘六刘七即可。”
“几车财货不要了?”大当家质问道。
二当家颇为无语:“那该怎么运走?装满财货的大车走得慢,这人又箭术超群,他都不用射我等兄弟,把拉车的马射死就可以了。”
大当家咬牙切齿道:“今晚总不能白来一趟!”
二当家说:“每人身上带些财货,只拿金银珠宝,车上的东西全都不要了!”
“放屁!”
大当家突然在院内喊道:“外边是何方好汉?”
王渊回答说:“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命令你等速速投降!”
大当家居然想策反王渊:“王兄弟,一个举人没啥鸟用,不如随我们去投靠刘六刘七。两位刘将军攻无不克,已经打败好几拨官军,今后是能够当皇帝的。你是举人,投靠两位刘将军肯定能得重用,今后杀进京师改朝换代,你我都是从龙功臣。我是常遇春,你就是刘伯温!”
王渊不再言语,懒得跟智障废话,反正拖下去对自己有利。
大当家以为自己说动王渊,趁热打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庄园?这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庄子,我们搜出了几千两金银。不管王兄弟是否投靠义军,只要你放我们离开,财货分你一半!”
王渊还是不说话。
大当家带着愤怒的语气说:“张鹤龄这贼厮,仗着有皇后(张太后)撑腰,把整片整片的地都圈起来。我本是京郊良民,被这贼厮逼得家破人亡,这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今日我不仅是来劫财,还是来报仇的。绿林好汉恩怨分明,王兄弟你说我办得对不对?”
“对你奶奶个腿儿!”
王渊终于忍不住大骂:“你跟张鹤龄有仇,为何要牵连城外无辜百姓?你派人去街上放火散播谣言,造成南城外人心恐慌,不知有多少地痞流氓趁火打劫。”
大当家辩解说:“我若不把城外搞乱,城内官军看到张鹤龄的庄园出事,他们肯定要派兵过来!”
“你他娘还有理了,”王渊愤怒骂道,“我一个贵州人,都知道张鹤龄住在城内,你报仇怎么不进城找他?若是暗伏于城内街道,寻机刺杀张鹤龄,我都敬你是一条好汉。你现在却滥杀无辜,只为劫掠财货,实乃不仁不义之辈!现在又躲院内当缩头乌龟,连个‘勇’字都没了,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
说完,王渊张弓搭箭,将宅门外几辆拉车的驽马全部射死。
大当家听到响动,从门缝里往外看,顿时气得牙痒痒:“欺人太甚,都给我冲出去!杀他娘的!”
(1号零点上架,求各位大佬来个首订。)
098【真正的乱军】
两石弓和一石弓使用的箭矢不同,而且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现货。
王渊平时都挂两个箭囊,每囊容量为十八支。他已经射空一个箭囊,剩下的箭矢,确实不够射死四十多个马贼。
见马贼们始终不出来,王渊干脆下马收集箭矢,从马贼尸体上又寻回几支。
就在此时,宅院大门洞开。
十多个马贼鱼贯而出,他们没有朝王渊奔去,而是躲在几辆大车后边,取出车中金银放在自己身上。随即,又将金银朝院中抛去,最后每个马贼身上,至少都有好几斤财货。
王渊冷笑收回几支箭矢,再次骑上马背,借着火光把犀照弓拉满。
“嗖!”
一箭射出,有个露出半边脑袋的马贼,直接中箭毙命当场。
马贼们更加慌乱,在所有人都携带好金银之后,大当家立即下令朝王渊冲锋。
王渊虽然向来很莽,但都是有脑子的莽,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干一冲四十的蠢事。这可是四十多马贼,而非四十多土匪,王渊身上又没披挂铠甲。
马贼冲来,王渊就逃,边逃边抽冷子放箭。
民牧所养马匹,主要供给驻京部队,只能达到备用战马的等级,哪里能跟极品水西马相比?
马贼们气势汹汹的冲锋,不但无法追上王渊,距离反而被越拉越远。
连续被射死好几个,大当家终于冷静下来,大喊道:“向南撤退,去投奔刘将军!”
“二哥,我们来了!”周冲骑马喊道。
周冲、邹木及其书童三人,在城外把趁火打劫的贼人都绑起来,又交给负责治安的协警看管,安置妥当这才跑来跟王渊汇合——所谓协警,就是保甲居民,轮换协助官方维持治安,类似于应征徭役性质。
而此次作乱的刘六刘七,以前乃是专职协警,由官府花银子雇佣的。刘氏兄弟立功无数,绝对正能量,结果被刘瑾的亲戚生生逼反。
王渊没有立即追赶马匪,而是等周冲过来之后,嘱咐道:“帮我收回尸体上的箭矢,顺便把尸体上的财货也收好,然后立即回客栈。不得声张!”
马贼固然可恶,寿宁侯张鹤龄同样可恶,不知逼得多少京郊百姓家破人亡。
趁机拿走张鹤龄的财货,王渊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若是这些马贼不滥杀无辜,王渊甚至都懒得管,任由他们把张鹤龄的庄子抢光。
弘治皇帝虽然是中兴之主,可对勋戚权贵太纵容了。
那些勋戚、文官和太监,在京城周边大肆圈占民田,都是获得弘治皇帝认可的。这种请田方式由来已久,都是权贵奏报说:“某某地区有无数荒地,没人耕种太可惜了,陛下不妨赐给我去开垦。”
然后皇帝就答应了,勋戚权贵们奉旨鱼肉乡里,一圈就是一大片,该地百姓要么逃亡,要么留下来给权贵当佃户。
弘治皇帝性格柔弱,权贵请田他就答应,把京城周边霍霍得不轻。
再加上弘治独宠张皇后,而张皇后又是个护犊子的,两位国舅爷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正德继位,不管谁当权,张太后说话都最管用,张鹤龄甚至进言铲除首辅李东阳,只因李东阳制止他鱼肉百姓。
周冲与书童留下来打扫战场,一人带着十多斤金银返回客栈。
而王渊和邹木则奋起直追,只不过王渊马快,不多时便拉开距离,渐渐已经追上相对落后的马贼。
荒郊野外,黑灯瞎火。
马贼们赶路都举着火把,王渊也看不太清楚,反正指着火把射击便可。
好在北方官道宽阔平坦,否则王渊还真不敢追,万一来个马失前蹄,莫名其妙摔死了才搞笑。
“嗖!”
又有一个贼寇中箭坠马,在夜间发出凄惨喊叫。
大当家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这鸟举人不给活路,来日定将他千刀万剐!”
约末奔出二十里地,马贼只剩下三十三人,他们的马儿也跑得气喘吁吁,而王渊胯下的阿黑却只略喘粗气。
突然,马贼和王渊同时停下。
前方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此刻正火光冲天。京郊庄园那把火,跟眼前的大火没法比,因为整个镇子都已经烧起来。
如果说马贼们是李鬼,那放火烧镇的便是李逵,肯定属于刘六刘七麾下的乱军。
“流里流气”这个成语,便是因刘六刘七而问世。
他们麾下多马,长处是便于转战千里,短处就是不善于攻城。因此专挑乡镇农村下手,杀死老幼,霸占妇女,裹挟青壮,所到之处必然把房屋烧光。百姓无家可归,要么跟乱军一起造反,要么被乱军杀死,能逃出去的已算幸运。
“是刘将军的队伍!”马贼们惊喜莫名。
刘六刘七裹挟而来的步兵,正在围攻博野、饶阳、南宫等州县,最近者距离京城只有五百里。而骑兵则分散出去四处劫掠,这一支居然跑来京师以南二十里,还他娘把镇子一把火给烧了。
王渊感到无比震惊,这可是大明首都啊!
谁让王渊不读史书呢,历史上,刘六刘七和山东乱军嚣张得很,三逼北京,三过南京,流窜八省,残部甚至跑去贵州打游击。
没办法,马政搞得乱军骑兵众多,流窜起来那个速度太吓人。
王渊不再追击,原地下马,掏出一把苦荞,让马儿咀嚼恢复体力,再拿出水囊给马儿喝盐水。
不多时,邹木骑马奔来,见到火光冲天,顿时惊道:“真是刘六刘七乱军?”
“极有可能。”王渊点头说。
邹木踌躇道:“那该如何是好?”
王渊想了想,说道:“你立即回京城禀报消息,我再留下来观察一阵。”
“好!”
邹木深知军情紧急,也不废话,立即折返前往京城报信。
至于那些马贼,则去镇外投了乱军。
两个月前,贼头子齐彦名被捕入狱,杨虎、刘六、刘七劫狱将其救出。刘六刘七随即名声大振,一个月时间,便有数千河北马贼、土匪、强盗,主动前去投奔三人。
之前那伙马贼,也是打算在京郊捞一票,然后立即南下投靠乱军。
而且就在上个月,乱军攻陷雄州、霸州的官方牧场,获得战马无数,就此开始疯狂扩张。
渐至天明,镇中大火还未熄灭。
王渊等马儿体力恢复,再次骑马前进,终于看清楚细节。
这是一座临河小镇,王渊进京赶考时,还下船在镇里给马儿买过盐。曾经繁华的镇子,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乱军正在把抢来的财货和女子转移上船。
镇外有一处营地,皆为被裹挟的镇中青壮,此刻被乱军骑兵集体看押。
王渊打马奔至营前两百步,喝道:“贼首出来说话!”
马贼大当家立即跑到一个年轻人跟前,说道:“赵将军,便是这厮一路追杀我等至此。”
年轻人名叫赵蟠,穿着一身皮甲,冷笑道:“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居然追了你们几十人马二十里地?”
大当家羞惭难当,辩解道:“这厮马快,而且箭术高超。我们追他就跑,只是抽冷子放箭,搁谁都受得了啊?”
“哼,我倒要去会会他!”
赵蟠策马出营,身边跟着二十多个骑马乱军,他大喊道:“前方是何人?”
王渊喝道:“吾乃贵州举人王渊。尔等烧杀抢掠,伤天害理,目无王法,还不赶快速速投降!”
“哈哈哈哈!”
“这厮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
“哇,是个举人,好大的官威。”
“……”
众贼大笑不止,指着王渊各种嘲讽。
这票乱军足有三百余人,而且个个骑马,王渊单枪匹马居然让他们投降。
赵蟠面露微笑,大声说道:“王相公,本人也读过几天书,虽未进学,但也是童生。你我皆为读书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给正德那个昏君卖命了!”
王渊呵斥道:“吾非为皇帝卖命,乃为天下黎民卖命。你个贼子,妄为童生,便是受了贪官欺压,又怎可屠戮无故百姓?此镇毗邻水陆要道,本来繁华安乐,竟被尔等烧成一块白地!”
赵蟠终究还有些羞耻心,他面色微红,喊道:“王相公,吾兄赵鐩只是一介秀才,便能在义军队伍中做军师。你贵为举人,若肯投效义军,他日开国做宰相也未尝不可。还望三思!”
“有功名之人竟也从贼,罪无可赦!”王渊大怒。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若秀才从贼,则必然罪孽深重。
杨虎、刘六、刘七在举事之初,根本不成气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能算大规模响马,一直都被官军撵着打。
可自从秀才赵鐩从贼,立即就有了战略规划,开始裹挟流民攻占北直隶州县。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是抢了就跑的大股马匪,一县一县的裹挟流民入伙,其社会破坏力呈几何倍增长。
如果说刘六刘七,是被太监生生逼反的,从情理上还能够理解。
但赵鐩可没遭受官府压迫,这厮还领着朝廷的廪米呢。只因他与家人躲避战乱,被乱军发现,乱军欲污其妻女,赵鐩奋起杀伤两人,遂被活捉。
赵鐩一番慷慨陈词,把乱军首领说得心服口服,于是就从贼当了军师。
而且,他的两个弟弟赵蟠、赵镐,也全都从贼做了乱军头领。
赵蟠见王渊还在喝骂,顿时一声冷笑:“分出两支百人队,将这举人给我擒回来!”
大当家突然提醒:“赵将军当心,这厮正在挽弓,其箭术奇准无比。”
赵蟠遥遥望去,果然看到王渊在搭箭瞄准,顿时笑道:“哈哈,彼离此至少两百步,他还能一箭射死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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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9【放风筝】
“将军!”
左右惊骇大喊,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赵蟠话音刚落,便见一支铁箭射来,下意识想要躲闪,可身体跟不上思维速度。
一箭命中胸膛,直接将赵蟠射翻,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马儿受到惊吓,立即撒腿狂奔,将赵蟠的尸体拖行数十步,其腿脚才终于跟马镫分开。
众贼皆惊,呆立当场。
这可是军师赵鐩的亲弟弟,只要再攻占几个村镇,裹挟无数百姓,那就是统兵数千的一方豪帅。
居然被一个举人,单枪匹马给射死了!
而且这是将近两百步啊,明代一步约1.2米,两百步就是240米,已经远超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按一石弓来计算,最远可射出200米,但有效射程顶多130米。
这他娘用的是两石弓?
大当家惊讶之余,喃喃道:“我说这厮箭术超群,赵将军就是不听!”
二当家目瞪口呆:“都说百步穿杨,这鸟举人竟能射两百步。”
“哪有两百步,至多一百来步。”大当家说。
二当家争辩道:“肯定有两百步,喊话都听不太清。我只能看到那边有人骑马,根本看不仔细,他居然能射中赵将军!”
大当家感慨道:“这贼厮眼力真好。”
“闭嘴!”
乱军副将出言呵斥,对另一人说:“你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抢回来。”
那人立即打马奔出,跑到赵蟠的尸体前。结果刚刚下马,又是一箭射来,便跟赵将军结伴去了地府报道。
副将被吓破了胆,立即回身退到营中,对马匪大当家说:“你去!”
大当家指着一个手下:“你去!”
那马匪浑身直哆嗦,硬着头皮骑马出营,半途转向朝西北狂奔,边跑边喊:“举人相公莫射箭,我不造反了,我要回家种地做良民!”
王渊放下弓箭,哭笑不得。
乱军们也被惊呆了,大当家吼道:“龚五,你这厮不仗义!”
那马匪回道:“是大当家不仗义,竟让我去送死。”
转眼间,这位想要做良民的马匪,便骑马消失得不见踪影。
另一个乱军头子说:“派两个青壮(被裹挟的小镇居民)出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抬回来再说。”
“没那么麻烦!”
乱军副将愤然道:“留五十骑看守青壮,其他人都跟我冲杀,仓促间他能射出几箭?”
王渊只剩三支箭矢了,排除一箭双雕,顶多还能射死三人。
众贼一窝蜂打马出营,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只有少数属于积年马匪,大部分都是强盗或农民出身。他们上个月投靠刘六刘七,打下雄州、霸州官方牧场,这才由步兵变成乱军骑兵。
换句话说,眼前出营的二百多贼寇,超过七成都只刚刚学会骑马。
真正的乱军精锐,由杨虎、刘六、六七等人统领,王渊面对的是一群臭鱼烂虾。可若放任他们为祸半年,那就要变成老兵了,到时候肯定更难对付。
“随我杀!”乱军副将挥刀大喊。
王渊也不急着动手,毕竟距离太远,又是移动目标,他没有十足把握命中。
有几个贼寇居然还玩骑射,借着马速抬手抛射而出。箭矢落点随缘,距离王渊最近的一支箭,亦歪出七八步那么远。
大概百步左右,王渊突然放箭,头也不回的打马就跑。
“啊!”
毕竟是高速移动目标,副将一声惨叫,只被命中肩膀而已。
但两石弓的冲击力,配合着全力冲锋的马速,两相叠加之下,那副将感觉半个身子都麻了,虎口一松直接坠马落地。
“樊鹞子死了!”一人惊恐大喊。
“杀了这厮,给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另一人大喊,却是个积年老匪。
王渊策马奔跑一阵,再次回头一箭,又射翻了一个贼寇。
不敢再射了,只剩一支箭,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让贼寇们士气大振,纷纷狂呼:“他没箭了,他没箭了!快追上去!”
很快乱军士气再次跌落,因为距离越拉越远,王渊马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
追赶片刻,贼寇们纷纷停下,因为再追下去也没意思。
你开着一辆五菱宏光,在赛道上追顶级跑车试试,那纯粹是自取其辱。
贼寇们沿着官道返回,王渊也不再逃跑,居然调转马头,折身朝二百多贼寇追去,大喊道:“贼子休逃!”
贼寇果然不逃,停下来等着王渊。
王渊也停下来,隔着上百步跟他们对峙。
“你有胆就过来啊!”一个贼寇被气得够呛。
王渊勒马静立,懒得言语。
另一个贼寇说:“莫管他。赶快把财货妇人装船,押解青壮去保定跟大军汇合!”
“对对对,莫理睬这疯子。”有人附和道。
贼寇的军师赵鐩也是个疯子,人称“赵疯子”、“疯秀才”,这家伙文武双全,可惜投了乱军。
当然,赵鐩还算有些追求,他尽量压制乱军不滥杀。
不过嘛,根本就约束不了,就连亲弟弟都带兵屠戮无辜。
估计是觉得刘六刘七太过残暴,赵鐩后来跟着杨虎混,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甚至抓到淮安知府,审讯之后没有发现劣迹,便把这个知府给放了。攻打城池也是如此,某某忠直大臣的老家,赵鐩直接绕城而过。到了某个贪官或阉奸的老家,不但要攻城,还要烧贪官房子、扒阉宦祖坟。
正因如此,杨虎深受各地百姓爱戴,史载“(百姓)乐于供给,粮草器仗,皆因于民,弃家从乱者,比比皆是”。这是一支真正的义军,只杀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老百姓把他们当自己人。
而刘六刘七,因为比官府更加凶残,被百姓呼为“流里流气”,最后竟衍化为一个世俗成语。
“若虚,我带人来了!”邹木突然大喊。
王渊转身一看,不禁苦笑:“就这五人?”
邹木解释说:“都是锦衣卫探子。”
京城十二营,去年冬天就调了一些去山东平叛。
结果山东杨虎,带着官军绕圈子,跑来河北跟刘六刘七会师,还劫狱救出河北豪侠齐彦名。
三方人马汇聚起来,攻克雄州、霸州等地。这把朝堂诸公给吓惨了,距离京师就二百里地啊,连忙调集大军去清缴。
京城周边的卫所,以及部分京营,合兵直扑霸州。
乱军立即撤往景州,把北直隶和山东的官军都骗过去。还没等官军南北夹击,乱军又仗着自己马多,挥师杀向保定府与河间府,再次朝着京城进发。
如今,大量官军云集景州,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
京城这边不敢轻易出动,必须留足兵力镇守北京。
邹木连夜汇报军情,被守城官兵悬筐吊上城楼。听说京南二十里有乱军出现,五城兵马司不管城外事务,只能向各级上司通报。结果南镇抚司派出五个探子,让邹木带路赶来此地。
王渊指着前方说:“贼寇已经装船完毕,马上就要把财货运走。”
领头的探子,是个锦衣卫小旗,问道:“这位相公,不知乱贼有多少人?”
王渊说道:“大约二三百吧,俱为骑兵。不过镇里的青壮都被裹挟,等到了别处,这些青壮多半会化身贼寇。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小旗回答说:“留二人继续跟随监视,派一人回京禀报军情,还剩二人负责居中联络。”
“这些被裹挟的良民就不管了?”王渊问道。
小旗苦笑道:“怎么管?只能等朝廷调派大军清缴。”
王渊摊手道:“把你们的箭囊全都给我。”
“相公想做什么?”小旗问。
王渊懒得解释,拔出龙雀刀,架在小旗脖子上:“把箭给我。”
五个锦衣卫瞬间脸色剧变,小旗紧张道:“这位相公,切莫开玩笑。”
王渊瞪着此人不说话。
小旗只能解下自己的箭囊,交到王渊手里,其他四人同样如此。
“得罪了。”
王渊背着十个箭囊,突然翻身上马,朝着乱军营寨冲去。
“他这是疯了?”五个锦衣卫探子惊呼。
乱军们的反应差不多,也是纷纷大喊:“那疯子又来了!”
100【县官出来收尸啦】
此时财货与妇人已经装船完毕,贼寇押着青壮打算离开。
由于赵蟠和樊鹞子已死,见王渊拍马前来,众贼内部立即出现分歧。
有人声称要为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顺便把那几个官军探子干掉;有人认为应该早日南下,带着财货与大军汇合。不管是哪种选择,但凡公开表达意见者,皆为野心勃勃之辈。
声言报仇,乃是立威聚人心,想接手这支三百人的马队。
欲速南下,乃是要讨好贼首,送去财货必得刘六刘七赞赏。
直至王渊来到营寨之外,这些贼寇都还没争执出结果。吵吵嚷嚷就跟菜市场一样,彼此有矛盾者几欲互殴,反正两位领头的都死了,剩下三个百人长谁都不服谁。
王渊才不管那么许多,贼寇不出来,他就下马休息,慢慢在那儿积蓄马力。
营中闹了半天,速速南下那方占到上风。
营寨侧门被打开,一百多骑开道,中间有数百被裹挟的青壮,剩下两百骑在后方压阵,同时防备青壮中途逃跑。
王渊任由他们离开营寨,等全都出来了,突然骑马接近,连续射出几箭。
箭箭命中,造成贼寇后队出现慌乱,气得众贼集体杀将回来。
王渊根本不愿接敌,立即拍马撤退。
众贼追赶不上,只得又回去赶路,已经被搞得完全没有脾气。他们当中也有射手,短距离射兔子还行,远距离玩骑射完全抓瞎,干瞪着眼被王渊从头到尾放风筝。
邹木和几个锦衣卫探子,没有王渊那种本事。而且他们从京城赶来,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胯下马儿早就累坏了,放风筝怕是要先把马给放死。
一个探子被派回去禀报军情,剩下几个探子和邹木一起,只能远远缀在贼寇后边。
那小旗见王渊把贼寇射懵,忍不住赞叹道:“这位相公若做军中哨探,打仗时怕要把敌军射成瞎子。”
古代没有卫星定位,获取战场情报全靠哨探。
双方大军还未抵达战场,各自哨探便已经开始厮杀。谁的哨探多,谁的哨探猛,就能做到遮蔽战场,让敌军无法摸清我军底细。
所以,那个小旗才有如此感叹。
邹木笑道:“以若虚兄之武力,便是选择从军,也必为一员大将,又怎会去做哨探?”
“确实如此。”探子们完全认可。
再跟一阵,那小旗又说:“这位相公是老手啊,不骄不躁,有耐心得很。”
“为何如此说?”邹木问道。
那小旗解释说:“这位相公每次只射五箭,射完便收弓。既能慢慢恢复体力,也能避免手臂和腰背拉伤,他这样射一天都不会累。”
王渊没感觉累,贼寇们却累了,心累!
一路上,王渊已经射死射伤十多个贼寇,现在谁都不愿走最后面,纷纷打马加速前进。
终于,有贼寇提议道:“青壮别管了,反正财货都已装船运走,我等需快快南下与大军汇合!”
无人反对,个个加速,直接把几百青壮扔在半路。
锦衣卫探子们震撼莫名,惊道:“这位相公,居然真的单枪匹马,从乱军手中救出数百人!贼寇都被他射怕了。”
“他还在追!”一个探子疾呼。
王渊一路上所为,皆被青壮看在眼里。此刻打马从他们中间穿过,小镇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犹如捣蒜般给王渊磕响头。
王渊来不及理会,因为乱军正在全力奔逃。
这是个非常神奇的场面,一人一骑,把三百多个骑马贼寇杀得逃命。他们试过回头冲锋,但毛都摸不到一根,那就只能选择逃命,别跑在最后就能活下来,等王渊把箭射完便安全了。
几个锦衣卫探子,别说生平未见过此等奇景,便是做梦都绝对梦不出来。
……
良乡县城。
高迪站在低矮破损的土城墙上,手里握着一把文士剑,死死盯着北边的方向。
他是弘治五年举人,在官场打滚十六年,终于升任七品知县。眼看着任期将满,居然遇到这档子事情,天子脚下竟有大股乱军过境。
昨晚阵仗太大,几百贼寇绕城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把守城官兵惊醒。
高迪已经快五十岁,平时为政无功无过,似乎是个比较平庸的官员。但关键时刻他临危不乱,立即召集县勇、捕快、民夫守城,连夜准备金汁、热油等守城物品,还亲自提着一把装饰剑登上城楼。
足足熬了大半夜,早饭都是在城楼上吃的,高迪实在撑不住了。瞪着北方一阵瞧,瞧着瞧着便开始打瞌睡,居然靠在箭垛上睡着了。
“轰隆隆!”
一阵马蹄声响起。
县尉慌忙将高迪摇醒:“县尊,贼寇来了!”
“贼寇攻城了吗?”高迪猛地睁眼蹦起来。
县尉揉了揉眼睛,眺望道:“咦,那是什么?”
高迪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襕衫的士子,竟追着两三百贼寇从城下经过。
“那读书人从贼了?”高迪疑惑道。
“他在杀贼!”县尉惊呼。
高迪目瞪口呆,只见那士子连发五箭,其中三箭都命中贼寇,剩下两箭也射到马匹——射箭次数太多,王渊的手臂发酸,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准头。
“这这这……”高迪指着城下,话都说不利索,“这是一人追杀数百贼子?”
城头上的兵勇、捕快、民夫,全都看得呆立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突然,有贼寇主动离开队伍,打马绕着城墙往西边逃遁。这个举动立即提醒旁人,纷纷变向追随,只求王渊别再射杀自己。
三个乱军百人长已经快疯了,他们被射死三十多人之后,气得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回身冲杀。结果再次被王渊放风筝,又死了十多人终于清醒过来,选择继续向南奔逃。
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京畿之地,叛军乱跑很危险的,只能南下投奔大部队。
若换成正规军,只需分出一只小队殿后,就能把王渊给拖住,剩下九成都能成功跑掉。可这些全是乌合之众,两个贼头子刚开始就被射死,群龙无首之下根本没法分配殿后部队。
现在就陷入尴尬境地,两三百人的马队,居然被一个人追着射到崩溃,其中三十多人直接选择脱离大队分散逃命。
王渊虽然还没把五个箭袋射完,但双臂已经发酸。他见贼寇士气崩溃,立即收弓拔刀,全力加速追赶。
这个时候,阿黑终于展现什么叫神速。
它昨晚跑了半夜,只在天亮前休息一个半时辰,吃了些粮食和盐水,便载着王渊来回放风筝。在叛军营寨之外,断断续续又休息两刻钟,随后一直在奔跑,此刻居然还能再次加速。
“他怎么不射箭了?”高迪站在城楼上问。
县尉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难道想冲进乱军当中?”
王渊手握龙雀刀,身体低伏于马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贼军。
跑在最后的贼寇,听到那马蹄声,还以为是自己同伴。他立即挥刀抽打马臀,务求不让同伴追上,因为谁跑后面谁就要挨箭。
想活命,只需跑得比同伴更快!
王渊追上此贼,直接挥刀将其斩落马下,这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连续斩杀数贼,终于有人发现不对,惊慌大喊:“这杀坯追上来了,他肯定没箭了,快弄死……啊!”
除开一路被射死的,半路分散逃跑的,还有刚才被砍死的,贼寇还剩二百四十多人。
听说王渊已经把箭射完,那些贼寇心中大喜,都想回头将王渊乱刀砍死。
可全速奔跑之下,马儿一时间收不住。他们的速度慢下来,外加阵型散乱不堪,竟被王渊一人一马杀个对穿。
等贼寇全都停止,只剩下二百二十多人,并且王渊已经跑到他们前方。
“杀了他!”
众贼大吼,又惊又喜,又怕又惧。
在良乡县官民震惊的眼神中,王渊一人一马,迎着二百二十多贼寇冲去。
突然,王渊轻拉缰绳,踩着农田斜向奔驰。他收刀取弓,再次拉开距离,又玩起了放风筝的把戏。
“他还有箭!”
伴随着绝望的叫喊,二百多贼寇彻底崩溃,再也不敢追王渊,只闷着头往南逃窜。
而王渊则收起弓箭,又是一阵提刀追杀,杀得其中一百多贼寇,朝东西两个方向分散逃命。西边还好,都是些农田,东边可是一条河啊,贼寇们连马都不要了,直接跳进河里游泳逃走。
“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速速投降!”王渊挥刀大喊。
还真有投降的,十二个贼寇收缓马势,停下之后趴伏于地,带着哭腔连连磕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王渊也不再追赶,再追要把马儿累坏,他对那些降贼说:“两人一组,解开腰带,互相把对方的双手双脚绑起来。”
那十二个贼寇早已吓破胆,此刻看到王渊带血的长刀,哪里还敢不听话,浑身颤抖着开始捆绑。
王渊骑马奔至城下,大喊道:“本县主官可在?”
高迪连忙应声:“鄙人良乡知县高迪,字允德,不知朋友如何称呼?”
“今科应试举人王渊,字若虚。”
王渊笑道:“高县尊,带人下来收尸吧,那边还有十多个投降的贼人。”
101【末世之象】
邹木和四个锦衣卫姗姗来迟,他们是从京城火速赶至,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追到半路还得停下让马儿缓一缓——遇到贼寇尸体时,顺便下马砍几颗脑袋。
来到良乡县城外,看到高迪正在带人收尸,城门口收拢了许多马匹。小旗立即举出腰牌:“锦衣卫办事!”
腰牌上有行小字:出京不用。
高迪瞟了一眼,看似恭敬抱拳,说话却很不恭敬:“可有哪个衙门的文书?”
小旗虽是锦衣卫,但也属苦哈哈。既然高迪不配合,他也只能放低架子,解释说:“夜间惊闻有贼寇现身南郊,即令我等立刻出城查探,来不及到哪个衙门开具文书。不过嘛,此刻估计皇上、阁老和六部大臣,都已经知晓此事。”
听说小旗专门出京查探军情,高迪不敢怠慢,立即汇报情况,说道:“本县收集到贼军尸首二十一具,另有十二个贼寇投降,缴获贼军战马三十六匹。大概有两百贼寇四散而逃。”
听到这些数字,小旗咋舌不已,问道:“王相公呢?”
高迪笑道:“王朋友说他乏了,已到县衙安睡。”
“若虚兄可有受伤?”邹木突然问。
高迪感叹说:“王朋友追杀贼寇无数,自身没有丝毫损伤,真乃奇人也!”
四个锦衣卫探子面面相觑,这他娘太邪乎了,简直不可想象。
突然,一骑自南而来。
马儿已经口吐白沫,马背上的官差也受伤不轻。他看到小旗穿着锦衣卫服装,立即大喊:“快帮我传个信,博野县城被乱军攻陷,保定府告急!”
高迪顿时面色煞白,保定府以北是安肃县、定兴县、涿州,接下来便是良乡县。
而良乡县以北,便是京城了!
乱贼大军距离京师,只剩下三县一州城。并且沿途全是平坦官道,这些乱军拥有大量马队,只需两日就能直扑北京。京师周边的卫所,又被调去霸州平叛,此刻被诱至景州没法回来。
送信官差把军情文件递到小旗手中,自己便晕厥过去,他那匹马也多半活不成了。
小旗本想等王渊醒来,商量着如何分润军功。但此刻不敢再等,挑了匹缴来的乱军之马,亲自带着军情文书回京奏报,同时命令手下立刻南下打探军情。
高迪也带人往北走,那座被焚毁的小镇,也属良乡县管辖,还有几百难民青壮等着安置呢。
邹木牵马来到县衙,直等到下午时分,王渊终于睡醒了。
揉揉酸痛的手臂,王渊苦笑道:“还是拉伤了,怕有四五日才能恢复,两石弓真不是好玩的。”
邹木一脸严肃:“博野县城已破,保定府告急。从保定府到京城,没有兵力抵御贼寇,只剩下十二京营还能调动。而且,十二京营近半已被调去平叛,留下来的怕都没什么战力。京师防御空虚啊!”
王渊都听傻了,正德朝只能算明代中期吧,居然能出现这种情况!
这是正德朝最糟糕的年份,北面有蒙古寇边,四川、贵州、江西、河北、山东同时出现大规模起义。每一个起义,都需要集合数省兵力去围剿,同时爆发哪还受得了?
起义越多,军费开支越大,老百姓负担就越重,这已经造成了恶性循环。
明中期本来就人口膨胀,而社会经济转型还在过度期间。武宗继位之后,不但不修生养息,反而一个月内建皇庄七处,后来增至三百多处,皇帝带头搞圈地运动。
武宗的干儿子们,刘瑾的党羽们,勋戚宗室们,也跟着在全国圈地。
文官自然也不落后,皇帝、太监、宗室、勋戚都能圈地,我们为啥就不能圈?
再加上刘瑾彻底搞烂马政,造成流民无数,为各地起义军提供了天然兵源。
其中,危害最大的是镇守太监,遍布全国各地。弘治朝的时候还挺正常,涌现出许多敢于任事、尽忠职守的镇守太监。而刘瑾当权之后,镇守太监只剩下一件事情,那便是帮皇帝和刘公公敛财,顺便把自己的腰包也捞得鼓鼓的。
财政上也很困难。
武宗给弘治皇帝办丧事,耗费黄金五千两、白银一百八十万两。武宗结婚,用去黄金八千五百二十两、白银五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两。一下子就把捉襟见肘的财政掏空,全都转嫁给老百姓,导致流民愈发增加。
朱厚照爱折腾没啥可批评的,但他把全国风气都带坏了,将各种社会矛盾一下子激发出来。
王渊这些日子在京城,也听到全国不少起义信息,总感觉自己生活在王朝末世。
想到这里,畅快杀贼的豪迈,瞬间就消失无踪。
王渊与邹木回到京郊,已是傍晚时分。明显可以感受到城内在戒严,城头的官兵也多了不少,城外各处街口还放置了木栅栏。
周冲笑嘻嘻把王渊引进客房,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布袋:“二哥,全是金子,整整二十八斤!”
“邹木他们分了多少?”王渊问道。
周冲摇头道:“不清楚,各自从贼寇身上摸走,我也不知他们摸了多少。”
王渊说:“这些金子,你自己拿走一成吧。”
周冲犹豫数息,点头道:“好!”
王渊够大方的,周抽还以为自己只能分得几两金子,没想到可以到手两斤多。
主仆俩在客房里数钱,紫禁城里则一片肃然。
没有正形的正德皇帝,此刻终于也正经起来,召集朝中大佬商讨平贼事宜。
其实也没啥好商量的,京城剩下的京营不能动,当务之急是把远在景州的官军调回来。不过谷大用提出一个建议,引起文官们的集体反对,那就是调派边军回来防卫京师。
从下午吵到晚上,这个建议终究还是没能通过,只有等到叛乱无法平息才会选此下策。
那个锦衣卫小旗,只把沿途割来的脑袋,当成自己的军功。并未隐瞒王渊的功绩,这导致朝堂大佬们,一个个都得知王渊大名。
单枪匹马追击数百贼寇几十里,这听起来就像传奇故事,想不被人记住都难!
(明天白天再继续更新。)
102【馊主意】(为盟主“巫马行”加更)
豹房。
正德皇帝今天没有胡闹,正在老老实实看奏章,以前这玩意儿他都让太监处理的。
乱军已经距离京城二百里,正德皇帝又非真正昏庸,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嬉游耍乐。昨日他问首辅李东阳:“朕非残暴之君,为何河北、山东、江西、四川、贵州皆反贼肆虐?”
李东阳患有肛瘘之症,坐立不便,刚说话鼻子又流血,擦了好一阵才回答:“陛下有多少日子没看奏章了?”
正德皇帝默然不语。
第三天,掌印太监张永捧来一堆奏章,乖乖退到旁边小心伺候。
贼寇都打到京畿地区了,全国各地又民乱四起,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言官们怎会不抓住时机?
全是黑材料,包括朱厚照自己的黑材料。上到皇帝、宗室、勋戚,下到太监、武官、文臣,整个大明朝权贵阶层的黑料,都被不怕死的言官们抖出来。
其中谈及最多的,便是侵占田地与破坏马政,这也是导致义军四起的主要原因。
掌印太监张永很有意思,他不敢把自己的黑料全藏起来。于是将真正弹劾他的奏章扔掉,请关系好的言官重新写几份,只讲些鸡毛蒜皮、无伤大雅的小贪小弊。
朱厚照迅速把这些奏章看完,被触目惊心的内容吓到了,坐在豹房久久不语。
“皇爷。”张永拿着朱笔过来。
朱厚照提笔随便批了几份奏章,把笔一扔,指着剩下的奏章说:“这些留中不发。”
正德皇帝认真起来,那肯定是有手段的明君,他对此事的处理堪称绝妙。
挑几个可有可无的宗亲、勋戚、太监、武将和文官,该责骂的责骂,该罢黜的罢黜,该贬官的贬官。顺便裁撤自己的一处皇庄,这样就能不动摇大局,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能给言官们一个交代。
至于被留中的奏章,都是比较严重的,如此关键时刻难以处置,必须等到剿灭乱军之后再说。
历史上,刘六刘七之乱平定,杨廷和确实做出相应处理,包括正德自己的皇庄都被裁了一大片。另外再免除兵灾地区的赋税,招揽流民分配土地,把权贵们肆意侵占的田产还给农民。
虽然不可能做到完美,也不可能收拾真正的顶级权贵,但至少能把流民数量控制下来。
挺棘手的事情,在朱厚照眼里却很简单,解决思路一个上午就搞定了。
明朝皇帝一日两餐,没有中午饭可吃,只能靠点心填报肚子。
就在正德喝中午茶的时候,钱宁过来禀报:“皇爷,人已经带来了。”
朱厚照说:“让他过来。”
不多时,那天跟在王渊屁股后面,一路捡漏割首级的锦衣卫小旗,便出现在正德皇帝面前。
朱厚照说:“都坐下吃东西。”
钱宁抱拳致谢,非常随意地坐下,拿起糕点就吃。
那小旗却拘谨得很,谢恩之后,半个屁股虚坐在板凳上。
朱厚照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旗蹭的站起来:“卑职……呃,小人名叫……”
“坐下说话。”朱厚照道。
那小旗只能坐下:“小人名叫伍连德。”
朱厚照笑问:“你杀了十多个贼寇?”
正德皇帝说话时一脸笑意,伍连德却吓得跪到地上,磕头道:“小人谎报军功,罪该万死!”
没办法,良乡知县的奏疏送到京城了,详细纪录了那天王渊单骑追敌的情形。随奏疏一起进京的,还有十二个乱军俘虏,把整个过程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王渊的事迹已然在京城传开,众人皆识贵州王二郎,连带着他那几首诗词也再度风靡。
“说说吧。”朱厚照笑道。
伍连德立即老实交代,把他如何获令出城,又如何见到王渊,以及一路的所见所闻全讲出来。
朱厚照似乎忘了二百里之外就有反贼,也似乎忘了那触目惊心的贪赃枉法案例,此刻只对武勇少年感兴趣。他再度确认道:“真是单骑追杀三百多贼寇,纵马数十里所向披靡?”
“回陛下,确实如此。”伍连德说。
朱厚照兴奋莫名,起身走来走去,复又扼腕叹息:“可惜啊,可惜,如此英雄豪杰,居然是个读书人!他怎就不是个世袭武官呢?”
钱宁拍马屁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只有圣明天子临朝,才会出现这等文武全才!”
这个马屁没拍到位,朱厚照突然对身边的太监说:“今天都二十三了,也该阅卷结束了吧?你去礼部贡院问问,这个王渊究竟有没有中式。没中式的话,让他来锦衣卫算了,我直接给他一个千户!”
太监为难道:“皇爷,二十五日之前,贡院都是锁着的。钥匙在御史手里,怕是……怕是皇爷亲临也进不去。”
“唉!”
朱厚照一声叹息,摇头说:“算了吧,再等两日。”
两日之后,乱军攻打保定府城不利,竟直接挥兵奔着京城而来,转眼已到涿州城下,距离京师只有一百多里。
马中锡被紧急提拔为右都御史,提督军务;惠安伯张伟担任总兵官。
有马中锡统军,区区贼寇,翻不起浪花。
事实也是如此,马中锡根本没选择防守,而是直接带着剩余的京营,主动前去攻打贼寇。
听到是马中锡统军,刘六刘七打都不打,吓得直接选择撤退,转而南下杀向河间府。
京城之危,便这样迎刃而解。
刘六刘七打仗真不咋地,就是马多跑得快而已,那些被他们裹挟的青壮也是说扔就扔。
叛军既退,朱厚照又潇洒起来,派太监到贡院去打探消息。
二十五日便阅卷结束,但还有很多后续工作,直至二十七日才填榜。
这时,官府会派人驰马报喜,前往新科举人的老家送去喜讯,顺便再索要一些喜钱。往往有恶少无赖,中途殴伤报喜官差,抢了喜报自己冒充,跑几个省只为得到那些喜钱。
士子们看到榜单,已经是二十八日早晨了。
“可中了?”朱厚照提前差人去问的。
太监回答:“中了。礼经魁,第三名。”
朱厚照郁闷道:“他凭什么啊?武艺练得那么好,怎会还有时间读书?定然是作弊!”
太监张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钱宁笑了笑,出馊主意道:“皇爷,既然此人能考会试第三名,何不等殿试点他为状元?大头巾们也没二话可说。点了状元,就能做翰林院修撰,过几个月再升他做侍讲。届时,就可把此人招来陪皇爷读史了。”
“对呀,此计堪称绝妙,你真乃吾之子房也!”朱厚照顿时拍手赞叹。
103【白衣飞将王二郎】(为盟主“丁博约”加更)
二月二十七日,二更天,即晚九点三十六分之后。
邹木突然拍门咋呼道:“若虚,伯器,快出门看榜了!”
王渊打开房门,非常无语:“明天早上才放榜,你想去贡院外面站一夜?”
“此刻怕是已经出榜了!”邹木激动道。
金罍突然从隔壁房出来,对邹木说:“走吧。”
“伯器兄,你一向都沉稳潇洒,怎也要去贡院外边等一夜?”王渊有些惊讶。
金罍表情尴尬道:“会试不同于乡试,总应该重视一些。”
王渊好笑道:“你们两个去吧,我明天早上再看榜。”
金罍与邹木也不勉强,结伴前往贡院。
由于京畿之地出现反贼的原因,连续好几天都禁止出入,就怕乱军混进城里放火造谣。
但今天是个例外,不仅城门大开,而且城内的宵禁都取消了。
无数寓居城南的士子,纷纷从崇文门涌入,来到贡院门口扎堆等待。
突然,贡院大门打开。
几个官差捧着喜报出门,他们即将前往礼部衙门,分配各自报喜的地区和人数。云贵两省加起来,去一个官差弛报即可;而江西这种科举大省,必须同时有三四个官差报喜。
士子们将报喜官差团团围住,即便知道官差不会透露信息,但也忍不住提出各种问题。比如会元是谁啊,五经魁是哪几位啊,自己省份的进士有多少啊,诸如此类。
官差护住怀中喜报,艰难地朝街上挤。
一个带头的官差笑道:“诸位相公,今年进士有三百五十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烦请让路,让一下,让一下!”
众士子开始欢呼,因为中试几率提高了。
上一届应考士子三千八百多,今年的应考人数三千五百多,但进士名额相同,岂非值得庆贺之事?
官差离开之后,贡院大门再次紧闭。
又等片刻,一些士子心焦难耐,开始拍打贡院大门,甚至有朝院内扔石头的,只为催促礼部快点张榜。
催你妹啊,还得等好几个钟头呢。
但年年如此,总有许多士子着急,最后一夜都不能等了。
用严嵩的文章来举例,他担任同考官那年:“二十七日夜二鼓,伺于门者久不胜忿,掷瓦石入。比出,问者哗噪拥试官马,途塞不得行。刘舜臣给事中被拥逼堕马深堑中。”
瞧瞧,会试同考官从贡院出来,居然被考生连人带马挤得掉沟里。
“出来啦,考官出来啦!”
随着贡院大门再次打开,众士子纷纷大喊。
吏部尚书刘忠、吏部右侍郎靳贵,二人走在最前方。翰林院侍讲吴一鹏、翰林院修撰伦文叙、缉勋司员外郎王綖等十七人,依次跟在后边出门,其中就包括礼经房的王阳明与温仁和。
一般而言,这些官员平时会坐轿子,但贡院不容于闲杂人等进入,所以此刻都是骑马出来。
出门就被堵住,谁都别想走。
比较靠前的士子还很矜持,怕给考官们留下不良印象。但架不住后面的士子推搡,一个推一个,层层往前挤,考官们的马儿都被推得后退。
费了好半天功夫,十九位考官终于获得解脱,一个个骑马跑得不见踪影。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曾担任京官二十六年,王家以前是在京城有宅子的。但王华被刘瑾扔去南京当吏部尚书之后,王家的京城宅院也就此卖掉,导致王阳明这次回京还得寄住在长辈家里。
这个长辈叫李东阳,正是如今的大明首辅。
“伯安回来啦?”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李东阳居然没有睡觉,还在跟宋灵儿投壶耍乐。
王阳明连忙见礼问候:“世叔为何还没休息?”
“痼疾发作,辗转难眠,”李东阳笑道,“正好灵儿也睡不着,就跟她一起投壶打发时间。”
李东阳的肛瘘之症,这两年愈发严重。也难为他撑着病体,整日跟刘瑾虚与委蛇,到处救人还被同僚唾骂,最后终于将刘瑾铲除掉。
宋灵儿跳到王阳明身边,问道:“先生,王渊可中进士了?”
王阳明笑问:“你怎肯定他今年必来应试?”
宋灵儿得意道:“先生,你在贡院住了半个多月,还不知王渊已经闯出偌大名头,早就名满京城了。可惜这几天戒严,我都没法出城,否则必然到城外寻他去。”
“名满京城?”王阳明诧异道,“他又作出了什么绝妙诗词?”
李东阳哈哈大笑:“可比作诗更难呢。”
王阳明愈发不解,问道:“世叔也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想不听都难啊,”李东阳感慨道,“你这弟子,一人追杀三百多骑马乱军数十里。斩杀几十个,俘虏十二个,而且就在京畿之地,我住在京城的又怎会不知?”
“一人追杀三百多乱军,而且还是骑马乱军。我没听错吧?”王阳明恍惚道。
宋灵儿骄傲不已,与有荣焉,笑道:“先生没听错。现在大家都呼他为‘白衣飞将王二郎’,这绰号是从良乡县传过来的。”
明朝中前期,士子襕衫的主色调为白色,王渊那天便穿着一袭白衣杀敌。良乡县当时正在守城,无数官民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晓得是谁率先唤他叫“白衣飞将”,搞得现在京城人人皆知“白衣飞将王二郎”。
王阳明听得哈哈大笑,赞许道:“此子一向喜好弄险,天生便是亡命之徒。”
若这个评价,出自其他官员之口,那肯定有鄙视之意。但王阳明自己就喜欢弄险,十多岁单骑出居庸关,追杀蒙古人好几里地,他这做法跟王渊没有本质区别。
李东阳似乎对王渊非常看好,问道:“你这学生中试了吗?”
王阳明回答说:“礼经魁,会试第三名。”
“谁是五魁首?”李东阳又问。
王阳明说道:“江西士子邹守益,本经为《春秋》。从经义来讲,他这会元当之无愧,已隐隐有大儒之风,更难得此人只有十九岁。”
宋灵儿挠头说:“邹守益这名字好耳熟。”
“就是跟我们一路进京那个江西士子。”王阳明笑道。
宋灵儿猛然回忆起来:“哦,那个书呆子啊。”
李东阳颇为意外:“会元竟不是杨用修(杨慎)?”
王阳明解释说:“杨用修确实才华横溢,但在经学一道,远远不如邹守益。他这次是第二名。”
会试前三名就出来了:邹守益第一,五魁首;杨慎第二,易经魁;王渊第三,礼经魁。
李东阳欣慰道:“都是少年英才啊,吾辈后继有人矣。当勉励之。”
李东阳特别喜欢提携年轻人,这跟他自己的仕途不顺有关。
史载其“以貌寝,好诙谐,不为时宰所重”,也就是长得比较丑,为人幽默风趣,难以讨得当时内阁首辅的欢心。
李东阳殿试名次是二甲第一,进了翰林院便被冷落。他的前两个职务,都是干满九年任期才升官,这明显被人刻意打压。否则二甲第一的庶吉士,怎么可能虚耗十八年才升从五品?
这位老先生,硬着头皮熬走三位首辅,才终于获得第四任首辅的青睐。
风趣幽默爱开玩笑尚在其次,主要还是长得比较丑。你丑就丑呗,整天跑出来讲笑话干嘛,一看便是奸猾虚浮之辈!
正因为有这种遭遇,李东阳中年之后,变得非常沉稳老练。
刘健等人被刘瑾逼得辞官,唯有李东阳赖在内阁不走,被同僚挖苦、被学生嘲讽,他都全不在意。而且他一边救人,还能一边跟刘瑾维持关系,并且得到朱厚照的信任,最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刘公公这个立皇帝一举剪除!
除掉刘瑾之后,李东阳身体欠佳,已经不怎么管事儿了,主要精力都放在提携后进上。比如王阳明,比如近半年来快速升迁的青年官员,都是李东阳在刻意栽培,希望能为朝廷留下更多可用人才。
可惜啊,李东阳致仕之后,杨廷和接任首辅之职。
这位杨大人比较喜欢揽权,李东阳提拔的那些年轻官员,只要不以杨廷和马首是瞻,便会用升迁为借口调离出京。王阳明本来在吏部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杨廷和扔去南京,还找不出毛病,因为是在给王阳明升官。
第二天,大清早。
宋灵儿便兴奋的来到院中,她都不用梯子,加速疾跑借力,轻松爬上墙头。
站在围墙上,宋灵儿毫无淑女形象,高声大喊:“黄妹妹,一起去贡院看榜啦!”
隔壁院中出来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正是户部右侍郎黄珂之女黄峨,她仰头望着宋灵儿:“宋姐姐,你不要爬那么高,一不小心会摔下来的。”
“没事,我身手好得很,掉不下去的。”宋灵儿坐在墙头,两只小腿摇呀摇。
黄峨提醒道:“贡院那边都是男子,我们去看榜恐怕不方便。”
宋灵儿大大咧咧道:“有何不方便的?男人看得,我们女儿家就看不得?我跟你说,在贵州还有女人代理土司呢,女人照样能带兵打仗!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正好可以去看看那些才子,瞧上眼的直接抢回家做夫君。”
“宋姐姐越说越离谱了。”黄峨脸红道。
宋灵儿问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黄峨颇为意动,犹豫再三道:“那……那我们只远远的看一眼便回来。”
104【前三名都不屑看榜的】(为盟主“无聊的倒霉熊”加更)
黄峨不仅前往贡院看榜,而且家里还去了好几个。
同父异母的哥哥黄峤,骑马走在最前边。黄峨与弟弟黄?,则坐在马车内,车上还有个丫鬟和车夫。
宋灵儿骑马与黄峤并行,问道:“黄大哥什么时候考进士啊?”
黄峤有些尴尬,他连举人都不是,靠着父亲的关系,才拔贡选为国子监生。当即硬着头皮说:“那个……两年之后,吾必定中举!”
“四川中举应该很简单吧?贵州就挺简单的,我朋友一次就中了。”宋灵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峤愈发郁闷道:“贵友必定才学精深,吾自愧不如。”
“哈哈,宋姐姐,你就别逗我大哥了。”黄峨坐在车内笑道,掀开帘子打量沿途街景。
黄峤的生母张氏早逝,他从小被继母聂氏带大,因此兄妹几人比较融洽,并未因同父异母而关系恶劣。
黄峨还有个姐姐,已嫁给同乡的国子监生王锦,下面有两个弟弟,分别叫黄?与黄峰。这四兄妹皆为续弦聂夫人所生。
只有七八岁大的黄?,突然从车内伸出脑袋,问道:“宋姐姐,你是贵州人,可认得‘白衣飞将王二郎’?”
“应该算认识吧。”宋灵儿抿嘴笑道。
这丫头一年多不见,口风变得愈发紧了,不像以前什么事情都往外说。
黄?好奇追问:“那个王二郎,是不是身长九尺,生得魁梧雄壮,一顿能吃下十斤饭?”
“他又不是饭桶,”宋灵儿乐不可支,“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黄?已经在私学读书,他非常认真地说:“同学们都这样讲,说王二郎若生在国初,定然是开平王(常遇春)那般的猛将。”
宋灵儿被逗得发出一阵清脆笑声,说道:“王二郎生得可俊俏呢,瘦高瘦高的,一点都不魁梧。”
黄峨数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宋姐姐,你真的认识王二郎?”
“还能有假?”宋灵儿笑道。
黄峤突然说:“贵州已十多年不出进士,今年怕也如此。我若是王二郎,有此武艺必去投军,功名但从马上取!”
黄峨为王渊辩解道:“大哥,你可小瞧王二郎了呢。能作出《临江仙》的读书人,腹中自有经纶,他今年肯定能够中试。”
黄峤笑道:“作诗填词,可跟科举没有关系。”
“我说王二郎肯定中试!”
黄峨坚持己见,促狭笑道:“不若你我兄妹赌上一赌。”
“赌什么?”黄峤问。
黄峨露出森森小白牙:“就赌你书房那方红丝砚,反正你也不怎么用。”
黄峤笑问:“那你拿什么做赌注?”
黄峨说道:“我可以帮你填一首散曲。”
“说定了!”
黄峤顿时大喜,他正在追求聚贤楼的秦倌人,早就想拿妹妹的诗词作品去露脸。
说笑间,几人已经来到贡院街角。
黄峨让车夫靠边停下,对兄长说:“大哥,你且去瞧一瞧,回来告诉我们谁是会元。”
黄峤立即拍马过去,宋灵儿当然也不落后。
黄峨连忙喊道:“宋姐姐,你还真去啊?快回来,那边都是男子!”
“我管它男子女子,还能吃了我不成?”宋灵儿就没有过“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观念。
贡榜前已经围满了士子,加上应考的副榜贡生,足足有四千多人正等着看榜。
宋灵儿和黄峤来得比较晚,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翻身下马,候在最外围听消息。
副榜进士名单早已揭晓,张赟失魂落魄站在人堆里,因为副榜找不见他的名字,几个月奔波劳顿全做了无用功——副榜贡生中会试,可直接成为副榜进士,但没有资格参加殿试。
“张兄,下次必中。”邹木安慰道。
张赟苦笑道:“但愿吧。我打算回贵阳之后,应聘去当社学教谕,一边教书一边科举。我家就做点小买卖,银子都快被我掏光了,总得找个差事养活自己才行。”
“快揭,快揭!”
数千士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恨不得把那书吏推开,自己爬上去将三张会试榜全部揭下。
“揭了,揭了。”
“哈哈,那是我的名字,倒数第二个!”
“里边的朋友,麻烦唱一下名,我在外面看不到!”
“第三百五十名,黄钟,直隶隆庆州学生。第三百四十九名,金濂,营州中屯卫人,监生。第三百四十八名,罗玉,四川南充县人……”
“都不要吵,听那位朋友唱名,我们在外面看不到!”
“……”
这就是诸多士子昨晚便至的原因,今早跑来根本别想挤进去。人太多了,不仅仅是考生,还有黄峤这种纯粹看热闹的家伙。
明代考中会试者,还不叫贡士,皆称中试举人。
此刻榜上有名的便稳了,因为殿试并非淘汰制,只重新排出一二三榜而已。中试举人,肯定是未来进士,必然能够做官的。
邹木把密密麻麻的三百多个名字看完,终于开始心慌了,基本已经确定自己落第。
这次轮到张赟来安慰:“还有十九名没揭,邹兄稍待。”
邹木摇头苦笑,抱拳对金罍说:“恭喜伯器兄。”
“多谢!”金罍抱拳回礼。
金公子不但中试了,而且是第二十八名,一眼便能看得清楚。
第二张榜单突然揭开,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惊呼声。
这回只有十六个名字,分别代表十六位同考官所荐试卷。至于剩下的前三名,则是主考、副考所录,以及另一位同考所荐。
张赟快速把第四名到第十九名看完,惊道:“若虚兄不会也落第吧?怎没有他的名字?”
“或许他是前三名。”金罍揣测道。
邹木没有说话,贵州士子中试都难,更何况是考前三,王渊这次多半也落榜了。
三人死死盯着吏员的右手,眼见他把最后一张纸撕开。
短暂沉默之后,有人大喊:“今科会元,邹守益,江西安福县儒士,治《春秋》经!”
另一人接着唱名道:“今科亚元,杨慎,四川新都县人,国子监生,治《易经》!”
张赟此刻两眼放光,激动得如同自己中试。他嘶声力竭,癫狂喊道:“今科第三名,王渊,贵州宣慰司学生,治《礼记》!贵州士子中试了,贵州士子中试了!这是十五年来,贵州唯一中试的举人,而且高中会试第三!白马飞将王二郎,今科会试第三!”
张赟前面喊的一大堆,被诸多士子嗤之以鼻,心中嘲笑他是个土包子。
说起来确实可笑,整整十五年,贵州仅王渊一人中试,连个副榜进士都找不出来。
但是,张赟最后一句话,却唤起士子们的记忆。
“这王渊就是白马飞将王二郎?”
“原来王二郎叫王渊。”
“你才知道啊,《临江仙》就是他作的。”
“什么《临江仙》?”
“真乃文武全才,经义、诗词、武艺样样皆通!”
“……”
宋灵儿在人群外围,突然听到王渊的名字。她一蹦一跳往里边看,娇呼大喊:“王渊在哪儿?王渊呢?王渊快出来!”
“对啊,王二郎可在?”其他士子也开始询问。
金罍心想:可能还在客店里睡觉吧,毕竟放榜的时间太早。
回过神来的士子们,又开始问:“会元邹守益可在?还请现身一见。”
无人回答,邹守益那是真淡定,正在客栈里研究宋代理学,估计他都把放榜时间给忘了。
“亚元杨慎可在?”士子们又问。
还是没人现身。
众士子尽皆无语,复又感慨:“考前三名者果非凡人,连会试榜都不看,想来已经料定自己必然中试。”
“多半如此,人家满腹经纶,对会试有十足把握。”士子们纷纷附和。
宋灵儿在外边听了一阵,笑道:“黄大哥,看来你那方砚台,已经输给黄妹妹了。”
黄峤撇嘴道:“真是稀罕,贵州举人也能中试,而且还能考到第三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灵儿骑马来到街角,高兴道:“黄妹妹,恭喜你打赌赢了。”
“真的吗……唉哟!”
黄峨猛地站起,脑袋撞到车顶,她皱眉揉着头皮问:“王二郎中了第几名?”
“会试第三。”宋灵儿笑道。
黄峨拍手赞道:“不愧是写出《临江仙》的大才子!我就说他必中嘛……大哥,你的红丝砚归我了。”
“尽管拿去,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黄峤心疼得滴血。
(有条件的朋友都订阅一下吧,这本书的成绩实在有些难看。)
105【三人齐聚】
会试榜下。
“邹兄,金兄,张兄,”常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路强行挤到三人面前,抱拳问道,“今日怎不见若虚露面?”
邹木算了算时间,苦笑道:“此刻大约还在客店享用早餐,可能等人少之后他就来看榜了。”
“哈哈哈哈,若虚真奇人也!”
常伦豪迈大笑,说道:“我在城中亦闻‘白衣飞将王二郎’之名,可惜前几日内外戒严,没法出城与之再见一面。”
邹木抱拳道:“刚才在榜上看到明卿兄之名,恭喜中试!”
“侥幸而已。”常伦连忙还礼,他今次会试考了第四十一名。
金罍也在旁边跟南京故友叙旧,同船北上的士子当中,余宽考了第一百八十五名,林文俊考了第一百二十九名。
跟金罍八字犯冲、见面就吵架的张翀,这次考了第五十名。并且,张翀的族兄张翐(zhi),也考了第三百三十名,兄弟二人同科中试,殊为难得。
当然,名落孙山者更多。
金罍此刻高兴异常,哪顾得上安慰旁人?只与中试故友互相道贺,全然冷落了未中试者,这些落榜监生回到南京,肯定要到处说金罍坏话。
放榜结束,大量落第举人黯然离去,贡院大街顿时通畅了许多。
宋灵儿与黄峨、黄峤聊完王渊,又开始聊会元和亚元。
宋灵儿笑道:“考第一名的邹守益是个书呆子,我跟老师在江西就碰到他。这人就连坐公车的时候,都一路上捧着书看,也不怕把脑袋搞晕。”
古代路况十分不好,便是宽阔官道,也肯定有坑有包、崎岖不平。再加上马车糟糕的减震系统,坐车赶路往往被抖得七荤八素,而邹守益居然能坐在车上看书,他的大脑可能自带减震器吧。
黄峨自小就特别崇拜才子,听宋灵儿这么一说,她反而对邹守益更感兴趣:“千里车船苦读,必定心志坚毅,可惜不能一睹风采。”
“这种人脑子都读傻了,便是作官亦属迂腐之辈,”黄峤在旁边说着酸话,捧杨踩邹道,“亚元杨慎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满腹经纶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
黄峨认为大哥言辞欠妥,提醒道:“俱为士子,兄长不应妄加贬损。”
“那我不多说了。”黄峤一脸讥笑,其实他是在冒酸水,有些嫉妒邹守益和王渊年纪轻轻就中试。
至于杨慎,那是黄峤的朋友,两家父辈关系非常好,黄峤与杨慎也是同乡兼国子监同学。如此种种,黄峤自然要帮着朋友杨慎说话,顺便贬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邹守益和王渊。
宋灵儿突然感觉这位黄大哥人品不行,她说邹守益是书呆子属于戏言,其中还带着尊敬佩服的意思,毕竟坐马车坚持读书太难了。而黄峤,则是直接质疑邹守益的才能,两人言语有着本质区别。
眼见宋灵儿脸色不悦,黄峨连忙转移话题:“大哥,宋姐姐,既已看榜完毕,我们也该归家了吧。”
“等等!”
宋灵儿突然看到邹木,正与其他士子一起朝这边走来。她拍马跑去喊道:“邹木头,怎么不见王渊?”
“宋小姐,你怎么也在京城?”邹木惊讶道。
宋灵儿说:“我随先生进京赴任。”
邹木喜道:“先生也在北京?”
宋灵儿笑着说:“先生不但在北京,还当了同考官。你治的也是《礼记》,先生还批阅过你的卷子呢。”
“惭愧!”邹木感觉没脸见人,自己这次考会试,居然被授业恩师亲手刷下去了。
宋灵儿又问道:“王渊呢?”
邹木说:“若虚兄在城外客栈,我等正欲出城报之喜讯。”
“那就一起去,”宋灵儿回马来到车前,“黄妹妹,我要出城找王二郎,你去吗?”
黄峨虽然很想亲自见识《临江仙》的作者,但女儿家自有矜持,她摇头道:“不去了,怕是不太方便。”
“那我走了啊。”宋灵儿说完便去跟邹木汇合。
而常伦等人,则被宋灵儿搞迷糊了,他们哪见过当街纵马的少女?
宋灵儿此刻一身汉家女子打扮,除了还带着贵阳口音,根本看不出是土司家的千金。
常伦惊讶道:“我从小长在北方边地,除了蒙古人之外,还未见过如此豪放少女。贵州女子都是这般不拘礼仪吗?”
金罍插话道:“我在云南倒是见过。”
邹木笑着解释:“这位宋灵儿小姐,是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自小就弓马娴熟,豪气不输男儿。”
常伦就喜欢这种豪爽性格,当即赞道:“真乃奇女子也。”
邹木连忙提醒:“宋小姐跟若虚兄是青梅竹马。”
“原来如此。”众皆恍然。
等宋灵儿回来,一行人结伴出城,结果在城门口碰到王渊。
“王二!”
王渊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灵儿突然大喊。
“你怎么在京城?”王渊惊喜不已。
“哈哈,没想到吧!”宋灵儿俏皮笑道。
常伦抱拳道:“恭喜若虚兄,今科高中礼经魁,会试第三!”
“我是第三名?”王渊稍微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能考前三百名就不错了。
金罍说:“没错,就是第三名。等到会试程墨刊印,定要拜读一番若虚兄之大作。”
王渊说:“诸位稍待,我去确认一下。”
这就好像买彩票中了五百万,旁人说得再言之凿凿,自己都必须亲眼对比号码才能放心。
王渊骑马奔向贡院大街,周冲和宋灵儿连忙跟上。其他士子则一路谈笑,等耍够了再一起去喝酒,庆祝的庆祝,浇愁的浇愁。
“喂,你是王渊的跟班吗?”宋灵儿问周冲。
周冲答道:“我是二哥的家仆。”
宋灵儿立即把他当自己人,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接着,这是见面礼。”
“多谢姐姐。”周冲的小嘴儿很甜。
此刻士子们已经散得差不多,王渊轻轻松松来到榜下,果然见到自己的名字位列第三。
邹守益身边连个书童都没有,此刻同样望着榜单。
而杨慎也坐着马车前来,他早就得到名次消息,但跟王渊一样,必须亲自看榜确定真假。
杨慎见王渊、邹守益皆士子打扮,出于礼貌抱拳作揖,随即视线便转移到会试榜上。
有一种说法是,三年前杨慎已中状元,由于两位主考失误,将烛花落在杨慎卷上,导致杨慎意外落榜——这多半是扯淡,但也并非凭空编造。
正德三年的会试朱卷,因为意外失火,被烧毁五十多箱。
杨慎的卷子很可能也在其中,会试卷一烧,连参加殿试的资格都没有,哪有什么被主考列为殿试案首的奇谈。只能说他怪倒霉的,以其实力肯定中试,结果在关键时候一把火烧没了。
“哈哈,二哥果然考第三!”周冲大笑,感觉自己的家仆前途一片光明,或许他今后能成为大明首辅的管家呢。
杨慎闻言笑了笑,对王渊抱拳说:“原来阁下便是贵州王二郎,失敬!”
王渊回礼道:“不知朋友尊姓大名?”
杨慎说:“四川士子杨慎。”
王渊瞧了瞧榜单,复问邹守益:“敢问朋友大名。”
邹守益抱拳说:“江西儒士邹守益啊。”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觉有趣,随即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