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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6【上巳踏青】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丽人行》。

    三月三为上巳节,不惟是汉族,中国各个少数民族,都会在三月三进行庆祝。甚至,日本、韩国、越南等儒家文化圈国家,都一直保留着过“三月三”的传统。

    黄峨将精心准备的香囊挂在腰间,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满意了才去整理箱子。

    “小妹,快点,就等你了!”黄峤在外面喊道。

    “来了,来了!”黄峨快步跑出去。

    街边,宋灵儿牵着一匹马,早已等候多时:“黄妹妹,你怎么才出门啊,你看人家靳妹妹都等好久了。”

    黄家隔壁是靳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吏部右侍郎靳贵家的二公子靳越、小女儿靳岚,这次都要出门踏青。反正必须有男子陪同,女儿家单独出游太危险,而且容易惹人非议。

    只有宋灵儿属于野丫头。

    靳岚掀开车帘朝黄峨挥手,催促道:“黄小妹,快上车!”

    黄峨爬上靳家的马车,问道:“宋姐姐,你就这样骑马出去啊?”

    宋灵儿骑马走在旁边,笑道:“不然呢?”

    黄峨一直想纠正宋灵儿,她认为宋姐姐如此逾礼,将来很难找到一位好夫君。不过嘛,宋灵儿坚持如此,黄峨也不能强迫,她决定以后都不再劝了。

    靳岚趴在车窗问:“宋姐姐,你们苗人也过上巳节吗?”

    宋灵儿纠正道:“我是仲家人,不是苗人!”

    “哦。”

    靳岚吐吐舌头,问道:“你们仲家人也过上巳?”

    宋灵儿解释道:“是啊,不过我们不叫上巳节,我们叫歌圩节。男女青年约到山上或者河边唱歌,互相看对眼了便可做恋人,只等着男方下聘结婚便成。”

    “不需要媒妁之言吗?”黄峨惊问。

    宋灵儿笑道:“随便找个媒人呗,双方父母基本不会反对。”

    靳岚憧憬道:“你们那边的三月三,肯定非常有意思。”

    三个女孩子说悄悄话,黄峤和靳越这两位公子哥,则骑马远远走在前头。他们在聊文会之事,若非被父母强迫带妹妹玩耍,二人早就去参加上巳文会了。

    从先秦到北宋,上巳节都是重大节日,无论男女老幼皆春游狂欢。

    南宋开始渐渐式微,到朱元璋时又兴起。

    朱元璋曾经亲自带领大臣,在三月三这天出游,于是上巳节成了文人聚会的节日。

    此乃复古,《兰亭集序》便是王羲之上巳春游时所作:“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修禊,也称祓禊,即在河边祭祀,洗去身上的污垢,顺便把晦气一起洗掉。

    可惜啊,唐代“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景象不复再现,本该男女成双成对的三月三,现在只剩下一帮糙老爷们儿喝酒耍乐。

    清代更甚,糙老爷们儿都不过三月三了。反而是中国的少数民族,以及日本、韩国、越南等国保留下来。

    来到南郊,王渊和金罍已在官道等候多时。

    至于邹木、张赟二人,在会试放榜第三天,便跟其他落第士子一起,结伴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

    宋灵儿摇摇指道:“那便是王二郎。”

    “他怎么也在?”黄峤问。

    宋灵儿说:“我约的啊。”

    黄峤立即提醒黄峨:“小妹,一会儿把纱巾戴好,别被外人看到了脸。”

    “知道。”黄峨回道。

    靳岚明显是颜值党,看到金罍时两眼发光。她把宋灵儿喊过去,悄声问道:“宋姐姐,生得最白净、站右边的那个士子是谁?”

    宋灵儿说:“金罍,字伯器,云南人,这次会试好像考了二十多名。”

    “他可曾有婚约?”靳岚非常大胆。

    “好像没有吧,”宋灵儿想了想说,“我也不是太清楚,前几天刚认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待会儿我帮你问问。”

    黄峨被这两人的对话惊得不行:“你们就不能矜持一些吗?会被人说闲话的。”

    “嘻嘻,谁爱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呗。”靳岚笑道。

    靳岚的祖父以前是户部尚书兼阁老,五十多岁才诞下靳贵这个独生子。靳贵虽然儿子有好几个,却只有靳岚这一个女儿,从小被父母、祖母宠上了天,她才不在乎什么恪守女道。

    金公子长得那么俊俏,就跟画里走出的一般,而且还是会试二十多名,靳岚觉得他们非常般配。

    “王渊!”

    宋灵儿隔得老远就挥手大喊。

    王渊骑马迎上去,黄峨和靳岚都用纱巾遮脸,随即一起下车见礼。

    汉家官宦女子,如果没有出阁,是不能轻易被人看到的。当然,偶尔露面也无所谓,不会出现被男子看到,便一定要嫁过去的扯淡事。

    由此可知,抛头露面、街头纵马的宋灵儿是有多野。

    王渊、金罍、靳越和黄峤,四个读书人互相抱拳问候,各自叙了一番进学时间。

    “公子万福!”黄峨双手相扣,放在左腰侧,屈膝朝王渊行礼。

    明明王渊不如金罍好看,黄峨却心儿怦怦直跳,脸颊也不由自主变得微红。

    主要还是那首《临江仙》闹的,黄峨喜欢有内涵的才子。她对哥哥的朋友杨慎也有爱慕之意,但杨慎早就娶妻了,黄峨总不可能嫁过去做小妾吧。

    靳岚则一直盯着金罍看,双方眼神接触,她又立即埋头躲避。

    众人各自回车上马,男人们骑马在前,女人们坐车在后,宋灵儿骑着马走中间。

    不多时,众人来到一条小河边。

    丫鬟们在地面铺好垫底布,一样样糕点美食被摆出,甚至还有酒壶和酒杯,这些女孩子也是喝酒的。

    黄峨和靳岚都拿出风筝,蒙着面纱在草地上奔跑,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三月三,风筝飞满天。

    宋灵儿不玩这种女孩子游戏,只坐在王渊旁边,跟几个男人一起喝酒。

    宋灵儿突然凑到金罍耳边,问道:“你有没有婚约?”

    “没有啊。”金罍迷糊道。

    “那就好。”宋灵儿笑着坐回去。

    靳越和黄峤皆为国子监生,考举人都够呛的那种。不过无所谓,等到他们的老爹升职立功,便能蒙荫捞一个小官来当。

    也因此,他们跟王渊、金罍没啥共同语言,坐一块儿纯属尬聊。

    河边突然又来了一群踏青士子,黄峤和靳岚立即收敛笑声,拉着天上的风筝回来坐下。

    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黄峨喜欢王渊,靳岚喜欢金罍,都不敢主动说话,也不敢表露丝毫情感,毕竟他们二人的兄长都在。

    四个男人分成两拨,各聊各的,只有宋灵儿跟谁都说得上话。

    “那边可是王二郎?”

    新来的那群踏青士子,都是通过了会试的南京监生,有几个还在船上跟王渊聊过。

    王渊站起来,隔空抱拳道:“正是在下。”

    双方立即并到一起,掏出酒筹开始行酒令,这让少女们更不方便说话。

    黄峨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跟王渊聊聊,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她即便精通诗词,也没法跟士子们凑热闹,更不敢轻易展露自己的才学。

    明清时代的正经女子,即便写出惊世大作,都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更不会刊印成册公开发表。因为,她们的诗词作品如果入史,必然排在倡优、名妓之前,这让她们深以为耻。

    历史上,黄峨的诗词流传下来,都是借着杨慎的名头,比如《杨升庵夫妇散曲》、《杨夫人乐府》、《杨壮元妻诗集》。

    如果黄峨此刻跟士子们一起行酒令耍乐,与那位李倌人有何区别?

    游玩至下午,众人结伴返回京城。

    黄峨感到愈发无奈,她就跟王渊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见面时的“公子万福”,一句是分别时的“预祝公子高中状元”。

    这位才女非常认死理儿,历史上她喜欢杨慎,因为杨慎早已娶妻,硬是赖着不愿嫁人。直至杨慎的妻子去世,黄峨都二十多岁了,这才嫁给杨慎做填房。

    现在,她似乎又因为一首《临江仙》,把王渊给认准了。

    反正王渊是没感觉出来,两位闺中少女都不说话的,谁知道她们心里怎么想?

    转眼已到三月十五日,反贼们连续攻占直隶州县,然后被朝廷大军打得节节败退。刘六刘七兵败之后,躲在村子里差点被生擒,吓得扔掉裹挟青壮,只带几千骑兵杀向山东、河南。

    而殿试日期也到了,正德皇帝摩拳擦掌,准备把某人点为状元。

    (我先缓缓,今天没有了,明天最少四更。)

107【殿试考题好难】(求订阅)

    曾经一起进京赶考的小伙伴,只剩下王渊和金罍二人。

    思南府的田秋更惨,他乡试结束回到贵州,在贵阳便与王渊分别。刚回家就大病一场,病愈已是元宵节,哪还有时间进京赴考?干脆跑去南京国子监读书。

    贵州应考举人,只剩王渊一根独苗。

    云南稍微好些,除了金罍之外,还有一个叫何邦宪的举人中试。

    何邦宪跟金罍属于大理同乡,但自幼家贫,跟随经商的叔叔附籍读书。他叔叔也只是个小商人,因此何邦宪在乡试时,并未租住在青云街,也跟王渊他们没啥交流。

    不过此时此刻,却混成了熟人,谁让云贵地区就剩他们三个。

    三更不到,三百五十名士子,便从承天门进入皇城,云集在午门之外。同时在这里等候的,还有朝廷文武百官,不少人都在偷偷打哈欠。

    午门一共有五个门洞,正门三个,侧门两个。

    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由两道侧门进入。而三百五十名士子,按照会试名次,单数走左侧门,双数走右侧门。

    至于那三道正门,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走。

    当然,今科状元、榜眼和探花,下次进宫也能走一次正门。

    百官、士子进午门之后,全都滞留在金水桥,各自按品级、名次排好队伍。

    锦衣卫鸣鞭,众人过金水桥,来到奉天殿前的广场。

    内阁成员和六部、六科等大佬,继续前行至丹陛之内,即奉天殿与殿前台阶的中间位置。普通官员,只能与士子们一起,排列于台阶或广场。

    大约黎明时分,正德皇帝升殿了,文武百官磕头行礼,三百五十名士子依旧站立。

    礼毕,文武百官进入奉天殿。

    礼部官员则引着中式举人,来到之前大佬们站立的地方,按会试名次排列于丹陛之内的左右两侧。

    鸿胪寺序班官员,捧着早已密封好的试卷,由左阶降至中道赞礼,王渊等中试举人这才跟着五拜三叩。

    文武百官退朝,从士子们中间走过,分列左右下了丹陛。

    “江西福安县中式举人,邹守益!”

    邹守益立即离开队列,进门时领到卷子,昂首阔步走进奉天殿。

    “四川新都县中式举人,杨慎!”

    杨慎朝左右士子抱拳,在领卷之后,微笑着走进奉天殿。

    “贵州宣慰司中式举人,王渊!”

    王渊也对旁边士子抱拳,走到门口去领卷。此处有全身着甲的“大汉将军”,前两位走过都目不斜视,唯独王渊走来,“大汉将军”们不由看了他几眼。

    显然,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名头,连值守皇宫的“大汉将军”都有所耳闻。

    王渊走进奉天殿好奇观望,一眼便看到坐在金台的朱厚照。

    明朝的奉天殿,嘉靖重修之后叫皇极殿,也即清朝的太和殿。

    但是,奉天殿的面积,远远大于皇极殿和太和殿,这是因为雷劈失火重修后面积减小了。

    从殿门口到皇帝宝座,距离超过四十米,再加上此时天光微亮,王渊根本看不清朱厚照长啥样子。

    考桌是由光禄寺安排的,桌上贴有考生名签,王渊很快找到自己的桌子。

    王渊特别倒霉。

    因为考桌是随机分配的,而王渊被安排在角落里。殿宇森严,角落里光线不好,此刻完全看不清字,估计天亮之后能稍微好些。

    试卷用白宣纸裱了四层,为十五开,前六开用来写考生信息,交卷之后要全部弥封,后九开才用来写策试正文。

    王渊虽然看不清朱厚照,朱厚照却在王渊进殿的瞬间,便一直脸上带笑死盯着他。

    眼见王渊被安置在角落里,其他士子都开始写姓名籍贯了,而王渊却因光线太弱只能慢慢研墨,朱厚照幸灾乐祸笑得更开心。

    天色愈发光明,王渊提笔写自家信息:应殿试举人臣王渊,年十六岁,系贵州宣慰司贵竹长官司人,由贵州宣慰司学生应正德五年庚午科云贵乡试中试,由举人应正德六年辛未科会试中试。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列于后,曾祖讳忠(未仕),祖父讳恩(未仕),父讳全(未仕),世代皆务农。”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终于公布策试内容。

    题目内容有五百多字,大致意思为:

    “创业以武,守成以文。但兵农一致,文武同方,文武的作用究竟有什么区别?纵观先秦与汉唐宋,英主都是文武兼备。天下虽安,忘战必危险,治兵与治民之道有何差异?”

    “我朝太祖皇帝非常牛逼,啥都制定得非常好,于是有了一百五十年的安定繁荣。但现在士子失业、百姓饿肚子、流民化为盗贼;如今赋税不足、民力枯竭、军饷不够、兵力欠缺、反贼未除,是文武百官哪里做错了吗?”

    “如何才能避免文恬武嬉,如何才能让天下安定,如何保我大明长治久安,请士子们来说说。”

    士子们拿到题目之后,都感到有些惊讶,今天的殿试内容太实在了,以前都什么王道啊、礼教啊这些虚言,哪里会问如何治兵与治民?

    但仔细想想,早在半个月前,反贼就打到京南一百里,如今还在河南、山东流窜,这道策问题目明显是切中时弊的!

    三百多个中式举人,此时此刻,集体抓瞎。

    王渊也在挠头,这道题出得太大了,根本不是一天时间能写好的。

    好在王渊穿越之后,也非只看四书五经。《千字文》和《小四书》就有各种历史故事,而在龙岗山,王渊也向王阳明请教过时事弊病,同时还看了几本乱七八糟的史学杂书。

    《礼记》的许多内容也能引用,反正论及历代兵农事,再结合穿越前的中学历史书来答便可。

    确定好自己的答题内容,搜肠刮肚瞎写一阵,时间已经快到中午。

    皇帝派人赏赐宫饼一包,就着茶水便是午饭。

    殿外丹陛内有茶水,士子随时可以去喝,也随时可以去上厕所。只要别看其他人的卷子,别大声喧哗吵闹,是没人来管你在干啥的,搁厕所里睡一觉都可以。

    朱厚照赖着性子,一直在奉天殿坐到中午,便打着哈欠溜去豹房玩耍。

    王渊上个厕所回来,发现金台上的皇帝不见了。他闭眼在考桌上趴了一阵,再次整理思路,然后坐直身体继续瞎写一通。

    傍晚,夜色降下。

    殿试不给蜡烛的,你若生有神眼,那也可以摸黑继续。但咱这不是仙侠文,黑灯瞎火的,考生们陆陆续续交卷,然后哀鸿一片结伴出宫。

    金罍哭丧着脸,对王渊说:“策试题太难了,怕是只能排进三榜。”

    “我也瞎写的。”王渊笑道。

    废话,苦读四书五经的士子,遇到这种策题谁不瞎写?

108【科举舞弊案】

    殿试阅卷工作还没开始,暗恋金罍的那个靳岚,其父亲靳贵便摊上事儿了。

    这次会试,有舞弊案发生!

    起因是一个叫王谦的宜兴人,在礼部贡院工作,他跟同乡应考举人吴仕有仇,举报吴仕作弊。会试填榜之际,外帘官(考试监察官)全都进来,彻查舞弊案件,因此这届会试填榜很晚,比往届晚了一个时辰出榜。

    结果查来查去,吴仕没有问题,反而是江阴举人陈哲,被查出向靳贵(副主考)的家童靳可勤行贿买题。

    陈哲直接被剥夺中试资格,靳可勤则携款逃跑。

    王谦坚持说同乡吴仕也买题了,于是外帘官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取消吴仕的进士资格(已经中试),一派认为应先把靳可勤抓回来,当面与吴仕进行对峙。

    闹来闹去,吴仕都已经去参加殿试了,还是被莫名其妙剥夺功名。

    而靳可勤早已潜逃,副主考靳贵和中试举人吴仕,都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殿试结束之后,这个消息传遍京城,二人有理都说不清楚。

    最倒霉的是工科左给事中马卿,他身为吴仕的房官,推荐了吴仕的卷子,也因此事被连累,外调去大名府担任知府——纯属躺枪。

    所以,正德六年的会试录取三百五十人,但进士只有三百四十九个,吴仕被罢免了。

    “若虚,你听说了吗?这次会试有人作弊!”金罍快步跑进王渊房中。

    王渊问道:“怎么回事?”

    金罍焦躁道:“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副主考靳贵,就是上巳节踏青,那个靳小姐的父亲。他的家童受贿卖题,早就携款潜逃了,已经参加殿试的吴仕被夺去功名!”

    “还有这等事?”王渊惊讶道。

    “谁说不是呢,”金罍摇头感慨,“现在京城都在疯传,说副主考靳贵卖题无数,暗得贿银数万两。还有,你也被人造谣了!”

    王渊无语道:“关我屁事啊。”

    金罍说:“谁让你是贵州士子?贵州已有十多年不出进士,你不但中试了,而且还是会试第三。那些造谣者到处宣扬,说你贿赂靳贵白银三千两,提前拿到了会试题目,所以才能考得第三名!”

    “草!”王渊忍不住爆粗口,而且还是上辈子的粗口。

    金罍懊恼道:“上巳节就不该出门,我们跟靳家小姐结伴春游的事情,已经被人捅出来了。就连我都被质疑买题,我一个云南士子,会试考中第二十八名,在他们看来肯定买题了。”

    王渊刚开始还不在意,此刻却表情严肃起来。

    风言风语很可怕,唐伯虎就是这样被剥夺功名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他娘的,肯定是那些南京国子监生在造谣。

    因为只有一起在河边喝酒的南京监生,才知道王渊、金罍与靳家小姐一起春游的事情。喝酒时一个个热情无比,转身就胡乱造谣,无耻混蛋!

    ……

    李东阳府上。

    宋灵儿焦急万分,想要出城去探望王渊,却被李东阳和王阳明一起制止。

    “你不能出去,会害了王二郎的!”李东阳说。

    “为什么啊?”宋灵儿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你住在内阁首辅家里,还跟副主考是邻居,若再与王渊接触,有心人怕是又要嚼舌根。”

    “那怎么办啊!”宋灵儿焦躁不安,在房里走来走去。

    王阳明笑道:“你说自己想当女将军,统兵之人可不能急躁。”

    李东阳起身说:“些许谣言,不必理会。那个被夺功名的吴仕,其实都是被冤枉的,怎可再因谣言而夺王渊、金罍两人功名。如此以往,难道我大明要以谣言治国?”

    “言官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王阳明提醒道。

    李东阳挺直腰杆,冷笑道:“痼疾日渐加重,我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临死前连两个士子都保不住?”

    李东阳已经决定把事扛下来,反正他这辈子背锅无数,也不差王渊、金罍那两口小锅。

    ……

    东阁,殿试阅卷之地。

    李东阳被人搀扶着来到此处,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刘忠、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梁储、吏部尚书杨一清、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兵部尚书王敞、刑部尚书何鉴、工部尚书李燧等人,纷纷上前见礼问候。

    按制,吏部尚书只有一人,但眼前有一串吏部尚书。就连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同样兼职吏部尚书。

    真正掌管吏部事务的只有杨一清,其他吏部尚书都属于挂名。

    为啥如此?

    因为在正德朝的时候,朝会排列官员班次,六部尚书排在阁臣之前。若阁老们不挂个尚书职,那每次上朝见皇帝,都只能站在六部尚书的屁股后面。

    互相行礼之后,李东阳直接对靳贵说:“些许议论,不必介怀。”

    靳贵苦笑道:“家童贿题,吾之过错,实在汗颜。”

    李东阳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开始阅卷吧,言官那边我来扛住。”

    杨廷和从头到尾都不方便说话,因为他儿子也参加了会试、殿试。他本来请求回避的,但皇帝不允许,只能跑来参加阅卷工作。

    说实话,杨廷和不想参加殿试阅卷,以杨慎的一身才学,再怎么瞎考也能进二榜。即便不进前三,大不了再考庶吉士,同样可选入翰林院,同样可以平步青云,何必惹得一身骚呢?

    杨廷和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自己参加了阅卷工作,若儿子考个状元出来,毕竟招来朝野上下非议。

    李东阳刚刚坐下,便看到三份卷子单独摆放,只能望之摇头苦笑。

    那三份卷子,自然是邹守益、杨慎和王渊的卷子。按理说,考生信息被密封了,不可能提前被人找出,但事实上年年皆有如此潜规则。

    在嘉靖朝以前,殿试的操作空间非常大。

    弥封官可以看到考生名字,经常把会试前三名的卷子,单独列出送去东阁备选,免得殿试阅卷官把会试前三弄成了三榜进士。

    若会试前三名,殿试考出来居然只进三榜,那简直在打会试主考官的脸。因此才有这种偷偷送卷的违规操作,如此一来,会试前三至少也能进殿试二榜。

    还有更骚的操作,就是弥封官把某人试卷,列在某某位置。阅卷官一看便知,于是将此人拔高,说白了就是串通作弊。

    而阅卷官在阅卷之后,晚上还能回家休息,导致皇帝都没看过答卷,结果好文章已在京城传开了。

    鉴于种种弊病,历史上,嘉靖五年就进行改革:第一,弥封官不得参与送卷,避免与阅卷官勾结;第二,阅卷官不得回家,只能住在礼部,防止殿试文章提前泄露。

    李东阳首先阅邹守益的卷子,略微有些失望。虽然文章引经据典,但属于道德文章,并没有什么实际性内容。

    这很正常,邹守益又没当过官,也还没深入钻研史书,主要在研究经义学问。这样的十九岁士子,能写出什么真正有用的治国方略?

    不是考生的问题,而是题目出得太难,让六部官员来回答都难。

    接着是杨慎的卷子,看着看着,李东阳就邹起眉头。

    这份答卷写得太全面了,文字写得太精彩了,不像是用一天时间临时所作。更像是提前得到考题内容,在家翻阅史料典籍,认认真真反复修改而成。

    难道杨廷和故意漏题给儿子?

    李东阳已经起了疑心,但不敢轻易下结论,因为杨慎不仅是杨廷和的儿子,也是他李东阳的亲传弟子!他深知弟子博古通今,或许真有如此才学也说不定。

    再看王渊的卷子,李东阳的表情更加古怪。

    杨慎虽然把殿试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而且面面俱到、用典详尽,但其实满篇空话和废话,跟邹守益一样难以谈及实质性问题。

    而王渊呢?

    文章写得干干巴巴,却通篇干货,直指时弊,犹如出自积年干员之手。

    难道王阳明悄悄偷题,让宋灵儿带出去给王渊看过?

    今年的殿试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李东阳都无语了。

109【圈圈点点】(为盟主“覆盆子酸奶”加更)

    殿试文章有五个等级,分别用五种标记来代替,即:○、△、丶、丨、x。

    名列前茅的试卷,必须有一半以上阅卷官,将其判为一等或二等。

    若一半以上的阅卷官,给这个试卷判四等、五等,那该考生就只能做三榜同进士了。

    李东阳给三张卷子全部画圈,又随意打乱顺序,交给旁边的杨廷和。

    此举谓之“转桌”,就是让别桌的阅卷官继续评分。

    李东阳画的三个圈圈上面,全部贴有浮签以遮挡,其他阅卷官无法看到,只有等全部阅卷结束才能拆开。

    杨廷和随便一扫,便认出自己儿子的答卷。跟文风、内容无关,纯粹看笔迹便知,因为殿试不抄朱卷,全都以考生墨卷来评分。

    书法也属潜在评分项目,字儿写得太差扣分,写得太好加分,写得普通就无所谓。

    不管是从私情,还是看文章,杨廷和都给儿子画了个圈。他可不会故意避嫌,明明儿子写得好,却非要打差评的事情,杨廷和绝对做不出来。

    等把邹守益的卷子看完,杨廷和也打了个圈圈。只要会试前三名写得尚可,他都必须打圈,免得厚此薄彼落人口实。

    直至看到王渊的卷子,杨廷和突然皱起眉头。

    这玩意儿根本没法评价,也没人如此写殿试文章。杨廷和左思右想,实在是拿不准,又因为儿子的缘故,他不敢把分判得太低,干脆给了王渊一个三角形,即第二等。

    卷子传到真正的吏部尚书杨一清那里,评分再次出现变化。

    杨慎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必须给圆圈。邹守益的文章太过空泛,不讨杨一清喜欢,但又确实很有水平,于是给了个三角形。

    而王渊关于马政、关于茶马贸易的论述,简直戳中了杨一清的心窝子。改革马政,乃是杨一清这辈子最得意的政绩,被王渊拿出来举例怎能不喜?

    并且王渊不单单举例,还讨论马政改革之后,茶马贸易商品化可能带来的漏洞,探讨如何能把漏洞补上,防止官商勾结钻空子。

    人才啊!

    杨一清当年也想过填补漏洞,但相关利益集团太强势,他的许多政策无法真正落实。

    读完王渊的卷子,杨一清感觉后继有人,直接给了个大圈圈。

    试卷接着传到阁臣梁储那里,这位先生给杨慎和邹守益全部打圈。同样在王渊的卷子那里卡壳,反复阅读几遍,他随笔点了一下,即判第三等。

    阁臣刘忠的评分又不一样,给杨慎画圈,给邹守益画三角,给王渊画了一个点。

    殿试有两天阅卷时间。

    最后一天傍晚,东阁内点燃蜡烛,大家把浮签撕开统计成绩。

    当看到李东阳给会试前三全部画圈,杨廷和不禁暗骂一声老狐狸。

    千万不要指望一个政坛老乌龟,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李东阳奸猾阴险得很呢。

    放在前些年,李东阳的风评差到极点,扳倒刘瑾之后才猛然好转。再加上他大权在握,以前干的那些腌脏事,都变成为了除去阉宦而隐忍演戏。

    至于这半年来提携后辈,在杨廷和看来不是为国拔才,而是为他李东阳的子孙后辈攒人脉。

    比如这次科举舞弊案,李东阳处理得是真老辣。

    工科左给事中马卿成为倒霉蛋,成了所有会试考官的替罪羊,直接相关责任人靳贵却屁事没有。

    如果再把王渊、金罍的事情扛下,那李东阳就是铁肩担道义。担任考官的那些官员,都必须承李东阳这个情,其中包括王阳明在内。

    李东阳有何损失?

    黑锅都被倒霉蛋马卿给背了,还把工科左给事中的位子腾出来,正好可以换上李东阳的心腹。

    损失都是别人的,好处都是自己的,可以在致仕之前,留下更好的名声、更宽的人脉!

    杨廷和的猜测很阴暗,却距离事实不远。

    但在李东阳看来,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给自己捞好处的同时,还能为国拔才,何乐而不为呢?

    ……

    大概花了两个时辰,阅卷统计结果出炉。

    第一名,杨慎,满分,十四个“○”。

    第二名,余本(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十二个“○”,两个“△”。

    第三名,邹守益,十一个“○”,三个“△”。

    王渊排在第九十八名,三个“○”,两个“△”,四个“丶”,四个“丨”、一个“x”。

    杨廷和拿着王渊那份答卷,感慨道:“此人的卷子,一言难尽。”

    杨一清笑道:“我倒是觉得言之有物。”

    “哈哈,大胆敢言,此子可为御史。”大理寺卿张伦笑道,他给王渊打的也是圈。这位先生乃言官出身,担任监察御史巡视各地,复又以断理冤案名满天下,他知道王渊写的许多内容都是实情。

    王渊写的什么?

    在讨论文武之道时,他说先秦时代不分文武,宰相都是下马治民、上马管军,所以有“兵农一致,文武同方”的说法。又以管仲为例,阐述以文促武、以武敦文的道理。

    虽然千古大道相同,但具体环境是变化的,于是有了文治和武治的差别。

    天下混乱的大争之世,必须以武治为主,因为此时的首要目标是强兵。但与此同时,更要重视文治之功。

    为何大明太祖能得天下,其英明神武的地方,就体现在文治方面。张士诚和陈友谅,一个富甲天下,一个兵多地广,却只知掠夺,不事生产。太祖皇帝可以败一次、败两次、败三次,由于军粮充足,败多少次都可以重头再来。

    而张士诚和陈友谅,看似强大,其实早把治下百姓掏空。他们败一次便内部矛盾激化,败两次、三次就彻底崩盘。这就是太祖皇帝的文治之功。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其一,太祖皇帝定下的制度,被破坏得千疮百孔。马政、盐政、茶政分别如何如何,卫所制度又如何如何,官田制度又如何如何。

    其二,此时的大明,与开国之初又不同。国朝初年,地广人稀,只要种地,皆得其活,人民富足安乐。一百五十年过去,人口繁衍生息,大明变得人多地少,因此催生出大量流民。一旦有反贼举事,这些流民都是潜在威胁。

    其三,太监和贪官,盘剥百姓,鱼肉乡里,人民苦不堪言,应该整顿吏治。

    其四,土地兼并是个最严重的问题,这导致朝廷收不上赋税,而农民又负担沉重。应该进行全国性的土地清查,改革赋役制度,既能增加税收,又能减轻农民负担。

    其五……

    王渊说了很多实际问题,有些是从王阳明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从沈复璁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乡试路途中请教商队秦把头所知,还有些是自己在穿青寨亲身体会的。

    甚至,王渊还提出先把实物赋税,逐步改为货币纳税,取得成效之后干脆摊丁入亩。

    还有,王渊认为应该增加就业,让流民能找到活路。首先要进行的,便是户籍制度改革,允许小商贩在居住地落籍,一个户籍改革便能减少无数流民。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吓人的是,王渊提出实行分税制。即把一些税收列为国税,另一些税收列为地税,这样才能充实户部,让中央在关键时刻有钱可用。

    可惜户部尚书没参与阅卷,否则肯定要给王渊一个大圈圈。

    于是就出现巨大分歧,杨一清和张伦觉得王渊言之有物,特别赞赏王渊的卷子。

    而大部分阅卷官,觉得王渊太过激进,他若当上重臣,必然将大明折腾得够呛。但总算针砭时弊,而说得有些道理,于是随便给个三四等评分。

    被排到九十八名,够咱威武大将军朱寿先生慢慢找卷子。

110【强点状元】(为盟主“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加更)

    朱厚照已经等得心烦了,直至晚上十点多,阅卷官们才捧着殿试卷来找他。

    众臣磕头跪拜,由于李东阳身体欠佳,改为杨廷和给皇帝读卷。

    按理说,读卷官应该把前三名的文章全部读完,但皇帝可以选择不听。比如三年前,朱厚照只听了一篇文章,就按阅卷官排好的顺序点状元、榜眼、探花。

    而有时候,皇帝会不喜欢前三名当中的某人,或许是因为文章不满意,或许只是觉得这人的名字不好听。

    因此大臣们会多准备几份试卷,把后面的几名也念给皇帝听。但基本不会念太多,皇帝也要给大臣面子,人家排在前面的文章,你怎么能够都不喜欢?

    显然,三篇文章念完,朱厚照都不喜欢。

    “这个余本是谁?会试前三名没有他啊。”朱厚照很不高兴道。

    杨廷和揖手行礼道:“陛下容禀,余本乃今科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因其策试文章精妙绝伦,故暂且排在第二。”

    朱厚照郁闷道:“再念!”

    杨廷和只好拿出备用卷,站在皇帝面前继续读,读完之后静静听候发落。

    朱厚照这次问得很离谱:“怎么没有名字?”

    杨廷和解释道:“第四名到最后一名,都还没拆卷,名字是弥封好的。”

    朱厚照开始折腾,下令说:“那就把弥封拆掉,继续念!还有,只念名字就可以了,别把那些文章都读出来。”

    众臣绝倒,不知道皇帝在闹啥幺蛾子。

    杨廷和只得不断拆卷,依次念出考生姓名,把备用卷全部念完,正德皇帝都还不满意。

    “再念,再念,再念!”朱厚照连声催促道。

    拆了好半天,都快拆完五分之一了,杨廷和终于念道:“贵州宣慰司王渊。”

    “就是他了!”

    朱厚照突然笑起来:“这个名字起得不错,一听就是状元。”

    众臣面面相觑,大概搞清真相: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大名,已经被皇帝听闻,而且正好符合皇帝的选才标准。

    杨廷和无法劝谏,因为他儿子暂列第一。

    只要他敢多说半句,事情一旦传出,那就是打压地方士子,就是徇私给儿子求状元。

    “咳!”

    杨廷和轻轻咳嗽一声。

    刘忠立即站出来,拱手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朱厚照质问道,“判谁第一是不是主考官说了算?”

    刘忠答道:“是。”

    朱厚照又问:“朕是不是殿试主考官?”

    刘忠回答:“只有陛下能做殿试主考官。”

    “那就对了,”朱厚照笑道,“你是会试主考官,若取中一个会元,旁人说你取得不对,你是不是想打死他?”

    刘忠硬着头皮说:“若有同考官认为臣取得不对,臣会与其详细商讨,绝不可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气得站起来:“朕便与你商讨一二!你说,为何王渊不能点为状元?”

    刘忠回答道:“被排为九十八名者,必然文章欠佳。”

    朱厚照伸手道:“把卷子给朕看看。”

    杨廷和立即递上去。

    朱厚照大致扫了一遍,瞬间生出跟阅卷官们相同的心思:这写的什么鬼东西?

    “咳咳!”

    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朱厚照表情严肃道:“在朕看来,此卷针砭时弊、言之有物,比其他文章的泛泛之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如此文章不点状元,天理何在?”

    天理个鬼啊!

    虽然阅卷时看不到名字,但会试前三的卷子,是默然单独列出评价的。

    既然杨慎和邹守益已经被评为第一和第三,王渊的卷子就肯定是那份奇葩答卷,十四位阅卷官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陛下不可!”

    “陛下,还请三思。”

    一个个重臣接连跪下,若王渊的奇葩文章都被点状元,那传出去就是今年最大的笑话,比反贼打到京城以南一百里更可笑。

    除了李东阳之外,就连给王渊画圈的杨一清和张伦都跪下了。

    李东阳跪不跪无所谓,老先生身体不好嘛,不跪的理由多得很,反正笑话绝对闹不到他身上。

    朱厚照本来只是一时兴起,若仅有两三个大臣反对,他多半就顺坡下驴,把王渊点为榜眼或探花算了,同样能够进翰林院陪他耍乐。但十四个阅卷官,居然有十三个反对,这让朱厚照怒不可遏。

    老子建豹房你们说三道四,现在连点个状元都不行,到底是谁皇帝啊!

    朱厚照举着王渊的卷子,质问道:“你们都说说,这篇文章有哪里说得不对?京畿之地出现反贼,言官的奏章递上来一大堆,你们也因此出了今年的策试题。现在有士子把问题讲明白,把大明的顽疾都说清楚了,你们居然还在讳疾忌医!真当朕是昏君吗?”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而且句句诛心,众臣连忙磕头请罪。

    户部左侍郎陈勖表现积极,反正他已经被正德罢过一次官,当即说道:“陛下,臣曾巡视山西宁武三关边务,在马政、盐政和军户制度上,贵州士子王渊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此人文章太过激进,摊丁入亩亘古未有,一旦施行必然天下大乱。若此人被点为状元,将来位列公卿重臣,必置江山社稷于危难之中!”

    朱厚照冷笑道:“既让士子策试时弊之题,一来为国选才,二来广开言路。大明岂有因言获罪之理?若是都不让人说话了,那朕明天就把言官全部罢免!”

    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说:“陛下,大明自不会因言获罪,但也不能让士子妄议国政、妖言惑众。以文可以观人,此文章殊为激进,可知此人性格尤烈,并不适合做重臣。”

    给王渊画圈的大理寺卿张纶说:“陛下,白衣飞将王二郎的事迹,臣亦有所耳闻。陛下若是青睐此人,或可判为二甲第一,将来进兵部可也,入大理寺可也,迁都察院可也。以其不畏生死、敢于直言之烈性,最适合进兵部、都察院或大理寺,万万不可入翰林院。”

    朱厚照自有歪道理,他强忍住怒火,笑道:“正是其性格太烈,才应该进翰林院修身养性,你们都应该好好教导,把他从邪路上掰回来!众卿,训导王渊的重任,朕就托付到你们身上了。”

    众臣无言以对,皇帝太能扯了,你还不能说他是错的。

    既然无法从策试文章和品性来反对,那该找什么法子呢?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晣突然说:“陛下,贵州边鄙之地,若点贵州士子状元,恐怕不能让它省士子心服口服。“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很扯很搞笑,不愧是言官们的头头。

    其他阅卷官听了,都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这话要是传出去,非但贵州士子不高兴,其他边疆省份的士子也会炸锅。

    但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理由。

    历史上,嘉靖皇帝就以这个理由,剥夺了一位云南士子的状元之位。

    那个云南士子叫李启东,被阅卷官列为一甲一名。消息当晚就传出去了,好几个边疆省份的士子,纷纷齐聚云南会馆庆祝。这不仅是云南士子的喜事,更是所有没出过状元的边疆省份的大喜事。

    结果呢,嘉靖皇帝搞封建迷信,听信一个道士的鬼话。说如今天下大旱,要点个能下雨的状元,于是嘉靖跟此时的朱厚照一样,辛辛苦苦翻出一个叫“秦雷鸣”的士子。

    但这种迷信言论不能明说,于是嘉靖就称:“云南边远,不宜点状元。”不但不点状元,连榜眼、探花都不给,只扔去做二甲第一,估计也是被阅卷官们气的。

    边疆士子们一听,气得直想撞墙。

    朱厚照冷笑道:“贵州可是大明之地?”

    王晣也知自己不占理,硬着头皮说:“是大明之地。”

    朱厚照怒喝道:“既是大明之地,贵州士子为何不能点为状元?你说!”

    王晣也发怒了,跪着不肯起来:“此人不堪为状元!”

    “你讨打呢!”朱厚照气得不行。

    王晣挺直腰杆:“请赐廷杖!”

    朱厚照大怒:“滚,这里不是奉天殿!”他又指着其他阅卷官,“今天这个状元,朕点定了!谁还有异议?”

    众人跪着不起来,以沉默表示反对。

    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直接拿着王渊的卷子坐回去,提笔写下六个红字:第一甲第一名。

111【独占鳌头】

    皇帝是殿试的主考官,他想点谁为状元,就能点谁为状元,这是法律和礼制赋予朱厚照的权力。

    朱厚照唯一做错的地方,就是不该拆卷看名字,对其他考生极其不公平。

    但严格来讲,前三名的卷子也不该拆。

    如果君臣都遵守礼制,那正常程序应该如此:皇帝在弥封好的卷子上,按文章好坏来点状元、榜眼、探花。众臣回到东阁,拆二、三甲进士卷子填写金榜。翌日,将二、三甲进士榜呈交皇帝御览,在获得皇帝认可之后,这时才拆前三名试卷,并把空缺一甲的进士榜补充完毕。

    但是,从朱元璋、朱棣那会儿,就带头破坏拆卷和填榜程序,总要提前把一甲试卷拆开看名字。

    一百多年下来,大臣们也习惯了。而且在请皇帝点状元的时候,还经常主动拆开给皇帝看,反正基本上不会再改变名次,无伤大雅。

    这是一笔糊涂账,根本算不清谁在破坏规则。

    若大臣敢指责朱厚照擅自拆卷,朱厚照也可以指责大臣擅自拆卷,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华盖殿。

    内阁官员云集于此,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似乎已经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朱厚照和阁臣们在殿中等待,司礼监太监跑去制敕房,将一甲进士的名字填于金榜,又开始拟写传胪帖子。

    金榜从制敕房送回来,尚宝司官员瞟了一眼,然后无比恭敬的请皇帝盖印。

    随即,武英殿大学士梁储捧着金榜,前往奉天殿交给礼部尚书费宏。

    费宏是今年会试、殿试的总策划,他同样属于内阁重臣,礼部尚书不过是挂名兼职而已。但真正的礼部尚书白钺,三个月前死于任上,礼部事务又交回费宏管理。

    “费学士,请接榜。”梁储双手递上。

    费宏举双手捧过,弯腰向梁储还礼:“梁学士,有劳了。”

    梁储站着不走。

    费宏有些奇怪,随手把金榜打开,见王渊位列榜首稍微有些诧异。

    梁储问道:“费学士可知状元之事?”

    王渊被强点状元的消息,昨晚就已经小范围传出。但礼部属于科举事宜主办方,出于回避原则,礼部官员不得过问监考、阅卷和评选之事,费宏谨遵制度根本不听风言风语。

    费宏微笑道:“状元自有陛下点出,身为臣子又何必多嘴?”

    梁储苦笑道:“确实如此。”

    费宏入阁是杨廷和强力推荐的,但他跟杨廷和不是一条心,或者说跟谁都不是一条心。

    这位先生十三岁童子试案首,十六岁江西乡试解元,二十岁殿试被点状元,四十一岁就成为阁臣,如今不过才四十四岁而已。

    费宏他平时云淡风轻、中正和气,犹如庙里菩萨佛像,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担事。历史上,王阳明平息宁王叛乱,就有被罢官的费宏在身边出谋划策。

    你以为这是个正人君子?

    嘉靖朝重臣郑晓,如此评价费宏:“数公中唯宏最下,虽有才,心行险测。”

    这是一个真正的老阴比,就政治手段和政治眼光来看,杨廷和给他提鞋都不配。他本来跟杨廷和走得很近,嘉靖大礼议时却静观其变,杨廷和刚一下台,费宏就升任内阁首辅,成为大礼议事件的最大赢家。

    并且,此人看似温和恭俭,实则非常记仇。

    他本来跟王阳明关系亲密,还一起平息宁王叛乱。但因为所属派系不同,王阳明不听从费宏建议,选择把宁王押送给太监张永,双方立即从朋友变成敌人。在杨廷和下台之后,王阳明依旧无法翻身,其中关键便是费宏在打压。

    直至费宏下台,王阳明才终于可以起复为官。

    皇帝把王渊点为状元?

    关我费宏屁事!

    即便王渊真要搞什么摊丁入亩,费宏都不会直接反对,只有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才会出手。

    望着梁储远去,费宏云淡风轻,脸上微笑依然。

    ……

    王渊与诸士子,早已在奉天殿外等候多时。

    此时此刻,士子们都换上了进士巾服。

    王渊身穿一袭深蓝罗袍,缘以青罗,袖口宽大。腰系黑角革带,脚踩黑色短靴,头上还戴有进士巾。进士巾类似宋代官帽,但两翅没那么长,帽翅两端还系有黑纱垂带。

    这一身行头换上,士子们个个变得精神起来,可惜过两天就要还给国子监,留给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朝廷蛮抠门的,送给新科进士拿回家珍藏多好啊。

    但谁让朱元璋厉行节俭呢,这也是节俭的一种体现。

    华盖殿那边,鸿胪寺官员已经拿到传胪贴,凑请皇帝移驾奉天殿。一时间,音乐大作,导驾官引着朱厚照至奉天殿升座。

    礼乐,有礼就有乐。

    今天的仪式,只有皇帝登基、大婚、万寿、凯旋才用,音乐的规格也是最高等级的。

    文武百官和士子们依次进殿,乐声停止之后,序班官员举金榜赞礼,王渊等士子全都跪下四拜。接着从大殿东门出去,在丹陛外集体朝西站立,传制官捧着金榜来到御道,呼道:“诸举人听制!”

    王渊只能再次跪下,等着听皇帝诏书。

    传制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正德六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完毕,传胪官终于开始上正菜,扯开嗓子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从大殿到阶下,宫中侍卫齐声传唱,一队唱完又接着一队。

    王渊的表情有些迷糊,其他士子也惊讶万分,金罍更是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位序班官员走到王渊跟前,微笑道:“状元郎请占鳌头。”

    王渊立即起身,跟着此人踏前几步,跪在丹陛鳌头处。

    传胪官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杨慎!”

    “第一甲,第三名,余本!”

    杨慎面无表情,不悲不喜,他昨晚就知道结果了。

    余本则是不敢置信,他会试只考了第一百九十二名,殿试居然能够被点为探花。

    而会试第一名邹守益,略微有些失落,但情绪波动不大。

    榜眼和探花跪在原地不动,只有状元能够出列,此谓“独占鳌头”。

    王渊现在一脑子浆糊,不知道自己为啥变成状元了。他那份殿试答卷,纯粹是因为反贼肆虐京畿,一时兴起而胡乱写出来的。得个普通进士,然后外放出去当知县,这就是王渊的真实想法,他不太愿意进翰林院做京官。

    王渊是工科生,读四书五经,已经耽误他很多时间,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地方干老本行。

    “第三甲,第七十三名,金罍!”

    金罍早就等得发慌,直到此刻才念自己的名字,简直欲哭无泪。他可是会试第二十八名,现在只有个同进士出身,前后差距也太明显了吧。

    三榜唱完,进士四拜。

    执事官举着金榜从奉天左门出去,在长安左门外挂金榜。进士们紧随其后,前方有伞盖鼓乐开道,稀里糊涂间已出了皇城。

    “状元郎,请吧。”顺天府尹杨旦面无表情。

    王渊抱拳回礼:“多谢府尊。”

    状元有特殊优待,不但传胪时独占鳌头,还需顺天府尹用伞盖仪,亲自护送王渊回到住处。

    王渊骑在马上沿街而过,街道两旁俱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长安门外已经张贴金榜,状元之名传遍全城,此刻市民们都来争睹王二郎的状元风采。

    “那就是单骑杀贼的王二郎?”

    “文武双全啊,上马能杀贼,下马中状元。”

    “我听说,大才子杨慎才该中状元,这个王二郎是皇帝乱点的。”

    “皇上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不过王二郎中状元也不错,他当阁老肯定不怕反贼闹京师。”

    “对对对,王二郎当上阁老,反贼怕是连直隶都不敢进。”

    “……”

    京城的消息传得好快,昨晚发生在皇宫的事情,现在居然已经传到街头巷尾。

    顺天府尹杨旦忍不住说:“状元郎,你真个想搞什么摊丁入亩?”

    王渊笑问:“殿试文章能当真吗?杨府尊在奉天殿做的道德文章,当官之后可有一贯奉行?”

    “当然一贯奉行!”杨旦说道。

    才怪呢。

    杨旦的曾祖父杨荣,是明初的内阁首辅,与杨士奇、杨溥并称“三杨”。

    杨旦的从兄杨晔横行乡里、残害百姓,按律当斩,这家伙却躲到京城叔父家中。叔父是兵部主事,姐夫是礼部主事,一起行贿高官位杨晔脱罪。最后成化皇帝亲自过问,汪直派人去抓捕,直接将杨泰一脉炒家,一百余口全部押进京师问罪。

    当时不仅杨家吃挂落,还牵扯到无数文官,最后演变成太监和文官之争,直接导致成化皇帝遣散西厂。

    这个杨旦,是杨廷和一党的,难怪对王渊没有什么好脸色。

    从头至尾,二人就只说了那两三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嘛。而京城百姓,则一路簇拥着王渊出城,客栈老板得到消息正在张灯结彩。

112【收礼】

    旅店,客房。

    周冲已经搞得满头大汗,他今天没干别的,就是迎来送往收礼而已。

    甚至,金罍的书童都被借来帮忙,因为周冲一个人忙回过来。

    至于跟那些送礼的客人交流,当然是王渊亲自出马,反正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王渊都以礼相待不得罪。

    傍晚终于稍微消停,周冲前来禀报:“二哥,一共收到现银四百六十两,另有财货若干。其中晋商席家出手最大方,派人送来一百两银子,还有一方上好的砚台。那个寿宁侯张鹤龄真不是东西,我们把贼寇杀跑,给他保住几大车财物,他居然都不遣人过来道贺。”

    王渊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问道:“每个送礼的,都记录下来了吧?”

    “记好了,不敢弄错。”周冲笑道。

    王渊写了几十封信,都装在信封里放好,递给周冲说:“明天麻烦你跑几趟,按照送礼名单全部回信。另外,财货全部拿去当铺死当,当票务必要收好。”

    “二哥这是要做什么?”周冲不解道。

    王渊懒得解释:“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把收到的财货都捐出去,良乡县不是有个镇子,被贼寇一把火烧了吗?把银子扔给良乡知县,让他妥善用于难民安置工作。新科状元的礼金银子,谅那知县也不敢贪污,因为这银子贪起来烧手。

    王渊也不敢拿,就因为烫手。他知道自己被点为状元,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保守起见,还是不留下任何把柄为好——虽然这种收礼属于常态,连言官们都懒得管,当官的谁还不收礼啊?

    把事情交代完毕,王渊又拿起那份送礼名单,好奇道:“这个姓席的晋商,出手也太大方了吧,非亲非故居然送我一百两银子。”

    “我也不知,听说是蒲州商人。”周冲说道。

    山西蒲州有三大豪商,一为王家,二为张家,三为席家。

    王张两家底蕴深厚,出过许多官员,而且互相联姻。

    席家却是近二十年冒头的,论及浮财甚至比张王两家更多,但席家子弟没出啥大官,干什么事全靠银子开路。甚至专门在京城安排有人,给每科一甲进士送礼,同时还给那些庶吉士送礼。

    不为别的,结个善缘而已,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不但给官员送钱,席家还在蒲州修桥铺路、赈济贫苦,反正社会声誉非常好。

    至于真实情况如何,那只有鬼知道。

    史书上这样记载席铭:“初时学举子业不成,又不喜农耕,曰: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世,仰岂为汗粒之偶,不能树基业于家哉!于是历吴越、游楚魏、泛江湖,撤迁居积,起家巨万金,而蒲大家必曰南席云。”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王渊放下礼单,问道:“何人?”

    门外之人说:“我奉主人之命,来给今科状元王相公道贺。”

    王渊使了个眼色,周冲立即去开门。

    来者捧着一个盒子,双手奉到王渊跟前:“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状元郎收下。”

    王渊随手接过,打开盒盖一看,整整躺着两层银锭,每层有二十锭银子。

    “二百两,好大的手笔,不知贵主人是谁?”王渊玩味笑道。

    来者抱拳说:“宁王。”

    当然就是历史上造反那个宁王,从正德六年到正德九年,宁王派人在京城送了足足三年礼。内阁重臣、六部大佬、要害官员、以及每科一甲进士,几乎全都被宁王送了个遍,据说前后加起来行贿上万金。

    等王阳明把宁王擒住,搜出宁王府的送礼单,内阁首辅杨廷和赫然在列。

    “礼我收下了,”王渊笑道,“且稍待,我给宁王回一封信。”

    信件内容大致如下:“我与宁王素味平生,骤得如此大礼,不胜惶恐。长者赐不敢辞,因此我斗胆把礼金收下。正好良乡县有一村镇被贼寇烧毁,我现在自作主张,将宁王送来的二百两银子,都捐给遭受兵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王渊直接将信笺递过去,来者当场把信看完,顿时哭笑不得,朝王渊抱拳告辞。

    王渊又写一封信给良乡知县高迪,把高县令好好吹捧一番,又说自己收到许多礼金,不知该做什么用途,因此捐给难民重建家园。小镇重建之后,请高县令写一篇文章,并将送礼者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

    届时,宁王的名字,必然排在碑文第一位。

    简直完美。

    宁王的礼物,不收不行。

    之前所说的那个老阴比,即礼部尚书费宏,就是料中宁王必反,因此坚决不肯收礼。结果被宁王嫉恨,勾结钱宁将其罢官。在费宏丢官回乡的半路上,宁王就举兵造反了,费宏跑去联络王阳明,协助王阳明将宁王给逮住。

    王渊无所谓啊,谁送礼他都收,转手再捐给百姓,反正不进自己的腰包便是。

    刚把宁王的人送走,金罍又来敲门。

    “若虚,京城有些风言风语,都是关于你的。”金罍提醒道。

    王渊问道:“都说我什么?”

    金罍说道:“幸进状元。说你因杀贼事,获得皇帝青睐,实则连一甲都进不了。”

    “哈哈哈!”

    王渊大笑三声:“如果这都是幸进,那他们也去杀贼啊?我又不拦着。”说着,王渊又问,“没拿我的殿试文章说事儿?”

    “你殿试文章写了什么?”金罍反问。

    “没什么,瞎写的。”王渊不谈此事。

    那篇文章看似危险,其实根本就无所谓。谁没有过匡扶苍生的热血幻想,谁没有过少年意气的荒唐文章?而且那时策试卷,只要不犯朝廷忌讳,随便写什么都可以,没人会在意的!

    除了摊丁入亩之外,王渊文章里的其他内容,全都有朝中大臣提出过,甚至是真正着手实践过。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开创者名叫桂萼,今天早上跟王渊一起成为进士。桂萼在嘉靖年间,就已经不顾他人反对,率先实行一条鞭法,还不照样能当上内阁重臣?

    别以为文官都是废物,甚至包括杨廷和在内,其实都想改革弊政,只是不敢太过折腾而已。

    阅卷官集体反对王渊当状元的真正原因有三:

    第一,王渊的策试文章不合规制。应该从道德、历史、礼制、大义等方面入手,总体而全面的进行阐述,即所谓以古观今、高屋建瓴。而不是像王渊那样,逐条逐条的探讨实际问题,这种问题,没当过官的士子说不清楚。

    第二,杨慎的策试文章写得太好了,不点为状元简直没天理。

    第三,朱厚照表现得太激动,非要拆卷找王渊的名字。再结合朱厚照以往的劣迹,阅卷官们害怕王渊被列入一甲进翰林院,成为皇帝身边的幸进之臣。朱厚照越是喜欢谁,他们就越不能让这人进翰林院,这是扰乱官场秩序的大忌!

    第三个原因似乎匪夷所思,其实最关键!

    朱厚照现在还只是疯狂提拔太监和锦衣卫,文官们当然管不了。若王渊进入翰林院,必然被朱厚照疯狂提拔,这是皇帝把手伸进了文官系统。

    一旦王渊幸进成功,必然有其他文官有样学样,大臣们如何不想趁早掐死这种苗头?

    以朱厚照的胡来,信不信王渊几年之后,就有可能当上三品官。反正大臣们对此深信不疑,毕竟朱厚照提升锦衣卫千户、百户,那都是几十上百人搞批发的。

    因此,只要不让王渊进一甲,又在馆选时把王渊刷掉,那就随便朱厚照怎么搞。即便朱厚照脑子抽风,一年时间升王渊当三品官,那都无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嘛,不会对朝廷秩序形成实质性威胁。

    大臣们防的不是王渊,防的是皇帝!

    一个新科进士而已,还没资格进入重臣们的视线。

    这个道理,当天在场的阅卷官都懂,了解真相的王阳明也懂。

    等琼林宴之后,王渊就要去拜谢恩师。到时候,王阳明肯定会给弟子支招,劝王渊进入翰林院之后,寻找各种机会请求外放做地方官。

    只要王渊离开中央,离开朱厚照,大臣们对他的敌视将自动消失。

113【琼林宴】

    一条鞭法的实际开创者桂萼,跟金罍同样倒霉,皆会试名列前茅,殿试之后被甩到三榜。

    金罍是文章写得太空洞,桂萼是文章写得太细致。

    王渊谈了马政、盐政、茶政、田政、税收、户籍等诸多问题,由于篇幅有限,每个问题都难以深入探讨。

    而桂萼的文章专讲田政和税收,他认为流民遍地、乱军四起,是因为田政日趋崩坏,税收制度跟不上时代发展。什么清丈土地啊、改实物赋税为银钱征收啊,反正啰里吧嗦扯了一堆,而且还说得非常有道理。

    问题是,不管王渊还是桂萼,他们所说的那些想法,从弘治朝就有许多大臣提出过,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摊丁入亩除外。

    殿试文章该怎么写?

    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提出切实可行的指导性方针,比如洪武朝状元黄观的《平戎策》,归纳起来就几句话:“北方蛮夷很坏,仅凭教化无用,劳师远征无法一次性铲除。应该屯兵边疆,耕战并举,步步为营。”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细节,只需提出指导性方针即可,该怎么办交给具体执行人。

    一种是杨慎那种花样文章,用典详实、博古通今、遵循大道、恪守礼制、垂拱而治,读起来朗朗上口,看起来花团锦簇。仔细一品,等于啥都没说,实际问题全被回避了,而且必须承认他写得很对。

    若非王渊会试前三,阅卷官不想落会试考官的面子,他肯定跟桂萼一样被甩到第三榜。

    礼部。

    恩荣宴,即琼林宴。

    桂萼被礼部吏员带到席位,一脸郁闷的坐下,垂头丧气不想跟人说话。

    就在此时,大概数十名新科进士,突然站起来抱拳祝贺,却是王渊、金罍和何邦宪三位云贵进士结伴而来。

    王渊自被领去状元位就座,金罍排在桂萼之后大约十位。

    何邦宪就更厉害,他会试倒数第四,殿试倒数第二十一,反正不管怎么倒数都是进士。

    之前考再好有毛用,会试第六的马性鲁,会试第十一的吴惠,会试第十六的朱寅,现在全都被列为三榜进士。

    对了,二甲第四名叫马应龙,传胪唱名的时候,让王渊回忆起不堪往事。

    探花余本出现时,诸多进士同样离席问候,王渊也起身抱拳道:“子华兄,有礼了。”

    “若虚兄,恭喜恭喜!”余本笑道。

    王渊也笑道:“同喜同喜。”

    如果说,谁对王渊做状元最没意见,当属余本无疑。

    此君会试成绩将近两百名,居然能够排进一甲,早就喜出外望了,随便哪个当状元都跟他无关。

    余本的殿试文章,写法跟杨慎差不多。而他的性格为人,则跟金罍比较相似,都是那种埋头钻研学问,不怎么沾染实务,而且容易得罪人的类型。

    历史上,这家伙两次被贬官,都是因为乱说话闹的。一次是皇宫失火,大臣们应诏陈明时事,余本说了一堆真话,被扔去广东当提学副使;又在广东履任期间,弹劾巡按御史毛风贪赃枉法,毛风反手诬陷,两人同时遭罢官。

    有趣的是,在嘉靖上位之后,不合群的余本和金罍,全都被视为杨廷和的反对者而升官。

    宴席还没开始,两人坐得又近,余本赞道:“若虚兄之会试程墨,我有幸一睹,第一篇制文就令人叹为观止!”

    王渊惊讶道:“会试程墨已经刊印了?”

    程墨就是考生的范文,乡试与会试都要整理编印,但绝对不可能如此迅速。

    余本笑道:“我看到的是手抄卷。”

    王渊认真回想了一下,会试四书第一题,好像是“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他那篇文章写得很正常,唯一点亮是把《中庸》里的“齐明盛服”扯进去,让《大学》与《中庸》的论述进行统一。

    这种两相印证的论述方式,朱熹章句里没讲,沈复璁也没有讲,是王阳明平时授课时讲的。

    王渊笑着说:“可是齐明盛服?”

    “正是如此,”余本感慨道,“我学《大学》、《中庸》之时,对这两处只是隐有所动,真没想过二者之道可以殊途同归!”

    王渊道:“此乃吾之授业恩师所讲。”

    “不知若虚兄之业师,是哪位大贤?”余本追问道。

    王渊已经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他犹豫一番,发现没啥可隐瞒的,便说道:“便是这次《礼记》房同考官之一,王讳守仁公。”

    “原来是阳明子之高徒,失敬,失敬!”余本是浙江宁波府人,跟王阳明所在的绍兴府紧挨着。

    王渊笑道:“吾拜在先生门下,还多亏了阉竖刘瑾。”

    余本感兴趣道:“有何说法?”

    王渊解释说:“我本是贵州农家子弟,世代务农,连私学都读不起。十岁那年遇到蒙师,他是绍兴府的秀才,后来捐了一个小官,却因上官得罪刘瑾而被连累,流放云南途中遭遇贼寇。父亲将恩师救回家中,我才开始读书识字。”

    “若虚兄十岁才识字?”余本震惊无比。

    王渊点头道:“确实如此。及至恩师守仁公,因触怒刘瑾贬谪贵州,穴居于荒山野岭,一边耕种一边授课,我才有幸慕名拜入恩师门下。”

    余本恍然大悟,赞道:“此当为一桩佳话!”

    可不就是佳话吗?

    太正能量,太立志了!

    一个没钱读书的农家孩童,跟随被陷害流放的秀才识字。又遇到被贬官的当朝大儒,这大儒惨到住山洞,如此艰苦还不忘兴教化,给了贫困孩童一个真正进学的机会。

    如今,大儒平反昭雪,并且获得升迁。而那个农家孩童,也少年得志,成为皇帝钦点的状元。

    简直就该写文章大肆宣传,让天下士子都知晓此事。

    余本突然回过味来:“若虚兄今年贵庚?”

    “十六岁。”王渊说。

    余本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若虚兄竟只读书六年,真神童也!”

    “侥幸而已。”王渊笑道。

    二人说话之间,榜眼杨慎终于来了,众进士纷纷起身道贺。

    而今天的恩荣宴主持者、代表皇帝慰问新科进士的大学士费宏,也随后即至,全场起身拜见。

    此外,殿试的阅卷官和执事官,此刻亦全都到场赴宴。

    只有李东阳没到,老先生肛瘘发作,这两天疼得死去活来。

    十三位阅卷官,那天晚上竭力贬低王渊,如今却笑容满面,对王渊也是温和可亲、嘘寒问暖。

    新科状元,皇帝钦点的,谁敢表现出不满?但凡公开说一句怪话,都是对皇帝不敬,都有打压后进的嫌疑。

    费宏宣布恩荣宴开席,立即有吏员捧来牌花,代表皇帝赏赐给阅卷官、执事官和今科进士。

    牌是腰牌,花是宫花,进士簪花就簪的这个。

    其他人都是小绢牌,绣有“恩荣宴”三个字。唯独王渊作为状元,领到的是金镶银牌,字儿也是刻上去的。

    宫花也不同,其他进士戴翠叶绒花,只有王渊戴翠羽银花。

    恩荣宴并未持续太久,随便说了些话,吃了些酒菜,便集体前往鸿胪寺,学习上朝的各种礼仪。

    宴席结束的时候,杨一清路过王渊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状元郎,十年寒窗,殊为不易,不可与幸进之人为伍。若有机会,还是外放做官更妥。”

    王渊不明其意,但还是拱手道:“多谢冢宰提点。”

    隔日,王渊领到一套冠带朝服。至于其他进士,则继续穿传胪那天的进士服。等上朝给皇帝谢恩之后,就要把衣服还给国子监。

    当然少不了大明废纸……额,是大明宝钞,每个进士都获赐一大坨。

    (今天老王生日,不要议论其他。)

114【满口胡言】

    深更半夜,王渊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哈欠。

    作为状元,他今天要带领新科进士,去宫里给皇帝上表谢恩。

    状元朝服由红罗缝制,圆领,白绢中单,锦绶蔽膝,银色腰带,腰侧还挂有玉佩。官帽是六七品官的乌纱帽,槐木笏板一把,用来打人肯定很疼。

    周冲从马棚里将阿黑牵出,请王渊骑上去,自己则跟在旁边步行。

    “二哥,我跟人打听过了,状元都要做什么翰林院修撰,要在京城当官好多年呢,”周冲提着灯笼说,“我们也该买套房子了,总不能状元郎一直住在客栈里,说出去平白让人看笑话。就算不买房,也该租一套,金公子就在城里租了套院子。”

    王渊笑道:“那你找牙行寻一处合适的,不用太气派,离南城近就可以了,这样也方便每天上朝。”

    “好嘞,”周冲应了一声,又问,“是不是该买几个烧火浆洗的婆子,再买几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王渊想了想,说道:“丫鬟和婆子各买一个。”

    周冲劝道:“太少了,这不符合二哥的状元身份。”

    “别废话,照办就是。”王渊命令道。

    不多时,两人已来到皇城外,王渊验牌进城,周冲则牵马回去。

    在承天门和午门的中间,修有一些房子,可供百官在等候上朝时歇息。如果前一天办事太晚,或者有急事随时听召,皇帝还会安排大臣夜里住在此处。

    文武百官已经来了许多,由于并非例行朝会,来的都是四五品以上大臣,或者要害部门的官员。

    看到王渊身上的朝服,便知是状元来了。一些官员将他无视,一些官员过来道贺,大多数官员都遥遥抱拳致意。

    倒是新科进士们彼此很热情,三五人汇聚在一起,互相说些家乡异闻,顺便拉近一下关系。

    常伦跟王渊就聊得很起劲,说的全跟武艺有关,箭术、刀术、骑术胡侃一通,恨不得当场拿出兵器比划比划——这种谈话内容,让其他进士彻底无语,不清楚的还以为二人是武进士。

    突然,王阳明也来了,王渊立即过去见礼:“相别一载有余,先生安好!”

    “你很好,”王阳明赞许道,“那天传胪,我便看到你了,比以前又长高了许多。”

    王渊说:“侥幸得中进士,多亏先生教导,尚不及登门拜谢。”

    王阳明低声问道:“你那篇策试文章是怎么想的?”

    王渊说:“拿到题目,便想起京畿贼乱,不由自主就写出来了。进士文章,应该没人当真吧?”

    王阳明点头说:“确实没人当真。跟你一样写类似文章的,另外还有两人,都被排在三榜之列。你若不被点为状元,根本无人理会,内阁重臣犯不着跟新科进士一般见识。”

    王渊笑问:“也就是说,现在有人跟我一般见识了?”

    王阳明告诫道:“众臣最忌讳的,便是幸进之人,你最好早日离京外放。否则升官越快,就越被敌视,迟早成为众矢之的。”

    “弟子明白,多谢先生教诲。”王渊终于搞清楚,为何昨天杨一清劝他寻机外放。

    黎明时分,众官汇集在午门前,大致排好了队伍。楼上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从两道侧门进去,接着是王渊带领新科进士过午门。

    三道正门,状元、榜眼和探花可以走,这辈子也只能走这一次。

    而其他进士,只能按照殿试名次,分单双号走两道侧门入内。

    杨慎亦步亦趋跟着王渊后边,心里很不得劲儿。若非皇帝胡来,独占鳌头的应该是他,被顺天府尹打伞盖护送的也是他,琼林宴佩银牌戴银花的还是他。现在,他却不得不跟在王渊身后,待会儿朝见皇帝还要站在王渊身后。

    状元和榜眼,相差只有一名,但受到的待遇有天壤之别。

    穿得就不一样!

    状元有特制的朝服,榜眼只能跟其他人一样,穿戴普普通通的进士巾服。

    按照程序来到奉天殿前,朱厚照在里面升殿宣礼。搞了一堆繁琐的仪式之后,皇帝乘马车移驾华盖殿,在韶乐声中再次举行升殿仪式。

    鸣鞭三响,礼乐大作。

    鸿胪寺卿刘恺来到王渊跟前,微笑道:“诸进士随我来。”

    王渊便带着进士们入班,四拜平身,进表谢恩,接着又是四拜。

    从殿试到现在,磕头无数次,而且都是给皇帝磕的,王渊都已经磕得麻木了。

    对了,明天还要给孔子磕头。只有拜完孔子,才能脱下进士服,换上真正的朝服,从此摆脱平民之身。

    朱厚照坐在御座上,笑着招手:“状元郎,来得近些。”

    王渊手持笏板移步上前,他拢共在宫里见过皇帝三次。第一次是殿试,离得太远看不清;第二次是传胪,同样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今天是第三次,已经距离很近,怎么越看越面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曾记得我啊?”朱厚照问。

    王渊当然不记得,回答说:“殿试、传胪之日,臣曾两度得见天颜,陛下英武之姿难以忘怀!”

    朱厚照毫无圣君模样,歪着身子笑问:“还有呢?”

    王渊答道:“恕臣愚钝。”

    “城外,门板。”朱厚照给出关键词提醒。

    王渊瞬间回忆起来,坚决不承认:“殿试之前,臣不曾见过陛下。”

    “你记性不好啊。”

    朱厚照感慨一声,突然走下御阶,来到几百进士旁边。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一个进士说:“我在城南见过你,问你是否精通兵法,你居然当即拂袖而去!”

    “臣惶恐!”

    那个进士吓得跪地请罪,同时心里后悔万分,早知道就多拍皇帝几个马屁啊。

    王渊心想:这皇帝的记性真好。

    “起来吧,不会治你的罪。”朱厚照说道。

    那个进士连忙谢恩,两腿发软的爬起来,站在那里浑身直哆嗦。

    朱厚照又来到王渊面前:“真不记得了?”

    王渊略微低头,背着群臣偷偷眨眼:“回陛下,确实不记得。”

    朱厚照收到暗号,顿时哈哈大笑,亲昵的拍王渊肩膀说:“不记得无所谓,朕却知道你白衣飞将王二郎。你那箭术、骑术是怎样练出来的?”

    王渊回答说:“臣自幼家贫,吃不起肉,便跟随父亲、大哥,用自制的土弓打猎。臣五岁习射,至今已有十一载。”

    “家里穷还能骑马?”朱厚照疑惑道。

    王渊只得说:“吏部验封司主事王讳守仁公,因得罪刘瑾而被贬贵州龙场驿。因驿站破败不堪,守仁公只能住在山洞中,自己耕种粮食维持生活。山上皆为生苗,刀耕火种,不识文明。守仁公遂行教化,教导生苗说汉话、习汉字。众苗皆服,名显四方,贵州宣慰司学数百生员,在提学席副使的倡导下,尽皆入山拜入守仁公门下。臣亦在其中。”

    “还有这等事?”朱厚照感觉颇为稀奇,问道,“王守仁何在?”

    王阳明立即出列:“臣在。”

    朱厚照指着王渊:“这是你的学生?”

    王阳明回答道:“王状元确为臣之弟子,他与数百生员来山中求学。因条件艰苦,住茅屋、吃粗食、饮山泉,一年之后只剩十余人,王状元便为其中之一。”

    好嘛,一问一答,互相吹捧,令人肃然起敬。

    王阳明肯定名声响亮到极点,触怒阉宦被贬,住山洞还兴教化,又用一年时间培养出状元,随便哪条传出去都是文官楷模。

    朱厚照又问:“你还没说怎么学会的骑马。”

    王渊胡扯道:“在山中求学期间,有一同窗唤作李应,为贵州李总兵之第三子。臣与李三郎同住一茅屋,同睡一草床,情同弟兄。臣的骑术,便是李三郎教的。”

    “你那匹神驹呢?”朱厚照的消息非常灵通,还知道王渊有一匹上等水西马。

    王渊回答说:“三年前,乖西苗部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在回家探亲途中,遇到贼兵转运辎重与妇人。便与李三郎合计破敌,李三郎联络到四位旗兵,我则回家联络村中青壮。”

    “打仗了?”朱厚照饶有兴趣。

    王渊回答说:“一千披甲贼寇,另有数百贼寇运粮辅兵。我等埋伏于山谷,夜里多举火把突袭,贼兵大败,斩获无数。”

    朱厚照问道:“三年前你才多大啊?”

    王渊拱手道:“十三岁。”

    不管是大臣还是进士,听到此时都无话可说。

    尼玛,十三岁就敢夜袭叛军,而且只有四个官兵,其他全是农民,还外带两个生员。而且居然夜袭成功了!

    贵州果然是边鄙之地,民风竟如此剽悍。

    王渊又说:“山中求学之人,还有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当时年方十五岁,也一起参与了夜袭。宋宣慰使得知之后,便赠送臣一匹水西良驹,以示褒奖。”

    众人更加无语,少女跑去山中求学且不提,还跟着在夜里打叛军?

    朱厚照哈哈大笑:“尔等皆为少年英雄。那个李三郎,既为世袭军户子弟,让他来京城当锦衣卫吧!”

115【人鬼难辨】

    周冲牵着马儿,早已在承天门外守候多时。他在人群当中找到王渊,立即迎上去说:“二哥,牙行带我去看了好几处房子,有两处我觉得挺好,哪天你抽空亲自去选一下。“

    “不用找房子了。”王渊也懒得骑马,只牵着阿黑步行出城。

    周冲惊讶道:“那继续住客栈?”

    王渊解释说:“工部已经安排了房子,我也是散朝之后才知道的。”

    “考状元就是好,朝廷还带送房子的,怕有好几进院落吧?”周冲顿时就乐得合不拢嘴。

    王渊笑道:“你倒是想得美,能有个单独的院子就不错了,我估计是好几个人合住一院,就跟当初在昆明租房差不多。而且那房子也不是朝廷送的,只是暂时住在那里而已。”

    周冲失望道:“朝廷可真小气。”

    不但是状元、探花、榜眼,就连馆选出来的庶吉士,工部都会帮忙安排住处。另外,司礼监每月免费提供纸墨笔等文化用品,光禄寺免费提供早晚餐,礼部每月发钱买蜡烛。

    说白了,就是包吃、包住、包日常用度。

    但法定用餐只有一日两餐,毕竟皇帝也只一日两餐,想吃三餐必须自己花钱买一顿。

    礼部的膏烛钱也很有意思,按制每月可领三锭宝钞,官价即十五两银子。可在实际操作中,既不能每月发十五两银子给翰林官买蜡烛,也不可能每月发一沓废纸宝钞——那就,直接发蜡烛吧。

    周冲又问:“丫鬟和婆子还买不买?”

    王渊摇头说:“不买了,估计阿黑的马棚都不好找,更别提安置丫鬟和婆子。”

    新科进士集体到文庙祭拜孔子之后,王渊和探花余本就搬进工部提供的住宅。至于榜眼杨慎,当然是住在自己家中,不用来跟苦逼北漂们挤宿舍。

    随后几日,王渊和其他进士们,都忙着拜谢主考、房师和业师。

    会试主考官是阁老刘忠,当然不可能谁都见。二三榜进士只能递上拜帖,以此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能在刘府的会客厅喝杯茶就算有面子了。

    但是,一甲进士,刘忠肯定要当面接见。

    王渊作揖见礼:“学生王渊,见过刘阁部。”

    刘忠微笑搀扶:“状元郎不必多礼,且坐。”

    王渊坐下说道:“有赖阁部赏识,学生才侥幸中试,今后定不负提携之恩。”

    刘忠意兴阑珊,叹气说:“我是反对你当状元的,至于今后如何行事,你且好自为之吧,这些都跟我无关了。刘瑾虽除,攀附阉党之人不减,而你这个幸进状元,很可能被几方势力当成靶子围攻。”

    王渊没想到刘忠居然说得如此直接,惊讶道:“听阁部的语气,似乎打算致仕?”

    “过几日便走,”刘忠说道,“我与王德辉(王华)乃多年好友,你又是王伯安(王阳明)的弟子,所以才在离京之前提点你几句。场面话我不说了,你且记住这些。朝堂之中,一为钱宁,二为张永,三为杨介夫(杨廷和)。钱宁只要钱,谁挡他捞钱,谁就是他的敌人。张永和杨介夫在大事上合作默契,在小事上纷争不断,你选择依附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你若想做孤臣、幸臣,必然遭受这二人的联手围攻。”

    刘忠就是想当孤臣,结果成天受夹板气。

    王渊揣摩一阵,问道:“西涯公(李东阳)呢?”

    刘忠顿时笑道:“他是神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许多事情,他是不管的,临老且病重,只在乎自己死后的名声。”

    王渊抱拳致谢:“阁部提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刘忠摆摆手,摇头叹息:“唉,我也就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随口给你多讲几句。切记,要么依附张永,要么依附杨介夫。若想做孤臣,可以跟钱宁走得近些,但又不能走得太近。你文武双全,可以早日去沙场建功,这样才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言尽于此,且去吧。”

    主人送客,王渊只能告辞。

    刘忠这些年的遭遇颇为诡异,他因反对刘瑾而被扔到南京。“倒阉派”觉得刘忠是自己人,于是将他提拔为南京礼部尚书,接着又改任南京吏部。

    其他被扔去南京的大臣,都在想着如何扳倒刘瑾,而刘忠却在搞本职工作。他不管谁是阉党,也不管谁是清流,反正只要贪赃枉法的就给予处罚,一次性查出一千多个官员。接着官员大考,刘忠又处理了一千多官员,而且建议纠察官员不必等到六年一次,随时随地都应该整顿吏治。

    好嘛,这条建议很合刘瑾胃口,成为刘瑾清除政敌的利器,无数文官因此被罢免,其中不乏被栽赃诬陷者。

    于是刘忠莫名其妙成了阉党,被调回京城当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还专掌制诏之权。

    刘忠怕了,请求致仕,皇帝不允。

    及至刘瑾倒台,文官得势,刘忠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正式成为内阁重臣。虽然他依旧兼任吏部尚书,却已经失去对吏部的掌控,谁让他一条吏治建议,导致无数文官被刘公公下狱呢?

    太监张永得势之后,深知刘忠在文官体系被孤立,于是想要拉拢这位重臣。宁夏造反平定,不关刘忠屁事,却加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事实上成为张永一党,清流们对刘忠更加敌视。

    刘忠有苦难言,两度被迫成为阉党,心里却又不想阉党,吓得再次请求致仕。

    皇帝不但不允许,还让刘忠主持今年的会试,刘忠干脆专心当起了孤臣。故意公开表达对张永的不满,既不依附太监,也不跟其他文官结党。

    然后他就惨了!

    就在前几天,杨廷和亲自来跟刘忠说,你这次会试搞得不行啊,好多考生的文章有违礼制却被录用。

    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张永与杨廷和,联手逼迫刘忠辞官。

    刘忠再度请求致仕,皇帝依旧不允许,朱厚照需要这样的孤臣。但刘忠这次已经下定决心,他准备以修祖坟为借口回乡,然后就赖在老家不走,到时皇帝肯定答应他辞官。

    正因对朝廷心灰意冷,已经决定走人,刘忠才会对王渊说那些话。

    一来,王渊是老朋友儿子的弟子,随口提点几句;二来,刘忠希望王渊当孤臣,继承自己的衣钵;三来,王渊的殿试文章,其实非常讨刘忠喜欢,他评分第三等只是不想王渊太招摇。

    官场就是这样,是人是鬼很难分清。

    给王渊文章评第一等的杨一清,其实是杨廷和一党。而给王渊评第三等的,却是真正的孤臣,而且真心为王渊考虑。

    馆选庶吉士期间,刘忠便回乡修祖坟去了,此生不可能再入朝堂。

    王渊前去拜谢王阳明的师恩,师徒二人谈及此事,王阳明也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因为,王阳明跟刘忠的性格很类似,做官往往对事不对人,也不愿站在任何一方依附其下。等到李东阳致仕,王阳明失去了大佬照应,多半也会步刘忠的后尘。

    “汝欲做孤臣耶?”王阳明问道。

    王渊想了想,回答说:“吾欲做社稷之臣。”

    王阳明哈哈大笑,甚是欣慰。

116【第一次朝会】

    分配给王渊的房子,在澄清坊头条胡同,也即后世王府井。

    北边还有二条胡同、三条胡同,接着便是北会同馆、诸王馆和东巡捕厅。

    会同馆乃大明首驿,发往全国的公文,都要从这里启程。诸王馆则是藩王进京住的地方,而巡捕厅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

    更北面还有十王府,皇子就番之前,必须住在十王府内。

    南边隔着一条东长安街,便是台基厂。刚开始专门打造宫殿基石,现在衍变成堆放柴禾、草料的地方。

    王渊每天早上起来,只要沿着东长安街,往西走一阵便可到翰林院上班。如果是上朝,那就再往西走一阵,没多远便到了承天门外。

    深更半夜,王渊打着哈欠起床,来到院中正好碰到探花余本。

    这套院子,暂时只有王渊和余本两人,不过馆选考试已经结束,很快就要安排庶吉士们过来居住。

    “若虚兄!”余本抱拳道。

    王渊回礼道:“子华兄!”

    二人的仆从打着灯笼引路,他们跟在后面边走边聊。

    余本的曾祖父官至知府,祖父和父亲都没当官,但家境殷实也算地方大族。

    “若虚兄可有朋友通过馆选?”余本问道。

    王渊说道:“我在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四川士子名叫张翀,彼此相谈还算投契,这次馆选他被录为庶吉士了。”

    余本笑道:“或许会分来跟我们同住。”

    常伦和金罍这次馆选皆不中,而且工作分配已经落实下来,他们一起被派去大理寺观政,相当于全国最高法院实习生。

    观政制度在明初非常有用,新科进士必须实习三个月以上,积累工作经验之后再授予官职。但到了明朝中页,观政制度已经流于形式,随便糊弄糊弄便能补到实官。

    半路上,王渊又碰到几个进士,大家有说有笑前往承天门。

    还遇到不少坐轿子的,皆为三品以上大员。

    明初不许官员坐轿上朝,理学家们认为这样不好,简直把人当牲口使用。但朱元璋、朱棣一死,谁还管这个啊,违制的官员越来越多,后来干脆规定三品以上可以坐轿子朝会。

    六七品官同样坐轿,只是不坐轿上朝而已。

    进士们来到城门口验牌进入,都觉得非常新鲜且激动。虽然从殿试到现在,他们已经进了好几次皇城,但真正排班上朝却还是第一遭。

    在候朝的地方,王渊见到金罍、常伦、张翀等人。

    等着等着,大家都发现不对劲,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也太多了吧!甚至连一些不入流的杂职,居然都跑来参加早朝,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常伦祖上三代皆为进士,他笑着解释:“今天是新科进士第一次上朝,估计都察院和鸿胪寺查得比较严,避免文武百官缺席朝会者太多,想给新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早朝也能缺席?”金罍惊讶道。

    常伦低声笑道:“我听父亲说,弘治十五年八月某日,总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人没来上朝,当时惹得先皇雷霆大怒。”

    王渊瞬间无语,一次早朝就有一千多人旷工,参加朝会的官员该多少啊。

    主要还是朱元璋太能干了,裁撤宰相职位,导致朝廷没有主事者,一切都靠朝会来解决。

    国朝初年,无论大事小事,都必须交给皇帝决断。每次早朝,从六部大佬到九品小官,乃至不入流的杂吏,都必须跑来参加早朝。连皇城侍卫抓住盗贼,都要拖到皇帝面前,交给朱元璋亲自发落。

    不但如此,当时的农民代表(粮长),也可以上朝见皇帝,官员们还不能拦着。

    朱元璋就靠跟粮长交流,掌握全国各地的基层信息,甚至有粮长直接被提拔为朝廷大员。明初的粮长世家,都不屑于考进士,因为他们是最荣耀的基层代表。

    到朱元璋晚年,精力已经不足,朝会变得很随意,但定下的规矩却不能改。

    朱棣常年在外打仗,太子理政又喜欢喝酒,导致朝会时间经常变动,于是文武百官就各种开小差旷工。

    后来的皇帝和群臣,实在扛不住这种朝会,于是内阁制度渐渐成熟。先是规定每次朝会只能讨论八件事,后来改成讨论五件事,而且所奏之事,必须提前一天让阁臣先处理,皇帝上朝时照本宣科即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早朝就是走过场而已。

    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旷工,不参加朝会成了常态。

    成化年间有一次午朝,皇帝来了却不见大臣,等半天发现自己被放鸽子,居然一个官员都没来。气得宪宗皇帝大骂:“尔等常以勤政为言,及朕视朝,却又怠慢!”

    如此朝会,真没必要,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也没啥影响。

    等过了午门,在金水桥外候朝,王渊举目四望,顿时被就惊呆了。只见月光之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就跟初一十五赶庙会差不多。

    大略估计,可能上朝官员接近两千人。

    奉天殿里肯定装得下,但太过拥挤成何体统。因此末流小官,以及杂职小吏,只能站在广场里上朝,待遇类似后世游览故宫的游客,只不过他们不用掏钱买门票而已。

    今天是为了迎接新科进士,明天估计就没几个人了,甚至皇帝都有可能旷工。

    还是张居正牛逼啊,这种陋习延续一百多年,谁都知道浪费时间且无用,但又谁都不敢从制度上改革。只有张居正敢下刀子,把每天早朝,改成三六九早朝,一个月只需早朝九次。

    王渊穿着从六品官服,杨慎和余本穿着正七品官服。其他进士由于还未授职,全都穿着白板装,默默站在人堆里当布景板。

    跟电视剧里不一样,没有太监喊“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而是鼓乐队奏乐,鸿胪寺官员宣布入班,接着再行礼奏事。

    早朝没有确切时间,什么时候天光微亮,就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朱厚照明显没睡醒,打着哈欠坐在上边,听取已经在昨日被内阁处理的事务——皇帝面前甚至放着剧本,各种台词都准备好了。

    鸿胪寺卿刘恺首先出列:“启禀陛下,琉球国中山王尚真,遣正议大夫梁能等来潮方物。”

    朱厚照立即对台词:“与他赏赐。”

    于是刘恺便领命退回去。

    户部尚书孙交又出列说:“应天府所属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六县灾伤,请减征今年夏粮税赋。”

    朱厚照再次对台词:“与他减征。”

    孙交又说:“正德五年起运改兑无徵正米(即漕粮已运至京师)二万八千石,请予贮库。”

    朱厚照说道:“与他贮库。”

    一桩桩国家事务,就这样被大佬们说出来,皇帝只需照本宣科回答表态。而王渊等小官小吏,犹如一根根木桩杵在那里,听到的全是被内阁处理好的结果。

    长此以往,王渊也想旷工。

    每过多久,早朝就上完了,众臣在礼乐声中退去。

    朱厚照突然站起来:“王渊何在?”

    王渊都打算离开了,闻言立即上前:“臣在。”

    朱厚照笑道:“陪我去豹房耍……呃,来西苑听差,朕有要事与你详说。”

    诸臣闻言反应各一,大部分都向王渊投去羡慕的目光。

117【豹房之行】(为盟主“爱爱家的风中瑜帆”加更)

    出了奉天殿,朱厚照自己钻进御辇,朝王渊招手道:“上车来!”

    身后便是文武百官,王渊哪敢跟皇帝同乘一车,当即作揖道:“陛下,于礼不合。”

    朱厚照大失所望,叹气道:“王二郎单骑追敌数十里,本以为是慷慨豪迈之辈,却不想竟是个迂腐之徒。”

    既不能得罪群臣,更不能得罪皇帝,王渊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莫害我。”

    自称“我”,不称“臣”,这让朱厚照哈哈大笑,吩咐随侍太监:“去给状元郎牵匹马来,还有,给我也牵一匹。”

    在非正式场合,皇帝经常不自称“朕”,随便怎么自称都可以,朱棣批奏章甚至用过“俺”字。

    大部分臣子都已离开,杨廷和远远瞧着,对杨一清说:“此子毕竟受教于王伯安,基本道理还是懂的,应该算是我辈中人。”

    杨一清笑道:“观其殿试文章,心中自有抱负。我看王二郎也不想做幸臣,只可惜入了陛下法眼,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慢慢观察吧,”杨廷和说道,“若他能以国事为重,做幸臣也不失为好事,我们正好缺一个陛下的贴心人。”

    杨廷和与杨一清离去多时,太监终于把马牵来。

    朱厚照灵巧无比的翻身上马,对王渊说:“王二郎,我特许你宫中纵马,这不算什么违制!”

    眼见文武百官早就走得干净,王渊这才无奈上马,随同皇帝纵马朝西苑跑去。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包括北、中、南三海,是正德皇帝游乐、寝居和处理政务的地方。

    大名鼎鼎的豹房,便建在西苑北端,即后世北海公园的西侧。

    从正德二年到现在,豹房已经建造房屋二百余间,但并非什么楼宇宫殿,建造成本还不足朱厚照结婚用度的一半。

    这不算什么劳民伤财,真正危害巨大的,是遍布全国的皇庄,以及遍布全国的镇守太监。

    好在各地起义频发,让皇帝和阁臣都开始反思,朱厚照已经停止组建皇庄,镇守太监也不敢再大肆敛财——这种克制,不知能够持续多久,保守估计也就两三年吧。

    朱厚照带着王渊骑马至豹房,指着一条街道,洋洋得意道:“这条街是我一手打造的,是不是很繁华?”

    皇帝还没到场,便有太监提前通知。

    此时此刻,无数宫女太监伴做掌柜、商贩、行人、顾客,来来往往与民间街市无异,就是穿的衣服料子稍微好了点。

    而且还有耍把式卖艺的,那天微服私访城南,胸口碎大石让皇帝高兴,钱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就把几个江湖艺人招进豹房。反正只要皇帝来御街游玩,就挥舞大锤使劲砸,石板可以无限制供应。

    朱厚照换上一身民间武士服,手里提着双刀,让随侍太监敲锣吸引观众,立即就有一大堆“路人”围过来。

    王渊哭笑不得,只能过去看热闹。

    朱厚照煞有介事的抱拳说:“各位街坊,各位朋友,本人朱寿,路经贵宝地,身上盘缠已经用尽,耍几路刀法换点饭钱。还望老少爷们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好!”

    皇帝还没开练呢,观众已经开始喝彩。

    朱厚照的刀法不错,至少看起来不错,属于可以吓唬普通人的花刀。当然,表演必须用这种套路,否则舞起来不好看,皇帝真正的刀术难以推测。

    王渊能看出来的,是朱厚照下盘很稳,出刀从容且有章法,肯定下过一番苦功。

    “好!”

    一套刀法表演完毕,观众们再次喝彩,并纷纷掏出铜钱打赏。

    王渊有样学样,也赏了皇帝几文钱。

    朱厚照特别高兴,带着王渊离开街市,观众们则去找太监领片酬。

    今天皇帝身边的体己人,只有王渊一个。

    谷大用带兵平叛去了,张永代表皇帝跟阁臣一起商讨政务,钱宁正在南镇抚司亲自处理案子。

    朱厚照再度骑上马背,笑着说:“王二郎,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王渊跟着皇帝一阵奔驰,来到相对开阔处。

    朱厚照单手叉腰,指着前方平地:“此乃本将军点兵校场,传令三千营,大帅要聚兵了!”

    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不多时,二百骑兵奔驰过来,都督同知魏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三千营已至,请大将军点校!”

    三千营是明初三大京营之一,据传前身为三千蒙古骑兵。但若仔细查阅史料,便知蒙古骑兵只有二百六十人,其他全是从各方抽调来的精锐骑兵。

    也即是说,最初的三千营,乃整个大明朝,优中选优的三千精悍骑兵,其成员构成不分地域和民族。

    随着三千营的扩建,随着朱棣的死亡,精锐不再精锐,最后在土木堡一役被打断骨头。

    现在京城早就不是三大营时代,而是十二京营,每个京营都有三千营编制。另外还有个老营,也被京兵们称为“老家”,那才是真正的三大营班底,只不过是组建十二营时,被挑剩下的老弱病残。

    十二京营共有六万余人,此时一半多被调去平息刘六刘七之乱。

    朱大将军横刀立马,问道:“王二郎,你看本将军的三千营可雄壮?”

    王渊笑道:“确实威武。”

    朱厚照对魏彬说:“你挑一个射手,与王二郎比试骑射。”

    魏彬立即选出一个神射手,还为王渊送来一副弓箭,是制式的五斗马弓——马弓的弓力,一般都比步弓弱。

    王渊也不矫情,随手拉弦,说道:“弓力太差,使着不得劲。”

    朱厚照哈哈大笑,问道:“你用几石弓?”

    王渊说:“一石弓。”

    朱厚照道:“这可是马弓,跟步弓不一样。”

    王渊答道:“前月在城外,我用的是两石弓杀敌。”

    此言一出,竟皆骇然。

    魏彬当即质疑道:“状元郎,在皇爷面前,你可不要说大话。”

    王渊笑道:“魏都督,我何须说大话?”

    魏彬跟着笑了笑,不再言语。

    一个武臣,一个文官,即便都是幸臣,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魏彬没必要跟王渊过不去。

    朱厚照问道:“军中可有两石弓?”

    魏彬回答说:“需要慢慢寻找,便是找到了,长久欠缺保养,估计也不得用。”

    朱厚照失望道:“那就给王二郎拿一石弓来。”

    魏彬自去传令。

    朱厚照又问王渊:“你那把两石弓,可是找人特制的。”

    王渊抱拳道:“回禀陛下。我杀敌所用弓刀,皆为云南乡试之时,黔国公沐总府所赠。”

    朱厚照稀奇道:“沐家送你弓刀做什么?”

    王渊回答说:“沐公爷也是能文善武之辈,他在鹿鸣宴上行乡射之礼。曾以一把一石弓,与我比拼箭术,连射十二箭不分胜负。可能是对了沐公爷胃口吧,他便送我一副弓、一把刀。”

    “哈哈哈哈!”

    朱厚照特别高兴,说道:“有机会把沐家人也招来京师,本将军要亲自跟他比箭!”

    不多时,一石弓取来。

    王渊与一个三千营骑士,策马奔驰于校场,二人连射数箭皆中靶心。

    似乎三千营也不赖嘛,但要知道此人,乃是数千京营骑兵当中挑出来的,整体而言还真不咋地。

    到第五箭时,那人终于脱离靶心,而王渊一直稳如狗。

    对王渊来说,死靶子太容易了,并且目标距离太近,便是骑射他也有十足把握。

    骑士羞惭不已,随即下马跪地,向朱厚照和魏彬请罪。

    朱厚照非常大度,安慰骑士说:“何罪之有?跟你比箭的,可是白衣飞将王二郎。看赏!”

    朱厚照又对王渊说:“走,我带你去看老虎,那是本将军亲手养大的。”

118【豹牌】

    朱厚照的老虎没养在豹房,而是在西苑的南端——西华门外有个皇家动物园。

    地方上有时会进献祥瑞,番邦使者也会进献珍兽,中小型野兽都养在西华门外。大型野兽另有安排,比如专门饲养大象的象房,就位于宣武门外。

    从朱棣那会儿便是如此,听说还养过长颈鹿。这些并非朱厚照自己搞出来的,历代皇帝有闲心都会去动物园逛逛。

    至于豹房里的猛兽,仅有一只超级凶猛的金钱豹。

    但是,这只金钱豹的待遇特别好,养豹官便有二百四十人,每年俸禄二千八百余石。这些养豹官,并非单纯照顾豹子,还要负责陪朱厚照耍乐,其中不乏精心挑选来的武勇之士。

    朱厚照带王渊来到皇家动物园,指着笼子里一只老虎说:“喏,那只虎便是我一手养大。”

    “果然威风凛凛。”王渊顺手拍了个马屁。

    动物园里一共七只虎,有东北虎,也有华南虎。而朱厚照亲手养大那只,正是在动物园里出生的,他偶尔过来扔几块肉而已。

    朱厚照问道:“王二郎可能搏虎?”

    王渊又不是智障,立即摇头:“不能。”

    “可惜了。”朱厚照深感遗憾,他一直想看人虎相搏之戏,但至今没有遇到自告奋勇者。

    太监们抬来一只羊,朱厚照力气颇大,拽着羊腿便扔进虎笼中,坐看群虎扑羊之戏。他一边观看,还一边点评每只老虎的特色,甚至异想天开,打算组织一支虎豹兽军。

    半上午,是皇帝的早膳时间,王渊也跟着在动物园吃了一顿。

    吃饭之时,朱厚照突然正经起来,对王渊说:“王二郎,什么刘六刘七,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知道我最想打败谁吗?”

    王渊虽没读过《明史》,但也对朱大将军的事迹有所耳闻,答道:“蒙古小王子。”

    “二郎乃我知己也!”

    朱厚照哈哈大笑,挥舞着筷子说:“有朝一日,本将军要亲率十万大军,与蒙古小王子在边关决一死战!”

    王渊说道:“预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换成别的文官,只听“亲率大军”几个字,就肯定激动得跳起来,土木堡之役历历在目啊。

    但王渊却认为,土木堡之役的惨事,关键不在御驾亲征,而在皇帝把战争视为儿戏,换谁那样打仗都肯定要完蛋。

    朱厚照对王渊的反应很满意,他愤然道:“蒙古小王子殊为可恶,年年犯我大明边关,本将军欲效成祖之故事,将那些蒙元余孽彻底扫清!”

    蒙古小王子,并非真正的小王子,乃是明朝官员对鞑靼部首领的统称。

    历史上,跟朱厚照打仗的小王子,应该是蒙古中兴之主、成吉思汗第十五世孙、蒙古可汗——达延汗!

    史书对那一仗的记载很滑稽,后世之人,黑的黑死,吹的吹死,真实情况已不可考。

    反正达延汗败逃之后,回到草原没多久便死了,继位的小王子很快也死了。鞑靼诸部随即陷入分列状态,互相之间征伐不断,根本没功夫跑来大明惹事儿。

    这也是为啥朱厚照亲征之后,蒙古小王子不再扣边的真正原因。

    听到朱厚照的豪言壮语,王渊忍不住浇冷水,正色道:“陛下可读过《孙子兵法》?”

    朱厚照笑道:“当然读过。”

    王渊又问道:“兵事有五要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何谓道?”

    朱厚照说道:“道者,令民与上同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大明苦于边患久亦,百姓皆欲除此患,本将军征伐蒙古小王子正是合道之举!”

    孙子说,打仗要举国齐心,上下一志,就可同生共死而不惧危难。

    “真的合道吗?”王渊质问道,“卫所之制已败坏多时,军田被肆意侵占,小兵多沦为佃户。他们平时过日子都难,怎会跟陛下一心?而北方数省百姓,因马政、粮政破产者多,不但不想打蒙古人,反而杀官起事对抗朝廷,百姓们又跟陛下一心吗?”

    朱厚照默然。

    王渊又问道:“陛下可知汉武帝?”

    朱厚照说:“知道。”

    王渊放下筷子,起身抱拳说道:

    “汉武帝拥有文景两朝积累的国力,都不敢直接跟匈奴开战。而是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行公羊派大一统、大复仇理念,在文治上统一军民的思想。接着又行三铢钱、半两钱,改革货币制度,以积累朝廷财力。”

    “然后颁推恩令,解决诸王割据內患。期间又改革马政,买马养马,积攒骑兵。以汉武帝天人之姿,也是继位十八年才敢征讨匈奴。陛下自是英明神武,然与汉武帝相比何如?”

    朱厚照突然觉得饭菜没胃口,扔掉筷子说:“汉武帝怕是更强一些。”

    王渊又问:“如今大明,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四川、江西、贵州、湖广,皆有反贼作乱,国库日渐空虚,与汉武帝之国力相比何如?”

    “别何如了,”朱厚照生气道,“我晓得国库空虚,若这时跟蒙古小王子开战,连朝廷大军的粮饷都凑不齐。”

    王渊问道:“所以,陛下想跟蒙古小王子决战,只是闹着玩而已?”

    朱厚照嘴硬道:“谁想闹着玩了?我是要振作的,怎奈朝堂诸公不肯奋进!”

    王渊笑问:“汉武帝登基之初,朝堂大臣愿意奋进吗?汉武帝连兄弟都压不住,时时有窦太后蛮横干政。而陛下大权独揽,大明之皇威,远胜汉武帝多矣。若以象棋举例,汉武帝手里只有两车,而陛下则车马齐备。”

    朱厚照还在推卸责任:“你的殿试文章我也看了,朝政弊端怎么改?我敢说半个不字,大头巾们就喷口水了!”

    王渊反问:“就没人对汉武帝喷口水吗?”

    朱厚照变得心烦气躁,把碗碟推到地上摔成粉碎,气呼呼说:“我不想跟你讲话,你且去!”

    随侍太监跟着朱厚照离开,负责引导参观动物园的太监,则对王渊说:“状元郎,请吧。”

    王渊拱手作别,随口问道:“不知中官尊姓大名?”

    那太监没想到状元对自己如此客气,微笑道:“御马监李能。”

    王渊再度抱拳,这才被一个侍卫引路离开。

    司礼监跟内阁对接,代表皇帝处理政务;御马监则跟兵部对接,代表皇帝处理军务。

    而且,御马监还要管理牧场和皇庄,负责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并且统率西厂,动物园和象房也顺便归御马监管理。

    张永与刘瑾的矛盾,便是御马监与司礼监的矛盾,也是西厂和东厂的矛盾。

    刘瑾不但是文官干掉的,更是被竞争者御马监干掉的,因为刘公公把手伸得太长,竟然多次染指御马监的事务。

    各地镇守太监,多为御马监太监外任。若太监为祸,司礼监迫害的是文官,御马监迫害的是百姓!

    李能把手拢在袖子里,微笑着目送王渊离去。

    突然,一个侍卫骑马奔回,交给王渊一块牌子:“王相公,这是皇爷给你的,务必收好。”

    王渊稀里糊涂接过铜牌,只见正面有豹子浮像,横刻“豹字四百八十号”,反面刻有“随驾养豹官军勇士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字样。

    李能本来不想跟王渊结交,见到此牌,立即撒腿跑过来,满脸笑容道:“恭喜王相公。”

    王渊问:“何喜之有?”

    李能解释说:“携带此牌的外官,可随意出入豹房。”

119【冷处理】

    王渊从皇城慢悠悠出来,只走了很短一段路,便来到自己的办公单位翰林院。

    今日是第一天上班,按理应该先去拜见主官。

    但主官靳贵(兼任)肯定不在,这会儿正搁制敕房办公呢。

    嘉靖以前,内阁权力还没达到巅峰。制敕这种事情,必须交给翰林院主官(翰林学士)办理,落款署名也是署翰林院之名——再往前几十年,内阁甚至属于翰林院的附属机构。

    那就去拜会四位侍读、侍讲学士,结果其中三人都不在,他们还兼着其他职务。

    只有侍讲学士吴一鹏,专职在翰林院当官,主要工作是给朱厚照讲课。

    以朱大将军的性格,当太子时都不愿听课,更何况现在已经做了皇帝。于是,吴一鹏整天无事可做,看看书、喝喝茶而已,小日子还过得蛮潇洒。

    “吴学士,学生有礼了!”王渊很给面子,直接行了一个弟子礼,眼前这位老兄是会试的同考官。

    吴一鹏对此非常满意,微笑着搀扶王渊说:“若虚初来翰林院,对一切都还不熟悉,先跟着伦伯畴(伦文叙)观政几日吧。”

    随便说了些没有营养的场面话,王渊又去跟翰林院同事们打招呼。

    其他人都没啥可说的,唯有温仁和那里必须礼敬有加,因为温仁和是王渊的会试房师。若碰到温仁和的儿子,即便对方只有两三岁,王渊都必须称呼一声“世兄”。

    “哈哈,若虚你终于来了,快坐,快坐!”温仁和是个好好先生,跟谁说话都是笑容满面。就像他的阅卷一样,什么文章他都能找出亮点,然后写出来大加赞赏。

    这位老兄没啥靠山,刘瑾倒台之后,好多文官都升迁,他只升了个侍读。

    历史上,直至嘉靖当皇帝,温仁和才终于熬出头,一路升迁到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

    王渊坐下寒暄几句,问道:“学士初来翰林院,先生可有训诫?”

    温仁和反问:“你跟着谁观政?”

    “伦编修。”王渊答道。

    温仁和脸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笑容,天马行空的提醒道:“伦伯畴家的千金,似乎已与梁尚书(梁储)的孙子订婚。”

    王渊虽然没听明白,但温仁和言尽于此,他也不好多问,只拱手道:“多谢先生提点。”

    两人又聊片刻,王渊告辞离开,去见带自己熟悉工作的伦文叙。

    伦文叙自幼家贫,父亲以撑船为生,他幼时营养不良,脑袋奇大无比,被呼为“大头仔”。七岁时,伦文叙在村塾偷偷听课,被塾师免费收为学生,又因塾师病逝而辍学。

    此后,伦文叙一直没钱进学校,自学考上秀才,自学考上举人。被负责乡试的巡按御史赏识,推荐到南京国子监读书,会试第一、殿试第一,高中状元!

    多么励志的人生。

    更神奇的是,此时的第三号阁臣梁储,恰好是伦文叙的同乡(佛山人),那就干脆联姻结为亲家呗。

    二人见面之后,伦文叙直接问:“可曾读史?”

    王渊答道:“略有涉猎,未通一史。”

    伦文叙道:“那就先把《左传》、《史记》、《资治通鉴》读完,去吧。”

    尼玛,在贵州时读书,来京城还要读书,王渊心里很想骂娘。

    几日之后,王渊大概有些明白,温仁和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伦文叙是梁储的人,梁储又与杨廷和一党,他们在观察王渊,想摸清王渊究竟是啥想法。

    而让王渊去读史书,第一层意思是冷处理,暂时不让王渊接触政务;第二层意思是长久培养,万一王渊可为己用,正好升做侍讲亲近皇帝,把王渊当成打入皇帝身边的一颗钉子。

    杨慎就要幸运得多,根本不用在翰林院上班,直接去东阁那边的制敕房观政,学习如何撰写、发布诏书。

    只要杨廷和不倒台,杨慎就能平步青云,路线早就规划好了:编修、侍讲、侍讲学士兼左右春坊或詹事府职、翰林学士兼吏部侍郎,并负责制敕房起草诏书,然后就是做尚书再入阁。

    跟梁储结为亲家的伦文叙,已经在按照这条路走了,马上就要兼任右春坊职务,再熬两三年随便立功就能当侍郎——历史上,伦文叙在立功期间(修皇谱、主持考试)便病死了,不然肯定又是一个阁臣。

    状元王渊被冷处理,打发去读史书;榜眼杨慎被重点培养,直接去制敕房观政。

    而探花余本,则不上不下,负责协助整理各种材料,包括皇帝的起居注在内。若大佬们想栽培他,这些工作经历非常有用;若不能入得大佬法眼,那就等于白费功夫,等着冷板凳坐到死吧。历史上,这位老兄被扔去教育系统,显然没有大佬赏识。

    王渊对于自己的遭遇无所谓,读史就读史呗。

    读史使人明智,东西学来是自己的,他每天抱着一本《左传》慢慢啃。偶尔以请教为名,跑去王阳明那里串门儿,顺便跟宋灵儿玩耍。

    王渊可以凭借豹房腰牌,不经报备便进皇城,而且是直接去豹房找皇帝。

    但王渊没有这么做,朱厚照也没再召见他。两人都懒得去上朝,因此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安心读书,一个安心耍乐。

    酒楼。

    常伦喝着闷酒,一言不发。

    王渊问道:“明卿兄怎么了?”

    金罍说道:“遇到一个案子,寿宁侯的远房亲戚殴人致死,地方影响非常恶劣,案件直接捅到大理寺。结果被压下去了,无人敢过问,死了也白死。”

    常伦生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寿宁侯殴人致死也就罢了,他的远房亲戚居然也如此嚣张!还不是太后惯的!”

    太后护犊子,谁都知道。

    若大理寺官员敢管寿宁侯的案子,大理寺卿估计要被张太后亲手打一顿。别说她儿子在当皇帝,就连嘉靖当了皇帝,嘉靖想让寿宁侯退还民田,张太后都拿着手杖痛打去嘉靖——心里没有半点逼数。

    常伦和金罍都被派去大理寺实习,每天接触无数案子,这两位公子哥已经见识到大明的黑暗面。

    “莫生气了,明日到城外纵马去。”王渊安慰道。

    金罍也劝道:“是啊,生气有什么用?大理寺卿都不敢管,我们两个只是观政进士,把自己气坏了也没有半点用处。”

    常伦拍桌子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王渊摇头叹息,这倒霉孩子不适合当官啊,性格也太直了点。就算你看不惯,那也该憋在肚子里,等爬上高位之后再去改变现状。

    后人对常伦的定位是“散曲家”,而非官员,也算比较贴切了。

    转眼已至五月,弛报会试喜讯的吏员,终于有惊无险抵达贵州。

    (今天一直在研究明朝官职,查此时的翰林院主官就用了两小时,结果居然是卷入科举舞弊的靳贵:怎么又是你?)

120【破天荒】

    贵州布政使又换人了,四川义军越闹越大,甚至闹到湖广边界,湖广总兵不得不联手四川官军一起围剿。

    高崇熙因为熟悉四川事务,立即被调回去当左布政使。

    现在的贵州左布政使,是从广西调来的,名叫翁徤之,余姚人,跟王阳明和沈复璁是同乡。

    “方伯,大喜事啊!”幕僚冲进来禀报。

    高崇熙在贵州的时候,已经把乱军打得缩成一团。结果他一调往四川,苗族乱军很快就再次扩张,翁徤之已被这些乱军搞得焦头烂额。

    “何喜之有啊,难道官军大胜?”翁徤之问道。

    幕僚笑道:“京城弛报,贵州宣慰司士子王渊,今科会试第三,高中礼经魁!”

    翁徤之说:“这有什么稀奇……不对,贵州多少年没出进士了?”

    幕僚说道:“此乃十五年来,贵州出的第一个进士!也是自大明开国以来,贵州出的第二个会试五经魁!”

    翁徤之立即噌的站起来,满脸笑容说:“快准备一下,再把席副使叫上,本官要亲自去今科进士家中道贺!还有,立即起草文书,将此喜讯通报全省!”

    幕僚立即行动起来,而翁徤之也去换官服。

    没办法,贵州太需要这种喜讯,翁徤之赴任后遇到的全是倒霉事。

    一般而言,贵州如果出现叛乱,在无法自行解决的情况下,即调四川、湖广和云南的官兵过来围剿。但四川、湖广军队正在两省边界平叛,云南靠近贵州的卫所,又因为之前的米鲁之乱没有恢复,这导致贵州乱军一直蹦跶到现在。

    翁徤之也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在广西就曾平乱立功,可贵州这边根本没法使力——安贵荣还没死,三个儿子继续争权,互相拖后腿之下,反而被乱军压着打。

    很快,翁徤之见到了弛报喜讯的官差,席书也带着沈复璁前来。

    甚至左参政朱玑,也带着布政司其他官员到场,贵州大小官员都对此表现出无比重视的态度。

    报讯官差却很懵逼,牵马问道:“诸位上官,王相公的府邸到底在何处?我连续问好几个人都说不知。”

    席书指着沈复璁,笑道:“这位是王二郎的蒙师,让他引路即可。”

    众人还未成行,张教授突然领着司学生员前来:“可是王二郎中了会试五经魁?”

    “正是。”翁徤之笑着说。

    张教授拍手大笑:“魁星高照啊,我贵州士子也有出头之日!”

    生员们亦爆发出欢声笑语,王渊能在会试名列前茅,这给贵州士子带来希望,谁说咱们不可能考进士!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越榛、詹惠等一众同窗,更是约好了喝酒庆贺,遥祝王渊能够平步青云。

    当然,在喝酒之前,必须去王渊家里一趟。

    “喜报,喜报!”

    就在此刻,突然又是一骑进城,弛报官差大喊:“贵州士子王渊,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刚才那人说什么?”

    “好像是状元及第。”

    “说的是京城官话,我们没听错吧?”

    “好像没错。”

    “贵州也能出状元?”

    “……”

    之前的喜讯,只是让人感到惊讶。此时的喜讯,则让整个贵州城轰动起来。

    家家户户都走上大街,跟着官差往前跑。

    书店老板哈哈大笑,站在门口大喊:“状元买过我的书,状元买过我的书!只要买本店的书,就能高中状元!”

    王渊偶尔跟李应下馆子吃饭的地方,酒楼老板也扯开嗓子嚎叫:“快去找人换匾,咱家的酒楼得改名字,今后改成‘状元楼’!”

    却是会试的弛报官差,因为京畿有贼寇作乱,整整耽误了半个月,居然跟殿试喜讯前后脚到达贵州。

    翁徤之本待率众出发,听到远方传来的喊声,整个人都惊呆了,下意识回头问幕僚:“可是状元及第?”

    “状元及第!”幕僚点头道。

    张教授哈哈大笑:“破天荒了,贵州破天荒了!”

    一个状元放在江西不算什么,放在贵州却意味着巨大的政绩。提学副使席书,还有宣慰司学的张教授,百分之百要因此升官。

    沈复璁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敢置信,老子居然教出了一个状元?而且是破天荒的状元!

    翁徤之突然喊道:“快取二十两银子,封给这两位差官。今日暂且不动,备齐礼仪,明日一应官员都去状元府邸道贺!”

    破天荒这种事情,百年难遇,贵州左布政使必须以最高规格对待,否则本地官民肯定要怪他太过轻慢。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越榛、詹惠等人面面相觑,王渊考个礼经魁回来已经够吓人了,谁曾想居然还能破天荒中状元。

    “诸生,我等应该加倍努力才是!”陈文学对同窗们说。

    叶梧点头道:“理应如此。等给若虚庆贺完毕,咱们都聚在一起,每日苦心向学,还请互相督促!”

    诸生纷纷应诺,李三郎感到一阵头疼。

    直至此刻,沈复璁终于回过神来,抱拳对席书说:“恭贺上官!”

    席书笑道:“同喜,同喜。”

    此时贵州的右参政是安贵荣兼任,由于乱军未平,对安贵荣的处罚还没下来。但等到朝廷抽空处理此事,安贵荣肯定要被撸掉,席书很可能因功升迁贵州右参政,成为贵州行政系统里的第三把手。

    不多时,宋公子也从宋氏族学进城,跑来跟沈复璁一起喝酒庆贺。

    曾经资助王渊读书的宋坚,更是在家里笑得合不拢嘴,他也没费几两银子,居然资助出一个状元。

    “把阿采叫来!”宋坚说道。

    很快,曾经伺候过王渊的侍女阿采,便来到宋坚面前,行礼道:“老爷。”

    宋坚笑着说:“你收拾一下,明日就启程,去王状元的家中做丫鬟。”

    “谁是王状元?”阿采不解道。

    宋坚解释道:“就是在族学读书那个王二郎,如今中状元了。本想把你送去京城,但山高路远怕出意外,你就去王二郎家中,伺候状元郎的父母吧。”

    翌日,足足上百人的道贺队伍,一起出发前往黑山岭。

    紧赶慢赶三天时间,终于来到穿青寨,把方寨主吓了一跳。

    听说王渊中状元,方寨主也是欣喜若狂,立即下令全寨张灯结彩庆贺。

    “方伯,这便是王二郎家!”方寨主领人过去。

    翁徤之看着那土墙草顶的几间矮屋,感慨道:“状元郎不容易啊,如此贫寒却能鱼跃龙门,当为天下士子之楷模。”

    张教授笑道:“方伯说得是,寒门出贵子,更显可贵,诸生应当学习。”

    王全和王猛,是被人从地里叫回来的,裤脚上还裹着不少泥巴。

    家里的陶土碗不够,王姜氏和王方氏又去左邻右舍借碗,这才给每个道喜之人都倒了一碗清水。

    两位报喜官差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头疼,他们辛苦奔波数千里,只为拿到赏钱而已,没想到状元家里居然如此穷困。

    好在翁徤之会做人,昨天支应了二十两给他们,否则这趟怕是要白跑。

    “渊哥儿真中状元了?”王全笑得合不拢嘴。

    翁徤之握着王全的手,亲切说道:“令郎鱼跃龙门,破了贵州的天荒,全赖二位悉心教养。”

    王全傻乐道:“我啥都不懂,就会种地,是渊哥儿自己争气。”

    翁徤之突然喊道:“来人,拆门!”

    两个官差手里提着铁锤,直接跑去砸王家的大门,王姜氏惊道:“使不得!”

    沈复璁连忙安抚:“嫂子,这是改换门庭的大喜事。还应找来寨中石匠,在门前立一道状元及第牌坊。”

    翁徤之让幕僚取出一张宣纸,递给王全说:“我越俎代庖,已经把‘状元及第’几个字写好了。席副宪也写了一篇表文,记录令郎破天荒的壮举,贵州城里要立碑篆刻,寨中也应再立一块石碑。”

    见王渊家中贫苦,翁徤之又取出五十两银子,亲手交给王全改善家庭状况——都是公费。

    一般而言,地方上即便出状元,官府也不会如此破费,但谁让王渊这是破天荒!

    其实王家没有想象中那么穷,隔三差五能吃鸡蛋,油盐也放得很足。王全和王姜氏勤俭持家,银子拿去买了头耕牛,还雇佣新上山的难民当佃农,开垦了好几亩荒地。

    怎么说也算小地主了。

    但外人不知道啊,官员和士子们回城之后,都在宣扬王渊如何贫寒苦学,关于王渊励志故事也五花八门。

    沈复璁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把自己怎么遇到强盗,死里逃生来到穿青寨,又如何教导王渊识字的故事,编得越来越圆呼。重复几百遍之后,他自己都信了,好像真是被王家父子救上山的一样。

    又是半个月过去。

    京城再次来人,李应获授锦衣卫总旗,勒令其即可前往京城南镇抚司履任。而沈复璁也被平反,正式洗去流放之身,并且升官担任济宁州判。

    前者是皇帝安排的,后者是吏部安排的。

    状元在华盖殿说了那番话,吏部自然要有动作,否则大佬们的脸往哪儿搁啊?在王渊口中,沈复璁可是触怒阉党被流放的,必须拨乱反正予以提拔,这属于文官集团的政治正确。

    “我这就做官了?”沈复璁有些晕。

    席书大笑:“恭喜沈兄。”

    沈复璁的理想是当七品知县,现在只差一步之遥,因为州判属于从七品。而且济宁还是个大州,济宁州判已经比许多小县的知县更滋润——前提是乱军别打过去。

    数日之后,沈复璁和李应结伴北上,而贵州的状元励志故事则越传越广,甚至连凿壁偷光这种事儿都有了。

    (本卷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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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