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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辞赋与万言书

    正所谓诗缘情,赋体物。

    诗词歌赋,赋在最末,然而在宋朝进士科四场之中,诗赋却是最重。

    如今诗也成了次要,退居在赋文之后。

    如今章越进入进士科后,难即难在学赋上。

    赋中章越印象最深的当属‘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当然还有一个反面教材,那就是刘几的‘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以及欧阳修那句‘秀才刺,考官刷。’

    赋即是半诗半文。

    这文是散文,散文即是不押韵不对偶的文章。

    但赋是不仅押韵,还要换韵,有时要对偶,也可不对偶。

    至于诗呢,有七律五律甚至三律,但篇幅短,赋却普遍长。

    故而赋被称为有诗有文。

    赋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

    拿司马相如上林赋举个例子。

    ……逼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冽,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盭。逾波趋浥,涖涖下濑。批岩冲拥……

    上林赋里整篇都是如此铺垫之句。

    不少汉赋都是如此,实际上多不是实景,而是司马相如将想象臆造出的景物都描绘进上林苑的景色里,给人一等高大上的感觉。

    这不是一代两代如此了,唐朝的赋就已经是这样了,韩愈实行‘古文运动’,就是觉得这样的赋太虚太假,说白了就是文人纯粹在‘炫技’,没有实际内容。

    被认为是‘假象过大,则于类相远,逸辞过状,则于事相违’。

    到了宋朝又恢复了这个德行,但欧阳修为主考官的嘉祐二年,再度推行‘古文运动’,你再敢这样写就是‘秀才刺,考官刷’了。

    刘几这位太学第一人下场可见。

    要学赋,一个是韵书要读要背,还有一个则是词汇量要大。

    若觉得自己古文词汇量大的话,可以尝试作一下司马相如《上林赋》和《子虚赋》的阅读理解。

    当年汉武帝读司马相如《子虚赋》长叹道,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

    结果一旁蜀人内侍无比自豪地道,此是臣的老乡司马相如所作的。

    汉武帝见了司马相如后,司马相如说《子虚赋》是诸侯王打猎的赋,我再为你写一篇天子打猎的《上林赋》。

    这子虚赋与上林赋虽说都讲得是打猎园林之事,但两篇几乎无一语略同,可见司马相如词汇量大到什么地步。

    如今欧阳修推崇古文运动,一直要将科场上的律赋改为文赋,可是一直不能如意。

    好比欧阳修自己写秋声赋,也得骈散兼顾。

    本来章越也是欧阳修古文运动的支持者。

    不过他也明白了为何古人要在诗词歌赋上押韵?

    押韵不是仅仅为了修辞罢了,而是为了方便背诵。诗经那么多诗歌,都是以传唱的方式得以保留,最后才被人记录在纸上。

    诗歌再好,但若是难以背诵,就不具备有生存条件。

    毕竟古代没有随手百度翻书的条件,故而通过诗歌这样朗朗上口的方式,背在脑子里当然是最好了。

    如此哪怕很多年以后,偶然触景生情,也能念出或唱出一首儿时背过的诗或唱过的歌。

    明白了这一点,章越对赋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不过比起经学,学赋这个还是真看天赋。

    ‘赋圣’司马相如就算不遇到汉武帝,人家也是赋圣。

    章越如今也开始学赋。幸亏在太学里,各斋每日在炉亭切磋学问,还有饱学鸿儒充任讲官,这让章越有了学习的途径。不似过去在乌溪时,找本书都难。

    太学的制度是‘讲于堂,习于斋。’

    崇化堂每旬一讲,由国子监直讲亲自授课,平日考课时也在崇化堂。

    至于平日学习则在斋舍。

    这斋舍与学校宿舍有些不同,有些研讨室,自习室加宿舍的感觉。

    每日章越都必须来到炉亭参加筵会。

    此炉亭置于每斋之中,因冬日可以升炉子,故名为炉亭。

    炉亭就是斋舍的自习室加研讨室,除了冬日生火,到了夏天则将东西两壁的通身窗打开。

    章越从南面走进炉亭,东西二壁的通身窗旁悬挂着本斋及第者的名字,下面再以小字写上进士几甲几名,乡贯等等。

    北面则是实墙,上面悬挂着三块板牌挂于壁上。

    中央这一块板牌是重中之重,被称为光斋牌。

    这是从唐朝中进士就留下的规矩,凡是本斋进士及第,做官归省太学的太学生,当返学行光斋之礼。

    除了行礼外,还需向本斋纳一笔钱,称光斋钱。若出任宰执、状元、帅漕,还得再送本斋一批贵重礼物,然后写于光斋牌上。

    至于左光斋牌右两块,左侧书本斋学生姓名籍贯以及表德(在太学里获得荣誉),章越行过‘参斋’之礼后,已是列名于这块板牌上,正式成为了养正斋的一员。

    右侧则书太学学规,养正斋斋规,旁附一副炉亭座次(炉亭之图见章末彩蛋章)。

    亭中正中央则是一个火炉,座位则皆围着亭炉,共有二十四个座位左右而设。

    一斋满额为三十人,但为何只有二十四座位之数,章越倒不明白了。

    不过比起以往教室与宿舍两点式的生活,平日至炉亭处参加筵会或自习倒是不错。

    章越平日在炉亭习赋文,斋长刘几在时,章越也向他讨教如何写文章。

    太学一斋之内,斋谕执行学规,斋规,至于斋长则统筹其事。斋长虽没有督促学业,答疑解惑的职责,但刘几是‘太学第一人’,也许是名气太大枪打出头鸟,故被欧阳修刷下来之故,但人家的才华肯定是毋庸置疑。

    章越找刘几请教时,他道了一句:“学我的文章,他日被考官刷之,莫要怪我。”

    章越则笑了笑。

    刘几或是看在章越是章衡章惇族亲的面上,也或者是那日泡妞帮自己出头的份上,反正也是对章越学赋尽心指点。

    章越向他问道,是不是如今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子虚赋不可再学,转而学韩愈,柳宗元的文章,将文章写作平易畅达就可以应试。

    刘几闻言盯着章越看了半响,然后道了一句:“你喜好何等文章,就去学何等文章,一味揣摩考官喜好可乎?”

    章越闻言愣了半响,刘几用手点了点自己心处道:“千古文章自有其道,你当问问这里,而不可问他处。得了‘红勒帛’如何,吾也是不惧也!”

    章越不由佩服。

    红勒帛是指‘红绸的腰带’,蜀地成都士子大多喜欢在腰间缠一条‘红勒帛’。

    刘几去年科举,即遭到了‘红勒帛’。

    欧阳修用‘秀才刺,考官刷’羞辱也就罢了,还将刘几的文章从头到尾用朱笔一竖一竖地抹掉,美其名曰为‘红勒帛’。

    如此羞辱完了,欧阳修再写上‘大纰缪’三个大字加以批评,对左右道此必是刘几的文章,张贴在贡院给各位考官欣赏,考完拆名众人一看果真是刘几。

    换了常人经了这样的侮辱,要么不考,要么改变文风了,但刘几一句我也不惧,实在是令章越刮目相看啊。

    但见刘几正色道:“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写于汉景帝时,但汉景帝却不喜辞赋,故而司马相如一直郁郁不能得志,但到了喜好辞赋的汉武帝时,司马相如却乘时而起。若是司马相如早早更之其道,日后还能写出上林赋那等文章来么?自古以来,我等读书人就要有所坚持,莫要让文章去寻人,要人来寻你的文章!”

    章越听了质疑道:“若是明岁还是欧阳学士为主考,斋长还是不易文辞如此呈上么?”

    刘几大笑道:“正是如此。”

    章越点点头,这真是大丈夫本色啊。

    刘几提醒自己说得也有道理,何必当今时兴什么文章就去学什么文章呢?

    就如同后世整天讨论下一个风口在哪里?有个大佬说‘站在风口上猪也会飞起来’,但同样也有大佬说‘管他风口在哪里,做好自己的事,总有一天风口会吹到你身上来得,一直去寻找风口,反而丢了自己。’

    看来刘几就是这样牛人,早就看破了一切,故而能坚持不动摇。

    然后过了一些时日,章越才知道刘几改名为刘煇,字也从‘子道’改为‘之道’。不仅如此,连文风也改了,一改文辞,文章写得比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还‘古文’。

    章越知道后不由大骂,真是马勒戈壁,这人说话简直跟放屁一样,浪费了自己多少时间。

    于是章越也只好重新抱起韩柳,欧阳修的文章认真读起,学习他们的文风。

    词汇量和声韵都要背,不过文章就不一定了。文章主凭天赋,好比高考的作文,大多数人练习一辈子也拿不了满分。

    但后天的努力有没有用,答案还是有用的。

    有句话是‘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就是说将三苏的文章背熟了,就可以吃上羊肉了(做官),背不熟那就只能喝菜汤了。

    不过读三苏文章为科举范文还是建炎以后的事,如今就是揣摩韩愈,柳宗元的文章。

    本朝就读一个欧阳修。

    除了诗赋文章,太学生们在炉亭里最常讨论的也是朝政大事。

    正如向七之前所言的‘带发头陀院,无官御史台’。太学生生活确实清苦,也是抨击朝政。

    也有人说太学生因日子清苦故而抨击朝政,也是有道理的。

    尽管有当今官家的圣眷眷顾,但因为太学从当初的孙复,石介,到如今的胡瑗,李觏当年支持范仲淹变法的关系,总是遭人排挤,甚至被人视作‘君子党’之地,故而朝廷拨给太学的经费,屡屡被按着不发,或遭到各种有意无意地刁难。

    太学生难免一肚子怨气。

    如今已到了七月,正是酷暑难耐之时,大多数太学生正准备着国子监解试。

    章越在炉亭,一面拿着蒲扇,一面读韩愈文章。却见有一人同学道:“有一好文章,与诸位共鉴。”

    众人问道:“是谁的文章?”

    章越打了个呵欠,他见过不少太学生吹捧的文章,先入为主的认为除了欧阳修外,没几个人文章可以作为自己参考的。

    故而还是看韩柳的文章有精神。

    但听对方道:“如今提点江东刑狱的王介甫返京述职时,写给官家的万言书。”

    章越一听王介甫三个字,当即把打了一半的呵欠掐住心道,是王安石的文章,那我可不困了。

    “此文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读之令人拍案叫绝,这几日京中大臣皆在议论此书。”

    听到这句话,一人笑道:“王介甫的文章好是好,但这个人听闻甚是迂阔。当年知制诰时,官家邀一众大臣们至御园钓鱼。众大臣们皆气定神闲地钓鱼,唯独这王介甫反却将鱼饵啊都吃了,此事闹了个大笑话。”

    众人一听都是笑了,也有几人质疑道:“道听途说来得吧,怎会有人误食鱼饵,还是堂堂大臣?荒谬?”

    一人道:“并非荒谬,此事我有听说,次日官家还与几位相公谈论此事,他说他人误食鱼饵一粒也就罢了,一碟皆食尽之,如何有人不近情理至此啊。此人必为诈人!”

    “此事千真万确,我家舅舅在旁侍直听来的。”

    另几人则为王安石找借口。

    一人道王安石乃宰相种子,一人却道,若用这样的人为相,天下必困。

    几人正在争论,章越却来到面前向对方一揖道:“求借文章一观。”

    几位太学生都在忙着辩论,文章倒一时没人看。

    故而章越迫不及待地先将文章看下来,此文被梁启超称为‘秦汉以下第一大文’。

    章越不知到底如何个好法!

    章越一字一句地读起‘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

    章越这边读着,那边同窗们已是分成两派吵作一起。

    说起太学生们的政见大体还是倾向支持当初范仲淹的新政。

    后世有言,进士里近半都是胡瑗的学生,而王安石变法尽用胡瑗弟子,这些并非没有道理。

    政见之争最是无聊,章越哪管那么多,反正有好文章先看一遍,等睡着后背下来再说。

    正当章越看完,抬起头却看到一个人正看着自己。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安持。

第一百三十三章 答案

    吴安持看来,章越也是回以笑着点了点头。

    此刻炉亭里众人吵个不停,章越则放下文章向吴安持走去。

    吴安持笑道:“众人都在争论,为何章兄独在背文章呢?”

    章越本要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拍几句王荆公的马屁。但转念又想以自己与吴家的交往,对吴安持岳父是谁,应有所了解才是,如此不是很虚伪?

    不过自己喜欢人家的文章那是真的,如此又有什么不好意思。

    章越索性拿出一副对‘此公文章深有研究’的样子道:“吴兄,吾窃以为当世诸公除欧阳学士外,当属王公的文章第一。”

    “哦?真有此事?”

    章越道:“吾往日素喜《伤仲永》,《游褒禅山记》,但吾近日读《读孟尝君传》却更叹服。”

    见吴安持微微疑惑,章越笑吟道:“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章越言此看吴安持的脸色道:“读到最后一句,直如‘老吏断狱案’实拍案叫绝!”

    这篇《读孟尝君传》不足百字,但读来就是给人感觉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四五处转折后,最后一句简直犹如神来之笔!

    同时章越也有一个意思。

    王安石举孟尝君的例子,不是慎交友么?

    你吴二郎君在太学之中不也是如此么?

    吴安持果真深以为然地道:“然也,自古以来皆称孟尝君好得士,然而君子与小人岂可共处哉?”

    “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于染丝,是之谓矣。是故君子必慎交游焉!”

    吴安持闻言笑了笑就没说什么了。章越心道,这吴二郎君好难亲近,看来要结交此人还真不容易。

    想到这里,章越返回到座位。但听堂上愈争论愈激烈,这些太学生也真是什么都敢说,居然从庆历新政批评至官家头上了。

    这特么胆也太肥了。

    宋朝风气就是如此,不仅太学生如此,连官员也差不多。

    当年直接导致庆历新政失败的进奏院案,一名官员写了一首傲歌简直狂出天际。

    一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后一句不说了,前一句居然要皇帝搀扶自己。

    庆历新政到底为何失败,不少人都将原因归究至宋仁宗前后反复,不能坚持的身上。

    但章越觉得有些错怪宋仁宗了。

    庆历新政,其实就是一个不成熟之举。

    当时朝廷经过与西夏之战的阵痛,故而仁宗皇帝仓促决心改革。他将范仲淹,富弼召回中央实行新政。宋仁宗本认为他们会立即拿出一个切实可行之政策,但议论了半天,范仲淹最后才上了十条建议,也就是后来的‘范十条’。

    范十条条条都是针对宋朝当时最大的问题三冗(冗官,冗兵,冗费)而来。

    从范仲淹,富弼进入中枢到最后离开,新政不过一年即失败了。

    为何如此?

    宋仁宗一开始就没有作好新政的准备。范仲淹变法的失败,让他意识到变法的时机还不成熟。官员们认为‘规摹阔大,论者以为难行’。

    反对的人实在太多,真要推行新政会触动到根本。

    为何有三冗?

    说白了,还不是当初当朝者自己设计的。三冗设立就是为了解决一系列问题而存在的,现在你要废除三冗,那么反过来说当初的问题解决了吗?

    没有解决就废除,就动摇根本了。

    还有就是准备不充分的问题了,宋仁宗一开始就没想变法,被西夏打痛这才让范仲淹来试一试。新政实行了一段,才发现什么叫‘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一上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原来问题这么多。

    ‘范十条’还称不上大刀阔斧,但暴露的积弊之深令人触目惊心。

    面对如此多的问题,范仲淹,富弼一直呼吁扩大相权,来推行变法,彻底压下反对的势力。

    但扩大相权,又触动到根本了。

    最后变法失败了,宋仁宗还是将富弼,韩琦,欧阳修当年支持新政的人都在朝堂上,而且一直受到重用。

    至于变法中州县兴学,兴办太学的政策仍在。对于变法党所在的太学,一直给予政策倾斜支持。

    如这一次国子监解试额额从四百五十人增加到六百人,但太学生也才七百多人,就算加上广文馆生也不过一千多人。

    几乎达到三人解一人的比例。

    再想想福建,浙江解试一百解一人的比例。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王安石变法时都取胡瑗的学生为新党骨干。不过王安石当政后,新的太学生又反对变法,这也是王安石所始料未及的。

    众人议论了一阵,章越都不发言,这时候向七突然看向章越问道:“三郎,你怎么看庆历新政及这一份万言书。”

    章越方才仅注意文采文辞了,一时没关注政见。

    章越笑道:“在下年纪轻轻哪好发表议论,如今我学文章还来不及。”

    一旁的人笑了笑,章越不说也就算了,但向七坚持道:“三郎,你这就不厚道了,好与不好,是与不是,你好歹说个大概啊!”

    章越心道,太学讨论政见风气甚重,自己若真的不说,反被人看轻。

    章越决定拿出一个谁也不得罪说法。他放下书笑道:“那我试言一二,说得不对,诸位不要见笑。”

    “请说。”

    章越道:“我读书时有一句深有感触。李文靖公(李沆)为相曾言‘吾为相无他能,唯不改朝廷法制,用此以报国’。我等乍闻此言,以谓李文靖公身为宰相却不当事。”

    “其实为宰相者最败坏者,在于不思事体,为了收恩取誉,屡更祖宗旧制,最后导致官员兵卒冗滥,这才是最大之弊。”

    “今日之用度无节,财用匮乏,公私困弊。一切推迹其事,皆因宰相当初不能遵守旧规,妄有更改所致。”

    章越这一番话说完,在众太学生中倒没掀起什么波澜。

    刘几敷衍笑道:“三郎说得好。”

    说罢众人又继续讨论下去了,章越心想,这些太学生们哪里听得懂这些?

    而一旁的吴安持目光闪了闪。

    次日为朔日,吴安持自太学返回家中。

    这几日不仅他的岳父王安石返回京师,连他爹吴充也从陕州返回京师叙职。

    吴安持给岳父特意在京中找了宽敞舒适的房子安歇,但王安石却言住在哪里都一样,偏要住在太学隔壁的朝集院中。

    见岳父宁可住公舍,吴安持也是无话可说,准备过去见礼请安,谁知却吃了闭门羹。

    原来王安石上了万言书后,轰动了京城,不少官员士子都来拜见,也有人骂说王安石这纯粹是找事。

    但王安石为了表示上书的诚心态度,在天子回复之前,不接见任何外客,索性连女婿也当作外客一并不见。

    吴安持吃了闭门羹后,仍在岳父门外行礼再三,到了家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吴安持回府先见自己的娘子。

    王氏是王安石长女,虽容貌不算出众,但文章才华极高,这一点令吴安持也是自愧不如。

    王氏服侍吴安持更衣言道:“晚上有家宴,你先去母亲那问安,如今十五娘出嫁了,哥哥整日不着家,你又在太学读书,家中倒是冷清许多。”

    吴安持道:“不是还有十七么?”

    王氏摇头道:“你又不知母亲?她对十七向来是外亲内疏的。”

    吴安持道:“有什么外亲内疏的,如今十五娘嫁人了,就到十七了。不过她这性子……要找个好婆家,真是要令爹娘头疼了。”

    王氏道:“你在外头唯唯诺诺,到了家中却说十七的不是。”

    吴安持笑了笑道:“我也是盼她嫁给好夫君,是了,大伯身后如何?”

    原来两个月前参知政事吴育已是病故。

    王氏道:“大伯身后事都已是办了妥当,如今托欧阳学士写墓志铭,至于官家念在多年辅弼之情,已下旨荫补其子入官。”

    “不过大伯家中有几人不做官的,故而推至我们家中,爹爹今日家宴或许会问了你和哥哥有无荫补之意。你是如何打算的?”

    王氏看吴安持脸色,有些失望地道:“我就知不可在此刻问你。”

    吴安持看向王氏的脸色道:“娘子,你也知科场之难,有官为之即先为官。就算荫补,日后也可考锁厅试,博个进士出身。”

    王氏道:“我本也是这个意思,但见你片刻犹豫也无就答允了,我看补荫以后也未必有考进士的打算……”

    吴安持不满道:“娘子,你说话倒越来越像十七了。”

    当夜吴府家宴。

    吴充为官已是二十载,却未及不惑之龄。

    他十七岁中进士,可称得上少年得志,之后仕途上又得他几个兄长提携,可以称得上一路亨通。

    在群牧司时,王安石连包拯敬的酒都敢不喝。但他这样眼高过顶之人,对同僚吴充也极为敬佩,视他为至友。不仅在诗词里一口一个冲卿兄地亲切地喊着,还将爱女嫁给了他次子。

    吴充相貌可称丰神俊朗,其妻李氏也乃名臣李宥之女,这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这日家宴,吴安诗,吴安持夫妇,十七娘都是在场,至于几个孩童则由下人抱着在旁另一张小桌吃饭。

    席上众人不敢出声,唯有吴充言道,吏部打算荫补给吴育后人为官,按长幼分授予太常寺太祝,大理寺评事,秘书省正字等官。

    吴安持想起今日在炉亭谈论三冗,他也深感如今冗官之弊。至于冗官之弊,就是荫补太滥。故而范仲淹提出十条其中一条就是‘抑侥幸’,意在革除荫官之弊。

    如吴家几个荫补的官职都是京朝官,虽然只是对应着无出身的四十,四十一,四十二阶这最后三阶,但远在选人官阶之上了。

    连一科进士里只有数人,初授才能为京朝官,其他都要出任选人。

    今日太学同窗们抨击冗官荫官之弊时,他是一言不发。

    吴安持从心底知道他们说得对,但此事落在你头上时,那么到底又是对还是不对?

    从此不必苦读诗书了,甚至不必考中进士后,就去偏僻地州县任职,自己可以留在繁华的汴京了。

    听到吴充言已打算让他们兄弟二人一并荫补时,吴安持心底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吴充道:“荫补之事,一日未有明旨,你们二人一日不可声张。其他人也不许多嘴。”

    席上众人都称是。

    吴充又道:“即便荫补,但朝廷也不会立即给你们差遣,等上二三年也是有的,这些时日你们就在家读书,不许外出。”

    见气氛有些严肃,一旁李氏向两个儿子笑道:“爹爹的吩咐记在心底就好了,菜都凉了!”

    吴充微微点头动手夹菜,一家人这才动筷。

    吴充吃了几口,又考校二个儿子学问和政治之事。吴安诗答了不好,挨了吴充几次训斥。其他人在饭桌上吃饭也不由是提心吊胆。

    待轮到吴安持时,他还未答手中的筷子已落在了地上。

    吴充不由摇了摇头,等丫鬟给吴安持换了双筷子后,方问道:“你泰山那份给官家的万言书看了否?”

    吴安持答道:“昨日在太学时已看过了。”

    “你如何看?”

    吴安持满头是汗。

    吴充责道:“还未答已是如此,要说些真知灼见来,以后入了庙堂诸公问起来,不说答些切实可行之案,至少要言之有物。”

    吴安持道:“孩儿以为为政之先还是‘尚简’。”

    “如何尚简?”

    吴安持道:“尚简就是简政,就是简而有法。”

    “可。”吴充道了一句。

    吴安持想了想道:“孩儿今日读书,读到李文靖公(李沆)为相曾言‘吾为相无他能,唯不改朝廷法制,用此以报国’,孩儿……孩儿深有感触……”

    吴充一愣随即道:“哦?说来听听……”

    吴安持答完之后,吴充抚须沉吟片刻,然后笑道:“二哥入太学后,见识倒是有些长进!”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邀请

    次日。

    范氏正与十七娘在府中插花。二人一面插花,一面聊天。

    范氏道:“爹爹上一趟自赴任正路过洛阳,洛阳太守邀爹爹前往花会。爹爹言此花会宴集之所,皆以花为屏障,至梁、栋、柱、拱,以筒储水,簪花钉挂,举目皆花,真是好看。”

    “改日我以牡丹插花,十七,你素爱牡丹,你看以牡丹插花如何?。”

    十七娘道:“我喜牡丹乃因它遗世独立。昔武后诏次日游后苑提笔云,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

    “然而百花俱开,牡丹独迟。武后一怒之下烧去满园牡丹。如今牡丹折枝与百花同列,共插瓶中,岂是牡丹本意。”

    范氏笑道:“我的插好了,如何?”

    十七娘道:“好是好,但用古铜瓶来纳之更好。”

    “你啊你,事事都要挑个理来。再好的器物,都要贬损一番才是。”

    十七娘笑道:“还不是嫂嫂纵着我。我插花就素来插得不好,不插了。”

    范氏失笑道:“也终有你也不会的。”

    范氏虽是这么说,但仍是命女使取了古铜瓶插花来。

    姑嫂二人游园,范氏忽道:“昨夜二叔博得爹爹赞赏那番话,并非自己主意,而是借别人的话头。”

    十七娘问道:“哦?爹爹看出来了?”

    范氏停下脚步看向十七娘道:“好啊,你瞒得真紧,也不与我说道,说说你如何看出?”

    十七娘笑道:“好嫂嫂,我说就是,我本以为也是二哥这半年在太学读书,学问大有长进,但我看二嫂的脸色,却是皱眉不展。她是二哥的枕边人,二哥学问如何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我见二哥被爹爹夸奖后,二嫂却没如何欢喜,心底这才有些疑惑。再经你这么一说,就明白了。”

    范氏道:“难怪如此,你二嫂一直与我素来不和,若二叔得了势,她在我面前神气自是不同。你倒看得仔细。”

    二人起步又行于湖边,吴府湖边小径遍植柳树,一路行来不时要伸手托起垂下的柳条。

    十七娘道:“嫂嫂这我要说你,二嫂人也不坏,就是平日清高了些,不愿与府上的人往来。”

    范氏道:“我最厌人如此,再说妯娌之间,哪有好与坏之说,最常得看对方不顺罢了。”

    范氏言此失笑:“不说这些了,你道二叔是借何人所言么?”

    十七娘笑道:“大概是他太学里哪个同窗?但嫂嫂这么说,倒似我也识得一般。我猜不出。”

    范氏笑道:“猜不出?还记得当初翻仙霞岭时那章家少年么?”

    “真是……他……”

    范氏闻言有些意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十七娘,但见她一手遮住垂来的柳枝,一手轻提罗裙的裙角,双目看似低垂看向路,实不敢与己对视。可是范氏盯着她欺霜赛白脸上,却片刻流露的神情里察觉到些异样。

    范氏心底狐疑,二人走过这段小径,来至凉亭里坐下。

    这里早有几名老妈子提前摆上夏令水果及饮子。

    凉亭上的石凳也早一步铺上了锦垫。

    十七娘坐下后已是从容地道:“方才一时不慎,被几根柳条刮到脸上,倒有些生疼。这位章三郎君,我还记得,当初他言‘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说到这里,十七娘又笑道:“如今倒是变得‘唯不改朝廷法制,用此此报国’。”

    范氏也装作不知地笑道:“说来也是,一言胆大,一言谨慎,都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十七娘道:“是爹爹厉害才是。”

    范氏道:“昨夜乃二叔后来与诗郎一并入书房与爹爹说话时自承得。听二叔言道,这章家郎君在同斋之中,年纪是最小几人之一,其他倒是不觉。只是听二叔说章三郎曾数度主动结交他……”

    说到这里,范氏心道,章三郎为何会主动结交吴安持,莫非……

    范氏想到这里不由又看向十七娘,却见十七娘倒是平常地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范氏道:“然后我就不清楚了,只是诗郎这么与我说的,不过诗郎在爹爹面前也赞了几句这章三郎的才学……”

    “那爹爹……可信得过哥哥的眼光?”

    “这我也不知。”

    “对了,还有一件事说来稀奇。”

    “何事?”

    见范氏有些欲卖关子的样子,十七娘也耐心地坐着喝紫苏饮子。

    最后范氏忍不住言道:“爹爹昨晚在书房还说了一事,他说此来进京述职正好有些闲暇,让诗郎与二叔多邀些京中青年才俊来府上宴集,如此哥儿俩以后荫官了,仕途上也有个扶持,他也好看看今日后生的风采……”

    十七娘已停盏不饮。

    范氏故作淡然地道:“也是奇怪了,爹爹怎会有这个兴致,再说你几个姐姐婚事,那可是归于媒妁之言,旁人家上门说媒,爹爹再从中视其家世人品而择之,倒没有这般事先……”

    “嫂嫂,你莫要……莫要说了……”

    范氏笑道:“难得见你脸红一回,不过诗郎问爹爹,是不是选尚未有婚约的青年才俊,爹爹却将诗郎狠狠责备了一番,我想也是,我吴府……就是真的……或许爹爹真是想见一见今日才俊。”

    “嗯,爹爹,必是如此打算。”十七娘话虽这么说,但面已酡红如醉。

    太学放假的日子。

    家住汴京的太学生都是早早回家,就连黄好义也去打炮了。

    章越本打算在斋舍读书,但到傍晚时却为刘佐,向七邀出门洗浴。

    章越以往都是在竹林打井水冲澡,听闻可去澡堂沐浴,也动了心事当即与刘佐,向七出门。

    在汉唐时实行市坊制,老百姓住坊,交易则往市,同时朝廷严令‘非州县之处’不许设市。

    但宋朝打破了市坊,而且草市也得到了朝廷的承认。

    之前担心的税收下降,并没有因市场的开方减少,反而因取消的市坊,更令商业繁华,交易兴盛。

    若说杜甫那首‘江南逢李龟年’,令人想起盛唐长安的景象而黯然神伤。

    那么宋朝的汴京繁华更胜过唐朝,甚至元,明的京师。

    还有件事也是汉唐没有的,从宋朝起也取消了宵禁。

    章越等去澡堂一路之上不免看着汴京的夜景,真可称得上‘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

    眼下未到汴京繁华的时候,但是已是可以窥见一二。

    拉货的太平车仍如白日般穿行于街头巷尾,茶肆饭馆的伙计站在门前迎客,楼台的妓女已挥舞着红袖招揽过客。

    到了地头,只见浴堂门前悬一小壶,暖灯两盏迎客。

    进了门自有人招呼:“敢问客官喝茶,还是沐浴?”

    汴京浴堂多是前茶馆后沐浴,搓澡之后再喝一壶热茶,那简直绝了!

    “先沐浴!”向七十分老道地言道。

    刘佐神色暧昧地笑着对章越道:“三郎,今日让你开开眼。”

    章越心道,不会有什么其他服务吧?

    茶馆后内有曲径通幽,但左右有二门,一门名为‘叠萝’,一门名为‘沧浪’。

    章越远远在站门外,但听里面遥遥传来男女浪声呼笑,已是目瞪口呆。难不成宋朝民风已是如此开放了吗?

    刘佐,向七见章越如此不由捧腹大笑。

    章越心道,这可不能让人看轻了,谁怕谁?就当作成人礼了。

    当即章越哼了一声即往‘叠萝’走去,一旁的侍者连忙拦住章越道:“叠罗是‘女泉’,咱们要去沧浪。”

    章越这才恍然,看向刘佐,向七,但见二人已捧腹大笑。

    进入浴室后,三人各自宽衣解带,然后各领了一条干巾进入一大池。

    但见这大池都坐着一群大老爷们,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池内热气腾腾,想必是池外有人烧着热水混入池内。

    章越洗了澡,然后拿着干巾出门,这时自有人问章越要不要揩背,修脚。

    章越先问价钱,听闻揩背,修脚都是五钱。

    “那就揩背。”

    章越一面享受着服务,一面想起苏轼的一首小词。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一阵搓背之后,章越是浑身舒坦,懒洋洋得不想动弹,歇息了好一会菜与刘佐,向七二人一起往浴堂的茶馆小憩喝茶。

    洗澡喝茶之后,章越沿路返回太学,同时向刘佐,向七打探吴安持平日有什么喜好。

    章越看看自己能不能投其所好,然后顺着他敲开王安石这条路。

    不过刘佐,向七都是摇头,言吴安持这人平日未听说有什么喜好,反正就是人家不愿与他人相交的样子。

    章越听了也不懊恼,但凡是人都有爱好,自己在太学继续慢慢观察就是。

    次日章越返回太学后,没有意料的是,吴安持竟是主动自己找上自己。

    这令章越倒是‘受宠若惊’,莫非是自己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他。

    吴安持请章越十五日后,太学放假时往吴府上宴集。

    虽说邀请的不仅是章越一个人,还有不少太学生,但如今已是很令章越很高兴了。

    因为结交上吴安持,是自己将来投向新党的最重要一环。

第一百三十五章 府元

    章越平日除了读书专研文章之外,偶尔也学着些投壶,射箭之艺。

    这也是没有办法,平日时间太过于充裕,以至于可以学太多东西。

    太学里日常的作息是这样的,五更鼓后片刻会响第一通鼓。这时候大部分太学生即已是起床了,各自于斋舍里梳洗穿衣。到了第二通鼓时,即前往厨房取饭,然后各自在斋舍里就食。

    因为章越有昼寝的习惯,故而一般要等第二通鼓时才会起床。他梳洗时自有斋舍里的同伴帮忙带饭回来。

    吃完早饭后,若有私试或讲习,众人要去崇化堂,若没有则在炉亭里自习。

    太学一直以来的校风,就是每次公试私试之后,胡瑗和掌仪会于诸生在崇化堂内,合奏乐歌至夜方散。

    这是太学一直以来的规矩,算是课余放松,这也是劳逸结合。

    到了午后,章越则会雷打不动地昼寝。同斋的人看得都是佩服,换了别人这样会被师长怒批。而且章越并非是小睡,一睡就是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

    到了晚上除非太学小厨有加餐,章越一般也会在斋舍用晚饭。

    不得不说,太学的日子确实清苦。但是章越还算能忍受的。

    但太学里不少是官宦子弟或本身家境殷实之人哪会吃得了这样的苦。

    故而晚上他们都会寻个借口溜出去。但太学无故不得旷宿,除了安排一名博士每夜寻斋,还有直讲室令一名直讲值斋登记太学出入。

    不过胡瑗离去后,太学风气有所松懈,太学生们为了请假出宿,就屡屡在薄上签“感风”二字。

    日后有名太学生入了馆阁,馆阁也有校官直宿的规矩。

    按规定,三馆秘阁每夜轮校官一人直宿,如果有原因不宿,则虚其夜,被称为豁宿。按照规矩,豁宿不得超过四天,到第五天就必须入馆中宿值,如此给了不少官员可乘之机。凡是要豁宿,馆阁官相沿成例地在值班簿当值人的名位下写上“腹肚不安,免宿”几个字,所以馆阁夜宿的值班簿,时人相传称之为“害肚历”。

    这位太学生出身的官员也是屡屡签豁宿,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在太学时签‘感风’二字外出的经历。于是将两件事合在一起,戏称‘’害肚历’,可对‘感风簿’。

    这也是一桩太学时的笑话,众人时常提及。

    比如黄好义入太学后‘身体就一直不好’,经常是‘感风’的常客,令直宿的国子监直讲都很是疑惑,这孩子怎地如此?

    有一日假日时,黄好义将男装打扮的玉莲带入了太学。

    太学的规矩是平日不许学生见客,但假日时允许在斋舍见客。可是黄好义竟公然将妓女带入,万一被告发可是要被开革学籍的,连章越也要被牵连。

    章越将黄好义训斥了一顿,将二人赶出了斋舍。

    幸亏黄好义还没浑到底,听了章越的训斥立即带着玉莲离开太学。

    除了黄好义,斋舍里太学生签感风倒是不少,有些是家室在汴京,难以忍受太学里枯燥生活。

    也有的太学生则是青楼里的常客。

    太学生受妓女欢迎,这是众所周知,而且大宋最大的‘红灯区’就在太学旁。

    官员公然狎妓已是风流之事,又何况这些年纪轻轻的太学生们。

    太学中有个段子。

    有一名学生整日流连于青楼,有一日回家双腿疼痛,其母当时按着他的腿道,我儿读书良苦,经常深夜读书,学里缺乏炭薪,故而冻坏了吧。

    这名学生听了当即羞得无地自容,当下痛下决心再也不去青楼了。

    这样的故事,经常被老生拿来告诫那些爱去青楼的太学生,劝他们浪子回头。

    不过章越算是无处可去,偶尔学累了,也会夜里去到处逛逛,有时候逛逛州桥夜市。有次也从那淘来好些寿山石。

    章越当时看了不贵,就买了许多。

    平日学累了,就刻几块印章。

    反正章越就是时间多,睡后还有六个时辰可供挥霍。

    什么也都学着些,除了文章书法之道,还有射箭,投壶,以及篆刻印章都在他的学习范围之内。

    反正每日那么多时间,只是读书也是够辛苦的,多几个课余爱好也是不错。学习其他技艺,就将技能点全部点上就是。

    “三郎,又在刻章?”

    章越抬头见是斋长刘几,起身道:“是啊,斋长有什么贵事?”

    章越隔个两三日就会刻一个印章,如今不知不觉已是刻了十几个印章在手中。身为斋长刘几自是知道章越刻章之事。

    刘几笑道:“三郎,我看你刻章极好。”

    “斋长这话不敢当。”

    刘几道:“不是虚言,这坊里刻出的印章虽好,但带着匠气,一横一划都木讷极了。倒是三郎你不仅篆书极好,还将书法融入刻章之内。”

    “斋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章越笑道。

    刘几笑道:“果然瞒不过三郎,是这般,知书学的杨直讲知晓吧!他喜欢你的刻章……”

    “杨直讲?”

    章越自是知道什么人?对方名为杨南仲,如今教授国子监书学。

    有人云当今小篆名家,天下唯有邵不疑、杨南仲、章友直。

    当初宋仁宗就是请章友直,杨南仲数人雕刻二体石经,可知二人书法都是当世一流。而这石经如今正置于太学之中。

    按道理来说,章友直与杨南仲交情应该不错。但事实上章越跟随章友直多年却一句也没从对方口中听到杨南仲的名字。

    刘几见章越犹豫不由问道:“有什么难处么?”

    章越想了想道:“倒不是难处。若是杨直讲要刻章,我这正好有一枚,就赠给斋长。斋长自己处置,但若在杨直讲面前切莫说是我送的。”

    刘几略一寻思即是会意道:“三郎放心,我定不对外说你赠的。”

    章越取了一章给刘几。

    “三郎,真是够朋友。”

    章越笑了笑,自己白日昼寝,闻鼓不起床等事都是刘几替自己遮掩着,两块刻章除了费了些功夫,却也不值几个钱。

    刘几取出一袋钱来道:“三郎,些许心意还请收下。”

    章越推辞道:“同窗之间讲这些作什么,不收。”

    刘几见章越坚决推辞,也没有再送。

    次日刘几又来到斋舍,赠给了章越一件新袍子笑道:“三郎,此件袍子于我有些短了,也懒得改了,见三郎衣裳旧了,正好赠给你了。”

    章越见刘几其意甚诚,先是问道:“昨日那印章,杨直讲以为如何?”

    刘几哈哈地笑道:“杨直讲很是喜欢,他言如此精巧之物,实在难得。”

    章越笑道:“好说,若是杨直讲再托你,斋长就吩咐一声,我三五日刻来就是。”

    刘几笑道:“那真是要多谢三郎。”

    章越这才收下袍子道:“不敢当,国子监解试在即,我就在此先预贺斋长。”

    刘几闻言大笑,自信道:“借三郎吉言了。”

    过了些日子国子监解试,开封府解试都是开考。

    当今官家可谓恩德广施。

    范仲淹变法一直言‘冗官’之弊,但官家这几年反而是大开封官之弊。

    不仅荫官无数,而且两年一次开贡举,这一科更是将进士名额从三百九十多人,升至五百多人。

    朝廷负担如何不管,反正读书人是挺高兴的。

    刘几改名之后,不出意料地考了国子监解试第二名。

    章越对此倒是平静,但接下来的消息却令他极不淡定了。

    因为开封府解试第一名居然是……章惇。

    府元!

    要知道各路解试第一称为解元,唯独开封府解试第一名则称为府元。

    开封府府元意味着什么?

    明年进士名额是如此分配的,开封府进士二百一十人,国子监进士一百人,礼部进士两百人。

    还没听说开封府府元还没听过省试落榜的,而且府元是进士头甲的常客。

    当章越听闻章惇得中开封府府元时,着实百感交集。

    入太学后的日子,他几乎已忘了这个兄长,甚至同窗们一时也无人在自己面前提及章惇,章衡的名字。

    但章惇得中开封府府元后,所有人再度想起了章越。

    “三郎,你们章氏真是了得,去年状元是章子平,今年开封府府元又是章子厚。真是每年的风光都被你们章家占去了。”

    “章子厚实在了得,去年弃榜,我还曾讥笑一二,如今看来我真是目光短浅了,似他如此人物考中进士直如探囊取物。”

    “三郎,你到底识不识得子平子厚啊!好歹也替我等引荐一二。”

    章越心道,明明是人家得了府元,你们来恭喜我干什么?

    章越倒是没什么言语,笑笑即过,半句不提与二人关系,众人也是说过即罢了。

    这日吴安持也道:“恭喜三郎了。你们章氏又要添一名进士了。”

    章越笑道:“多谢二郎君,说实话此事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吴安持笑道:“有什么意外不意外,后日我吴府宴集,吾兄也会请子平子厚登门,到时大家好好坐下来说话。”

    吴安持对己的言语原先是客气居多,如今听闻章惇中了进士,倒是热情了些。

    只是章越面上在笑,心底却在想,后天自己到底是去吴府呢?还是索性咕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见面

    吴安持也不是善于言辞之人,但邀请的诚意还是看得出。

    吴安持见章越有些迟疑,不由问道:“三郎,可是有什么变动么?”

    章越笑道:“多谢二郎君盛情相邀,怎奈近来数日还些……‘害肚’。”

    本待章越要提‘感风’的,但这个词在太学里被用烂了,如今提起来显得自己很虚伪,故而章越改成了‘害肚’。

    章越还摸了摸肚子,显得确有其事的样子。

    吴安持变色道:“哎呀,三郎这可如何是好……我早已……”

    章越见吴安持如此神色,转而笑道:“不过二郎君放心,我再吃几贴药,后日到时一定前往。”

    章越心想,自己本就是奔着王安石去的,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再说从头到尾理亏的都是自己二哥啊,怎么自己却成了心虚的一方。羞羞答答的不敢见人,这跟娘么有什么两样。

    吴安持见章越的样子,方知他是说笑,当即拍了拍章越肩膀笑道:“三郎,你可莫说笑,否则我哥哥定以为我在太学哪对你不周了,到时候必要责我才是。”

    章越失笑道:“这怎么敢当,我若不去,令兄觉来是与他生分了。”

    二人同是大笑。

    次日,章越必须考虑穿什么衣衫赴宴。

    说来章越从闽地带来的衣衫不少,但有件事没考虑周全,那就是自己十四五岁的年纪,一直都在长个啊。

    故而以前带来的衣衫都短了不少,不过平日在太学里也不必讲究这些穿着。但穿去赴宴就不合适了。至于襴衣平日穿在外也可以,但也不可以穿着‘校服’赴宴啊。

    幸好刘几赠给自己这一身缊袍在身甚至是合体,章越十分喜欢。正好汴京入秋后反而有些冷的,故穿间夹着棉絮里的袍子倒比普通衣衫挡风。

    章越在斋舍借来熨贴,正好将刘几赠给自己的新袍子熨妥帖了。

    章越又将之前买了不过两个月的靴子浆洗了一番。

    别看衣装之事,要费如此周章,咱们也不能动不动就穿个布衫麻鞋去别人家中来个‘醉酒惊名士’吧。

    正所谓‘言谈服君子,衣冠压小人’。

    除了少数人,大多人还是看衣冠来取决于对你的态度。若是穿着布衫麻鞋去,那就是存心打算跟人家的下人们置气。

    当然也不是说有钱都穿在身上。

    古语有云‘缊袍不耻’,那是罗袍,锦袍相比,对于太学生而言平日穿个缊袍已是够了。不是官宦子弟穿锦衣罗袍就有些装了。

    出了太学,章越即雇了辆车前往吴府。

    章越坐着车一路上出了麦秸巷,路过御街后,再经西大街一路直走往西,再过麦曲桥则北拐。

    然后马车一路向北,过了繁华热闹的宣秋门后,即一路沿着汴京内城城墙北行,最后抵至金梁桥街。

    即便坐着马车,这一路也走了小半个时辰,这吴府所在金梁桥街,他倒是与唐九曾来过一次。不过当时只是与吴安诗匆匆一晤,并没有进府去。

    如今则是真正的登门做客。

    吴府所在的金梁桥街虽在外城,不比内城热闹,但听吴安诗闲聊时说道此地却胜在宽敞,住得安逸。

    章越想想这话大概意思,就是三环之内买不起大别墅,可五环外还是卖得起的。

    当年吴充置业时,身为长兄的吴育自是帮衬一二,垫了不少钱。

    后来吴充为宦二十载,不断添置花石,修葺亭院,加之如今吴家长房四房二府又连在一处,也算是汴京王公大臣中有名的园林。

    当然置了这等园林,对吴家兄弟而言美中不足的就是,上朝的路途就远了许多。

    不过章越奇怪的是,吴育去世还不到半年,按理来说,吴府办此宴集不太合适。

    那么吴府的用意又是什么?

    不久马车停下,车夫道:“官人是停这么?

    章越掀开车帘,但见面街立着两头大石狮子,后面是乌木红漆的三扇大门,石阶上一张长凳坐着几名衣着光鲜的豪奴。

    果真是阀阅之家,虽说如今吴充官没有欧阳修高,但一看这份底蕴胜过一筹。

    欧阳修之父欧阳观四十九岁考中进士,任绵阳推官时欧阳修出身,不过欧阳观不久病死。欧阳修不仅家道中落,而且人脉尽失,年少没有钱买纸,其母‘画荻教子’留下了一道佳话。

    故而在史书上,欧阳修及范仲淹二人,都只能算是‘寒儒’出身。

    吴育吴充之父吴待问当年也是寒士出身,他当年数度拜访同乡的大臣杨亿,求教学问。

    不过杨亿的学生都很看不起吴待问的出身。杨亿却对他的弟子道:“彼他日所享,非若曹可望。”

    后来吴待问果真于咸平三年即考中进士,出任颖州万寿县县尉,最后以礼部侍郎致仕。

    吴待问三个儿子吴育,吴京,吴方又于天圣五年同时考中进士,其中吴育甚至成为大宋开国唯一一位制科入三等。

    到了吴充,则于宝元元年登进士,自此吴家完成了‘一门五进士’。

    虽说吴家第三代目前一个进士也没有,但朝廷迟早会荫封的,故而称三代官宦,簪缨世家一点也不为过。

    面对马夫的询问,章越看着吴府匾额点点头道:“确是此处。”

    章越结了车钱,刚下了马车,府门处侯着的仆役即迎了上来。

    章越取出请帖,对方笑道:“原来是章家官人,咱们家两位郎君早就恭候大驾多时了。”

    正门中闭,仆役引章越自左角门入内。

    章越入内,吴府门前的仆役不由窃窃私语。

    “一身缊袍,还乘着马车而来?”

    “人家是读书人,就算一身缊袍又如何?”

    “那倒也是。”

    “郎主常交待不可以衣冠取人。”

    章越随吴府仆役入内,遍目所至虽不能用‘琼树玉堂,雕墙绣毂’来描述,却也不是他这住过‘城中村’的少年可以形容。

    如果真要形容什么富贵气象。

    章越记得有人说‘用金,玉,锦来形容富贵,只见得写诗人寒蠢,倒不如一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道出富贵气象。

    而此时此刻章越就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感觉。

    楼台院落之间确实传来笙歌声,似有女子的弹弦浅唱,好似吴侬软语,又似酥酥粤歌。

    章越心想,吴二郎君就是住在这,难怪平日他对太学里的同窗都不看在眼底。

    还有……吴府十七娘子,虽知她生在富贵之家,但如此的富贵还是没想到。

    怎么说?

    章越感觉有一个微小的念头,瞬间被自己掐断了。

    章越突然记起上一世自己请教一位师兄,相亲时遇到自己不喜欢的妹子时,我如何表现才能让妹子看不上?师兄掐灭烟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言道:“你就正常表现。”

    说起师兄,章越此刻不由想起了郭师兄,他此刻已在南京国子监了吧。

    不知他如今惦记得是自己的妻子还是苗三娘,哪个多些?

    他与自家二哥都是‘打死不说’的传人。

    而如今也到了自己‘正常表现’的时刻了。

    章越正在细想之时,却听到有人笑道:“这不是三郎么?”

    章越回头一看正是刘几。

    刘几上下打量了章越一番笑道:“三郎,这身袍子甚是合身啊!”

    章越笑了笑,正要开口看见刘几却是一身锦袍,倒是把自己比了下去。不过自己记得刘几原来分明也是寒家出身,可能是国子监解试第二后买了一件锦袍吧,如此也可以理解。

    当年欧阳修得了省元后,不也为自己订做了一个‘状元袍’么?

    章越道:“多谢斋长相赠,甚是合身,正好今日来赴宴,我也没什么好衣裳,就穿斋长所赠此件来了。”

    刘几笑道:“举手之劳,谢什么,三郎欢喜就好。只是三郎来吴府赴宴,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如此你我也好同乘一车前来。是了,我记得三郎还未娶亲吧!”

    章越道:“确实未曾,斋长为何问起这些,对了,斋长还未婚配,不过我在斋里听说,斋长老家曾有一位奉父母之命,指腹为婚的良家女子是么?”

    刘几笑着道:“三郎打听得好清楚,不过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们两家早多年没有往来了,也不知作数不作数。”

    “原来如此。”章越释然地点了点头。

    “走吧!我带你引荐几位如今汴京里的青年才俊。”

    这时候又闻笙歌低唱传来,听得好似仙乐般,二人不由驻足欣赏。

    等乐声稍停后,刘几对章越道:“此必是吴府的乐舞,咱们一并去看看。”

    “好!”

    章越与刘几一并结伴在假山水榭里穿行,绕过几处回廊院落,穿过了数道门,经过数段曲桥终于到一处竹林遮掩的亭台处。

    但见亭台正上方,却有人正奏着鼓乐,好几名歌女按弦歌唱。

    台下好几名士子正负手欣赏。

    章越看见众人之中一位身量甚高的男子,不由脚下一停,心底一顿。

    章越揉了揉眼睛,复看去。

    但见男子侧头与旁人说了几句话,正好看清他的脸来。

    没错,自己没有看错,此人正是自己的二哥,如今名为章惇!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池秋水被风吹皱。

    章越看着眼前的高瘦男子,但见长眉入鬓,凤眼生威,眉眼之间却自有书卷儒雅。

    若男子儒雅太过,则易偏阴柔,若威严太过,则易生暴戾。但对方却不多不少,反令人觉得英气逼人,或者说英气凌人更确切一些。

    故而饶是此人左右尽管皆是士子中翘楚,但与他一比尽作了陪衬。

    但这样又如何?

    要不是我是你亲属,岂知你真面目。

    章越遍地往假山后找石头,先砸你吖的。

    刘几看向章越问道:“三郎你这是作何?”

    章越道:“无事,钱掉了。”

    “不找了,你我先上前见礼。”

    听曲数名士子已尽是转过头来。

    章惇目光也落在章越身上。

    换做以往,章越对章惇是有几分敬畏,准确地说是‘怕’。

    这印象来自年少时候。

    章越不由想起以往章惇以往教自己读书时,面对自己一副懒惰的样子,是狠狠训斥了一番。

    当年章越被训斥后,也曾想起发奋过几日,但随即又被惰性战胜。

    为了对抗旁人敦促他读书,章越即使出‘昼夜寝’之法,早也睡夜也睡,日以继夜的睡。

    没有一个月,章惇回禀父兄言自己……无药可医,不如人道放弃,那话等于可以考虑再生一个的意思。

    章越得知此事后,也是因此难过了半个多时辰。

    自从章惇再也没有教过自己读书,反而有一次章越不慎打碎章惇砚台,被他拖出去暴打了一顿。

    二人兄弟感情一直都不好,章惇多自顾着读书,对章越不愿多问,等碰见他怠惰会训斥几句,不似父兄疼爱幺儿那般找借口。遇到父兄护短之词,章惇对章越脸上更添几分厌恶。

    二人四目相对,章越不由自主地差点如以往在家那般叫一声二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却见章惇已是满脸笑容,一脸久别重逢之意,章越见此顿生犹豫。

    但见章惇仿佛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般喊道:“之道兄!”

    章越心想,幸亏没开口自取其辱。

    而一旁的刘几已是上前对章惇对揖,朗声笑道:“子厚兄!数月不见,兄之风采更胜于昔!”

    章惇笑道:“之道兄,文章诗词有无长进?改日再同去素娘那饮酒论诗。”

    章越在一旁听了心底冷笑,去青楼切磋学问,干嘛不说去网吧写作业呢?

    刘几笑道:“多谢子厚兄抬举。”

    说着刘几对旁人道:“当初素娘流落于京,差点为恶绅掳走。子厚兄与素娘萍水相逢,但却肯出手相救,实在是刘某见过最古道热肠之人。”

    章惇闻言笑着摆了摆手。

    一旁的士子道:“素娘如今乃汴京名妓,多少王公子弟求见一面不得,不料却有这经历。”

    刘几笑道:“正是如此,子厚救助素娘后,又赠了她些金银。但素娘在京无处谋生,只好落籍为妓女,谁也不知道她的经历。但她为名妓之后,遍访子厚兄,以报答他的大恩。刘某也是巧合得知,也因素娘,这才结识了子厚兄这位奇男子。”

    众人闻言都对章惇称赞不已,称这是一段佳话。

    章惇目光扫了一眼到自己身上,又对刘几言道:“几道兄,今日我与引荐一位好朋友,这位王通叟,去岁进士及第,如今任大理寺丞。”

    刘几喜道:“久闻观三惇七之名!如今见到了王兄金面,实是不胜荣幸。”

    章越对面这人乃王观,他与章惇二人都是以疏(书信)散(散文)见称,名称于京师,时人将二人齐名为观三惇七。

    这惇七的排行,这自是随苏州章氏的排行。

    王观也是大才子,见了刘几也是笑道:“之道兄言重了。论诗词我与子厚尚且可称齐名,不过文章倒是不敢。再说换了是我,可没有弃旨再考的胆量,也没有开封府府元的本事,这胆大包天,我更是远远不如。”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刘几笑道:“王兄,真是会说笑。”

    王观笑了笑,看向了章越不由问道:“这位是?请恕我眼拙,不知尊姓大名。”

    章越见了王观问起自己,上前道:“在下浦城章越,如今与刘兄同斋,一并就学于太学,久仰王员外大名。”

    王观现任大理寺丞是京官,可以过呼为员外,若是朝官低阶,则可以过呼为郎中。武官也是如此,可过呼为殿直,官位再高些的,就称一声太尉。

    不过到了后来,富商都能称员外,小卒子也能称太尉了。

    王观闻言心想此子默默无闻,今日来此的都是年轻俊杰,他也如何到场?

    王观笑道:“原来是章兄。”

    章越有样学样地越过章惇向他身后的吴安诗行礼道:“见过大郎君,多谢盛情相邀。”

    吴安诗笑道:“三郎客气了。”

    吴安诗说完看了章惇一眼。

    其余还有二人,章越也是一一见礼过去,唯独只有章惇一人没有见礼。

    但见章越回过身看向章惇。

    章惇方才一直在笑,如今看向章越笑容却是收敛起来。

    众人都察觉到二人之间有些异样。

    仔细一看,却察觉到许多,二人同是姓章,而面貌又有几分相似……但一人穿着是蜀锦所制的玉袍,一人只是穿着平民所着缊袍,又不似一家人。

    章越则行礼道:“见过惇哥儿!”

    章惇淡淡道:“我本以为你这些年入了太学会比家中有些长进的却还是如此。”

    章越听着章惇熟悉的口吻,还是这般教训人的口气。

    说到这里,章惇对左右道:“此乃吾之季弟,从偏僻之地,方至京师不懂规矩,平日也是少了管教,让诸位见笑了。”

    除了吴安诗,众人听了都是有些吃惊,这二人哪里是亲兄弟的样子?

    但见章越除了一句‘惇哥儿’后一言不发,众人也不好随便乱猜,这是人家家事,不好牵扯进去。

    这时候忽有人道:“子平来了。”

    但见一名三十余岁男子步来。

    不是别人正是去年的状元郎章衡。

    众人皆是向章衡作礼。

    章衡授将作监丞,通判湖州,如今也回京叙职。

    状元初授一般是将作监丞,这是寄俸官职。

    按照宋朝寄禄与差遣分离的方式,这名称无意义,只需知道这是从六品官就是。

    州通判这是执事官,真正的任职。

    至于状元初授逊色一等,则是初授大理寺评事,为节度使签判。

    不过如章衡等仁宗朝前几位状元都是以将作监丞释褐,几乎没有大理寺评事的。但近年滥官太多,特别是官家近来两年一次的开科举,导致‘高第之人,日尝不次而用’。

    故而官家这个月又下了一道圣旨‘制科入第三等,进士第一除大理寺评事,签书,代还升通判,再任满试馆职’。

    故而章衡恐怕是以后几年里最后一位以将作监丞释褐的状元了。

    章衡来到众人之间。

    宋朝的风气最为崇尚状元,他来到众人之间,顿时惹人注目。

    章衡与众人一一见礼,轮到章惇之时,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众所周知,之前章惇是因章衡名次在己之上,弃官不为的。二人见面了,你是摆族叔的架子,还是尊称对方一声状元公呢?

    尽管章惇比章衡小了十岁。

    如今章惇为开封府府元,虽不如状元,但也是扳回一城。

    二人面对面没有说话,倒是章衡看向章越笑道:“听闻三郎入了太学?”

    章越笑着道:“是的,斋长中了状元,还未道贺。”

    章衡笑着对众人道:“当初我还未赴京赶考之时,与三郎同在族学,出闽之时,他人都贺我金榜题名,独三郎贺我独占鳌头,大魁天下。”

    “这独占鳌头何意?”一旁的人问道。

    章衡笑道:“我初时也不知,后来状元及第后,立于鳌宫前领旨方知何为独占鳌头?”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

    说到这里,章衡拍了拍章越的肩膀。众人心想,若说是亲兄弟,这二人倒是像一些。

    “这真是一段佳话!”众人都是笑道。

    王观笑道:“好啊,如今子平乃状元,子厚又是开封府府元,其弟乃太学生,他日怕是为国子元也。”

    众人又是大笑。

    章越道:“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又如何与状元郎,惇哥儿相提并论呢?”

    这时候但听章惇道:“你这话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众人听了都是笑,刘几道:“旁人都是护短,唯独子厚兄倒是于亲者严,于疏者宽。”

    为刘几这么一善意的遮掩,众人都是大笑。

    王观对章越笑着道:“君子爱人,劝之以责,故子厚兄是爱之深,故责之切,三郎知否?”

    章越道:“王员外言爱深责切是也,此是为至理也。不过触龙说赵太后有一句是,爱之,则为之计深远也。越闻此更深以为然!”

    “群臣说赵太后,怒骂于廷,发上冲冠,为何不能解?因强谏非术。为何触龙能解。乃因能体贴性情,句句入情入理。”

    “触龙未填沟壑时,将舒祺托于赵太后补黑衣之数,赵太后先不舍长安君质于齐,又恐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质长安君于齐。触龙,赵太后此皆爱季子,则为之计深远也。越幼失怙恃,自闽入太学,其中苦甘浅深,岂能一一道尽,故常羡舒祺,长安君也。”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看向章越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不凡啊!

    章越见章惇被自己夹枪带棒地讽刺,脸上非但丝毫没有怒色愧色,而是释然一笑。

    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这时章衡笑道:“三郎说得好,吾闻身教为上,言教为下,未闻责教的。三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章衡说到这里,不由看了章惇一眼笑道:“子厚,我尝言三郎他日非池中之物,如今你当信了吧!”

    “子平此言之过早了吧,过数年再看就知不过如此了。”章惇淡淡地言道。

    正待这时有下人来与吴安诗说了几句。

    吴安诗移步至此向众人作揖道:“还请诸位移步,至水榭茶歇。”

    “正好。”

    众人一并举步。

    “三郎,你我同往!”章衡热情地抓在章越的手。

    众人见状元公章衡对章越如此,不由对他更是高看一眼。

    章越有些受不了,对章衡道:“斋长,实不必如此,我知你对惇哥儿有气,却也不至于如此气他。”

    章衡失笑道:“你道我与你二哥置气方如此?你也太以为我小心眼了。我与你二哥虽不睦,但有一事你自己要有分寸的。”

    “你乃寒家旁门出身,既入京华,无人引荐提携,平白谁会看重你?如今京中,儒士以乐游贵富之门者为风气,要么崇饰纸笔以希称誉,要么邀结势援以干荐举。”

    “我问你你想投文献贴,以望称誉?还是乐游富贵之门,以期干荐?”

    章越道:“我如今至吴家,还不是乐游富贵之门?”

    章衡点头道:“话是如此,你是吴家邀来的,可见看重。你又可想过为何吴家会邀你至赴此宴集否?”

    章越道:“不知。”

    章衡摇头道:“吴太守五女,一位嫁了如今欧阳学士,三位皆高嫁宰相府第,如今还有一女待字闺中。”

    “我听闻吴太守曾语不打算让此女高嫁,故而打算招……”

    章越吃了一惊道:“招人入赘?”

    赘婿,这故事我熟啊!不会看上我了吧。

    章衡上下打量章越,一副‘你想得美’的神情。

    章衡道:“吴家有两位郎君,又岂会招赘婿,要招也是招婿。”

    章越闻言松了口气,这招婿肯定轮不上了我。

    章衡笑道:“你能吴府请至此赴宴,定有他的道理。不过我想来吴府多只是设宴款待罢了。若吴府真要招婿,求娶的人多了,未必要自己相一个,此事不过一二罢了。但即便是一二成,即已不枉我来此一趟。”

    章越闻言感动地道:“原来斋长是这个意思,实是多谢斋长了。”

    章衡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许久没见你。这一番趁着回京叙职之机,正好来看一看。”

    章越忽然想到,章衡是状元,以后出门相亲,说自己有个状元公的族亲,那也是倍有面子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氏的眼光

    到了水榭处,放眼望去湖旁遍栽杨柳。

    这里早有座处,吴府上女使端茶来。章越看去这几个女使都甚是年轻貌美,有一二姿容特别出众还眉目留情。

    “见过状元公!”一名女使给章衡端上茶来。

    章越也不知对方如何知道章衡乃堂堂状元,却见她面带羞涩,脉脉含情的样子,章越不由好生羡慕,如此自带光环气场,这不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么。

    章衡本面望湖景,待见了章越的羡慕之色,随即明白了。他又望去水榭中几个女使,目光也不停留,寻又向章越问道:“三郎,可有中意女子?”

    章越摇了摇头道:“一心读书,尚无暇他念。”

    章衡欣然道:“甚好,这才是正理。我担心你这个年纪,正是贪慕女子姿容之时。”

    章越讶然道:“不贪慕女子姿容,那贪慕什么?”

    章衡笑道:“贪慕什么?三郎,你说方才这些女使看我作何?”

    “当然是因你乃当今状元,敬你的才华。”

    章衡道:“当然有此因,但才华之事不落到实处,谁能看得上?这女子不嫁财不嫁势,难道嫁给花腔不成?你到我这个年纪即知,再好的姿容最多看个十二三日吧。”

    章越道:“多谢斋长提点啊!”

    章衡道:“难得你听得进,那我再说几句,女子可缠藤而上,男子亦能攀龙拽尾。我如今即后悔年少结亲太早,到了释褐后,少了助力,如今宦途实走得艰难。”(注1)

    章越听了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如此说来也实在是太势利了。

    但是这在宋朝的官场已是一等风气,宰相家的女婿未必是宰相,但宰相的岳父多半是宰相啊。

    就连章衡,章越不禁很想问,你如今肯与我交心,真是因我给你说了独占鳌头的典故么?

    那是因为自己入了太学之故。

    好比自己仰慕的苏轼这样的人物,仰慕归仰慕,但见面后彼此非亲非故,要交心也难。

    又好比兄弟之亲,但其中一人粗俗不堪,也谈不上交心。

    故而章衡今日与己交心,一是因二人是族亲曾同窗过,二也是因自己是太学生之故。

    章越突然发现了人际交往中一个很残酷的真相。

    人与人的关系,原来真会随着地位变化而变化。

    这其中并非势利眼,好比一件平常事随口说来,旁人都觉得是装逼或感到嫉妒,如此又何谈交心。

    后世尚且这样,又何况于人与人不平等的宋朝。

    章越再想到郭林,若是以后二人身份悬殊,那么彼此再好的友情,还能坚持如初么?

    难道人生际合就是这般?

    正在喝茶之际,突见对面一行人走来,进入水榭侧的戏堂,随即又向水榭走来。

    众人议论一阵,猜测是吴充来了。

    众人迎出水榭,章越但见一位气度绝佳的中年男子徐徐走来。吴安诗,吴安持二人抢着一步上前,迎了这名中年男子,然后吴安持跟在吴充的身后一并朝水榭走来,至于吴安诗则前往礼堂。

    众人一并行礼口呼道:“见过太守。”

    吴充现任陕州知州,众人是用太守,也就是过去一郡之守的意思来称呼。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也是自称太守,他当时也是出知滁州。

    吴充一脸笑意地道:“诸位毋庸多礼。”

    而此刻距水榭不过十数米的戏堂之内,吴充的妻子李氏,吴家的长媳范氏皆在戏堂里隔着一道垂帘,朝水榭里看来。

    这时候吴安诗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原来吴家在此不仅仅是为了看戏。

    吴安诗介绍道。

    “娘,爹爹身旁这人即是王观,表字道叟,如皋人士,极有文采,如今已是娶妻。”

    “娘,这位便是状元公章衡。也已是娶妻。”

    李氏道:“文曲星果真不凡,他的妻室是什么人?”

    吴安持道:“听闻是老家定的亲事,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

    范氏道:“这就是父母的眼光短浅了,不过三十岁罢了,等几年不好么?”

    李氏道:“按你所言,如今读书人三十岁前都不要成婚了么?”

    范氏垂头道:“娘说得是。”

    吴安持笑道:“子平兄是好人!他中了状元后,即将妻子接到湖州,随之宦游,听闻他的妻子身子不好,但一直为她寻医问药。”

    李氏赞道:“如此有情有义的男子,实是太少了。”

    吴安持道:“娘,这位是章惇,字子厚,去年弃榜的人。如今已是娶了张御史之女,也是开封府府元。”

    李氏看着章惇道:“倒是一表人才。”

    接着又向范氏问道:“你怎么看?”

    范氏道:“听闻去年弃旨弃榜,京中上下都言此人无行。”

    李氏道:“莫要听风便是雨,旁人说无行即是无行?弃榜又如何,今科中了便是了,他如今是开封府府元,不出意外今科可高中。到时候谁敢再提他过去之事。”

    范氏连被李氏连呛两句,不由作恼,闷着声立在一旁。

    李氏又对吴安诗道:“人就不一一给我说过去了,就言没几个婚配的吧!”

    “是母亲,这位刘几,就是与爹爹谈笑风生之人,他乃太学第一人,可惜上一番文章没被欧阳学士看中,否则早就中了进士,今科国子监解试得了第二,差一些得了国子元。”

    李氏道:“此人娘知道,他的文才很好,但偏偏有风流之名,喜好狎妓,留宿青楼。”

    吴安诗道:“娘,狎妓之事……故有些不妥,但岂可因小节而废大义呢?何况他虽喜风花雪月,但于功课无碍,才华是当之无愧的太学第一。”

    “狎妓就是大弊,观一叶即可知秋了。爹爹是如何教导你们兄弟的,我们吴家三代官宦,若是家风门风不正,家道也是要败落的。”李氏训斥道。

    吴安诗垂下头小声嘀咕,原来十七爱数落人的脾气倒是从你这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母女呢。

    “此人呢?”

    李氏忽指着一名少年言道。

    吴安诗顺着李氏的目光看去,但见那位少年跟在章衡的身后,在吴充的面前倒是有些拘谨。

    “此人论年纪倒是与十七相仿佛!”李氏言道。

    “娘,这就是章越,家中行三,之前本要考九经,但为李直讲所劝,如今已转为进士科,也不知有几分把握。”

    “哦?你说他之前不是进士科的?”

    吴安诗道:“正是,五十少进士嘛,章三郎还不到十五岁,若真要中进士也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这时李氏笑道:“怎么等不得?我倒是看此子不错。”

    吴安诗不由吃了一惊,怎么李氏会看上章越。

    换了刘几与章越一起挑,肯定是选刘几啊。

    吴安诗心想,莫非自己母亲不愿十七嫁个好人家,将来好压过她几个姐妹一头,故而极力给他安排一个差的亲事。

    ps:出自廖培之书友本章说。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家风门风

    吴安诗此刻想,母亲的心思,绝对是这样的。

    之前十五娘嫁给文彦博的六公子前,李氏特意请了宫里的宫女,以及几位伺候公侯府上的老妈子教导十五娘礼仪举止。

    但十七同在家中,李氏却不让她旁学,这不明白着,就不打算让她如几个姐姐那般嫁入高门吗?这是明白着偏心。

    那嫁给出色寒门子弟也成,万一哪一日人家发迹了呢?

    真宗时的宰相王旦也有一女,当时不少名门望族都来求亲。但王旦挑来挑去,最后将女儿嫁给了一名名叫韩亿的进士。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韩亿虽说是新进士,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寒门出身,而且还带着孩子。

    家里人都质疑王旦的决定,一起反对。

    王旦则直接来了一句‘此非渠辈所晓知也’,坚决将女儿嫁给了韩亿。

    日后韩亿如何?

    韩亿自己官拜副宰相就不提了。

    韩亿的八个儿子全部都中了进士,其中三个儿子两人官拜宰相,一人则为副宰相。

    再说回宰相王旦,他将另一个女儿嫁给了宰相吕简夷的儿子,又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吕简夷的女儿。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宰相范质的孙子。

    宋朝大臣政治联姻比比皆是。

    但唯独王旦极有眼光,既有政治投资,也有政治联姻。

    但是……但是把刘几与章越放在一起看,瞎子也知道刘几的前途更好啊!

    刘几人家是太学第一人,这一次国子试第二名,明年春闱中进士极有可能。哪能因为人家常逛青楼就将人否定了。

    欧阳修,柳永还日逛夜逛,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最后成为了文坛大宗师。

    故而吴安诗还是决定劝一劝道:“母亲大人,这位章三郎君不到十五岁入太学,定然是有才学,但断然是远远不如刘几的。孩儿看刘几不仅才华好,还有状元之才的,文章写得好不说,还是如今太学生中的翘楚,听二郎说他的为人,对抚养他的祖母,堂伯,那是称得上孝字,无论人品才学都无可挑剔!”

    李氏道:“状元之才又如何?还不是被欧阳公一句‘秀才刺,考官刷’给讽刺了,我看也不过尔尔。倒是章三郎君,你没看到他的族亲章子平乃当今状元,其兄又乃府元,不说他自己,这二人他日也是青云可期。”

    吴安诗道:“可是母亲,这刘之道虽寒门出身,但其族乃当地大族,他为家中嫡子,家中也还算是富裕。至于章三郎君家中只有一店铺,此外并无恒产,否则他兄长又何必改籍?十七自小锦衣玉食,怎能去受苦?”

    范氏闻言心道,若是李氏有意让十七嫁得不好,那么你如此说岂非顺了她的心意。

    但范氏明知如此,也不出言提醒,似另有主意。

    但见李氏横目道:“你道我是杂赁院子的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论看人的眼光还不如你否?你爹爹当初尚是我相中的,央你外公外婆作得主,那时你大伯还不过是一个知县罢了。”

    吴安诗慌忙退在一旁道:“不敢,孩儿自不敢作母亲的主。”

    李氏又道:“那是自然,你外公外婆都不敢做我的主,你又岂敢做主?”

    吴安诗满头是汗道:“母亲说得是,家里一切当然都是听母亲的。”

    李氏道:“你又说错了,此事我也做不了主,你还是让你爹爹做主吧!”

    吴安诗又被怼了几句,狼狈得不敢再接话。

    这时李氏,范氏二人又看向水榭。

    随即看到,吴充返回至戏堂,吴安持则留在水榭待客。

    范氏不由讶异地问道:“这是为何啊?才这会功夫即见完了,爹爹是不是没看上啊?”

    李氏道:“这你就不知了,你爹爹是最要颜面之人,即说是宴集,当然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来,若是问了仔细,叫人看在眼底,将来传了出去,还以为咱们吴家的女儿愁嫁呢。”

    范氏失笑道:“原来如此,娘真是慧眼如炬。”

    面对媳妇的殷勤,李氏则笑了笑。

    片刻后吴充入内,吴安诗也是离开了戏堂。

    范氏给吴充奉茶,李氏向吴充问道:“官人看得这般块?是不是没有入眼的?”

    吴充呷了口茶道:“哪里的话,今日是以安诗,安持他们名义宴集,我不过是凑巧路过罢了,见个面招呼一番即是了。若问了仔细,被有心人看在眼底传了出去,我脸面往哪搁?”

    李氏闻言笑道:“原来如此,还是官人事事想得周全,是我愚钝了没有想到。”

    范氏闻言忍不住看了李氏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眼,默不作声伺候在一旁。

    吴充放下茶盅,李氏又问道:“那可有和老爷眼缘的?”

    吴充道:“仓促说几句话,只是相了个面,哪好顷刻下决断。”

    李氏笑道:“官人素来相人最准,哪个人被你看一眼,底还不是被你摸了七七八八。上一次那牛姓的书生,你言三科之后方能中进士,果真到了第四科方才中了。我都觉得官人你神了。”

    吴充失笑道:“夫人倒是还记得此事,我都忘了。”

    “官人说过哪句话,我还能不记得么。”

    范氏听了直欲掩面。

    吴充淡淡笑了笑道:“那刘道之倒是真不错,要文才有文才,相貌也可入眼,我托人看过他此番秋闱的文章,文风大为一变,之前是诘屈聱牙,辞意艰涩。如此不仅要文有文,要笔有笔,且言之有理,果真是有状元之才的。”

    “我赞了他几句,还让安持问他成亲了否?他道,老家是许了一桩婚事,只是太久了无音信。此事我早已知晓,但他如此道出,足见此人实诚,着实让我高看一眼。”

    李氏道:“官人,若是他有意,即是多年前许了婚事,那也是可以推却的。”

    吴充道:“此事我们不可替人家做主。再说即便是人家真退了,那我们又如何看?富贵易妻之事令人不耻。我们吴家娶媳招婿,最要紧的是先看家风门风,再看人品,其他则为次。”

    一旁范氏听了脸色顿时大为好看。

    李氏则笑道:“官人的话我记住了,十七将来的夫君,照着如此去寻就是,那其他人如何?”

    吴充道:“还有个章三郎君,也是不错。”

    说到这里,范氏嘴唇不由动了动。

    李氏笑道:“官人能说不错,定是极好的。我看那章三郎君倒是相貌端正。”

    吴充笑道:“确实可称得上一表人才。”

    李氏道:“可是方才安诗所言,他还只是太学生,之前习经如今方才习文,到底文章才华如何,还没有数?”

    吴充笑道:“不会有错的,那日安持所言宰相李沆之言,就是此子所说,我当时还道安持长进了,此子年纪轻轻能说出这样话来,真是了得。后来我见了欧阳永叔,他也与我提及此子,称他是章伯益的高足,还道安定先生离京前特意将他的文章给自己过目。”

    “你说欧阳永叔,安定先生,章伯益都看重的人,文才还能差到哪里去。不过……”

    “不过什么?”

    吴充收敛起笑容道:“我听安诗说过,章三郎的二兄子厚曾弃婚而去,此事虽说在浦城,京师没几人知道,后来也听说是错在妻家,但于家门的名声总是有损。。”

    李氏道:“官人说家风门风最重,我是深以为然。不过这章子厚乃当今开封府府元,主考官选其人,自也是先认可了他的品行,才点了他的文章。更不用说他的族亲乃当今状元郎!”

    吴充道:“这倒也是。我看过些时日,将这章三郎君请上门,我亲自问一问。”

    李氏笑道:“有官人亲自过目,那断然是再好不过了。那刘几何时请到府上?”

    吴充略一沉思道:“刘几罢了,不请。”

    李氏笑道:“就依官人吩咐,这章三郎君家世毕竟是差了些,官人真要在寒门之中为十七寻一个?”

    吴充笑道:“都说士族后人多骄堕恣放,但寒门子弟也有负恩忘义的,岂可一概而论。说来还是另有考量。”

    范氏听此连忙道:“儿媳去催一催戏班子,让他们早些来。”

    “也好。”李氏满意地笑着道。

    等到范氏走了以后,吴充方对李氏道:“要知道,我们吴家三代之中近二十个子弟里,至今没有一个进士……”

    李氏连忙起身道:“官人,是我管教无方,没有让安诗,安持他们兄弟,是我太娇纵着他们了,若是当年能下狠心好好逼一逼他们,总而言之是我太心慈手软了……”

    “这不怪你,也怪我少了管教了,”吴充摆了摆手道,“再说了中进士本来就不是一件易事。事到如今,安诗,安持都已是这般了,你再说也是无用。我看他们进士也是指望不上了。将来安安心心荫个官也就罢了。”

    李氏闻言抹泪言道:“是我愧对了官人。”

    吴充叹道:“再说些这些作何?故而想到这一点,我才决定十七的婚事,不可只图高嫁,看人门第,或者一味找个门当户对的。故而我当初不许你让十七与十五一起学礼仪,道理也在此处。”

第一百四十章 宴集

    吴充与众士子们匆匆一晤即是离去。

    方才见吴充时,是吴安持引荐的。

    当时吴充至水榭来,一一见过士子,与章衡,王观二人都与吴充熟识,说了好几句话。

    对于几名士子中尚未成婚的章越,刘几,是简单数语。

    好似就相了个面般。

    不过别看相面如此简单。

    这相人也算是一等学问,以貌取人当然是片面不对的,但是通过粗略看了一个人,就能了解个大概如此,不敢说准确,但概率还是偏大的。

    似吴充这样官员,二十年宦海称得上‘阅人无数’,而章越仅有‘阅片无数’。

    见吴充离去,章越心想,如按照章衡所言,这就是没看上了?

    茶歇之后,即是赴宴。

    众人又转了地方,章衡走在章越身旁则是一脸凝重,他看着章越身上的缊袍不由道:“为何不着好些的袍子来此?”

    章越看着自己身上的袍子则对刘几道:“这已是我最好的袍子了。”

    见章衡讶然,章越忙解释道:“这袍子多是以往置办的,近来身量渐长,以往所穿的袍子也就日渐短了。至于这一件还是刘之道送给自己的。”

    章衡闻言道:“原来如此。”

    当即章衡将自己褙子脱下罩在章越身上,自己仅着一件袍子道:“此件你先拿着穿就是。”

    章越见了一阵默然,最后没有退却章衡的好意。

    酒宴的地方是吴府的一处高楼。

    高楼竟有三层之高,登上高楼纵目眺望,汴京外城的景色可谓一览无遗。

    众人都是称赞真是一处好地方。

    众人来到楼顶,楼台之处四面开轩,正是一处赏景的好地方。章越登楼之后,平目望去是汴京城中的万家灯火,以及延绵的外城城墙,天边则是一轮明月及无数星斗。

    章越站在楼台边,迎着凉凉夜风,扶栏眺望着月色,又看这汴京城广厦万间,身在异乡这等漂泊之感,总是挥之不去,此时此刻又是不知多少人与己这般对月感怀呢?

    还有其他十几名士子,也是汴京城中有名的才子,其中有成婚的,也有未成婚的,不过众人齐聚一堂。

    章越虽说目前太学生的身份,但还没有趁手的文章,诗词,故而名声不显。

    故而别人介绍时都是‘哦,你就是写过那首鹈鹕天的葛兄。’

    ‘久仰大名,兄台的浣溪沙,实在是早已传唱京师的青楼楚馆了,’

    众人都是如此相识,而到了章越他人就是‘子平的某某’,‘子厚的某某’如此。

    章越对此也并非太在意,然后入座。

    一人一张桌案,身旁自有年轻的婢子伺候。

    吴安诗,吴安持面南而坐,至于东面则坐着有官身的,至于无官身则坐在西边,并按年齿排序。

    章越没有官身,年纪又最小,自是陪坐末席。

    章越坐在一张锦墩,乘着众人都在忙着谈笑,他也是很放得开,趁着人不注意自己,风卷残云般扫荡着自己桌上的佳肴。

    这也是章越第一次吃如此的宴席,不得不说很高端。

    但见器具无不精美,银箸银碗,而且严格按照‘凡酒一献,从以两肴’的规矩。

    就是主人家举杯祝酒,一盏喝下以后,下面就给你换两道菜。

    菜色倒是次要,不过倒很考验厨子。

    似吴充如此官宦世族,都备了两套厨师班子,一边厨子炒一道菜,如此才能在祝酒之后,从容地上两道菜。

    至于最高规格的是一盏酒,四道菜,至于普通宴席,也就是一道菜罢了。

    先上桌的乃环饼,枣塔,果子这些前食,这些都是趁着主人家还未祝酒,大家先垫垫肚子的。

    不过章越毫不客气全部扫尽,反正按照规矩喝一盏酒,就要撤下两道菜,如果吃不完就倒掉了。

    作为光盘教育的章越,自是觉得浪费可耻这一陋习实在太不好了。

    故而章越即毫不客气,真的太学生活,就是‘带头头陀寺’,用水浒传的话来说‘嘴里都淡出鸟’了,眼见如此丰盛宴席哪肯错过。

    酒则用羊羔酒佐酒。如此羊羔酒可是大宋除了御酒外,最上等的酒了,制酒时要用嫩羊肉。

    如今一角多少钱来?

    却才八十多文一角酒。普通老百姓都能喝得起。

    一盏酒下肚,左右下人即菜上前,身旁美婢将章越桌上空盘撤下,又奉上两道菜。

    酒过三巡。

    众人也就放开了,彼此开始劝酒。

    章越酒量甚佳,别人端着劝杯来时,自己也不犹豫一盏酒下肚。

    众人见此都直呼章越爽快。

    不过也有几人见章越每盘必空,也是暗暗笑话。

    “三郎酒量甚好,食量亦佳么?”坐在章越的一旁的士子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言道。

    章越则笑了笑道:“正是长筋肉的时候,不多吃些不行啊!岂不闻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之语?”

    对方听了一阵大笑道:“三郎,真可谓性情中人,来,我敬你一盏!”

    章越笑了笑举杯对饮。

    “吾乃”

    这酒盏不过三五十毫升如此,自是喝不醉章越。

    一旁吴府的美貌婢女见了章越如此,虽说礼数不缺,但也是连连抿嘴偷笑。

    “今日高朋满座,也别只顾着吃喝啊!”章衡看不下去了,过来提醒两句。

    章越捧起肉饼大嚼道:“我有与人敬酒啊,也有与旁桌人言语啊!”

    章衡摇了摇头,顿感好一阵无奈,早知如此,自己还是装着不认识章越的好。

    至于章惇与众好友一并喝酒,他是开封府府元,自也是酒席上仅次于章衡最引起注目的人物,不少人都拿着劝杯与他敬酒。

    章惇酒量甚豪,敬了这么多酒,却是丝毫没有醉色,真不愧是长期在青楼锻炼出来的酒量。

    这时候酒宴正酣,众才子们齐聚一堂,有人提议趁着酒兴写些诗词。

    在场众人都是叫好。

    吴安诗就拟了一个咏月的题目。

    有人即笑道,中秋刚过,众人写了不少咏月诗,如今却是又写。

    吴安诗则笑道:“无月方才咏月,不如此不足以显各位之才。”

    这时候众人笑了笑。吴安诗又笑道:“不许是各位昔年所作,若有重复或写不出者,罚三盏酒来。不过诗词皆可。”

    一人笑着道:“这吴大郎君家的酒如此好,我拼着故意写不出,也是要自喝三盏的。”

    众人都是哄然大笑。

    这时候一旁的婢女当即奉上了纸笔。

    章越此刻已是将自己的肚子撑得饱饱的,但见这名婢女一脸笑意看向自己。

    “郎君请提笔吧!”

    章越道:“酒足饭饱,哪来得兴致写诗?”

    婢女笑着道:“是郎君吃多了,到栏边消食即可。”

    章越道:“也好。”

    说着那名婢女搀着章越起身。

    章越移步走到栏边,却见也有两三名写不出诗词的士子与自己一道走到了栏边。

    众人同望着天边那轮明月徘徊绕行,绞尽脑汁收刮着诗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诗

    明月初升,远远望去好似没柄的团扇。

    范氏与几名侍女提着灯笼前行。夜风之下,小径左右暗香浮动,花影摇曳。范氏来到十七娘的闺阁内,示意左右服侍的婢女先不要作声。她走入闺房里,但见十七娘正斜坐塌上,任由裙裾委地,正痴望着月色。

    范氏摇了摇头,然后满脸笑容地入内。

    “嫂嫂!”十七见了范氏坐起身来。

    范氏笑道:“知你没用什么饭食,故来看看,身子可是不适?”

    十七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身子有些乏。”

    范氏先看十七脸,但见她今日用丹脂用额心点了朵莲花的花钿,不由笑问:“以往你从未点钿妆,今日为何有此兴致?”

    十七娘有些不意思地道:“那嫂嫂,你看如何?”

    范氏笑道:“那我想想有首诗,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十七笑了笑道:“嫂嫂,莫要如此说,我又不想嫁入皇家。”

    “那你想嫁谁嫁?”

    十七娘想了想道:“我甚羡慕大娘子,当初为姑娘时,随着外祖宦游天下,去过江洲,蕲州等等地方,到了后来连婚事都是自己拿得主意。如今嫁入咱们吴家二十载,倒也是一切顺遂。”

    范氏闻言面色严峻道:“十七,不要乱说,从古至今子女的婚事哪有自己拿主意的道理。”

    十七娘道:“我也知,大娘子当年是外祖的心尖尖,至于其他闺女,就算皇帝家的女儿又哪能如此。”

    范氏道:“是啊,当今福康公主如何得官家喜爱,但嫁到驸马家,也非自己拿得主意。”

    范氏偷看十七娘的脸色问道:“十七,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十七娘听范氏如此之语笑了笑。

    范氏道:“十七你笑什么?”

    十七娘笑道:“想到了一个寇相公(寇准)的笑话。”

    “何笑话?”

    “寇相公与同僚做对子言道,水底日为天上日。无人可对出。恰好杨大年(杨亿)奏事,杨亿不假思索即道,眼中人是面前人。后人改之,眼前人是心上人,吾窃以为更工。”

    范氏摇头道:“你怎地说这个。”

    十七娘正色道:“嫂嫂,你还记得我们在浦城见得那位杨氏,他正是杨大年的侄孙女呢。你当初还责我不该数落她。”

    范氏笑道:“怎了?后悔了?”

    十七娘道:“当初着实顾虑不周全,如今嫂嫂可代我邀她过府,让我好生给她赔个不是。”

    范氏吃惊道:“你几时给人赔过不是?莫非……”

    十七娘失笑道:“嫂嫂,也没可大惊小怪的。如今爹爹宦途不易,她的儿子如今得了府元,又似个心胸狭隘的,我总该为家里考量一二。”

    范氏笑道:“听你这话,我倒是从母亲那学了个道理。”

    “何道理?”

    “那就是咱们女子这一生里,疼爱的莫过于子女,最疼爱自己的莫过于父母,然最要紧的,则莫过于夫君。”

    二人都是笑了。

    二人遥望明月,但见月满满升起,独照楼台之上,连楼台上灯火也因此一时暗淡。

    如今楼台中的宴席上,自也有人文思敏捷,当下已是提笔挥就。

    当即一首一首的诗词,被奉上然后由吴安诗当着众人的面前念出。

    在座众人都是汴京的才子,诗词自是不差。众人在台下听了,自也是评头论足了一番。

    但见吴安诗拿起一诗向章衡问道:“子平兄,此诗如何?”

    章衡取诗读来失笑道:“我常与人言,学诗当学子美,如是有规矩可法。到时若是学不成杜诗,亦不失为工。”

    “然而此诗却学陶渊明。众所周知,渊明不为诗,但书胸中之妙也!若无陶渊明之妙,学其诗,此为浅易田家语!终不过白乐天(白居易)也。”

    章越听了大吃一惊,章衡也真是敢说,白居易的诗词也敢贬。

    然后众人在旁听都是纷纷附和。不愧是状元公,眼光就是了得。

    “此言误也!”

    章越心道终于有人敢反对,一看出言反对却是章惇,顿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章惇道:“唐人都不学杜诗,欧阳学士亦不好杜诗。然无杜诗,唐人,欧阳学士都写不出好诗?吾以为老杜诗不可议论,亦不可赞叹,苟有所得,亦不可不记,如此就好。”

    章越不由叹服,果真连杜甫都敢贬。

    而见章惇反对,章衡却是笑着听了,并没有立即出言辩驳。

    章惇又道:“而渊明之诗,吾以为其诗质厚近古,愈读愈见精妙,唐人韦苏州,柳子厚就学陶诗,得见自在,如何不值称道?”

    一旁王观称许道:“子厚所言极是,我以为柳子厚之诗虽在陶之下,然而却在韦之诗之上。”

    众才子们笑着议论杜甫,白居易,但见章惇又道:“余谓孟浩然之诗也不过如此,其韵高而才短,如能工巧匠,却苦于手中无材料尔。”

    章越已是不知说什么,自己这二哥口气还真狂。

    此刻月华洒在栏边,章越在此踱步,看似揣摩诗句,其实却是在消食。看似在消食,却又在揣摩诗句。

    一旁婢女随着章越,似好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章越对她笑着言道:“我却是写不出怎么办?”

    那婢女则笑道:“看郎君的样子,倒不是贪这三盏酒的人。”

    章越道:“也是。”

    章衡见章越与一名婢女谈笑,顿时摇头,在如此场合与人一个小婢聊天,成何体统。

    等章越回到桌上,这名婢女忙替他铺好纸张。

    邻桌之人笑道:“只剩下三郎,莫不是要罚酒三盏么?”

    左右桌之人都是看来,章越笑道:“越年最少,才华又是最微。陡然有此机缘配坐末座,时时不忘自己身份,故而不敢居先。”

    众人听了都是暗笑,既是如此说,你还在此作什么?

    众人面上道:“那三郎过谦了,胸中可有诗句?”

    章越心道你们坐我旁边,身份也高不到哪去,不过他笑道:“方才偶得,就以咏月寓怀吧!”

    但见章越提笔点墨在笺纸上下笔。

    这名婢女在一旁一边替章越按着纸,一边看着对方下笔于纸张上一一写来。

    这婢女也是粗通文墨的,众人看去随着章越写来,神色倒没什么变化。章越写就之后,吹干墨迹就递给婢女。

    婢女捧起笺纸后,向章越微微欠身,然后道:“郎君的字写得真好。”

    说着婢女将章越递给了吴安诗。吴安诗正与章衡,章惇,黄观等人谈论诗词,席上一时也无人注意到席下数人。

    “今日众诗作之中,众人皆推子厚的诗最佳,然吾独喜之道兄之诗!”吴安诗笑着言道。

    官员等有身份的人,旁人自不敢拿他们的诗与士子比较。但论及士子之中,却可作高下之分。

    而吴安诗对刘几的才华是真心佩服。

    刘几见众人都推举章惇,唯独吴安诗的夸赞自己,只是淡淡道了句:“不敢当。”

    等到婢女将笺纸捧上时,吴安诗才知有人还没写完。

    吴安诗心知,诗句之事有讲究一气呵成,也有边写边修,且越修越好的。比如欧阳修就说自己为文三多,看多,证多,商量多。

    吴安诗也不敢小瞧,看了此诗,口中轻声念了几句略有所思,递给了一旁吴安持。

    吴安持看了一番,露出为难之色,又递给章衡。

    章衡看了数眼,对左右笑道:“此诗读来倒令吾想到了艺祖半截诗。”

    众人都是一笑,当时有个人人皆知的段子。赵匡胤有日在殿上面见南唐使者徐弦时。徐铉言自己国主一首秋月诗当世无双。

    赵匡胤听了这首秋月诗笑道:“这是寒士的诗,我让你听听什么是帝王诗。”

    于是赵匡胤念至‘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两句,徐铉即被赵匡胤的王霸之气折服当堂下拜口呼万岁,令赵匡胤一时忘了念下半截诗。

    这当然是段子,此故事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不过这首霸气的咏月诗只有半截,下半截至今无人写出。

    众人心道,能令章衡认为仿这半截咏月诗是何诗呢?稍有不足,即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简直比学陶渊明不成,反而成了白居易还更惨。

    但见章衡念道:“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众人初时仔细听了不由心道,不过如此,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不过众人看向那月华洒满栏杆之景,心道此诗倒是满应景的。

    不过听了后半句即有些不同了,众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轩外已升至中天的明月,一下子就明白了。

    章越则将羊羔酒一盏饮尽。

    左右的书生都看向章越不由心道,什么身份低微,你骗谁啊?

    好大的口气啊!

    诗句传遍众人手中,

    吴安诗,吴安持初品还感觉不出,但此刻看向章越都有些诧异。

    吴安诗略有所思后,将笺纸递给了章惇问道:“子厚兄以为令弟此诗如何?”

    ps:但觉得此诗被曹公寄到村哥的名下有些委屈。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事

    明月高照在楼台上。

    此刻筵席已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

    堂上的众才子们皆是酒酣耳热。

    之前有诗词写好后,会先由吴安诗,吴安持过目,他们觉得可以,再教给章衡,黄观评论,二人认可之后再当堂念出。

    差不多有近一半的诗词得此待遇。

    宴席至此,仅余几首,众人也没太在意,反而在品味方才所咏所首。有人甚至当场对着笺纸,按着词牌唱起来。

    也有人用食指于手腕上击节,轻轻唱和。

    方才章衡第一遍念过章越的诗时,有些人倒是没有听清,等到吴大郎君请章惇点评时,这些人才取了笺纸来重新品味。

    有的人不好主张,递去笺纸向旁人难免问一句,某兄以为如何?

    一时倒无人下断语,说是好与不好,都转给旁座的人。

    一般而言,这些才子都是眼高于顶,如孟浩然,白居易,杜甫的诗都可贬谪一番,能一时震慑住众人,让他们不好言语,已是相当了得了。

    但此诗好?又好在哪里?众人也怕自己一时说得不对。

    即便是章衡评语,仿艺祖的半截诗所文,终也没有说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犬’。

    如今到了连杜甫,孟浩然也贬低一番的章惇,他又是如何言语?

    其中过半的人,都已是知道章越乃章惇的季弟。

    吴安诗一开口即有些后悔,以章惇性子若是贬低一番,不是令兄弟二人再结下梁子,如此自己事情就办得不漂亮了。

    章惇却不假思索道:“此诗听来文理有些粗疏,可知习诗未久。不过诗可以兴,可以观。有此来看,此诗志则尚可,怕只是怕在志大才疏尔!”

    众人听了章惇之语都是大笑。章衡笑道:“果真是子厚之语,仍是如此不偏不倚。”

    章衡虽这么说,但众人重新看向章越此诗,也就更加释然了。

    黄观笑着道:“我倒觉得子厚所言极是,‘人间万姓抬头看’就似艺祖的’月到中天万国明’。南唐使者徐铉有割据之意,艺祖以此诗言明一统四海之意。”

    “至于人间万姓抬头看,就好似金榜题名,如一轮明月高挂,得万民仰望!以诗言志,若是作此诗之人金榜题不了名,就徒惹人笑话了,可称得上志大才疏。若他日题了名,反过来说就是一番佳话了。”

    吴安诗心道,黄观果真是章惇的挚友,一番话不尽说得好,而且处处为他考量,生怕某人会错了意思。

    吴安诗笑着道:“通叟兄所言极是,来满饮此酒。”

    黄观哈哈大笑。

    左右之人也是纷纷点头。

    隐隐约约之中,也有几个才子道了一个‘好’,‘佳’等字。

    若说方才章越的诗方出时,众人仔细品味,还说不出一个好坏时,此刻随着几个人率先点评,或者是抛玉引砖后,众人也开始对此诗表一二意见。

    也有人道:“太张扬了,如此对少年人而道,不是件好事,以后必锋芒毕露了。”

    旁人则笑道:“过虑了,此乃扬名之诗,似陈子昂砸千金琴。口气不大,不可以动人。”

    “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但也太狂妄了,人间万姓仰头看,不仅寻常平头百姓要仰望也罢了,连我等也要么?”

    “哈哈,也是,说到底,此人是谁?”

    “听说是章子平的族亲,章子厚的季弟。”

    “难怪,难怪,原来是名家子弟。”

    “听闻方入太学,方从九经科至进士科,因此学诗未久。”

    “原来如此,浦城章氏已有一个状元,一个府元,以此人之才,看来下一科又要多一元了。”

    “不如我等去结识一二。”

    等待数人来到章越的座位时,却见人已不在。

    一人问婢女道:“这位章三郎去哪了?”

    那婢女不好意思地道:“这位郎君出恭去了。”

    “出恭?”众人目瞪口呆,也就是方才那一番的议论,他都没有听见。

    “何时去出恭的?”

    婢女想了想手指得台上的章惇言道:“就是方才此人点评此诗前,即去出恭了。”

    众人闻此不由一愣,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宴席散了后,众士子各自返家。

    吴安诗,吴安持二人则拿着一叠笺纸来到吴充李氏屋子。

    吴充果然还未安歇,他拿起这些笺纸对两个儿子道:“将今晚宴席上的事大略说一说。”

    其实今日宴席上,除了刘几,章越,还有五六个还未婚配的年轻士子。

    虽不说将汴京未婚才子一网打尽,但这也是两位吴家郎君力所能及的人脉范畴。

    二人将宴席上的大略说了一说。

    却见吴充一停,将一张笺纸递来问道:“这麻文琪是何人?”

    吴安诗解释了一番,吴充即放在一旁。

    吴充又道:“章子平,章子厚,黄通叟三人才最高,即便是应酬唱和之作,也远胜于他人。”

    “至于这刘几道则逊之一筹,还有这首却无人署名,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吴充则微微一笑。

    “爹爹,此乃章三郎所作,你以为如何?”

    吴充反问道:“你们如何看?”

    吴安诗道:“可知野心勃勃之辈。在场诗作都是唱和,或颂太平气象,或叙同契之情,或感阴晴别离,唯独他一人之诗如此。”

    吴安持道:“哥哥所言极是,我也以为如此。不过野心至此,说来倒是一件好处,只是要紧看懂不懂,知不知报答提携之恩,我读这一句‘满把晴光护玉栏’,倒觉此人吐露些许心事。”

    “如哥哥所推的刘之道,平日自视甚高,将来若有出人头地之日,或也觉得凭自己本事。”

    吴充道:“其他人倒没说什么?”

    吴安诗道:“席上章子厚点评此诗似文理粗疏,却可观志,我与二哥都甚是认同。”

    吴充失笑道:“这兄弟二人平日不睦么?”

    吴安诗,吴安持对视一眼一并道:“爹爹果真慧眼,如何知得?”

    “人间万姓仰头看,平日场合作来倒是无妨,但席上有自己兄长在,就是要压其一头之心!我初时还道他这诗是对着章子平来的,原来真是章子厚。”

    吴安诗,吴安持闻此都是露出佩服之色。

    吴安诗寻又道:“子厚必是知道他的心事,难得不发作,还遮掩了一番。你说章子厚是如何看的?”

    “此恐怕唯有章子厚自己方知了。不过他乃府元,他将来中了进士,也有其祖父,爹爹两位进士及岳家张御史提携,宦途倒不难走。但其弟寄于寒门之下,又没有贵人相助,即便中了进士,怕也是步步艰难,当然若是能高第,又另当别论了。”

    兄弟二人说了一番,吴充不置可否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期限

    从吴府走出后,章越感到有些烦闷。

    回去路上,这才发现一事,夜已经深了,自己没有马车回去。幸亏得知章衡住在太学旁,故而他顺路捎带了自己一程。

    一路上章衡虽有些熏醉,但却道:“三郎若有心入诗赋,当于声韵烂熟于胸。”

    章越道:“斋长,集韵我早已是背下。”

    章衡道:“背下还是不足,你平日言语还带着俚音。在族学时,即听汝之言语平仄不准,入声常误读作仄声。要作诗,仅背韵书不足,学诗词还当念出,依着集韵言语。”

    章越明白,好比‘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个‘斜’字念作‘霞’,这就是入声误读作仄声。

    只有将斜字读作霞,才能与下半截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家字押韵。

    如今他的说话,早已换成了浦城俚语,与雅言平仄,入声上还是有差别的。欧阳修就是一口俚语,没钱买韵书导致数度科举败北。

    至于现代的话,那早已没有了入声,与雅言相比更是差得十万八千里。

    章越在太学里可以照着韵书里来作诗,但平日说话,念诵还是有老样子。

    章越心想,平日说话也未必要改啊,好比清朝时也没有入声,说话也不同,但科举用书记得按照平水韵来就好。

    章衡失笑道:“作诗查韵书,又何必写诗?不得正宗,就难以入考官之言。”

    章越心道,章衡这也太难,这不仅是平日吟诵诗词,连说话习惯也要按着韵书上来改啊。这一时如何办得到呢?

    不过章衡是状元公,他这么说断然是有道理的。反正多练习就是,在梦里练习按照韵书上说话即是。

    “斋长受教了。”章越无比虚心地言道。

    章衡看着章越的神色笑了笑。二人对坐马车里,章越觉得有些气闷就顺手挑开车帘。

    此刻夜风凉爽,汴京的大道上,依旧喧哗热闹。

    章越向外看去,但见过了片刻,已有数辆车马或与自己的车马相向而行或迎面而过。

    对方马车上,也不时有人掀起车帘来沿街眺望。

    章越正瞧得相向而来的马车上有位妙龄女子正好挑开车帘。对方被有些郁色,却正好抬头望来时二人目光相互一投。然后对方浅笑地一声,随即马车疾行,二人回眸互望一眼即擦身而过。

    风中似传来了女子身上的欣香,章越不由于车内回味,心中荡漾。一旁的章衡笑道:“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说完章衡大笑,章越知道对方在打趣自己,比作这趟吴府之行。

    这首词说得是一名男子看到一个女子坐得香车入城,正巧对方揭开帘子,也是笑盈盈看了自己一眼。

    男子想追上去要个微信,于是装醉尾随,却依稀听到对方道了句‘狂生’。

    虽是一句诗词,但这样的邂逅,令章越想到方才惊鸿一瞥的女子,在酒醉之余确有几分怦然心动之感。

    章衡这词吟来很是贴切,只是稍稍有些讽刺罢了。

    章越道:“子平兄此时此景,吟得浣溪沙却是不对,不过小宋相公的那一首鹧鸪天,才是真的。”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听到这里,章衡,章越都是哈哈大笑。

    这首词是有‘红杏尚书’之称的宋祁所作,诗词都是从别人诗句里抄来的。

    当时宋祁坐马车,正巧遇到了一辆宫里来的马车,两车相向而行撞到了一处。

    对方车帘掀开,是一位宫女他看到了宋祁,不由惊呼道:“这不是小宋吗?”

    两车离开后,宋祁对这女子是魂牵梦绕,于是写下了这首诗词。

    最后一句言的是,宋祁也知对方是宫女,自己与对方相好的机会太过渺茫,好似隔了几万重山吧。

    但是呢?

    此诗被宋仁宗知道了。

    宋仁宗心想能被小宋看上宫女是如何呢?

    宋仁宗找到这位宫女后,就把宋祁召入宫里聊起了这事。宋祁一脸尴尬,哪知宋仁宗却成人之美,将这名宫女赐给了宋祁还笑道:“蓬山其实也不远嘛。”

    章衡,章越相互唇枪舌剑了一番。

    各自道了自己的意思,最后二人在车上都是大笑。

    章衡笑道:“若是有酒,当与三郎再对饮几杯才是。”

    章越道:“我也不愿与斋长再喝了。是了这件褙子还你。”

    “不必了,说了赠给你的,”章衡笑着道,“虽说你与吴家没什么机缘,不过今日道是不错,他日我给你说门亲事。”

    “那也要有小宋看上的宫女那样姿容方可。”

    章衡看向章越,语重心长地道:“三郎,娶妻娶贤不娶色啊。”

    章越道:“虽知斋长说得有理,然我不!”

    章衡再度大笑:“好个三郎。”

    章越回到太学。

    那一日吴府宴集之事,在太学里也渐渐传开。

    除了‘人间万姓抬头看’之语被拿来议论,虽说此诗是好,但还没到惊世绝艳。不过太学生里谈及章越,不会只言‘他竟是章子平的某某,章子厚的某某’,而是多了一句此人诗才也是可入眼的。

    不由偶有数人谈及章越,说了句才不如子平,子厚,但似功名心过之的言语。

    章越对此不太理会。

    而是专务起作诗的功夫来。

    人说唐诗宋词。

    诗述志,然后可以以曲配文唱出。

    词不同,词是先有词牌名,也就是依着词牌名上曲调去填词。故而宋词更似歌词。

    但是科举的诗又不同。

    章越明白自己不太会作诗,但科举里要考诗。

    不过这科举里的诗不同于唐诗宋词,而是试帖诗。

    这试帖诗是先拟一个题目。

    比如明清科举八股文,是从四书五经里拿出一个句子作题目。但试帖诗范围极广,但凡是经史子集里的句子都可以拿来考。

    这就要看学生学识的渊博了。

    比如考官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让考生作试帖诗。

    有考生不知出处,以为冯妇是个女人,于是写了‘玉手纤纤出,金莲步步行’如此的句子。

    此外试帖诗对格式也有要求,不许重字,言语必须端庄雍容。

    如诗经里‘风雅颂’,就必须按照‘雅颂’来写,此外还要有平起仄收的格式。

    还有首联要破题,次联要承题等等规矩。

    当然最重要是二,四,六,八句都要押韵,令整首诗读来有回环之感。

    总而言之在格式的限制下,考生就好比带着脚镣跳舞,然后在辗转腾挪中写出妙笔生花的诗句来。

    这就是试贴诗。

    在宋朝科举中,最重的是诗与赋了。

    这也是太学私试公试之中皆要考量的。

    太学里私试,在于三八日,平日都是斋里考。

    但到了月末的三八日,则在崇华堂齐考,以决定名次上下。

    一般是逢三日考诗赋或是策论,逢八日则考经义。

    章越已是连续三个月私试诗赋,策论垫底,但又是连续三个月,私试经义时,为太学进士科第一。

    反差如此之明显。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卵用?进士科最重要是诗和赋,其次是策和论,最后才到了经义。

    而且要从后世抄一首好诗,首先平日在太学中的考试里,现不能掉链子才行。

    若说是前言不对后语,那么被打脸的只能是自己,或者别人索性怀疑你是抄来的。

    如今马上就要到了九月的私试,章越再度有焦头烂额之感。进士真不同于经义,再度令章越感到天赋这个东西很重要。

    “三郎,李直讲让你去一趟,好自为之!”

    看着刘几一脸凝重地对己言道。

    章越看着刘几的神色心想,李觏找自己作什么?

    当即章越到了李觏的寓所,满心忐忑地见到了对方。

    李觏道:“三郎,你至太学已半年否?”

    章越道:“回禀直讲,正好半年。”

    李觏道:“如今三个月私试,你倒是次次为进士科最末,可觉羞耻否?”

    章越道:“禀告直讲,学生学诗赋尚不过半年,时日还短,还请……”

    章越心道,自己几乎从‘零基础’学习,又是在top1的学校里,排名垫底也不能怪我啊。

    “不必多言,我已是给了你足够的功夫,”李觏道,“若是这个月私试,你再排最末,即除去你斋食之贴补,若公试还是最末,即行革除,发还原籍。”

    章越有些气恼,但仍是道:“当初是直讲的意思,要我入进士科,如今就是进士科不成器,也当转至诸科或明经科,又岂有开革的道理?还请直讲明鉴!”

    李觏道:“这诸科,明经早已是满额了,再说当初让你去进士科本有提携之意,哪知你这般不成器。如今是吾管勾太学,规矩即是我来定的,若是你不服,即去国子监那边说道就是。”

    章越心道,这算是公报私仇么?

    “李直讲真不愧为海内名儒,学生告辞!”章越转身就走。

    李觏看着章越的背影默默出神,自言自语道:“我如此是否对学生太过严苛了?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也!切不可有妇人之心!”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学诗

    章越走后,书学教授杨南仲走入了李觏的房间。

    杨南仲看了一眼章越的背影笑道:“这是哪个学生如此大的气性?”

    李觏看了杨南仲一眼道:“是个福建子,若非安定先生归杭州时再三交待要我照看此人,我早就将他赶出太学去了。”

    杨南仲失笑道:“好个李盱江,说话向来这般口无遮拦的,话说我今日正要荐一人,正巧是闽人,被你这么说,倒是不敢了。”

    “若有真才实学,我是肯倒履迎之,若无就休怪我臭脸了。”

    杨南仲道:“当然有,此人名叫郑奂,以草书入画,最擅画人物,还请盱江先生代为荐入画院。”

    李觏看了杨南仲一眼道:“此事你何不禀之判监,若是我怕无能为力。”

    胡瑗走后。

    则由铁御史吴中复判国子监。

    吴中复此人铁面无私,眼底容不得一点沙子,对于学规看得极严。

    太学之中议论执政,雌黄人物之风盛行,号称‘无官御史台’,不仅如此,甚至连当今天子也敢批评。

    如今官家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也从不计较,但下面的臣子看不过去了,特别是吴中复奉命判监以后。

    有一日他巡视馔堂,正好听的两名太学生议论朝政之事,还抨击文彦博,胡琦等执政大臣,结果给他当场逮到了。吴中复大怒之下,要将二人开革学籍。

    此事李觏知道后率领太学里直讲,博士等学官一并为这两名太学生求情。

    吴中复号称铁面无私,岂是听劝。

    故而二人争吵一番,几乎撕破了脸面。

    最后两名太学生自己主动退学作罢,此事一出国子监与太学即是不和。

    杨南仲叹道:“你一人与判监的私怨,如今延及太学了。你这性子太直太拗,就不能与吴判监说几句好话么?”

    李觏变色道:“大节所在,怎可轻易退让。汉桓帝,灵帝之时,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太学生羞于为伍,仗义直言,这于青史上也是大书特书之事。”

    “至于学生之言难免轻进激烈,但可徐徐引导之,却不可堵之。吴判监此举近于奸佞,毁其一世英名!”

    杨南仲摇了摇头,他知与李觏辩论就算辩个三天三夜也是说服不了对方。何况自己胸中这些才学,也不足以与李觏辩上三天三夜,故而也就罢了。

    杨南仲随即在李觏桌案上取了几张纸问道:“这是什么?”

    李觏道:“是介甫给我的。”

    杨南仲念了几句道:“人之初,性本善……”

    随即杨南仲道:“这三字之诗,甚至粗浅,为何得你看重?”

    杨南仲道:“说来话长了,王介甫知常州时,陈旸叔来信给他称此为乡间一神童作了此诗。王介甫读之,甚觉得朗朗上口,义理妙趣。他道如今童子蒙学以《百家姓》,《千字文》日用明理,若再佐以这本三字诗,增之见闻,晓之道理,可称至善。”

    “王介甫在常州推广此书后,民间不少老儒都是称善,如今他正好来京述职,即找到我。让我禀之吴监判,使此诗推广至天下州县学校。”

    李觏与王安石确实见了一面。

    李觏比王安石大十二岁,二人颇有往来。

    曾巩是李觏的学生,而又是王安石的挚友。

    王安石进京上疏仁宗皇帝疏后,此疏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仁宗皇帝的任何回复。

    王安石上这万言书,本是一腔热血,胸中怀着治国安邦的良谋,只要官家肯采纳,他就可以施展方略,并以性命报答官家的知遇之恩。

    不过仁宗皇帝的冷淡反应,倒是令有些王安石心如死灰。

    在这份疏里王安石认为‘如今天下安危治乱尚可有为,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而仁宗皇帝有些贪图‘逸豫’了。

    王安石心灰意冷下,见了李觏让他代自己推荐这三字诗,自己则打算辞官回乡养老。

    不过这时候宋仁宗却对王安石委以重任,让他担任祠部员外郎,三司度支判官。

    三司是宋朝的实权部门,朝廷政务三司能管之大半。

    这三司分别是盐铁,度支,户部三司。王安石所在的度支司,有度支使领之,副使一人,判官三人。

    职务是掌天下财赋之数,每岁均其有无,制其出入,以计邦国之用。

    这个岗位可以让王安石了解大宋财政的方方面面,学习到许多治国理政的经验。

    但是李觏受王安石之托,却没能把三字诗之事禀给国子监,全因他与吴中复不和,导致此事罢了。

    李觏也因此甚为可惜。

    杨南仲听李觏说起王安石笑着道:“我虽未识介甫其人,但看这篇文章也知官家断然是不取的。”

    “如何见得?”

    杨南仲笑着道:“你可知庆历二年王介甫本可状元及第,为何却取了第四?”

    “为何?”

    杨南仲道:“我听我外祖晏公言语,他在殿试文章里写了一句‘孺子其朋’!此言出自《洛诰》乃周公劝导成王之语,王介甫以周公口吻称官家为孺子可乎?故而官家将王介甫降为第四!”

    李觏道:“还有此事。”

    杨南仲道:“如今王介甫再劝官家,亦是如此,重蹈覆辙也!”

    李觏道:“难怪,难怪,王介甫当初若非仕途无望,也不会将此诗给我,并再三叮嘱。可惜了。”

    杨南仲见王介甫,李觏都如此看重此三字诗,也是重新读了一番。这一番读来,也觉得读来朗朗上口,且此句平易近人。

    “兼有千字文之文采辞藻,百家姓记诵之美,真是好文,你说是一个神童所文,这样的神童为何不知他的姓名,若是禀了给了官家,赐个一官半职也是不难啊。”

    李觏道:“吾也以为如此。”

    而如今这位三字诗的‘作者’章越正一肚子怒火地返回斋舍,将此事告之刘几。

    刘几亦道:“直讲未免太严苛了,哪有这番道理。”

    “你诗赋虽说一直为否,但经义却一直为优,如此也不到开革。”

    太学之中,因胡瑗提倡经术,故而进士斋三日考诗赋,八日考经义。

    平日私试考核,以诗赋,经义为优平为学生打分。

    如果诗赋经义具优则为上,一优一平为中,具平及一优一否为下。

    若是一平一否三次,或者两否一次,则发还原籍。

    章越这三次私试都是一优一否,还轮不到开革的份上。

    同时太学还有兼考核行艺,这个是由直讲和斋长来定夺。

    直讲主要看平日‘感风’多少,是否‘未留宿’来判断,像黄好义‘体弱多病’的,行艺只能得一个下。

    而章越这样大门不出,整日在斋舍读书的好学生,加上平日与刘几交好,行艺自是得一个‘优’字。

    从这方面考量,章越再如何也没有被开革的道理啊。

    故而刘几也是为章越忿忿不平了,揣测李觏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刘几道:“三郎放心,我与杨直讲交好,我找他帮你说情。就算李直讲再如何不讲情面,也会给杨直讲三分颜面。”

    章越心想,如此这不太好,章友直与杨南仲不睦,这个人情还是不亏欠才是。

    章越当即道:“多谢斋长仗义出手。于诗赋文章,我确实有些不精通,直讲斥责倒也并非毫无理由。我想这三个月先攻读诗赋,若是不成,到时再求斋长帮忙。”

    刘几听了点点头道:“也罢,就依三郎。但是三郎还是需寻一个名师学诗赋文章。如今春闱在即,斋里的人怕是没有功夫指点,最好拜个名师来。”

    章越听从了刘几的意见,但心想到哪里寻一个指点自己诗赋的老师。

    此时章越想到了蔡确,入了太学后,二人走动不多。

    蔡确是功名心极重之人,这一次解试考了太学生第六十二名,中进士的概率还是相当大的。

    太学生六百个解额,其实并不难,除了国子元外,名次先后对于省试最后参考的价值也不大。

    但能入六十二名说明蔡确还是了得,章越还知道蔡确诗赋作得极好,平日都有随手作诗的习惯,在太学生里颇受推崇。

    历史上他受到韩绛赏识,即是一首奉承的诗‘儒苑昔推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

    那时候韩绛为陕西宣抚诗,蔡确设宴款待,席间献上此诗。

    再加上后来的‘车盖亭诗案’……

    故而章越寻到了蔡确打算求教诗词时,也是反应过来,我怎么找蔡确学诗,自己这操作实在是智商感人。

    幸亏蔡确直言自己如今忙着备考省试,一时没有功夫。

    不过蔡确确实仗义,当即推荐章越可以找自己学诗赋的老师吴处厚去他那学习。

    吴处厚如今在京任将作监丞,他是邵武军人。邵武军在宋朝前曾为建州节制,故而与章越也算是老乡。

    但是听到蔡确提及吴处厚,章越心底也是一凛。

    此人不也是宋史里的奸臣么?

    咱们到了宋朝,啥都没干,就见得‘奸臣扎堆’,下次再碰见蔡京,蔡卞,吕惠卿,大家都可以开两桌麻将了。

    蔡确倒是很是热心,章越则心道,自己从吴处厚学诗,才是怕步了蔡确的后尘。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要玩梗了

    想学诗赋吗?被贬至岭南的那种。

    吴处厚与蔡确的交往就是如此。蔡确年少时从吴处厚学诗赋,后来蔡确当了宰相,吴处厚上门请蔡确提携。

    蔡确不答应,后来吴处厚投了王珪门下,蔡确便事事排挤吴处厚。

    吴处厚大怒最后搞了车盖亭诗案,让蔡确贬至岭南,最后老死在此。

    有人言蔡确固然当死,但却不是以诗文的名义杀他,吴处厚此举也被光荣纳入奸臣行列。

    因此听说蔡确引荐自己从吴处厚学诗赋,章越当然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但章越想了想自己还不到冒着被贬岭南风险学诗的地步,故而向蔡确婉言谢绝。

    章越去拜访蔡确时,带了两瓶素酒,数支宣笔,一角蜀笺。

    素酒是平日吃的,在太学里吃些素酒不被直讲看到是不会受斥的。平日课业大,太学生们平日都喜好这一口气。

    至于宣笔蜀笺是送给蔡确,预贺他明年春闱金榜题名的。

    蔡确见了章越送礼十分高兴。

    章越返回斋舍路上,却见蔡确拿了台墨一剂,及数斤石榴追至送来。这石榴,也称作金樱。江南因避讳钱谬的名字,将石榴称为金樱。

    章越见蔡确如此费周章不由道:“持正兄,如此就见外了。这宣笔素酒不过是我趁手之物,你如此就叫我不好意思了。”

    章越知道蔡确家境确实不好,他父为陈执中所罢,一家人流落在陈州,吃了上顿没下顿。

    以往章惇的姐夫黄好谦时常接济他,即便如此到了太学后,蔡确日子过得也很紧。

    蔡确笑道:“三郎,正所谓礼尚往来。这宣笔,素酒你说是趁手之物,但别人都不送,唯独送我,可见你将愚兄放在心底。这份情谊,我领了。”

    章越不再推辞道:“好吧,我就等着持正兄大魁的好消息!”

    蔡确目光坚定地道:“承三郎吉言了……怎么了三郎还有何言语?”

    章越犹豫了下,还是决定直言道出:“持正兄公明磊落,不肯占朋友丝毫便宜,自是君子之行,我想他日释褐为官,也必能如此照顾百姓,公正清廉。”

    蔡确失笑道:“三郎,哪得话,我如今哪看得到释褐之时。告辞了!”

    章越目送蔡确心道,蔡确年少家贫,为官之初即因贪污受贿被告发,在他的履历上写下了污名,以至于令他后来的官声一直不好。

    自己如此提醒也不知他能听进几分。

    初入仕途必须谨小慎微,一开始行差踏错一步,以后都要背着这处分一辈子,正常升迁的路线就走得很艰难了,除非他肯另寻其他门路或者攀附贵人。

    但攀附贵人这条路岂是好走?

    不仅要马屁拍得好,善于逢迎,更重要的是必须有贵人看重的价值,能够听话。

    章越也不知自己的劝谏能令蔡确听进几分,只能说尽一份心罢了。

    章越返回斋舍后,又将蔡确所赠的几斤石榴,尽数分给同斋同学。

    这也是兄长章实一贯的交待,手边但有美食必分惠赠人,不可独享。

    期间也有同窗拿了一个石榴吃了,边吃边笑道:“三郎近来刻章又得了不少钱吧。”

    章越闻言笑着不说话。

    没办法,太学里虽不乏翘楚,读书聪颖,为人练达的也不少。但也有不少人在为人处事上也欠缺些周详,不过这些人大多没有坏心,章越也就不往心底去了。

    说来他平日开销也确实是他刻章得来,每月都有两三块半卖半送出去,也能入个两三贯钱。

    章越收到家信,家里已托上京公干的差人给自己带来了冬衣和好几贯钱,估计到时候手头就能松动许多了。

    章越当夜又刻好了两个印章,次日正是望日,太学休息的日子。

    章越手边正好有五六个闲章欲脱手。

    当然欧阳发兄弟也是常来章越这求购闲章,不过朋友之间,章越总不能要钱。欧阳发有求自己,章越总是拿去相赠。

    当然欧阳发两兄弟也不会白要,每次总是馈赠好一些东西,如此总是令章越很不好意思。

    所以章越手上刻好闲章,除了馈赠欧阳修,欧阳发外,自己总是拿去大相国寺售卖,赚些外快。

    这日章越起了大早先去欧阳修家中拜会。

    欧阳修如今以翰林学士兼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

    这职位并非戏词里常说的‘开封府尹’,这职位不常设,一般是都权知开封府,知开封府。

    欧阳修知开封府后事务繁忙,章越自当初见过欧阳修一面后,再也是无缘得见。

    章越近半年几次到了欧阳修府上走动,都是欧阳发,欧阳棐两兄弟接待自己。

    章越今日到欧阳修府上,买了些水礼贽见。

    不料欧阳修竟在府上。

    欧阳发相陪章越入府并告诉欧阳修正在府上接待客人,让他一并前去相互认识一番。

    想到这里,章越振作精神走入堂去。

    但见欧阳修正高坐堂上,下首坐着两位穿着绿袍的年轻官员。

    章越先向欧阳修见礼,欧阳修笑了笑向堂下二人言道:“这就是老夫方才与你们提到的章家三郎君。”

    二人闻言即是起身见礼。

    一人称自己名为陈舜俞,秀州人士。

    另一人称自己名为钱藻,苏州人士。

    钱藻淡淡地笑道:“三郎,不愧是名家子弟。”

    至于陈舜钦则道:“子厚兄之季弟,那日吴府宴集吾亦在场。那句‘人间万姓抬头看’记忆犹新。”

    章越谦逊道了声惭愧,这二人也算有所耳闻。

    这陈舜俞当年在湖州时即师从胡瑗,庆历六年时中了进士。

    至于这位钱藻则是更是身世了得,他祖上即吴越国钱谬,他的伯父是翰林学士钱明逸,与欧阳修是死对头。

    钱明逸曾利用欧阳修与外甥女之事攻讦欧阳修,最后令欧阳修被贬滁州。不过钱家另一位钱惟演曾任欧阳修的上司,对他倒是有知遇之恩。

    但是听说后来欧阳修修五代史时对吴越钱家多贬低之词,大概算是公报私仇了一把。

    章越心想钱藻怎么会在这里?既是仇人,又怎么会出现在欧阳修的私邸。

    章越暗暗奇怪,不久二人即是告辞。

    欧阳修神色有些平淡,章越不敢多问。

    欧阳修拿着一叠文稿笑着道:“这二人明年欲试大科,故而给我呈送策论来了。”

    章越这才恍然。

    大科即是制举,按规定参加制举者要向两制官以上投递五十首策论,策二十五首,论二十五首。然后两制官员会选拔其中词理俱优者参加阁试,今日二人即是来欧阳修这投稿子的。

    章越心念一动,当即向欧阳修说自己要寻诗赋老师的事。

    欧阳修对章越道:“我看过你的经义策论诗赋,你经义在策论之上,策论在诗赋之上,至于诗赋则难以入眼。”

    章越心知这是事实,自己于诗赋确实没什么天赋,因为这不是靠死记硬背就可以提高的。

    欧阳发在一旁笑道:“三郎既不擅长诗赋,不如去考大科吧!只是不知三郎于秘阁六论有无把握。”

    欧阳修看了章越一眼,对欧阳发责道:“你这不是害了三郎么?”

    制科除了要两位荐举人提名外,还有两制官的认可,最难就是秘阁六论。

    秘阁六论多难,出题范围那叫一个广啊,广到令人崩溃!

    到底什么程度?

    包括‘九经,十七史,七书,国语,荀子,扬子,管子,文中子的正文或注疏’。

    也就是说考生先要把这几本书的正文和注释都背下来。

    章越背一个九经就用几年功夫。

    至于十七史是什么?放在后世就和能够通读二十四史的牛人一样。

    七书就是孙子兵法,吴子兵法等等,也就是武经七书,都学会了是可以考武状元的。

    还有后面的等等。

    九经,十七史,七书任何一个正文注疏都读完的,皆堪称文科生中的大牛人了。

    制科选拔的人才,就是要这样不仅能通经,还要能通史,甚至能‘纸上谈兵’。

    章越当即道:“启禀欧阳学士,在下十四岁即贯通九经。”

    换了一般人说他贯通九经,别人都会道一句大言不惭。

    章越却是底气十足,谁敢质疑,他就打谁的脸。

    见章越如此激昂的表情,欧阳修则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修已知道你……”

    章越一脸黑线,大佬可以不可以不要再玩梗了,严肃一点不好吗?

    欧阳修笑道:“……修已知道你九经了得,在县学时考了十一场,全通通九有之,只有一场通八,真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广博识记之才,只是可惜如今考不得大科。”

    “不知为何?”章越问道。

    欧阳修笑道:“大科要两制以上官员认可,如今你名声不显,此为难一。二是近年来试大科者,多是进士出身者。你还是以进士及第为先。”

    “说来你颇似我另一个学生曾子固,他擅长策论,但却轻于应举时文,故而屡次不第,磨练至去年方才进士及第。”

    章越心道,说来说去还是要自己先考进士,但自己诗赋确实是短处啊。

    章越听此道:“欧阳学士,在下的诗赋……”

    欧阳修笑着道:“无妨,我寻一人教你就是了,只是不知他答允不答允。”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刻章

    但听欧阳修提及人选,章越心道,到底是何人?

    欧阳修目前在京交好的朋友,诗词最为有名的,莫过于宋诗祖师之称,嘉祐二年科举副主考,如今任尚书都官员外郎的梅尧臣,他与欧阳修并称为欧梅。

    下来就是王安石,不过他如今为度支司判官,应是没工夫指点自己。

    还有恩荫为太常寺太祝的晏几道,他在诗词上的地位与他爹晏殊并称为大小晏。

    还有江休复,王安国,刘敞,范镇,韩维,韩绛等等。

    欧阳修的交际圈极广,章越真要猜到哪一个也是不容易。不过任何哪一个都教导自己都绰绰有余了。

    章越道:“过蒙学生挂心,推荐我于名师之门,三郎实感蒙恩怜。”

    章越也是感慨,欧阳修为人之可贵。

    他帮你的忙,很多时候不是对你有什么期待或获取日后什么回报,而是真的赏识你才华,故而拉你一把。

    这样纯粹的风骨,在不少宋时读书人身上都有体现。

    当初苏洵携二子进京投书欧阳修。欧阳修以其意高尹师鲁,石守道,而欣然上《举布衣苏洵状》,荐之于朝。后来欧阳修又于文章中极力赞誉苏家父子三人,天下于是高此二人。

    欧阳修见章越如此感激笑道:“三郎过谦了,既是你信我之眼光,让我就书信一封,你持之往陈述古门下。”

    “多谢……”

    章越张口一半,突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陈述古,这不是陈襄么?

    当初章越来京,胡学正曾让自己转交一封信给陈襄,这也是让二人结识之意。章越在陈襄上朝时将信送给了他的家人,留了个口信即是离去了。甚至连陈襄家人款待用饭,送些银钱给己都推辞了。

    章越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自己二哥是陈襄最得意弟子的缘故。

    不过没料到,欧阳修却让自己拜入陈襄的门下。

    不是说陈襄不好,相反他是当时仅次于欧阳修的伯乐,为人不仅公正廉明,而且以识人善荐著称,同时儒学修养也是极高。

    还有一个他也是侯官人,也是章越的闽籍同乡。

    但是……欧阳修与他交往并不如何深厚,为何却将自己荐给他?

    这令章越一时不明白了。

    欧阳修见章越神色笑问:“三郎如何?”

    章越心道,自己当面拒绝不打欧阳修的脸么?

    当即章越道:“多谢学士荐举。”

    欧阳修这才抚须笑道:“这就好了。”

    当即欧阳修书信一封给了章越。章越揣着信从欧阳修府上离去。

    章越暂没有纠结是否要给陈襄投贴之事,他眼下要去大相国寺市场一趟。

    今日他约了人在那见面。

    此事说来话长,那日章越在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闲逛,兜售自己刻的闲章。

    后来有一识货之商人看中了。此商人正好在大相国寺资圣门开了一个古玩斋。

    他看了章越的闲章十分喜欢,就要了五六个在自己的古玩斋里寄卖,如今已替章越卖了三个。

    章越上一次拿着新刻闲章去找此人时,对方对章越言道,有一个主顾看上他刻的闲章,想亲自见他一面托他刻章。

    于是章越与对方就约这一日未时在他的古玩斋见面。

    这大相国寺相传是信陵君的故宅,如今他已是大宋第一禅寺,位于汴京城之中心。

    至于每月望朔及逢八之日,大相国寺则办庙市,允许商旅在寺内外摆摊,被称作万姓交易。

    章越走过相国寺桥,因今日正好是万姓交易之日,故而在桥上放眼望去寺内寺外摊市云集,人山人海。

    章越心想自己索性也凑凑热闹,当即也随着人群走进大相国寺。

    但见山门以内卖着飞禽猫犬,珍禽奇兽之类,不少郎君贵妇都在摊前挑选喜好之动物。

    章越对这些不敢兴趣,走到了二三门,却见这里的摊位皆设彩色帐幕,规划整齐,摊上卖得是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

    这一路章越是大开眼界,这里没有士人百姓之别,众人皆接踵摩肩,在推搡中一路行进。

    如此一直快行至佛殿时,人才少了些许。章越透了口气,但见这里的摊铺都是老字号,如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各墨等等。

    身为读书人,章越到了这里也不能免俗地卖了笔墨各一副。

    至于寺庙的两廊也是摆满了摊位,这里都是诸寺寺姑,在此卖绣作,领抹,花朶.珠翠头面等等。

    此地多是妇女丫鬟在此采买,章越就不好进去瞎逛了。

    章越从大相国寺步出,然后到了烧朱院吃肉。

    说来神奇,这烧朱院是由大相国寺僧人所卖的烧肉,原名烧猪院。当年杨亿最爱吃这里的肉,常呼朋引伴而来,因觉得猪肉不雅,改名为烧朱院。

    王安石的公子王雱也是此中常客,历史上王安石从金陵奉召还京,一群官员到烧朱院看到王雱在吃饭,不由问道:“你爹不再推辞官家的诏令了?”

    王雱道:“不敢再推辞了,派我回京来找房子。”

    “住哪里呢?”

    王雱道:“住哪里不要紧,最要紧是与司马十二丈为邻,以其修身齐家事事可谓子弟法也。”

    章越到了烧朱院,立即有店伴招呼不来。

    章越自己去厨间,即点了一大块肥瘦各半的猪五花。

    当即自有厨人在火烧炙烤,热浪翻滚,随即肉香四溢,肉汁滴入炭火中发出吱吱的声响。

    章越不由食指大动,等了好一阵,想起上一世吃烤肉的心焦,不由嫌弃厨子动作温吞。

    终于店伴捧着用荷叶包着的猪五花到章越桌上。

    章越夹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着烤肉滋味,再喝一口冰镇的甘汤,这滋味简直是当皇帝都比不上。

    章越吃了半饱,这才从烧朱院步出前往资圣门。

    这里几家铺子皆是书籍玩好图画,以及诸路罢任官员典当器物。

    这里就类似于潘家园子,相较于大相国寺前门人倒是少了许多,不过出入者多是富贵之士。

    章越走到一间名为蒐集斋的古玩铺子前,当即举步入内。

    正坐在门边半打瞌睡的伙计听见有人脚步声,当即对内道:“掌柜,章秀才来啦!”

    当即一名商人迎出,见了章越即笑道叉手抱拳道:“章秀才你可算来了。”

    章越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哪位主顾呢?”

    “早就到了,正在室内喝茶,章秀才里面请。”

    “哦?那倒是我不周。”

    “诶,章秀才贵人多忙,里面请。”

    章越当即步入内室,当即见过对方。

    对方是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一位仆役。章越看了一眼对方,但见对方穿着一身麻制的袍子,还缀补几处补丁,从气度来看又对方倒没什么官气。

    章越有些奇怪,对方这样看去富不富,贵不贵的,也是来找自己买章印的?

    不过章越仍是行礼道:“在下章越,家中行三,见过老丈!”

    对方点点头道:“原来三郎君,毋庸多礼。”

    “老丈要刻章吩咐一掌柜声即是,不知为何要亲见一面?”

    对方道:“我观汝在店中寄售的刻章,非一般工匠所能及也。故猜到三郎君是读书人,如今见三郎身上的襴衫可知不误也。”

    “但不知可否写几个字,让我看一看。”

    章越笑道:“那是当然。老丈尽管吩咐就是。”

    一旁商人立即在案上摆好纸笔,对方道:“就写‘修心之要,治道之思’如何?”

    “当得。”

    章越当即提笔挥就,然后吹干墨迹,一旁仆人捧纸递给了这中年男子。

    对方看了一番,点了点头道:“果真我猜得不错,你的笔意中有篆书之法,难怪能刻出这样的印章来。”

    说到这里此人道:“老夫急用两章,想劳请三郎君刻来,就在这几日要用,不知意下如何?”

    章越心想,我十五日出一趟门,你着急这几日要用,倒是令我有些为难。如果真要刻的话……得加钱啊!

    对方看见章越难色,没有说话,默默坐在一旁。

    身旁男仆道:“我家君实秀才其意甚诚,每章五贯之钱,只是不知能否三日内能刻好否?”

    闻言商人故意道:“如此似有些仓促。”

    男仆道:“再多余的钱,也确实拿不出了。”

    商人听了道:“既然如此,要看三郎君的意思了。”

    商人频频向章越使眼色,示意他答允便是。

    刻章所得,章越商人对半分分润,最低不可少于两贯。五贯这价钱着实可以。

    章越看向这中年男子心道,你都穿成这个样子了,但刻印章倒是一点也不吝啬。

    商人见章越为难笑道:“三郎君字写得这般好,刻章又是行家里手,就急人之难吧。”

    章越当即道:“好吧!三日就三日。”

    中年男子点头道:“如此最好。老夫确实赶得急,劳累三郎君费心了。”

    男仆当下给章越递上印章的样式,而印文则是方才所言的‘修心之要,治道之思’。

    至于最后的落款则是‘司马十二’。

    章越看到这落款不由一惊,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不成?

    没错,对方的男仆称他为‘君实秀才’,君实正是他的表字。只是为何却称呼秀才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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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