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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七章 欧阳修府上

    考完之后,章越回到客店时,却见黄好义正与客店老板争执。

    “店家何事?”

    但见掌柜与章越作礼道:“好教郎君知道,这位黄郎君将两间房里结余的钱都取走了,又说要延两日房租,我说店小本小不敢赊账,哪知他请言我看不起他。”

    章越听了心想,自己来京租两间客房,他与黄好义各租一间,对半平分但黄好义却他们存在客店的钱取走是作何?

    黄好义涨红了脸道:“这般没规矩,这天下的客店哪里不许赊账的道理,我不过是欠你们几日房钱,竟要赶我们出客店么?”

    章越听了道:“掌柜,我们可是考太学生来的,你若担心我们赊账不还,那么以后我们考入太学,你别作我们太学生的生意了。”

    那掌柜闻言连忙道:“不敢,不敢。客官万万别与我一般见识。”

    章越道:“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这贪三廉五的话可是要记住了。”

    “是,是。”

    古代客店酒肆赊账是常有的事,有的人带着钱走路不方便,还有的嫌找钱麻烦,故而大多是月底或年底结一次。

    若不到日子,提前要赊账人还钱,也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就好比去饭店吃饭,还没上菜人家要你先结钱一般。

    章越当即道:“四郎,咱们走。”

    章越与黄好义回了房门。黄好义有些难为情地道:“三郎,我明日即去我哥哥嫂嫂那,欠你的钱一发还你。”

    章越道:“好说。”

    黄好义这人虽不大方,但还是顾脸面的,欠钱不还的事一时还办不出。

    “四郎,咱们这几日都在客店里,你将钱都花到哪去了?”

    黄好义有些难以启齿,犹豫半响道:“三郎,我看上了一个姑娘。”

    “什么姑娘?莫非是烟花女子?”

    黄好义叹道:“正是。我此生是非她不要了。”

    然后黄好义说了一番二人结识的经过。

    章越道:“四郎,之前持正兄告诉我们那富商用妓女假扮妻子之事……”

    黄好义急道:“玉莲绝非那般人。她从不花我一个钱,只是……我要替她救命,她爹爹是烂赌鬼,前日被赌坊拘了起来,要她家还十贯赌债,否则就要了她爹爹一条腿。玉莲说只要我能替她还了这十贯钱,这辈子当牛做马伺候我。”

    “十贯钱?”章越道,“那可不少啊!你一路不是与我说你身上只剩两三贯钱?咋一下子就凑齐十贯钱?”

    黄好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黄好义道:“我多少还有些钱存下,这才凑够十贯,如今已将她爹爹救出来了。她说今晚就到客店来投奔我。”

    “啊?”章越瞠目结舌。

    “三郎,可否让我与玉莲在此借宿一晚?不两晚。”

    可以啊,你真是够朋友啊!

    章越心底大骂,但想了想仍道:“就算玉莲对你是真心实意,那么以后如何安顿她可想好了么?若不让她卖唱,你就得养她。”

    “以她出身肯定做不了正房,但妻室未置,先行纳妾,不说你家中肯不肯,这话传扬出去于你名声大大有碍。”

    “纳妾,我还未曾想啊!”

    章越吃惊道:“不纳妾室,难不成还要置为外室么?这更不成体统了。”

    “还有她爹爹既是烂赌,若知女儿许给你了,以后就赖上了你又当如何?你有那么多钱堵这窟窿么?”

    “这……我倒一时没想那么多,但玉莲如此温婉,以后定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黄好义言道。

    章越道:“四郎,言尽于此。他日莫怪我有言在先即是。”

    “三郎留步……”

    章越回过头,但见黄好义腆着脸上前道:“三郎,可否再接济我几百钱,我现在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章越心底大骂,你人这绝对是贼坑。

    但见对方可怜巴巴的样子,摊上了他还真的是。最后章越从身上掏了一吊钱塞在些黄好义手里。

    黄好义一脸感激地道:“三郎实在是太仗义,真不枉费你我结识一场。”

    章越心道,我倒是真tm后悔结识你。

    当夜。

    那叫玉莲的妓女果真带着行李来投奔黄好义,章越却只好与唐九,黄好义的书童一起挤在另一间房的床榻上。

    这一幕倒是让章越想起了,大学住宿舍时,舍友为了带女朋友到宿舍过夜,然后花钱请舍友去网吧通宵的事来。但如今自己一文钱好处没拿,还倒贴了黄好义一笔,这也真是没谁了。

    话说客店的隔板倒是很薄。

    章越刚躺在床榻上即听到隔壁房间一阵骚动的声音。

    章越本就睡在靠墙一侧,声音就如此在耳边传来,一旁唐九喝了酒早已睡了,书童年纪小睡得熟,房内唯独章越听得真切。

    章越本也不想听的,奈何客店墙壁就是这么薄,这不是非要逼我么?可是这才刚起身,骚动即是停止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越也是一头雾水。

    这还没博尔特跑个一百米的功夫吧。

    次日,章越早起然后即往欧阳修府上投贴。

    太学试后,他自是有了许多闲暇功夫。他打听清楚欧阳修的住处,就住在城东的甜水巷。

    说起欧阳修租房也是一段传奇。

    需知开封的房价已是有了寸土寸金之说,书中有云‘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非熏戚世家,居无隙地’。

    欧阳修刚为京官,也只能住公租房。

    当时他住在里仁巷,一到下大雨即泛滥成灾。

    欧阳修曾与好友梅尧臣吐糟这居住环境。

    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邻注涌沟窦,街流溢庭除。出门愁浩渺,闭户恐为潴。墙壁豁四达,幸家无贮储。

    就这样欧阳修在这样破屋里一住十七年,一直到被贬滁州时,在写下醉翁亭记时之前,都住在里仁巷的公租房。

    如今回京,欧阳修贵为翰林学士,嘉祐二年的知贡举,方才在京里换了一间大宅子。

    不过不是买,还是租房。

    只是欧阳修从住公租屋改为租私宅。

    这里不得不说大宋的公租房制度好了。

    宋朝公租房事务归店宅务来管,出租所得都归国家所有。这样的公租房,朝廷多只收二三百钱一个月。

    有时候遇到大雪灾害,宽厚的仁宗皇帝还经常会减免汴京百姓几天的房租钱。

    如今贵为翰林学士的欧阳修,已在甜水巷租了一间大宅。如此大宅是私宅,不是属于店宅务的公租房。相较之下,已是好上太多了。

    到了欧阳修的宅子,章越但见门前若市。

    不少士子都在门前排队等着投贴行卷。

    但见这些人都带着一大袋的文章,肯定是请欧阳修过目的。

    想想三苏的例子,就知道为何这么多读书人要来欧阳修这投贴了,更何况人家还是嘉祐二年的知贡举。

    章越心道我又非行卷的,何必与这些人搅和在一处。但章越上前几步,前面的士子,以及门口把守的军汉即嚷嚷道,不许越次,按序在此排着。

    章越为人阻拦也懒得多费口舌心想,罢了,多等一会吧。

    结果章越就等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挪了门前时,门子看了章越一眼问道:“你的卷子呢?”

    章越则道:“我不是来行卷的,我从闽地而来,有一份信要呈给欧阳学士。”

    门子道:“既是送信来的,何必与他们搅在一处。”

    章越心道,我也想这么说,可是你们给我机会了吗?

    章越笑了笑道:“初来乍到,不懂这里规矩。”

    门子道:“你在门房等着,若一会没有回话,就回去吧!”

    章越点了点头道:“也好。”

    于是章越即在门房里坐下来,然后看着士子们陆续投卷,章越也是佩服,这么多卷子,欧阳修怎么可能看得完?

    何况他如今贵为翰林学士,肯定是公务繁忙,也很难再有那么多闲工夫如以往那般汲引后人了。

    章越在门房等了好一会,正以为自己要打道回府的时候。

    这时一名都管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向章越抱拳道:“这位是浦城的章三郎君么?”

    章越起身道:“在下正是。”

    都管笑道:“三郎君请随小人来。”

    “多谢。”

    章越即随着这位都管走入了宅子,经过一条长廊。

    章越看得这宅子着实不小,这一月没有好几贯怕是租不起这般大宅。

    章越经过垂花门来到一处四合院中,然后都管引章越来至一处厢房改的偏厅。

    但见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已在偏厅里等候,对方一见章越即起身笑道:“这位就是章三郎君么?幸会,幸会,在下欧阳发!”

    章越一听即知对方是欧阳修的长子。

    欧阳修的妻子是名臣薛奎的四女儿,算是名臣之女与‘寒门’进士联姻。

    至于欧阳发是欧阳修的长子,他娶的是吴充的长女,就是吴安诗吴大郎君的姐姐。

    欧阳修与吴充关系极好,当初欧阳修为判铨时,因为胡宿之子求情,而被人批评为党护。因此事牵连欧阳修要被外放至同洲,身为儿女亲家的吴充上疏说,欧阳修是忠直之人,若他被贬我愿与他一起被贬。

    欧阳发见章越笑道:“家父这会公务繁忙,一时无暇分身,还请三郎在此稍坐喝茶。”

第一百一十八章 欧阳家的公子

    欧阳发,章越二人分宾主坐下。

    欧阳发笑着道:“既是等候,就让我为三郎点茶吧!”

    “不敢当。”

    欧阳发笑了笑,命人摆上茶具亲自给章越点茶。

    但见欧阳发取出龙凤图案的茶饼以净纸包裹槌碎,再将碎的茶块放入碾槽之中碾成茶末,最后将茶末放入茶罗之中筛过。

    章越虽不会点茶但也知道点茶的时茶末是越细越好。

    欧阳发对于筛茶可谓不厌其烦,反复筛了两次方好。

    若说章越之前候茶时候有些不耐,那么看着欧阳发给己筛茶的一幕,多少也会静下心来,反而从茶罗筛茶的细响声中体会到一等空山鸟鸣般的幽静。

    这时汤瓶里闷着的水已是烧开,欧阳发又往汤瓶了加了一勺水,等第二沸时,又加了一勺水,等快第三沸时即提离茶炉,静等水响之声完全停下。

    欧阳发先以开水冲茶盏,再置入茶末,用少许开水,将茶末调成茶膏,之后再加入开水并以茶匙继续搅拌。

    没过多久,但见一碗茶面如凝雪般的茶汤已是置备妥当。

    章越与彭经义及同窗也曾在茶坊里点过几次茶,但茶博士点茶的技艺,绝无欧阳发如此精湛。在此章越感叹道,有钱人不仅会玩,而且还有品味。

    一碗茶喝下去,章越可谓全身通泰舒坦极了。

    章越道:“多谢大郎君款待了。”

    欧阳发笑道:“举手之劳,三郎既是来京,可曾去哪里逛逛?”

    章越喝了口茶道:“不曾,因备考太学之事,故而没有走动,都在客店里读书温习。”

    欧阳发道:“初到汴京目睹这等繁华胜地,三郎竟是足不出户一步,实在令人敬佩之至。”

    章越能说自己因囊中羞涩之故么?

    于是章越道:“是在下才疏学浅,故而温书备考不敢不全力以赴。”

    “哦?”欧阳发笑容敛去道,“若三郎没有把握考入太学,何不先行来此,也让家父给你出个主意。”

    要知道如今太学里的胡瑗,李觏都是欧阳修一手举荐上来的。凭他的威信要保送几个人入太学丝毫不难。

    章越道:“在下岂敢因此些许事劳烦欧阳公。”

    欧阳发摇了摇头道:“三郎见笑了,考试之事,一在天地,二在自身,三则是考官之青眼。哪怕文章再好,考官不喜也是不取,若是文章稍差,只要合考官之意,未必没有机会。”

    章越心想,这太学入学考试对己而言不难,确实没必要劳烦欧阳修。

    于是章越笑道:“那真要多谢大郎君好意了。”

    章越见欧阳发脸上反而露出不悦之色,但见他有些责怪地道:“三郎乃伯益先生,表民先生之高足,对于家父就是一家人般,若是他们知道没给三郎办妥,岂非让家父在两位故人面前难看,三郎可考虑过这一点么?”

    章越心道,这是什么逻辑,不找你帮忙反而成了我的错了?

    “大郎君说笑了。”

    “并非说笑,三郎如此生分,实不可如此了。”

    “大郎君说得是,是三郎太小家子气了,”章越笑了笑,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忽道,“大郎君喜茶,那么也明白一个道理,茶此物生来受风吹雨打,日晒寒冻,从树上摘下后,还要被人作为茶饼再碾成粉末,最后调成了膏,放入沸水里滚一滚烫一烫,受尽了煎熬方能入口,成为一盏好茶。这人不也要一样如此,大郎君你说我说得对么?”

    欧阳发闻言一愣,章越这话何尝不是在点醒自己。

    这一刻欧阳发方才正视对方,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这时候一名仆役走来与欧阳发耳语了几句,欧阳发点了点头然后一脸歉意地道:“三郎,实在对不住,家父本打算见你的,但突听闻吴参政下朝之后身体不适,故而赶去看望,怕是今日无暇相见。”

    吴家与欧阳修的关系那不用多说,因此无暇来见自己一面也算是合情合理。

    章越道:“无妨,大郎君,据我所知你家娘子也是吴府上的千金吧!”

    欧阳发闻言一笑道:“正是。”

    “如此在下不敢耽搁,先行告退即是。”

    说着章越取出了一件茶盏道:“家师说欧阳学士喜茶,正好咱们建州别的没有,就是建盏有一些。在下家中亲戚正好是作此生意的,咱们山野之人也不知如何是好物,故而特送给欧阳公这般方家来鉴赏。”

    说完章越赠送给欧阳发,欧阳发见章越所送的建盏确实好物,很是高兴:“三郎有心了,如此我先替家父收下了。”

    “还有一物难登大雅之堂,大郎君随手拿去玩就是。”

    说完章越从袋中取了几个寿山石雕刻的闲章,上面刻着些如‘正行’、‘得志’、‘行吉’等吉祥话。

    “这是?”欧阳发疑惑问道。

    章越笑了笑道:“自己刻得些闲章,以往是铜玉所制的印章是有其金玉不坏之意。但非专门的巧匠不可,正巧咱们闽地产的寿山石,除了进贡至宫中外,用来雕琢倒也是甚好。平日我就刻了几个来玩,怕是让欧阳公与大郎君见笑了。”

    欧阳发一听哈哈大笑,拿起寿山石闲章即看了起来,不由连声称赞道:“好山石,好精巧的构思。”

    “说来惭愧,我平生不好读书,不治文词,但偏偏就是喜欢这些,家父对如此精巧之物也是喜好,简直更胜过金山银山了。”

    说完欧阳发拿起把玩,这寿山石倒也是温软如玉,光洁就似少女的肌肤般。他当即命人取来红泥,往纸张上一印,但见字画清晰,特别是章越的篆书更是一下子生动起来。

    印在纸上的篆字好似腾龙飞起了一般。

    欧阳发忍不住道:“好篆字。”

    说着欧阳发又对人道:“快将三弟叫来。”

    欧阳发对章越言道:“难怪伯益先生在信中言三郎的篆书得了他真传,若非朝廷罢书举,三郎必可凭书法授官。”

    “不敢当。大郎君喜欢就好。”

    不久欧阳发的三弟欧阳棐来此。

    欧阳棐的年纪比章越相仿不由道:“我正为一篇赋揣摩文辞,不知哥哥唤我何事?”

    欧阳发道:“唤你来当然有要事,快来见过这位三郎。”

    欧阳棐行礼见过,欧阳发笑道:“你近来不是与爹爹整理集古录么?可知这位即是伯益先生的高足?”

    欧阳棐一听神色大为改观,当即行礼道:“爹爹曾言当年制集古录时,有不明之处,必询之杨博士(杨南仲)与伯益先生,如今见到伯益先生的高足,我终于有人请教了。”

    章越听章友直曾和他说过欧阳修《集古录跋尾》的书。欧阳修将公职之便,广泛观览公私所藏的金石遗文都抄录下来,上自周穆王,下至隋唐五代,内容极为广泛。

    其中有铭文的字不认得,欧阳修即请教杨南仲和章友直。而这位欧阳棐作为欧阳修第三子,自小以博文强识闻名,而且也极喜欢金石之学,帮着欧阳修整理这本《集古录跋尾》。

    对方一听说章越是章友直的弟子,当即拉了他坐下来,神色之间竟比其兄欧阳发还要激动。

    期间欧阳棐看见章越的寿山石闲章,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倒不是寿山石有多难得,而是章越这份巧思难得,而这篆书更是难得

    欧阳发连道:“这是三郎给咱们兄弟几人,你最多只许选一个。”

    欧阳棐不甘心地问道:“三郎,如此闲章不知手上还有几个?我知你得来不易,我愿出钱买,一个两贯,不,三贯一个尽数卖给我如何?”

    章越吓了一跳,这也太赚钱了吧。一旁欧阳发即怪道:“三哥儿,你一月才几个钱?”

    “实在不成,哥哥借我些,三郎再给我赊一赊。”

    哈哈!

    三人同声大笑。

    章越道:“两位昆仲放心,只要我手头上有寿山石即是给刻来,钱就不必算了。”

    二人闻言都是大喜。

    当即章越起身告辞,欧阳发,欧阳棐挽留道:“三郎不急,且把茶来吃。”

    又喝了一碗茶,二人倒是越聊越投机。

    欧阳修,欧阳棐写这《集古录跋尾》看了不少古今铭文,至于章越为了写篆书,章友直也给了不少他篆书帖子来临。

    所以聊起这些大家很投缘,二人更不肯章越走了。

    最后章越实在不能逗留了起身告辞,欧阳发即问了章越住处。然后二人将章越送出门去,这时一名仆人托出一个盘子来,上面放着五六贯钱及一块银锭。

    欧阳发道:“三郎来到京师,用钱的地方还多,些许钱财放在身上,用时拿去花销。算这是小可与舍弟的一些心意,待过几日家父有闲暇了,再劳请三郎上门一叙,到时另有安排。”

    章越道:“不敢当……谢过大郎君,三郎君了。”

    欧阳棐是万般不舍地道:“三郎下次上门,定要看看我爹爹收藏的字画,到时候再与你好好长聊。”

    章越笑道:“好,一定。”

    当即章越收了钱和银子即是告辞离去。

    这一下子章越算是身上有钱了,虽说这一趟来欧阳府上没见到欧阳修,却和两位欧阳公子相谈甚欢,倒是结识了不错的朋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抽空见一见

    金梁桥街的吴府有二,一为吴育的宰相宅,一则为吴充的府邸。

    兄弟二人本是住一起的,如今吴充迁为陕州知州,便也在京里买了房,就买在吴育府的一旁。建成之后二府也是连在一处,子弟可以自由走动。

    知道吴育身子不适,在京官员姻亲皆来探视,如吴育长女二女虽是早逝,但其大女婿尚书兵部员外郎判三司盐铁勾院的韩宗彦,名相韩亿之子,二女婿庞籍之子庞元英都是上门探视。

    三女婿则是太常博士任逸,其父则是太子少师任布,夫妇二人更是伺候在一旁。

    吴育有十个儿子,但多不住在京师,只有长子吴安度在京,由他接待宾客。吴安度没有官身镇不住场面,吴充府上的吴安诗,吴安持也帮着接待。

    至于吴安度之妻乃尚书左丞范雍之女,作为长媳接待过府的女眷。

    欧阳修与欧阳发及欧阳发之妻吴氏前来探视吴育。

    欧阳修被吴育留下说话,至于欧阳发知二人有要紧话,于是和吴氏先行一步离开院子。

    欧阳发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络绎不绝的高官大臣,也很是感慨一番对吴氏道:“爹爹来时曾说,吴参政十个儿子没有一人考中进士,实在可惜。”

    “安度本是最出类拔萃的,怎料不得考官青眼,连番科考不中,看来他们都要等着荫官了。可惜本朝高官大臣一定要进士出身才行,看来以后吴参政家里都要仰仗老泰山了。”

    吴氏道:“我那两位兄弟怕也是不成器。不说这个了,我先回去看看妹妹,一会爹爹离府了,再派人来唤我。”

    欧阳发笑道:“娘子自去就是,一会我让爹爹先回去,我再来泰山府上寻你。”

    当即几名老妈子,女使跟着吴氏,出了角门直抵自己府上。

    在角门的老妈子是家里的老人见吴氏,激动地上来磕了头。

    吴氏抹了眼泪后,即步入府中。当初她还没出嫁时,吴充方才在这金梁桥街买下宅子,如今过了数年,来一次更生疏一次。

    行了半盏茶功夫,吴氏来到内宅,走到回廊见到迎面行来一位穿着杏黄色衫子的女子。她不由道:“十七娘。”

    来人正是十七娘。

    姐妹相见自是述一番衷肠,二人牵着手在回廊坐下,十七娘问道:“姐夫怎么舍得你一人来此。”

    吴氏笑道:“大伯父还有许多话交待公公,故而我就来了。至于你姐夫也没什么肯与不肯的。”

    十七娘笑道:“姐夫人真好,待你还如从前一般。”

    “还好吧。”吴氏听妹妹说自己夫妻和睦,自是眼中含笑,神采飞扬,有那么些得意的意思。

    十七娘道:“咱们吴家两府的姐妹中,就属姐姐你夫妻和顺了,听闻大伯父的五娘也是,但还是不如姐姐。

    吴氏笑了笑问道:“十五娘呢?她如今不住府里么?”

    十七娘道:“如今家中正凑备着与文府上的婚事,爹爹说了当朝宰相家的规矩自不比一般大臣家里,处处都要体面。那边婆婆又是个严谨的人,故而大娘从宫里请了几个教习宫女来,要让十五姐学到一点错处都让人挑不出来。她这半个月在碧云轩学些规矩,连我回汴京至今也才见了她一面。”

    吴氏叹道:“真是苦了十五娘了,这天下哪有什么一点都不让人挑出错来的人儿。这宰相人家的婆婆姑嫂,哪个是好易与,这才刚开始罢了。”

    十七娘抿嘴笑道:“姐姐倒似不看好十五娘的婚事。”

    吴氏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把我的话多给她提个醒,免得日后回娘家哭哭啼啼。”

    “话说回来,家里几个姐妹属你和她最聪颖了,学什么都一学就会。如今十五娘要嫁,你自己也要打算了。”

    “是了,你怎么不去与十五娘一起学着?”

    十七娘笑道:“我刚到汴京舟车劳顿,但我却是巴不得清闲自在些。”

    吴氏深深看了十七娘一眼心知,自家母亲虽说面上都是一碗水端平了,但到了这时候还是偏心了。

    她连岔开话题道:“如今大伯父身子不好,但盼十五娘的婚事别有什么波折才是。”

    十七娘笑道:“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去我房中坐坐。”

    吴氏笑道:“也好,真有个好玩器物带来与你。”

    吴氏到了十七娘的闺房,但见依旧简洁大方。她知道自己两个妹妹嫁至吕,夏两位宰相府邸,都带去了极多的陪嫁之物,陈列满屋,恨不得让婆家的人都看到。平日起居奢侈,席子是每三日一换,被褥旧了就扔,倒有些压着妯娌们的意思。

    倒是十七娘屋子却是简单,用的东西都是半新不旧,如此才是大家闺秀女儿家的气度。

    吴氏心想,十五娘十七娘平日关系不睦,皆因二人在吴府里一起长大,在一众姐妹中都属拔尖的。

    十五娘是嫡出,打小心气就高人一等,看了两个姐姐嫁入宰相家后,父母那等颜面有光的样子,从此也是一心一意想嫁入高官府上,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与人比较。平日她与十七娘就有比较之心,故而二人姐妹感情倒是不怎么好。

    说到这里,吴氏取出一个印章道:“你看这如何?”

    十七娘拿起印章看道:“这是寿山石,倒是第一次见了有人拿来刻章。”

    十七娘又看了阵道:“这不似工匠所刻,雕工有所欠缺,但这篆字的笔势倒是出来,是文人操刀自刻的吧。”

    吴氏笑道:“十七姐,你这样眼睛也太毒了,正是如此。”

    十七娘道:“倒是此人好巧思,居然想出用质地甚软的寿山石来刻字,如此也不需巧匠即可自刻印章了。”

    “不过毕竟是石印,不如玉印金印来得端重,倒是这篆字实是太好,不计较刻工,可见书者的眼光和意境都在其中,倒是有些似曾相识……多谢姐姐送我这样的礼。”

    吴氏笑道:“你喜欢就好了。”

    十七娘心念一动,笑道:“倒是亲家公与姐夫都喜欢这样金石之物,不知他们为何肯割爱呢?还是府中还有许多这般印来?”

    吴氏笑道:“好啊,你倒是打起其他的主意来,府中当初一共送了五枚来。是一个闽地来姓章的读书人送的,他的先生正是当今篆书大家章伯益。”

    “你姐夫说他写得一手好篆书呢,至于这刻印乃他顺手为之,但已可见不凡了。”

    “果真是他。”十七娘的目光中透出片刻迷离,寻又看了一眼手中印章。

    吴氏见十七娘脸色有异不由问道:“什么叫果真是他?”

    十七娘将印章捧在手中,然后道:“他这一番是从浦城进京考太学的,故而与哥哥同路的。此人见识不凡,兼有赤子之心的,我想与姐夫定是能相谈投机。”

    “你姐夫倒真与他一见如故,只是倒少有见你如此称赞人的。”吴氏仔细看十七娘的脸色。

    十七娘失笑道:“哪里,平日我也常说姐夫好啊!”

    吴氏笑了笑心想,十七如此说,是想将此子引荐给官人的意思么?

    吴氏道:“姐夫确实喜欢这印章,但我知道你更喜欢就讨来了,此事可别被十五娘知道。不然该说我偏心。”

    十七娘笑道:“好,但十五姐如今忙着出嫁的事,也没功夫与我置气了。对了,欧阳公是否作了一首诗?”

    “公公那么多诗,谁知道那首。”

    “就是那首‘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

    看望过吴育后,欧阳修已与欧阳发回府。

    到了半夜,欧阳修将欧阳发叫到了书房来。

    欧阳修今年五十二岁,但却保养得很好,目光深邃,气度渊然。

    他见了欧阳发问道:“功课近来如何了?”

    欧阳发谨慎地答道:“孩儿一直都有用功。”

    欧阳修道:“我今日我去吴家深有感触,吴家一门一父四子五进士,然而到了孙儿这辈迄今无人及第,你可知为何么?”

    欧阳发道:“吴家的子弟孩儿平素也有交往,为人是不错的。”

    欧阳修道:“为人好,但读书一事上却少了几分劲。你可知如今韩,吕两家为何几十年来在朝堂上长胜不减,那是因人家世世代代出进士。”

    “故而才有人闲云,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人家的子弟,从不指着恩荫美官,如此易生骄纵享乐,不思进取之风。”

    “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欧阳发道:“你是长兄,当给几个弟弟作一个榜样!你若不愿读书,即回去颖川当寓公过活好了,别在汴京丢我的脸!”

    欧阳修说完这一番话后,寻又问道:“是了,章伯益,章望之的弟子安顿得如何了?”

    “孩儿给了他钱和银子,让他先住下来。”

    欧阳修道:“人家千里迢迢来至汴京,又带着礼物书信,你需仔细相待,万万不可有失礼的地方。”

    “如今我公事缠身,又兼吴参政病了,一时抽不开身。你替我好生招待着,等他日清闲了,再让他过府一趟就是。”

    欧阳发不由道:“爹爹,章三郎君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我看还是抽空见一见。”

    “哦?”

第一百二十章

    兜里有钱是什么感觉!

    那就是满满的安全感啊,那是一种丝毫不慌的感觉。

    虽说汴京居大不易,但节省着用,这钱可以用到年末了。

    章越揣好了一身沉甸甸地钱返回客店,正准备带着黄好义,唐九到哪里浪一浪!

    章越走到保康门街没多远,这时候即见一行人拦在自己面前。

    章越下意识捂住兜里的钱再看向对方,不由道:“老都管!”

    章越吃了一惊,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章俞与自己二姨家的老都管,当初怀疑自己是依仗了章惇的名气才考上县学的人。

    这样的人,章越偶尔梦里还梦到过几次,那是恨得牙痒痒的。

    不过看着对方人多势众的样子,章越满脸是笑,作礼道:“这不是老都管么?幸会,幸会。”

    老都管也是满脸笑容地道:“三郎君千里迢迢来了汴京,也不与家里知会一声,实在教人好是失望。”

    章越笑道:“事忙,事忙,过两日再去拜会,还望老都管通禀一声。”

    章越欲走,却见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横身一拦。

    “这是何意?”

    老都管皮笑肉不笑地道:“三郎来了汴京,却连叔父,婶婶及亲兄长一面都不见,这传出去是要落个不敬不悌的名声。咱们官宦人家名声比命还重要,如今凑巧碰见三郎君了,自是接你过府一趟。请三郎恕小人不恭了。”

    说完几个壮汉不容章越分说,强行将他押上了一辆马车。

    章越坐上马车后,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地挟持着,而老都管则坐在他对面盯着他。

    章越勉强地笑了笑道:“这马车还挺宽敞的。”

    老都管哈哈一笑道:“三郎君真是聪明人,我本还以为要多费番口舌呢。”

    章越笑道:“哪里话,老都管走过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我只是要听你吩咐的。”

    当即马车行驶起来。

    车帘子外是汴京繁华的街市,章越左右都是大汉,没法回顾,只好看着老都管的一张老脸。虽恨不得一脚踩在他的脸上,但章越还是挤出了些许笑容。

    老都管笑着道:“三郎君,是知分寸的郎君,令小人想起了年少时候。有几句话或许三郎君不想听,但小人还是要说一说。”

    “老都管请讲!”

    老都管道:“小人在浦城长大,自小家里穷,我不卖身为奴就要饿死弟弟,故而六岁那年小人蒙郎主收容,活了一条命。小人从此晓得一个道理,一个地方活不下去,你不死别人得死,与其如此不如换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

    “到了郎主家里即便是奴仆也有饭吃,也有衣穿,总算不用为明日吃什么,会不会被饿死发愁了。但院子里仆人不止小人一个。小人这边待那些与我差不多大仆童甚好,那边也想着报答郎主的活命之恩。”

    “但是那些人不领情,你讨好郎主嘛,就要被其他人打,给你使小绊子,你若不讨好,那么院子里也容不下你。没多久我就学会了逢高踩低,你若对人个个都是一般良善,就连狗也容不得你。要不要良善不良善还得看人。”

    听到这里章越脸上笑容已没有了,反而道:“老都管继续说。”

    对方笑了笑道:“后来小人被郎主赏识,成了府里的都管。府里喜欢小人的人不少,不喜欢小人的人也不好。但小人在府里办事,从来不看喜欢不喜欢人。因为你喜欢的人,有一日会与你翻脸,不喜欢的人有一日反而与你比亲兄弟还亲,这其间都离不开利害二字。不计利害,始终如一的人,有没有?”

    章越听到这里,心底有些挣扎。

    却见老都管笑了笑道:“有的。但是老奴活了大半辈子,都快入土的人了,至今也没见过一个。”

    章越听老都管说话,顿时觉得有些耳目一新不由道:“老都管这番见识,比朝中许多大臣还高啊!”

    老都管抚须笑了笑道:“让三郎君见笑了。这些话本来都烂在肚子里的,但谁叫我与三郎君一见如故呢。”

    “做人不要太清楚,人在天下行走,哪能不受委屈呢?斗气快意一时,但久了就会后悔了。如今这世道,人生下若早一日明白何为伏低作小,将礼义廉耻抛在一边,路就早一日走得顺畅。”

    “只恨太多人将仁义道德放在嘴边,等到路走错了,人已蹉跎半生了,想回头时已经晚了。可惜这些人年轻时候就是听不得真话,非要人哄着才行,如此颟顸之人,小人又何必与他讲真话?倒是三郎君是聪明人,小人方才讲两句心底话。”

    章越听完后道:“老都管这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受教了。”

    章越心道,对方这话仔细品品,真是可以品出许多来。

    这时马车已在一处停下,章越但见门外挂着‘章府’二字的匾额,不由心底一松。

    老都管看着章越的脸色,最后道:“到了地头了,小人最后再赠三郎君一句话,切莫将人想得太善,想得越善良失望越多,倒是将人人都看作小人,这天也就晴了。”

    章越复看了老都管一眼,笑着道了句:“会稽愚妇轻买臣,我辈岂是蓬高人!”

    “什么?”

    章越笑道:“老都管你说得都对。”

    说完章越从马车上跃下,抖了抖袖子。

    没错,老都管说得有道理,但只对大部分人而言,对于他则不同。

    有的人之所以一辈子如此,就是整日只用功在认识世界上,却没有认识自己。

    我章越章三郎是何许人也?

    身上有挂!

    此刻章越心底惊恐尽去,一手负后昂首翩然举步入内……一时没有留神,绊了一跤。

    章府门槛甚高,大意了!

    欧阳府上。

    欧阳发从欧阳修的书房离开,返回屋内。

    吴氏一见即迎了上去道:“怎么与爹爹谈得如此久?”

    欧阳发道:“本谈得好好的,结果安定先生登府拜会爹爹。”

    “这么迟了还登府?”

    欧阳发点点头,有些黯然道:“是啊,先生一直身子不好,早有致仕之意,只是怕早走了对不起范相公托付,以及爹爹一番器重之意,故而扶疾强留太学。”

    “他身上之官俸钱财除了拿去买药及些许开支,都取来贴补太学,太学里的寒门子弟哪个没受他的恩惠,如今他走了,再去哪里找如此好的师长。”

    吴氏道:“你在他门下受教多年,他走时好好尽一尽心意,也不枉费这一场师生。”

    欧阳发感动地道:“你真是我的好娘子,我也有此意。”

    吴氏羞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些,是了,爹爹找你说什么?”

    欧阳发道:“也没谈什么,就是要我勤勉用功,不要……不要学外面的官宦子弟,指望恩荫授官,不肯读书进取。”

    吴氏道:“你方才迟疑了片刻,是不是爹爹拿我吴家的例子来告诫你?”

    欧阳发色变道:“娘子厉害,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吴氏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外面坊间如何非议的。说我吴家男儿各个不如女子。可是他们知道我吴家嫁入宰相府上的几个妹妹,如今日子过得如何?”

    欧阳发道:“娘子,这婚姻之事,说到底还是在个门当户对,我不是说你们高攀,但吴家今日的门第还是比韩,吕,庞等还是逊了一筹。”

    吴氏看了欧阳发道:“你的意思,我嫁给你方才门当户对么?”

    欧阳发干笑两声,岔开话题道:“是了,你知道先生来府见爹爹除了说致仕之事,还提及一人么?”

    “何人?”

    “就是章三郎啊!”

    “又是他?”吴氏吃了一惊,“好事还是坏事?”

    欧阳发笑了笑道:“先生拿了他考太学时的文章给爹爹过目,你说好事还是坏事?”

    “连安定先生也如此器重他?他这才来了京师几日?”吴氏不由有些失神。

    寻吴氏又道:“你觉得他如何?”

    欧阳发想了想道:“这才见了一面,不过他乃今科状元章子平的族兄,还有一事我也是才打听的,此人的亲兄长乃这一次弃旨不肯授官的章子厚!”

    “啊?就是那个考得不如族侄而弃官的章子厚?”

    欧阳发笑道:“是啊,娘子,这子平,子厚何许人也?他们的族人会差到哪里?否则伯益先生,表民先生也不会将他荐给爹爹了。”

    “不过爹爹近来太忙了,本待是不见的,但经我与安定先生这么一说,如今已是下了帖子请他过府一趟。”

    “爹爹这就要亲自见了?”

    吴氏踱步沉思,寻即道:“那章子厚如此无行之人,他的弟弟又好得哪去?是了,你可知他在家婚配否?”

    欧阳发一时愣住道:“这么许多,我哪知道,娘子你打听这么细作什么?”

    “我……”吴氏想了想道,“与你一时也说不清,罢了。”

    吴氏此刻不免有些心思万千,若万一自己的猜想是真,那么……

    欧阳发见吴氏在灯下蹙眉沉思的样子,真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当即忍不住道:“娘子,夜已深沉,咱们就寝吧。”

    说完欧阳发即吹熄了烛火……

    黑灯瞎火中却听吴氏毫无心情地道:“你今日别与我一床!去书房睡!”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章府

    章越走进章府。

    此地地方甚大,有四五亩之广。

    暮色之下院子里松柏古槐遮掩,深宅大院竟是官宦人家的气派,竟不逊于欧阳修家宅多少。

    章越也是问道:“老都官,这屋子是叔父买下的么?”

    老都管笑道:“是啊,费了不少银子,郎主当初也是将苏州的房子卖了,凑了好些钱,这才在汴京安身的。”

    章越再度感叹,汴京房价果真奇贵啊!

    但见宅子的后院还有半亩方塘,塘边有亭台水榭,塘中更是种满荷花,令章越这住客栈的人深深感慨有钱真好,即便是现在有钱人想要在京师三环里有个数亩的宅院也是办不到吧。

    经老都管带路,章越走到一处偏厅里,但见一名气度绝佳的中年男子正在剥柑。

    章越心道,这不是吃柑的季节吧,都干瘪成这样了还吃?

    但见这男子对着仆役道:“今春这柑送来味甜饱满,如今倒是不中吃了。不过也别丢了,将核留下种到后院去,种了十来年后,又有这味甜饱满的柑吃了。”

    那仆役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但见这中年男子倒是将这过了季节的柑剥了几个吃完吐了核放在盘中道:“我都能吃,你们也能吃,这些都赏给下面的人吃了,核再种到院边去。”

    说到这里,这位中年男子看向章越笑道:“这些下人多半是在心底笑我,说我这个年纪,过了十几年后,怕是等不到树大结果的一日,更吃不到这柑了。”

    “岂不知柳宗元贬官柳州,手种黄柑二百株,并不一定指望柑树开花喷雪,垂珠摘实,却说道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何等豁达!”

    章越心底呵呵,这么干瘪的柑赏给下人吃不说,还要将核收集起来种柑树,这等操作章越简直在心底直呼六六六。

    小气就小气,还往自己脸上贴金,还说了一番大道理,果真无耻得够可以啊!

    章越道:“这是柳宗元被贬柳州时所作的《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吧。”

    章越吟道:“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不过柳宗元此诗中有一句话我不能认同。”

    “哦?你竟质疑柳河东?”

    章越道:“正是,就拿这不学荆州利木奴,说得就是昔丹阳太守李衡。”

    “丹阳太守李衡,为官清廉,晚年在武陵龙阳汜洲种了数千棵橘树,给子孙留作财产。他临死前与其子言道,我在州里有千头木奴,可以足用。”

    “李衡身为太守清廉自守,不治家理财,只留数千棵柑树给后人,如此佳举岂可以利木奴喻之。得数亩柑林,坐待遮阴避雨,又可硕果累累,两全其美,岂不好哉?讳利言义不为君子!”

    这位中年人闻言笑了笑。

    一旁老都管禀告道:“启禀郎主,这位就是章三郎君。”

    章越‘吃惊’地道:“不知叔父在此,一时胡言乱言,还请叔父见谅。”

    有一等说谎叫,我在说谎,你也懂得我在说谎,我也懂得你懂得我在说谎。但我还是说谎了。

    章俞挥了挥手道:“无妨,说得有道理。之前听说你在浦城时,不学无术,终日吃喝玩乐,我实担忧不已,但如今见你如今成才,倒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说到这里,章俞笑道:“否则连话也说不通,岂非不美。”

    “叔父让老都管正要请我有何示下?还请明言,小侄一会还要逛逛汴京的夜景。”

    章俞点点头,示意老都管下去。

    章俞道:“三郎坐吧,你我分属叔侄,我与你爹娘远比你想得亲厚,故而你不用这般防着外人般防着我。你刚到汴京第一次目睹其繁华如何?”

    章越坐下后道:“这十几日都在客店读书,还没空逛过。”

    章俞赞赏道:“于汴京繁华视若无睹,却能在客店读书,这可以称之目不窥园。有这番定力,我也明白你为何不过两年功夫,即可入了汴京来了。”

    “我还记得你与都管说过,闽地的山虽高,但高不过天去,如今你是凭自己的本事走到这来的。”

    章越道:“当年之言不知天高地厚,见笑了。”

    章俞道:“当初我让你入苏州府学倒是太小看你了,但你来了汴京,我仍是让老都管请你到此,你可知何意么?”

    章越道:“还是惇哥儿的事吧!”

    章俞道:“诚然如此,三郎你可知如今我最在乎是什么?我如今这岁数,官位钱财,虽不低不少,但也难再进一步了。至于惇哥儿我是看着长大,但也不是我最在乎的,这些我也不妨与你说。”

    章越道:“那叔父在乎是什么?”

    “我在乎是家业!你也知道惇哥儿有个弟弟,是我妾室生得,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把他交给你婶婶来管教,如今不成器极了,还顽劣不堪。将来家业交到他的手里,必是败坏。”

    章越心道,然也,要不怎么叫小娘养的。

    “若是他有惇哥儿十成中一成的样子,或者如你这般争气,我绝不会出此下策。我与叔公读了大半辈子书,蹉跎了半生最后方侥幸中了进士,做了官积攒下这份家业,如今要交给这不成器的败坏如何能甘心?”

    章越道:“所以叔父就将此事顺理成章了?”

    章俞道:“不是顺理成章,而是各取所需。天下人与人之间,哪怕是亲兄弟之间,不也正是如此么?这话你能听得进么?”

    章越道:“叔父这话我不好反驳,但是……”

    章俞打断章越的话道:“今日让你来之事,你婶婶,惇哥儿一概不知,这些话也只是在你我之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可否?。”

    章越道:“我不说即是。”

    章俞道:“好,惇哥儿去年弃官不作,如今打算再考,他已入了开封府籍,若不出所料明年朝廷还会开贡举,那么几个月后即是开封府解试了。这一番解试,对惇哥儿对我而言至关紧要。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但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汴京,你是考太学也好,向我向惇哥儿示威也好,我都不在乎。不过你既来到了汴京,叔父我只求你一件事,与惇哥儿他重归于好!”

    “我与惇哥儿重归于好,与他解试有何关系?”章越反问。

    章俞道:“当然有关系,之前弃旨不接,有人已言他无行,若是你再说他……他不与家里知会一声,改籍至我家,此话一传出去,于他名声极为有碍。“

    章越怒道:“我从未有这般说过!即便在乡里,我与哥哥也是替他遮掩。”

    章俞道:“三郎不说当然好,但若有人问你呢?这世间不是没有心性险恶的人啊!故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与惇哥儿重归于好,如此外人一看一切谣言则不攻自破。”

    章越大怒站起身道:“不是我不与二哥重归于好,而是二哥他至今连一封家信也没给家里寄过。若是他寄来一封信,哪怕不说当初情由,给家里问个安好,又何至于今天如此?”

    章俞摆了摆手道:“惇哥儿不寄家信的缘由我清楚,此事不怪他。”

    “哦?还请叔父示下了。”

    章俞叹道:“你也知过籍认亲之事,即已与一家人至少从名义变为两家人了。你还年少此中道理不好与你细说。”

    章越听了似有些明白了。

    章俞道:“我当初是不愿惇哥儿与你家仍有往来的,但如今我也是想通了。惇哥儿已是成了家,我打算将家业分一半给他,至于你是他亲兄弟取走……些许,也是无妨。”

    “当然此事,你我心照不宣,不必特地来禀我,我就当不知。你初来乍到多有不易,自古以来京师居都不易啊,能有亲兄弟相互扶持一下,也是好的。故而今日所有的话,仅你知我知,不必告诉给你二哥。”

    “况且你不必怀疑我的诚心,我这人素来看钱财甚紧,话能说这份上已不易了。将来你有成就,也有那份心与惇哥儿一并提携下,帮帮你那不成器地堂弟,我哪怕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了。”

    章越点点头道:“叔父,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各取所需,哪怕亲兄弟之间也是如此算账的么?”

    章俞点点头道:“正是如此。算账可以词能达意。你若嫌不够,我再补偿你些。钱财若嫌不够,还有其他的,惇哥儿只要顺利考中进士,将来你也可在汴京站住脚。我这人素来先小人后君子,之前说话有些难听,但是也无妨,你大可怎么想好了,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你在汴京如今无依无靠,身上的钱财甚至连客店都不知能住几日,有今日没有明日,又何谈其他呢?你现在或涉世未深,或年少意气,不太明白我今日说得这话,但我是过来人,换了我是你,绝不会有丝毫犹豫。”

    章越还未说话。

    这时老都管已走了进来,章俞不悦地道:“不是叫你不要来打搅么?”

    老都管神色有些不太好看言道:“郎主,欧阳学士府来帖子……请这位章三郎君过府!”

    ps:再度感谢楠盟的三十万大赏!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打车

    章越闻言此刻是一脸茫然,怎么欧阳修找到章府来了,自己可没知会他在这里啊。

    至于章俞则一脸颜面有光地道:“欧阳学士么?今日有些迟了,必是欧阳学士又新作几首诗词,正请我们几位品鉴一二。”

    章俞,如今是职方郎中,虽说是京朝官,却非待制,乃京朝官迁转四十二阶之二十九阶。

    但欧阳修却不可看官阶论之,翰林学士乃馆职,乃四入头之一,下一步再升任即是宰执了。

    而且听闻当今官家打算让欧阳修兼知开封府。

    如此将来欧阳修任宰执可是板上钉钉的事。

    想起至和年间时,因胡宿之事,欧阳修差点被贬同州,若非当时为群牧使的亲家吴充上书愿与欧阳修同贬,最后换来官家一句‘别去同州了,留下来修《唐书》吧’,哪有欧阳修今日啊。

    这么说吧,欧阳修能下贴请章俞绝对是件颜面有光的样子,换做平日肯定是……但今日在章越面前,章俞却得按耐住喜色,显得二人经常往来的样子。

    而老都管听自家郎主会错了意,此刻已然一脸便秘的样子。

    章越看向自家这叔父,嗯,人不仅小气,而且还耳背……

    还是章越‘富有同情心’地道:“也好,我这就去吧!”

    “你也想认识欧阳学士么?难怪欧阳学士的文章诗词名满天下,你也有仰慕之心。改日叔父可替你引荐则个。若得他赏识断然是前程似锦!”章俞一脸温和地言道,脸上透出长辈般的慈爱,不经意间还带着些许得意。

    章越轻咳一声,看向老都管。对方垂着头,一副恳请请郎君替我再解释一遍的样子。

    章越哪会帮这个忙,则道:“叔父既是有欧阳学士相邀,那么小侄先告辞一步了。”

    “不着急,先吃完饭今日在此过一夜,你再好好想一想,可以不那么急着答复叔父。叔父么,远比你想的要宽厚待人,只是平日里话说得不太中听,故难免被当作了恶人。”

    “我见过考不上进士的读书人,流落汴京,最后冻饿而死。也见过每日候在两制官员门口,手捧卷子等人伸长了脖子等人看一眼的读书人。或者你还想回到那走两步就到头的县城。”

    “汴京是繁华,但居不易,故而叔父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明白了叔父方才话里的道理,那是只是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多谢叔父教诲。”

    章俞语重心长地道:“你方才说种柑林,既为遮阴,也为结果,两全其美不好么?这话很通透。你,你二哥,我都能从中受益,此何止两全其美,可谓一举多得啊!”

    章越点点头道:“多谢金玉之言,我同伴还在客店等着呢,先告辞。”

    “也罢,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好挽留。别忘了你我的君子之议。”

    君子之议,那也要两个人都是君子吧,但他们二人都不是君子。

    章越满口应承,告辞离去。

    章俞看着章越的背影,在一旁老都管面前微微笑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倒没有见哪个人对功名利禄不动心的。”

    老都管默然。

    “怎么?欧阳学士的帖子在哪?”

    “回禀老爷,欧阳学士是请章三郎去他府上的。”

    章俞本自抚须得好好的,闻此问道:“是请……什么,你说欧阳学士是请三郎他?”

    “是的,郎主。”

    “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来人是欧阳学士府上的许都官和马干办,绝不会有错。”老都管如此言道。

    “这?”章俞看着桌上剩下的干瘪的柑皮,顿时无言。

    ……

    章越从章俞府走到门房处,见到两个人已等在那。

    但见前面一人道:“在下乃欧阳学士府上的许都管,我家郎主请三郎君后日酉时过府一趟。”

    说完对方递上帖子,章越接过帖子道:“多谢了,在下定然赴约。”

    许都管笑道:“帖子送到了,也不枉我们走这一趟。”

    章越道:“是了,不知两位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这二人笑了笑,一人道:“一会自有人告知,我们先走一步,学士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说完二人离去。

    章越一头雾水地走出了章府,走了几步,但见街角处有人朝自己招手。

    “蔡师兄!”章越一脸惊喜地上前道。

    对方果真是蔡确,身旁还跟着唐九。但见对方朝章越点了点头道:“没事吧!”

    “无事,不知蔡师兄为何在此?”

    蔡确道:“我之前从太学离开,在街上看见你被数人押上了马车。我担心你有什么不测,故而一路随着马车寻到这里来。然后我就回了客店找四郎,没料到却有两位欧阳学士府的人来找你。故而我就将他们引到这来了。”

    章越心底一暖道:“蔡师兄,真不知如何说谢才是。”

    蔡确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但三郎,连欧阳学士也请你过府一趟,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啊!”

    章越连忙道:“我先生正好是欧阳学士故交,故而这才相邀的,不算什么,还请蔡师兄替我守秘。”

    蔡确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三郎你若将此事说出去,不知太学里多少人与你相交呢,想从你这取一条终南捷径。”

    “哦?太学已取了我了?四郎也取了?”章越一脸惊喜。

    蔡确笑道:“正是,我也是听了消息,故而到客店里与你和四郎说这好事,哪知就看到你被人掳走了。”

    “这……”

    蔡确笑道:“至于其中原因不用与我分说。”

    章越道:“还是蔡师兄仗义,你都不知我与欧阳学士如何,也肯冒险来救我。”

    蔡确笑道:“那你肯不肯将我也引荐给欧阳学士?”

    章越正色道:“那是当然,若有这个机缘,定然引荐。”

    蔡确点点头道:“好了,咱们一起回客店吧,四郎正等着你的消息呢。”

    “也好。”

    章越正欲走时,正好一辆马车行来,上面驭夫主动招呼道:“两位官人,赁车否?”

    章越心知,这相当于滴滴打车了。

    从汉朝时就有计里鼓车,车上有一小鼓,车轮转多少圈鼓响一声,按里数算钱。

    唐朝还有等六到八匹马拉拽的‘油壁车’,车内最多可坐十数人,那已是‘公交车’,而不是‘出租车’了。

    章越心道蔡确帮了自己这个忙,当然要打车回去以表周到,当即问驭夫道:“去太学南门多少钱来?”

    驭夫见了来了生意,满脸笑容地问道:“一去耶?却来耶?”

    “一去!”

    驭夫道:“二十五个钱。”

    章越正要答允上车,一旁蔡确拉住章越板着脸道:“二十五钱?哪使得这许多,租个一日也不过两百钱来,从这去太学南门又是几步路,哪值这许多?莫是欺生不成?”

    听到这里,章越不由乐了,这是蔡砍砍不成。

    “这位官人哦,可不敢如此说……罢了,罢了,你们闽地来得读书人真厉害,生意都不要作了,官人如此,十八钱一去!去耶?”

    章越见蔡确还要再讲,连忙道:“好了,蔡师兄,就十八钱。”

    三人坐上马车,不久即抵至客店。

    到了客店但见黄好义与一名女子正坐在桌上等候,一见章越大喜道:“三郎,持正兄,你们平安回来就好!我可担心了一夜。”

    章越大笑,然后沉下脸道:“四郎,今日是否你回家将我来汴京的消息,告诉你嫂嫂的?”

    “三郎你如何晓得?”

    章越看着黄好义,你这人嘴倒挺长的,若非顾及他身旁这女子,自己肯定是劈头盖脸地说一通了。

    章越神色不善,黄好义也没问,转而道:“三郎,持正兄,这位是玉莲。”

    那女子盈盈向章越,蔡确行礼。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果真有几分姿色,眼波流转时也有几分动人,难怪黄好义神魂颠倒。

    章越客气地道:“见过姑娘。”

    蔡确看了对方一眼则没说话,似嫌弃对方出身,当即道:“三郎,既是无事,那么我先告辞一步。”

    章越忙留道:“持正兄还吃用饭吧,吃过再走也不迟。”

    黄好义笑道:“等了一夜,也没吃饭,持正兄一并留下吧,正好同贺入太学之事。”

    蔡确笑道:“太学不许晚归,我先走一步,改日与两位再叙。”

    说罢蔡确即是离去,不容二人挽留。

    唐九要了一壶酒后自顾回房了。

    章越,黄好义与这名为玉莲的女子一并在客店大堂吃饭。

    此时客店里只有他们一桌,章越当下叫了些鸡鸭鱼肉,以及一壶酒。毕竟身上有了些钱,章越也就出手阔绰一二,算庆贺二人得入太学。

    席面那玉莲也是体贴,给二人倒酒服侍。

    章越喝了些酒,有了醉意,却见那玉莲的女子,却频频以目视己。

    章越故作不知与黄好义一面聊天一面吃菜,这时候突感桌下有足碰到了自己的腿。

    章越不由讶然。

    四方桌上,自己与黄好义面对面坐着,而玉莲侧坐。这足分明从侧面伸来的,而且似女子的弓鞋。

    想到这里,章越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过这时三人都喝了酒,脸上也没人看得出来。

    这时玉莲已是端起酒杯道:“三郎年纪轻轻即入太学,实在了得,奴家好生敬仰,就敬三郎一杯。”

第一百二十三章 改专业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但见他似完全被蒙在鼓里,不知身边女子的为人。

    章越心道,自己看水浒传,王婆教西门庆追潘金莲十个步骤,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借着筷子落在桌子底下然后去捏对方的脚。

    宋朝虽没有明清时女子,那么视‘足’如命,但早有缠足之风。

    如官员如强渊明出任长安,往蔡京那辞行,蔡京调侃道,到那里你要吃冷茶了。

    意思是长安妓女都有裹足,端茶比较慢,茶上来就冷了。

    但玉莲一上来即如此,这也太‘单刀直入’了。

    话说章越以前也经常刷b站,翻到女团舞时,也是盯着人家姑娘不眨眼睛的。但放到了现实生活里,章越还是喜好王冰冰那样软萌可爱的妹子。

    虽说这样的妹子以往都没看上他,但玉莲这样他也接受不了。

    最重要是朋友妻不可欺啊!

    章越轻咳一声,举杯淡淡地道:“多谢小姐了。”

    听章越如此称呼,黄好义有些微微不好意思。

    玉莲听了章越如此说丝毫不恼,举杯浅呡,然后白瓷的杯壁上清晰可见地留下了胭脂唇印。

    章越突然想起贾宝玉喜欢吃唇脂的段子来。不过章越那个时代在酒杯上留下口红倒是失礼之举。

    章越不由用现代人的思维,再度抵制了诱惑。

    但是章越也是佩服对方千娇百媚的手段风情啊,难怪有句话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跑。

    在宋朝就是有那么多士大夫不喜欢家里的守礼端庄的妻妾而出来吃花酒。

    这是他们吃饭的本钱啊!

    章越想此处,觉得不可再留了,当即起身道:“有些醉了,先回房歇息了。”

    “三郎这就醉了?”这时候黄好义捧出一袋钱道:“三郎,这是今日从嫂嫂家取来的,先行还你。”

    章越接过钱道:“也好。”

    黄好义又欲说什么,却给玉莲止住,章越也是懒得多问,径直回房歇息了。

    次日,章越与黄好义一并来至太学办入籍手续。

    之前十名各州县推举上来的读书人,一共录了七人。果真如之前章友直,胡学正他们告诉章越的太学考试并不难,主要还是一个过场。

    即使落榜的三人一时补不了太学生,也可补为广文馆生,参与国子监监试。甚至还有一条路可改书学,律学。

    这些日子,章越在客店听了不少消息,比如已经接替胡瑗勾管国子监吴中复,上奏朝廷言‘旧制,每遇科场,即补试广文馆监生。近诏间岁贡举,须前一年补试。比至科场,多就京师私买监牒,易名就试,及旋冒畿内户贯,以图进取,非所以待远方孤寒之意’。

    大意就是很多人冒充国子监,广文馆生参加国子监解试,以至于很多远到京师,没有势力背景的读书人没通过考试。

    故而吴中复,恳请原先国子监四百五十个解额不变(朝廷打算要裁减各处解额)。

    而对于如此问题解决的办法,也很宋仁宗,官家说你不是说,很多远方孤寒来汴京的考生没考上么?很简单,原先国子监解试四百五十个解额不仅不变,再增加到六百个人就好了。

    而今日章越到国子监,又听到一个早在风传,但已是坐实的消息,这个消息很振奋人心,但对他不是一个好消息。

    宋仁宗依礼部贡院奏请。

    ‘应天下进士、诸科解额各减半。明经别试而系诸科解名,无诸科处许解一人。开封府进士二百一十人,诸科一百六十人;国子监进士一百人,诸科十五人;明经各一十人,并为定额。礼部奏名进士二百人,诸科、明经不得过进士之数’。

    这份奏章什么意思呢?

    天下进士,诸科解额减半,就是不要那么多人来京里考试了(除了国子监解试)。

    另外以往一榜进士三百多人,比如嘉祐二年一科就是三百九十多人,如今扩招为五百一十名进士。

    五百一十名进士里名额如何分配,开封府两百一十人,国子监一百人,礼部(各路州县)两百人。

    特别是国子监进士一百人,诸科,明经是二十六人,解额是六百人。

    但坏消息是原来认为,明经科会有另外的解额,但如今明经科是占用了诸科的名额。而且就算没有明经科这一分,诸科名额也比往年大大削减。

    比如国子监诸科,明经只有二十六人,这远不如去年的大几十人之数啊。

    故而这一次太学落选的三人里就有两人是诸科,明经。

    反正听到这个消息,黄好义一下子得意起来了。

    国子监解额从四百五十个增加到六百个,而且进士名额增加到一百人,这意味着他身为进士科太学生的身价暴涨了。

    章越正要离去,一名学吏道:“李直讲让你去一趟,随我来。”

    “敢问李直讲是何人?”

    “就是盱江先生。”

    章越闻言脸色一变,这不是李觏么?与自己老师对喷那个。

    “能不去么?”

    这名学吏上下看了章越一眼道:“直讲叫你你居然不去,可知以后就是他官勾太学了?你不去见他以后还愿不愿留在太学了?”

    什么?李觏管勾太学,这不是正好撞在枪口上么?

    章越无奈跟着这名学吏走到了一间师斋。

    学吏给章越丢了个‘好自为之’眼色即离去。章越无奈叩门。

    “进来!”

    章越入内但见一名年近五十的老者正在提笔写大字。

    “太学新入经生章越见过李直讲!”

    老者看了章越一眼道:“听闻你的篆书写得很好?来看看老夫这字如何?”

    章越走近一看对方也写一副篆书,正是大名鼎鼎的《会稽刻石》。

    老者看向章越道:“怎么不说话,你既是篆书写得好,即点评一二!”

    章越看了后道:“学生不敢轻易点评师长之字。”

    “诶,你是伯益先生的高足,于篆书之上必有见解!莫要谦虚。”李觏搁下笔来。

    章越道:“学生不敢。”

    “哼!量你也不敢!”李觏将袖袍一拂道,“不论你之前如何,但到了太学即是我的学生,需得听命从事。但你也放心,我虽与你先生有过节,但若欺负你却是以大欺小,吾绝不耻为之。”

    “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事告知于你。你之前是以诸科考入太学,但如今朝廷有旨,太学以进士科为重,故而之前所习诸科的太学生可改为进士科。”

    “我看你的三篇大义还算写得能够入眼,想必文赋也可,若是一时不成,入太学进士科后也能请教师长,勤学苦练。”

    章越闻言不由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之前在浦城时,州学学正,助教即劝自己入太学后有机会改为进士科。如今李觏居然主动提及?

    这也不是不行。

    时间也很充裕,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后规定,入太学听读满五百日方可参加解试,诸州县学生要三百日,唯有解人百日方可取应。

    章越若要参加今年的国子监解试,已是赶不上了。

    诚然章越现在若考九经科也是有些把握的,即便是这一科诸科及第名额大大削减的前提下。

    但进士科自己完全没有把握,进士科不是死记硬背就行的。

    进士科要考诗赋策论,贴经墨义。

    章越除了贴经墨义外,诗赋策论完全不会,万一不成咋办,九经的功夫也荒废了,岂非一事无成。

    章越向李觏道:“可否容学生考虑一二。”

    李觏倒是没有为难道:“你何时给答复?”

    章越道:“后天。”

    李觏道:“许你!后天来国子监分斋,一旦定下不许更改。”

    “学生多谢直讲。”

    李觏听了摆了摆手示意章越出门,一句话也不愿多讲的样子。

    章越离开了师斋心想,以后在太学怕是有一番波折了。不过要不要改进士科之事,可以明日去欧阳修府上请教一番,再作决断。

    想到这里,章越放下心来。

    此刻黄好义已是分好了斋舍,当即问道:“三郎如何?你斋舍定下了没有?”

    章越摇头道:“直讲要我改进士科,若改进士科我则分去进士斋,我与他说考量一二,后天再答复他。直讲答允后日再给我分斋。此事我想听听四郎的高见。”

    黄好义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是进士斋!如今国子监进士一百人,诸科不过十五人,明经科十一人。能有个进士出身,何必去诸科。”

    章越道:“但诗赋策论,我却没有成算。”

    黄好义笑道:“谁也不是生来如此,似我这样鱼虾的人都能入太学进士科,又何况三郎你呢?”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心道,又来了。

    “我再考量一番,咱们先回客店吧!”

    黄好义道:“是了,我今日就要搬入太学,留着玉莲一个人如何是好。三郎可否劳烦你这两日帮我照看则个!”

    “啥?”

    章越看向黄好义。

    “三郎,你我这一番交情,连这些许忙都不肯帮我么?”黄好义有些委屈地言道。

    章越摇了摇头道:“四郎,我这人什么忙都好帮,但唯独妻妾不可托之。”

    黄好义一脸茫然地道:“三郎,这是何故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万万没想到

    当黄好义一脸茫然时候,章越正想是不是进一步点醒他。

    不过这样的事也不好说得太透,如此则容易伤了人的颜面,导致恼羞成怒。

    不过章越顿见黄好义脸上不经意有些松了口气及暗喜之色。

    章越突然明白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对那女子的态度。

    若是章越一开始答应,黄好义反而不会答应了。

    这算是什么?

    “三郎有件事与你商量,玉莲从了我,以后也不能出去打酒坐了。我打算让她找个地方安顿,只是我不好告知哥哥嫂嫂,只好来求你帮衬。”

    “四郎,此事我可帮不上。”

    黄好义笑道:“还是帮得上的,三郎不是与吴大郎君相熟么?可否托他给玉莲找个营生呢?”

    章越听了心底冷笑。

    黄好义继续说服道:“玉莲从小能吃苦,她说洗衣做饭这等下人作得事,她都肯为。她如今没有生计却跟了我,我如何能让吃苦头呢?三郎既能帮唐九在吴大郎君那讨得差事,也可帮我这个小忙吧。

    章越心想,有一等朋友,平日还浑浑噩噩的样子,却将仅有的精明都放在了你的身上。

    章越收起笑容道:“四郎,你不是也与吴大郎君相熟么?此事你何不自己去提呢?请恕我帮不了。”

    黄好义没料到章越会拒绝他问道:“为何?小弟的事三郎要袖手旁观么?”

    “四郎,其他好说,唯独玉莲的事不可,言尽于此。”章越不再多说。

    黄好义有些不高兴道:“三郎,这点举手之劳你都不肯。”

    章越反问道:“四郎,你魔怔了?”

    黄好义一愣,随即道:“三郎,玉莲不是一般青楼女子,她将来是我妾室。三郎罢了,我……另想办法!咱们还是一起先回客店吧!”

    章越还想黄好义会不会翻脸,如此事情就简单了,没料到他没扯破脸,如此反是麻烦。

    章鱼没搭理黄好义,二人一并离开太学返回客店。

    还未到店门前,即远远看到玉莲侯在店门口的桌子上,不少来来去去的男子都盯着她那一双弓鞋看。

    玉莲见了黄好义即轻移莲步,迎上来道:“四郎,我还道你一去不回了。”

    “我见今日太学南门处站着不少头上发髻扎黄色带子的妇人(媒婆),见了有太学生出入即拉着相问有无娶亲的,不知何事?”

    黄好义笑道:“好教玉莲知道,官家如今看中国子监,加了解额不说,连进士也比以往多取二十人,太学生更金贵了。”

    “如此说来,以四郎的才学中进士倒是探囊取物了,四郎若中了进士,以后会不会负了奴家?奴家心底好生担心。”

    “玉莲放心,我纵是死(屎)也不负你。”

    章越听了双眼泪汪汪,差点将隔夜饭吐出来,赶忙回客房眼不见为净。

    不久黄好义即往太学入宿,至于客店的房子还未退掉。

    当夜玉莲来叩门,似有什么事找章越,而章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装着没听到。

    等对方走了,一旁唐九道了一句:“这娘么路数不正,三郎不理会倒是好的。”

    章越笑道:“唐九,你怎知此女子不好?”

    唐九喝着酒道:“看得人多了。”

    章越笑了。

    当日章越与唐九一并至吴府。

    吴安诗在府中见了章越和唐九,不过忘了当初应承给唐九办事。

    当初船沉时,吴安诗倒是说将唐九当作过命兄弟一般,如今转眼就忘。也是,吴安诗又怎会将唐九放在心上。

    不过吴安诗听闻章越得入太学倒是高兴。他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吴安持如今也在太学,告诉章越改日二人好好认识一番。

    章越心想,也好,有了吴安持,他日就有了结识王安石的渠道了。

    不过吴安诗给唐九安排了一个京里都辖房的差事先办着,再看过几年能不能帮唐九洗脱罪名。

    离了吴府,唐九拿了荐帖没说什么,向章越一抱拳即是背上灌满酒的酒葫芦去了差所。

    唐九一走,章越心底倒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他收拾了下即坐马车前往欧阳修府上。

    章越今日穿得是素罗褙子,一副风尘仆仆的也怕脏了,所以坐着马车往来,此刻离约定酉时还早着。不过与这样大佬会面,千万不能失约。

    章越坐在欧阳府一旁茶坊里吃了茶水和点心,见大佬之前是要作功课的。

    人的一生里这样机遇就那么几次,甚至一次也没有。

    但是看不中也很正常,欧阳修曾与曾巩言道‘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

    大佬时间那么忙,能够抽空见你一面,不谈他对你的了解,你首先对大佬方方面面都要有了解。

    人物经历,背景,性格都要有初步的判断,然后交谈时再适当地表现自己。

    欧阳修是什么人?

    庆历新政中,范仲淹下的二号人物。

    如今为翰林学士,嘉祐二年的会试主考官,文坛上的风向标。

    这是如今已知的。

    另外对于欧阳修的性子,自己倒是不太清楚,毕竟身边的人没和欧阳修交往过。

    不过哪个学生读书时候没背过的《醉翁亭记》,当年章越可是看到全文背诵四个字就头疼。

    说起《醉翁亭记》是欧阳修贬至滁州写的,宋人笔记里记载‘《醉翁亭记》文章一出,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

    所以欧阳修早是文坛大宗师,自己见面再对欧阳修道,我对你《醉翁亭记》如何如何仰慕,倒是不必了,人家对这样奉承话早就听腻了。

    范仲淹,欧阳修两位庆历新政的一二号人物,在新政失败后,倒是写了两篇千古流传的雄文各叙心境。

    千古背诵名篇《岳阳楼记》与《醉翁亭记》恰巧都是庆历六年写就。

    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个是‘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两位同因变法失败而处于政治失意中的人,却是一忧一乐的心境。

    一是把酒临风的清醒,一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读岳阳楼记可以读出范仲淹虽被贬之时,仍时时刻刻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情怀。

    而读《醉翁亭记》却可读到欧阳修的‘乐观豁达’。

    苏轼生平最后一首诗写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三个被贬的地方,苏轼言是他功业所在。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言下之意,你以为将我贬至岭南生不如死吗?没有,我过得很好,就问你气不气。

    说白了就是‘志不可夺也’,我成为了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欧阳修呢?

    ‘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而乐也’。

    众人只知道跟太守我游玩的快乐,而不知太守我正是因你们快乐而乐。

    虽然不能‘天下之乐’,但在滁州这小地方,咱也可以与民同乐。

    不过大佬有没有可能在文章里骗人呢?

    有可能,不过一般说来没必要,因为没必要。

    到了差不多时间。章越即从茶坊前往欧阳修府上。

    通报后,欧阳发出门迎接对章越道:“家父今日推了公事,特意安排见一见三郎。”

    章越听了心底一喜道:“蒙学士厚爱,三郎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当即欧阳发带章越到客厅等候,立即有婢女上茶。稍过片刻,但见一名老者着燕服而来。

    章越,欧阳发一并起身相迎。

    章越上前唱喏,欧阳修笑道:“坐。”

    章越坐在欧阳发下首,这时方敢抬头打量欧阳修。

    传闻中欧阳修相貌不佳有面白过耳,唇不包齿之说。欧阳修考中进士那年,放榜之日,主考官晏殊坐车路过看见欧阳修道,这伙子怎么是目眊瘦弱之人,看也不看离去了,然后留下一脸凌乱的欧阳修。

    不过欧阳修是晏殊点的省元,哪里会用这般以貌取人的言辞批评自己得意门生。

    目眊瘦弱的意思,多半是骂你欧阳修殿试文章瞎几把乱写,不然也不会得罪了太后,从状元一下子掉到第十四名,枉费了我一番苦心。

    不过如今章越一看欧阳修相貌还好啊,并没有传闻中的不堪。

    ‘人丑就要多读书’的意思,莫非就是读书可以用来美容?

    没料到章越自己在打量欧阳修,欧阳修也打量章越,但见他上下看了一番抚须笑道:“三郎好相貌,且身长高大,长大必贵啊!”

    “学士谬赞了。”

    欧阳修笑道:“并非虚言,当初我与郇公(章得象)立朝时,曾与人说,世言闽人多短小,而长大者必贵。郇公身既长大,语如洪钟,出其类必是异人啊。”

    “如今闽人之中,令吾想起郇公的,也有章子厚与你两位章氏子侄了。上个月子厚方才成亲,是了,三郎婚配没?”

    “未曾,在下……”

    欧阳修打断章越话续问道:“那在老家可曾定亲?”

    “也未曾,在下……”

    欧阳修拍腿道:“好,好,那三郎的婚姻大事即包在老夫身上。发儿,你看看咱们汴京里可有哪家熟识的姑娘,配得上三郎的?”

    章越闻言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欧阳修一见面要给自己说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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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说亲

    看着欧阳修对己抚须大笑。

    章越也是一脸尴尬,自己预料不是这样的,怎地变成了说亲大会了。

    一旁欧阳发也是恭敬地答道:“三郎如此仪表,如今又兼为太学生,说亲应是不难。一会儿我回去给娘子说说,看看能否给三郎说一门好亲事。”

    欧阳修笑道:“当得,最要紧什么门第不门第次之,要是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上。”

    “孩儿谨记爹爹教诲。”

    被欧阳修,欧阳发如此称赞,章越有几分窘得满脸通红。

    上一世被发了无数‘好人卡’,这一世倒是苦尽甘来了。

    这其中的改变,当然还是要感谢沾了亲二哥的光。

    时人是如何描述章惇的外貌的?

    魏泰曾言,‘骨气清粹,真神仙中人’,宋史记载‘豪俊,美姿容’。这样的相貌已不是路人甲的水平了,满满的赞誉之词都写进史书了。

    身为章惇的弟弟章越相貌自也有几分相似(为了满足读者们的带入感也是很不容易)。

    难怪连大佬欧阳修见了都要给自己说媒啊!

    章越不由自思,原来从屡战屡败的相亲达人到欧阳修这样的大佬亲自出山说媒,我只差了这一张脸啊,枉之前老是归咎于钞能力不够的份上。

    此刻他总算是略有所悟了。

    怎么说呢?没想到能用这个方式被大佬赏识,这也算是不错的方式,再如何说‘脸’也是自身实力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就释然了。

    既然如此就心安理得地踏上相亲之路吧!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对将来有些跃跃欲试。

    章越道:“在下如今孑然一身来到汴京,虽与欧阳学士第一次见面,但学士就如同我家长辈,一切听学士吩咐,唯独就是实在是怕劳烦学士和伯和兄了,实在心底有愧。”

    欧阳修笑道:“三郎喝茶,否则茶冷了。”

    章越依言端起茶盏,就听欧阳修抚须道:“你说与老夫第一次见面,怕是劳烦老夫,但你不知道的是,老夫对你是一见如故,正所谓是‘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羞)’啊。”

    噗!

    章越一口茶水差点喷出,虽说强自忍住,但不由仍是少许茶水滴在衣袖上。

    章越心道,欧阳学士你这绝对是故意的,看我出糗么?

    欧阳修已朗声大笑,欧阳发也是一副想笑而不敢笑,强自忍住的样子。

    章越忙道:“在下失礼,失礼……在下平日最是敬仰欧阳学士,故而不免杜撰了这故事,本不意拿出,当日实在是气不过,故而……”

    欧阳修莞尔道:“无妨,你倒是好巧思。老夫读此段也是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仿佛当真作了这三首诗般!哈哈,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

    章越顿时老脸通红,不由在心底大骂,是哪个人如此多嘴的将这事传到了欧阳修耳里,然后被他拿来取笑自己。

    但这也是自己所知欧阳修。

    诙谐自然,正如写出《醉翁亭记》的欧阳修。

    然后欧阳修正色道:“好了谈笑话到此为止,是了,伯益,表民近来如何?”

    章越也是收敛起来,谨慎地道:“两位先生平日身子一向很好,这一次离闽辞行时,倒是伯益先生他身子有些不好。”

    欧阳修叹道:“老夫也是怕听到故人近况,但又是不得不问。”

    “听发儿道,你从闽地来一路受了些惊险。”

    章越道:“多谢学士关怀,在下过仙霞岭至衢州登船行至杭州一路无事,只是在淮水遇上劫**,所幸有吴知州大郎君同行得到护卫,最后有惊无险。”

    “详细说说遇贼经过,还有一路所来,风土人情如何?”

    欧阳修与章越一问一答,欧阳发见二人聊得气氛不错,也想章越尽展其才,然后借故起身告退。

    章越答完,欧阳修又道:“嗯,听闻你还得了伯益篆书的真传,正好写几笔给老夫看看。”

    “在下遵命。”当即章越起身。

    章越写完几个篆字后,欧阳修看了不由道:“当年伯益赴京抄石经,几位篆字待召皆是不服,他即提笔在几张拼接的纸上画棋盘,众人无不叹服。”

    “后也有人效仿,唯独你是练就了。他日可承他衣钵,伯益也算是后继有人了。三郎再写楷书!”

    章越承应了。

    章越写完,欧阳修笑了笑提笔写了几个字,但见欧阳修下笔沾墨极少,但几个字书来如行云流水般。

    章越叹服道:“如何由枯笔至飞白,在下一直不解,如今受教了。”

    欧阳修笑道:“飞而不白者似隶,白而不飞者似篆,我这哪称得上‘飞白’,不过得之皮毛罢了,真正了得是当今官家。你以篆法入楷法当然好,但用墨却少了几分‘干裂秋风,润含秋雨’。坐!”

    章越将欧阳修的话记在心底,又感觉欧阳修思路很快,很多地方只是勾勒几句,问个大概,似要全方位,方方面面都来考察自己一般。

    章越不免应对有些吃力,之前想来用来应对的套路一时有些用不上了。

    二人重新入座后。

    章越道:“学生于文章之道所知甚浅,但管勾太学的号盱江先生,要我从经生转至进士。在下一时无所适从,还请欧阳学士点拨。”

    欧阳修则笑了笑道:“其实不仅仅是这首诗,伯益的来信,老夫还从太学胡先生那听到你的名字。吾十七岁读韩退之之文,但觉其言深厚而雄博,浩然无涯若可爱。韩氏之文章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

    “其实文赋不难,你既尊韩退之的经论,又何不学他的文章呢?至于李泰伯此人嘴硬心善,你不用担心因他与你先生之嫌隙,而被他排挤。”

    章越道:“在下受教了。”

    欧阳修点了点头道:“吾先去更衣!”

    说着留下了章越在室内。

    这时候欧阳发也回到室内,吴氏见了上去给欧阳发更换衣裳。

    欧阳发一面系着衣襟一面言道:“一会家父要留章三在家里用家宴,你去后厨一趟,章三是你的家乡人,你看看菜色合不合他的口味。”

    吴氏闻言问道:“哦?这么说,爹爹对这章三很是赏识了?”

    欧阳发笑道:“差不了多少,章三是伯益先生,表民先生的子侄和高足,郇公当年也提携过爹爹,对于章家子侄爹爹自是能帮多少是多少。”

    “我知爹爹与章家甚近,但也要看这人是不是争气,若烂泥扶不上墙不是白帮了?”

    欧阳发笑道:“你放心,不说爹爹,官人我的眼光总信得过吧,不会差到哪里的,是了,方才爹爹说,要我给章三郎在京里说一门亲事。我说娘子见多识广,必是知道京里不少及笄的闺阁女子,让她来给三郎说门亲事。”

    吴氏笑道:“你倒好,莫非怕我闲在家里闷得慌么?故意给我找事作?”

    欧阳发笑道:“娘子是大家闺秀,是能给三郎找一个好女子,这才找你。不过爹爹说了,门第次之,最要紧是寻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

    吴氏道:“门第倒是好说,但贤良淑德又怎么好寻,再说了你们也不问问这章三郎老家可定亲了没?”

    欧阳发笑道:“当然问过了,三郎说没有。”

    “说没有即是没有?有的人入了太学或中了进士,自觉得如今不同,将结发妻子休去,也不是没有。”

    欧阳发不悦道:“你怎好无端猜测人家呢?”

    吴氏笑道:“好,好,官人算是我以女子之心揣度君子之腹好了吧。”

    欧阳发笑道:“我知娘子不会让我失望,如今京里这榜下捉婿之风盛行,似三郎这样品貌才学出众的,倒是不难找。我看他日若中了进士,也是可能,到时候可就论不到咱们给他议亲了。”

    品貌才学,吴氏将这几个字放在心中揣摩了一番,然后道:“什么叫中了进士?要不是爹爹没有女儿,难不成他中了进士就可将欧阳家的女儿许配过他。”

    欧阳发笑道:“那有什么不好?当年爹爹中了进士,胥学士不就将女儿嫁给她么?三郎若有朝一日中了进士,咱们欧阳家有女儿也是嫁过去。”

    吴氏闻言笑道:“好,你心心念念想有个妹夫也不至于如此啊!不过你要我给章三郎说亲,倒也是不难,只是总要让我先见一面,如此方好在心底拿个主意。”

    欧阳发道:“娘子说得是,我倒是一时失察了。是了,一会爹爹会让他至偏厅用饭。我与他必会经垂花门过抄手回廊,你在隔壁厢房候着隔着垂帘看一眼便是。”

    吴氏道:“也好,那我先去后厨看看。”

    当即吴氏到了后厨吩咐厨子加了两个家乡菜,然后即来到厢房里等着。

    不久吴氏看到欧阳发与一名少年郎君一并经过抄手回廊望偏厅走来。

    吴氏拿着团扇遮在脸上,透过垂帘后的缝隙侧目仔细打量这位少年郎君,然后自言自语地道:“端的是好相貌,难怪难怪……”

    等欧阳发与章越走过后,吴氏步出了厢房当即唤过自己的贴身女使道:“去我房里将木犀茶端来给姑爷与客人端上。”

    “对,就是十七从老家方给我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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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吃蟹(感谢罐装冬瓜茶成为盟主)

    章越跟随欧阳发来至偏厅等候,二人闲聊了一阵。

    章越,欧阳发又等了欧阳修一阵,这时有人告知方才欧阳修更衣时,曹皇后的弟弟曹佾派人过府。

    章越在坊间听说了不少曹皇后的事,这位曹皇后虽是正宫,但却很不得宋神宗喜欢。。

    特别是两年前天子病重,神志不清地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作为内侍的张茂则打算上吊以证清白,是韩琦出面:“官家生病说胡话,你就这样死了,让皇后如此自处呢?”

    反正官家与曹皇后不和已是朝野皆知,但似与大臣们关系还不错。因为曹皇后出身显赫啊。曹皇后出自真定曹氏,乃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

    国舅爷派人过府,自是有要事,故而打断了章越与欧阳修会面。不过章越心知欧阳修如今这地位必是公事繁忙,今日肯抽空见自己一面已是十分难得了。

    章越与欧阳发正聊着金石篆刻之事,这时候有侍女给二人奉上了木樨茶。对于此茶章越再熟悉不过了,那桂花的香气令章越想到了当年去南峰院读书时那一路桂花飘香的滋味。

    “这……”

    欧阳发喝了一口笑道:“此木樨茶必是内子所呈,她知三郎也是浦城人,故而拿家乡茶来待客。”

    章越感叹道:“正所谓家书万金,而这木樨茶勾起了我思乡之情,也不知家人过得如何了?实在多谢尊夫人了。”

    欧阳发笑道:“此不值一提,内子知我与三郎一见如故,拿此茶待客也是不将你视作外人的意思,来,喝茶!”

    章越捧起茶又喝了一口,但觉得茶味甘甜,茶香沁人,深感吴氏体贴随即又突道:“此桂花茶必须新酿方佳,但今岁桂花还未开放,必是去岁秋天所摘采的。”

    欧阳发笑道:“然也,是十七携带进京的。忘了说了,十七是内子的幺妹,虽说是庶出,但在家里甚是得宠。”

    “她极爱牡丹,而天下牡丹之盛在于洛阳,故而吴府每年都派快马从洛阳派取牡丹给她赏玩。”

    “马运?”章越吃惊。

    欧阳发点点头道:“洛阳至东京有六驿。往年都不进花,自徐州李相迪为洛阳留守时始用驿马进牡丹至御前。”

    “如今不仅是官家,这汴京的达官贵人也喜赏牡丹。然后洛阳人就以菜叶充实竹笼子,再覆之,使在驿马上不动摇。又以蜡封花蒂,乃至于数日不落,再以快马换骑从洛阳驰骋至汴京,一日一夕可至。如此京中富贵人家便能赏得洛阳牡丹之美。”

    章越摇头道:“为赏一个牡丹费了多少钱财?太奢侈了。”

    章越言下之意‘如此人家的女子谁能养得起啊!’

    欧阳发喝了一口茶,失笑道:“国朝如今四方无事,汴京里自喜享这太平盛世,就拿这茶来说,腊茶盛于剑建,草茶盛于两浙。论及草茶第一,当属洪州双井白芽。近岁制作尤精,外面囊以红纱,不过一二两之数。京中的贵人们平日都以常茶十数斤养之,用辟暑湿之气。三郎若有机缘,你我好好品一品。”

    章越听说以普通茶叶十几斤来养一二两的茶叶,顿感奢靡。

    这时不由章越想起上一世爱喝的茉莉花茶,这北宋似还没有发明窨法,于是向欧阳发道:“茶叶此物善纳他味,若将茉莉,木樨与新茶一起闷。待花香将茶闷透后再将干花筛除,如此窨成的花茶,必是香味浓郁。”

    欧阳发一听琢磨了一下拍腿道:“三郎果真好巧思,我定然试一试。”

    这时身着燕服的欧阳修正巧入内,笑道:“你们二人方才谈什么如此高兴?”

    欧阳发当即说了章越方才的制花茶的方式,欧阳修听了也是耳目一新笑道:“三郎果真了得,如此精巧的法子都想得出。”

    当即婢女端菜上桌,欧阳修,欧阳发一面与章越聊着茶道,然后入席。

    章越也不由感叹,士大夫交游真是件麻烦事,要不是建州盛产茶叶,自己平日略有所闻,加上一世的一些茶叶见识,连这样聊天都插不进嘴去。

    却说欧阳修四个儿子,次子欧阳弈人在颖州。原来欧阳修在汴京不买房,早却已定志将来归隐颖州。

    欧阳修在四十二岁时终于在颍州买下第一套房子,然后一直买下去,历史记载到了欧阳修晚年时一共在颍州购置了一百多套房宅,然后再租给他人,成功完成了从房奴到房东的跨越。

    次子欧阳弈如今定居在颍川守志读书(包租公)。

    而三子欧阳棐在太学读书,四子欧阳辨尚且年幼,都不能累相陪。此外还有一女早已嫁给庞籍之子庞元英。

    三人坐下后,最显眼地即是当中一大盘糟蟹。

    但见欧阳修笑道:“吾当年知颍州的时候,居西湖之畔。这颍川羊肉不便宜又不如京城新鲜,唯独此螃蟹倒是一绝,吾归隐后是一定要住在西湖边,有鲜蟹时食鲜蟹,无鲜蟹时食糟蟹。”

    看来欧阳修是个爱食蟹。

    欧阳发笑道:“爹爹爱食蟹是京中有名的,大宋不知有哪位官员似爹爹。”

    章越想起苏轼也爱吃蟹,著名的一蟹不如一蟹的话就是从苏轼来的。不过章越肯定不能提苏轼,但欧阳发说宋朝没有官员如欧阳修般爱吃蟹,章越则道:“吾倒是想起一人也爱吃蟹。”

    “哦?”

    “昔吴越王钱谬的子孙钱昆为太守,官家问他要去哪任官,他答说,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

    说到这里三人同笑。

    这是特有的笑话,没有些背景知识是不了解的。

    不久他人端上酒来,章越陪着欧阳修,欧阳发喝了几盅。

    欧阳修酒量果真如传闻之中一样的……差劲,史载饮少则醉不是骗人。但欧阳修只饮了几盏就有些醉意,章越也表示真的是服,就这样的酒量也敢自称醉翁?

    但见欧阳修拿起酒盏徐吟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欧阳发,章越都是笑了。

    吃过饭后,章越即告辞离去。

    欧阳发吃了些酒送了章越离去后,回到屋子,但见吴氏坐在窗台前拿着把团扇轻摇着。

    “娘子在想些什么?”欧阳发询问道。

    吴氏转过头道:“如何与章三郎,爹爹吃完酒了?来人,打盆面汤来。”

    女使给欧阳发服侍梳洗后,吴氏嗔道:“下次别喝这么多酒来。”

    欧阳发则笑道:“今日欢喜,也才吃了两三角罢了。上一次去樊楼喝得更多,也没这些说道。”

    吴氏持扇笑道:“这莫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了,爹爹对章三郎可有什么言语。”

    欧阳发道:“爹爹已是醉了,我哪问得。不过依我看论文才,三郎如今还没有学文赋故看不出,倒是经论极高,这份天资悟性实在难得。”

    “那较章子平章子厚如何?”

    欧阳发笑道:“娘子说笑了,这二人都是当世奇才,三郎年纪尚小,没法比得。”

    “那你们今日吃了一夜酒,到底什么也没看出来?”

    欧阳发道:“能吃一夜酒,这不更胜过许多么?君子相交,文才不过一也,从吃茶吃酒到席上聊些掌故,三郎持礼始终,都没有出错,且应答给便,这不比其他人强了许多了?”

    吴氏听了点点头道:“确实难得了。”

    接着欧阳发与吴氏说起章越提及的窨茶之法,吴氏自是有眼光一听即知可成。

    欧阳发道:“依我看,三郎不是池下之物。”

    吴氏道:“那还是别给三郎选了。”

    “如何说?”

    “既是池中之物,那么现在我们给他说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将来三郎中了进士,就不门当户对了,你说到时候会不会反而怪我们给他说亲早了?”

    欧阳发一愣道:“这倒也是,那如何办?”

    吴氏道:“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既是半个父母,又是半个媒妁,如此选来选去三郎也未必中意。最好是三郎自己中意,我们再帮他说说,如此岂不美哉?”

    欧阳发道:“是这个道理,我也与三郎说过,但他倒是说一切凭咱们做主。娘子你说如何?”

    吴氏道:“这倒是难了。”

    “没事,咱们慢慢再想,是了,三郎今日说了今日之木樨茶倒勾起了她思乡之情。娘子真是巧思,怎知那时上这木樨茶,连我一时没有察觉。”

    吴氏也是颇为得意地一笑道:“也是一时凑巧,那茶是十七从闽地带来的,正好给得这些。那章三郎果真满意么?”

    欧阳发道:“那是自然了。是了,说到十七,十五姐儿的婚事也近了,咱们到时送什么礼去?不过爹爹与文相公相交几十年,咱们不如问问他的意思。”

    “这是自然。”吴氏两个妹妹嫁给夏,吕两个宰相家中,婚姻都不和顺,如今十五娘又嫁到文彦博家中,她生怕自己这妹妹重蹈覆辙。

    欧阳发没发现吴氏没了心情,又道:“十五姐儿后,就轮到了十七吧,不过十七还可等得,汴京高门女子虽说嫁人晚些,但也不能过十八二十。倒是男子十五六岁成亲也是不少。”

    吴氏听了道:“官人,且容我静一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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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新舍友

    次日,章越背着行李到太学报到。

    太学满额九百人,共三十斋,每斋五槛(间),说白了就是斋舍一间六人。

    章越既从欧阳修的建议,即入了进士斋。

    章越到了进士斋后,本要先找神通广大的蔡确。

    不过章越还没找到蔡确,即失望地见到黄好义。黄好义看到章越一脸热情地道:“三郎,我正好托蔡师兄给我们找到了斋舍。”

    章越很不愿在太学往后的日子里,还与黄好义同在一个斋舍,但谁知黄好义如此热情的模样,章越只得从之,想着哪天再找个由头搬出去。

    章越与黄好义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前往斋舍。

    章越与黄好义道:“怎地会有空出二人的斋舍?”

    黄好义笑道:“其实空出了三人。”

    “怎有空出三人?”

    黄好义道:“斋舍里有一人,舍友皆与他不和,故而先后迁出了斋舍,如今不是让咱们俩人捡了好处吗?”

    “这是捡好处?”章越不由吃了一惊,万一是个喜欢拿锤子半夜砸核桃的怎么办。

    黄好义笑道:“我看那人尚好,就是孤僻一些,不合群罢了,倒没什么坏处的。蔡师兄荐的,决不会害我们的。”

    章越摇了摇头心道,若是一般的孤僻还好说,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是肯定的。

    不过不合群的人一般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有些怪,还有一个就是特别牛的。

    总有大家晚上一起喝酒,一起打牌,他一个人默默读书刷题的存在。过几年会发现此人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混得更差了。

    章越与黄好义道:“四郎,群字怎么写?上面一个君下面一个羊,首先是君子,然后下面羊,羊喜欢聚集在一起。故而群就是同好的君子聚集在一起。找不到同样的君子,故而称不合群。”

    “至于咱们鱼虾一般人的,哪称得上君子,只好称之为‘众’了,故而称不从众才是对的。”

    黄好义失笑道:“三郎,好一番歪理,还学我说话。”

    “这就是所谓的近墨者黑吧!”章越心道,咱这就叫以毒攻毒。

    章越,黄好义从大门入内后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学的斋舍果真很广。而他们的斋舍在太学东,这里原先是朝集院西庑,除了部分改作了律学馆外,还有百余间屋舍,尽数充作太学学生的斋舍及讲官直庐。

    这朝集院原先是官员来京述职时所住的,斋舍的住宿条件自是很好。

    沿途走来,但见太学之中栽着不少树皮嶙峋,枝叶参天的古槐,这些槐树都可追述隋唐之时,甚至汉代。

    章越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突抬头向东望去。

    “四郎,你看那塔!”

    章越与黄好义同向东望去,可以清晰看到一座六角九层的砖塔。

    章越感慨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开宝寺塔(铁塔)了吧!”

    这时一名太学生路过不由笑道:“这不是开宝寺塔,而是天清寺塔,也称繁塔。这繁塔春色也是汴京一景啊!”

    章越听了才知没见识了。

    但徐徐望此高大砖塔,能在此塔下求学,章越心底有几分肃然凝重的感觉。

    二人来到斋舍时,远远即听的一个读书声:“复者,归本之名。群阴剥阳,至于几尽,一阳来下,故称反复。阳气复反,而得交通,故云‘复亨’也。出入无疾,朋来无咎……”

    章越一听里面的人,正在念易经里的‘复卦’。

    “就是此间?”

    “然也。”

    “稍待,”黄好义拦住章越道,“此人读易时喜起卦,咱们等一会再进。”

    章越听了道:“还有此习,咱们不能惯着。”

    说罢章越推门而入,但见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好摇卦,见了章越入内头也不抬。

    章越站在一旁看了,但见此人卜卦后微微点头,这才抬起头看向章越,黄好义。

    但见章越将行李放在地上,双手负后大大咧咧地站着。

    一旁黄好义连忙道:“三郎,这位程兄追随邵尧夫(邵雍)学易,故而好卦。”

    然后黄好义又对着蹲在地上的男子道:“正叔兄,这位是章兄,以后与你我同舍。”

    章越听黄好义如此介绍心道,随邵雍学易,又姓程,莫非……

    章越低声问黄好义道:“此人是不是叫程颐?”

    “三郎,你听过正叔兄的名字?”

    章越闻言立即改容道:“正叔兄,在下方才失礼了。”

    章越自己这么做有些前倨后恭,实在有些被打脸的意思。

    但是章越已肯定自己这位舍友确确实实就是大牛人一个,是二程之一的程颐啊!

    历史上程颐正是邵雍的学生。要知道邵雍乃当今易学大家,也是之前所言四十五岁还未成亲,还是学生将自己妹妹介绍给他的人。

    天下师从邵雍学易的不知多少人,但邵雍最得意的学生只有二人。他有一句话,天下聪明过人唯程颐,其次则章惇。

    不过程颐在邵雍心底并非完美无缺。

    邵雍临终时,程颐前往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话见告。

    邵雍举起两手示之。

    程颐问道:“何意?”

    邵雍道:“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

    邵雍意思,你讲学路径太窄了,事理不可强通,必须给人留有余地。

    邵雍这一句话,也点出了二程所留后世‘理学’千百年的问题所在。

    那程颐站起身,上下打量了章越道:“无妨,不知者不怪之,你我初次见面罢了,下次就省得了。”

    程颐说完继续读书了。

    章越当即将行李搬进斋舍。

    章越见斋舍多处不打扫,于是拿起扫帚来清扫灰尘,但见舍定有几处蜘蛛网当即动手扫去。

    程颐见了欲言又止。

    这时一头蜘蛛从屋顶掉了下来,章越本欲一脚踩去,却被程颐道:“章兄,脚下留情!”

    章越闻程颐大喝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收脚道:“有何不妥?”

    程颐叹息道:“蝼蚁尚且偷生,章兄焉能随意下脚?从爱惜一物起心,再推至他人,这方是孟子所言的恻隐之心啊!”

    章越听得是瞠目结舌:“这……”

    章越想起程颐为宋哲宗讲官,一开始宋哲宗对程颐还是利敬有加,有一日宋哲宗折了一个柳条,程颐上前呵斥道:“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

    宋哲宗听了对程颐就老大的不高兴。

    如今连一个蜘蛛都不能踩死,那么……我终于知道斋舍里的舍友为何会和程颐处不来,一个个离去。

    罢了,争之无益。

    章越摇了摇头,翻开衣柜,但见好数头蟑螂到处乱窜。

    章越见此不由道:“蜘蛛不能踩,那么蟑螂也不能打么?是不是程兄以为,吾姓与蟑螂同音,也当生恻隐之心呢?”

    程颐闻言失笑道:“这三郎一定要打就打吧,但请容我先行出去。”

    “为何?”

    程颐正色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故三郎要灭此蟑螂,吾见此蟑螂生不忍见其死也!”

    章越闻言又是一番惊诧。

    程颐笑道:“三郎这些怪我,前几日我一舍友养猫,买了百余鱼喂猫。我看这些鱼儿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实为有情有义鱼也。我支颐而观之一整日日,最后放归江河。”

    “洋洋然,鱼之得其所也;终观之,戚戚焉,吾之感于中也。昔圣人捕鱼,渔网非数罾不入池,鱼尾不盈尺而不杀,市不售人不得食,圣人养物不伤之仁,如是也!”

    章越感觉程颐这一番长篇大论要将自己绕晕,为了救几头蟑螂至于如此么?

    以后蜘蛛不许踩,蟑螂不许打,蝼蚁也要偷生,那么斋舍以后要变成什么样?以后自己与黄好义都要成为油女志乃了。

    章越决定与程颐辩论一番,当即道:“程兄所言在理,但不知是程兄你的理,还是圣贤之理呢?”

    程颐笑了笑道:“那要看三郎,说得是何理字了,其地理者,则谓山川原隰,高卑上下,各有条理,繁盛于地,故而称理。”

    “夫君者,天之所以命也,故代天理物,以仁义之道生成天下之民,此为管理的理也。”

    “盖天下万物之理,盛极必衰,损久必益,此物理之理。总而言之,万物都有道理,此为万物之理,这理简易不变,最后归于一。故而说到深处,就是殊途同归,圣贤之理,还是程某的理,都是一理。”

    程颐说得外人看来有些一头雾水,但其实说白了就是真理的普遍性。

    章越道:“程兄所言极是,程兄所言就是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万条川河所共印,这就是月印万川之理。”

    程颐欣然道:“章兄真是好比喻,正是这个道理。”

    章越道:“此为法严宗之语,但章某有一事不明,白马黑马皆是马也,白马黑马都是马,此称为一,但黑白不同,则是称为殊。”

    “同理,理是一,但散于万物之理,那就殊,那么理就非一理了。既是分为万物之理,又岂可称为一!”

    “故而方才程兄说你与圣贤之理最后殊途同归,吾认同,但毕竟圣贤是圣贤,程兄是程兄除了一,还有殊呢。”

    程颐听了章越这一番话后,即知对方不可小看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斋长

    章越与程颐二人对话,一旁黄好义对二人是由衷的佩服。

    他的功夫都是诗赋文章上,但对于辩经却没有下多少功夫嗯,只知道死记硬背而已。

    章越说完,但见程颐早已胸有成竹,笑道:“三郎所言极是,这理一分殊之言,听到确实令我深思。不过三郎可否明白,即是见于殊,即是未见于一。”

    “三郎既能以月印万川之语喻之,怎能不知未至源头,只见各支溪流之不同,便贸然而下论断。再如三郎之理,与我之理,以及圣贤之理若见不同,那么三郎与我只是站在溪流之中,不得全貌,唯有真源处乃万古不灭之理,那即是圣人所立之处。”

    章越有些词穷,邵雍口中天下聪明过人者果真不好对付。

    但身为抬杠小能手章越岂会轻易认输,在论坛时无理尚与人对喷三行,何况他自觉得在理呢?

    章越道:“程兄错了,孟子有云,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程颐闻言点了点头。

    章越道:“故而真正的道理,只在人心中,在良知中。至于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他人者皆误也,哪怕这他人是圣贤亦误也!”

    程颐闻言吃了一惊,这话他从未听过啊!但不知为何却戳中了他的心,此言有道理啊。

    章越看着程颐的神情,微微一笑,此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更高大的身影!

    那就是五百年后的王阳明!

    “故而道理当致于良知中求也,程兄与我,圣贤皆不是一人,故而人人之良知良行亦是不同!”

    程颐左思右想一阵,觉得强辩无意于是拱手道:“三郎之言,我受教了,不知这话是哪位圣贤所云?”

    “这章某不知。”

    “无名?那或是可有出处,我回去拜读一番!”

    章越此刻若无旁人,已是一副捧腹大笑在地的表情动作了。

    章越努力绷着脸,令自己的神色不崩:“我在一本古书上所见,具体如何我不记得了。”

    程颐追问道:“那古书现在何处?”

    章越一本正经地道:“那是我年少时的事了,当时一时失足坠落一处山崖,幸好被树枝挂住,然后寻路上山却见正好有一处石窟。石窟里只有几块残骸,而席上就放了这本书。”

    “我当时捡了书读了一番,一直快要至天黑,故留书而去。次日又带人来此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此窟了,想想也算是一场机缘了。”

    程颐叹道:“此莫非是神授不成?就如孔家壁经,魏王漆书般,先贤不忍绝学失传。”

    程颐又追问道:“那么这古书是何人所写?到底是儒,释,道哪一家?到底何门何派?”

    章越轻咳一声道:“这古书乃佚名之人所写,不过此人曾言传授他此说的,乃是一个‘四句教’之门!”

    “四句教?为何会有这般古怪的名字?”

    章越笑了笑道:“一开始吾亦不知,但此教有一个四句的入门心法,曾言是不传之秘,我当时虽是年少,但至今还是记得……”

    程颐听了露出心动渴望之色,眼中绽放出光芒。

    程颐虽想知道,但见章越不说,想了想露出遗憾之色道:“三郎不必说了,既是不传之秘,就不用告诉颐了。”

    章越笑道:“这有何妨,我与程兄是一见如故啊!”

    “三郎……这让我如何受得,请受我一揖。”

    章越慌忙扶起程颐。

    一旁黄好义也是愣了一会,然后道:“三郎,我也听一听吧!”

    说完黄好义也作揖行礼。

    章越此刻已在心底狂笑不止,但面上却一副肃然。只见他左右踱了数步,摆足了气势后,以当年学校比赛朗诵《赤壁赋》时口吻言道:“程兄,黄兄。”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黄好义听了一头雾水,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懂,于是点了点头道:“至理。”

    至于程颐则陷入了深思,良久后向章越行礼道:“多谢赐教,虽说我不解此味,甚至一句也琢磨不来,但实在多谢三郎。如今恐怕也唯有我老师濂溪先生方能明白了。”

    章越知道濂溪先生就是周敦颐,爱莲说的作者,也是广大初中高中学生们都熟识的人物。

    章越心道,我其实还能给你解释,不过你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好再装逼了。

    当即章越点了点头道:“程兄无妨,以后你我再切磋学问。”

    这时候但见有二人入内,见了这一幕有些惊讶。

    黄好义上前道:“这位是刘兄,这位是向兄,也是咱们的舍友。”

    章越上前拱手道:“见过两位,以后要打搅了。”

    这二人也是向章越行礼道:“原来是三郎。”

    黄好义道:“这位刘兄是舍长!”

    章越再度见礼。

    这位刘兄名为刘佐有三十余岁,在太学已读了八年书,一看即知是老大哥那样的人。

    刘佐对章越道:“我们舍就五人,属于太学里的老进士斋,老进士斋一共十个,分别是履率,意诚,正养,志持,心存,蹈允,是习,约守,膺服,身禔,咱们是正养斋。”

    章越道:“我记住了。”

    刘佐笑了笑道:“不必拘谨,以后咱们同斋同舍,有什么话就直说。改日我请你们几位去清风楼吃酒。”

    章越,黄好义笑了,提及汴京酒楼,章越他们都只知樊楼。其实清风楼也是在汴京大大有名的酒楼,而且就离着太学不远。

    章越拱手道:“不敢当,我初来乍到,理应是我请几位仁兄才是。”

    闻此刘佐,向七都是笑了。一旁向七道:“三郎可知清风楼一桌饭食要多少钱来,刘兄他家中乃汴京富户,你就让他为东道吧!”

    众人都是笑了笑。

    “过几日斋里还有宴集,除了程二郎外,最好不可缺之。”

    众人看了一眼程颐,但见对方似一直在苦思方才章越告知的四句,一直在出神中。

    刘佐对此也是习以为常道:“三郎,先放下行李,我带你去见斋长。”

    章越依命而去与刘佐同去。

    刘佐出了斋舍向西北之处一指道:“厕房在此,小解大解都可去此,不过此处一般人多,若是不便走些路去东边厕房,那边不仅茅房多,且宽敞,只是平日难免肮脏了些。”

    章越道:“晓得了。”

    刘佐带章越走过一众竹林,但这片竹林甚是广袤,一下子遮挡住了视线。

    绕过了竹林,左侧是一个亭子,上面有不少太学生坐在那歇息,右侧是一个水井。

    刘佐道:“要打水了即来此处,太学里三口水井,属此处最是清甜,其他两处都有涩味。以往我们舍内五人,以一旬为准,两日打一次水就够了。若要沐浴,自己打桶水去竹林里凉快!”

    竹林冲凉?

    章越立即问道:“京中哪有澡堂子?”

    刘佐一愣,一会弄清章越的意思道:“咱们叫浴堂子,京里有个浴堂巷,有十几浴堂子,若是不去那,你但凡见了挂壶于门前,那就是浴所了。”

    章越恍然道:“还有这些。”

    刘佐笑道:“咱们汴京百业繁华,啥营生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以后你在汴京住久了就知道了。”

    不久二人来到射圃前。

    但见数人在此张弓射箭。

    刘佐将章越带到一名正在射箭的男子面前道:“斋长,这位就是浦城章三郎,新入斋的。”

    对方道:“你就是章三郎,章子厚章子平可识得?”

    章越道:“回禀斋长,略识得,皆是族亲。”

    对方笑了笑,将弓丢给章越道:“也好,既是章子平的族亲,先看看你射艺如何?”

    章越道:“我哪比得上子平?”

    “斋长让你射,你就射吧!”

    章越此刻唯有硬着头皮到了射位,勉强拉开了弓对着箭垛就是一箭……然后毫无意外的射中了箭垛,只不过是旁人的。

    斋长失笑道:“三郎,那可不行,在咱们养正斋要学射箭,投壶,喝酒,行酒令,甚至游山玩水,至于诗赋文章之道不过是末流罢了。”

    章越听了不由反复看了他好几眼,确定此人是不是在说笑。

    不过斋长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好了,明日宴集,为了三郎接风洗尘。三郎可顺便将投壶练一练!”

    “还有刘兄宴集的费用,你先摊一半。”

    刘佐道:“省得,省得。”

    说完斋长即继续射箭了。

    章越与刘佐一并走回斋舍不由问道:“这位斋长是何人啊?”

    刘佐笑道:“莫要奇怪,一贯如此罢了。若非上一番省试被欧阳学士刷下,他如今早已是进士。”

    章越方才刘佐口中得知,这位斋长名叫刘几。

    有太学第一人之称。

    不过去年欧阳修主持的省试正大举改革,刘几的文章以险奇著称。当时文人科举文章多是这般名词堆砌,毫无意义,而且又多是出自太学生之手,故而有太学体之说。

    他写了一句话‘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欧阳修一看即对左右道:“这必是刘几写的。”

    然后欧阳修将刘几筛落,还在旁边注明道‘秀才刺,考官刷’!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佩服

    章越,刘佐二人一并回斋舍的时候。

    但见向七和黄好义都站在门外,章越他们不由好奇:“敢问如何了?”

    黄好义向斋舍里一指,二人向内看到。程颐正捧着书,整个人双膝跪坐在床榻上对着墙壁,口中一副念念有词的样子,翻来覆去的念得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的话。

    章越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了心下道,完了,完了,自己将一位不世出的理学大宗师给带偏了。

    章越心底突然生起了无限懊悔,自己没事装什么逼,他虽不赞成理学的观点,但没有理学,在中华的思想史也会少去浓墨重彩的一卷。

    自己为了装逼,万一扼杀了程颐的观点,那么自己岂非成了罪人。

    章越此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三郎,你到底与持正兄说了什么?”

    章越道:“即是一段偈语。”

    刘佐道:“哦?三郎精通释家?”

    佛学的偈语都由四句组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金刚经的偈语。

    还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也是偈语。

    佛家的偈语一般都由四句组成。而这‘无善无恶心之体’这四句,也被称为心学四诀。被王阳明称为一生所学的宗旨,几百年来有不少人为此想破了脑袋,程颐一时之间哪悟得出来。

    刘佐听章越将‘心学四句’说了一遍,对方也是一脸的茫然。

    刘佐道:“程兄一贯如此,咱们就别打搅他了。”

    章越道:“也只能如此了,咱们先去馔堂晡食。”

    “也罢!肚也是饿了。”

    当即四人一并离去,章越看向舍内程颐招呼道:“持正兄,我们去吃饭了!”

    程颐一点反应也没有,并没有将章越的话听进去。

    众人无奈只好先去吃饭。

    一路行来,刘佐与章越道:“但逢三、八课试之日公厨即设别馔,春秋炊饼,夏天冷淘,冬天馒头,这馒头最为有名,咱们太学生自己都舍不得吃,拿来转赠亲识。”

    章越此刻不由想起了蔡确请自己吃的太学馒头,果真美味。

    章越不由问道:“那平日呢?”

    刘佐长叹一声,一旁向七补道:“咱们太学生有句俗语‘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有发头陀寺,说得是咱们平日如头陀般苦修,只好以清苦而鲠亮自许。咱们大学们都自嘲,以影为妻以椅为妾。”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朗声大笑。

    章越心底暗笑,难道不是左手为右手么?

    “至于‘无官御史台’我就不用多说了。”

    听闻这些年太学生们‘好点评时事,甚至言大臣们不敢说得话,骂御史也不敢骂得人’,故而称‘无官御史台’。

    众人当即走至公厨,今日非课试之日,果真饭菜不过平平。

    太学原来只有两百人,近来扩充到七百多人,故而经费却不够。平日里摊在学生身上一个月饭钱也不过三百文,平均一日十文。

    故而胡瑗等太学讲师从自己的俸禄里掏钱,在逢三,八的课试日,给学生加餐。

    与州学县学分餐不同,太学是合餐,一舍一桌,桌上摆着一木桶,里面大约是两升多的米,大约一人不到五合米,还有些咸菜。

    至于一人一个陶罐里面盛着米汤,其余是五合米饭,但有一道菜与州县学里相同,那就是蒸茄子。

    几条白蒸茄子切成两半,白瓤上浇了醯酱,味道着实不错。

    不过说到吃茄子,就得讲讲朱熹他老人家了。

    朱熹在武夷山讲学时,平日与学生们就吃脱粟饭与茄子。有一日一名叫胡纮千里迢迢来拜访朱熹,朱熹就给他吃茄子加脱粟饭。

    胡纮那个气啊,逢人就说‘此非人情。只鸡尊酒,山中未为乏也’

    就算山里啥都没有,你也拿只鸡和酒招待我啊,哪有见过你这么不近人情的人啊。

    然后胡纮当了官后,就弹劾朱熹是伪学罪首!

    太学里这样清苦的生活令章越想起了在州县学里‘食二三等饭,作一二等人’。

    但看着这紫色的茄子,章越不由自嘲道:“今日食紫茄,明日服紫衣!”

    左右听了都是笑了。

    众人吃了饭,刘佐将剩饭装在陶罐里用碗盖了带回斋舍。

    但见程颐还在斋舍里捂着头,盘坐在榻上对着墙壁冥思苦想。刘佐拿着饭道:“持正吃一口吧!”

    但见程颐摇了摇头。

    刘佐无奈对章越道:“三郎,还是你劝一劝他吧!”

    章越正要上前,却欲言又止,想到方才将程颐带偏的后果,以后会不会就少了理学呢?

    南宋儒家有三个学派,分别是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吕祖谦的事功学派,三足鼎立。

    而理学被明朝立为官学,也就是明朝的治国思想。

    一个学说适应于一个时代。

    章越比程颐高明的地方在哪里,在于眼界,一千年来沉淀下的知识见解。

    程颐不知道王阳明,没读过传习录,也不了解西方哲学,近代思想。这不是一个人再如何聪明过人,如何努力体会,就能够超越的,这就是眼界的差别。

    章越坐在了程颐的身旁问道:“程兄,可悟到了什么吗?”

    程颐双眼都是血丝地看向章越道:“三郎,我想了一日也不明白。无善无恶心之体,这是无,说心体无善无恶,则意、知、物皆无善无恶,为何又称为有呢?既是一无不可三有,应是四无。既是三有则当四有,不可一无。”

    章越闻言笑了笑,问了其他的,我肯定不明白,你问到这里,我就知道了,因为书上有现成的答案可以抄。

    章越当即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定持正兄必有此一问!”

    ……

    程颐一听章越这话,不由肃然起敬,一旁之人也是竖起耳朵来。

    章越这境界何等了得,早已料到了一切。

    章越道;“其实一无三有乃是本源,从何处参都不会有错。但四有四无之说各执一边,将话头参尽了就有错处。”

    “安定先生有言明体达用何意?明体即是明心,心乃无善无恶,那即是无,达用即是意,知,功夫,那就是有。”

    “四有既是寻着达用去作,由达用至本体,四无即从心上去下功夫,从本体到达用。”

    “这有何不同呢?一会从达用到本体,一会从本体到达用,我等都懵了。”刘佐不由言道。

    “当世之人有两等,一等是利根,一等是钝根,四无之说,专接上根之人,从本体上悟透,即便是颜子也未必能也,岂可奢望普通人。倒是四有之说,由达用到本体,接引钝根之人。”

    “四无之说之病在于不实,四有之说之病则在明体上未尽。”

    一旁的向七道:“三郎说得我有些明白了,近似于‘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刘佐道:“学即是达用,知天地,思即是明体,知自己。正如老子所言,知人者易,知己者难啊!”

    程颐见章越不置可否,虽知刘佐,向七二人都说得不对,但已令他有等茅塞顿开之感。

    程颐道:“三郎,我明白了,还未明体前,即是从达用寻明体之道,这就是格物致知,此中先后,就是将这四句倒着读,若已是明体后,再从明体至达用,这才是将四句正着读。”

    章越听了不由震惊,对啊,就是这个道理。

    没料到自己读四句教想了半天都没有明白的道理,程颐经自己这么一点拨,即是明白了。

    程颐似自言自语言道:“不错,第四句里的格物,第三句中的致知,第二句的诚意,第二句的意最后到第一句的正心。”

    “这就是大学中所言的‘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就是四有之道,然而章兄所言的,除了四有还有一个四无,先正其心,再诚其意,再致其知,最后格其物。这实太难了,此乃释家入门之道,先明性见性,有几人可以为之。”

    “我程颐何敢比肩颜子,故而我一生所学还是在‘四有之上’,不过没有三郎这一句点拨,可能我真悟不到如此。三郎你真是我的四句之师啊!”

    章越此刻涨红了脸,现在轮到他听不懂了。

    但没办法,自己装的逼含着泪也要把他装完。

    章越无比淡定地言道:“然也,程兄,我能帮你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章越此刻心底是欣慰的,从这句话得知程颐的思想没有被自己改变,而是受到了一等启发。

    反而令他的学问更深了一步,这就是眼界的提高。

    程颐道:“不,程某他日所学有成,当谢三郎今日之点拨。三郎是程某见过除了濂安定,两位先生外,最有学识之人,我向时常请益三郎!”

    “不敢不敢!”章越赶忙言道,“学问的事,你我坐着切磋就好了,咱们同舍之间不兴请益二字。”

    程颐看了看左右刘佐,道:“也罢,既是三郎这么说,以后程某必多多与三郎切磋。”

    听到这里,章越方才松了口气。

    至于左右之人,程颐自入太学后,谁也不服气,如今竟佩服章越。看来这章三郎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啊!

第一百三十章 争风吃醋

    大佬们大多都是年少成名,因为他们在年轻时即十分了得,展露了相当的才华。

    程颐与兄长一并师从濂溪先生周敦颐,邵雍,跟随名师自也有了高于常人的知识和眼界。

    十八岁时来京师,他即作了一件事,以学生的身份上书天子,恳请废世俗之论,以王道为心。

    此疏当然是没有得到天子重视,不过可见程颐的志向。

    后来程颐入了太学,拜入胡瑗门下。

    当时胡瑗出了一个题目,颜子所好何学之论。

    程颐在文章里云。

    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而力行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故学必尽其心。尽其心,则知其性,反而诚之,圣人也。

    此文得到了胡瑗的赞赏。

    儒学原先就是出世之学,但明诚一说提及,儒学也转入了儒学‘明心见性’之说。

    章越听到这些也明白为何自己以大学‘正心诚意’之说,会得到胡瑗的赞赏。

    原来这是时代在召唤我们。

    当然此说遭到很多人的抨击,正如后世的人批评理学的原因一样,认为理学近似于佛老。将儒家好好一个入世之学,变成了出世之学,这是孔子原来的意思吗?

    但问题来了?为何理学会得到这么多儒家大佬的支持。

    儒家是入世之学,但人都要知道些出世之学,用此寻求心灵的安慰。普通老百姓可以寻找宗教的需要,但士大夫呢?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

    儒学放弃出世之学的后果是什么?失去了‘市场’。

    一个学说哪怕说得再好,但首先必须保证生存下来。

    所以理学即承担了为儒学更新补丁的任务,哪怕有些瑕疵,但也唯有留给后来人解决了。一代人只为一代事。

    如果不更新的后果是什么?儒学只余空喊口号了。

    好比东晋士大夫都是玄学与儒学合学,儒学是官方指导思想,入世的行为准则,不得不学。玄学是士大夫自学,因为喜欢学或者看不惯你司马家玩弄名教,咱学别的。故而玄学的本质是什么?抛开具体事务,专谈本体之论。

    很多人都讽刺儒生空谈误国,但魏晋玄学的清谈,才是真正的空谈。

    至于玄学的明体之学,也分为‘崇有’和‘贵无’。这与王学的‘四有’和‘四无’之争如出一则。

    那么问题来,你是愿意在入世的儒家下讨论本体‘有无’之学,还是在出世的玄学范畴下讨论本体‘有无’之学。

    聪明过人的可以‘四无’,愚钝顶点的可以‘四有’,但是世上的人大多差不多,只是聪明多些的,愚钝多些的区别。

    大多数人都是通过实践(事功格物)来认识自己的,但也可以认识到‘新的自己’再去实践(事功格物),这是一个交替的过程,而不是一触而就的过程。

    所以说大学讲作‘亲民’,程颐将亲民译作‘新民’。

    作新民,使民更新。也就是‘苟日新,日日新’。

    只要勤学向上,努力更新,每天都是一个‘新的自己’。

    章越与程颐就此在斋舍讨论了一夜。

    讨论至半夜,章越已是困了,正要合眼即被又有新的思路程颐拉起来,重新又讨论了一番。如此反复数次,章越几乎一夜没睡。

    程颐确实如邵雍所言的‘聪明过人’,与章越相比只逊色在‘眼界’上。不过大佬总是如此不近人情,要不是看在他是‘程子’的份上(大佬得罪不起)章越早就生气了。

    到了第二日,章越已是一副熊猫眼。

    但程颐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此刻闻得窗外鸟鸣处处,似有雏鸟在初试啼声,程颐则推开窗户。

    但见春夏之交那明媚阳光正照进斋舍内,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来。

    一夜没睡好的章越用手遮挡着阳光正要睡了回笼觉,却听程颐迎着朝阳道了一句‘吾朝闻道也’!

    众斋舍的人一并摇头。

    正所谓朝闻道,不如想睡觉。

    大伙都被你们俩吵得一夜没睡,好不好。

    但更惊讶的事,还在后面。这日程颐即去找到了管勾太学的李觏,直言自己打算放弃太学生的身份回乡研究学问去,没错,这就是打算退学了。

    但此事被李觏阻止,程颐是他最赏识的学生之一,怎么会突然就退学了?

    前程不要了?科举不考了?

    这可如何行?

    李觏询问再三,程颐却道:“韩退之为何辟释老,尊大学,孟子,乃因释老虽玄妙,但不足为民正心,谋天下之太平。我实不忍儒学就此废亡。”

    换了其他太学生,李觏肯定是嗤之以鼻的,但程颐是何人?

    胡瑗,周敦颐的学生,二人都对他青睐有加,虽说诗赋不算上乘,但以策论言之,却是太学中首屈一指的学生。

    当初胡瑗读了他的文章,赞赏不已不仅拔为第一,还授予他‘处士’。

    处士之称,没有实际之意义,似于太学生中一等荣衔。但在国子监解试之中,考官会酌情高看一眼。

    如此胡瑗刚致仕回乡养病,程颐即退学,这不是打了他的脸么?

    李觏乃性傲之人,但此刻唯有开口挽留道:“七月就要解试了,你不妨解试之后再走。”

    程颐坚决地道:“解试乃为出仕为官,但出仕为官不过是立一时之法,却不如定万世之心为根本!故学生去意已决。”

    听了程颐这一番话,李觏也是从心底赞赏。淡泊功名这是我辈读书人的风范啊。

    但转念一想,程颐走了,令他的颜面实在荡然无存。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就挑在胡瑗离开太学的时候。

    李觏还是劝了几句,却不足以打消程颐的决心。李觏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好苗子从太学里退学。

    李觏顿时有些气恼,但转念一想,或许莫非其他什么原因?或者是因什么人所为?

    当然章越还不知程颐已是退学。

    到了下午,则是养正斋宴集。

    地址就选在繁台,众太学生们先是结伴赏玩繁台的春色。

    繁台之春色乃汴京八景之一。

    但见天清寺塔高企数百尺,与天边彩云相连,满台春色锦绣灿然。繁台正中乃天清寺塔,九层自下而上皆雕佛像,栩栩如山,塔下是万千叶红杏似火。

    繁台边河水弯绕,岸边杨烟依依,晴天碧树,再看天清寺庙宇古刹,耳听梵钟声声,刹是好风景。

    至于不少汴京居民遍着罗绮,郊游踏青,不少百姓都是担酒携食,一副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的景象。

    章越见此一幕也是心旷神怡,在这样气序清和的时节出门踏青是件惬意之事。他穿着薄薄一件长衫漫步于台上,心底怀着入太学的新鲜及那份刚成为天之骄子的傲然之意,春风吹来之时已有醺然,但盼此刻能够恒永在心。

    众太学们也是幕天席地地坐在红杏树下,树上黄莺低鸣,雏燕正试着展翅,章越斜坐在树下。

    早有备好的酒馔给众太学生们享用,这时浴佛节刚过,正是东京七十二家正店初卖煮酒之时。

    章越尝着入口的新酒,至于席面上铺着御桃.李子.金杏.林檎等时令水果。

    章越一口新酒下肚,再咬了一口御桃,但听御桃清脆一响,汁水入口甘甜。

    章越本以为这就是太学生的生活,但没料到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过了片刻,但见两名华服盛装的妓女来到树下。

    章越见此当即坐直了身子不由心道,虽说这宴集是为自己和黄好义接风,但如此也太盛情了吧。

    章越也明白了,宋朝官员太学生公然狎妓,不仅没有问题,还是件风流之举。

    如大文豪欧阳修,苏轼与妓女不得不说的故事,可以写成好几本书了。

    至于太学生宴集狎妓也是件必行之事,甚至不请还不行,别的斋舍会觉得你没有档次。

    至于太学每斋狎妓还有一套流程,必须由各斋集正(宴集发起人)出帖子,然后用斋印在上面盖章,帖子上写明宴集的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然后请对方到场。

    而且太学生请的妓女,不是如玉莲那样的私妓,而是官府的官妓。

    官妓普遍胜于私妓,不仅要以姿色愉人,还要能懂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这两名妓女姿色都是中上等,且谈吐不凡。章越也不免入乡随俗地往她们足上看了一眼,但见一人有缠足,一人则没有。

    毕竟宋朝不是每个男子都喜好缠足的,只是一等风气在兴起,而且也不如明清时缠得那么厉害。

    不过章越也晓得,一群大男人坐着聊天有什么意思,有两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在旁,喝酒谈天才有意思嘛。

    妓女坐下聊天之时,众人自是行起了酒令,章越也是既来之,则安之。

    正在这时候一旁一阵喧哗声传来。

    但见同样是二十余名的太学生台上走来,一人道:“好你个刘几,魏大家是我们约守斋今日约的,你半道里将她劫来是何意?莫非是存心让我们约守斋上下难堪吗?”

    章越看着对方一众怒气冲冲,兴师问罪的样子,也是觉的有些不妙。

    这才刚来太学狎妓,就遇到了争风吃醋的事,这也太巧合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托付

    太学里各斋为了狎妓之事,争风吃醋之事可谓屡见不鲜。

    据武林记事中言,一般京城里妓女之中稍有名气的一般都不轻易见客(深藏高阁),等闲富商这些以为用钱砸就可以,其实越是如此越不会见面。京城名妓最青睐的还是太学生们,他们来了这才肯现身。

    故而太学生们常闹意气之事,甚至还经常因狎妓,引起太学生们争风吃醋。

    不过太学对太学生狎妓不管,但对他们斗殴打架却是管的。

    但是太学生年轻意气,面子又不能不顾,怎么办呢?

    这时候两边就叫了一大帮人约定一个茶坊来,两面摆明车马跑,好似古惑仔谈判般在一起讲个斤两。

    至于两边是拼爹,比背景,比人多,比文章,比才学这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这一幕在宋人笔记之中也不乏记载。

    可在章越眼底就如同学校里,为争一个女朋友彼此斗得头破血流差不多。

    但见刘几不慌不忙地带着几个斋生上前去谈判了。

    不久刘几就带着对方数人来到席间,对方一人道:“你我不比酒令,就以酒筹来定胜负。”

    一旁的人奉上了一个大竹筒子,里面是一堆的酒筹子。

    刘几对本斋的人言道:“尔等谁来与约守斋比酒量?”

    众人相互看了一番,有几名平素酒量不错的人当即站起身来。

    还剩下最后一人名额时,章越心想自己酒量还可以,何况今日宴集是为自己接风,不能不出这个头,于是自告奋勇道:“算我一人。”

    刘几深深看了章越一眼笑道:“好!”

    当即众人围在一起,刘几先将酒筹子一摇,再递给一旁妓女道:“魏大家来抽!”

    这位妓女妩媚地笑了笑,然后伸起纤纤玉手从竹筒之中抽了一根酒筹来。

    但见酒筹上写着‘身材最高者饮’。

    众人一看即对方与本斋里身材最高二人饮酒。当即就有人倒了整整一角酒给二人。

    酒在酒觥里盛着,是满满地一杯。

    宋朝一角酒说法就类似如今一扎啤酒。满满一酒觥里的酒就是一角酒了。

    都也有人说‘凡觞,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觯,四升曰角,五升曰散’。

    章越看了看这一角酒差不多也有六七百毫升了,这相当于三碗酒了。

    章越不由心想,这场合唐九在此就好了,他的酒量五六十碗不在话下。章越自己要看状态,差不多有大半箱啤酒的水平,至于白的一般不喝,不知道能在大宋排多少名。

    但见两人各喝下一角酒,整个人还是稳当,看来确实酒量不错。

    下面又是抽出一筹来,但见上面写着‘乘肥马,衣轻裘,衣最艳者饮’。

    众人都是大笑,当即一人举起酒来笑道:“属我衣最艳,谢魏大家赐酒!”

    章越看去对方是一位二十岁的青年太学生,显然是约守斋里来追求魏大家的太学生,虽说穿得有点‘艳’,但酒量还是不错,一饮即尽。

    众人喝了十几角酒,正印了那一句话‘筹觥交错’。

    连章越也不能幸免地喝了一壶酒。

    于是众人觉得酒筹不尽兴,又换了划五行拳。

    就是拇指为金,食指为木,中指为水,无名指为火,小指为土,然后按照五行相克这般划拳。

    章越心道,这我行啊!

    咱从幼儿园起,锤子剪刀布就是胜多负少,学得就是这个专业啊!

    一番比试之后,对方最后‘知难而退’,临行前也放下话,改日再以燕射,投壶决胜。

    章越这一刻才明白了,刘几当初说得话的意思了。

    不过如此争风吃醋的比试,我喜欢!

    可是看见佳人倚偎在刘几的身旁,章越总有些心底不是滋味,有些‘今年好好干,来年哥给你娶个嫂子’的感触。

    约守斋的人离去,章越与刘佐攀谈。

    刘佐与他一一引荐同斋的学生。养正斋有二十三人,除了程颐与一个感风,今日来了二十一人。

    待刘佐指到一人对章越言此人是吴安持后。

    章越不由目光一亮,心道如此巧合,自己居然和吴二郎君,王安石女婿同斋。正是天欲成就自己,以后二三十年的荣华富贵说不定就要指望这条线了。

    当即章越上前与吴安持寒暄。

    吴安持身量不高,甚至有几分瘦弱,但接人待物倒是客气至极,甚至比他兄长还不觉得身上带着那等衙内的习气。

    章越自我介绍道:“吴兄在下乃浦城人士。”

    吴安持闻言道:“原来章兄是浦城人,在下自幼在京中长大,对于浦城倒是不甚了然。”

    章越闻言神情僵了僵,没错,吴安持是自幼在京长大,为了方便科举早入了开封府籍。但自己若提是浦城人,那么他多少也会与自己套近乎才是。

    难道吴安诗根本没在他弟弟面前提及过自己?还是提及过了,但对方不想承认。

    章越不好再点明自己与吴安诗的关系,简单地说了几句即是罢了。

    章越走回到刘佐身旁问道:“这吴兄祖籍哪里?怎么听得有些不似汴京口音。”

    刘佐道:“他半年前考入太学的。祖籍何处我也是不知。”

    “考入?”章越讶道,“官宦子弟不是免试入太学么?”

    刘佐道:“然也,不过近年来州县寒家子弟与官宦子弟皆考,寒家子弟定去留,官宦子弟则是定斋舍。故而若是他不说,我等也不知此人是官宦子弟还是寒家出身。”

    章越闻言心道,他与他哥完全是两等风格嘛。

    “不过此人平素服饰也与太学生们无二,也与咱们斋舍同食,对待人也很是和善周到,斋里人大多都喜欢此人。不过他倒是对他的出身从不提一句。平日看得出来斋长对他倒是比他人恭敬客气,也隐然有人说,此人必是官宦出身,且家里长辈似官还不小。”

    章越闻言心道,那是当然,太学里有一半都七品以下的官宦子弟,但人家的大伯可是当今副相。

    刘佐感慨道:“似他们这样的官宦子弟生来就是自傲,至太学不过是游戏而已。就算考不中进士,将来荫官也在选人之上。故而他们来太学只需好好读书,与同舍同斋和睦,将来定有好前程的。”

    一旁的向七插言冷笑道:“我看这吴二郎君倒不是内敛,毫不张扬,与人皆客客气气,礼数周到即是疏远人。他心底是不屑与我等打交道,压根不想在太学里交朋友。”

    章越一听倒觉得向七这话一语中的。

    太学对他们这些寒俊子弟,算是踏入一个高大尚的圈子,能够结交到不少普通官宦人家的子弟,以及将来的进士。但对于吴安持来说,可能这个圈子就不够看了。

    他的几位姐夫,最差的也是欧阳修的公子欧阳发,其余两位似吕简夷的孙子,吕公著的儿子吕希绩,夏竦的孙子,夏安期的儿子夏伯卿,还有一位即将成为他姐夫的则是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

    还有个聪明绝顶,又狂得没边的小舅子王雱。

    有这样的圈子,他也不会轻易融入其他了。

    想到这里,章越也不由释然。

    当日章越回到斋舍,却看见空荡荡的斋舍,程颐已是大包小包打包好行李,正准备离开太学。

    章越见这一幕,也是不明所以,怎么自己来太学才两天,程颐即要离去。

    “正叔兄,是我哪里作得不好么?若是如此,章某愿先与你赔罪!”章越心道这肯定是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得罪了程颐。

    程颐却道:“无关三郎的事,错了,其实也是因三郎动念。之前与三郎相谈一夜,令程某略有所悟。”

    “故而程某已打算回乡穷究圣贤之学问,将来若能有只言片语流传后世,此生足矣。与三郎相逢之情将长存于胸,他日若有机缘再见不迟。”

    程颐说罢令章越一头雾水,就说了几句话让程颐退学了。

    这叫什么?

    程颐走到门口,章越也是一路相送,但见程颐回过头来言道:“三郎,我儒家至孔圣人自开宗,两汉经学鼎盛后,如今实已垂危千年之久。唐有韩退之振臂高呼,首开先声,自本朝又有安定,濂溪两位,以振兴儒学为己任。”

    “正心诚意之说,出自大学,似近于释家的‘明心见性’,然同与不同。明体之论,吾儒家实当兼而有之。而今若我儒家不讲,全取佛老所言。佛老虽可抚慰世人,慈悲众生,但他日又有何人来讲达用,何人去道事功?”

    章越叹道:“程兄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削壁孤峰为体,他日必有一番成就。”

    程颐笑道:“多谢三郎所言。”

    说到这里,程颐看向天边的明月言道:“昔日我入太学之时,曾放下豪言,自拜入濂溪先生门下,每日钻研大道,科场名利之心再也没有了。不过科场还是要下的,不然怎样去教化百官和官家?”

    “众人皆是讥我,奈何直至今日方知程某小看了天下英雄!”

    说完程颐向自己一揖,然后趁着清风朗月大步离开了太学。

    章越目送程颐,想起了他最后那句话,怎么有点好似把‘教化百官和官家’的重担托付给自己的意思?

    你当初放出豪言,不等于我也有这个自信替你办到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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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