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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四十七章 外室

    章越不由对对方的身份有些疑惑。若说对方是历史上那位旧党大佬,此刻早已是出仕了,但仆人怎会称呼他为秀才。

    若不是落款上的司马十二好似历史上对方的排行,章越怎么看对方也不像是个官员,丝毫没有官气,还有些读书人身上的迂阔气。

    但章越还是忍不住问道:“老丈可是官身?”

    但见司马十二与商人都是笑了,对方笑道:“三郎君,何来此问?”

    连一旁商人也笑道:“我与司马先生相识多年了,从不知他是官员啊。”

    章越心道,不对,对方既是司马十二,又叫君实,怎么不是。

    见章越疑虑,连一旁仆人道:“三郎君误会了,我家君实秀才从未仕官啊。”

    章越见仆人一脸憨厚的样子不似说谎之人,心想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

    章越心道,若说对方不愿让商人和自己知道他的身份有所隐瞒倒是可能,不过连自己仆人也瞒却不必了。

    何况对方是历史上有名的实诚人,他有句名言是“以至诚为主,以不欺为本”,应该不会骗自己才是。

    但章越也无意探究对方身份,拿钱走人才是王道,没有必要是因为对方是谁谁,自己就不收他钱了。

    不然自己买笔墨的钱何来?以后还去不去烧朱院**了?这到了汴京不比在家,到处都要花钱。就算他大宋朝的官家来买自己的章也要给钱!自己方才肯不加钱,已是很给面子了。

    “原来如此,是我多此一问了。”

    对方也是失笑道:“岂有穿不起帛衣的官员,老夫确实乃一介草民。”

    章越向司马十二问道:“在下用刀刻法不如印匠娴熟,不知老丈为何青眼有加?”

    司马十二道:“三郎刻法虽不如匠人娴熟,是因无实诣,遣意而为之,故而毫无匠气。”

    “匠人所刻虽端直,但乏士气,三郎的刻法朴而好古,颇有汉印之神韵,其不是在形,而重在胸中的篆书,诗书的涵养。方才老夫观你的篆书,已知由此而论,当世后生中没一人胜得过你。”

    说到这里,司马十二有些自责道:“老夫如此说倒似为了求你的刻章,故而厚币甘言,三郎望莫往心底去,就当老夫没说这些言语一般。”

    章越点点头,这人倒也说得上一个诚字。

    对方的说法倒有些似董其昌的南北宗之说,此论说得是文人作画别于匠人作画,虽技巧不如意境胜之。

    难道篆刻之上,也有这样的说辞?

    “我方才观三郎的篆书与篆刻不一,似犹有未至。”司马十二忽道。

    章越道:“然也,老丈慧眼,三郎篆书是篆书,篆刻是篆刻,二者难以如一。只盼他日能熟能生巧,如此篆刻就有所成了。”

    “熟能生巧,”司马十二抚须品了一二问道,“此话倒是新鲜,不知出自哪里啊?”

    章越想到此时莫非还没这词,于是道:“大约是出自欧阳公的《卖油翁》,自惟手熟尔化出?”

    司马十二闻言露出欣然之色道:“原来如此,用力多者收功远,故而称得上熟能生巧,真乃好词。”

    说到司马十二拿起笔,随手记在了随身带来的一个小薄子上。

    章越奇道:“老丈年已不惑,竟好学如斯啊!”

    司马十二将记好的小薄子又贴身收好,然后言道:“我上了年纪读书慢,记性不好,唯有勤能补拙了。是了,听三郎听口音,好似吴人?”

    章越道:“在下浦城人士,不过乡音倒似吴越,旁人也常将我误认作吴人。”

    “三郎是闽人啊。”司马十二点了点头。

    章越看司马十二的脸色道:“十二丈,以为闽人如何?”

    对方稍稍犹豫,然后道:“不敢隐瞒,老夫生平相识的闽人,似乎颇多为狡险之徒。老夫实话言之,换了他人也是一般说来。”

    章越听了心底不高兴,这人看似温文尔雅,涵养极高的样子,居然他娘的是个地域黑?

    老子最讨厌地域黑了,特别是黑自己。

    章越淡淡道:“十二丈请了,刻章三日后会送到的,先要定钱三贯!”

    “你不是乱叫……”对方仆人欲开口,为司马十二阻止。

    他言道:“也好,拿钱吧。”

    仆人将钱袋里的钱拿出凑了凑道:“君实秀才,短了些啊!”

    商人笑道:“短了就短了,君实先生是我们老主顾了,还放心不过么?”

    章越则淡淡地言道:“我与司马十二初次相识,若是三日后,见不了印章,莫要怪我就是。”

    商人听了道:“三郎通融一二吧。”

    仆人则道:“君实秀才罢了,不就是个章罢了,咱们不买就是。此子小小年纪竟一点也不容人。”

    司马十二则道:“不可无礼,三郎此举也是合情合理。此章是老夫赠予一至亲,他正好喜此金石之物,且数日后即离京,故此这才定三日之期。”

    “不知可否劳三郎在此等候,老夫家住此甚近,回家取钱补来就是。若还是不允,老夫也不再勉强即是。”

    章越本也无意为难,跑了个大主顾,此斋的商人也要怪自己,不过是出口地狱黑的恶气罢了。

    于是章越道:“罢了,银钱我先收下,三日后来取章即是。”

    司马十二道:“多谢三郎了。”

    说完章越收了钱,抬手一拱,即辞别而去。

    章越出了斋,又在资圣门处闲逛了会买了本价值不菲的古籍,还有些拜师之礼,加上白日买的笔墨,当即整整齐齐包扎好,前往陈襄府上。

    陈襄如今是太常博士,秘阁校理,判尚书祠部事。

    太常博士是寄俸官,为进士出身的文官第三十阶,比状元初授所任匠作监的章衡要高出两阶。

    而秘阁校理是贴职,贴职代表文学高选。

    贴职中有殿学士,这是最牛的,比如观文殿学士是宰相专有。

    次一等是诸阁学士。

    第三等是三馆秘阁的贴职,而这秘阁校理是三馆秘阁中最末的一个贴职,待遇是每个月可以领十贯的贴职钱。

    不过有了贴职,在升迁上可以越级转官。

    比如陈襄如今寄禄官是太常博士,以他进士的出身再升一阶则是屯田员外郎。

    但若是带馆职,则可直升祠部员外郎。

    而如果官场受处分,则为水部员外郎,一般而言官位到这里也就到头了。至于杂出身(非进士,制科出身)入膳部员外郎,恩荫官入虞部员外郎,要升迁也比进士出身官员慢多了。

    最后是差遣,判尚书祠部事。

    祠部有郎中,员外郎等官员,不过这都是寄禄官,实际上不在祠部当差。

    而祠部的事,反而由身为太常博士的陈襄来‘判部’。

    由此可见大宋的官职蛋疼到什么程度了。

    判祠部事是个闲差,平日掌祠祭画日休假令、受诸州僧尼道士女冠童行之籍,给剃度受戒文牒。

    历史上苏轼为太常博士时,差遣是在京任监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也就是说苏轼以太常博士的身份,这边在官告院当差,那边兼着祠部的差事。

    章越携礼至陈襄府上。

    如陈襄这个级别的京官,虽有一个月十贯的贴职钱贴补,但对于汴京的房价与物价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故而陈襄也是住在‘公租房’里。

    公租房统归店宅务管理,似陈襄府邸一个月也不过三五百文如此,平日屋子坏了,店宅务的厢店宅修选指挥会派人来修,每月掠钱亲事官上门一趟收房租。

    若换了租私宅,同等宅院少说就要五六倍价钱了。

    如此公租房,也是宋朝皇帝为了方便来汴京的‘打工人’安住。若连店宅务的公租房也住不起,没关系,还有福田院,那边不收一文钱,专门容纳孤寡老人或孤儿。

    到了宋徽宗,类似如此社会救济制度更加扩大化,同在在州县也进一步普及官学了。

    章越叩门入内。

    陈府十分狭小,入门一个小院,之后即是会客厅堂,再之后则是三间屋舍。

    章越携礼抵达时,陈襄正与家人正在厅堂吃晚饭。

    陈襄放下碗来见章越。章越见礼之后,将欧阳修的书信以礼品奉上,陈襄上下打量着看了章越,然后点了点头问道:“惭愧,吾家吃晚饭有些早,一起坐下用些。”

    章越见对方菜色很简单,不过三菜一汤如此,而且已吃了近半于是道:“学生刚吃了些点心。”

    陈襄笑道:“坐下来,不要见外。”

    说着让老仆给章越盛了饭来,章越也就端碗上桌,

    章越见菜只是扒着饭。

    陈襄见此夹了一头鱼放在章越碗里问道:“当初你来府上,为何只是送信即走?”

    章越道:“古灵先生政事繁忙,学生不敢多打搅。”

    陈襄道:“吾在浦城为官数年,且与你同为闽人,你实不应与我如此客气才是。”

    “是,先生。听县学的胡先生说当初古灵先生曾来信问询我的功课?”

    陈襄道:“确有。”

    章越没说什么,继续动筷子大口大口地扒饭。

    陈襄见此心道,此子倒是个实诚人。

    章越吃完饭,舀了一碗清汤连同剩下的饭一并倒进肚子,吃得一粒米都不剩。

    陈襄看在眼底,点了点头道:“且让我考校你的功课。”

    陈襄问了一番后道:“尔之经学倒是十分扎实,你既欲从我学诗赋,那我也与你道我之心得。”

    章越当即露出洗耳恭听之色。

    “我初学诗时,但欲工其词语藻绘,到了中年方始少悟,渐渐窥其宏大之处,有些得意的诗句。”

    “李太白杜工部的诗,如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不得入,可望而不及也。白乐天,元稹之诗,则可以依门而窥。”

    “诗乃六艺之一,不可儿戏也。故而你要学诗,先熟读魏晋汉唐诗篇,先一一背至烂熟,但是背得再熟也到不了古人之脚跟。”

    说到这里,陈襄那几本诗集道:“唐人的诗篇,你都已是读书,这几本都是近人所写,虽不如唐人但也不妨有几篇佳作,等你背熟了,下个月朔日来再此,我教你作诗。”

    章越收下书,起身道:“谢过先生。”

    陈襄道:“这些礼品你拿回去,我这里不需这些。”

    章越道:“这如何使得,圣人教弟子都要取束脩,这是弟子应有之礼。”

    推辞一阵,陈襄只收了拜师礼,其余古籍,笔墨则让章越带回去。

    陈襄笑道:“我这里厅仅可旋马,菜止时蔬,三郎莫不是觉得我这六品官有些寒碜?”

    章越道:“先生勤俭如此,何来寒碜之说。”

    陈襄道:“我祖上世居住古灵,后迁至塔巷,与你身世一般皆是少孤,能考上进士为官,全赖族中父老,以兄长抚养照顾,且节衣缩食地供我读书,我方有了今日。”

    “如今我为官,就拿出大半俸禄回乡供养兄长父老,至于平日所用足够衣食开支即好,故而倒不是我节俭,只是反哺恩情罢了。”

    章越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又何况于抚育之恩。我实在羡慕先生有如此族亲和兄长。”

    陈襄看了一眼章越则吟道:“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陈襄所言出自诗经,二子乘舟。

    说得是兄弟二人乘舟离去,家人依依惜别之景。

    章越听了陈襄所吟,不由想起当年在仙霞岭,兄长送别自己的一幕。

    “当年我辞别家乡进京赶考,沿闽水溯流而上,当时吾族中父老于江边送别,此时此景我一生一世也是忘不了。”

    陈襄目光有些湿润,似缅怀起了往事。

    章越道:“多谢先生,三郎家中除了哥哥嫂嫂,也别无其它报答之人,听闻先生念此甚是感动。”

    陈襄对章越言道:“也好,又说到诗文,有君子小人之别,小人之诗文雕虫篆刻絺章绘句以求悦人耳目,更有甚者朋奸伪饰中害良善之人,有言者不必有德也,故此世道败坏,人心不古。”

    “然君子之诗文以功业实行光明于时,而其余发为文章,故而古来帝王将相之诗,无意为文却能自工。但若无实行,君子也撰文当以德为首,以文辅之,偶有所感,情至而文至了。”

    章越明白陈襄借着说诗文,何尝不是与自己说些人生的道理。

    他躬身道:“先生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学生记下了。”

    说罢章越告辞离去。

    陈襄的老仆提着灯笼,将章越送至门口,这时候天色已暗,章越回身向堂上再行一礼,然后离开了陈襄家宅。

    章越本以为,今日陈襄会在自己面前提及章惇,但没料到对方却一句话也没有。

    不过想来今日所见的司马十二及陈襄皆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章越回到太学,还未入斋舍即见黄好义在斋舍门前徘徊,对方一见了章越就立即迎上道:“三郎,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章越皱眉道:“又是何事?”

    平日黄好义在朔望日是绝不留宿太学的,今日怎么会在太学之中?此事必然不小。

    见黄好义眼泪都要流下来的样子,章越道:“你可是又要向我借钱了?”

    黄好义一愕,然后道:“三郎,你已知道了?”

    章越心道,这还用说吗?

    平日黄好义时常向自己借个一贯两贯的,不过虽说借钱,但他有一点很好,有借有还,绝没有赖账的情况。

    但是频繁如此借钱,黄好义也是十分让章越头疼,你怎么就这么缺钱呢?

    章越道:“此番又借多少?”

    章越经过这些日子刻章,以及欧阳修父子的馈赠,身上也有十几贯的身家。

    “三郎,可否先借我二十贯?”

    “二十贯?”章越不由道,“我哪有这些钱?什么事先与我道来?”

    黄好义道:“三郎是这般的,家中给我在京里说了门亲事……”

    章越心道,好啊,这么快亲事就有着落了。

    “是哪里的人家啊?”章越此刻心底还有些许的嫉妒呢。

    黄好义道:“是都水监刘监丞丞的女儿。”

    章越赞道:“好啊,三郎,这亲事着实是不错啊!”

    黄好义不好意思道:“他家是荫官,平日吃俸粮,没有差遣的,也没什么好恭喜的,不算高攀也不算下嫁。”

    章越知道宋朝因冗官严重,一大把官员都没有分派职事的。这些官员也住在京师,平日也去皇城点卯,甚至索性请个长假的,反正朝廷没正式官职给你,也不与你计较。

    不过黄好义身为士子能与官宦人家的女儿结亲,还是相当不错的婚事,在大多读书人眼中至少比与商人家结亲来得强些。

    “你的意思是门当户对么?就你这般已是烧高香了。”

    被章越数落了几句,黄好义也是笑了笑。

    “那为何想要借钱呢?是彩礼不够么?”

    章越心知宋朝婚姻攀比之风极严重,正所谓‘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

    反正天价彩礼到哪里都是害死人啊。若真是彩礼问题,章越看在同乡兼同窗的情分上,少不得多少也要意思些,放在斋里的其他同窗也是一样,只是帮多帮少的问题。

    黄好义一脸沮丧道:“那倒不是,彩礼之钱,兄嫂已是帮我置办妥当,只是……只是我在外面养外室的事,让女方家里知晓了。”

    章越闻言心底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当即破口大骂道:“四郎,我早与你说过了,未娶妻即在外扈养女子,此乃败坏名声之事,你与我一口一个省得,省得,如今东窗事发了?此事你好自为之,恕我无能为力。”

一百四十八章 相赠

    表面上生气,章越心底还是些许快意的。

    老子上下两辈子婚事到现在都还没着落,你倒是先结婚了,居然还是这么好的亲事。章越听到这里本有些妒嫉的。

    但一听黄好义居然因养外室吃瘪,章越心底一下子就平衡了。

    看看吧,不听老人言。

    那玉莲我早与你说了其实就是‘碧莲’,因如此女子耽误了你一桩好姻缘。

    黄好义被章越一顿‘怒斥’,也是又羞又愧。

    章越见此心底暗爽,平日早想骂你,但怕你心底落下芥蒂,如今找这个由头痛斥一番,既出了口气,你还要对我感激涕零。

    黄好义被章越一阵怒斥后,耷拉着头,抬起头一脸茫然地问道:“三郎,你方才所言那句东窗事发是何意思?”

    章越不由一愣,你娘的,东窗事发,关注点是在这里吗?我骂你的话,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吗?倒计较东窗事发是什么意思?简直没药救了。

    “你休管是东窗事发,还是西窗事发?此事乃你自作自受,我疲了,要歇息了!”

    说完章越一甩袖子走进了斋舍。

    章越回斋舍后,却见黄好义跟了进来,然后坐在自己的床旁长吁短叹。

    一句一个‘如之奈何?’

    ‘如之奈何?’

    “三郎,看在我嫂嫂的面上,你无论如何帮我,这是她安排的。”

    章越听了闭口不问。

    一旁刘佐问道:“你说你的亲事,是你嫂嫂安排的?”

    黄好义的嫂嫂就是黄好谦的妻子,章惇名义上的姐姐,不过这关自己什么事。

    黄好义道:“是啊,若非哥哥嫂嫂的面子,岂能说得这么好的婚事,那刘监丞夫妇方才一眼看中了我,还许了五千贯的嫁妆。此番也是将外室事告知我一人,让我自己处置,未告诉哥哥嫂嫂。”

    章越一听心道,黄好义居然有五千贯嫁妆。

    刘佐,向七都是露出羡慕的神色道:“真有五千贯啊!”

    历史上秦桧与其妻被俘,金人要将二人分开。结果秦桧的妻子大呼,当初我带了二十万贯嫁妆跟你,眼下你要抛弃我么?

    金人俘虏官的妻子听了连忙劝丈夫让他们两个一起。

    秦桧的老婆是‘三旨相公’王珪的孙女。秦桧在岳家的势力,及雄厚的嫁妆面前,对他妻子是言听计从,故而最后夫妻二人一起跪在岳飞墓前。

    能带五千贯嫁妆的妻子,难怪黄好义‘动心’了,刘佐,向七也是一并好心的帮他参谋。

    “三郎,这二十贯实是救命钱,只要婚事能成,以后我定是十倍还你。”

    章越决然道:“莫非是十倍,百倍也不借。”

    黄好义拍胸脯道:“三郎,我的为人你信不过。”

    “还真信不过!”

    黄好义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三郎,你我是同窗,同乡,你的姐姐还是我的嫂嫂……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才是。”

    章越不作声,一旁的刘佐听了有些动心道:“四郎问三郎取二十贯作什么?若是拿这些钱安抚,或添在彩礼之中,二十贯钱也是杯水车薪。”

    黄好义道:“彩礼之事,我并不发愁,家里早已经替我安排妥当了。只是刘监丞亲口要我与外室断了关系……我虽不忍与玉莲分离,但也只好答允了……”

    章越闻言讥道:“你定难过了好几日吧!”

    黄好义长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朝廷官宦之间即便是纳妾,也有恩情淡了后将妾室送人的道理,又何况于外室。我之前对玉莲已算是情深意重了,只是奈何造化弄人。”

    章越脸色变幻好了一阵心想,当时妾室和婢女确实可以送来送去,甚至送给自己朋友的,自己也没什么好指责黄好义。

    “但玉莲寻死觅活了一番了,还道要将此事闹得满城皆知,说我始乱终弃,将我不归宿之事禀告太学里师长。此事是我有负玉莲在先,故想拿二十贯先……安顿好玉莲,或者替她找个好人家。”

    章越冷笑心想,以自己所知玉莲那么贪得无厌的女子,若是知道黄好义结了这么好的亲事,肯定是不罢休的,只是二十贯就想打发了?简直在做梦。

    章越定是不帮这忙的,一旁刘佐道:“四郎,我手头上正好有些钱,这二十贯我替你出的。”

    黄好义一脸惊喜道:“真的么?太感谢舍长了,到时候我定是十倍奉还。”

    刘佐笑道:“提这些许钱做什么,要紧是四郎结了这门好亲事,我等同舍也是跟着沾光啊!”

    向七闻言大笑道:“那是当然。”

    章越则是没什么兴趣,搭理这件事,他先将那司马十二的两个章刻了再说。

    至于一旁黄好义与刘佐,向七聊得火热,大谈将来的岳家如何如何?

    刘监丞家风如何之严谨,其家中又是如何奢华,家中的仆人下人又是多么懂礼数。

    又提及刘监丞在朝廷人脉如何之广,对他又是如何青眼有加,自己的哥哥嫂嫂又是费了多少气力方才帮他安排好这门亲事。

    再说到这五千贯嫁妆其中有一处汴京城郊十几亩广的庄园,到时候只要他成了女婿,连庄园和几十个管家庄仆的身契都一并交到他的手中。

    一旁刘佐,向七听了都好生羡慕,又暗暗妒忌。

    章越则摇了摇头,继续手头之事。

    次日章越也是一有闲暇就刻章。

    在平日章越在读书空闲即是刻章,也算是一等休闲,学习之余换换思路。

    三日后,他将两个章刻带好前往了蒐集斋,将此物交给了店主人,一手结清了钱。再加入章越在此寄卖了刻章又卖出了一个,故而章越总共得了八贯钱。

    章越算了算了现在身上已有二十多贯钱了,加上兄长从家中寄来得钱,自己已是有三十贯身家的人,如此离在汴京买房可谓又近了一步。

    若是买了房就将哥哥嫂嫂章丘,都从老家接过来住。

    或者是自己开间铺子,如此以后也有了生计来源。

    章越如是想着。

    章越身上揣着这么多钱,又往市里买十来贯,品相极好的寿山石。

    之前章越担心销路有问题不太好卖,不敢买太多,如今有了底气,自己也敢多刻一些。

    章越如是想着走回斋舍,但见黄好义又是一脸焦急等在斋舍门口。

    章越看了竟有些要绕道的冲动。

    “三郎,这个忙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什么忙?”章越没好气道。

    黄好义道:“三郎我就直言了,玉莲说了她虽有了二十贯安家,但在汴京如何安身,又是如此漂泊无定。她说只要再给予她三十贯钱……”

    “此事你自己主张去。”

    章越拂袖欲走,黄好义又道:“三十贯钱倒是次要,我四处借借还是有的,但她却说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要寻个良人安身。她说她想来想去,愿委身于你,三郎此事唯有拜托你了。”

    章越闻言瞠目结舌用手指自己,向黄好义道:“你这是要我接盘么?”

    当初二哥逃婚时,有乡邻打算让自己接二哥盘。

    如今黄好义又找到自己了,难道自己在别人眼底,就是如此‘助人为乐’么?

    黄好义好奇道:“三郎接盘是何意啊?”

    章越摇头道:“四郎不必再说了,这样外室赠来赠的事,就不必找我了,再说一句你我就割袍断义了!这样的好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着章越扯袖就走,丝毫不理睬黄好义返回斋舍。

    黄好义追着斋舍言道:“三郎,你想想玉莲姿色如何?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你不动心么?而且还有五十贯啊,玉莲说了以后委身于你,这五十贯钱她都愿给你使。”

    章越闻言哭笑不得,自己这不就成了小白脸了。

    突然间他又想起那日与黄好义玉莲喝酒时,对方那撩拨的手段,以及当日在客店时,过路男子看她的目光。

    章越也是好笑,他竟在想这事。

    刘佐还打趣道:“三郎,你就答允了四郎吧,既得了个美人,还有钱财使,还帮了四郎的大忙。”

    说完刘佐,向七都是捧腹大笑。

    黄好义也是急了道:“三郎,你今日就与我一句,这忙是帮与不帮。”

    章越对黄好义道:“四郎,我若帮了你,以后我娶妻如何办?也背负一个养外室的名声。我知你娶得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对此要求甚严,将来我未必能高攀这样人家。但即便我将来娶得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如此于她而言,岂有公道可言,她心底又是如何看我?如此芥蒂怕是一辈子也化解不了的。我帮你却害了你,此事可行么?”

    “四郎,我劝你一句,玉莲这女子精明厉害胜你十倍,你是拿她无法的。与其被她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回去禀告你的哥哥嫂嫂,将此事与家中坦白,让他们替你主张。此事你可拖不得,我看刘监丞好歹也是官宦,岂是好易与,他故意不告诉你哥哥嫂嫂,就是拿此考校你。”

    “而如今你这般样子,还打算贴补钱让我给你安顿玉莲,此事若传入刘监丞耳里,怕是不仅玉莲看不起你,连这门亲事怕也是难保啊!”

    章越一语之下,黄好义闻言色变。

一百四十九章教诲

    黄好义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的刘佐,向七也是言道:“四郎,三郎这话可是有真知灼见的,也是全然真心为你好,你可需仔细琢磨。”

    黄好义也是颓坐在榻上,双手按着头道:“三郎,说得是,也是怪我识人不清,与玉莲朝夕相处近年,心底也知她是如何人?但就是贪图她的美色,三郎今日一语真是骂醒了我。”

    “其实近年来,我也察觉玉莲在外与其它男子勾搭……”

    章越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她娘的真是够朋友啊,真把我当侠之大者,为人接盘来看啊,连接谁的盘都还不清楚。

    “……如今就算没有刘监丞相告,我也打算与她有个了断,可惜之前总为花言巧语及美色所蒙骗。”

    刘佐,向七连连安慰道:“四郎,此事罢了,让哥哥嫂嫂作主,使些钱财将玉莲打发,给刘监丞那一个交待才是,此事还是有转机的。”

    黄好义向章越道:“全赖三郎指点迷津了。”

    章越见黄好义如此,也是道:“四郎,我等几个不是因你娶了官宦人家女子眼热,倒是有些担忧。”

    “人都有长处短处的,官宦人家之女也有骄横跋扈的,这小家碧玉未尝不好,最重要是家中能有个对你知冷知热的人。”

    “刘监丞在朝为官这么多年,看过了多少人事,你若冲着人家五千贯嫁妆去的,人家哪有看不出的道理,迟早是要被人拿捏的。玉莲此事如何处置,你还是与你哥哥嫂嫂好好商量才是。至于安顿玉莲钱财的事,我可借你一些,人家再如何,最后说来好歹是跟过你一场的,这个要认。识人不明只能怨你自己,万一扯破脸了,人家到刘监丞家里闹去……”

    黄好义连连点头道:“三郎,我是昏了头,都知官宦人家对女儿对名声要求甚严,却忘了择婿也是如此,我真是糊涂,糊涂啊,如今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啊。”

    见了黄好义被章越骂醒,刘佐低声对向七道:“看不出来,三郎小小年纪,倒是如此明事理的。”

    “是啊,美色当前无动于衷,更不说还有五十贯钱使,换了旁人谁不答允啊,三郎实在是义气深重啊。”

    “是啊,义气二字可值千金啊,别看四郎浑浑噩噩的一个人,能交了他这样的朋友,实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我看这三郎无论能否科甲及第,将来迟早都是当贵人,以后咱们可得与人家多亲近亲近,少不得将来也有个相互照应。”

    “是极,但如此说,似我们平日与三郎交情不好似的。”

    “哈哈,过些日子咱们约三郎,黄四一起去清风楼吃酒。”

    “要得。要得。”

    之后黄好义议亲之事,也是磕磕绊绊,但章越好急人之难的名声,倒是在太学里传了出去。甚至还有人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章越为了替黄好义解决后顾之忧,帮他安顿了偏房,瓜田李下不仅视美色钱财当前却无动于衷,实乃‘托妻寄子’之友。

    没料到此‘托妻寄子’之名渐渐在太学里,甚至汴京里的人家传开,这倒是章越帮了黄好义之余的意外收获了。

    这日章越又前往陈襄家中学习诗赋。

    陈襄继续教导章越功课,但见他言道:“从古至今文,诗词本无章法,但自有了科举,考官评价上下,故作诗也有了章法格式可言。但一味寻求章法,终究落下了下成。”

    “其中有诗的物境,情境,意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

    “诗词皆以意境为上,有意境哪怕诗句不工,不成章法,也自成高格。譬如小宋尚书那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意境在此。你学前人之诗物境,情境皆可学,唯独意境不可学。”

    说到这里,陈襄指导章越写咏物诗。

    他分别以杨花,菊为题,章越尝作了六首,陈襄看了后,摇头道:“句韵皆工整,然却只见修饰,不见其情。如作诗高手,一句即能起意,逊之两句起意,平平者,整篇无意。汝即平平也,还一句弱似一句,下句不如上句。”

    章越闻言目中含泪,难道不抄诗,我的诗赋就如此一无是处么?

    早知自己诗赋如此,还考什么进士科,回头考九经科还来得及么?

    陈襄见章越脸色难看安慰道:“三郎,你学诗赋时日尚短,此道也非天生得来,默默学之习之,必能见功。正所谓来日方才,你慢慢学诗赋就是,将来再论短长。”

    陈襄又考章越经义策论,章越写了一策一论交上。陈襄看过之后,忍不住赞叹道:“三郎,这一策一论说理透彻,令人不觉汗出,至于典故可谓信手拈来,遣词造句也是胜过诗赋。三郎,你学策论多久了?”

    章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如实道:“与诗赋同时而学!”

    陈襄听了,不由是默然好一阵。

    章越也是觉得很惭愧,陈襄欲言又止了数次,最后方道了一句:“古今诗赋文章之才,如此看来实为天纵也,后学而难得也!”

    章越也是好一阵的郁闷,不过进士科考试有诗赋策论经义。

    诗赋是重中之重,若诗赋被罢了,策论经义答得再好也是没用。

    章越目望陈襄道:“学生以后学诗赋还有指望么(我还可以抢救一下么)?”

    陈襄看章越如此,踱步半响则道:“你若诗赋无天纵之才,那要由后天而成,必要下百倍之辛苦于人方可。幸亏科举之道,还是有章法可寻,至于意境什么的就不要求了,专往章法求之。”

    章越明白了陈襄的话,方才陈襄是要自己学诗,先从意境上下来,不要刻意追求章法。

    如今就是不讲究意境什么的,专攻章法。

    就好似学霸学神读书时,老师是不管的,他们自有套路,至于学渣,老师只能用题海来轰之!

    将所有套路都熟悉了,你就是套路,人与套路合二为一。

    陈襄也是为了章越煞费苦心,想出因材施教的办法了。

    “敢问先生如何攻章法?”

    陈襄踱步道:“古今大凡大诗人,夜间床头必置一明灯。若睡来任睡,睡觉即起,兴发意生,了了明白,则立即动手写诗文。”

    “还有平日偶有所感,无论是刺上化下申心叙事,但凡心中有气不能平也,即立即写下来。”

    “还有平日作一个诗袋,若偶尔好诗句即记下,就如欧阳学士那般,无论是马上,枕上,厕上。平日作诗急不得,若苦无妙手诗句,可以取诗袋中诗词读之,以作发兴也。”

    章越心道,欧阳修这三上流传甚广,其实这句话化自他的上司钱惟演。

    钱惟演说我平日喜欢读书,坐的时读经史,躺床看小说,上厕所则阅小辞。

    至于诗袋就大概犹如随身百度了。

    章越听了陈襄的言语,这就是后世的题海战术么?

    章越道:“学生明白先生的意思了,就是平日就要多写诗。但多写诗不可枯坐而写,而要触景触情而写,最终融入贯通。如此将来到了科场上,枯坐场中就不会仓促了。”

    陈襄欣然道:“三郎,正是此意,诗赋,经义取士确有道理,但偏颇一些。你之才在于明理言道,将来为官可以治事。”

    章越笑道:“多谢先生教导。”

    当即陈襄留章越吃晚饭。

    但见饭菜有鱼有肉,确实比那日来的时候丰盛了许多。

    陈襄笑道:“知三郎今日来,故而吩咐厨子多加了些菜,太学清苦,三郎多吃些。”

    章越称谢就坐下吃饭,陈襄问道:“听闻平日太学生多邀妓,夜宿青楼,甚至让妓女化男装入舍,此事可有?”

    章越道:“平日雅集确实有请妓女,不过我年纪小,文采平平,倒也没人看得上。至妓女化为男装,三郎的斋舍里倒是没有。”

    章越这话就算替黄好义遮掩了。

    陈襄夹了鸡肉放在章越碗里,肃然道:“你年纪小,正是爱慕女子的时候,但于女色上定要把持得紧。”

    “一人孤身在外,难耐寂寞也是有的事,但越是如此越不可放纵。听闻都水监的刘监丞本要将女子许配给一个黄姓的太学生,哪知此人还未娶妻,即在外安了外宅。”

    章越一听即知黄好义这亲事要黄。

    “还未娶妻,先娶妾已是不应当,又何况于外宅。你们太学生尤当要以学业为重。还有那刘几,才华再高又如何?汴京哪个青楼不知他的名字,旁人称羡道句风流倜傥,但家风严谨的官宦人家会有计较。”

    章越道:“先生教训的是。”

    陈襄道:“如今汴京娶妻嫁女,尽皆贪羡嫁妆彩礼成风。求娶女子当以贤良淑德为重,以家财门第量人实是败坏风气。”

    “你以后娶妻当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能甘愿陪你清俭持家即是,绝不许有视嫁妆多寡而娶妻之念头。”

第一百五十章相中

    听陈襄这句话,章越也是有些感触。

    当自己刻章一个赚两贯钱而沾沾自喜的时候,转而听了黄好义五千贯的嫁妆,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努力了?

    当初章越曾问过师兄一个问题?

    如果相亲时候,碰到两个妹子其它条件差不多,一个很漂亮,一个一般般,她们同时看上了你,那么自己应该选哪个?

    师兄果断地说,选漂亮的。

    为何?因为漂亮的妹子追求的人那么那么多,但她偏偏选了你。

    如果是一般般的,可能是她能选择的只有你。

    故而选漂亮的。

    当时章越听了如获至理,打算应用到实践中,后来通过相亲才发现,首先要有个妹子能看得上你,至于两个则想都不敢想。

    到了宋朝男女不见面,婚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甚至两个家族联姻肯定不是看女子的姿容来定。

    不过陈襄却劝自己不要看女子的嫁妆,而应当娶妻娶贤。

    “蔡太守(蔡襄)知福州时曾公告,娶妇何谓,欲以传嗣,岂是为财。此语甚是有理。”

    “我观那么多婚事,但凡计较奁具,贪慕一时之富贵而娶之,彼女子常挟其富贵,鲜少有不轻其妇傲其姑舅。”陈襄语重心长地言道。

    章越将筷子搁下,起身走到桌旁向陈襄一揖道:“学生记住了。”

    陈襄欣然道:“不过话些家长里短,记在心底就好,你坐下吃饭,不然饭菜凉了。”

    “谢先生。”

    章越,陈襄正在厅堂里用饭吃了差不多,即仆人上来收拾,章越正当告辞,这时候听外头有人直接唤道:“古灵先生在否?”

    说完一名中年男子在一名老仆带领下从影壁处步出。

    章越看了一眼,但见这位男子容貌甚是端肃。

    章越来到宋朝后,已见过欧阳修等不少名士,又见此人不由心道,这人又是谁?

    但见陈襄笑着离桌起身步至庭下,章越也站起身来跟在陈襄。

    二人在庭中对揖,章越也跟在身后一揖,对方笑道:“古灵先生还是如此早用饭。”

    然后陈襄笑着道:“这是自然,过去家贫,早饭吃得不顶肚子,故而晚饭才早早吃了,然后即躺在床上歇息,以为睡着了肚子就不饿了,哪知竟还有半夜饿醒一说。”

    二人都是笑了,章越也陪着笑了两声。

    陈襄笑道:“子固,入内叙话吧。”

    子固,章越听了一愣,莫非对方就是……

    “也好。”对方点点头看向章越,不由问道:“这位是?”

    陈襄笑道:“这是新来我这学些诗赋的学生。”

    章越躬身唱喏。

    对方道:“原来是章三郎君。”

    陈襄道:“然也。”

    然后陈襄对章越道:“这位是曾子固,南丰人士,十二岁时即以文章扬名京师,你以后要向他多请教文章之道及立身之法。”

    章越恍然,原来果真是……自己见到第二位唐宋八大家。

    章越记得曾巩的名声在唐宋八大家中不显,甚至有人说是买七赠一。

    但其实却误会曾巩了。唐宋八大家文钞里,共三百一十六篇文章,曾巩一人独得一百二十八篇。

    章越有些激动地言道:“曾听欧阳学士提及曾先生‘过吾门百千人,独于得先生为喜’,如今越终于见到先生一面。”

    “你竟识得欧阳学士……是了,你就是章子平的族亲,子厚的季弟。”说到这里,曾巩看向陈襄,那神情分明是心道,他怎是你的学生。

    陈襄见此一幕笑了笑道:“三郎,我与自固还有话要叙,你先回去吧!依着我教的办法学以诗赋,望日再到此来。”

    “学生记住了!”

    章越当即向陈襄,曾巩二人告别。

    而曾巩看着章越的背影,欣赏地点了点头道:“章家的子侄真各个有名家子弟风范!”

    陈襄笑道:“子固,三郎虽是章家子弟,但不同于子平,子厚,实是出身寒家。”

    “寒家如何了?”曾巩不以为然道,“你我不也是寒儒出身。”

    陈襄笑道:“这倒也是。说来此子虽是寒门,但实乃可造之材。”

    曾巩之父曾占易官至太常博士,曾巩祖父曾致尧更是官至吏部侍郎。

    但曾巩却称自己为寒儒,是因其父早被罢官,身子也不好,长兄逝去后,曾巩虽身为次子,却负担起抚育四个弟弟,九个妹妹的责任。以至于他生活一度十分清贫,之后又接连科举不利,打击甚大。

    曾巩一度灰心丧气还与老师欧阳修说打算放弃仕途,幸得欧阳修挽留。

    不过转机到了嘉祐二年,曾巩与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以及二妹夫王无咎,六妹夫王回六个人一起考中了进士。

    此事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南丰曾氏。

    不过曾巩的名次并不好,名列丙科,也就是进士第五甲。

    进士第五甲,不能立即授官,必须守选。所谓选人守选者,皆须经过吏部考选,通过放选注官。

    与曾巩同一待遇的还有苏轼的弟弟苏辙,后来的朱熹也是进士五甲。

    故而曾巩如今在汴京,等候吏部考试授官,平日闲暇即去欧阳修,陈襄等人的府上拜访。

    曾巩的六妹夫王回是福州人,恰巧也是陈襄门下的学生。这日曾巩来到了陈襄府上做客,正好就看见了章越。

    曾巩听陈襄夸赞章越,不由道:“欧阳学士也在我面前也对此子赞不绝口,以古灵先生的识人之明,此子断不是池中之物。”

    陈襄奇道:“子固兄,何来对此子有这些打探?”

    曾巩道:“实不相瞒,我方才入内见此子俊秀挺拔,规矩守礼,心知不凡,本待走了后再询问,没料到他竟知我的身份。如今我家七娘八娘九娘都尚未婚配。”

    陈襄恍然道:“好个曾子固,原来你打得是我学生的主意。”

    曾巩肃然道:“父兄临终前交待之事,巩岂敢不尽命么,一日没有着落,我一日不得安枕。”

    陈襄看了曾巩一眼,对他也是由衷佩服。

    曾巩父兄病逝后。

    曾巩作为家中年纪最长男子,将几个弟弟都培养成才,还为几个妹妹都挑选了极好的婚事。

    如长妹妹夫关景晖为浙江山阴人士,虽未中进士,但文采出众。

    三妹夫王安国,出自临川王氏,是挚交王安石的弟弟。

    还有另两个关景宜,王彦深二人虽文采不显,但也是品行端方的君子。

    曾巩无论培养弟弟,还是挑选妹夫都是出众,更关键是本人文章还极好。

    曾巩本一眼相中了章越,又得了欧阳修,陈襄的夸赞,当即动了心思。

    陈襄看曾巩打听得如此详细,不由笑道:“选妹婿如此大事,子固我劝你还是再三谨慎,不要听我片面之言啊,将来若出了什么差池,休要怪我。”

    曾巩道:“选妹婿之事,自当再三谨慎,却也应有决断。宜家宜室的女子,总不乏男人追求。当然这年轻才子也是如此,未必没有人快我一步,故而还是早谋早断的好。再说你与欧阳学士的眼光,我断然是信得过的。”

    陈襄笑道:“正所谓‘官至三品,不读相书,自识贵人,以其阅多故也。’当初也是欧阳学士将此子荐入我门下,我视欧阳学士的眼光,将他收入门下。不过子固既如此说了,我本不再多言。但有一句说在前头,此子纵有广博之才,然于应举时文上却有不足,怕是科场上有一番蹉跎,寒门子弟一步都错不得。”

    曾巩闻言道:“我当初也是如此,不善应举时文,故而屡试不第,侥幸之下方中了进士。至于我妹婿中不了就中不了,只要人是品行端正即可。

    “在父母家艰难时,姐妹们都是坐在一起织布、刺绣、缝纫等等。到了夫家也必是能克勤克俭。”

    “在父母家蔬食难以为继时,晏然处之,不贪慕繁华,到了夫家也必是能甘守贫穷。”

    陈襄赞叹道:“子固家教如此,难怪人才辈出,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曾巩笑道:“谬赞了。”

    数日后。

    欧阳修府上。

    欧阳发之妻吴氏正在窗旁旁织女红,一旁其子伏案用功读书。

    这时候欧阳发大步走来,似有话要说,吴氏见了摆了摆手,示意对方轻些手脚不要打搅其子读书。

    吴氏轻手轻脚掩上门,二人走到里屋去,但见欧阳发对吴氏道:“方才我服侍爹爹在书房,正巧曾子固来了,你知他与爹爹说了什么?”

    吴氏一边织着女红,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还能是什么?不就是讨论文章之道么?”

    欧阳发摇头道:“夫人你万万没有想到,曾子固是来请爹爹打探消息的。”

    “打探何人消息?”吴氏头也不抬言道。

    “就是那个章家三郎君!”

    “哦?”吴氏立即放下女红道:“曾子固打探三郎君作何?”

    “此事还需怪你。”

    “怪我?”

    欧阳发点头道:“那是自然,当初爹爹让我托你在汴京好人家的女子里给章三郎君寻一个好亲事,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你连一个音信也没有。”

    “如今倒好,曾子固人家看上章三郎君了,我看如今是打探消息了,过些日子就要托爹爹说亲了。”

一百五十一章 茶香

    听到欧阳发如此说,吴氏神色有些变化笑道:“近来事忙,为了宪儿功课,以及请先生的事,倒是把章家三郎的事给忘在脑后了,此事怪我怪我。”

    欧阳发听了吴氏这么说,本有些不满眼下也是体谅道:“宪儿的功课自是要紧,但爹爹亲自交待的事,也要放在心底啊。幸亏子固与我家不是外人,若让旁人说亲了,你我的脸面何在。”

    吴氏歉然道:“是官人,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全了,只是这曾子固如何看上章三郎君了?”

    欧阳发道:“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与你言道,太学里的李直讲视三郎诗赋欠佳。故而三郎托爹爹寻名师学诗赋。后来爹爹即将三郎托于陈述古门下。”

    “恰好子固去探视陈述古,看见了三郎,故一眼相中了。也是巧了,我记得当初李直讲设盱江书院时,子固曾在他那就学。如今三郎因李直讲而识得曾子固,此事岂非姻缘天定?”

    欧阳发说着说着很是高兴。

    吴氏则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过附和地笑道:“那倒也真是巧事。”

    欧阳发笑道:“何止是巧事,也是好事,子固是我多年的好友,他实是一位品行端正的君子。”

    “当初子固父兄早丧,家贫以至于连其父丧葬之费都拿不出,最后还是杜枢密(杜衍)拿钱垫上,其后他又抚育四个弟弟,九个妹妹于委废单弱之中,宦学婚嫁,全靠其出力,以至于三十二岁方才娶妻。”

    “其实子固得到范相公与爹爹青眼,京师里不少读书人都对他眼红嫉妒,那年他与其弟科甲落第,京中还有读书人写诗讥讽道‘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有似帘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但子固没有一句怨言,反对我言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去年子固上京赶考,临行前子固继母朱氏对曾家兄弟言道,家穷,能与礼部试不易,何况你们兄弟多人。如今她年岁也大了,没有多少指望,只要有一人能中,即心满意足了。”

    “最后曾家六子及第,子固没有得意忘形或长出昔年一口恶气之说,只是与我言道,总算是箕裘不坠了。”

    吴氏听了也是在心底由衷的佩服。

    箕裘不坠,克绍箕裘之言,能够继承父兄的事业,使家业不坠,这在汉晋时,可谓是一位士族子弟应尽的本分。

    到了科举出现后,士族与寒门之间也有了上下流动。

    官宦子弟若是几代没有科举及第的,那就很难保持家族原先的显耀。

    故而箕裘不坠之言,到了如今就更成为一等难能可贵之事。曾巩在父兄病逝后,一人抚养弟弟妹妹,并再度光耀门楣。

    而今使家族‘箕裘不坠’的曾巩相中章越。

    吴氏听了不再言语,但欧阳发却兴致勃勃地说下去道:“子固是我的好友,又是爹爹最得意的学生,至于三郎也是爹爹青眼有加的后起之秀,若是他们两家能够联姻,如此无论是子固还是三郎,与我们欧阳家关系都是更加亲密了。看来当初你没有给三郎说媒,到头来却成了一件好事,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吴氏看着欧阳发高兴的样子,笑道:“好好好,总算是我没有多事,到似帮了曾子固。”

    “当然,”欧阳发言道,“子固教养四弟,先后得禄仕,嫁几个妹妹皆以时。他相中三郎,既尽兄长之责,也是三郎人品才学出众之故啊……娘子,你怎么脸色有些难看。”

    吴氏勉强笑道:“想必是近来感风,身子有些疲乏,休息一阵就无事了。”

    欧阳发道:“也好,娘子安心歇息,我去书房读书了。”

    吴氏点点头。

    欧阳发走后,不久一名丫鬟举碗走进室内道:“夫人,你吩咐小厨房所熬得清肝明目的枸杞粥已是熬好了。奴婢稍后再给姑爷盛一碗去。”

    吴氏看了一眼道:“清肝明目?不必了,将姑爷那碗倒了,喂猪!”

    丫鬟不由一脸茫然。

    但见吴氏坐在炕上恨声道:“论及清肝明目枸杞粥怎及童子尿!”

    太学。

    正养斋。

    晚食鼓过后,章越将碗筷拿去斋舍外冲洗干净,然后走回斋舍里。

    这时候斋舍刚掌上了灯,刘佐,向七各自坐在自己的榻上,看着一旁的黄好义对着一筷未动的饭碗干坐。

    一会一会的黄好义即举袖抹泪。

    章越等人都知道如今黄好义不太好受,主要是刘监丞家的婚事(五千贯嫁妆)黄了,以至于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已是数日。

    黄好义不仅与刘监丞的婚事黄了,连玉莲得了他的一百贯钱后,人也是走了。

    如今黄好义正应了那句话财色两空,在此沉重打击下有些一蹶不振。

    甚至连去崇化堂点卯也不去。

    刘佐,向七频频目视章越示意让他劝黄好义几句,安慰他一番。

    章越走到黄好义面前,但见他看着章越言道:“三郎你不必劝我了,如今因与刘监丞的婚事,我已是汴京城里的笑柄,不仅刘家的人笑话我,连哥哥嫂嫂也埋怨我,甚至连太学里的同窗们都在笑话我。”

    “没有,没有,”一旁刘佐,向七连忙道,“四郎我们绝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此事上我们都替你难过着,你也别太放在心底。”

    黄好义沉痛地看向章越道:“三郎,你也莫要劝我,让我宽心,如此让我更加无颜见你,我黄好义真是……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章越摇了摇头心道,你们对黄好义了解的还是太少。

    他对黄好义语重心长地道:“四郎你放心,我绝不劝你一句。如此吧,反正你也吃不下饭,我还有些饿,这碗饭我替你吃了吧。”

    见章越伸手欲端碗,黄好义则抬手将碗微微挪了挪道:“我等会吃。”

    嗤!

    刘佐,向七都是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刘佐讥道:“四郎啊,我劝你还是不要吃饭了,看,怎么说来着,书中自有千钟粟呢。”

    向七也嘲讽道:“是啊,千钟粟,绝对管饱。你还吃什么饭。”

    刘佐,向七说完,却见黄好义突然号啕大哭。

    二人也慌了,忙问道:“四郎为何哭泣?”

    黄好义垂泪道:“你们说书中自有千钟粟,我就想到书中自有颜如玉,说到颜如玉,我就想起玉莲和刘家娘子,如何不悲从心来啊!”

    “你们莫要再好心劝我了。我真的当不起啊!还是让我好生哭一场吧!”

    众人见此一脸懵逼,我们真的没在劝你啊。

    章越也是感慨,娘的,黄好义这样的人,是如何考上太学的,真要羞死咱们建州一干读书人吗?

    “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至于么?”刘佐摇头道。

    章越则道:“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倒是第一次听人把看艳书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说完斋舍里四人都是捧腹大笑。

    连黄好义也抹泪笑着道:“三郎你也太好心了,知我难过,变着方的说笑话来宽慰我。”

    章越也是摇头。

    一旁的刘佐也是笑道:“好了,好了,四郎也是笑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刚买了些好茶,请诸位喝茶如何?”

    几人都是叫好。

    当即刘佐拿了瓦罐,放在冬日取暖的火炉烧水。

    等到水烧开后,刘佐直接将茶包里的茶倒入瓦罐中。

    但觉得一股清香顿时逸满了整个斋舍之内。

    可是章越却有些吃惊,这茶香……不正是茉莉花茶的茶香吗?

    但是这宋朝,这汴京城内,哪里有茉莉花茶的存在?

    这怎么可能?

    章越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旁向七向刘佐道:“这茶不磨成茶末,是两浙的草茶吧!但是怎有等花香气。”

    刘佐笑着道:“这你就不知了吧,此茶香奇特,我家里也是近月得来,我之前喝来觉得甚佳,故而托人求来请诸位同饮。”

    “太好了,多亏刘兄了,否则我等哪得喝上此等好茶。”向七大喜言道。

    黄好义也腆着脸道:“泪流多了,口有些干,我也喝些。”

    刘,向二人都是笑了。

    “三郎,你也喝些。”

    章越走到刘佐面前接过他递来的茶盅喝一口,但觉得虽口味有些不同,可是大体上却近似后世茉莉花茶的口感。

    茉莉花茶可是章越平日最爱喝的茶(不贵),平日在公司996之时,章越也会忙里偷闲泡壶茉莉花茶来消磨光阴,嗅着那沁人心脾的茶香来稍稍缓解疲乏的身心。

    但是怎会在此呢?

    章越记得宋朝还没有窨茶之法。

    陡然间章越记起当初在欧阳修府上时,他曾与欧阳发完整地提及过如何制作这茉莉花茶。

    难道欧阳发听过后,即立即动手施为了?

    章越心道,以欧阳发好茶的性子,是有可能作此打算。

    但是不对啊,宋朝时茉莉花唯有福州才有,而且茉莉花是四五月花开,窨制此茶最少也要数月功夫。

    欧阳发在汴京听了办法,就命人去福州采花制茶了,然后又千里迢迢,马不停蹄地送到汴京。

    这是何等大费周章啊!

    章越心底奇怪,打算寻欧阳发问一问,此人居然窃取了自己的专利还不与自己打声招呼,实在是太过分了。

    自己非要将此事问个明白不可。

一百五十二章 买卖

    吴府。

    欧阳家大娘子吴氏这日回娘家。

    如今吴充已是升任京西转运使,身在洛阳,不在汴京内。

    而吴安诗,吴安持皆得了荫官。没有吴充的约束,吴安诗倒时常不着家中,倒是吴安持打理吴家在京的关系。

    吴氏与母亲李氏,长嫂范氏那说了阵话,即来到了十七娘的闺阁里。

    十七娘正依在栏边看书,见到吴氏即笑着道:“姐姐终来看我了?”

    吴氏笑着拉着十七娘坐下道:“还在看书啊!”

    “是,见过母亲和嫂嫂方来的?怎也不叫我去?”

    吴氏道:“之所以不叫你去,是有几句体己话想与你说。”

    “可是姐夫的事?无妨大不了下一科再考。”

    吴氏叹道:“哪有这般容易,以后在不在京里还是两说。”

    “怎么真要去颍州?”

    “公公有此商量,他如今官越当越大,但是朝堂上忌惮他的人着实不少,如今只是有官家的圣眷在,但以后与其在京师作人的眼中钉,倒不如回颍州去。”

    “再如何也有爹爹照顾着,再说公公回去,但姐夫却可留在京师,他真的不考了?”

    吴氏听了不说话,十七娘连道:“姐姐,去颍州也挺好,临汴京也不算太远。”

    吴氏笑了笑道:“好了,家里将你的终身大事议得如何了?我听闻哥哥一直主张如今在太学的刘几,但爹爹他却是不许。”

    十七娘道:“此事哪轮得到我作主,没有问罢了。”

    吴氏叹道:“是啊,轮不到我们做主。我们至小被教导阳贵而阴贱,阳尊而阴卑。男人内外不井,不共湢浴,不共厕,不通寝席。

    “女子无故不窥中门,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切不可作妒妇悍妻。”

    “但教了这么多,就是在家听父母,出嫁听夫婿,什么事都不许我们做主,包括婚事。你知那你二嫂为何不得母亲喜欢么?”

    “为何?”

    吴氏道:“是因她知书达理,然好自显。”

    十七娘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心想道,二嫂王氏的诗真是写得好,她有诗写给其父王安石‘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意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万憾,依然和泪看黄花’。

    这首诗一出在汴京备受称赞。而王安石也常寄信与女儿唱和。

    但此诗却惹得婆婆李氏不快,‘依然和泪看黄花’你这么说,岂非显得在我吴家过得不好么,而且书信还传得满京城皆知。

    故而李氏就刺道‘知书达理然好自显’。

    “二嫂的父兄都是当世名儒,二嫂清高些,眼光高些也是情理之中,说来也是二哥不争气不肯上进,倒不能全怪二嫂。”十七娘为王氏分辩了几句。

    吴氏道:“话不能这么说,长嫂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但她却在母亲面前一直谨小慎微,甚连诗词也不写了。你二嫂啊!平日在家中怕也只有你能与她说得上话。”

    十七娘道:“我平日与二嫂也就说些诗词文章的。”

    吴氏道:“母亲不喜欢二嫂,你切不可与她走得太近。”

    “晓得了。若我是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就没这嫌疑了。”

    吴氏急道:“你终身大事握在母亲身上,你这时需再三谨慎,要知道明年这时候你的婚事也就差不多定了。”

    “你可不要学我,当初爹爹与公公交情好就定下婚事,我初嫁时也是满心欢喜,以为是如意郎君。但是嫁后方知你姐夫整日喜好摆弄金石,收藏古籍,研究些典章掌故,他是有才华,然于应举却丝毫不热心,平日只作个样子来糊弄公公罢了。”

    “日后公公一卸职,他在汴京就无法安身,只能跟着回颍州去。就算官家开恩,荫了官怕也是志不在仕途上。这挑夫婿,唯视才华与志气,缺一不可。这些年看了公公门下那么多人,独曾子固最值得称道。”

    十七娘问道:“曾子固?是啊,他文章倒是很好,尤其是策论。”

    吴氏看了一眼十七娘道:“十七……”

    十七娘笑道:“姐姐,我知道,你不必拿自己的事来告诫我。我心底早有分寸了!”

    “分寸?”

    十七娘道:“我最欣赏如今京中两位主母,一位是梅公(梅尧臣)之妻谢氏,每当窃丈夫与客人的谈话,她就在屏风后窃听。等客人走后,谢氏再与梅公品评人物,分辨贤愚。梅公不但不非议,反赞其妻性识明而知道理。”

    “还有一位则是姐姐的婆婆。内臣曾有言欲搭至欧阳公,间语与她,她却言道,此朝廷事,妇人何敢预,且公未尝以国事语妻子。”

    吴氏问道:“一个言外事,一个不言外事,有何不同?”

    “能则言,不能则不言。”

    汴京寒雪。

    马上就要到了年末了。

    这时候官家会下一道圣旨赐予诸军班薪炭。

    至于太学生则没有薪炭。

    事实上自胡瑗离去后,朝廷对太学的补助已是比原先少了许多。

    李觏如今管勾太学,虽说也有与几位博士,直讲拿出钱来在膳食上贴补太学生。

    但李觏没有胡瑗的号召力,薪俸也不如,与判国子监的吴中复不睦,以至于太学里贫寒学生日子愈加难过。

    今年太学里柴薪钱没办法支给,这时候只好各斋想办法出钱贴补。

    太学进士十斋,每斋都有光斋钱。太学生释褐为官后,都要往斋里送一笔钱。

    这时候各斋就拿出光斋钱来补贴买些薪炭,支持度日。

    至于没什么光斋钱的斋舍,也有创收手段,譬如定下斋规,任何人违反斋规就缴纳一笔钱。

    柴薪是一项开销,还有一项则是冬菜。

    这时候肉食缺乏,故而蔬菜特别重要,有句俗语是蔬亚于谷。

    汴京入冬后是没有任何蔬菜的,太学馔堂里也无钱给太学置办,故而想吃冬菜也是要斋舍自己想办法。

    各斋就要买些辣脚子姜,辣萝卜存储在斋舍的酱缸里。

    由刘几改名作刘辉的斋长,以及不少老生如今忙着明年春闱没有功夫,故而采买柴薪和冬菜的事,就落在刘佐身上。

    刘佐家中经商,自己也很是精明干练,又兼这一次国子监解试落榜,故而采买筹措之事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采买之事,倒是消耗功夫。

    上一世章越一心只在自己学业上的,只顾着自扫门前雪,懒得折腾这些事,能推即推。如今倒是有些改观。

    采买之事,最少得两个人同去,绝不可一人主张。刘几言章越质朴,于是让他与刘佐一并去采买炭薪,冬菜。

    章越是答允了,如今倒也不是多热心,也不是抹不开面子,只是在斋舍里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反正对章越而言每天读书的时间很多,不用担心耽误了功课。

    章越跟着刘佐出去采买,经常还拉上向七一起。

    向七当然也不是热心,只是刘佐的跟班。

    平时刘佐带章越,向七上街吃碗饮子,水饭什么的,甚至奢侈的时候会吃碗肚羹,但这些绝不动用斋舍里的采买钱。

    不过炭薪铺的老板也会给三人些许饼子熟食,刘佐倒也是没有不受,与章越,向七分食了。

    采买之事看得不起眼,但其中门道却不小。

    比如刘佐家里在汴京经商,可谓家境殷实,对于这些铺子些许小恩小惠理应是看不上了的。

    不过在采买冬菜的事上,刘佐每次都要舍近求远,绕了几条街带着章越去汴京西城采买。

    用刘佐的说法,这里据皇家的西御园近。

    常有些宫人将冬菜拿到这买,如此咱们就可吃上官家吃的好东西。

    见向七一个劲地说这里冬菜多好多好,章越也是‘相信’了。

    提及刘佐,不得不说到向七,他比章越早来太学三年,家境都甚清寒,平日靠着与刘佐交好,得了不少好处。

    章越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日他们吃街摊时,摊主似怠慢了,章越和刘佐都没说什么,倒是向七面目狰狞地将这摊主大骂了一番。而且向七不愧是读书人,每句都不带重复的。

    章越没料到在斋舍里向来好说话的向七,居然有这样狠戾的一面。见到这一幕,章越愈发想念郭师兄。

    但是向七此番解试得中,将明年赴春闱,刘佐却是落榜,以后二人如何还是不好说。

    章越也问刘佐那茉莉花茶从何处得来的,刘佐道是旁人送到的。

    到底是何人送的,刘佐则没有直言。

    入冬后,汴京的天一日冷过一日。

    对于章越这南方人而言,如此天气实在是难以忍受。

    章越与刘佐,向七去采买柴薪。

    刘佐站在柴薪铺门前对章越感慨道:“马上到了腊月,转眼就要过年了,那时或许我已不在身在太学了。”

    “为何?”

    刘佐道:“没读出个名堂吧,今岁解试不第,家里就给我说了门亲事,以后就要帮着父兄打理家里生意。反正我太学已听读满五百日,不一定非要每日都在斋舍里住着,以后按时来点卯就是。”

    “再说了,若是看了同斋人春闱及第,自己却仍留在太学,心里也是不好受。”

    章越不知为何想到向七,想告诉刘佐些什么,但话到口中,他最后还是道:“舍长,我看你不如回舍作个斋长,但是亲还是先结的。”

    刘佐笑道:“那是当然,斋长再说吧。”

    章越道:“倒不知是谁家的女子,这么有福气?”

    刘佐含糊道:“他家如今是在任殿直。”

    “好亲事啊,恭贺舍长了。”

    刘佐叹道:“三郎别看我家境殷实,其实我们从商的,都是惊弓之鸟,生怕有朝不保夕的一日。如今我断了科举为官之意,倒是三郎你年纪轻轻,通经能文,迟早有飞黄腾达的一日。到时候不要忘了我才是。”

    章越有些惊讶,这话他当跟向七说才是。

    这时候向七过来,笑着道:“我看店里炭火还有许多,咱们问人家雇辆车好了,一车炭直接送到斋舍里,也省得咱们多往返两趟。这天怪冷的。”

    章越看着向七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衣袖处都有些磨破了,至于刘佐一身上好的裘衣。

    他突然觉得校服,襴衫这些,还是有许多好处的。

    刘佐笑道:“也好。”

    向七道:“三郎与舍长方才言语什么呢?”

    刘佐笑道:“明年春闱以后,太学里会走个百余人,那时从广文馆补些人入太学。到时候斋长,斋谕,学生正,学生录必空余不少,我荐三郎也去任个学官。”

    向七释怀地笑道:“那是自然,不知三郎有无此打算。”

    斋长,斋谕这些事,看着有些吃不讨好,但也是一个历练的机会。

    至于学生正与学生录,更是太学生中的翘楚,整个太学各设一人,享有秩禄。若经朝廷除授的,则可称命官正,命官录。

    章越则摇头道:“之前李直讲还明言,若此番公试,我的诗赋还是末等,就要将我开革。什么学官就不想了吧。”

    向七笑道:“三郎放心,我听斋长说过,他已向书学的杨先生说过了,若是你此番诗赋再是末等,由杨先生出面向李直讲说情,他眼下不说,还是要你自己研习诗赋,怕你知后懈怠。”

    章越笑道:“多谢向兄告知,如此我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这算什么。”向七笑着拍了拍章越的肩膀。

    刘佐对章越道:“三郎,你上次问我的茶哪得得,我如今知京中有个书月斋有售。”

    章越向刘佐问了路径,决定等朔望日时去看。

    这日又到了朔望之日。

    章越起了个大早,先是前往蒐集斋,下午还要去陈襄那学诗呢。即便是天寒地冻,大相国寺依旧是一副人山人海的景象。

    章越来到资圣门的斋内。

    但见商人,伙计都在斋里收拾东西。

    章越来到此处找商人问道:“老掌柜怎地收拾东西?”

    商人见章越到了笑道:“是三郎来了,实不相瞒,我要回老家了,京城里这铺子就只能卖了。”

    章越闻言吃惊道:“老掌柜,怎如此匆忙?”

    商人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这也是无法之事。我浑家上了年纪,身子又不好,故而一直念着家里,生于哪里,埋在哪里。我也是这般如此想着,反正也在老家置办了田地庄子,迟早是要回去的。于是就拿了主意卖了这铺子,收拾一番回乡去了。”

    章越道:“也是。老掌柜这番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商人笑呵呵地道:“哪称得上衣锦还乡,这铺子一个月只开张五日,若非小老儿我还有些其它营生,哪得在家买田买屋了。”

    章越闻言顺着话头问下去道:“我还道老掌柜你只是此处营生,是了,这铺子你打算卖多少?”

    商人道:“这铺子是我问大相国寺租的,一个月不过三贯钱,这也是相国寺的僧人慈悲为怀,不赚咱们的钱。”

    “只是这些布置陈设桌椅什么的,倒是不菲,前年小老儿还自个出钱翻修过一次,折旧算来也要个二十贯吧。何况这里的铺子甚是抢手,小老儿再多加个十贯钱不过分吧。”

    章越心想这十贯相当于商铺的转让费了。

    章越随意看了一眼,铺子里这些固定陈设心道,就是算到三十贯钱也不贵,更何况还有转让费在其中。虽说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一个月只开张五日,但这三贯钱的租金也实在是够便宜了。

    商人歉然道:“三郎今日让你白来一趟,你在店中寄售的刻章我这就取给你。”

    章越道:“老掌柜客气了,这刻章我一时不急着,我是问这三十贯钱能否再合适些……”

    商人闻言吃惊地看向章越:“什么,三郎你莫非要买下这铺子不成?”

    章越点了点头看着铺子心想,汴京居大不易,但咱这也算是落下脚跟了。

    章越也是有深远打算,这个蒐集斋可以继续卖自己的刻章,到时候请个信得过的人看铺子就好。

    另外就是书籍之类的,平日也可以卖这些。

    最后商人一贯钱没让,但又多送了章越许多带不走的器物。

    章越拿了三贯钱作了定钱。然后二人一并找了大相国寺的职事僧立了买卖字据,商人脸上从之前的怀疑,到了现在的确信。

    按下手印前,商人问道:“三郎君,不再多考量考量,问一问家中的长辈?”

    章越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一人拿主意就好。”

    商人闻言点了点头道:“说实话,这铺子是小老儿一生的心血,若是卖给他人改作其它的营生,多少有些不舍,但交给三郎,我倒是放心多了。”

    章越道:“老掌柜放心,我一定将铺子给你看好了。”

    商人佯责道:“什么我的铺子,如今是你的铺子了。”

    闻言章越与商人都是笑了。

    望着空中的大雪,章越走出蒐集斋时,感觉自己似乎有那么一些仓促即作了一个人生中的重大决定吧。

    毕竟三十多贯是自己眼下一大半的身价,以后看来要喝一段日子的粥了。

    有那么一瞬间,心好痛有没有?

    租好铺子后,章越信步在街上走着,记起去年这个时候还在浦城呢,转眼自己也是离家一年了。

一百五十三章 意思

    汴京的街道上正是大雪纷飞的景象,章越眼望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章越想到自己仍是孑然一身,孤寂的感受这一刻不由浮上心头。

    算来如今章越也不是当初那初来汴京一无所有的少年了,他靠着刻章倒也是积攒了些许身家,并有了个铺子。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漫天雪花中的一片,汴京城中茫茫人海中的一人,没什么特殊的。

    章越来至集月斋。

    这集月斋离太学不远,章越以往也曾路过,也没觉得有其它不同之处,只知平日停着不少驴车骡车,直至走到里面才发觉别有洞天。

    集月斋不是普通茶坊,张挂有名人字画装点门面,左右还安放花架,布置了奇松异桧。里面甚至‘仙洞仙桥’这样景致,以作为雅间。茶坊里不少仕女甚至也不覆面,公然坐在坊间吃茶,

    章越入内时,感觉几名女子的目光打量到自己身上。

    想来北宋风气到底还是比较开放,一般士人官宦家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不少。

    如司马光,程颐理学家还大力提倡女子不窥中门,出中门必覆面。也仅在提倡上,风气还未完全普及。

    章越方至即有小二上前招呼道:“客官吃什么茶?咱这有七宝擂茶、馓子、葱茶,也有清茶,若不吃茶,也可吃碗盐鼓汤。”

    章越心道,倒是周到。

    章越问道:“可有卖茶之处?”

    “当然有的。”

    “不知客官买些什么茶?”

    “草茶。”

    “有的,客官这边请。”

    章越随着小二走开,一旁吃茶的仕女们收回目光,各自私语。

    虽听不真,但多有襴衫,秀才,太学生这样的字眼。

    章越走到卖茶处,但见一名相貌可人的侍女在此服侍。

    如今仔细一看,但见里面多卖些茶叶,多是草茶,不少为茶饼,其中多是建阳的北苑茶。

    章越问道:“可有茉莉花香的草茶。”

    那侍女笑着道:“客官真是行家,此茶刚在此寄售,汴京城里知道的可是不多。”

    对方拿出茶来,章越嗅了嗅看了看,确实是按照当初自己与欧阳发交待时所制的一点也不错。

    章越当即在美貌侍女的目光注视下买了些许。

    正欲买完走人时,却迎面撞见一人道:“这不是章三郎君么?”

    章越看去对方有些眼熟,此人笑着拱手道:“三郎君,在下是吴大郎君的手下人,当初从浦城入汴京时,与三郎君算是有番同舟共渡的交情。”

    章越恍然,原来如此。

    “三郎君还请稍坐片刻,大郎君马上就来。”

    章越没料到在此碰见吴安诗于是道:“那也好。”

    章越到了内室吃茶,不久吴安诗果真抵至。

    二人笑着作揖。

    “三郎,近来怎地不到府上坐坐,莫非是我哪里有怠慢之处,你我可是同患难的交情。”

    章越心底嘀咕,共患难这话,也只有你能提,自己提了就成了高攀。

    “近来忙于课业,改日定当至大郎君府上拜访。”

    吴安诗点了点头,他看着章越,他也没料到在此碰见章越。

    他心底对于十七娘如意之选,还在于刘几,对于章越则觉得除了长得一表人才外,未来如何,不敢轻易主张。

    不过前几日,吴氏回府与母亲和其妻言曾巩已是看上了章越,初时他也没在意,因为曾家的门第显然不如他吴家。

    但吴安诗转念一想,曾巩是什么人?

    欧阳修最得意的学生啊,虽有向平之负,却治家有方,几个妹妹嫁得以时,都有不错的归宿。

    吴安诗有些后悔,他仔细想来章越年纪虽小,但眼光和见识还是了得,更不用说他不到十五岁即贯通了十一经。

    擅于相人的陈升之,欧阳修,陈襄都看好他,如今连曾巩也是。

    目前看来章越除了诗赋写不好,在寒家子弟中确实是一个良才美玉。曾巩看中章越之事,全家上下都已知晓,唯独瞒着十七娘。

    此刻吴安诗已不敢将章越当普通的寒家子弟看待,而是笑道:“三郎,近来作何事?”

    章越如实告知自己在陈襄那学诗赋。

    吴安诗闻言又高看章越一眼心想,二哥儿说三郎不通诗赋,但若随陈襄学之,将来如何倒不好说。

    吴安诗后悔若自己再有一个妹妹就好了。

    想来曾巩也实是太有优势了,还有三个没妹子出嫁呢,就算赌错了,也没什么。

    这实在是破坏行情啊。

    不过曾家之前穷到上京赶考的盘缠都快拿不住,虽如今几个兄弟中了进士,但家中还是相当清贫的,这点倒是不如了。

    章越道:“不知大郎君这茉莉花茶何来?”

    吴安诗当即有意无意地言道:“这我倒是不知,平日都是我娘子的下人在打理,忘了说了,此茶坊是我家娘子的陪嫁,似这样的铺子我吴家在汴京有二三十间呢。”

    章越点头道:“大郎君真是家大业大。”

    吴安诗言下之意很明白,但他若是晓得,陈襄告诫章越的一番话,肯定就不会这么说了。

    一言概之,门不当户不对,又岂是好婚姻?

    嫁妆再多,但也是妻子之物。宋朝的律法虽说家中财产多少都登在户主名下,但妻财属于陪嫁必须在户帖中注明,将来分割也是方便。

    丈夫私自动用了妻财,这样的事虽说很少闹到公堂上,但在舆论上是要被谴责的。

    似大哥章实那样安心吃老泰山的来供自己和二哥读书花销,也多亏了有个不计较的嫂嫂才是,只是岳父和大舅哥对大哥都很鄙视罢了。

    一般的有钱人尚且如此,再往上走,似刘监丞那样官宦人家已是人精了,明明对方否定了别人,但最后恶名都给黄好义当了。

    更别说比刘监丞更高一步了,越是高端的肉食者阶级,越是精打细算,就算子弟出些纨绔子弟,但也不是真一点见识也没有。没钱没背景,又自以为是的跟人家算计,下场都不怎么样。

    就算娶过门,以后也要被老丈人或老婆拿捏,娶个媳妇也成了上班,实无滋味可言。倒不如娶个小家碧玉的,即便不能富贵,能够知冷知热,安安心心地过小日子也是不错的。

    当然能这样想的,也要自己有本事的或是看得极通透的人。

    好比这样的家业,自己也可赚得,如此又何必一生看人家的脸色。

    有挂就是可以任性。

    章越在吴安诗这边坐了一阵谈天说地,不见丝毫异样,但从头到尾也不再多问一句,然后起身告辞。

    等章越走后,吴安诗坐了一会,方才醒悟,自己提及家财时,言语冲撞了人家。

    章越来集月斋时,本想探究一番到底是何人弄得这茉莉花茶,如今觉得自己又想多了。

    你就正常表现,反正妹子也看不上。

    到了陈襄府上,他将买来的茉莉花茶直接给了老师。

    陈襄是福州人士对于茉莉花自是司空见惯,如今见有人居然将此花窨入茶叶之中,顿时有一番妙处。

    陈襄是赞不绝口,还勾起些许思乡之情。

    章越心想,即便送金银来也绝不能让陈襄如此高兴,倒是这茉莉花茶算是送对了。

    送礼么,总要摸准人的癖好来。

    “这些茶所费不菲吧,多少钱买来的,吾算给你。”

    章越道:“学生也是旁人所赠,至于多少钱来倒是不知了。”

    陈襄深深看了章越一眼道:“也罢了,我就收下了。”

    陈襄继续教章越诗赋。

    章越将这些时日所作的诗赋都缴上。

    说来诗词还是要生活积累了,在平日之中培养兴意,但有所思所感即是动笔写下。

    之前陈襄教导自己的办法,确实有用。

    章越这一次写了十几篇诗作缴上,都是平日感意而作,甚至有次洗澡,胰子抹了一半,却不意有了诗兴,当即前去写下。

    说来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陈襄看了一番,微微点头道:“总算稍有起色了。”

    章越心道,还是得了稍字。自己当初背诵九经都没下这么大的功夫,看来确实天赋不行。

    陈襄道:“不过你这首诗有谬误,以东风指代夏日,‘北风是冬,南风是夏,东风是春,西风是秋’,平日写诗不借春夏秋冬之俗语。这些格式都是后人所谈,到了科场上,怕有考官不喜,如此也就约定俗成了。”

    “学生记住了。”章越虚心言道。

    “也好,吃饭吧!”陈襄言道。

    章越见陈襄今日与他的诗词上谈论甚少,不过他已习惯了老师平日学诗赋经义,吃饭时谈人生的模式。

    果真陈襄开口道:“那曾子固走后对你多有夸赞之词。”

    章越听道:“此事当真?”

    见陈襄面上肃然,章越连忙道:“曾先生如此夸赞,学生实担当不起。”

    陈襄失笑道:“你倒不必如此。上一次我与你说到,你马上到了议亲的时候,你自己如何考量的?”

    章越道:“还是先生所言的门当户对。不过我常听闻,未得功名不娶妻之语,故而想晚些时日再议亲,等功成名就了再觅一良配。”

    “不过入闽前兄长有交待,如今身在京师一切自己拿主意。学生见少识浅,哪有什么主意。婚姻之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欧阳学士和先生都是我的长辈,还请两位长辈做主就是。”

    陈襄听了顿时神色大悦,然则他欲问道,你不问问你二哥的意思?

    陈襄犹豫了下,终究没有道出。

一百五十四章 客人

    宋朝时,为朋友,为学生议亲也是常有之事。

    有句话是天地君亲师,父母不在身边,老师为学生决定婚事也是常有的道理。

    陈襄道:“你方才言未得功名不议亲,此事我倒是颇为赞赏,男至于三十则知虑周可以率人。富相公(富弼)二十八岁方才成婚,之前多次将推拒婚事,还让弟弟妹妹先成亲,此为我们读书人的表率。”

    富弼的婚事也算一段佳话。

    富弼年轻也是一表人才,且才华出众,深得范仲淹的赏识,如此找他议亲的人着实不少。但富弼却一概拒绝,父母催促他的婚事,他道让弟弟妹妹先成婚。

    当时范仲淹很愿意提携富弼这年轻人,于是常把他的文章给宰相晏殊和王曾看。

    晏殊看了觉得这年轻人才华很好啊,于是就问范仲淹,这个洛阳才子婚配了没有?

    范仲淹就说,未曾婚配。

    当时晏殊的女儿正托一名大臣陈祥选婿,陈祥直接就对晏殊说,我看富弼这个太学生的文章气度,是有宰相之才的。

    经过范仲淹,陈祥的撮合,富弼就作了晏殊的乘龙快婿,如今也是宰相了。

    当时宋仁宗选宰相问大臣王素:“谁适合拜相?”

    王素回答只有嫔妃与内官都不知道的大臣才能拜相。

    宋仁宗点点头道,看来也只有从不钻营的富弼了。

    所以章越言未科举不议亲,陈襄也是相当赞赏的。

    之所以如此,一个是事业未成,咱不谈妹子,还有一个则是地位的变化。

    男人要么未发达时,找了个老婆,如此就是糟糠之妻,是要好好待她一辈子。

    要么就是不谈婚事,洁身自好同时忍受孤独寂寞,等飞黄腾达后,找一个门户相当的妻子。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常常是前者备受赞誉之词,反而是后者大家都不喜提及。

    在传统舆论理觉得有些看人门楣,怎么非要找个如何如何的女子成婚。其实在当时士大夫的眼里,这样的王老五也是同样令人敬佩的。

    故而听章越这么说,陈襄就拿出了富弼的例子激励了一番。

    但随即陈襄话锋一转道:“未及第时不议亲固然是好,但若是遇到一个不会辱没你,又可侍巾帷房,愿与你共甘共苦,共渡清贫的女子又岂可错过?”

    章越心道,还有这样的好事?

    “这样能侍巾栉的女子正是学生一生所求的。”

    章越说完了后垂下头一脸恭敬。

    陈襄则是欣赏地点了点头。

    章越离开陈襄府上然后走回太学,他一边走一边心底嘀咕。

    陈襄方才的话并非无的放矢啊。

    他之前先是提及曾巩甚是青睐自己,然后又提及找一个能与自己同甘共苦,共渡清贫的女子,似乎二者可以结合一起来看啊。

    莫非是曾巩看上了自己?要把妹妹嫁给自己。

    章越有些吃惊,莫非陈襄方才话里有意无意就是这个意思?

    曾巩是谁?

    唐宋八大家啊。

    他一人教育抚养四个弟弟,九个妹妹的事,在士大夫的圈子里是津津乐道的。

    连身在太学里的章越也是有耳闻的。

    子女婚嫁都是父母之事,但曾巩父兄早逝,家里又清贫,只好肩负起妹妹寻个好人家的重任。

    正所谓嫁女必须以时,这个时代除了高门女子,一般官宦富贵人家或百姓的女子很少超过二十岁成婚。

    超过二十岁就有些不得时了。而且女子的婚姻大事一旦耽搁,对于家族名声也是不好听。

    在世俗的眼光里会觉得你家女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为什么到了年纪迟迟嫁不出去啊?

    至于高门女子,也是没办法,因为如此门第之间相互通婚。都必须置办丰厚的嫁妆财物。毕竟男子可以下娶,但女子却不好低嫁的,因此高门女子的婚事常常被耽搁,超过二十岁成婚的不在少数。

    曾巩背负的压力是很大的。

    九个妹妹前面一个耽误了,后面也都跟着耽误了,但又不能随便找,找不到好归宿。

    故而曾巩对好友言道‘大惧失其时,又惧其不得所归’,缘由也在其中了。

    但事实证明曾巩的眼光真好!

    没错,说的就是我。章越如是想道。

    但是章越突然转念一想,不对啊,曾巩有个弟弟叫曾布啊!

    曾布,他好像也是宋史上的奸臣!

    这简直是又一个了?要不要把蔡确,吴处厚,曾布,章惇四人叫到斋舍打个麻将?

    自己将来再和吕惠卿,蔡卞,蔡京再凑一桌。

    而且曾布与章惇可是政敌啊。

    历史上章惇在向太后面前力陈道:“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向太后被顶得沉默不语,这时曾布出面道:“慎言,一切唯太后圣裁。”

    两位宰相意见相左,二比一,最后宋徽宗上位。

    他们二人的恩怨情仇都可以单独写本书了。

    章越回到了斋舍。

    此刻吴府里。

    吴安诗有些神色不太好地回到府内,打听了下才知道母亲李氏与自己的妻子范氏正在会客。

    吴安诗随意打听了一下来客,却得知是职方郎中章俞的妻子杨氏以及一位章得象的孙女。

    这位杨氏是杨亿的族亲,当初吴安诗的爷爷吴待问与杨亿有师生之谊,而且两家也有姻亲。

    只是后来大伯吴育与自己父亲吴充,积极与京兆士族联姻,反而渐渐与同乡的章,杨,黄等士族有所疏远。

    章得象去世后,吴育即拜参知政事。

    两家就更少了往来。

    章得象虽官居宰相,但五个儿子,以及孙辈的也是没有一个出进士的,如今全靠着恩典荫官。

    不过章家的旁支实在是太了得,每一科都出进士。

    比如状元章衡是迁徙到杭州的章氏子弟,章俞是迁至苏州的章氏子弟,在各地开枝散叶的章家子弟又重新崛起。

    还有浦城章氏,吴安诗明白也是有好几支的,而章越也是其中一支。

    吴安诗心想,杨氏来自家走动作什么?

    莫非为章俞求官的?

    要知道章俞官拜职方员外郎至今也没外派,之前得了差遣,但因为任职之地起了民变,让章俞给辞了,如今还在吏部那排队等缺呢。

    如今差遣不好派,特别是章得象去世后。

    吴安诗不好入内,听人说母亲李氏其意甚诚,还将杨氏留饭。而且居然是李氏亲自出面相邀的,这倒是令吴安诗大感意外了。

    吴安诗突然记起来,这章得象的孙女虽然已是嫁人,但当初是十七的闺中密友。

    她怎么与杨氏一并来此了?

一百五十五章 识人

    吴府的厅室内。

    李氏正与杨氏并着肩坐在。

    下面是几个小辈,西首坐着范氏,十七娘,东首坐着是嫁给章惇不久的张氏,以及十七娘的手帕交章氏。

    众人闲话家常了会,杨氏看向十七娘对李氏笑着道:“你家十七娘模样真是极好。”

    李氏淡淡地笑道:“模样再好又如何,却性子不好,少了管教,上次听说还冲撞了亲家。”

    杨氏笑道:“哪有冲撞,十七娘心直口快,倒是和我的性子。她眼下也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吧。”

    李氏笑道:“过了年就十五了,都可以出嫁了。但我家老爷说不着急,也就慢慢看着。也不要如何出众的,只要是青年才俊就好,就算家世清贫一些也是无妨。”

    杨氏目光一凝。

    那日章衡曾到她府上做客,说了吴府似打算为她家庶女议亲之事,当时却请了不少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到府上,而章越正是其中之一。

    听到这里,杨氏不由动了心思。

    心想自己若是能帮自己这侄儿就好了,看看能不能够顺带化解两家的矛盾。

    正好吴府邀请她到府上叙旧,她之前身子不好,就半真半假地推了,但吴府竟又邀了两次,还让章得象的孙女过府了一趟,于是她才确信吴府的诚意,就带着媳妇来了,以显得重视。

    杨氏反复看向十七娘,但见她谨慎地坐在一旁,倒也是一言不发,十分的规矩。

    见自己眼光打量来,十七娘倒有些歉然之色。

    杨氏心想,这姑娘人倒是不错。

    但是不是因庶女,故而不想陪什么嫁妆,就想找个寒家子弟?万一将来发达了,也为吴家将来在庙堂上谋能得一个奥援。

    如此看上三哥儿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杨氏如是想着。

    但看这姑娘真是没得挑的,只是不知脾气会不会不好,若是嫁过去依仗着家世凌人……如此说来,反而害了三哥儿。

    想到这里,杨氏笑着道:“亲家这是哪的话,这年头寒门也是能出贵子的。至于将来的前程,用马少保的话来说,非我等妇人所知也。”

    当初吕夷简少时,从其父吕蒙亨在福州担任县令,大臣马亮见了吕夷简而奇之,要将女儿嫁给他。

    其妻刘氏恚道:“你真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县令的儿子么?”

    马亮一脸鄙夷地道:“非尔所知也。”

    此话一出,李氏笑容收敛起来,一旁范氏插话道:“马少保也不是女儿嫁不出,而是真正看上了人家吕相公的人才。”

    杨氏说着看了十七娘一眼,但见对方笑容如初,没有半点愠色。

    杨氏笑道:“是这个道理。当初亲家不也是相中了亲家老爷,如今竟也是封疆大吏。”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

    气氛好了许多,李氏当初相中吴充,对方经历二十年宦途,如今官拜京西转运使,成为了封疆大员。如此也印证了李氏当初的眼光。

    杨氏心想,不过仔细说来吴府虽近年虽得荣华富贵,教育子弟在举业上有所怠慢,而且染上了不少富贵习气,但好歹当初也是书香门第,几个女儿都教得极贤淑聪明。

    这十七娘更绝非高门那等跋扈之女,如此我可稍稍放心,否则似欧阳学士,及夏,吕,文三位宰相也不会与她们联姻了。

    这样的女子等闲富贵于她如浮云,倒是怕长袖善舞怂恿丈夫去争权位。

    杨氏看到这里对十七娘有了大概印象。

    她看看李氏,再看看十七娘又心想,这女子无论面上如何低调收敛,但那眼底的野心,绝对是掩饰不了的。

    这一点倒是随了她名义上的母亲李氏。杨氏倒不反感女子有野心,但要看嫁什么人。

    众人又说阵话,这才去赴宴。

    杨氏走到十七娘的面前,挽着她手笑道:“正所谓妇贤三代兴,十七娘日后必是贤媳贤妇。”

    十七娘闻言一愣,随即赧然地欠身道:“亲家过誉了。”

    宴席之后,李氏喝着香茶,见了范氏来了道:“都回去了?”

    “是,都是送出门去,他们有辆车子坏了,我让六全驾着车子代为送了。”

    “甚好。”李氏赞许地又喝了口茶。

    李氏又对左右道:“你们先退下。”

    一屋子服侍的老妈子躬身称是,然后尽是退下。

    范氏道:“母亲,章家夫人言语里是要替章三郎君拿主意,但儿媳所知,章三郎君与他亲兄长不睦。”

    李氏道:“我怎是不知,但我打听过了,章家大郎君对她还是恭恭敬敬的,三郎不理会二郎君,但对大郎君还是言听计从,也就是说她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反正日后也绕不过,咱即便不让人办成事,也罢了,倒也不能让人坏事。”

    “原来如此。母亲想得真周到。”

    李氏道:“更何况我还听说欧阳学士托陈博士(陈襄)教章三郎君诗赋后,章家夫人的儿子还上门去了一趟找过陈博士,似拜托他再三照顾,好歹陈博士当初也是他原先的老师。”

    范氏恍然道:“儿媳明白了。”

    李氏道:“如今也是先认一认,要如何也要等老爷从洛阳回京后再决断,以免日后仓促,怪我们没事先安排好。”

    范氏道:“母亲办事果真事事想在前头。”

    “已是晚了一步,谁知曾家那边先是看上了。否则我还真想老爷回京来再说了。”

    范氏也道:“儿媳也是不甘心。但儿媳听说曾家书香门第出身,曾子固的几个弟弟都是上进,当年家道中落的时候,他的妹妹们都是在家作女红贴补家用,为他们凑集上京赶考的费用……可知也是各个贤惠的。总怕……”

    李氏道:“此事我们不好替老爷拿主意,当初来我们家那么多俊杰,他唯独让章三郎君一人过府叙话,甚至连那刘几都没看上。但老爷是一家之主,又在朝为官那么多年,看人**不离十,论相人的眼光谁也不如他,此事你们都有听他安排。”

    “不过如今因立储之事,朝局动荡,我本以为文相公回留老爷在京的,但谁知他突然官拜京西转运使,以至于让章三郎登门一趟的事就耽搁了。”

    范氏道:“说得也是,如此曾子固看上了,也是替我们先掌眼了,不正也说父亲母亲当初的眼光好么?反正咱们态度已是先递过去,至于成不成也看两家的缘分。但我看章家夫人好像甚喜欢十七,似一眼就相中了。”

    李氏微微笑道:“还没理由一眼就相中了,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如今他官人还在家赋闲,也是说不准日后求上门来。”

    范氏道:“母亲,章家夫人可是反复打量十七,看了许多眼,我看不会是客套罢了。”

    李氏终于笑着道:“十七我虽教得少,但跟她几个姐姐后面那么多年,倒也是有些长进。但杨氏也不错,我看她那媳妇也是百里挑一的。”

    范氏闻言低声笑了。

    李氏亦笑道:“你平日觉得我甚少夸十七,甚至有所偏心那。没错,父母总有偏心,这些儿女是有个偏爱的,十七又不是我亲生,但是咱们父母治家无论心底再偏谁,但面上都要一碗水端平了。家和万事兴,这才是治家长久之道。”

    范氏听了面上一凛,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李氏似无意拿这话来敲打范氏,转而道:“不过曾家那边……随便拿话点一点即是。曾巩是读书人,这样的人家,没人争时倒能对你推心置腹,一旦有人争了,就会清高的退到一旁。”

    范氏不由言道:“母亲如此是否太大费周章,父亲还未定下是否意属章三郎君呢。”

    李氏道:“你道我为何如此?”

    范氏想了想恍然,原来李氏方才‘父母者不可偏心’的道理就在这里。

    转眼到了年末,马上就要过年了。

    临着过年前一段日子即是太学公试。

    这一次朝廷委派了名臣胡宿来监督太学公试,有传闻胡宿会是明年春闱的知贡举,故而太学生们都是打起精神以备这次大考。

    却说章越这些日子,一直在陈襄那边学诗赋。

    诗赋水平终于从原先‘难以入目’到‘略可一观’。至于陈襄也曾与他透露曾巩邀他去府上做客。

    章越当即是答允了。

    但章越答允之后,曾巩那边却一直没有下文。章越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差池。

    章越还曾问陈襄,陈襄却一副语焉不详的样子。

    这令章越好生惆怅,唐宋八大家啊,谁不想见识一番,将来也好和子孙们吹个牛。

    不过曾巩突然也没叫他,似乎是怕打搅了他公试吧,看来还是为了自己好。

    确实章越如今公试在即,倒也无暇分心他事。

    章越如今除了太学,陈襄家中,就抽空去蒐集斋,自己雇了一个伙计,将平日所刻刻章在那售卖。

    后来也有人向他求字,章越也答允了,让伙计记下来,自己写好了再送至蒐集斋。

    算来收入支出维持平衡,除去雇人或铺租的成本,反而比自己原先刻印寄卖少赚了些许。

    不过章越也知自己尚未投入精力的缘故,等公试结束了,他就将蒐集斋办起来,走上正轨。

一百五十六章 我的地盘

    太学公试分三八两日。

    故而定在定在农历十二月的十三与十八。

    太学生们如今都在积极备考。

    眼下春闱在即,各省秋试及第的读书人也是赴京而来。

    太学里的崇华堂上,不少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出入其中,在外旁听取李觏的讲课。

    故而这里是众多读书人聚集之处,不仅是堂上坐得满满当当,后面还挤着不少趁课的人,甚至每个窗户外也站满了人。

    李觏虽性子古板,但对于这样来趁课的读书人,却不排斥,甚至热于分享,只要他们抢得到位子,不打扰到他即可。

    至于崇华堂外,而太学西首的石经阁,则陈设着杨仲南,章友直所雕刻的十二经石刻。

    这里的读书人们,则从事着另一项读书人的运动……释经。

    宋朝佛学兴盛,高僧之间辩经是经常有的事。

    章句还未兴盛,儒学不崇拜对经义辩难,故而喜欢讲释。

    石经阁前对着石刻的经义进行讲释,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当然也有很多读书人千里迢迢来京,有的经义忘记了,就找到石刻经义之处,拓一页回去。

    除了释经之外,还有一些喜好著书的读书人会来阁外摆摊,拿着文章或著作以求人赏识。

    这也是一等变相行卷。

    要去欧阳修如此大佬门上行卷,好歹也是要门路,否则人家时间那么紧,为何一定要抽空来看你的文章。

    如果漫无目的的行卷,效率太低了,如同买彩票般。

    故而石经阁前,这些读书人就拿着自己的诗赋文章在此‘售卖’,也算是自己推销自己,若偶尔有几个识货的人看见了觉得满意,就与他们说几句,靠他们在此扬名。

    章越每日也会来此闲逛,看看有无什么书籍可淘,放入自己的蒐古斋售卖,同时也看看别人的诗词文章,同科士子水平如何。

    章越来到一个摊前,一名三十余岁的读书人拱手道:“兄台好。”

    章越笑了笑当即从他的摊前拿了诗集读了起来。

    这名读书人看着章越一身太学生的襴衫,兼之路过几名太学生同他打招呼,心知他也是太学生无疑,于是道:“兄弟若是觉得在下的诗集可以入目,不妨拿去看看。”

    章越听了问道:“可乎?”

    对方点点头道:“在下也是要寻一位知音人。”

    章越看了一眼这本诗集。

    纸张不便宜啊。

    司马光写《资治通鉴》时,仅手稿就堆满了两个屋子。

    而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如今仅存一张手稿是什么样子?

    这张手稿是范纯仁给司马光写的信,司马光看过信,信纸上几行字划掉,然后将这张纸利用作《资治通鉴》的手稿。

    而且那张信纸稍短,司马光还用另一张纸与信纸拼接在一起,用两张拼接在一起的纸作为《资治通鉴》的一页手稿而已。

    由此可见,古人是如何‘敬惜字纸’。

    至于这一本诗集虽说只有几十页纸,但章越可不敢将它当作后世随处可见的传单及广告随手接下,然后拿回去作垫桌布之用。

    章越读了数页,但觉得对方文采平平没有传阅的价值,于是奉还道:“多谢了,不敢受之。”

    对方神色有僵硬道:“兄台不妨拿去,我这里还有十数本。”

    章越拱手道:“在下才疏学浅怕糟蹋了兄台的心血,多谢了。”

    说完章越看了对方失望的目光,有些不忍,但仍是离去。

    章越走到另一处。

    但见这里聚了不少读书人,一人正负手站立,左右皆在帮他发着似诗词一样的笺纸

    凡是路过的士子是人手一份。

    章越心想,这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白嫖几张纸了么?

    当即章越很没出息地走上前,拿过一份,但见有数页纸笺,且背面没有写字,当即很是满意。

    章越翻至正面但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常州陈曼州’。

    下面就是诗作,入目是熟悉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章越看到这里,抬起头看对方一眼问道:“此诗何人所作?”

    发着诗词的人看了章越一眼,当即指引道:“此乃这位官人所作,他在那。”

    章越顺着他手指的看去,但见对方正在一个棚子下与两名读书人说话,但见章越看来的时候笑着与他拱了拱手。

    章越当即将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错,一字不差。

    至于纸笺的落款上又写着五个字‘常州陈曼州’,这五个字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纸,放佛就怕别人不认识了他般。

    章越拿着纸笺面色铁青,自己本想白嫖几张纸的,没料到自己被剽……窃了。

    算了,反正自己也是抄来的,也不值当生气。

    息事宁人,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但不行啊,忍一时之气,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章越手捏着纸笺。

    却见这时候一人走来道:“这位兄台,可是赞赏小可拙作么?”

    章越此刻没有立即搭理心想,此诗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当初是章丘的老师先发现的,然后此人后面就没有音信了,当初还口口声声要举自己去神童试。但自己的三字诗又怎么会传到千里之外的常州呢?

    章越越想越觉得此事有蹊跷。

    “兄台……兄台?”

    章越看向对方笑道:“阁下想必就是马兄了。”

    对方笑着道:“正是,在下草字油川。”

    章越道:“兄台此诗作得极好啊!在下不胜佩服之至啊!”

    陈曼州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兄台是太学生吧?此诗在我们常州早就是妇孺皆知。”

    陈曼州确实高兴,他是方才在这里遍发诗文,可惜汴京一个识货的也没有。要么称三言难登大雅之堂,要么称如此浅显也可称作诗?

    现在终于遇到知音了。

    陈曼州向章越大谈,如此诗他分为数部,每部都有心得等等,又说此诗揽括了‘方方面面,一应俱全,而且简单明了’。

    章越心想,这三字经历史上虽传闻是王应麟所作,但很多人是怀疑的,究竟到底是哪一位作者也是存疑。或许编诗的人,当初只想用作一首普通的发蒙诗,但没有料到对后世影响那么大。

    章越问道:“兄台言此诗在常州流传甚广,妇孺皆知可是?”

    “不错,当时在下一日心有所感作此诗后,惊动天象,东面有一七色彩虹经天而过,凤凰降世于山间和鸣,当时常州太守见此一幕,故来至乡间寻访,正好在下将此诗作呈上,这是风和日丽,正应了天象。”

    “兄台万万不可小看此诗,此诗虽是浅显,但却可收得启蒙教化之功,对于育人育德有莫大的好处。太守还将此诗令各个蒙学,族学的儒童都要习之。”

    章越有所了解于是问道:“敢问兄台时常州太守是何人?”

    陈曼州笑着道:“这个兄台就不必计较了,反正兄台也不识得。”

    章越正色道:“这如何使得?兄台此诗既有启蒙教化之功,太守又是慧眼识珠,咱们怎么能不将兄台与太守的名字记下?”

    陈曼州犹豫了下于是道:“太守姓王名讳安石。”

    章越心道,竟是王安石?

    章越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陈曼州还欲再道,却见章越看了看左右道:“这些人都是兄台家的下人?”

    陈曼州笑道:“哪里,不过是临时雇来的。兄台问这个作什么?”

    “没什么,如此我就放心,”章越拍了拍手问道,“油川兄,你看后面是不是王太守啊!”

    陈曼州闻言神色一变,正回头望去,却猛然肚子重重的挨了一个膝击。

    “你怎地打人?”

    陈曼州手指章越正要大呼,却突然又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抽得他是眼冒金星。

    “你为何打我?”

    陈曼州欲还手,但想了想索性赖到在地大呼道:“打人了打人了。”

    一看见这里起了冲突,当即旁观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还有几个人拉开了章越和陈曼州二人口道:“别打人啊!此地乃国子监重地,岂是打人之处?”

    陈曼州手指着章越道:“是此人先动得手。”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章越,但见章越点点头道:“没错,是我打的。”

    这时候几个太学生寻来道:“慢着,先别说话。此地是太学,一切由学规主张。”

    章越心道,没错,是我的地盘,怎地还让你给欺负了。

    一名看向章越道:“这不是养正斋的章三郎么,你怎么打人?可知打人当如何么?”

    章越手指着陈曼州道:“当然知道,但是此人抄我的诗,还在此公然叫嚣,在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闻声当即众人一片哗然。

    这名太学生当即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曼州手指着章越道:“你……信口雌黄……”

    一旁的太学生道:“此事……算了吧!”

    章越道:“此事还请李直讲为我作主,请两位将我们带到李直讲那,真相自会水落石出,其它不敢劳烦二位,要紧的是不可让此奸人走了。”

    两位大学生想了想道:“也好,李直讲那自会有公论!”

    陈曼州闻此顿时面色苍白。

    章越心道,国子监里还能给你明目张胆地给抄了?这是我的地盘。

一百五十七章 上奏

    李觏刚从崇华堂中讲课完毕,然后回到了学官舍。

    这时候两位太学生,章越,陈曼州,还有十几名看事的读书人一并赶到。

    李觏看着这陈曼州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眉头皱起,又看看章越更是不高兴,当即问道:“谁人打得?”

    陈曼州向章越一指道:“这位教授是此人打的,还请为在下主持公道,实在是有辱斯文。”

    李觏闻言道:“无论曲直,但动手打人即是不对。三郎,你诗赋如何了?公试不第即要开革出太学,当初我再三告诫你的。如今又兼打人之事,若此事没有一个说法,那么公试即不用来了。”

    章越道:“学生明白。人是学生打的,学生愿一切听凭直讲处置。”

    李觏点了点头道:“先把事情情由说来。”

    两位太学生将事情经过说了一番,当即奉上了那纸笺。

    李觏看了一眼纸笺上的诗文心道,这不是三字诗么?

    李觏反复地看了几遍,向陈曼州问道:“此事据你说来,是你呈给舒州知州的?”

    陈曼州道:“然也,学生作此诗时有天象呼应,献上后王太守称赞了几句,还赏了我三十贯钱。”

    李觏看对方说得一本正经,心底冷笑,此诗是陈升之给王安石的,怎么到了此人口里,就成了他给王安石的。不过陈升之当时说是一名浦城学子无名之辈,故他没有细问,没料到竟是太学生所写。

    李觏又看向章越心道,就你这诗赋水平,也可写出三字诗来?

    但李觏转念一想,章越正是浦城人,他识得陈升之也说不定。

    李觏当即找来一个仆人吩咐了几句,然后让他先去陈升之府上一趟,又看向章越道:“你说此诗是你写得有何证据?”

    章越道:“此诗确实是学生所作,学生当时在私塾见同窗手边没有一本趁手的识字发蒙之书,故而不自量力作此打算。当时学生本欲写一本七言,但七言不成,要写一五言诗,五言亦是不成。最后心想如千字文般,写四言韵文作为发蒙,但写了一番又是不成。”

    众人闻言摇头笑了。

    “故而学生最后才决定学百家姓,写一篇通俗易懂,且朗朗上口三言诗给儒童们启蒙。”

    李觏想起章越之前诗赋水平,只能说格式韵律都对,但文才实在平平。但这三字诗之文才虽谈不上多高,但也是要有相当经史功底的。

    章越道:“先生若是不信,可让学生以三字诗中内容考较这位陈姓学子。”

    李觏点了点头,却不知不觉被章越带跑了。从考校此诗是否章越所作,至章越与陈曼州辩论谁对三字诗理解更深了。

    李觏道:“你姑且问来。”

    当即章越与陈曼州问道:“这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是何人?”

    陈曼州笑道:“是嘉祐二年进士苏洵,谁能不知。”

    章越又问道:“那么人之初,性本善出自何典?”

    陈曼州道:“是孟子之说。”

    章越道:“孝经通,四书熟,这四书是哪四书?”

    陈曼州笑着道:“论语者,二十篇。孟子者,七篇止。作中庸,子思笔。作大学,乃曾子。自修齐,至平治。

    “当然是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为四书了,哈哈,此显而易见。”

    章越笑道:”那你可知这四书出自何人之说?”

    陈曼州一愣道:“四书就是四书,还有什么说法,你莫要牵强附会。”

    章越摇头道:“我怎会妄定四书席位,兄台你这就见识短浅。你既知‘人之初,性本善’是出自孟子,又怎么会不知孟子之后最尊崇孟子的是何人?”

    “这?”

    章越道:“教你一个乖,四书之说出自韩退之,四书乃四子书,分别是孔子,孟子,子思子,曾子。”

    陈曼州闻言顿时哑口无言,随即强辩道:“你说四子书是出自韩退之就是韩退之么?”

    章越道:“真相自有公论。”

    一旁一名太学生道:“你连韩退之此言都不知,还冒名顶替作甚。”

    一旁围观读书人也是了然道:“陈兄,好生无耻,居然抄别人的诗。”

    “此人实在是无耻之尤,我回去向同乡他。”

    “走了,走了,本以为有热闹看。”

    陈曼州见众人一走立即慌了揭穿个,然后看向章越放狠话道:“此事我不会这么算了。”

    说完陈曼州就欲走,两位太学生欲拦下,李觏却道:“让他走。”

    这陈曼州如蒙大赦,当即一溜烟地走了。

    李觏踱步一阵,然后对章越道:“此诗真是你所作得?”

    章越道:“确实学生所文,当初本欲作蒙学之用,不欲扬名,但哪知有人竟窃学生的诗作,学生这才要讨回一个公道。”

    “真的?”

    当即李觏拿起三字诗问了章越几个问题,居然被章越方才问陈曼州的更加刁钻。

    所幸章越如今经学功底十分扎实,这才没有被考倒。

    章越知道自己有些错估了形势了。

    若是一般太学老师知道太学里学生,写出如三字诗这样的到一名知州夸赞,并且在地方上推行教化,肯定是恨不得大书特书,立即上奏朝廷了。

    但是李觏没有,而是再三的谨慎,要反复地确认。

    章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其它穿越者没有任何诗词功底,随便拿出一本后世的诗都能得到一片喝彩,为啥自己就这么艰难。何况自己当初不是想抄,只是教给章丘罢了。

    其实也是章越的诗赋平日太差,若是平常一名进士科的太学生所作,听了方才那一番辨明的话后,李觏都不会怀疑。

    李觏没有说话,让其他人都回去,独留在章越一人在自己学官社里。

    章越保持着恭立的姿势,而李觏则吃茶吃些糕点,以及写着文书,反正就是没有搭理章越,说一句话。

    章越不知李觏肚子里卖得是什么药。

    正当这时候,一名仆人从外走入,给李觏递了一个条子。

    李觏看了后面色稍稍有些舒缓,然后看向章越道:“你先回去,此诗是不是你所作,等公试之后,我再给你一个答复。”

    章越一听李觏这话到底几个意思?

    章越向李觏行礼正要推出学官舍。

    “慢着!”李觏说了一句话。

    章越回头道:“不知直讲还有什么吩咐?”

    但见李觏负手道:“你误在我面前倡孟子之语,吾非孟!”

    说来李觏非孟,也是众所周知的。

    比如看过金庸里批评孟子那句。

    ‘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就是出自李觏之言。

    除此之外,李觏还写了一首《诃孟子》‘完廪捐阶未可知孟轲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

    这说得是是瞽叟让舜修补仓房的屋顶,突然把梯子撤掉,瞽叟让舜填井,又让后妻儿子象将土埋上的事。

    李觏说这事逻辑有错误,当时尧已经将两个女儿嫁给了舜了。舜的岳父乃是天子,瞽叟再想不开也不会杀舜吧。于是李觏说孟子这人糊涂,把这些事也能当真。

    李觏看着章越的背影,手中攥着之前陈升之给自己的小纸条。

    纸条上确认了章越是三字诗的作者。

    李觏最后才相信,或者中间波折自己不清楚,但陈升之如此说了,即大概不会有错。

    李觏心道,他当将此事上奏给朝廷,至于能不能采用就章越的造化了。

    至于王安石那也要说一声。

    对了上一次濮王府那边小学教授,已是开始用这三字诗教授宗室子弟了。

    李觏不知他为何想到这里,今年六月宰相韩琦、龙图阁直学士包拯等人又向官家提议立储。官家却言后宫有女子怀孕,等等再说。

    就在数日之前宫里传来消息,后宫又诞下一女。

    于是李觏拿着章越的三字诗找到了监判的吴中复。

    吴中复与李觏不对付,看见了李觏前来道:“李直讲到此来有何贵事。”

    李觏道:“启禀监判,这是一名太学生所作的三字诗,得到王介甫的举荐,于常州大小蒙学引用,我想监判以此上疏朝廷。”

    “为何上疏,就因为王介甫。”

    李觏道:“此诗朗朗上口,通俗易懂,正好用于蒙学之中,这是有助于圣教的造化之功。”

    吴中复拿过三字诗看过道:“连七言,五言都不是,言辞如此浅显,岂可上奏。这不是令百官嘲笑么?李直讲你莫非让我在百官面前丢脸么?”

    李觏道:“监判……”

    “好了,不必再言,本官是不会答允你的。你还是用心与公试之中,在官家面前有个交待。你可知朝野对太学生非议朝政早有不满之心,若非我为你们说尽好话,恐怕连这太学也办不成了。至于如此取巧献媚之举还是不必费心为之。”

    吴中复说完将三字诗随手一放。

    李觏见此当即拂袖而去。

    吴中复摇头道:“狂生,真是一个狂生。”

    而李觏走回到自己斋舍,他与吴中复冲突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来前虽早料到吴中复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但现在还是被气得不行。

    李觏当即起了性子,心想你既不愿意上奏,那么我就单独列名上奏。

    想到这里,李觏说干就干,当即他提起在公案上书写了起来。

一百五十八章 见面

    十三日十八日之公试,对太学生而言至关重要,但对于章越而言更是尤其关键,因为公试的结果确定了章越能否继续在太学求学。

    故而章越是卯足了气力,准备这一番公试,万一考试不过要托杨仲南在李觏面前求情,不仅自己丢人,连自己的老师章友直也要跟着丢人了。

    考试之日,下了一场大雪。

    章越,黄好义,刘佐,向七他们从斋舍走来时尽管打了伞,但眉头上都覆了一层白霜。

    章越忍不住冻得腿直打颤,等到了崇化堂前,才将襴衫上的落雪全部抖落。

    到了崇化堂后,章越入席曲膝而坐,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等到其它太学生都陆续到齐后,方才安静下来。

    众人都是冻得不轻,讲师让仆役从四处端来了火盆放在崇化堂上,方才好了许多。

    章越拿着手炉捧着手中。

    身旁的火盆使得室内渐渐热了起来,发上眉间衣裳上的少许残雪开始融化,章越脸上也是渗出些许汗来。

    开考之后,堂上肃静,唯有传来笔尖舔纸之声。

    第一日考试是两首五言六韵诗,还有三篇策论。

    章越沉心作答,不久即写完了第一首,至于第二首一时没有眉目,空着不写转而先作三篇策论,等策论都写好了,章越心底有了大概再回头写最后一首试帖诗。

    正当写最后一首诗时,章越但见不少太学生已是提早起身,将卷子一束即走出堂外。

    太学里藏龙卧龙,要让章越冥思苦想半日的试帖诗对于不少人而言,只消半刻之间即是有了眉目。

    不过上一次私试章越试帖诗破天荒的,第一次得了‘下’,而不是‘否’。

    可惜以往一贯把握甚大的经义却得到了个‘中’,因策论有一篇没有发挥好。

    如今章越只求试帖诗能够‘入目’,如此再得一个‘下’就好了,至于‘中’则不敢奢求。

    章越写完后,即走出崇化堂将卷子交给了李觏。

    李觏看了章越一眼,先看了他两首试帖诗。这一次李觏脸色不再如以往般难看,而是道:“下去吧!”

    总算没有给自己脸色看。

    章越暗自庆幸,如此就稳了许多。不过公试不比私试,最后还要知贡举的胡宿认可才行。

    十八日则考帖经,策论依旧是三篇。

    嘉祐二年欧阳修主考贡举提高的策论的权重,故而太学里的进士科在三八两日的私试上都考了策论,也算得上紧跟时事。

    到了帖经公试时,章越根本没将帖经放在心上,而是将大半精力都着重于三篇策论。

    写完之后,章越几欲脱力,但总体而论还算是满意。

    这场考完后,太学生们脸上也有了释然的表情,就如同‘期末考’考完最后一科的那份轻松。

    此刻李觏走上崇化堂里,学生掌仪道:“肃静!”

    众太学生都是停止了讲话。

    窗户外天色昏暗,大雪纷飞,这一场考试众人来时没有雪,但是考试时,雪却是铺天盖地下了。

    风雪交加,众人虽身在屋内,都感受到北地的寒意。

    室外一片昏暗,故而考场上都已点起了烛火。

    一贯严肃的李觏站在讲堂上目视众人,大学生们都知李觏治学严禁,故而不少人都有些怕他。今日最后一科考毕,众人也担心又挨他一顿训斥。

    哪知李觏却道:“今日天甚寒,馔堂里给尔等了备了羊汤和馒头。”

    听了李觏如此说,众学生们都是一阵欢呼。

    李觏脸上微微有些笑容:“明日还有馄饨!”

    欢呼声更甚。

    “过年了,尔等也将斋舍都收拾一番,平日衣冠整好,发鬓梳好,即便平日没有师长督促,也当慎独自处。到上元节时,吾不会督促尔等学业,但在斋舍里也当自修。”

    这话就等于说到了上元节前,大家可以尽情的浪了。

    众人欢呼声已经几乎将崇化堂掀翻了。

    章越看着这一幕,古往今来的学生看来都差不多啊。

    李觏看向欢呼的众太学生们,也是有些感触。

    这些学生平日最让他头疼,但最后最牵挂的也是他们。

    “最后就是念些什么呢?”

    以往太学每次私试公试之后,胡瑗即会召集所有太学生们聚集在崇化堂上,然后命人奏起雅乐,最后所有人齐唱。

    或者师生们一起去投壶,去射箭。

    对于很多大学生们而言,这些都是清苦学习生活里的那一点亮色。

    李觏管勾太学后,当然也继承了这一传统艺能。

    “诸位就一起吟李太白的将进酒吧!”

    众学生们哄然叫好,当即齐声诵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章越杂在众人之间,尽管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在这么多人中吟诵这首《将进酒》时,心情自是不同。

    堂外风雪连天,室内烛火微光,少年人的那份意气,都在这首将进酒中了,仿佛回到百年前的李太白一起举杯高歌。

    堂上的李觏也是触动,与众学生们一起诵起了《将进酒》。

    ……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几百名太学生们将这将进酒反复念诵三遍后,众人都是大笑,不少人甚至举动拍案,一如诗中的狂放之情。

    李觏目视众学生们道:“再诵一首蜀道难吧!”

    “是。”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

    章越但见不少老生举袖试泪,对于这些人而言可能是‘毕业’在即吧。章越想起以往读书时光阴,偏偏令自己印象最深都是运动会,朗诵比赛,社会实践这些,往往就是当时觉得很无意义的小事。

    至于妹子?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青春就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在众人的吟诵声,章越感觉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结束了太学的第一年学业,渡过了菜鸟期。

    公试之后,即到了年关,对于章越这些太学生们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祭灶。

    太学生腊月二十四清晨祭灶。

    各斋要各自祭灶。

    斋长刘几与众人摆上灶糖,甜酒,这些是必备的,此外还有三道果盘,大枣、荔枝、蓼花糖。

    这大枣、荔枝、蓼花糖是重中之重,为何?

    为了取了好彩头。

    因为枣荔蓼等于早离了。

    考不中进士,就得老死于太学,故而人人都盼‘早离了’。

    大枣易得,至于荔枝则是用蜜饯或荔枝干来代替。

    蓼花糖,则是将糯米磨成粉,用热水烫软,加糖加油,揉成粉团,切成长条,用麦芽糖挂浆,撒上芝麻,粘上青红丝,最后过油一炸。捞出来,又酥又脆,就像蓼花的花穗,故名为蓼花糖。

    祭灶后,第一学年就真的结束了。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公试成绩,章越诗赋得了‘平’,至于经义得了‘优’,最后结合于行艺和在籍。

    章越得了一个‘中’。

    不仅保住了太学生的资格,还有进一步的可能……

    京城中一处宅邸里。

    “三字诗的作者不过一位十三岁的少年,即便他如今是太学生,也绝无此事,难怪陈公迟迟不与爹爹说此诗何人所为?必是窃名所作。”

    但见一名少年气呼呼地言道。

    一旁一名黑胖的男子微微笑着,并没有接话

    那少年对黑胖男子道:“叔父,你如何说?”

    黑胖男子笑道:“见贤思齐,见不贤也可思齐,獐边者未必是鹿啊。”

    少年闻言道:“叔父又拿侄儿年少的事来调侃。”

    黑胖男子笑道:“就许你十三岁时写有万字策言,就不许十二岁的少年作此三字诗?”

    少年想了想道:“叔父见教的是,但平心而论叔父真信此诗是十三岁少年所作?当初爹爹在舒州赞此诗可收圣人教化之功,众人皆以为是积年老儒所为之。但如今却传出是十三岁少年而作,此事不慎,会让人以为有人可欺世盗名,也令爹爹颜面无光。”

    这黑胖男子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身为人子不可令父亲蒙羞,此子我当去驳之,若是不然,我愿当面道歉。”

    黑胖男子道:“你如此性子,见了面必是争执,如此反而坏了名声,你还未科举绝不落人器小的口实,日后传到主考官耳里。还是让叔父去一趟吧!”

    “可叔父省试在即?”

    黑胖男子笑道:“吾自有分寸。”

    这日章越在太学准备过年,蔡确却拉自己喝酒。

    章越听了当即答允了。

    二人当即来到太学外的清风楼。

    章越至此见蔡确道:“持正兄,你怎地约我到此?”

    蔡确笑道:“三郎放心,此次我来会钞。”

    二人来到清风楼一雅间内,但见雅间里早就上了一桌子菜,菜品十分丰盛。

    章越见此疑道:“持正兄,有话直说。”

    蔡确面有愧色道:“实不相瞒,吾师有一位好友久闻三郎之名,故而约三郎到此一见面。三郎放心,绝不会为难你。”

    章越看蔡确心道,此人有何名堂?

    不久但见一名黑胖男子入内,他一见章越即笑着行礼道:“这位就是章秀才吧!”

    “不敢当,足下是?”

    对方笑了笑道:“在下临川王安国。”

    王安国?

    就是王安石的弟弟?曾巩的妹夫?

    “三郎可知吾兄介甫否?”

    章越道:“久仰大名。”

    随即章越见蔡确已是合门退了出来。

    王安国大约三十岁左右,与章衡一般年纪,确实又黑又胖。

    历史上吴处厚与王安国二人交好。

    有一次王安国让吴处厚写首诗赠自己,吴处厚当即写道。

    飞卿昔号温钟夔,思道通俛还魁肥。江淹善啖笔五色,庾信能文腰十围。

    只知外貌乏粉泽,谁料满腹填珠玑。相逢把酒洛阳社,不管淋漓身上衣。

    王安国见了大怒,二人自此绝交。

    由此可知,切不可随便讥讽他人,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也会闹翻。

    章越见王安国微微一笑入座,举起茶盅呷了口茶道:“吾本料令兄会亲自见我,却不曾想兄台来此。”

    王安国见章越如此从容问道:“你说你自承写此诗,是为了见吾兄介甫?”

    章越道:“一首三字诗何足挂齿,令兄在历任素有政绩,然回京上了万言书恳言国事。在下实不由扼腕叹息,令兄之才不得其时也。”

    见章越故作大人的口气,王安国笑了笑道:“你寻常小子,有何见识可以教吾兄。”

    章越道:“吾观令兄万言书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

    “又举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而言此‘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

    “敢问王兄,何为征诛?”

    王安国笑道:“听闻三郎之前是经生,论说文解字,吾不如三郎。不过以荀子之言‘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可言之。”

    章越道:“王兄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一味讲征诛,夏桀商纣则不失天下,商汤周武不可得天下。”

    王安国点点头道:“商汤战于鸣条,周武征于牧野以征诛取天下。至于商汤周武除了讲‘征诛’,还讲了什么还请告知。”

    章越道:“还有利益。”

    “利益?”王安国还以为章越会道‘仁义’二字呢。

    “为何不是‘仁义’?”王安国正色道,“岂不闻‘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读书人何谈利益,而言‘仁义’?”

    章越心道,你的政见果真与你哥完全不同,否则即不会用‘仁义’来驳斥自己。

    章越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此语出自贾生的过秦论,然我观过秦论此文言肥意瘦(钱钟书说),不过尓尔。”

    见章越敢批评过秦论,王安国也是吃了一惊,这少年越来越不像话了。

    “若说你之前说辞还有几分新颖之见,但如今看来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贾生的文章也是你可批驳的?若是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即要怪我不留情面。”

    章越道:“王兄动气了,贾生的文章固然是好,但就过秦论而言,论意却不高!”

    王安国冷笑道:“如何不高?那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

    章越道:“不敢当,易经有云,一阴一阳谓之道。故易经的乾卦坤卦一阴一阳即道尽了天下一切。方才王兄所言,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

    “故而自古以来,先王无不以此治理天下,左手利益右手征诛。”

    “非利益,而仁义!”王安国再度强调。

    章越笑道:“王兄何为仁义?秦失天下,因杀宗室,坑儒生,薄秦民,役天下。”

    “宗室即家人也。无宗族血亲如何驭士?秦王一统天下,以士为宗室,以宗室为士。故秦王杀宗室,视宗室与士无二也。”

    “儒生即四民之首也,无儒生如何驭国人?秦王一统天下,以士为国人,以国人为士。故秦王坑儒,视士与国人无二。”

    “秦人即国人也,无秦人如何灭六国?秦王一统天下,以国人为六国,以六国为国人。故秦王薄秦民,视国人与六国百姓无二。”

    “役天下,视百姓如牛马,故而秦失天下,在于失仁义。何为仁义?在于利益者,先于亲族,次于士,次于国人,再次于天下!于贾生的话来说‘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

    王安国听了面上一句不发,心底的震撼实是无以复加,天下间除了他的兄长,从无第二个人说话能令他震撼到这个地步。

    话说到这个份上,但见桌上的菜是一筷未动。

    章越当即道:“故而太祖立国时有训‘南人不可为宰相’道理也在此中了。”

    王安国听了点头,以章越的话来说,太祖夺取天下靠得是文臣将领都北人,至于南人都是当初被宋朝所灭的南唐国民。故而用北人为宰相,也就是‘仁义’,合于以儒治国。

    “所谓仁义用在治国,就是合于既得利益,太祖平天下后,厚待功臣,不杀读书人,甚至不以南人为相,都是合于既得利益,合于仁义。合于仁义,故本朝垂百年来,可称得太平盛世,全仰赖在于‘仁义’二字,然也因合于仁义,如今辽夏虎视边陲,国敝民困,也全怪于仁义二字。”

    “那么三郎为何言为何说治国,以利益而非仁义?”

    章越道:“令兄在言事书中所提‘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要从学校中选拔人才,日后提拔任用,再行以征诛之法,此鉴于范相公新政不得人才之失。”

    “然而变法在于富国,要富国,不取于上则取于下,取于下则国亡,秦之亡在于失于民不在于失于仁义。故而这也是我为何所言,贾生过秦论立意不高之故。然而取于上,此合乎于仁义么?凭征诛之法可压一时,却不可长久,治国长久还在于利益二字。变法即不得于仁义,令兄又以何利益补仁义之失呢?”

    听到这里王安国忍不住拍案道:“佩服,真佩服啊!如此说来以三郎之才,三字诗确实也不足一观了!”

一百五十九章 手段

    章越与王安国的聊天起了一个话头,王安国不由谈兴正浓,不断热情地劝菜:“吃菜,清风楼的三催羹甚好。”

    听着王安国招呼,章越点了点头,提起筷子吃了几样。侧目见堂下一名端菜小二左手杈着三碗菜、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菜,动作娴熟地如此走上楼梯。

    章越吃了几样菜都觉得甚好,但也就是那样。说来章越还是怀念那个一个手机走遍全国的时代。

    王安国笑道:“在太学里日子甚是清苦吧。”

    章越道:“在下习惯了。”

    “听闻章子厚是三郎的亲兄长?恕我多言了。”

    章越笑了笑。

    “不知三郎在乡师事何人?”

    章越道:“吾师是伯益先生。”

    王安国道:“不意竟是伯益先生的弟子,可观三郎书法?”

    章越答允。

    当即王安国命人取来纸笔,然后章越写了行书,再写了楷书,最后则落于篆字。

    王安国叹道:“三郎得章伯益的真传了,当今年轻人中恐怕没有几人能如三郎这般了,恩,也是有的。”

    “我当初看蔡君谟(蔡襄)的两个子侄,年纪还不如三郎,但字也是一般出众。”

    蔡襄的两个子侄?莫非就是蔡京,蔡卞兄弟。

    王安国又正色道:“方才三郎说利益先与亲族,次士族,次国人,次天下,实在是至理名言。”三郎师从陈古灵,又从于欧阳学士门下,但据我所知他们二人从无此说,对吗?”

    章越道:“不错,是在下的一些意见,但盼能帮到尊兄一二。”

    王安国道:“哦?三郎与吾兄素昧平生,为何会愿说这一番肺腑之言,实不相瞒方才三郎这一番话里,就算是初次相逢之人也未必肯轻易道出的。”

    章越心道,那是自然,我从语文课,历史课都认识你老哥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游褒禅山记’,‘伤仲永’,你哥和欧阳修,范仲淹都是广大中小学生的不愿提及又不得不印象深刻的人。

    章越道:“吾读尊兄的游褒禅山记,深叹言语穿凿锻炼,意境之高远,立志之不拔,曾以为是天下第一至文,如今读《读孟尝君传》可知,可知尊兄为人之执拗,亦是一段气力。”

    “为文言少意深,莫过于《读孟尝君传》,区区百字,字字如铁。至于过秦论洋洋千言,意瘦如此,故而不过尔尔。”

    说到这里,章越故作失言道:“冒昧失言了,还请王兄见谅。”

    王安国豪迈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吾兄他就是一个执拗之人啊。”

    王安石游游褒禅山时,王安国也陪他前往,故而文末有个余弟安国平父就是他了。

    不过这样的话,也不足以打动王安国就是。

    王安石进士第五人释褐以来,与欧阳修曾巩为师友,可谓独负天下大名十余年,崇拜者当然不在少数。

    当然王安国也很崇拜兄长,特别是他的文章,于是问道:“是了,为何三郎喜《游褒禅山记》,如今却更喜《读孟尝君传》呢?”

    章越笑道:“古今之所谓孟尝君能得士,其实不然。世以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王安国听到这里深叹章越用词造句之不凡,这两句一句出自注文,一句则出自尚书,被章越如此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故世以为孟尝君可谓得人,其实不然,如今朝堂上有一等论调,君子可用,小人也用。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也有小人的用法,两者相杂,则互不敢未祸。”

    王安国道:“误也,君子如何为祸?”

    章越微微一笑道:“自古以来河浊江清,然江之泛滥亦可掩高山。”

    看着章越这‘你懂得’的笑容,王安国目光一亮,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此至理名言。”

    章越又道:“故王者用人喜阿谀奉承,甚至连鸡鸣狗盗之徒的出身也不计较,再以君子杂之。但若君子小人并立朝堂,君子斗得过小人么?或肯与小人为伍否?”

    “斗不过,亦不肯。”

    章越道:“是啊,君子小人并立,要么君子顾身远遁,然却落一个不忠,要么君子同流合污,最后不得不失节。此理不仅用在朝堂上,用在修身交友,也是如此,择友不可不慎,切不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王安国眉飞色舞道:“然也,三郎真天下奇才。”

    对王安国而言,他的才学见识也不逊色于其兄王安石多少,但能如此称赞这样一位年轻人实在是难以想象。

    然而王安国心底赞叹更是胜过三分,他心道此子见识除了自己兄长王安石,自己生平怕没有见更胜过他了,至于与兄长的互以‘孔子’,‘老子’互吹的侄儿王雱,更是远远不如于眼前这年轻人。

    二人相谈正欢,章越心想自己已是说得差不多了,可谓将路都已经铺好了,那么王安国下一句是不是该来一句,你既然想认识吾兄,那么改日可替你引荐一番,也罢,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

    如此可比章越去找吴安持引荐靠谱多了。

    人家王安国与王安石不仅同母,而且在几个弟弟里年纪最近,那感情自是非常要好。

    王安国也是相当欣赏章越的,但见他从上到下审视了章越一番,然后道:“三郎年纪轻轻,不仅才学了得,且一表人才,实在是难得,难得。不知……不知可曾婚配?”

    章越手一抖,差些将手里冷酒泼至地上。

    难道士大夫们对于人赏识的方式就是给你说亲吗?

    他看向王安国心道,路线似乎有些偏离了自己的预期,我是要结识你兄长王安石的,但却怎么成了相亲?

    章越只好答道:“未曾。”

    王安国闻言大喜道:“如此啊!”

    看王安国的表情,章越再度肯定了人家要给自己说亲的可能。

    不会是给他们王家的女子说亲吧?

    但王安石,王安国长得好像都不帅啊,王安石更有个‘囚首丧面’的名声,如此女儿会漂亮么?倒是吴充仪表堂堂,料想……想到这里,章越心底有点酸酸的。

    但不过王家的女子各个都不简单,首先才情了得,嫁给吴安持的王安石大女儿不必多说。

    王安国的女儿也是有首诗‘不缘燕子穿帘幙,春去春来哪得知?’,也算是名流后世了。

    至于王安石的小女儿,更是一个厉害人物。

    此女后来嫁给了蔡卞。

    蔡卞‘每有国事,先谋之床第,然后宣之庙堂’。

    蔡卞就是事事听老婆的,连当了宰相商量国事,也要回来先禀告老婆,最后再拿到庙堂上讨论。同僚们讽刺道,今日我们商量的事,都是你夫人的唾液啊。

    甚至蔡卞当宰相,都有‘皆是夫人裙带’之说。

    因此裙带关系这词就流传下来了。

    不过蔡卞这人给王安石当女婿也没话说,不仅是老婆的舔狗,对老泰山也是极尽巴结之事,甚至在王安石的政治生涯中作到了共进退,同荣辱。

    连同为新党党羽的章惇看了都羡慕不已。

    宋人笔记里有云,章惇为女儿找女婿半天,一直找不到好女婿,以至于过了二十岁了都没嫁出去。蔡卞就很惊讶地问道:“宰相女儿也这么难嫁么?”

    章惇一脸认真地摇头道:“不是难嫁,只是要找个似你(蔡郎)这般的女婿好难啊。”

    王安石与吴安持的翁婿关系不怎么样,但却很喜欢蔡卞曾言‘元度为千载人物,卓有宰辅之器,不因某归于女凭籍而然!’

    话说回来,王安石对‘胡建人’还是很友好的,若真的不喜欢,整天将‘福建子’挂在嘴边,也不会两个女婿都选择嫁给闽人。

    只是王安国和王安石的女儿这时候年纪都很小吧,都只有七八岁如此,这怎么可能呢?

    章越也是暗自嘲笑,果真自己爱脑补,这都是单身狗的通病啊!

    章越道:“三郎来汴京时,欧阳学士已说要给三郎说一门好亲事。”

    王安国闻言不由有些失望道:“欧阳学士的眼光自是了得。”

    王安国与章越从清风楼作别准备返回府上,半路想了想却又前往自己兄长至交兼姐夫曾巩的府上。

    王安国步履匆匆走到堂上,见到曾巩正与人对弈,对弈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知太常礼院的韩维。

    韩维是宰相韩亿第五子,兄弟八人皆进士。

    至于在曾巩,韩维身旁还有一人,则是判太常寺吕公著。吕公著是吕夷简的第三子,如今也是吴充的亲家。

    吕公著则对棋局不敢兴趣,只是一面把盏饮酒,一面赏着院中梅花。

    王安国看着这一幕,深感吕,韩二人真可谓是名士风流。

    王安国对韩维,吕公著都是熟识,当时他兄长王安石与司马光、吕公著、韩维同在从班,相互为友,有空暇之日多会于僧坊,往往谈燕终日,他人罕得而预(他人都不能加入这个小圈子)。

    故而被称为嘉祐四友,这四人正好皆以古文闻名于世。

    不过王安国心目中,以司马光与兄长王安石文章最好,而且二人交情也最好。

    韩维见了王安国笑道:“平甫,我等方才都在谈论令兄新作的《明妃曲》二首,看谁能作诗和之,你心底可有计较?”

    王安国勉强一笑,明妃是王昭君。

    这是一首如长门赋般的宫怨诗,古往今来宫怨诗说的是妇人被男人抛弃,故而抒发幽怨之情。但为何很多读书人爱写爱听呢?

    因为也是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遗憾。

    王安石在上万言书石沉大海后,写了这首明妃曲,其中言汉元帝看到王昭君的美貌后,深感愤怒,于是怒杀画师。诗中隐隐有责怪汉元帝的意思。

    其实王安石未必没有感叹宋仁宗不能赏识自己,不采取自己主张的缘故。

    不过王安石不愧是大才,诗作一出被誉为写王昭君最好的诗词,一时风靡汴京,连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刘敞都以诗和之。

    吕公著笑道:“你就不要为难平甫了。平甫从何处来?”

    曾巩棋局正落于下风,故而绞尽脑汁,他抬头看了王安国一眼道:“平甫今日怎有暇来此?”

    王安国道:“刚从清风楼来此,与一位十五岁的少年谈了半日。”

    “哦?”曾巩笑道,“什么十五岁的少年。”

    他知道自己这位妹夫时常有些新奇古怪的想法,既是十五岁的少年见识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此子是姓章名越,是章子厚的弟弟,章子平的族亲……”

    “难怪……倒也是名家子弟……”韩维笑道。

    吕公著道:“有那么兄长,那么弟弟出何大言也不足为奇。子固你说呢?”

    曾巩装作凝思棋局没有听到……

    当即王安国讲起章越之前的一番话。

    话说到初时……

    “过秦论也敢……”韩维即笑道。

    说到一半。

    吕公著即问道:“真是此子所言?这利益,既得利益的说辞……”

    随即吕公著又是不语。

    韩维道:“此子几番言语,真是说理透彻。秦失天下,薄秦人厚六国,故本朝南人不可为相的道理,我今日方知。”

    吕公著道:“仁义在于维护既得利益,此言实在太惊世骇俗,然确有道理其中。但若换一般不知事的腐儒,怕是要批驳一番了。”

    “子固,你怎地不说话?”

    曾巩笑道:“持国勿要分神,我要赢你了!”

    韩维凝神应对。

    曾巩心中苦恼之情,怎可言语。

    自己的堂弟曾阜在京西路一个县里任主薄,正好在京西路转运司吴充的任下。

    但因‘苟简自然,坐盗贼事’被提刑官追究,最轻要罚金甚至要贬官。这对于一名初任官员而言,若背上这样的名声一辈子也没了。最后幸亏转运使吴充出面替曾阜求情,这才免于处罚。

    吴充是仁德么?未必。

    曾巩不知千里之外的详细情况,其中内幕自己也不好猜测,毕竟这件事上自己还要感谢吴充卖的人情呢。

    自己和三个弟弟,两个妹夫这才刚中了进士,官场上的路这还长着,实在是如履薄冰,一步也错不得啊。

    哪知此刻王安国却道:“子固,这三郎尚未婚配,你不是还有三个妹妹?我特意是来告之你的。”

    曾巩此刻杀了王安国的心都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ps:明天还有大章。

一百六十章 除夕

    除夕。

    章越身在汴京过得第一个新年。

    太学里的学生各自归家过年,只有无处投奔的过年则留在太学里。

    不过欧阳修,陈襄却都邀了章越到自己家中过节。

    章越听了又是高兴,又是烦恼。

    这是一个幸福的烦恼,欧阳修,陈襄这样诚意邀请显然都是将自己当作了自家子侄般看待,但是自己要去谁家过节呢?

    章越想了想还是上午前往欧阳修吃个午饭,晚饭前再找个情由离去,然后在陈襄家中吃年夜饭如此。

    除夕之日,章越与刘佐,向七,黄好义作别。

    黄好义的兄长黄好谦家中过年,刘佐自也是回家,至于向七本以为有章越相伴,却孤零零地留在了斋舍之中。

    章越带了礼物前往欧阳修府中。

    欧阳发见章越大包小包提了一堆东西,面上佯装责怪道:“三郎,早说了拿此地当自己家,何必买这些东西,下次不可如此了。”

    章越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时候不必说太多话,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即胜过千言万语。

    欧阳发当即带章越去拜见欧阳修与家中女眷。

    即是请到了家过年,就是通家之好,如此是可以拜见女眷。

    章越至堂上拜见了欧阳修与其妻薛氏。薛氏是薛奎的之第四女。

    薛奎也是有识人之明,范镇,庞籍,范仲淹都曾受过他举荐。

    当初薛奎很早就赏识欧阳修的才华,想将女儿嫁给他。但欧阳修中了进士后,却给另一个大臣胥偃捷足先登抢先嫁女,此令薛奎很是懊恼了。

    但欧阳修的原配胥氏却不幸病故,这次薛奎可没有错过欧阳修,将自己四女儿嫁给了欧阳修。

    至于薛奎的另一个女婿则是抢了欧阳修状元的王拱辰。

    欧阳修当年文才极好,是公认的状元才,于是作了一件红袍子准备状元及第时穿。当时王拱辰与欧阳修同在广文馆读书,看了欧阳修这袍子甚好,于是借来穿来还四处与人道:“我中了状元啦!”

    后来欧阳修殿试名次一落千丈,王拱辰却成了状元。

    王拱辰取得是薛奎三女儿,但不久病逝了,于是薛奎又赶紧将五女儿嫁给了王拱辰。

    于是欧阳修借机写一首诗调侃王拱辰‘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章越上堂拜见了薛氏行了子侄之礼,薛氏仔细打量章越相貌,不由称许道:“果真是龙章凤姿,难怪老爷一心要给你说亲。”

    欧阳修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章越一眼,面上却没有言语。

    欧阳发则道:“母亲,这是自然,当日曾子固见了三郎也称赞不已。我记得子固可还有三个妹妹待字闺中。”

    薛奎笑了笑,看了一眼欧阳修却没有表态。

    欧阳发倒是很热心对章越道:“曾家是书香门第,又是清寒之家。如此出身的女子,必定又可持家又不凌人,正所谓娶妻娶贤,曾家女子乃是良配。爹爹,子固是你最得意的学生……”

    章越心道,我也在爬墙在那,望眼欲穿等着呢,至于发哥你的意思是让我主动一把?

    欧阳修微微笑道:“听闻曾家七娘过了年就是十九,比着三郎年长不少呢。”

    “年长也无妨,福禄寿么,倒是……”

    欧阳发正需继续说话,腿边却被人踢了一脚。欧阳发知是其妻吴氏踢的,于是立即收住话道:“也是,三郎或再等等也好。”

    薛氏笑道:“三郎如此人才样貌,何愁不能配个好女子,也不知汴京城的姑娘哪个有这等福气。”

    章越忙诚惶诚恐地道:“老夫人谬赞了。”

    薛氏笑道:“老身从不轻易夸人,有一句话便是一句真话。”

    吴氏笑着道:“儿媳可以作证,来咱们家的后生里,母亲可没如此称许过别人。”

    章越心底很是高兴,忙道:“在下惶恐,可是嘴拙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谢过老夫人。”

    薛氏慈和地笑道:“口拙了即心明了,甚好甚好。”

    不久章越先行退下,薛氏对欧阳修笑着道:“你门下那么多年轻后生,我看那曾子固与这章三郎皆可入眼的。”

    欧阳修笑道:“修已明白,修若有女儿,定是早早嫁予三郎。”

    众人一阵笑声。

    欧阳修虽说说得是笑话,但吴氏笑了之余,心底却又有一番计较。

    如今文才好样貌又好的少年郎倒是哪里都不好找。

    似吴家如此家世,自也不喜欢等少年郎君中了进士,再上门求亲,如此与那些榜下捉婿的商贾一般,有些失了身份。

    说回来,她嫁了欧阳发,但发觉欧阳发才华是有才华,但不用心于举业上,只知研究金石,把玩古器,以至于科举连连碰壁。

    至于十七……他们姐妹之中,就属十五娘与十七娘心气最高。

    只是十五娘是明着,十七是暗着。十五娘高嫁给文彦博的儿子后,倒是一切和谐,令她本绷着的心倒是松了口气。如今她在想十七的婚事如何,但后来知道爹爹有可能相中了章越时。

    吴氏虽觉得这少年人才相貌都不错,但毕竟出身寒门,倒觉得比吴家其他几位女子的夫家实在差了不少,但如今看来这章越倒是不可小觑。

    她与十七娘一起长大,虽说情同姐妹,但姐妹之间哪怕再好,都有个高低上下之心。若是将来章越中了进士,欧阳发仍是不第,如此……自己不就垫底了。

    吴氏看了一眼章越,或许十七日后才是几个姐妹里嫁得最好那个?

    章越午饭之后即是寻了个借口告辞,毕竟欧阳修家还有女眷,留着过夜不方便。

    章越即前往陈襄家中。

    陈襄的礼物,章越也是备了一份放在斋舍里,如今去太学里取了再前往对方家中。

    但见小巷子的门前停了一辆骡车,章越猜想到底是谁会在此时拜见陈襄,但必是极亲近的人才是。

    老仆给章越开了门,章越入内后,但见堂上陈襄正与一名男子对坐聊天。

    章越见了正要挪步离去,却在这时陈襄叫住了章越道:“三郎……”

    章越不好走开,只得上得厅堂对陈襄阳行礼道:“三郎见过先生。”

    章越面对着陈襄却将这名男子晾在一旁。

    没错,此名男子就是章惇。

    不意他今日也来拜见陈襄。

    ps:今日思路卡了,明天更五千字,一次性还账。

一百六十一章 恩惠

    陈襄所住之处算得偏僻陋巷,左邻右舍所放爆竹声甚是吵闹。

    狭厅之内,几名老仆忙里忙外。

    就在如此场合,陈襄章惇二人说着话。

    陈襄看到章越即呼其坐下来说话。

    章越坐在侧旁,章惇坐在正面。

    章越坐下后,陈襄笑对章越道:“吾方才与子厚谈诗,不可为贪求好句,而至理不通,成为语病。”

    “譬如我言‘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然而进谏必以章疏,何来用稿草之理。”

    “而子厚却举例,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真可谓佳句,但转念一想,半夜三更岂是打钟之时?你可要好好记下,以后写诗切不可贪求好句,要以平实近人为上。”

    章越听了道:“学生记住了。”

    陈襄点了点头,但见章惇道:“先生,我先行一步。”

    陈襄摆了摆手道:“先慢着。”

    陈襄对章越道:“三郎,你先与我说说今年在太学都学到了什么?”

    章越道:“回禀先生,除了诗词文章外,衣食住行皆有所得。”

    陈襄笑道:“就说说食如何吧?”

    章越道:“回禀先生,学生在太学里馔堂,食常不得一饱,唯独菜汤不限,凭学生自取而食,故常多舀几碗汤充饥。菜汤煮那么一大锅,平日不用勺子搅一搅,就显得清澈见底。人人都想打些菜羹来垫垫肚子,但如何打菜羹来倒是一门学问,学生这一年来在馔堂里没学别的,就学了如何舀菜羹了。”

    陈襄失笑:“这还真是门学问,三郎,你说一说。”

    章越道:“是先生,学生日久积累经验,还以口诀传给同窗,这口诀就是‘溜边,沉底,轻捞,慢起’。”

    章越说完陈襄身旁的老仆已是忍不住失笑。

    章越还煞有介事与老仆道:“老丈或听不懂,我就仔细些说,就是‘一勺干到底,顺边慢慢起,心里不要慌,一慌全是汤!’这舀汤真是一门学问,真可谓博大精深。”

    陈襄闻言倒是不以为忤。

    章惇道:“说话夹枪带棒的何用?听闻你功课甚差,差些还被太学罢黜回乡去了。”

    章越闭口不言。

    章惇道:“既来了京师快一年,也不知去见见二姨?”

    章越道:“见过了。”

    “何时见过?”

    “在惇哥儿寄家信时见过了。”

    章惇看向章越道:“你如今这番言语还是怪我不寄家信?”

    “哪里敢怪,当初惇哥儿逃婚离家时,我已不敢有此奢望。”

    章惇道:“也好,今日看来你是要我把话说个明白,是否?”

    章越道:“当然,我自不同人口中听了,惇哥儿你逃婚的说辞,各个都在给你找理由,旁人都不如你说,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章惇默然。

    陈襄道:“你们兄弟自聊。”

    说罢了陈襄离去。

    章惇,章越二人之间气氛一时凝固。

    章惇道:“你这就是‘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计著名字者,不见我真实’。”

    “逃婚是月,还是指?”

    章惇道:“你要的情由是指,你即要给说法,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当初我在乡虽是县学第一,但建州实是藏龙卧虎,想要解试及第甚至还难于省试。故而我离家只是因苏州漕试易过,而建州解试难,仅此而已。”

    章越道:“那即过了漕试,为何最后不接旨授官。”

    章惇肃然道:“无他,真宗皇帝当年诏云‘兄弟毋并举’,堂叔祖父的事难道忘了么?”

    “可是曾家还四兄弟皆中进士。”

    章惇道:“当今官家的事,如何与真宗朝时并论。”

    真宗朝时,章家章频与章頔二兄弟同中了进士,但真宗皇帝却下旨道两兄弟只能选一个及第。最后章频弃了进士不为,让给弟弟章頔及第。

    章频就是章楶的祖父,与章越章衡都是未出五服的关系。

    章惇道:“六年后,堂叔祖进士及第,授试秘书省校书郎、知南昌县,你可看出什么?”

    章越道:“试秘书省校书郎是京职,一科进士中唯有二三人方才授予京职,其余进士都是选人。”

    章惇道:“然也,这是真宗皇帝补偿堂叔祖的。上一科子平已中了进士,官家为了平衡,故压了我的名次。”

    “与其着急做官,倒不如考制科或是押后一科。不过是迟两年中进士而已。”

    章越道:“我还道你心高气傲,不肯接旨。”

    章惇道:“这要看如何选了,你手中有多少筹码,才可丢多少筹码。”

    “就如同人生在世,你也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人看得上你,正因为如此,其中有些自己看不上,该丢就丢该抛就抛,不必留恋即是。”

    章越气笑道:“这么说我与哥哥就是惇哥儿你丢下的?”

    章惇道:“你要情由,我也给你情由。当初我中了进士,听闻到了家里,哥哥借着我的名义收了不少钱财,而你也立即不思上进,到处相姑娘去了?”

    章越不由一滞,这话倒是真的。

    章惇道:“若你们如此,那我也不必看得上了。”

    章越神色铁青道:“我明白了,惇哥儿永远是顾自己的人。以往我还有些幻想,或一直在心底给你找情由,如今倒是彻底明白了。”

    章惇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多用功读书,日后若能中进士,就算是烧高香了。”

    “你替我写封信回家吧,把哥哥嫂嫂和溪儿接到汴京来住着,二姨在城东有出空着的宅子如今给了我,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溪儿是读书的材料,跟在哥哥身旁,我怕是日后给娇惯坏了。”

    章越决然道:“不必,溪儿拜在了伯益先生门下甚好,再说还有嫂嫂看顾着,绝不会误入歧途。再说惇哥儿为何不自己写信?”

    章惇闻言从章越身旁站起身了来,侧过脸道:“哥哥最着紧的人素来是你,哪怕你再不成器,甚至爹爹也是如此。”

    章越感觉章惇这语气与之前有些不同。

    顿了顿,章惇道:“李泰伯(李觏)治学严谨,说话也有些难听,但却是博古通今之才,你从他门下,最不济在读书人的骨气上也是能学到一二。”

    “至于先生,无论是治事还是学问皆是处处可法,他们身上之十成你能学到一成,即已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但切记一点,好学以尽心,诚心以尽物,推物以尽理,明理以尽性,和性以尽神。读书之事求人不如求己,不仅读书如此,日后处世也是这些,别总指望着依赖他人,自己坐享其成,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一点。好好去学,若不能出头,日后我也羞于见你。”

    章越道:“惇哥儿安心顾好自己前程即是,别担心我与哥哥拖累于你,若此科不中,才是真的成了笑话。”

    章惇道:“也好,记着与哥哥写信的事,走了。”

    说完章惇大步离去。

    章越也不看章惇。

    厅堂里但闻爆竹声四响,老仆正将年夜饭饭菜端上桌。

    陈襄亲自端着一盘菜摆在章越面前笑道:“这是吾乡的米斋,乡人带至京里的,在我乡里若过节人人都要吃些。我如今亲自蒸来,你也赏脸吃个。”

    “多谢先生。我没什么胃口。”

    陈襄笑道:“三郎你是品性忠厚之人,但我与你这么说,不是要你以德报怨,你道我们见了佛祖为何要拜呢?”

    陈襄道:“不是要你弯腰,而是要你知道心底需存敬。好比花钱布施不是买来功德,而是告诫你勿贪。”

    章越看向陈襄,但见对方笑着道:“吾年少时,也曾厌倦乡里那等市侩,只想早早考出个名堂来,既是光宗耀祖,也是离开僻乡。如今半生已去,经历了世态炎凉太多,方知乡情最重,似这汴京繁华万丈,然于我何干?他日终究是要回去的。”

    章越闻言略有所思。

    “吃些吧,一会你的几位师兄来,我与你一一引荐,他们都是贪嘴,怕剩不下多少。”

    章越点点头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如何?”

    “好吃。”章越猛地点头。

    陈襄笑道:“外头是箬叶托底,蒸得时候,箬叶清香会混入其中,里面的馅是糯米,也算求个平平安安。”

    “是啊,过年了。”章越笑道。

    这时门外敲门声传来,陈襄笑道:“你师兄们来了,一会他们给你什么,就不要推辞,收下即是。”

    “好的,先生。”章越言道。

    陈襄推门后,但见门外早聚了一帮读书人来……

    “见过先生。”

    章越行礼在旁道:“见过师兄……”

    “什么?没听见……”

    章越看向陈襄,陈襄笑道:“此人是你吴道吴师兄,最是没规矩……”

    章越知道陈襄门下最有名的就是孙觉,不过如今在外为官,其次就是章惇与这位吴道,其余人都是名声不显。

    但众人皆是笑着,没有半点拘谨,章越觉得如此门下氛围正适合自己。

    堂上酒已备下,陈襄,章越众师生们齐聚一堂,把酒聊天,倒也是其乐融融。

    嘉祐三年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嘉祐四年抵至。

    嘉祐四年开春后即是春闱。

    比之嘉祐二年榜,嘉祐四年榜略显星光暗淡了一些,但也是有一番龙争虎斗。

    放榜结果出来,状元为章越的斋长刘几改名为刘煇所得。

    欧阳修虽没有主考省试,但却是殿试阅卷官。阅卷前他对左右道:“除恶务本,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

    当时有一士人殿试文章论曰:“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

    欧阳修看了卷子自信地对左右道:“吾已得刘几矣。”说完即将此人罢黜。

    当时殿试题目是《尧舜性仁赋》。

    有一考生曰:“故得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罪之诛。”

    欧阳修大称赏,认为是状元之才,擢为第一名。

    后来拆名一看知状元是刘煇,旁人告诉欧阳修这是刘几改名为刘煇。

    至于欧阳修误以为刘几所作的文章,却是吴人萧稷写的。

    得知真相的欧阳修是愕然良久。

    不过欧阳修还是很有气度的认栽。他将刘几卷子又重新找出,看到里面有一句“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欧阳修认为‘积’字近于学,于是提笔改为‘蕴’字。

    至于榜眼胡宗愈是省试主考官胡宿的侄儿。

    至于上一科弃旨的章惇,这一次却得了一甲第五名。

    可谓是高第。

    很多读书人们不明白,为何章惇狂妄弃旨,再考却能得个如此佳名。

    但是因冗官太多,天子要抑制进士初官。

    除了状元刘輝降授大理寺评事,榜眼胡宗痊授光禄丞外,其余进士都不得为京官,皆是以选人释褐。

    章惇尽管是进士第五名,也不过除授商洛县县令。

    除了章惇,章越熟识的人中,蔡确也中进士了,出任邠州司理参军。

    这是选人最末阶的官职,有州司理,司户,司法,户曹,法曹参军等等,虽说是州官,但与县主薄,县尉平级,低于试衔知县,更低于县令。

    即便如此,章越还是为蔡确感到高兴。

    除了蔡确,还有一人则是同斋的向七。

    向七名次更低只是第五甲,必须守选,但即便是守选,不出意外日后也要为官了。

    当日看榜,章越看着向七中进士的那一刻,是当场喜极而泣。然后被五六名商贾看上,围着他好一阵争夺拉扯,上演了榜下捉婿的一幕。

    章越,黄好义看着向七欲拒还迎的样子,也是好生觉得无耻,又有些羡慕。

    至于本是同窗好友的刘佐则只是微微笑着。

    章越心想,两个好友一个中了进士,一人回家经商,从此云泥有别了。

    “三郎,四郎,愣着作何?斋长,不,状元公请我们今晚在清风楼吃酒了!”

    众同窗们哄然大笑,一旁有人羡慕地问道:“你们就是今科状元的同窗啊?”

    一人笑着道:“不仅是同窗,还是同斋舍。”

    “佩服佩服!”

    宋朝的风气,从上到下都敬佩读书人,至于状元更是敬佩中的敬佩。众百姓们听说章越他们都是刘煇的同窗,当即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众太学生们都是笑着。

    “走喽,咱们去清风楼吃酒了。”

    章越也是笑着,欲大步离去,回顾间却看到刘佐看着远处。

    章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正是向七所在的地方。

    刘佐看到章越笑了笑走了过来道:“你觉得向七中了进士如何?”

    章越道:“有些羡慕。”

    刘佐苦笑道:“我倒是难受,想着以后向七每夸耀科场上事一次,即想到自己如何落榜,心就要痛一次。这朋友怕是没得为之了……”

    “舍长……”

    刘佐道:“你莫要怪我小气,我说心底话罢了。向七他很好,虽说家境贫寒,但到心底一直憋着劲,想要有一鸣惊人的一日,让以往看不起他的人都看看他今日的风光。他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我心底真的替他高兴,但只盼他莫在我面前高兴即是了。”

    章越道:“舍长你今后真不回太学了。”

    刘佐点点头道:“我会回去收拾,三郎,此番话早与你说过了,但你我交情不能断。你这人宅心仁厚,日后若是发迹了,我只会替你欢喜,绝不会有嫉妒之意。”

    章越不好意思地道:“舍长真看得起我,也好,以后常来找我。”

    “当然,若有汴京有任何难为之事,三郎尽管知会于我。”

    说完刘佐又看向了向七。

    但见一名有财有势的财主依仗着人多势众强行将向七押上了一顶轿子里,吹拉弹唱而去,旁人笑着一路指指点点,几名童子还拍手欢唱。

    当夜章越,黄好义在清风楼内通宵达旦地畅饮。

    刘几也是很给力,吃了酒后,又叫了二三十名官妓,这都是汴京颇有名声的官妓,不少都是色艺双绝的。平日多少达官贵人等闲也见不到一个,如今冲着状元郎的面子一并都来了。

    众人通宵达旦地吃酒玩乐,回到斋舍后,章越也是睡到日晒三竿。

    这日太学里也会很通情达理地不查宿,任学生们在外过夜。

    到了中午,却见向七回来。

    昨日向七还是一身蔽衣,如今却着锦袍,踏着上好缎子的皮靴,风风光光地回到斋舍。

    章越看见向七,忙推醒了黄好义。

    “七郎,你这当姑爷了?”

    向七哈哈一笑,没有直言,当即坐在椅上道:“也没水喝,渴死我了。”

    黄好义好心道:“陶罐里有水,自去取吧!”

    向七埋怨道:“四郎,你这人一点眼色也没有,我如今马上要做官了,你也不知服侍则个。日后让我如何提携你?”

    黄好义笑骂道:“好你个向七郎,不过是个第五甲,即到我与三郎这来装模作样了。”

    向七哈哈一笑道:“开个玩笑罢了,我们是布衣之交,日后我再如何,你我的交情还能忘了。”

    说完向七向章越一拱手道:“三郎,我向七平日多受你的恩惠,日后一定好好报答你。”

    章越笑道:“七郎,你说这些作什么,我可没觉得平日有帮你什么。”

    向七正色道:“三郎,我知你素来大方,从不与人计较。但我向七郎这些年,哪怕受过人一点恩惠都会记在心底,是了,刘佐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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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