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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六十二章 俯视

    刘佐?

    这就直呼其名了?

    章越上下看了向七。

    章越道:“舍长这几日有事,七郎我们昨日看你被人榜下捉婿,如何?”

    一旁黄好义本也是宿醉,顿时来了精神道:“是啊,如何了?到底是哪家姑娘?”

    向七淡淡地笑了笑,坐在一旁故意道:“嘴还有些干。”

    黄好义骂了一句,真还给拿了陶罐向七端了碗水,看来是个八卦之人。

    向七看着陶罐叹道:“饮具如此粗劣矣,没想到这些年也是如此过的。”

    章越道:“平日都如此喝的,怎地今日就不同了?”

    向七笑道:“三郎切莫这么说,日后让旁人见了如此会笑话你的。”

    “别闲扯这个了,你到底定哪家的亲?”黄好义着急问道。

    向七笑道:“这些商贾人家,不过先敷衍着。如今我是进士了,且不到而立之年。最好还是配个官宦家的娘子。说来我没有门路,若不找得力的岳家,日后在官场上寸步难行。”

    “我这般说,你们不会笑话我爱打算吧!”

    章越,黄好义也觉得很正常。

    章越道:“不过,你这般出尔反尔,不会被那些商贾……”

    向七笑道:“我怎会如此没分寸,即说我甚中意令爱,不过婚姻之事还要父母做主,只得了家信就立即上门迎娶。”

    “也是。反正你中了进士什么说什么都是。”黄好义道。

    向七笑道:“四郎,怕什么,以后你大可与人说与我同斋,说出去旁人还不高看你一眼。”

    顿了顿。

    “是了舍长他……怎连铺盖都收拾了?”向七皱眉道。

    章越如实道:“他辞学了。”

    “如此不声不响地辞学了,何不与我道一句?”

    向七脸色有些难看道:“至少他也当恭贺我一二,就这么走了?”

    章越道:“七郎想哪去了,舍长不是这样的人。”

    说着章越取了一个金狮镇纸道:“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向七抚这镇纸,来回走了几步道:“他就是见不得我今日的风光,他从未看得起我,打心眼觉得我配不上如今的富贵,可笑可笑,我还一直拿他当最好的朋友知己相待。”

    章越,黄好义对视一眼。

    向七正色道:“今日还有琼林宴,期集宴,改日与你们再叙话,三郎,四郎,我向七郎绝非富贵后不认朋友之人。”

    说完向七即走了。

    黄好义道:“向七这人真是的,我们又没说他富贵后不认人,倒是他换了个人般。”

    章越道:“四郎,人压抑久了都这般,我倒能体七郎为何如此,至于舍长也可省得,他是拿七郎当朋友的。”

    黄好义道:“舍长,七郎如此都可省得,那还有谁省不得?你也太心胸开阔了吧。”

    章越道:“我倒是觉得舍长,七郎都有情由,至少他们想什么一眼看得出来。”

    “但世上有一等聪明人才最省不得。他们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这样的人,行事会无端突破底线。舍长,七郎他们再如何,也不会如此。”

    黄好义露出怀疑的神情道:“还有这等人,三郎你指得是谁?不会是我吧?”

    章越斜斜地看了黄好义一眼道:“我说得是古往今来成大事的人,最要紧是他们言行一致,逻辑自洽,从不觉得自己有半点错处。”

    黄好义看章越道:“说到能成大事的人,我倒是想起子厚这次一甲第五名,也是卡在尖尖上。向七不过五甲算什么?子厚以后前程才实在是了得。”

    章越心知黄好义说得不错。

    进士科头甲二甲称进士及第,三甲四甲称进士出身,五甲称同进士出身。

    按嘉祐二年的进士授官,第二甲为大县的主薄县尉;三甲、四甲判司薄尉(军训判官,司理参军,小县主薄县尉);第五甲及诸科同出身,并守选。

    二甲到四甲都是选人第七阶。

    至于头甲又有细分。

    头甲第六人以下及《九经》及第,并为初等幕职。

    宋朝有府,州,军,监四个州级行政单位。

    州有六等。

    分别是都督州,节度州,观察州,防御州,团练州,军事州。

    比如水浒传称‘四百军州’,实际上有两百多个。

    这是遗留至唐朝时的官制,节度州由节度使领,观察州由观察使,防御州由防御使领。

    但宋朝吸取唐朝藩镇割据的教训,两使(节度使,观察使)只是成为武将荣职,实际并不治理地方。

    各州由州通判,书记,推官等幕府职事官来管理。

    章越当初考九经科,如果九经及第,就是授两使初等幕职,比如某防御州,团练州的推官了。

    但九经科本科及第也不过五六人,这就相当诸科中最顶尖数人了。

    至于差一些的是九经科出身,及同出身,那与诸科同出身,那就要与进士五甲一起去吏部守选。

    遇缺肯定是进士先补。

    九经科及第与一甲第六人以后都是初等幕职(选人第四阶)。那么一甲前五人呢?

    嘉祐二年进士第四,第五是两使幕职官(选人第三阶),进士第二,第三是大理寺评事,以京官身份出任州通判。

    进士第一章衡则是将作监丞。

    但到了嘉祐四年因为冗官太多,改了规则,头甲前五人待遇变化了。

    制科入第五等,与进士第四、第五,授试衔知县;代还,升两使幕职官。

    如章惇就是出任商洛县的试衔知县(选人第六阶),但干几年就可任两使幕职官(选人第三阶),到时候最少是节度州,观察州推官,或军事州判官起步。

    制科入第四等,与进士第二、第三,则是两使幕职官;代还,即可任京官了。

    不过进士科第四第五,不出意外,等两使幕职官任满也可出任京官。

    两年后再试,章惇不仅得了开封府府元,而且还是一甲第五名。

    如果按照前面之前的名次,即便是二甲也只是选人第七阶。

    黄好义道:“今年过年时,我与哥哥嫂嫂一并去章府上拜会子厚。子厚兄真是没得说,热情仗义,还与我说以后有任何为难之处尽管来找他……”

    章越忽道:“四郎,欠我两贯钱,何时还我?”

    黄好义冷不防章越这么问道:“提这事作什么?眼下不宽裕,日后再给你。”

    “你钱呢?不会还与玉莲还藕断丝连吧?”

    黄好义恼羞成怒道:“三郎,你怎地知道?”

    章越也是服了,黄好义被这女子骗走了一百贯后,又和人家好上了。

    中进士之后自有琼林宴,而后是期集宴。

    琼林宴分两日,第一日宴进士,请丞郎、大两省,第二日宴諸科,请省郎、小两省。

    章越,黄好义都是听着太学里及第的同窗言,琼林宴,期集宴的盛况,见到了如韩琦,欧阳修,宋祁,王安石,司马光等等官员。

    一句句言语传来。

    章越羡慕吗?羡慕,但仅仅也是只是羡慕而已。

    他没想那么多,自顾着回到斋舍里读书,偶尔也是起个大早出门晨跑。

    跑了一圈,章越回到南薰门前的油饼店歇息吃个油饼。

    店里的伙计赤着胳膊忙活着,擀打声,翻拍声,和着节奏传来。章越这时候会要两块羊油饼,一碗豆花,听着旁人的交谈,吸溜一口豆花,再咬一口饼子。

    南薰门的街上,到处是因生活奔波而忙碌的百姓。

    章越在油饼店上如此看来人来人往。

    匠人,挑夫,瓦工争相入市,然后聚在一起伸着脖子,垫着脚尖,只盼着有个主顾来,讨个生意。

    他们面前行来走去的是大商贾,官宦,豪门贵奴。

    豆花剩下小半碗,章越继续吸溜着,身旁有个人细碎的讲着赶车多么多么辛苦,每日一睁眼,先要还雇车的钱,不卖气力就活不下去。

    要是能攒钱买上自己的车子,身体好时干上一日,兜里的钱就都是自己,身子不好,就干半日歇半日,也不用担心。

    可惜自己就是攒不了钱,家里这个病下,哪个又要开支,永远攒不钱。

    章越看着他们,再想想自己上一世,自己也与他们一样朝九晚五,埋头辛勤一生,到头来换不了这城市里的一间破房。

    为了生计,每日讨着生活,作着自己不喜欢的事,见着自己不喜欢的人,说着自己不喜欢的话,从来没有一刻能为自己而活,作自己喜欢的事。

    章越不由想到如今,总算是衣食不愁,还有个铺子不仅自给自足,甚至每个月还有三五贯的盈余。

    自己已经给哥哥嫂嫂写信了,让他们来汴京了。

    若是他们来,自己也要给他们找个生计。

    以往都是哥哥照顾自己,如此也轮到他照顾哥哥一家了。

    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

    章越偶尔也可将日子过得咸鱼一些,但是……这一世可以将眼界放得更高一些。

    不仅为了自己,家人,也为了争一口气。

    争口气,不是要怼回去,作口舌之争这个‘争’,那不过是逞一时之快,憋着这‘口气’,待有一日站得更高的地方去俯视对方。

    风劲帆满海天阔,俯指波涛更从容!

    “一甲第五名!”

    章越想到这里目光一凝,然后吃完油饼豆花继续回斋舍继续读书。

    ps:上了年纪,年轻时发烧三十九度还能扛住码字的,现在不行了。

    大家意见都可在本章说里提,就是言辞稍稍把握些。本文还是商业文,除固有大纲外,情节仍通过衣食父母们来定。

一百六十三章 信约

    向七,刘佐都是离开斋舍了,以后章越只有和黄好义共处一室了。

    但不过会试之后,各方落榜学子若不肯回乡,会留京投广文馆。

    若广文馆试合格,再进行国子监监试,再从广文馆生中选拔寒俊学生进太学。若是官宦子弟就直接免试入学了。

    但这些要等到三月过后。

    太学学风也不甚严谨,直讲对于已成老油条的太学生们管束也不太严格。

    章越每逢朔望之日,即前往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去卖自己的刻篆。

    这一日。

    章越在店里坐着,正好遇见一位要亲眼见章越刻章的主顾,并愿出八贯的高价。

    有了生意,章越自也不客气。

    但见对方笑着与章越道:“去年见小郎君这篆虽说不上不好,但称不上入大家境界,但今年一看倒更进一步了。”

    章越吹了吹印章上的粉末,那是当然去年到今年,自己又刻了好几万个了。

    在梦中刻章,丝毫不逊色于亲手来刻章。

    平日只是作功课累了,顺便练手,但没料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游戏之用的手艺活竟成了生计来源。

    章越当堂刻好,即钱货两清,对方十分满意,捧着离去了。

    章越对一旁的伙计道:“看来以后得涨涨价了。”

    伙计名叫冉桂。

    当初蒐集斋里总共三个伙计,章越便只留下这人,全因是年纪最小,人也比较老实。

    对方听章越这么问,不由道:“东家,你看是要涨多少钱呢?”

    章越琢磨道:“以后一律都涨至八贯吧!”

    对方听了一愣道:“六贯涨至八贯?”

    章越点头道:“没错,以后我每月少刻几个,如此价钱就涨上去了。”

    冉桂听了是一团雾水。

    章越笑道:“这是物以稀为贵,反正整个汴京的印章也就我一人能刻。”

    说话间,外头进来一人来笑道:“好一个物以稀为贵!三郎真会作生意。”

    章越转头看去原来是王安国。

    却说那日谈论之后,章越与王安国倒是相熟。王安国是有事没事地来找章越聊天,二人倒渐渐成了朋友。

    一来二去,二人也是熟悉了。

    章越本有意通过王安国认识王安石的,但是王安石却一直也没有露出见章越的意思。

    不过章越也是理解,王安石如今公务繁忙,而且也是自重身份,不会轻易见一个太学生的。

    据章越所知王安石是有收学生的,不过王安石眼光极高,一般人不入他的眼的,章越也不想表现的那么刻意,如此就让人看轻了。

    反正王安石还要坐好几年的冷板凳,故而他目前也不着急,反正线已经搭上了。

    王安国到章越的蒐古斋后一点也不客气随便翻看,他一直觉得章越玩弄篆刻是有些玩心太重,故而好意的提醒了几次,想引导他走上正途。

    何为正途?在王安国眼底,如章越这样的大才,就是应该著书立言的。

    王安国重新坐下对章越道:“听闻管勾太学的李直讲将你撰三字诗的事写成剳子递上去了,因为没有判监的吴御史书名,故而朝堂上并不重视。我是想你再写几篇文章来,我再四处传扬一番,如此名气自然而然就来了。”

    章越对此倒是很能理解,无论是三字诗,还是王安石的认可,这都不是一蹴而就。

    好比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总是要等成名作十几几十年后才能得奖。

    书籍与名声的传播,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发酵,以及人们慢慢的认可。即便是在网络时代,所谓一夜爆红大多也是建立在之前的基础上。

    好比王安石享负天下盛名三十年,听得好像他这三十年一直赋闲在家没有作官一样,事实上王安石如今就已是盐铁副使。

    章越收拾着印章,对王安国道:“谢过平甫兄了,但我还是想走科举之正道,对于扬名之事并无兴趣,之前的三字诗只是凑巧为之,并非有意。”

    王安国笑道:“没有名气如何让主考官识得你,放榜拆名之前,考官也会据公论取士,这已是心照不宣之事。否则为何糊名制至今,行卷风气仍是扼不住,就是这个道理了。”

    王安国说完了,走到铺子另一间。

    却说章越买下这铺子改造了一番,原先铺子前面是柜台,后面则是茶室,专门接待贵客的。

    不过章越却将茶室改了。

    如今王安国来到茶室,却见章越摆着一件大器物。

    “这是?”

    章越道:“印书用的,是活版。我正好见人有卖,就买回来,打日后来印书用,不过如今没有熟识的匠人。”

    王安国一听笑着道:“还有这事,三郎真是好主意,若是方便我来帮你这个小忙。”

    章越忙道:“这如何使用。”

    王安国笑道:“我就知道三郎不甘于寂寞,早有著书立说,一鸣惊人的打算,既是如此我当然要帮到底,但书成之后,三郎需答允我,我当第一个过目即是。”

    章越心道,自己买这木活字模具是打算,将木活字印刷应用的,然后在京承印各种书籍的,倒不是为了著书立说。

    谁料王安国却是误会。

    但见王安国一脸热心,章越也不好扫他的兴,于是就答允了,心想将来书籍印成了,利润就分给王安国。

    虽说王安国纯粹是一片热心地想帮忙,但该给人家就得给人家,不能占人便宜。

    “三郎打算写什么书呢?”王安国一脸的期待。

    “还没想好!”章越直接了当地回答,回过头却看见了一脸内伤的王安国。

    这就好比读者问一个作者,从你昨天的章节来看,下一章是不是打算这么这么布局。作者一脸恍然大悟地说:“好主意!”

    这会轮到王安国苦恼了,从章越的言谈来说,他绝对是有过人的才华,但就是太淡泊名利了。当然这在当时也是一种道德。

    王安国无奈作别,临行前又道:“三郎,改日咱们不妨去金明池走走!”

    三月正是金明池畔看争标的时节。

    这金明池修建于太平兴国元年,当时是赵匡胤为了平南唐,故而在汴京旁挖了这金明池以操练水军。

    有点像曹操当年为了伐荆吴,在玄武池操练水军。

    不过这金明池极广,有池周九里三十步。要知道小城池城周也不过五六里如此,金明池竟达九里。

    不过宋朝承平之后,好武之风松懈下来,水战也改成了争标。而这本来是皇室的活动,后来也渐渐变成了与民同乐。

    每年二月末,御史台会在宜秋台张贴出黄榜,告知百姓许他们至金明池嬉游,从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

    因此每到三月,汴京内外的百姓既赶往金明池旁踏青游玩,这也是天子与民同乐。

    庶人,士人,官宦,以及女眷都会来金明池旁踏青求友。

    春光明媚时,河岸边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游人络绎不绝。

    十七娘正坐在画舫里看书,池水上的清风吹入画舫,吹动着十七娘鬓发,但她丝毫却不知觉,心无旁骛地看着书。

    甚至连外头的喧闹,及这美好的春光也没打搅了她看书的兴致。

    不提及相貌,能如此专注而娴静的女子,也是令人过目难忘的。

    范氏走来见十七娘手不释卷地样子,笑道:“这么好的春光,不去岸上走走?”

    十七娘搁下书道:“要以帏帽遮面方许下船,如此岸边再好的景色也被遮了大半,再说前后左右必是跟了女使,老妈子一群人,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在船上既能看书,也可看岸上的景色。”

    范氏摇着头笑道:“家中偏生这么多规矩,有什么法子。你在看什么书?五代史?”

    十七娘道:“这是欧阳公所修得私史,与本朝官修不同,我将两者对照着看,甚有意思。”

    范氏失笑道:“你不作女红,不插花罢了,不如学其他女子般看些诗词,博一个才女之名也好,可看这些史书读得再多,谁能知道?”

    十七娘笑道:“自己知道就好,嗯,日后的夫君也会知道的。”

    范氏也是莞尔,十七娘问道:“是了,两位哥哥呢?”

    “去打马球了。”

    范氏道:“说到了你的婚事,官人他很是着恼,他之前甚中意刘几,爹爹也是甚喜,只倒觉得他家中有婚配,不肯答允。”

    “如今好了,这刘几中了状元,官人倒是怪其爹爹当初没有决断来了。”

    十七娘问道:“如何没有决断?这状元公不是早有婚约了?”

    范氏道:“状元公是指腹为婚,后来两家一度断了往来数年之久。而且女子听说家中是没根底,故而你哥哥打算想个法子让这女子家中知难而退。”

    十七娘皱眉道:“信守婚约乃古今之义,这坏人姻缘之事岂可为之?若真是如此,我不嫁的。”

    范氏道:“你这说辞与爹爹如出一辙,爹爹当时因此斥责了诗郎一番。诗郎当时也就罢了,谁料后来刘几中了状元,而这女子也是寻上京来。诗郎这又懊恼不已了,直怪爹爹当初没有眼光,要听了自己的话,你如今就是状元夫人了。”

    十七娘闻言,但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一百六十四章 青花瓷

    曲江池畔,十七娘看向窗外,但见一行人正在河岸边行来。

    章越与王安国行于其中,但见融融春光里,金明池上荷叶田田,听闻到了阴雨之夜,汴京百姓会特意至此听雨打荷叶之声,这‘金池夜雨’也是汴京一景。

    恰巧金明池昨夜正好下一了场春雨,到了白日却是晴空万里,举目望向池边,但见荷叶上水珠闪闪发亮,是一等万物清新的气象。

    章越遥望池边柳绿如烟,重楼玉宇,岸边众多游人前往踏青,不少都是郎君仕女,此地环境清幽,甚至还有人在池边垂钓。

    至于面北的临水殿则有禁军把守,皇帝与大臣常会来此看水戏。

    章越与王安国从幽静西岸走至热闹东岸,这里搭了重重彩棚,百姓聚集于此看着水秋千,争标等等,还有不少摊贩将生意作到了御园里,是一副喧闹景象。

    王安国体胖走不得久路。二人走了一段路,正在一摊边歇息,王安国挥汗如雨,章越坐在一旁正好听见有争吵之声传来。

    二人上前一看,原来有一名摊主与主顾吵闹。

    原来摊主正在临湖卖字,但这名游人却冷不防将砚台里的墨水泼了,结果弄得一张大纸上到处都是点点墨迹。

    摊主拉住游人要他赔他墨纸钱,但游人却不肯。

    章越笑了笑,在摊主与游人争吵之际提起笔来。

    摊主正拉住游人,见章越如此惊问道:“你作什么……”

    却见章越审视了一番墨迹的分布,提笔写下了两句诗。

    一旁的王安国看了一眼金明池边的湖光山色,笑着念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此诗甚是应景,且回味无穷。一时偶得之诗尚且如此,又何况正经而作呢?三郎真是大才!”

    章越笑道:“平甫兄,见笑。”

    一旁摊主更是惊喜交加道:“小郎君一笔好字,远胜于我,我一副字不过二十钱,小郎君这副字最少两百钱。小郎君救了我这副纸字,我真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说着这摊主全身上下摸了遍,然后惭愧地道:“今日还未开张,衣食尚未有着落,只有这一百五十钱,还请小郎君收下。”

    章越王安国对视一笑。

    章越笑道:“看你也是厚实之人,这字算我赠你的。不过还请找个识货人将此字卖了吧!”

    摊主连忙道:“这如何使得……”

    章越二话没说钱放在摊上,与王安国一并离去。

    章越与王安国一路聊天,又来到一处卖瓷器之处。

    但见摊主摆了一色瓷器,一旁还雇着人看护。

    章越随意看了几眼,一旁王安国对章越道:“三郎,你看竟有汝窑的天青瓷。”

    章越顺着王安国眼光看去,但见一尊青如天,明如镜的瓷瓶正摆在那。

    一旁的摊主热情地道:“这位官人是识货人,这正是天青瓷,原是宫里的御品,经过御拣的。这‘雨过天青云**,者般颜色作将来’,说得就是此瓷。”

    章越明白,当年汝窑进天青瓷给柴世宗请器式时,柴世宗睹其状批曰:雨过天青云**,者般颜色作将来。

    章越看去此瓶瓷色,真如雨后如洗的天空,一见令人心旷神怡,有等雨过天晴,云开雾散的美好。

    摊主见王安国神色知他意动,于是又道:“官人你看此瓷薄如纸,瓶身细媚有细纹,敲之闻声如磬,最要紧你看这天青色,乃汝窑最上等的釉色,这等釉色传闻必须在下雨天时方烧出,真乃可遇不可求也。”

    章越听了摊主之言心底一动低声道:“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王安国收回目光问道:“三郎在谱曲么?这是什么词牌名,为何我从未听过?”

    章越惆怅地道:“偶然所作,你说的天青色这瓷釉需等烟雨天方能烧成,不恰似男女之间,万般等候却难见一面么?”

    王安国笑道:“三郎可是有心上人了?”

    章越久病成医地道:“多是郎有情妾无意啊。”

    随即章越又在心底自己给自己补了一句,只是有好感而已,谈不上喜欢。

    当即章越询价问道:“这天青瓷多少钱来?”

    “三十贯!不二价!”

    这……这价钱章越,王安国纵是再喜欢,也只能告退了。

    章越,王安国继续逛着摊子,但听一阵喝彩声传来。

    章越闻声看去,但见池上泊两艘画舫,船上立着秋千。

    穿着单衫的男伎人登上秋千,稳稳地荡起,越荡越高,随之在秋千作各种杂耍,左右军院虞侯以鼓笛相和,博得彩棚里坐着的庶人商宦不住喝彩。

    但秋千与秋千架平齐时,这男伎人突然腾空而起,在男女老少的惊呼声中,在空中连翻数个筋斗,然后掷身入池。

    一旁自有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来评判。

    章越瞧见一旁临水宫殿里不少宫女掀开珠帘看着秋千说说笑笑。

    章越,王安国看了这一幕,继续逛摊子。

    王安国忽道:“还是舍不得那青瓷,若被人买去了,今晚就睡不着了。”

    章越道:“既是如此,我凑些钱给你。”

    王安国笑道:“多谢三郎了。”

    二人一并折回头去找那青瓷摊贩。

    此刻金明池边人已是多了起来,人来人往,二人逆着行人倒有几分寸步难行的样子。

    当王安国气喘吁吁地赶到时,但见那摊贩前已有一名男子,似看上了那青瓷,正与摊主讨价还价。

    王安国当下也急忙凑上了前去。

    章越也站就在一旁,此刻但觉得身旁一道目光朝自己看来。

    章越初时没在意,大约是与自己一起看瓷的路人而已,对方收回目光片刻后,又觉得对方似再度朝自己身上看来。

    章越也不由看去,但见对方头上扎巾,身穿窄袖长衫腰系革带,足踏鞋履。虽说是男装,但章越可以看出对方是一名女子。

    隋唐时女子服男装盛行,宋朝也是有所继承。

    但见对方容光照人,章越略微一睹即知是位貌美的佳人,章越知对方是女子后不敢多看,老脸微红地看向一旁。

    但听对方轻轻一笑,章越不由心道,自己今日出门忘记洗脸了么?

    “章郎!”

    章越闻言不由转头看去。

    但见对方道:“淮水一别,章郎别来无恙否?”

一百六十五章 相谈

    这章郎是什么意思?

    章越听了有点懵,这章郎……有点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第一个反应是‘昔周郎,美姿容,通音律’,故有云‘曲有误,周郎顾’。

    章越忽然想起,学生时喜欢一个女生,有一年迎新晚会时,对方上台表演,自己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但章越后来发现照片里的女生每一张似都对着手机里的自己。

    章越犹豫了半个学期,终于鼓起勇气想问个明白时,妹子已有了男盆友了。

    章越事后连连安慰自己,说喜欢也谈不上,就是有好感如此。

    相亲时,也碰到几个不错的妹子,不过都是约出来吃个饭就没了下文,要么微信不回。

    章越一直感觉自己心态已历经打击而被磨练得很好,但如今这一句章郎却令章越浮想联翩了。

    姓加郎,这在古代可是形容英俊年少的郎君。当然女子称来还有深意。

    此刻金明池上远处扬旗鸣鼓,方舟反复于水上驰骋。

    秋千高荡,伎人从秋千上跃起,在蓝天白云间翻了个筋斗。水花四溅后,顿时引起着彩棚里一阵喝彩声。

    池畔杨柳树下,行人踏青出游,往来如织,摊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止。

    喧闹声中,王安国与摊主讲着价钱,谁也没注意到这里。

    二人间隔王安国与另一名询买青花瓷的人,如此对望着。

    章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章兄?”对方露出了个询问的神色。

    原来不是章郎,听错了……习惯了。

    章越立即掩饰住了尴尬,行礼道:“原来是吴家娘子,一切尚好。”

    说完章越抬起头,这才看清了对方,吴十七虽不施粉黛,又是男装打扮,但此刻章越想对方这等容貌,放在现代应该很多人追吧。

    但如今的漂亮妹子因追得人多了,或多或少有些美而自知,心中困扰于旁人的目光。

    对方身上却没有,就似那素胚青釉的青瓷,见时有等‘雨过天青云破(协)处’的自顾之美,令见了心底自生美好。

    当然也因这等人家的女子‘养着深闺人未识’之故。

    这是古代女子与如今女子不同之处吧。

    “章兄,这么巧,你也买青瓷么?”

    章越道:“是啊,我这位朋友看上了这汝窑的天青瓷,正欲买下。”

    “就是这盏么?”

    顺着对方纤指一指,章越点头道:“就是这盏,要价三十贯,娘子觉得如何?”

    十七娘看了一眼道:“章兄可否近前数步说话?”

    章越道:“在下失礼了。”

    章越从王安国身后绕过,走近数步,直距了十七娘面前一步。

    章越与十七娘相隔这么近,已可闻到她身上的馨香。

    章越心想,她让我走这么近,是不是对我有意?

    却见十七娘却正色道:“章兄,这汝瓷乃御制,拿到民间售卖,必经宫里御拣清退之后。这天青瓷若真是宫中御瓶,三十贯也是不贵,但需看仔细其中瑕疵。”

    章越这才听明白十七娘叫自己走近的用意,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那我与朋友说说。”

    章越当即走到王安国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王安国一听当即有些警觉,于是提出要亲自查验瓷器,摊主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答允了。另一人听了王安国如此说,当即也要一并参看。

    章越回到十七娘身旁笑道:“多谢娘子提点了。”

    十七娘失笑道:“章兄毋庸如此客气。倒是我方才又有些卖弄见识,切莫见怪才是。”

    章越想到当日在万叶寺,十七娘似说了这样一番话,不过当时说得喜欢数落人。

    章越当时还想道这样的女子夫君可是有的头疼了。

    那时还觉得对方笑声动听,可惜无缘一见容貌,如今倒是……

    “章兄想些什么呢?”

    章越道:“想起当日在万叶寺,小娘子似也说了这些。”

    十七娘似笑非笑地道:“哦?章兄还记得?”

    “记得,那日小娘子借伞,还预祝我考太学马到成功。”

    章越心底一动,看向对方的眸子,二人目光相撞在一起。

    十七娘眼底的笑意退去了,转而垂下了目光。她退后了一步,欠身行礼道:“章兄才高八斗,出闽考取太学乃章兄勤奋向学之故,小女子岂敢居功。”

    “这样,”章越回礼道:“多谢娘子之言。”

    这时对方忽道:“摊主,你这青瓷瓶上有一道细纹。”

    章越与十七娘一并望去。

    王安国仔细看去道:“也是,正有细纹,必是烧制时开裂,或为哪里磕了。”

    另一人道:“如说来怎值三十贯,告辞了!‘

    说罢此人拂袖而去。

    王安国也是一个劲地摇头道:“你这青瓷需再便宜些。”

    摊主为难了一阵道:“也罢了,客官说多少钱来?”

    十七娘道:“你看哪怕这青瓷的天青釉色再好,但觉得哪处有了瑕疵,就弃之不顾了。”

    章越道:“我倒觉得知了瑕疵就好。”

    “为何?”

    章越道:“完美的器物,总觉得有些不真实。知道了他的不足之处,若能接受就足以收藏了。”

    十七娘点了点头道:“章兄,这番话里似还有一番深意。”

    章越道:“正是,交朋友也是如此,人无癖者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者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就是这个道理。”

    十七娘欣然道:“章兄见识真不同常人。”

    “不敢当。”

    章越与十七娘寥寥数语,亦生知己之感。

    正说话之间,却见远处几名女使与一群仆役,正推开游人寻来。

    面对这些豪门健奴,游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十七娘看向章越道:“是我家人派人来寻我了。”

    章越道:“才想到小娘子一人在此。”

    章越方明白爱因斯坦相对论,为何与妹子在一起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十七娘道:“章兄,吾二兄对你的才学甚是青睐,若有闲暇,不妨到府上一坐。告辞!”

    说完十七娘离去。

    章越目送对方随着奴仆而去,王安国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青瓷买下端给章越道:“兄弟觉得如何?”

    章越笑道:“甚好,喜则喜矣,何必在乎些许瑕疵。”

    王安国大笑道:“正是如此。今日真是不虚此行,三郎如何呢?”

    章越望着一眼池边也道:“我也是如此。”

    ps:这章写得晚了,见谅。

一百六十六章 易否

    金明池畔。

    一处楼船水榭里,乐声流转,女伎正在池边歌舞,供给临水殿那边坐在殿檐下的达官贵人欣赏,至于百姓则没有那么好的位子,只得聚在左右,将台上围得里三重外三重。

    正在章越与十七娘在摊边叙话时,池上一艘画舫里一名女子也正看向章越这里。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吴家的十五娘,他嫁入文家不过半年。

    他的公公即是如今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时文彦博。

    十五娘嫁入文家后,日子倒是过得顺心如意。婆婆身子不好,她还代婆婆掌家,将内内外外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得了文彦博的夸赞。

    这日随着夫君文及甫来金明池上游玩。

    知是文家的画舫,池上其他画舫无不退避一旁。不过十五娘并不如此招摇,而是命人将画舫停在池边停泊。

    十五娘坐在船上舷窗边看着池边明媚的春色,随手还剥了几个枇杷,转眼又看向窗外正见到男装打扮的十七娘。

    “一人至此,也不带女使家仆?”

    十五娘吃了一惊,心想是否自己出阁后,家风已至如此了?即便是母亲没约束,但嫂嫂……

    十五娘心想也罢了,长嫂范氏与十七甚睦,至于二嫂王氏则是万事不介于怀。

    十五娘心底有气,心想是否要到母亲那告十七的状,却见她似一路寻人般走来,这令十五娘大感蹊跷,十七娘这到底是如何?

    与人相约至此?但又不像。

    十五娘想到这里,暗暗有些心惊,她与十七娘虽自小不睦,二人年纪相仿,对方学了什么,另一人就要比她学得更好,于是明里暗里较劲。

    如今十五娘虽说嫁人,但仍关心家中,她也担心家门名声受损,如此也会连累到自己。

    她心想自己这个妹妹一向行事极有分寸,她最清楚十七性子如何,今日怎会如此?到底是何事令她如此?

    但见她走到一处卖瓷器的摊边忽而停下。

    等到两个男子自摊前买瓷器时,十五娘一切都明白了。

    自己的妹妹在那犹豫了片刻,尽显小女儿的情态,往日那落落大方的十七,如今却有些举棋不定。

    而对方似并没看见,直到自己妹妹欲言又止后,最后开口唤了对方。

    见此一幕,十五娘顿时又惊又怒心道,这是那自小与己较劲到大的十七么?简直判若两人。

    她知自己妹妹是有自己想法主见的女子,但没料到对方竟如此胆大,主动与一名外男攀谈。

    十五娘见此一幕,几乎两眼一黑,一旁陪嫁女使忙上前搀扶。

    十五娘定了定神道:“吩咐下去,船上风大,任何下人不许上船边张望以免颠簸落水。”

    女使闻言一愣,心道这外头风和丽日,哪有半点起风的样子。

    不过女使知对方说一不二,当即还是照办了。

    这会儿自己夫君文及甫正好走进船舱关切地道:“听闻娘子身子不适?”

    十五娘微微一笑,自己这位夫君是文彦博的第六子,不仅家世显赫了得,且为人处事都是没得挑剔,实在是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见夫君询问,十五娘本不愿将此事与夫君提及,以免让他因十七娘而看轻自己。

    但自己夫君倒是极通透的人,应不会如何。

    何况方才相看,自己妹妹与那男子显然并不相熟。

    而且如此两人就要分别了,若自己禀告父兄,让他们询问那男子是谁,以自己所知妹妹的性子,纵使请出家法责罚,她也决不肯吐露半字。

    故而十五娘还是要求助于夫君。

    她将此事告诉了给了文及甫。

    但见文及甫失笑道:“不过说几句话罢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有什么?你家十七是个知礼持重的人,绝不会如此,我看就是凑巧遇上,又是以往熟识的如此。”

    听了文及甫这话,十五娘心底大定,不过她仍道:“或许如你所说,但我这身为姐姐的总要为妹妹操心,自小十七有什么话,什么事都放在心底不说,连娘与我都窥不得她在想什么,这叫人如何不担心。”

    “说得也是。如今泰山人在西京,娘子多操操心也应当的,只是怕你乏了。”文及甫点了点头。

    十五娘展颜一笑,这时岸上自己家仆已是来寻十七娘了。

    看着十七娘已被家里中女使健仆接走,十五娘松了一口气,文及甫道:“我去岸上将这位郎君请来叙话。”

    十五娘闻言面色大霁,几个女子一生能得如此知心知意的郎君?至于十七未来的夫君能有自己夫君十成中一成已是了不得了。

    “我还是不放心。”

    文及甫笑道:“娘子放心,我绝不会失礼,是了,你移步至荷雨阁歇息,我带人至此说话,你也帮我掌掌眼。”

    十五娘叹道,得郎君如此,夫复何求。

    十五娘不仅不放心十七娘,同时也好奇,能让自己这打小眼高于顶的妹妹看上的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章越与王安国正沿着柳堤打算返程。

    看着金明池上喧闹的一幕,章越感觉这一切与己无关。

    人生很多美好的东西,总是难以得到。好比如说成功,金钱,还有妹子。

    章越心想如果自己不努力,那么这一切都得不到。

    章越之前到吴府,也曾想是不是吴充要相看年轻才子为女儿择婿,但后来章越才知吴家富贵。

    也就说,章越如果要娶似吴十七娘那样的女子,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是要考上进士才行,而且名次还不能太低。

    章越也是很感叹,正印证了那个道理,金钱和妹子,果真都是与成功相伴。

    成功的人有多少?难怪这个世上,总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章越与王安国走时,却见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站在二人面前,对方彬彬有礼地笑道:“在下文及甫,见二位兄台英姿飒爽,不知可否结交一番?”

    章越,王安国当然知道对方是谁。宰相文彦博的公子说要与结交你,你敢说不?何况对方如此客气有礼。

    ……

    夕阳下山。

    金明池旁的荷雨阁是供给游园累了的宫室官宦女眷使用的。

    但文及甫却带着章越与王安国二人入内。

    文及甫坐下后看了屏风一眼,心知自己的妻子必在屏风后观望这里。

    其实方才二人通了姓名,文及甫知道王安国,他的兄长正是王安仁,王安道,王安石都是进士。

    其中王安石的名声自不用多说,身负天下之望。

    而王安国他也有听闻,工诗善文,更擅长于小词,在汴京才子之中也算是小有名声。

    更要紧是兄弟二人都是堂堂君子。

    至于这名为章越的少年,能与王安国这样的人相交,多半不是什么奸恶之徒。

    而章越这位少年,方才听对方身份如今是一名太学生,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三人入座后,文及甫频频仔细打量章越,心道此子倒是器宇不凡,诗书满腹,而且十五岁的太学生,也算极了得了。

    不过章越见文及甫频频打量自己不由心想,对方不是有某种癖好吧!

    至于屏风后的十五娘也看清了章越,心道此子相貌,与十七甚般配,倒是堪称连璧。

    只是男子徒然长得俊俏又是如何?若无才学见识匹配,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

    文及甫与自家娘子一般心事心道,我可得看看这男子如何了。

    文及甫问道:“三郎出自名门章氏,必是不凡,不知祖上官居何职?”

    章越道:“惭愧,在下虽是出自浦城章氏,但却是疏族出身,祖上三代并无人为官。”

    听到这里,十五娘脸色已是沉了下去。

    曾巩家贫至此仍鼓励弟兄勉力读书,为得就是箕裘不坠,抱住家里的门楣。

    曾巩祖上为官尚且如此,还有欧阳修,范仲淹之父都是为官之人,不过因早逝,二人都被归入了寒儒的范畴。

    至于章越祖上三代无人为官,那还真连‘寒儒’都称不上了。

    文及甫心知自家娘子定是大为不满意,但自己尚好。

    似他这样家世,反而不会刻意以对方祖上是否为官来看人,毕竟再大的官都没他爹大。

    文及甫正色道:“三郎家中没有人为官,居然不过十五岁即考入了太学生,必是才华出众,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文及甫这话不仅说给章越听,也说给屏风后的娘子听。

    自己这娘子性子发作,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文彦博家教极严,即便是他如今是宰相子弟,也不愿轻易与人结怨,在外面随便得罪人,何况在他看来章越前途可期。

    再说若是这少年真的合意,他不介意用文家的人脉关系,提携这少年一把,如此日后在老泰山面前也好说话。

    果真文及甫说完,王安国也是笑道:“文公子,这位三郎是我至交好友,别看他年纪轻轻,文采见识皆是了得,我看来日后别说是进士,他日朱紫也是可得……”

    王安国就是如此热心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吝夸赞章越,包括在自己兄长王安石面前也是如此。

    文及甫与章越聊了几句,也觉得此人甚是明事知礼,也是有几分欣赏,于是好意地道:“三郎虽有文才,然而汴京居,可大不易啊!”

一百六十七章 同进士出身

    世上最讲门当户对的地方,不是婚姻而是官场。

    宰相的门子七品官。

    那么宰相的公子呢?

    那是几品官呢?

    这就真不好说了。

    文及甫相貌堂堂,言谈举止既有雍容的气度,也不乏读书人的儒雅,既是仪态从容,也有超过年纪的沉稳,这样的男子放在女频小说里,少不了也是个男二的角色。

    一句汴京居大不易。

    不同人口中说来就不一样了。

    有的人说来口气,似从上到下看不起,那等令人一听即是恼火。但文及甫说来,倒是一番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为你考虑,是一等亲近。

    章越知道对方说得是对的。

    宋朝的房价是出奇的贵。

    县城自己家那双层小楼都要值个一百五十贯,汴京城房价多少?章越压根没打算问,即便是在汴河,蔡河边容易水涝的地方,章越也是没考虑过的。

    连欧阳修这样的大佬如今都要租房,更不用说买房了。

    章越想了想道:“正如六郎君所言,诚然如此,真是汴京居大不易。”

    文及甫倒为章越的坦诚一笑,从初次见面,再到王安国引荐,最后再到与章越相聊。

    文及甫对章越的评价可谓是渐渐的一路走高。

    一旁十五娘心底焦急,丈夫半点不点是什么意思?还不快将话挑明了?

    文及甫道:“三郎,我说笑了,人之富贵,也是没来由的事,自古以来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十五娘听了心底急着,哪有这么说的,她看一旁一盏花瓶,放倒在地。

    花瓶滚动的声音,当然令在场之人听到,文及甫知道自家娘子不满了,这是在催他了。

    文及甫微微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娘子的性子,敢拿主意,有决断,但有时候就是目光稍稍欠了一些长远。

    不能一味强调男子发迹不可忘恩负义,人家寒微时候也是要尊重的。

    古往今来,朱买臣的事也是不少啊。

    不过文及甫想到朱买臣的事,也觉得自己有些认可章越了。有时候真的不需太多言语,这个人是否靠谱,是可以看得出来。

    就凭这份坦诚,及不卑不亢的态度,已是跃然很多人之上了,当然其他的他还看不出来。

    文及甫笑道:“三郎,初次见面,在此着实寒碜了,过两日请你到府上一叙,我当设宴款待。”

    章越道:“文六郎君,客气了。”

    “诶,三郎平日有什么喜好?射箭,投壶可会,如此我等也好聚一聚。”

    章越道:“略知一二。”

    “太好了。”

    十五娘听丈夫这话已知是在维护了。他丈夫也不是什么朋友都结交的,对于贪慕富贵之人一向是敬而远之,但请章越到府上,可知对方十分认可他。

    文及甫笑道:“到时候王兄也一并来,咱们好好聊聊。”

    王安国笑道:“多谢六郎君了,不过在下这几日忙着夏课,就不打搅了。”

    说到这里,下人送上了汤饮,章越,王安国喝了茶饮后都是起身告辞。

    文及甫笑道:“让我送送二位。”

    送走章越,王安国后,文及甫回到阁内,见到了铁青着脸的十五娘。

    “娘子息怒。”

    “怎好息怒?十七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给人几句轻薄话给哄了去。那都是小门小户才有的事,怎么可会在自己家里。你要我如何安得了心?”

    文及甫心知,自己娘子与十七自小不睦,她如今更着紧是她吴家的名声才是。若是十七婚事上出了岔子,不仅让吴家蒙羞,也令她们几个外嫁的女子在夫家永远抬不起头来。

    文及甫笑道:“娘子坐下,喝一口茶,容我与你慢慢说来。”

    一旁女使给十五娘端上了茶。

    十五娘没心情喝,但看了一眼文及甫的脸色,还是端着茶碗呷了一口顺了口气道:“这回官人该说了吧!”

    文及甫笑道:“娘子,我问你你与你三位姐姐看人如何?”

    十五娘犹豫了一下。

    文及甫随即补道:“那各个都是精明能干之人,但凡一般的男子的小伎俩如何能入眼,若真是来攀高枝的,还不知道?至于人家的十七我见过几次,是内心极有定见之人,或许我看人的眼光也还不如她呢。”

    十五娘道:“我怎知道十七虽说……自小出众,但自幼养在深闺,又怎知外头的人心险恶。”

    文及甫笑道:“娘子说得自有道理,女子遇此事不乏犯痴的,但我看十七还是分寸极好。至于这章三郎君,我方才也看,虽不过寥寥数语,但可知是个人才。否则我岂会请他到家中小坐。”

    十五娘点头道:“我还道你要请他到家中盘问底细。”

    文及甫笑道:“盘问底细何必请至家中,派个人查一查即是。”

    “也对,少有见你这么待见人的。”

    文及甫道:“娘子我方才是怕你冲动,若是贸然出去询问,冲撞了人家,以后姐妹之间如何处得?就算此人不娶十七,我看也不是久居人下的,也不要得罪了人家还好。”

    十五娘转念一想,这章三郎十五岁进太学,日后若前程了得,倒也不是配不上十七,听自己丈夫这么说,倒是觉得他考虑周全了。

    不过十五娘面前却笑道:“你们文家的家风就是如此小心谨慎。你这性子十足像极了爹爹。”

    文及甫笑道:“哪里及得爹爹,他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娘子放心,我会去就查这章三郎的底细……章越这姓名倒有些耳熟。”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是了,近来民间所传的三字诗,不正是这章三郎君所作么?我方才竟没有想到。”

    文及甫露出恍然之色。

    十五娘显然也是听过这三字诗的名头问道:“就是上一次管勾太学的李泰伯所言的三字诗?”

    文及甫点点头道:“娘子,方才你差点误了大事。”

    “这三字诗上奏后,官家将剳子交中书们讨论,当时有人主张赐此子一个‘同进士出身’,但却为反对言,年纪轻轻,不过十二三岁岂能作此文章,必有什么谬误,还是等查实,以免贻笑大方。此事爹爹曾与我讲过,没错,我犹自记得。”文及甫言道。

    “同进士出身?”这会轮到十五娘有些吃惊了。

    什么是‘同进士出身’。

    顾名思义,同进士出身意思是‘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

    进士出身是进士三甲四甲的待遇,同进士出身就是如同三甲四甲进士出身一样待遇。

    当初晏殊就是十四岁神童试及第,官家给了他一个‘同进士出身’的待遇。

    而如今殿试不作罢落。

    故而进士第五甲一律赐予‘同进士出身’。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这些人名次最末,放在原先的殿试中,你们是不合格的。但如今殿试不筛人了,你们就一律安排为‘同进士出身’。

    但到了如今官场上也就成了一等待遇。

    若章越得到这个待遇后,按道理是可以做官的,前提是必须经过吏部挑选的。

    十五娘不知道章越与‘同进士出身’擦身而过,但即便擦身而过,十几岁就能写出这本三字诗的男子又是如何?

    十五娘此刻已不言语了。

    文及甫道:“如今我要收回自己的话了,不说有无这同进士出身,此人要居此汴京,也是容易的。”

    十五娘道:“我倒也不是看不起这男子出身,只是四姐妹都已加入高门,十七若嫁给寒门岂非……我如今只想知十七是如何识得这三郎了?莫非是上一次回家路上时结识,还是在乡里结识的。”

    文及甫笑道:“这话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十七好了。娘子?”

    十五娘闻此顿足心想,自小自己样样与十七争,难道在夫婿上也要争输了?

    “她倒是胆子大,自己相中了如意郎君,却将爹娘的教诲放在一旁,连我们几个姐妹也不顾了么?万一惹出什么事来,真不知如何收场才是。”

    文及甫闻言不由暗暗好笑。

    不过章越倒不知自己的三字诗,差一点令自己有了个‘同进士出身’。

    此刻他依旧是非常咸鱼地在太学里成为二年生。

    经过新一轮的监试之后,新的太学生已是补入太学。

    虽说太学里办学经费不足,但去年太学的解额从四百五十人提升至六百人,六百解额中还有一百名进士名额及几十名助科明经名额,这一下子令很多人看到了终南捷径的希望。

    所以有门路的想尽了各种办法将子弟塞至太学来。

    李觏,吴中复深感人数一多难免管理有些不便,虽有心推脱,但此事并非他们能决断的。故而扣去去年离开老生以及释放为官之人后,太学生一口气达至八百多人。

    故而太学的斋舍一下子都住满了。

    至于章越的宿舍也来了三位新生。

    章越此刻接替了原先刘佐的角色,成为了舍长,如今要去见李觏安排分配新生之事。

    章越,黄好义一路走一路闲聊。

    黄好义道:“三郎,刘斋长中了状元,如今斋长的位子空出来了,我看你与李直讲交情不错,不如与他说一说。日后你作了斋长,事事也有主张,也好让我沾沾你的光。”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没好气地言道:“你是借着我斋长的方便,好整日借着‘感风’之名夜宿在外,出入太学吧。”

    黄好义不好意思地笑道:“三郎,什么都瞒不过你。”

一百六十八章 家宴

    黄好义自与刘监丞的婚事黄了以后,在太学里可谓受了不少讥笑。

    不仅高攀不成,还在外面养外室,简直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甚至还被玉莲骗走百贯。

    这些言语黄好义自是知道。

    最难受是在哥哥嫂嫂的面前也是丢了人。这一番在哥哥嫂嫂家里过年,黄好义好生不受待见。

    虽说平日为人处事上有些拧不清,但毕竟是建州唯一考入国子监进士科的,这些事情他还是能看得清的。

    黄好义少时诗词作得好,五岁即可写诗,八岁时写得文章,得到了知州的赞赏,甚至还从百人取一的解试中杀出重围,若不是当年半途上害了病,他说不准早就中了进士了。

    但此那以后,黄好义就一路急转直下,似变了一个人般,诗赋文章一直没有长进,第二次解试甚至还落第了。最后州学选拔至太学的竞争中,也是全看在他以往成绩份上,家中也托人费了不少气力。

    黄好义有点明白,自己可能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人了。

    章越虽当面屡屡斥责他,但在外人面前从不取笑于他。自己有什么为难事,章越也是看情况,能帮就帮,也不介意自己占些小便宜。

    黄好义觉得章越是这么多人,唯一看得起他的人,这点他心底是敞亮的。章越说黄好义让他争取一下斋长,是为了晚上‘感风’请假出门容易,黄好义嘿嘿笑了笑,就承认了。

    黄好义眼下对玉莲还有迷恋,但不如当初了。至于为何不一刀两断,他承认自己没这个魄力,尽管明知是虚情假意,但好歹感情(身体)也需要发泄吧。

    章越则没想那么多,他与黄好义面见李觏。

    李觏对章越道:“你这篇策论写得是什么?”

    章越道:“是性论。”

    李觏道:“人无不有善,此孟子之失也,丹朱,商均,自幼及长,所日见者尧舜也,不能移其恶也,岂非人之性无善乎?”

    “还有性者子贡之所不及闻,你提笔即书性命,则入老庄释老之学,骋荒唐之言,他日也想凭此迷惑考官么?”

    黄好义心底为章越捏了把汗,李觏见太学生时,时常拿着对方的策论当面质询,但凡答不出的就要挨一顿骂。黄好义自入太学以来,已被李觏骂过三回了。

    但见章越道:“回禀李直讲,性者子贡不言,但性相近,习相远,乃孔子之言。孔子诸弟子中,子贡虽不言性,但夫子言之,夫子而下则为子思言之,中庸所言‘率性之谓道’也。至于子思之后,则为孟子。孟子所谓‘人无有不善’,也是言性也。”

    听到这里,李觏微微点了点头道:“然而孔子却也云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也,若真能率性之谓道,又如何有上知和下愚呢?”

    章越回答道:“回禀先生,性归于善而已,而智愚不移者归于才,非性也。性者,有仁义利智信,谓之五常,才者愚智昏明之品也,欲明才品,则孔子所谓‘上知与下愚不移’之说,欲明其性还是归于孔子所言‘性相近,习相远’。”

    李觏闻言徐徐点头道:“善也!”

    黄好义一旁已佩服得不得了,果真是三郎,着实了得,竟能说得直讲都能信服。

    “朝廷已令宗室大学小学皆以三字诗为课,你有什么想说的?”

    章越一愣然后道:“学生当然是高兴。”

    李觏道:“你的话言不由衷。”

    章越道:“学生确作此想。”

    李觏认真审视了章越一番道:“很好,朝廷之所以不嘉奖于你,是因你年轻,怕你一时得志而放纵,不要看眼前一时的得失,治学之事在于一个恒字,切记于心。”

    “学生记住了。”

    李觏罕见露出了笑意道:“如今刘几中了状元,斋里的事,你可先兼着,待数日之后,再定斋长之选。”

    “是,先生,学生告退。”

    章越与黄好义离开后。黄好义对章越道:“行啊,三郎,你还未开口,直讲即打算将你委作斋长了。”

    章越道:“斋长?我还未想好呢,再说吧。”

    次日为朔日。

    章越先抵至蒐古斋里刻章卖字。

    近来除了找章越刻闲章的,求字的人也是渐渐多了。

    每逢这个时候,王安国都是要来坐一坐的。

    章越也不客气,让王安国在一旁坐着。自己一面与王安国闲聊,一面则与主顾们应酬着。

    如今他的刻章已卖至八贯,此外一副字也可值三百钱,反正横竖也是一笔收入。

    刻完章后,章越即请王安国至烧朱院去改善了一番伙食。

    不过到了烧朱院后,章越有些后悔了,他没料到王安国竟这么能吃。

    一顿饭竟吃了自己五觔的肉,罢了,临末的时候,王安国还不尽兴。章越本着请客务必尽兴的原则,又点了炙彘肩,这才令王安国吃得满意。

    章越感觉自己若是王安国这样的朋友多一些,恐怕离汴京买房还真是遥遥无期了。

    烧朱院食毕,王安国告辞离去,章越则前往了陈襄的家中。

    这日章越来得比较早,并不仅仅是来学诗的,陈襄刚刚将妻女从福州老家接至汴京来,故而请章越来吃家宴。

    章越则采买了不少礼物前往。

    陈襄见了不悦道:“怎又上门带着这些。”

    章越则找了个由头,又敷衍过去。陈襄道:“先坐着。”

    陈襄走回屋里将章越带来的礼物给了浑家看了。

    师娘查点了一番,不由道:“你这学生可真是有心了,虽说都不贵重,但是可见得心意。”

    陈襄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收的。”

    师娘道:“官人,你太方正了,学生的好意,也不可拒之门外。你学生送得两只老鸭,我命女使今晚煮了一只作汤,你看如何?”

    陈襄笑道:“有劳娘子了。”

    师娘道:“等等,我这还有从老家带来的茶饼,一会熬了给你们送去。”

    陈襄看着茶饼想到一事不由问道:“是官茶还是民茶?”

    师娘笑着道:“官茶哪可拿来待客,自是民茶。”

    陈襄出门来至章越面前然后道:“今年朝堂上为了废立茶法,议论不止,你可有听说?”

    章越道:“学生听说了。”

    陈襄道:“此事虽说科举不考,但我等读书人不可只看着科举有用之书,也时时怀忧国忧民之心,你说一说你的看法。”

    章越道:“学生记得唐建中以后,即有茶禁,至今两百年。本朝实行茶禁以来,私藏盗贩者不计其数。”

    “如今官茶粗劣不堪,民间所食皆是私贩,这已是公然之事,唯官府还在捕捉私贩,以严刑峻法止之。与其如此倒不如废除。”

    陈襄点了点头道:“杨雄有言,为人父而榷其子,纵利,如子何!茶法早已是败坏,早晚有废止一日。茶法若废,原先官茶之收入至国用不足,又如何?”

    “这学生以为可以改榷为租。”

    章越与陈襄就茶法的事聊了好一阵。

    章越感到陈襄不仅仅是教自己读书科举,以及修身之道,还试图让自己往经世致用的路上去引导。

    这榷茶法的废除,确实是当今朝堂上最大的事。

    不少官员都有上疏反对废除,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则是欧阳修。

    二人聊得差不多了,陈襄当即欣然道:“你没有做过官,位列庙堂之上,却能有这番见识,实在是难得。”

    “全赖先生教导得好。”章越谦虚地言道。

    怎么说呢?

    经常去逼乎啊,起点网文看多了,基本都会闲扯个两句,唯独没有实践过。

    陈襄摇头道:“不,我从不虚夸人。”

    顿了顿陈襄又道:“是了,你已十五了,已是到了婚配之年了……”

    章越听了一愣,难道大佬又要给自己说亲么?上次曾巩都没下文了,你这回又要说谁。

    别啊,自己已是……已是够苦恼了。

    却见陈襄忽道:“你名为越,说文有云,度也。”

    “用句话来说是‘度之往事,验之来事,参之平素,可则决之’。你以为如何?”

    章越一愣,随即明白陈襄的用意,当即道:“学生多谢先生赐字。以后学生就以‘度之’为字。”

    陈襄见了很是欣然笑道:“也好,闽地乃吴越之属,你名为一个越字,已是甚好。既给你取字度之,也是要你记得,事事行前当度而行之,但也不必三思而行。”

    “学生记住了。”

    说到这里,师娘当即端了饭菜来笑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吃菜了。”

    陈襄笑道:“正好从老家带了些青红酒来,今日既是家宴,你陪我小酌几杯再回去。”

    章越道:“学生谨遵师命。”

    章越与陈襄来到饭桌前,但见一大桌子的饭菜,十分丰盛。

    师娘笑着道:“三郎,尝我的手艺,不知合不合适。”

    章越见陈襄夫妇如此热忱,这饭菜还未吃呢,就已是胃口大开了。

    “多谢师娘了。”

    “来,坐下,”陈襄对章越笑道,“咱们再说说茶法的事。”

    当即女使给章越倒了温好的青红酒。

    杯中酒香四溢,师娘在旁不断给章越布菜,至于陈襄则不断将自己在朝堂听得各方言论一一告诉给章越,提供作一个参考,却没有将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学生。

    章越不由由衷感叹,得师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百六十九章 不在曲中求

    这一天陈襄触动心思,喝了不少的酒与章越说了一些肺腑之言。

    “汉时有古文经学,今文经学之争,其中真味何哉?今文经学是董江都(董仲舒)所倡,尊孔子为素王,六经皆为孔子所作,其意就是托古改制。之后董江都以儒法合一,汉武帝依此改制,今文经学也就成了官学,在汉武帝时,不学今文经学就无法做官。”

    “至于古文经学在于谨守法度,他们依据孔子所言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们重于训诂而不章句,为何古文经学在西汉时没落,到了东汉时渐而崛起,根本在于王莽改制之败。但王莽改制说是复古,然根本在托古改制,至于东汉的古文经学兴盛,其意在守先朝制度不妄加更改。”

    陈襄的话,乍听起来没有来由,但章越却从中听出许多。

    章越道:“学生明白了,先生所言,令学生想到本朝科举文章先有西昆体,后有太学体,如今欧阳学士又崇复古,我等读书人若不从于一流派,依从考官喜好,哪怕你才华再好,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是不用。”

    陈襄闻言露出赞赏笑道:“说得好。那你觉得复古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学生以为本朝三冗至今,乃执政太过于操切,不守祖宗制度,以至于如此。故而欧阳学士提出复古之说,不仅提倡文章复古,在执政上也是复古。这也是当初范相公的主张,裁兵裁官裁费,以恢复本朝太祖太宗时政治之清明。”

    陈襄一盏青红酒下肚道:“正是如此。”

    陈襄心道痛快,众多学生之中,真无一人章越有这样的见识。

    汉朝时你不学今文经学,你当不了官,在嘉祐科举,你不赞成欧阳修的复古观念,也是不行。

    “那你以为此法可行不可行?”

    章越道:“不守祖宗制度,以至于三冗至此,固然其因,但当初范相公新政,不仅去三冗,精简朝廷的法令架构,然已不可行之事。”

    “为何不可行?”

    “由奢入俭难。”

    陈襄点了点头道:“那要如何?”

    “富国之道,既在节流,也要开源。在我看来,为宰相者二者,要么为曹参,要么为商鞅,为曹参者,不变其道,为商鞅者,大刀阔斧。”

    “怕就怕在为了贪图事功虚名,或就为了收恩取誉,如此往往就成了阁上添阁,屋上添屋。”

    陈襄问道:“什么叫不变其道?什么叫大刀阔斧?”

    章越道:“不变其道就是在于为而不为,譬如日月之运转,运而不停就是为而不为……”

    陈襄打断章越的话问道:“听闻你写三字诗,被太学李直讲奏给官家了,但却为中书压下来了可有?”

    章越道:“回禀先生,确有其事。”

    “要不要为师帮你这忙?”

    章越一愣想了想道:“不敢劳烦先生……”

    “与为师见外?”陈襄问道。

    章越想了一番陈襄平日的为人,于是道:“学生岂敢和先生见外,但学生早想过了,为此小事不值得如此。学生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好!”陈襄大笑道。

    陈襄这顿酒喝得很尽兴,至于章越也陪了不少酒。

    章越喝了一半发现有些不对,原来这青红酒是陈酿。

    莫非是传说中82年陈酿?

    反正喝了一半,陈襄已是醉了,章越也有些不胜酒力,向师娘告辞后出门回太学。

    章越喝了些酒,被汴京的夜风吹得微微有些上头。章越索性坐了马车回到太学。这时候酒醒得差不多。

    章越去太学旁书肆逛了逛,看了好几本都是古文集。

    自欧阳修提倡古文后,进士科里策论二场的分量也是愈重。

    章越买了本唐人写的古文,又再买了本《淮南杂说》,这是王安石的成名作。

    王安石中了进士后,出任扬州签判时所作。

    当时王安石不过二十一岁,到了扬州这等花花世界任官,哪里都不去,就是一个人猫在家里读书写书。

    王安石当时每日读书到天亮,这才伏案小睡片刻,等到日晒三竿了,王安石这才急忙赴府,往往多来不及梳洗。

    当时韩琦任扬州知州,看王安石这个样子,怀疑他每天晚上都从事‘多人运动’,于是委婉地劝了几句。

    王安石出来对左右道:“韩公不知我也。”

    后来王安石将在淮南时读书时心得编撰成文名为《淮南杂说》,此书一面世即被天下的读书人们推崇,甚至认为可与孟子并论。

    韩琦也知道自己冤枉了王安石,曾打算将他收入门下,又推荐王安石试馆职。这等于是一等示好,却都被王安石拒绝了。

    王安石在日记里这样评价韩琦,说他别无长处,除了面目较好耳。

    章越看买这两本书要掏了五贯钱,相当于普通百姓两个月所得了,于是改买为租,如此可省去不少钱。

    付了押金时,章越在书肆门前等候之际,却见得太学门前等了一色骡车驴马,车饰华贵,左右都是跟着豪奴健仆。

    左右皆有火燎簇拥,几名新入太学的华贵子弟,其中一人左右跟着两名鹰奴,对方正好逗鹰玩弄,其余人则正高声笑谈,其中甚至吹嘘起自己驾车之术来。

    章越看着这一幕微微一晒,驾车的本事再好又如何,比得上本朝的‘高梁河车神’太宗皇帝吗?

    笑声顿了顿,章越又看到几名太学里的教授直讲恭敬地将几名高官大僚模样的人送出了大门,他们应该都是这些华贵子弟的长辈,多是来给自己子侄打个招呼如此。

    章越寻思着即回到了斋舍里,黄好义依旧是还未归寝。

    不久管舍的学吏即是来了,后面跟着一群人。

    其中正有方才章越在太学门前见到一名年轻男子以及他的长辈。

    学吏对他的长辈一副阿谀之态,对方则道:“这斋舍未免也太清苦了些吧,连饮器都用陶罐。”

    年轻男子道:“伯父,小侄也是随遇而安。”

    “你有这向学之心甚至,切记,以友善同窗,敬慕师长为要,”此人长辈看了章越一眼笑道,“以后吾侄就劳烦你多多照看了。”

    章越道:“不敢当。”

    对方看了章越几眼,对于侄儿这舍友甚是满意,于是笑道:“有闲暇不妨与吾侄一并到府上叙话。”

    说着此人身旁的家仆即给章越递了一封帖子即是离去,仆从也是给对方放下不少行李。

    章越一看此人来头,对方竟是……竟是集贤院修撰范镇,他与欧阳修同是吴奎的女婿,同时也是吴安诗的岳父,难怪学吏方才毕恭毕敬。

    至于此人则名为范祖禹,是范镇的侄儿。

    不过范祖禹并没有半点官家人家的习气,从包袱里拿住家中的土特产以及吃食分给了章越,还请过几日去樊喽吃饭。

    不久黄好义回来了,听闻对方是以文章名满天下的范镇之侄也是与有荣焉,心想能和对方同寝也算是沾上光了。

    范祖禹带了不少器具来,也是丝毫不介意章越与黄好义同用。三人一番闲聊后,很快即是熟络了起来。

    黄好义与范祖禹闲聊说着话,章越则拿起新租的书来读。

    范祖禹看见章越如此,即舍了黄好义向章越讨教说了几句即道。

    “听闻太学中功课甚难,一不留意即吃训斥。”

    黄好义笑道:“你伯父乃状元,有他给你撑腰,直讲教授们都会给你留面,不用担心。”

    范祖禹听了有些不悦,但没有动色。

    章越则道:“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我看这倒是好事!淳甫,正好日后大家一起切磋学问,互补长短。”

    “多谢舍长。”

    章越聊了几句也大体知道范祖禹性子如何,于是道:“淳甫,我与四郎说话比较直白,你有什么话也不必拘着,舍内小吵小闹的总比时时揣摩着别人想什么好。”

    这到这里对方脸上露出了笑容道:“是,舍长。”

    次日另外两名同寝也来了。

    身为舍长章越当即给三人泡起了茶。

    身为闽人章越平日自是喜好喝茶,不过团茶片茶那等太费功夫了,章越一般则是喝草茶。

    草茶就如后世那般那热水一冲一泡即是。

    章越与他们交代了太学的学规后,带着他们领盆子与陶碗再三叮嘱道:“盆子洗脸洗澡之用,陶碗用作去馔堂打饭,到时候可别用错了。”

    众人都是会意地笑了。

    当即章越带着众人在太学里闲逛,走着走着,章越却迎面碰见一个熟人。

    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同一个县学里,且在吴家一起抄书的何七。

    当初他没有考入太学,而是成为了州学生。

    对方竟也到了太学来了,成为一名太学生,如今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对于何七能来到太学,章越是一点也不意外,意外的是本以为要数年功夫,居然他只用了一年。

    二人见面,章越倒是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这样的小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章越也担心自己对对方哪里不周到了,如此就后患无穷了。

    “三郎,当初一别真可谓……”

    章越笑着道:“何兄,我亦时常惦念着你,以后既是同在太学,时常来往。”

    二人说了几句即是分别。

    然而过一段日子,章越就听见熟悉的人隔三差五地来询问自己是否有‘曹孟德之好’?

    ps:明日更个大章补上!

一百七十章 成例

    章越两名同寝一人名叫黄履,字安中,邵武军人,正好是章越,黄好义的同乡。黄屡之前就是太学生,但没读了几个月,即因害病养了一年多,如今算是复学。

    黄好义曾在乡里即听闻过黄履的名声,算是学霸一枚。

    另一位同寝名叫孙过,则是西京人士,曾师从于邵雍学易,这也不简单。

    加上范祖禹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章越因来了几人同寝深感有些竞争压力加大。

    至于养正斋中其他几个舍里也来了几个牛人。

    章越回到斋舍后,即看到一名华服青年,正捧鹰把弄。章越见此不由讶异,什么时候太学肯让学生们养宠物了?

    别的宠物也罢了,还是如此凶猛的鹰。

    章越也曾去过汴京里的鹰鹘店,却没见过比这青年臂上的鹰毛色更鲜亮,更凶猛的了。

    章越知昨日范祖禹昨日与这青年一起来太学,于是问道:“范三,此人是谁?”

    范三言道:“此人名为韩忠彦,是韩相国家的大郎君。”

    章越心道,原来世界如此之小。

    前几日刚见了文及甫,如今又与韩琦的大儿子同斋共学。

    在太学里镀了把金,也不要说其他了,光靠结识得这些牛人,就足够自己在汴京安身了。

    不过韩忠彦在斋舍里玩鹰,这一副目无余子的样子,倒是令人不快。

    本来这时候理应由斋长出面制止,但是刘几中了状元已自动卸职,如今养正斋里李觏让章越和斋谕代管。

    斋谕是执掌学规,斋规的,他本应该在这时候出面规劝,但对方却犹豫了。

    这倒也不能怪斋谕,众生们都是可以理解的。

    虽说斋长有诸多好处,但章越之前与黄好义说自己不想任斋长,倒不是虚言,因为要牵扯自己不少精力。

    斋里总有几个刺头不服管的,又碰上韩忠彦这样衙内中的衙内的,你敢管么?

    一旁同斋的太学生们皆有微词,但摄于对方声势却不敢有一人上前。

    章越道:“此人我略有耳闻,我去劝一劝他。”

    章越要上前,一旁范三郎拉住章越道:“舍长,韩大虽说在京城衙内中不算跋扈,但都是爱惜面子,切莫与他争执。”

    章越与范三郎道:“我有分寸。”

    章越上前对韩忠彦道:“在下章越,字度之,如今代管本斋,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韩忠彦用手摸了摸鹰毛,然后随意地道:“原来是章兄,在下姓韩,字师朴,幸会。”

    章越笑道:“不敢当,在下听闻韩相国家的大郎君表字亦是师朴,想来必是兄台了。”

    “不敢当。”

    章越道:“听闻韩相公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为人之所不敢为,实乃自范相公本朝的擎天柱国之臣。”

    “好说。”

    章越又看到韩忠彦的鹰笑道:“真是神骏的鹰,方才在下不谨慎忘了说了,斋舍里空间甚小,似不便于此鹰腾挪,万一折损的羽翼岂非可惜。”

    韩忠彦闻言看向对方,却见章越宽和地笑了笑。

    韩忠彦打量章越道:“你既知我爹乃当今宰执,我还不知你底细,你姓章,那么章子平章子厚识得?”

    章越道:“都是未出五服的族亲。”

    韩忠彦点头道:“我与子厚子平皆有交情,如此说不上生分。既是如此,我将此鹰移出斋舍了。”

    “如此多谢韩大郎君,改日兄台将此鹰放之郊外,也让我好一睹其翱翔九天之风姿。”

    “好说,你们章氏子弟各个能书擅文,以后同斋我要多请益才是。”韩忠彦说得也很客气。

    韩忠彦说罢命鹰奴带着鹰出门了,而他则道:“我寝室何在?”

    国子监有国子生与太学生。

    国子生是七品以上官员子弟,韩忠彦即是如此。国子监对于国子生管得极宽,至于太学的规矩管不到国子生,韩忠彦这样的国子生以往倒是常在太学斋舍里借宿听学。

    众人见章越方才与韩宗彦言语的一幕都是嗡嗡有声。

    章越回到斋舍后,一旁范三郎,孙过,黄履对章越都是面露佩服的神色。

    黄好义则道:“三郎,我之前说错话了,你还别争这斋长之位了。”

    章越看向黄好义道:“为何不争?之前我尚有犹豫,如今我倒真要试一试!”

    众人都不明白章越之意。

    章越心道,连韩宗彦都摆不平,以后连当变法马前卒的资格都没有,人家王安石可是一人独战韩琦,文彦博,富弼,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等六大派高手啊。

    再说你们这些人都不了解太学生生活的清苦啊!

    果真如章越所预料,韩忠彦来太学住了没两日,即已是打起了退堂鼓。太学生活条件之恶劣,绝非韩宗彦这样自幼锦衣玉食的衙内可以忍受的。

    第三日起,韩忠彦即夜不归宿了。

    第五日起,韩忠彦即来半日走半日。

    后面几日就隔一日来一次,再以后频率就更少了。

    章越料如韩忠彦来太学,不是为了与同学们打成一片的。多半是要让老爹高看一眼,或者纯粹是体验生活的,故而肯定住不久。

    但经过规劝韩忠彦之事,章越在斋舍里的威望倒是提升了。

    按照太学里的规矩,斋长需由学官推荐,斋生认可,学正授命。

    别看太学虽小,但这些流程一个也省不得。

    章越已得到了李觏推荐出任斋长,至于学正授命大概率是走个过场。

    名义上学官是不管理太学,而是由太学生推举出的学正和学录管理,但中间最重要的还是在于斋生们的认可。

    章越打听除了自己,斋谕也有打算竞争斋长。

    斋谕是慈溪人士,之前论才学等各个方面都不如刘几,但是胜在在斋舍三年,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平日也会用小恩小惠来拉拢同窗。

    至于章越在斋舍里人缘也是不错。

    除了有李觏支持,去年还刘佐,向七一起满汴京地采买冬菜和薪炭,算是一直在斋舍作事比较多的人。

    章越功课赶上来了,如今他的诗赋都能得个中,至于经义更是得优,与斋谕相较倒是不相上下。

    因此现在斋内两边都有人支持,而支持斋谕的人多一些。

    斋谕有次找到章越私下聊了聊,意思是让章越退出竞争,他来担任斋长,由章越来担任斋谕。

    但是章越没答允,他又不是真为了斋长之位的好处来的。他只想通过此职在太学里多历练,与人打交道,拓宽人脉罢了。

    二人虽有竞争,但还是保持比较好的气氛,平日见了也是有说有笑。

    这时候正巧有一事,这次太学扩招至八百人后,太学里的用度再次吃紧。

    这时候就要各斋用斋用钱补贴了。

    养正斋的斋用钱已差不多见底了,这时候就要向各位先达化缘,讨要光斋钱。

    说起光斋钱也有不成文的规矩。

    这是每个太学生中进士做官后,对于本斋的馈赠。

    官到什么位置就要送什么礼,比如官至宰执则要送真金碗一只,至于状元则送镀金魁星杯柈一副,若帅漕新除,则要给两百贯,酒十尊如此。

    正好章越和斋谕二人竞争斋长之位,于是二人各自出面,也算一定胜负。

    斋谕找了刘几,对方之前与斋谕同斋,一出手拿了十贯。

    章越则去找向七。章越知道向七刚定下婚事,正如他所愿娶得是一位官宦人家之女。

    章越见向七的地方正是在樊楼。

    章越没有上去,而是让伙计知会,自己在楼下等候。

    不久向七醉醺醺地下得楼,一见章越很是高兴,笑着拉住他道:“三郎,来得正好,与我一并吃酒去,我给你引荐几位同科,他们都爽利热肠之人啊,结交了对你以后科考大有好处!”

    章越则没动道:“七郎,我这次不是来与你吃酒的,如今太学人多,斋舍里有了难处,斋用钱不够。”

    向七道:“我知道我如今中了进士,但至今光斋钱还没凑够呢,宽限我些时日吧。”

    章越心想这樊楼一桌饭菜都得五六贯了吧。

    章越道:“也罢,那我就先回去。”

    向七则道:“三郎,既是来了,就不要见外了,以后我出官了,你要见我就难了。斋舍之中,如今就我与你交情最好了。那刘佐不仗义,知我中了进士后,连半句话也没有。”

    章越道:“我是来与你拿光斋钱的,叙旧之事以后再说吧!”

    向七借着醉意道:“三郎,我与你道来,斋舍里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一一记得。以往我没少遭人白眼,刘几要打金碗光斋是他的事。如今要我拿光斋钱便宜他们,想也别想。但若你要使钱,我绝没有二话。”

    向七满脸酒气直喷章越脸上,他不由苦笑,对于斋里的同窗有这么大怨念我还能说什么。他日真有难处,我也不好开口向你借钱。

    章越最后说了几句即告辞离去。

    章越走在汴京路上,想着方才向七的言语,也不好评价对方什么。

    正走至半路,忽有一人下马道:“这不是三郎么?”

    章越一见笑道:“这不是二郎君么?幸会幸会。”

    对方正是吴安持,他笑道:“三郎去哪?好久不见。”

    章越笑了笑道:“之前去见了向七郎。”

    吴安持笑容有些淡淡的:“哦,向七,我记得他中了五甲,之前在审官院见过他一面,今时不比往日了,三郎找他作什么?”

    章越如实道出,吴安持一笑道:“我还道什么事,向七那性子我还不清楚么?这人抑着自己性子太过,早晚如向七一般。这光斋钱我给你凑了。”

    章越讶道:“这不好吧。”

    吴安持笑道:“我虽说不是进士及第,但好歹如今也荫了官!”

    说着吴安持对一旁仆人吩咐道:“取五十两来到太学交给三郎。”

    仆人飞奔而去。

    章越也是没料到平日待人甚是寡淡的吴安持居然有这一面,难道还是纯粹的有钱任性。

    果真吴安持笑道:“五十贯不算什么,不过是家有千金,行止由心罢了。”

    章越心道,果然。

    这钱虽有些多,但也是交至斋里,不是给自己,章越也没有推辞。

    “倒是三郎有些日子没到我家来了,上次家宴遇上了文六郎君,他对三郎你可谓赞誉有加。”

    章越笑道:“文六郎君谬赞了,不过是恰巧道左相遇罢了。”

    吴安持摇头道:“文六郎君可谓是金口,素不夸奖人的,三郎,我兄长素来口无遮拦,有什么冒犯之处,千万莫往心底去。家父下月回京省亲,到时候三郎无论如何也要来家坐坐。”

    章越闻言一愣,然后答允了吴安持。

    之后章越即返回了斋舍,虽说向七一毛不拔,但在光斋钱的数量上,章越还是压过了斋谕一头。

    之后章越即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斋长。

    正所谓双喜临门,章越成为斋长后数日,李觏找到章越与他说三字诗的赏赐,中书那边已是有了决断,大概快下来了。

    章越问李觏到底是什么赏赐。

    李觏与章越道大约会是州文学或州长史之间二选一。

    所谓州长史,在晋时州的佐属有军府佐属与州佐属两系,长史为军府佐属的上纲,别驾为州吏的上佐。到了唐朝州长史就是州别驾。

    可是到了至宋代,府、州长史名为上佐官,实为散官,并无职掌。

    至于州文学,在唐朝时品秩同州参军,位在参军之上。但是州学颓废,博士多以寒士为之。文学亦无职事,士人耻为之。

    到了宋朝,就是州学助教。

    在宋朝州长史和州助教都是授予特奏名进士,特奏名诸科的待遇。

    什么是特奏名?

    就是进士五次省试不第,年满五十,或诸科六次省试不第,年满六十,或者经过殿试被罢落,进士考三次,诸科考五次以上。

    官家会特别开恩给这些人一个考试的机会。

    最后特奏名及第了,会授予进士诸科州长史或州文学。

    章越闻言倒是有些茫然,幸福来得太快,尚且不及消化。

    李觏道:“三郎,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感谢老师,领导的栽培,章越一时激动,话正要说出口。

    却见李觏道:“不过我看你最后还是推了这次封赏为好?”

    顿了顿,李觏正色道:“依成例需如此!”

一百七十一章 传颂

    为何要推辞?章越说实在的并不想推辞,但听到李觏说是成例。

    章越感觉当个大宋读书人好难。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但偏偏要表现出一副对功名视如粪土的样子。

    所以这就是成例。

    别说,连王安石这样大佬,也是这样。王安石乃甲科进士出身,一般来说在外地任几年官,就可调回京师。但王安石却屡屡退却馆职,宁可在地方为官,当了京官,也频频向朝廷要求外调地方,要求奉养父母。

    章越猜测王安石的目的是愿作地方官,以少施其所学,处理一些事务。

    不过在旁人看起来,这就是一种高风亮节。

    这也是时人推崇的道德。

    因此听李觏这么说,章越也明白,自己必须走这个过场。

    就在这须臾之间,章越已想通了道:“先生所言极是,学生自觉才疏学浅,无论是州长史还是州文学,都是非分之赏,破格之赐,学生不敢受也。”

    李觏道:“你能明白其中诀窍就好,读书人才之愈高,难免自负越重,难免也期望愈高,一旦有了高低,愤世嫉俗之心就来了。正如你所言非分之赏不受,正要你不骄不躁,戒利戒欲。”

    章越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道:“学生是这样想的,反正州长史州文学也是个虚名,又不能做官,故辞了也就辞了。”

    李觏一哂道:“还有呢?”

    章越又道:“州文学与州长史乃特奏名进士诸科释褐所得,这些人寒窗苦读考了一辈子,但学生写了一本书即得知,再如何心底也有不甘,贸然受之也遭人之嫉。”

    “恩。”

    李觏摆了摆手,一点不留情面地示意章越可以下去了。

    章越走到半途,转过身来道:“学生多谢先生向朝廷举荐之恩。”

    李觏道:“不必谢我,此番我肯举荐你,是因太学也可从中得利。”

    章越称是随即离开回到了斋舍。

    章越一进门见到一副众舍友们齐勤奋读书的场景。

    章越也是感叹,以往舍里也是读书,但偶尔会说说笑笑,但如今却气氛肃然。

    这学习态度很是端正,有一个良好学习氛围,是能够自然而然地感染人的。

    正所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格高’,这话的意思就是你肯放下身段,厚着脸皮勤抱大腿,总有一日你也会是大腿的。

    正当此刻章越斜眼一看,却见孙过神色有些紧张。章越见有异,仔细观察看见他铺盖一角有些鼓起。

    章越轻咳一声,走过去掀开铺角,抽出一物来。

    “别!”

    一屋子绷着气氛一下子散开了。

    章越手举此物道:“我道尔等如此勤学,在斋舍里一步不出,居然是在……”

    看皇叔啊!

    章越见四人道:“……这艳本是谁带得?居然也不告诉我一声。”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

    黄好义笑道:“我早说吧,三郎也是我辈中人。”

    “同道,同道也。”

    “三郎不会当了斋长就翻脸不认人的。”

    众人重新一并坐下‘研究’。

    章越略翻了几页心有遗憾道,终究文言文的皇叔还是不如白话文的好看。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需躬行啊!”

    章越略带伤感地遗憾,上辈子没碰到实践的机会就穿越了,真遗憾啊!

    章越没料到一句话下,震惊四座!

    在场四人无不动容。

    “好诗!”

    “好句!”

    “言简意深!”

    黄好义一脸怀疑地道:“三郎诗赋之资不过平平,连我都不如,怎地偶尔总有这样妙句?”

    范三郎则道:“我倒不见得,以斋长之才,此句必是信手拈来!”

    孙过叹服道:“听闻柳三变小词都在青楼里所作,莫非斋长的句子需……”

    众人闻言都看向那本‘皇叔’,不约而同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章越心底大骂,这么说难道自己以后科场上还要夹带‘皇叔’入场么。

    “斋长,你说如何?”

    章越一脸严肃地对同舍道:“只能说实践出真知,与诸君共勉!”

    “有理!”

    “好一句实践出真知。”

    “果真是大道至简!”

    众人听了章越的话看向那本皇叔顿觉索然无味。

    章越心道自己想抄首诗,怎么就那么难了,总是出现各种事故。

    这时候黄履忽道:“同斋之中,有谁实践出真知了?”

    章越拍了拍黄好义的肩膀道:“四郎,这话必须由你来答!”

    众人都齐刷刷将目光看向黄好义。

    黄好义扭捏了半天,方道了一句:“此事此事只能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茫然。”

    众人不由问号脸。

    黄好义道:“当时很快……很快……”

    数日之后。

    今日为卢侗卢直讲于崇化堂讲授。

    卢直讲也是位老经士,他曾数度乡举不第,最后以特奏名得授州长史。之后又被蔡挺举荐为国子监直讲。

    至于章越则在堂下听讲。

    八百名太学生坐于一堂可谓是满满当当,去迟了坐到立柱之后面壁思过也就罢了,若坐到门边去吹风,那就太惨了。

    故而章越他们早饭这顿即囫囵吞枣般吃完,然后赶紧到崇华堂来抢座。

    所幸来得不算太晚。

    坐在殿中靠中后的位子。

    当然为了抢座,众太学生们也是各施所长。

    有人索性横躺竖卧占了老大的地,强行霸座,等着同斋同寝的人赶到。

    经过一阵推搡,等鼓声之后,堂上太学生们都到齐了。

    已经是一把年纪的卢直讲在堂道:“今日我们讲诗,孔子视诗可兴、观、群、怨,陆机以诗缘情而绮靡,此外诗还有三言,五言,七言之分。”

    “说到三言诗,汉高祖刘邦曾作一首华晔晔,固灵根。神之斿,过天门,车千乘,敦昆仑……”

    听着卢侗讲诗在场之人有些晕晕欲睡。

    “还有班固所作的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

    这老经生真是的,讲什么诗啊?

    下面不少太学生们腹诽。

    至于同舍几人都是百无聊赖。

    章越道:“四郎,把你与玉莲事说一说啊,否则我等都要睡去了。”

    听章越这么说,其他几人都精神一振,这个话题,如此我们可不困了。

    其余几人皆是鼓动。

    黄好义也知众人调侃,如何就是不说话。

    众人调侃了几句,见学正朝这里看来,即闭上了嘴。

    但见卢直讲继续道:“说起可以流传后世的三言诗还有一首……则是三字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卢直讲讲完之后,补道:“此诗虽是浅显,却是可收启蒙之功的。如此王府宗室之大学小学皆已教授这三字诗。”

    卢直讲讲毕后,有一人问道:“先生,此诗是哪位古人所作?”

    卢直讲想了会道:“这倒是不知,似从五代时所传,听闻也是周兴嗣所作,不过这当不得准。王介甫知舒州时采纳用于民间,今日想来大约是哪个民间儒生所作,最后有所遗失吧!可惜了,古往今来不少才子,最后都无法留名青史!”

    章越闻言不由轻咳了一声。

    众学生们嗡嗡地议论了一阵。

    这时一名太学生则起身道:“先生,我倒是听闻此诗是由一名太学生所作。”

    卢直讲闻言道:“哦?我年轻时就曾记诵此诗,竟由本朝太学生所作?”

    也有人笑道:“是啊,此诗明明是古人之作,我当年在蒙学时就曾听人说过了。”

    章越不由惊讶,这是什么情况?集体记忆错乱了?

    只见那名太学生道:“启禀先生,我说并非本朝,而是作这三字诗之人就在我们之间!”

    闻言不由满堂哗然。

    如此朗朗上口,一听即明的三字诗居然是本朝人所作,而且竟还是一名太学生,这名太学生还坐在此间?

    众人左右在讲堂上寻找。

    卢直讲揉了揉老眼昏花的眼睑,然后道:“难道真有此事?不知是何人所作?”

    章越正犹豫是否答应,毕竟这很有装逼的嫌疑,这时候出场不太合适。

    正待这时,外头闹哄哄一片,有人道:“宫中来人了?”

    众太学生们都是一脸愕然。

    不久李觏及几名讲官一并着官袍同至道:“养正斋的章越在此?”

    章越当即众人中起身道:“学生在此。”

    李觏对章越点了点头。

    章越当即步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

    章越来到门外,李觏引章越到一旁道:“宫里来人了,是官家身边人,莫约是问一问你三字诗的事,你需谨慎地答。”

    章越有些茫然道:“先生不是要学生先辞了?”

    李觏道:“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有了变化,你先不要着急的辞,先听听宫人吩咐你什么再说。”

    章越见李觏说得如此认真严肃,不由心底有些忐忑道:“先生,你有什么话不妨与我直说……学生实在是一无所知。”

    李觏心道,我也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我又去问谁?

    但李觏在章越面前,不能一无所知,只是觉得此事有些太过郑重其事了。

    李觏道:“你反正随机应变即是,切记不可失了礼数。”

    随即李觏又补道:“我看你平日说话甚是妥帖,谨慎些不会出差池的。”

    经过李觏一番吩咐,章越当即随着对方以及一行人前往国子监。

一百七十二章 老师的话

    章越抵至国子监三鉴堂。

    里面早有一名宦官坐此,左右各站着十几名小黄门。

    而都监吴中复坐在一旁与这名内宦陪话。

    吴中复章越见过几次,此人铁面无私是有名的,管理国子监也是如此,以严律治学,故而大多太学生都不喜欢此人。

    章越此刻心情有几分忐忑,先向吴中复与宦官行礼,不敢多打量垂首一旁站立。李觏在旁道:“三郎,这位是陈都知。”

    章越再度行礼道:“太学生章越见过都知。”

    章越这才看清对方四十多岁年纪,满脸的笑容。

    对方笑着道:“真是年少有为,这般年纪就能写出如此佳作,吴监判,李直讲教导下,这太学之中藏龙卧虎。”

    李觏已退在一旁,吴中复接话则道:“太学之中确实人才锦绣,这也是官家仁德礼贤之故。”

    陈都知看向章越道:“官家素来雅重读书人,章郎如此俊朗年少,即能写出三字诗如此煌煌之作,日后前途无量。”

    章越心情有些激动,不由问道:“在下惶恐,都知的意思是在下微名已抵天听?”

    陈都知闻言不由长笑,上下打量章越,与一旁的吴中复道:“你这学生真是实诚的少年。”

    吴中复道:“小儿不会说话,让都知见笑了。”

    吴中复虽说章越不会说话,但对章越此番应答颇为嘉许。

    章越闻言不知所措,紧张之色溢于言表,这其中有七分确实如此,三分也是表现给人看的。

    陈都知笑摆了摆手道:“哪里话,说得好。”

    陈都知对章越道:“你的三字诗官家已是过目了,特恩授你为州长史。”

    章越道:“还请都知恕罪,草民不敢领。”

    “为何?”章越的回答没有出乎陈都知的意料。

    章越知道推辞也是应有程序,不过如何推辞,也是诀窍。

    一等是真推辞,还有一等是假推辞。

    而且推辞必言之有理,不是空洞无物,好达到‘在表面上’尊重人家的效果。

    章越道:“草民听闻古之人君,治本于道,道本于道。古今论治者,必折衷于孔子。孔子告鲁君,为政在九经,而归本于三德。”

    “草民写三字诗,不过为了补益九经,收启迪之效,有功于治道。陛下令蒙童习此三字诗,已遂草民之愿,岂敢再图赏赐。”

    章越一番话下,不仅陈都知,连吴中复对章越的表现有些吃惊。

    陈都知看向吴中复道:“好,此子说话甚是得体,官家下月二十巡幸国子监时,到时候李直讲就让此子伴驾说话。”

    “是。”

    这回李觏震惊道:“巡幸国子监?”

    吴中复淡淡地道:“不错,李直讲如今方知么?”

    李觏又惊又怒,此事吴中复一点消息也没透给自己,令自己在都知面前出了好大的丑。

    陈都知对于国子监与太学之间勾心斗角并不放在心上,而是对章越道:“补益九经,口气不小啊!我会将此番话如实禀告给官家!”

    随即章越一副半响反应不过来的样子,陈都知大笑当即起身离去。

    吴中复与李觏都一并送出门外。

    送走陈都知后,吴中复回到三鉴堂对章越说了一番话,章越并没有太听得进去。

    他突然想起郭师兄给自己说的范仲淹的故事,就是那个‘他日见之不晚’。

    没料到如今自己就要见宋仁宗了。

    吴中复一直在叮嘱章越,章越只是努力地点头,等真正回过神,吴中复已是说累了,而在场直讲都是带着笑容看着自己。

    章越从众人目光的眼光中看到勉励。除了李觏外,这些讲官都教章越的课,批改过他的文章,也算是老师。

    “我如你这般年纪,别说官员,连县学也未入。”

    “我记得我是二十九岁时进士乙科,方才见得官家一面。”

    “当年我在道旁正巧见官家出巡,时摊贩侵街占道,官家却不许人驱赶百姓,宁可御驾慢慢行矣。我也有幸在此第一次见了官家。”

    “官家是宽仁之君,你无需担心,面君时如今天这般奏对即是。”

    “是啊,官家最赏识读书人,何况你的三字诗已得到他的御笔钦点。”

    众讲官你一言我一语善意提醒着章越,这令章越感觉亚历山大。

    章越定了定神道:“学生先告退了。”

    “也好。”

    在场的讲官都继续投以鼓励的目光。

    临走前,李觏叫住了章越,吩咐道:“官家下个月至太学之事,先不许道于旁人。”

    章越道:“学生晓得。”

    章越走出三鉴堂,想起当今这位官家,不得不说真是当之一个仁字。不过章越想起历史上王安石似有些不喜欢宋仁宗,颇有微词。

    章越回到斋舍后,自然要面对舍友们自有一番盘问,不过他想起李觏的吩咐,倒是守口如瓶。

    数日之后,吴安持邀章越至吴府一趟。

    章越之前就答允,如此当然应约上门。

    于是章越提前安排了斋里的事,也到陈襄那交待了。

    陈襄听闻吴充让次子吴安持请过府一趟,露出略有所思的神情。

    陈襄对章越道:“我与吴春卿平日交往甚浅,不过吴家……在朝中脉络众多,如吕家,韩家,夏家,文家等都是他的儿女亲家,此中倒有错综复杂。”

    章越道:“先生可是怕学生与他们家的子弟交往,沾染了富贵家的习气。”

    陈襄认真地看向章越道:“确有些许担心。我以清贫自持,说富贵如何如何,倒有些盲人摸象。”

    “但你我都是寒门出身,在你身上我看到当初的我。我初入汴京也曾在富贵人家子弟的鲜衣怒马前有些无所适从,但我不觉低人一筹。我辈读书为何,就是要上面官家也好,下对乞儿也好,皆可坐而论道。”

    “只要心底有这份骨气,即可作到荣辱不惊,真正称为一个读书人。”

    章越听到陈襄这番话,但觉得血气上涌,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了。上面天子下对乞儿,众生于我眼底平等。做到太难了,还是做到‘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阶级分明’比较容易。

    章越起身道:“学生受教了。”

    陈襄笑道:“这话似我说吴春卿的不是,此人我虽没交往过,但欧阳永叔,王介甫都是他的挚友,其他不论,吴春卿为人必有过人之处。你见了他当好好请益读书立身之道。”

    从陈襄这告辞后,章越听出老师似不太赞成自己与吴充走得太近的意思。

    首先章越还不知道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有哪里被吴充看上的?但陈襄已认为吴家与几位宰相家的频繁政治联姻,这样的家庭令人觉得水很深,太复杂。

    至于吴家几个子弟人都是不错,但不免有些富贵习气。

    或许这样政治联姻在高官之中是平常事,但自己这个没有根底的寒门,还是不要往里面凑了。

    陈襄会坑自己么?

    不会,自己老师每一句都是从自己立场上考虑。

    所以陈襄的话,令本已下了决心的章越有些动摇。

    到了约定之日。

    章越还是一大早穿戴好,准备雇马车前往吴府。

    哪知太学门前,吴家早派好了一辆马车。

    对方一见章越即道:“章三郎君,我家二郎君命老仆在此等候多时。”

    原来吴安持的主意。

    章越道:“多谢吴二郎君了。”

    当下章越坐上马车,驶往吴府。

    章越看着马车窗外飞掠而过汴京的景物。

    “马车可妥当,是否太快了?”老仆殷勤地询问,生怕有哪里招呼不周。

    章越笑道:“甚好。”

    听了章越的话,老仆方才放下心来。

    马车行得甚快,不过半个多时辰,章越即抵至吴府。

    也不用人通禀,自有人为章越引路。

    到了府内,章越穿过了几处门廊,被带至一处厅里歇息。

    章越看着这厅外佳木奇石,一道清流从台阶下经过,远处亭台墙垣隐于花草树木之间。

    章越感慨这富贵景象,却又不落于俗味。

    下人奉茶之后,没等了一会,吴安持先到这里笑道:“三郎,我带你去见爹爹。”

    “有劳二郎君了。”

    吴安持道:“客气了。”

    二人边走边聊,吴安持笑道:“我爹爹在我面前虽十分威严,不苟言笑,但对于有才华的年轻读书人却是很赏识,三郎一会见了爹爹,大可不必拘束。”

    章越闻言道:“在下惶恐,令尊乃朝廷的封疆大吏,有闲暇见章某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在下一时无所适从。”

    吴安持笑道:“三郎真是一个实诚人,其实是我敬重三郎的才华,在太学时,我就多次将三郎引荐给爹爹,爹爹听后本说何日得空时见一见是否有我说得那般好。不过爹爹突任西京转运使,故而此事就耽搁下来了。”

    “如今爹爹回京省亲,虽说不过只有数日功夫,但我这么一提,爹爹即答允要见三郎了。”

    章越闻言道:“原来如此,二郎君如此提携在下,三郎真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吴二郎君笑道;“哪里的话,三郎是有才华的人,就算没有我这番言语,他日也是可以名闻一方的。”

    章越笑道:“不敢当,二郎君此话言重了。”

一百七十三章 谈话和心迹

    章越与吴安持又到一处厅堂坐下。

    此间器物平凡,远不如方才坐侯的厅堂来得奢侈,之前女使端的天青色茶盅都是汝窑所出御器,但在这里不过是普通的瓷碗,顿时富贵气象一洗而尽。

    至于壁上挂着的字画,也从侍女,宴游,主宾相宜的主题,一律都换作了山水农桑之类,也皆非出之名家的手笔。

    其中有几幅题字出自主人家濡毫所作。

    章越看到其中一句诗。

    兰台开史局,玉斝赐君馀。

    宾友求三事,规摹本八书。

    汗青裁仿此,衰白盍归欤。

    诏许从容会,何妨醉上车。

    章越猜到这是吴充入史馆时所作。

    还有一首诗。

    全吴风景好,之子去弦歌。

    夜犬惊胥少,秋鲈饷客多。

    县楼疑海蜃,衙鼓答江鼍。

    遥想晨凫下,长桥正绿波。

    章越心道这首诗倒是上佳之作。

    章越转眼看一旁架上贮书,几案上还置有鸦树图纹的符石砚屏。

    砚屏旁题着一副字,上面写着《吴学士石屏歌》。

    歌云‘晨光入林众鸟惊,腷膊群飞鸦乱鸣。穿林四散投空去,黄口巢中饥待哺……’

    章越看了一眼落款正是翰林学士欧阳修。

    吴安持介绍道:“这是嘉祐元年时,欧阳学士修唐书时观此砚屏书予家父的。”

    章越看得出这砚屏是吴充极得意之物,于是笑道:“好砚屏,好诗作。”

    章越转而又看到几方砚台,砚色纯净细腻。

    宋朝读书人都喜好收藏名砚,正有句话道‘美人的镜子,文人的砚台’。

    吴安持对章越道:“此砚乃爹爹知地方时所得,呵气之可得水。”

    章越道:“竟有如此神奇?”

    吴安持点头道:“这是当然,爹爹当初还曾赠予泰山一方,言此之时,老泰山却一笑道,纵得一担水,能直几何?坚不肯收下。”

    章越不由失笑,这等呵气得水的名砚,简直是宝物,王安石却道纵你呵得一担水,又值多少钱。

    这王安石真是执拗得可爱。

    二人话说到一半,即听得脚步声传来。

    章越,吴安持连忙正襟危坐。

    随即一名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挑帘入内。但见他身材中等,面蓄三缕长须,气度绝佳,是一名翩翩的中年男子。

    此人就是与章越有过一面之缘的吴充。她如今任京西路转运使,也是一路的最高行政长官。

    吴安持上前引荐章越,章越行礼道:“见过吴伯父。”

    吴充点点头道:“当年吾在朝堂与郇公(章得象)多有交往,见到你不由又念起故人了,坐下说话。”

    三人重新入座。

    吴充道:“我家二郎多次在我面前提及你。他一贯眼高于顶,少有将同辈往家里领的,听他这么一说,倒是令我有些好奇。二郎能看上的朋友,定是了得。”

    章越道:“我与二郎君虽说同斋,但相处时日短暂,若处久之后,恐怕就不如当初了。”

    吴安持笑道:“三郎说笑了。”

    吴充点点头,喝了口茶后问道:“度之,家中还有什么人?”

    章越道:“哥哥嫂嫂侄儿,尚在老家浦城。还有一位二哥改籍入了同宗一位叔父家中。”

    “哦,浦城老家我中了进士后,倒是多年没回去了,你哥哥在老家作何营生?侄儿有无读书?”

    章越道:“哥哥在老家经营一间食铺,月盈有三五十贯。至于吾侄早已发蒙,如今亦拜在小侄恩师伯益先生门下。”

    说到这里章越又补了一句:“吾侄天资聪颖,日后学业必胜过在下。”

    吴充点点头道:“你既是老幺了,那么长嫂即是宗妇,她平日待你如何?”

    章越道:“小门小户不敢称宗妇,但长嫂自嫁入我章家既操持上下,内外皆井井有条。而且长嫂对小侄极好,之前我上学读书多赖她拿箱底钱出资助。后来也是她一路操持,方有了小侄今日,说来就是长嫂为母。”

    吴充道:“听闻你侄儿出众,即知汝嫂教子有方了。如此贤惠的妇人,甚是难得。既是长嫂为母,你日后亦当以母亲来孝敬。”

    章越感激地道:“吴伯父说的是。小侄谨记在心。”

    吴充又道:“你说你二哥改籍别宗,又是怎么一回事?”

    章越道:“还请吴伯父见谅,小侄不太愿与人谈及此中情由。不过斋舍中同窗皆知此中来由。”

    吴充点点头道:“人都有难言之隐,倒是我冒昧了,你至汴京有一年多了,可有去哪里逛过?”

    章越道:“去过大相国寺,金明池,至于其他倒没怎么游玩,太学里课业繁忙,小侄一直都在斋舍里。”

    吴安持从旁道:“爹爹,此我可以旁证。三郎在太学读书从未‘感风’,不见他有夜宿外出过。”

    章越露出在下惭愧的表情。

    吴充道:“这倒是令我想起了董江都三年目不窥园了。”

    “古往今来,成大事皆明白何为主次之分。这读书最要紧的是静下心来,不要分心他事。别看都是些小事,这边分些心,那边分些心,今日分些,明日分些,积少成多,日积月累,学业就如此日渐怠慢下来了。”

    “不少士子入了京见了此地的繁华后,分心太多,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抓,最后顾头不顾尾,把最本分的读书之事给丢了。度之此话需引以为戒啊!”

    听吴充这一番话,章越知道句句都是从自己立场上出发,故而他很是感激地道:“伯父教训的是,小侄闻此言不觉出了一身大汗。小侄听了伯父一席话,明白读书乃最要紧之事,故在考上进士之前,不敢心有旁骛。”

    一旁吴安持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言又止。

    吴充抚须道:“倒是个有志气的男儿。难怪二郎在我面前屡屡夸赞你,甚好!我不敢断言你何年何月中进士,但有此恒心志气功名早晚可得!”

    章越道:“小侄不敢当。小侄身份卑微,又是出自寒门,故而很多时候只得一步一个脚印来。”

    章越说出这话后,心底舒坦了许多,也算剖析了心迹。

    吴充点点头道:“我还有要事,二郎你替我好好招待度之,多跟着人学着。”

    吴安持称是。

    章越不知吴充听了自己一席话会如何看自己。

一百七十四章 阶级

    吴充从前堂走后,即回到内宅。

    一旁妻子李氏,长媳范氏,次媳王氏都坐在那看似随意的闲聊,其实也在等候着消息。

    以往王氏身子不好,倒是很少出现在内宅。当然说是身子不好是有一些,在内宅的女子要说身子有哪里不适,倒也是一大堆情由,其实她与婆婆李氏有些不和。

    但今日一来是吴安持接待章越,二来公公回来了,也要在前伺候着。

    在场众人谁都知吴充请章越到家中来是为何,但面上谁也不好发问。

    李氏讲了些内宅闲事,最后才提及了吴充对章越看法。

    吴充没有言语,范氏,王氏都是知机即告退。

    吴充道:“我看了一番,章家三郎倒也没有永叔,发儿夸得那般好,但也是实诚敦厚的人,日后到了官场上可以栽培,不过……”

    “不过如何?”

    “他言中进士之前,要心无旁骛地读书。”吴充言道。

    李氏道:“心无旁骛?不是言未中进士前不议亲么?”

    吴充没有言语,李氏也陪着小心。

    “怎么不说话?”

    李氏道:“依着我看,官人不如将十七的婚事缓缓如何?”

    吴充道:“咱们官宦人家议亲本就费周章,这相三年,等三年常有的事,女子过了二十岁再成婚也有。”

    李氏笑道:“老爷不要人说媒,要亲自相看十七的郎君,否则也不用这般麻烦。”

    吴充道:“若真要说媒,即是捡门第相看,那倒是容易了。”

    李氏道:“不看门第,择寒门俊才为婿,那也要儿孙辈二十年后在朝堂上有个照应。”

    吴充道:“但我们想的容易,倒是旁人看得多了。你心底存个照应的念头,即是有市恩之心。可那等懂察言观色,事事听话从命的女婿,我看还是罢了。”

    李氏失笑道:“官人说得是,不过我倒觉得一心攀高枝那等也无妨。就是严府那秀才女婿,不仅识趣听话,还有句句哄得岳父岳母欢心。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也是个热闹。凡冷场了,秀才女婿就出来接话,妙语连珠可把人逗乐。“

    吴充道:“这就是妇人之见了。”

    李氏敛去笑容道:“官人说得是,其实我看来,只要家风人品过得去就可,家里有三门穷亲戚等着,以后不帮扶了,面子不好看,帮扶了,若是摊上咱们家如何是好。”

    吴充闻言道:“此子家中都是能读书的,这倒不用多心。”

    李氏喜道:“那就好了。不过官人真要等这章三郎君中了进士再给十七议亲?这读书人考个进士十年也是等闲,但女子青春可是等不得。”

    吴充道:“错过也就错过了,反正十七的婚事再议就是,也不着急一时,非谁谁不可。”

    李氏道:“其实欧阳学士,及甫那孩子,还有亲家公的弟弟都交口称赞的,我看此子断然是不错的。”

    吴充道:“我看此子也是雏凤。”

    李氏道:“官人,是不是要有个人来递个话。明日让发儿他们夫妇过府一趟如何?”

    吴充道:“此事你看着办。”

    从吴家出来后,章越感到吴安持的不悦。

    章越自有一番忐忑,但随即也有些如释重负,把话说开了就好。

    自去吴府前,陈襄交待的意思,章越听得明白。

    最有名的女婿莫过于蔡卞事王安石。

    蔡卞的父亲蔡准乃景祐年间的进士,官至侍郎。蔡卞当王安石女婿时已经是考中了进士。

    反观章越三代以上没人为官,自己也还没有功名。

    尽管如此,蔡卞如何舔王安石?这不用多说。

    他对吴十七娘是有好感,但陈襄的话点醒了他。陈襄是不建议自己娶妻高攀,怕以后自己婚事不谐,但自己从陈襄的话想到另一点。

    李商隐的老师令狐楚是‘牛党’,但岳父王元茂却是‘李党’,此事最后导致了牛李两党对李商隐都极不待见。

    章越的政见是什么?他很清楚,那就是抱王安石大腿。

    当初他是想通过认识吴安持来认识王安石,但出乎意料的事,王安石至今还没见到,但吴安持之父吴充却流露出招自己为婿的意思。

    曾巩当初本有意找自己当妹婿,最后为何无疾而终?章越也猜到一二分。

    政治前途在眼前,章越再三考量了一番。

    其实吴家的家世条件,还有十七娘,章越说不动心,都觉得自己有些虚伪。

    正因为动心,故而章越想让自己先中进士再说。

    只是吴充是否等得?

    章越从吴府回太学后,听闻向七要成婚了。

    婚期很是仓促,令章越有些意外,向七来太学递帖子,很多以往的同窗们都不愿去,但也有一些抹不开面子和爱看热闹的。

    向七成婚不在朔望日,故而章越,黄好义还得告假方得出了太学。

    白日结亲时,章越倒听说出了生了些不快。

    向七上门迎新妇过门时,被女方是好一阵刁难,女方如何就不出门,甚至有个小舅子放话让向七爬狗洞。

    差一点场面收拾不下。

    章越听了心想,向七好歹也是堂堂五甲进士,女方居然敢如此刁难。据章越所知女方也不过是秘书省的官员罢了。

    到了向七宅子上,章越看去婚宴办得十分热闹。

    向七在汴京没有房子,听说是女方借了一栋宅子给他们成婚。宅子在北斜街,很是气派,占地三亩有余,乃是一座大四合院子。

    至于女使仆役也给好几十人。

    章越身旁黄好义是一脸羡慕,他对章越言道:“若是当初自己婚事没有黄,如今也可过上如向七一般了,向七真是了得,不仅自己是中了进士,娶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以后可以安心享福了。”

    章越闻言失笑道:“你考上进士就有了。”

    黄好义叹道:“似我这样人哪考得上进士,罢了。”

    说完黄好义看着宅中的楼阁粉墙,以及来来往往的下人羡慕不已。

    章越,黄好义二人一并见了向七。

    向七红光满脸,看似丝毫没有因白日之事有所不悦,对章越,黄好义道:“两位仁兄,我引你们拜见我爹娘。”

    章越,黄好义入内见向七父母都是敦厚朴实之人。他们见了章越,黄好义前来还没等二人行礼,即是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

    黄好义还在犹豫,章越即唱了大喏,黄好义也跟着行礼。

    向七对父母道:“这二人是在太学最好的朋友,我贫寒之时,他们都帮过许多。今日知我大婚,也是来此。”

    向七的父母闻言对章越,黄好义是好一阵感激。

    看着他们朴实的样子,章越对向七也不由多些理解和宽容。

    当晚婚宴也自有一番热闹,章越和黄好义见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客已是散了大半。

    二人念在与向七同窗一场,总要替他撑撑场面。

    到了喜宴快散的时候,章越,黄好义与向七告辞。

    但见向七已是喝得鼎鼎大醉,拉着人说醉话。

    章越,黄好义告辞时,向七拉住道:“你们不许走,今晚陪我一醉方休。”

    章越看着向七这样子,对旁人道:“咱们搀他入房。”

    众人都是笑道:“是啊,还要闹洞房呢。”

    向七闻言喝骂道:“闹什么鸟洞房!”

    众人知向七醉了,也就笑着搀扶他入内,这时向七的父母正走来,见了向七醉得如此,不由道:“七哥,怎喝得这么多酒哩。”

    “如此伤身哩。”

    向七睁开醉眼骂道:“不喝如何,难不成你们替着应酬不成,今日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们能张罗么?”

    “平日枉我叫一声爹娘,活了大半辈子何用?不是提亲时你们丢人现眼,我今日何必出丑。”

    章越,黄好义与众人劝道:“向七,够了,别说了。”

    向七却不依不饶地道:“我向家祖祖辈辈就是务农出身,为何偏偏让我读书?我求学到今天,帮上什么了?自己没本事,凭什么让我去闯?”

    “向七!这是人话么?”

    “你这畜生,大逆不道啊!”

    有人呵斥,却见向七已是坐倒在地,而他的父母已泪流满面。

    章越与黄好义对视一眼,默然离开。

    夜风微凉,章越与黄好义走在汴京的繁华街道上。

    方才喜宴的一幕还挂在心头。

    章越对黄好义道:“如何?你如今还羡慕向七么?”

    黄好义道:“不羡,不羡了。不过话说回来,三郎,你若是向七当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四郎,你倒不如想想,若是我们不读书如何?”

    “不读书还能如何?大不了在老家过日子吧,如今想想还是老家日子好。”

    章越看着汴京城头的弯月感慨道:“是人就有三六九等,我将人与人之间地位高低称之为阶级。”

    “譬如爹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爹喂猪你就喂猪,爹做官你就做官?人会发现大多人忙碌一生也就是与爹娘相仿佛,甚至不努力还不如。有人发了横财,多也会散去,就是这个道理。”

    “太平年代要跨越阶级,唯有两个法子,一个是读书,一个是婚嫁。譬如向七今日是受委屈,但日后仕途上有了妻家提携绝不会差,我心底倒是敬佩他。还有就是读书,何为读书?读书就是靠自己!”

一百七十五章 赚钱

    五月,端午这才刚过了不久。

    汴京习俗,家家户户都将艾草钉在门上。

    这才过了节,吴十七娘及吴府两辆车驾即前往了汴京东郊的一座庵堂内。

    但见庵堂外栽着数株垂柳,小河环绕,景致倒是不错,又有方外之地的宁静。车驾远远在门外停好了,十七娘下了车,命贴身丫鬟散了钱财给迎候之人,这才进入了庵堂。

    十七娘经人指引走到旁室内,但见一名女尼正跪在蒲团上打坐参禅。

    十七娘在旁等候了片刻,女尼方才睁开眼睛然后道:“是,是离儿来了么?”

    十七娘这才上前,并跪在女尼身旁的蒲团道:“娘,我来看你了。”

    女尼看着女儿的容颜道:“你不该来的,大娘子知道了会不喜的。”

    十七娘道:“我是禀了大娘子才来的,听闻娘近来身子不好。”

    女尼笑道:“都是些积年的病就那样,你不必顾虑我,庵里都好人,平日都待我甚好,你不必再布施钱财了,你月钱又是不多,在府里也要钱来打点。”

    “再说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多留着钱财在身上,日后出嫁了,婆家人也不敢怠慢你。”

    十七娘失笑道:“娘,若是连我这些钱财都看得上,那么这婆家也不如何。”

    女尼笑道:“你没有管过家,不知开门七件事,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多贵,多备着些钱在身上底气才足。这婚姻之事,说是两姓之好,但到底还是一个门第与钱财的事。我与你说,你外祖父还有些钱财田宅,我都替你攒这,等你出嫁后一并给你,但此事你不要声张。”

    十七娘黯然道:“女儿明白。但你钱给女儿以后如何办?”

    女尼道:“我在这庵里吃斋能用上多少钱,我如今最要紧的只有你一人。”

    “你可有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女尼察言观色问道。

    “没有。”十七娘笑了笑。

    “你小时但凡不欢喜了,都是如此,可是在大娘子那受了委屈?”

    十七娘笑道:“没有,大娘子平日虽严厉,但待我甚好。”

    “真没有?”女尼问道,“是了,你爹爹对你婚事如何打算的?是找媒人呢?还是自己相呢?”

    十七娘低声道:“爹爹前阵子倒是相了一个。”

    “相了一个?能入你爹爹眼中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十七娘道:“倒也不是,是欧阳学士先看中的,然后荐给爹爹的。”

    “这么说家里不是作官的?”

    “不是。”

    女尼笑道:“不作官好,不作官就没有官宦人家的习气,如此说来断然是书读得好的。”

    十七娘点点头道:“正是。”

    女尼脸上浮起笑容道:“是个秀才?”

    “太学生。”

    女尼闻言如释重负地道:“这就好,这样的子弟虽多有些清高自负,却有真本事,然而也负心……哎,我担心什么,你爹能相看的人不会有差。”

    “你这性子眼底容不得沙子,若去了显贵人家,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我还真担心你日后……落得与我一般。”

    十七娘道:“娘,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消爹爹的气?”

    “过去事不提也罢……我与你说,出身如何不要紧,他虽眼下出身不好,但你爹爹请他到府上来相看,定是有过人的长处。”

    十七娘道:“可是爹爹倒没有如何,但他……倒是想考上进士后再议亲。”

    女尼闻言道:“当真如此?”

    “没有明说,但已先透这个意思。”

    “是齐大非偶,还是另有情由?“

    “不知。”

    “你见过他了?”

    十七娘默然,眼角有泪光浮过,她转过头道:“娘,女儿想回去了。”

    女尼终于明白女儿不喜的由来道:“既是来了,不妨再陪我说说话吧。”

    “好。”十七娘重新在蒲团上坐好。

    女尼道:“不要贸然对人下论断,或许是富则观其所养,穷则观其所不受,他真有这番志气呢?看人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

    “女儿明白了。”

    “不过考上进士?科场熬去多少年轻俊才的光阴?多少才华横溢的子弟一辈子不得意,黑发蹉跎成白发,就算得个特奏名又如何了?”

    “这种日子,男子也难等得,女子更难得等的。但最后也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看着十七娘问询的目光,女尼道:“你爹爹是何等有心机有手段的人,看他安排就是。”

    大相国寺,蒐集斋。

    王安国照例来作客,这次他还来了个朋友来。

    王安国笑道:“三郎,我又带朋友来打你的秋风了。”

    章越听了心底大骂,你他娘好意思,我还只是一个穷学生啊。厚脸皮的来这蹭吃喝的,还有没有良心了?

    不过有王安国朋友在,章越仍是给足了面子道:“既是平甫的朋友就是我朋友,过会请二位去烧朱院吃炙烤腰子。”

    “好!”

    二人一并叫好,王安国笑道:“我早与你说三郎是豪爽之人,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三人在斋里坐下。

    王安国这朋友名叫李楚,荆湖人士,是作棉纺生意的,看去甚是精明的样子。

    虽对方说得客气,说是小生意,但章越猜测能与王安国交上朋友应不会差到哪里。

    王安国与章越闲聊,他近来很喜欢至章越的蒐集斋与他聊天。章越虽话不多但偶尔一二句即是能说到点子,而且思路清奇,另辟蹊径。

    即便是王安国的兄长王安石,王安国也从未从他口中听到如此多新颖的见识。

    李楚走南闯北见识多,听了章越王安国聊天,也能插得上嘴。

    期间章越说到李楚在陕州作棉布生意的,突然想起黄道婆来,不由问了几句棉花脱籽的技术。

    李楚的作坊还在用手剥棉籽,章越于是就将轧棉的粗略手段告诉了他。

    李楚听说章越竟有这个办法,不由是眉飞色舞,当即起身道:“若是此法可成,李某愿出厚礼感谢三郎。”

    章越笑了笑,没说什么。

    当即李楚听了一半,心底痒痒,于是言要做东,请章越与王安国都附近酒楼吃酒,三人答允了。

    到了酒楼,李楚要了雅座。

    雅座自在楼上,有一副山水屏风与外相隔,里面摆着一张圆桌,六个座头。

    三人入内后,李楚笑道:“这家的黄河鲤鱼汤最好,都现杀入锅一汆就好,若二位怕腥味,也可将此鱼分作鱼汤,鱼羹,或炸鱼鲊。”

    章越与王安国都是笑了。王安国道:“我们都是南人,岂有怕腥鱼的道理,索性一并都上来!”

    章越不由咋舌,王安国果真是大吃货,自己甘拜下风了。

    李楚笑道:“就如此,再切两斤羊肉来,拿两瓶好酒筛来,不要大碗,我等要谈事。”

    席间,李楚不断询问章越轧棉的机器,章越没有直说,但大致告诉方向,至于扯到搅车细节却没有透露。

    王安国虽说自顾一口温酒一口鱼汤,但这边的话却一句不漏地听了。

    李楚咬咬牙言道:“若是轧棉之法可行,吾愿给先生五百贯,另给五十贯之酬。”

    章越感叹李楚的爽快,竟也不怀疑自己是不是骗子,居是如此干脆。

    不得不感叹生意人的就是善于把握机会,自己若有什么新想法,告诉给李觏那些读书人。他们一个反应就是你小子说得靠谱不靠谱,靠谱了再想合不合规矩,然后再三考量半天。

    至于生意人就富有决断,只要是切实的利益,立即就干。

    对于棉轧这样划时代的技术,五百贯一点都不贵。

    章越与李楚聊得投机,这时王安国放下汤碗,不合时宜地问道:“三郎,若依你这么说,剥棉的人不就没了生计了?这对他们而言,不是件好事。”

    章越一听,果然,读书人都这个尿性么?

    李楚一看生怕章越被王安国所说服,不告诉自己轧棉之法,于是立即道:“平甫说笑了,怎么会没有好处?”

    王安国摇了摇头道:“此间有什么没说得明白的。”

    下面王安国一直不言语,在困惑之中。

    吃了酒,李楚告辞离去,应是实践章越方才所言的轧棉之法去了,不过章越深信李楚最后还会回来找自己的。

    王安国看向章越道:“一个名楚,一个名越,你们两个楚越人,一谈到言利之事就如此投机?三郎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见钱眼开。”

    章越心道,好啊,不见钱眼开,你就别来蹭饭啊。

    王安国与章越的年纪本是差一个辈分的,但因佩服章越的才学,故以平辈交往的。这是头一次说道章越。

    章越闻言道:“平甫兄,你先前说疑惑之事就是这些啊!”

    王安国正色道:“是也不是。”

    章越道:“我倒觉得其实平甫想说的是,利不归百姓,只归于商贾,故而言耻于言利。”

    王安国拍腿道:“对,三郎,我正是此意。”

    章越笑道:“这正如乡间地主之土地。你说地方官员修水渠灌农田于百姓又有何益?雇农不一样要交租给地主么?”

    王安国摇头道:“不然也,雇农也得利了。原先亩收两石,一石给地主,一石给自己,若得灌溉亩收三石,己得一石半。”

    章越道:“亩收再高,雇农只可得一石。”

    “怎可?”

    “你再想想?”

    王安国一怔,寻思片刻随即道,“真是蛇心不足……。”

    最后王安国道:“人心概莫如此,但我想还是有宅心仁厚之人,否则我们也不必讲厚德载物了。”

    章越道:“非也,地主因灌溉得了土地,得钱更多,就可卖更多的田地。至于更多的百姓卖掉田地,只能沦为雇农。”

    “之前的雇农或许还能拿一石半,但因雇农越来越多,最后只得一石了,甚至半石,最后糊口也不能,只能卖儿卖女。”

    王安国愣了半响,已不能言语。

    “如此官员修水渠灌农田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王安国道:“当然是好事,但只能缓得一时,最后到底,还是会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章越道:“正是,大乱之后为何有大治,因国初时,户口稀少,四处都是闲田,若人口滋生,则百姓去耕闲田即可,家有田耕,称为自耕农。”

    “后无闲田了,遇到灾年荒年了,百姓卖田就沦为雇农。田多者,则雇农来耕,即为地主。”

    “雇农,自耕农,地主这三者有何之别?”

    王安国想了想道:“无田,有田,田多。”

    章越道:“然也。这就是孟子所言,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无恒产者越来越难买田,最后要么饿死,要么沦为盗贼流寇,有田者遇天灾即售其田,亦沦为无田,如此地主之田只会越来越多,此乃当今的大宋,若你在朝为官当如何处置?”

    王安国道:“当限田,抑兼并也!”

    王安国又想了想问道:“三郎如何主张?”

    章越心道,当然是复王莽旧制,将天下田亩皆作王田啊。

    不过章越面上道:“抑兼并只可缓也,却不足以釜底抽薪。只要家无田产的百姓越多,迟早……”

    “如何釜底抽薪?”

    “当用申商(申不害商鞅)之术!”

    王安国不由道:“还要走至这一步么?三郎说,用申商之术分既得利益者之利,忧从何补来?”

    章越道:“从修建沟渠灌溉农田而来,也从搅车轨棉而来。”

    王安国听了瞠目结舌,原来绕了半天,章越是为了自己谋利的事正名啊!

    这厮实在太过于狡猾了。

    但王安国转念一想,不由觉得章越说得又很有道理。

    当日章越在陈襄那读完书后返回太学。

    又过了数日,章越正在太学吃饭,听闻同窗说外面有一个叫李楚的商人来寻。

    章越料到是对方会来找自己。

    二人在太学旁一间茶坊见面。

    李楚叫了壶茶,又拿了钱让门前坐着的闲汉去食肆买些肴馔来。

    章越知道汴京风俗,茶馆酒肆都有这样的闲汉供差遣。

    平日说吃酒吃茶时要叫歌妓,或者想吃哪些大酒楼的酒菜啊,都是给些小费催这样的闲汉跑腿去买来。章越当初还误以为大宋居然如此发达,都有外卖小哥了。

    李楚笑道:“那日初识甚是冒昧,重新认识一番,在下李楚,家母姓杨,乃当今官家身边杨修仪的侄女。”

    章越心知对方有点来头,如此算是确认了一二,不知还有无其他底牌。

    章越道:“原来李兄国戚,失敬失敬。”

    李楚笑道:“不敢当,这次冒昧来找三郎,还是为了那搅车之事。我愿加至八百贯买下这搅车之图,再每月给八十贯。”

    章越闻言笑了笑,没有答允,这时闲汉已提着食盒过街,带回一盘炒肝,一盘鸡丝签到茶坊里来。

    李楚赏了钱道:“三郎,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章越道:“李兄,你既有搅车,打算在何处轨棉?”

    李楚道:“当然是陕州城中了。”

    章越道:“陕州之中可有其他棉布货商?”

    “有。”

    章越道:“那你建在陕州之中,要么被人偷学,要么被眼红之人砸了。”

    “谁敢如此?”李楚厉色道。

    章越道:“我当然相信李兄的本事,但是你断了人家生路啊,你用搅车比不用搅车快了五倍,以后机工熟练,八倍也是不止。到时候岂非砸了别人饭碗?”

    李楚失道:“对,这是断人财路啊!”

    章越道:“不错,除非所有商贾都用搅车,否则只你一人用了就是断人财路,传到他人耳底必是毁之而后快。故而我劝你要离城远远的,同时严守秘密,切莫外传出去。”

    李楚想了想,正色道:“三郎果真谋事深远,多谢指点了。”

    李楚之前还有些不信服章越,但如今对他有些服气了。

    “那搅车之图?”

    章越道:“一千贯,每月再拿一百贯。”

    李楚闻之色变道:“太多了,一千贯,你知有多少么?”

    章越道:“知道,买不起汴京一间房。”

    李楚闻言失笑道:“三郎,我虽很想交下你这朋友,但一千贯实在太多了!”

    章越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告辞了。李兄什么时候想通了都可以来找我。”

    李楚起身道:“三郎,我没那么多现钱,不如我分你干股如何?”

    章越心想过与李楚合股作棉布生意也是个不错的打算,若是扩大规模,自己一定可以赚取更多的金钱。但章越自己重心还在读书上,经营棉布之事会牵扯自己太多精力。

    合股之事风险太大,自己若有依持,当然不怕合股,但没有依持,一介寒门子还是不要牵扯进去才是。

    倒不是信不过李楚的人品,是因为从来没打算相信。没有什么制约的手段,真肯每个月平白分你一大笔钱么?替你打工?还不如取了眼前看得见的好处。

    “抱歉了,李兄,我对干股没有兴趣。”

    章越走出了茶坊大门,正要入太学,却觉得肩膀上被人一搭。

    原来李楚已是追上,铁青着脸道:“一千贯就一千贯!”

    章越面露笑意道:“好,要立字据,同时请王平甫来作个见证。”

    李楚道:“平甫最恨言利,三郎,找他来不怕……”

    章越笑道:“无妨。”

    数日之后,二人立下了字据。

    章越交上了搅车之图,至于李楚也是给了章越一千贯钱,承诺投产之后再每个月给章越一百贯钱。

    章越也是感触良多。

    身上有了钱,是一千贯啊!

    然后章越被王安国拉去樊楼大吃了一顿用去五六贯。

一百七十六章 韩相公

    天子辂车抵至国子监。

    此中自有一番典礼,闲杂人等都被清退,这令本以为可以一睹御容的太学生有些失望。

    国子监除了太学,还有律学,四门学,武学,宗学。

    官家如今在石经阁内中,而太学学正,章越,还有律学,四门学,武学,宗学各出一名学生在旁游廊等候召见。

    这一次天子御驾亲临国子监是视察嘉祐石经,当初为石经撰书的杨南仲、谢飶、张次立、赵克继、章友直、胡恢等,除了不在汴京或病逝的,皆在阁内接受官家的召见。

    石经早于嘉祐元年即刻好,但之后天子一直不得空来巡视国子监,如今也不知为何突有了兴意前往。

    石经阁外,章越与众人排成两列,站在游廊上,屏息静气,四周却围了无数禁军内宦。

    其余几人都有些紧张,而章越却是心情渐渐放松,看着院外一排槐树,其中一颗古槐格外高大参天,遮挡住盛夏的骄阳,耳边但听蝉鸣不止。

    夏风吹来,槐树树叶声响。

    章越望得出神,一旁学正道:“度之,还在悠闲看什么?担心失仪。”

    章越笑道:“学正,官家入内这么久功夫,多半不会空见我们的。”

    学正想了想道:“也是,天子此番轻车简从,没有百官随从,至于两府只来一位韩相国,想来我们白等候了一番。不过礼数还是不可缺。”

    其他几人道:“是啊,早知官家不见我们,也不必从卯时侯到现在,白费一番功夫。”

    “即便见了又如何,最多问询几句,然后赏赐些许罢了。”

    “难不成亲自策问不成?”

    人群中传来了笑声。

    众人一面低声议论,不过还是站得好好的,只是站了一日都有些腰酸背疼。

    不久一名御使从石经阁步出道:“官家已起驾回宫,尔等各赐钱一千,冬裳一件。”

    众人早猜到这个结局,毫不意外地接旨。

    果真白等一日。

    虽然意料之中,也有些失望,但好歹也有赏赐下来,众人齐声称恩。

    片刻又有一名使者前来道:“哪位是章越?”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章越。

    章越出列道:“在下正是。”

    “你老师可是章伯益?”

    章越一愣,随即道:“正是。”

    这名使者面无表情道:“你随我来!”

    众人都看向章越露出羡慕之色。

    “莫非是官家单独召见,了不得。”

    章越跟着这名使者来到偏殿,但见这里站满了官员,吴中复,李觏正与一名穿紫袍佩金鱼袋的官员说话。

    不用猜,这名紫袍官员就是‘面目较好’的韩琦。

    韩琦半侧着脸,双手负后,眯着眼睛甚至平淡听着吴中复的禀告。

    他的身侧还站着一排红袍,青袍的侍驾官,他们在韩琦面前都是恭敬侯立。

    这就是宰相之尊啊,章越看了一眼,迅速低头以免失礼。

    韩琦见到来人,目光已审视向章越,吴中复道:“好教相公知道,此人就是章伯益的学生,此番在旁等候陛见多时。”

    “章度之还不见过相公。”

    章越当即拜见道:“太学生章越见过相公。”

    韩琦道:“章伯益虽有书石经之功,但却三辞陛下诏命,你是他的学生可知这是为何?”

    章越听了心底一凛,原来是来找麻烦的。

    章越道:“回禀相公,在下不知,但看恩师辞章,恩师是因身子不适,难当劳碌,与其在朝尸位素餐,倒不如回乡将养,以免空费朝廷俸禄。”

    韩琦道:“那你辞去朝廷赐予州长史,又是何故?也是身子不适?还是嫌官位低微?”

    章越道:“回禀相公,在下不敢,只是微功不敢受禄…”

    韩琦的脸沉了下来,章越已不能再说下去。

    “罢了,退下去吧!”韩琦摆了摆手。

    章越如释重负,正要离去时,却听韩琦与吴中复道:“多大的功,受多大的禄,这是朝廷定的规矩,官家的封赏,岂非随意推辞的。老师如此,教出的学生也如此?皆是沽名钓誉。”

    章越闻言大怒,说自己也就罢了,还牵扯到自己的老师。

    你韩琦辞个宰相,还不是三辞三让的。

    章越直欲当面怒斥,但想到韩琦的宰相身份还是忍住气。

    不可发作,否则前途尽毁。

    李觏上前道:“相公,在下也以为章伯益确实狂妄,不接召令放在何朝何代都说不过去,但章越不过还是太学生,若有过错还请责罚下官就是。”

    韩琦道:“罢了。”

    韩琦看见章越从自己面前转身而过,一双眸子却盯住了自己。

    韩琦眉头一皱,却见章越已是别过了头。

    韩琦心道,自己堂堂宰相与一名太学生有何好计较的,失了身份。

    章越离开石经阁后,他本以为受到天子召见,哪知却不明不白地遭到了韩琦训斥。

    章越走回廊中,同窗皆问章越可是见到了官家。

    章越平静下情绪道:“并未,不过是韩相公有几句话叫去问了便是,哪知答得不好,受了训斥。”

    众人都是释然道:“三郎太过紧张之故,虽未见到官家,但见了韩相公也是一段造化。”

    章越闻言心道,这哪里是造化啊。

    随即章越见禁军离去,但见一袭紫袍的韩琦在随从伺候下,搀上马去,策马跟在御驾之后。

    御驾终于离开了太学。

    “三郎过来!”李觏言道。

    章越依言上前行礼。

    李觏看了章越脸色道:“你倒是镇定,不是你的性子。”

    章越道:“学生明白韩相公不是冲着学生来的,而是冲着伯益先生来的。”

    李觏点点头道:“不错。”

    方才天子石经阁里看到了章伯益的名字,想起他三次拒诏,不接受朝廷册封之事,对韩琦言道,是朕的仁德不够否,不值得这样贤士来辅。

    韩琦连忙宽慰了一阵。

    而后韩琦不知从哪得知章越也等候接见的事,于是将他叫来训斥了一番话。

    面上是因章越辞去州长史,其实就是指责章友直三度拒诏之事。韩琦此举是抚了官家的心,李觏也认为章友直是沽名钓誉,但最后还是冤枉了章越。

    毕竟叫章越当初辞去州长史的自己,不料却弄巧成拙。

    其中内情的李觏却不能对章越道出,见对方一点愠色也无于是道:“随老夫走走吧!”

    李觏与章越一前一后走出了太学。

    二人一路也不说话,到了一家汴河旁的酒楼后即登楼。

    “三郎,陪老夫喝几杯酒。”

    “是。”

    章越亲自给李觏把盏,几杯酒下肚后,章越也吃起了菜。

    李觏言道:“三郎,我近几日读你的策论,虽说见解独到,但言辞太过犀利,隐隐有痛斥时弊之意,但到了考场你的策论又写得四平八稳,满篇歌功颂德。”

    “故而你的文章虽好,但算不上拔尖,兼之你的诗赋一直在太学里徘徊中下,故而你要考进士怕是最少要痛下十年之功方有指望。”

    章越闻言一怔,自己如此天纵之才还要十年。

    “怎么十年等不得?”李觏道,“十年,你还不到三十岁。”

    章越心道,自己还是太低估考进士的难度。

    “学生明白了。”

    “三郎,看你心中似另有抱负?可否告诉老夫?”

    章越闻言一止,然后看向窗外汴河上往来船舶忽道:“直讲,你道东京为何如此繁华?”

    李觏看向汴河上繁华的夜景道:“这是因太祖定下强干弱枝,守内虚外之策,故而如此。”

    章越道:“这是其一,这几十年来地方洪涝旱蝗之灾不断,天灾之后多有**,大的兵灾民乱每年一到两起不止,至于小的更是无数,以至于地方不靖。”

    “每闹一次动乱,就会逼得地方富户举家迁往汴京,汴京越繁华,地方就是凋敝。”

    “本朝以强干弱枝之法,消去五代时军阀割据之乱象,但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李觏闻言没有说话。

    章越看对方脸色道:“学生冒昧狂言了,还请直讲见谅。”

    李觏喝了一杯酒,随即道:“痛快啊,老夫许久没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了,三郎你不去为官可惜了。”

    章越道:“此学生也是的抱负。”

    李觏道:“章三,老夫虽依旧不喜章伯益,但还是佩服他至少教出你这样的学生。”

    章越笑道:“多谢直讲。”

    李觏又一杯酒下肚,豪气顿生道:“我本卓荦不羁之人,若非受范相公之召,本也是结庐耕田,与草木同朽度此一生。”

    李觏想起范仲淹与他之交往,混浊的眼中露出了哀伤色。

    这世上又哪得再找如范相公一般的人呢?

    他又看向章越点了点头,这子身上有那么一点似范相公。

    之后李觏因与吴中复不和,上疏朝廷回乡迁葬,得到朝廷的批准。

    李觏虽是回乡,但不吝与同乡好友王安石与门下弟子曾巩盛赞章越之才,言他的文章正论凛然,胸有济世之怀抱。

    李觏写完信后即卸下太学的差事,动身返回江西老家。

    归乡后,李觏遇疾然后病逝于家中。

    至此支持范仲淹变法的胡瑗,孙复,石介,李觏尽皆病逝。

    不过他们执教过太学,却成为了下一次变法的火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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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