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章 买房
汴京的夏天渐渐要到了尾声。
自李觏走后,太学馔堂饭菜水平又低了一个档次。
那汤真可谓是清可鉴人的清汤,即便章越使出了舀汤秘诀,也是无济于事,甚至连原先三八试后的太学馒头都没了。
章越他们几个舍友实在忍不住,一并出门在太学外打打牙祭。
众人不是去别地,而是太学旁一家著名的汤饼店。
自夏天一到,这家汤饼店生意可称红红火火。
章越他们同舍数人至汤饼店里坐下,都要一份槐叶冷淘。
这槐叶冷淘也是汴京一绝,苏轼诗曰‘冷淘槐叶冰上齿,汤饼羊羹火入腹’说得就是这汴京美食。
这槐叶冷淘端上后,众人都是大快朵颐。面是用槐叶汁与面粉合的,皆用井水凉过,吃到嘴中是格外冰凉清爽,此中滋味难以言喻。
众人之中,孙过吃面贼快,呲溜呲溜的,不过多时一大碗槐叶冷淘吃完了。
众人都是打趣道:“孙大你吃面不嚼么?”
孙过笑道:“咱们西京人吃面素来不嚼的。”
章越闻言心道,传说中秦人吃面不嚼的习俗,这么早就有了。自己还以为是苏轼苏辙的典故。
章越想到是这两兄弟被章惇贬去南方,路上遇到一家卖汤饼的就进去吃面。苏辙看着这粗劣的面食怎么也吃不下去,苏轼却呲溜呲溜地吃完了。
苏辙看了问道:“哥你贼牛逼,怎么吃进去的?”
苏轼大笑道:“九三郎,你吃面还咀嚼的啊?”
秦观后知道此事言道,苏轼这人吃面就和吃酒一样,只管喝进去了,不管味道啥样的。
众人说说笑笑一阵,孙过饭量甚大,但又不好再来碗面,就对店家吆喝到:“大伯。”
店家到此对孙过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再来碗浆水!”孙过言道。
章越见了道:“也再给这位孙兄来碗浇面。”
“好咧,什么浇头?”
章越道:“瘦肉浇头就好。”
孙过笑了笑,自己爱吃瘦肉浇面,章越心底倒一直记得。
章越拍了拍他肩膀道:“放开吃就是。”
孙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众人大口大口吃着冷淘,稍稍化去了暑意。
吃完后,章越正要去会钞,却知黄履已是不动声色将钱结了,至于范祖禹本也想偷偷会钞的,则手慢了一步。
斋舍里黄履虽不是最有钱的,但出手却是最大方的,且好急人之难,事后却从不肯以此自居。
五人吃完面回望太学边走边聊。
范祖禹偶尔提及朝廷要用建百官居所,故而拆除了一部分民房,章越听了不由问道:“朝廷了补偿多少?”
“只是在城北化了一块地罢了。”
章越道:“从内城至城外,岂非亏了钱。”
黄履道:“能如此已不错了,以往这般拆除民房朝廷都是不予贴补百姓,太宗皇帝数度想扩建宫城,因不忍扩建后百姓居无定所这才作罢。”
章越听了一阵愕然。
黄好义突然叹道:“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在汴京里有间闲房。”
章越听黄好义之言心想,他是不是想起之前被退婚的经历,以及泡汤了的大宅子。
一旁孙过摇头道:“四郎,这就难了,眼下百官在汴京僦屋而住的也是不少。再说就算买了你也不住的啊,晚上要在太学。”
黄好义闻言道:“怎么说住不得?我娶亲以后也可安置家室,就算眼下孤家寡人,日后也可将屋租出去,收些痴钱不好么?”
孙过道:“这倒也是,这汴京之中不少百姓都是这痴钱养了一家老小,这冬日夏日里的衣裳所来,平日的吃吃喝喝都是痴钱供给,若是自己有些营生,还能下个馆子,比之终日奔波劳碌,倒是过得安闲日子。”
黄好义叹道:“难怪称之为痴钱,这样赚来的钱,不要作学问,不要辛劳,旱涝保收,四季发财,在家整日坐着就好。我要是有间屋子就好了。”
众人说说聊聊一阵,谁也没放在心上,但却是提醒了章越。
章越如今身上有一千多贯钱,可他本是不着急买房的,但想到那日去向七家喝喜酒时的经历。章越觉得还是要有个房子。
章越记得当年相亲时,妹子或正面或侧面问是否有房或有房贷时,章越无论怎么用话术回答后,之后就是感觉有些惭愧。
没有就是没有,底气不足么。
章越印象最深的就是某广告,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在饭店第一次见未婚妻父母时,一开始岳父母很不满意。
结果这男子一样一样逃出房产证,名人合影,名校学历,名车钥匙,各种黑卡金卡时,岳父脸色大转,最后高呼‘服务员,点菜’!
哪怕感情再好,也逃不开现实的地心引力。
买房不为了成婚打算,也可拿来收痴钱。
而且首都圈买房闭着眼睛买,也不会有错,靖康之前,汴京上等的府邸可是涨到值得几十万贯之多。
章越突然记得那日路过陈襄家附近时,看到一户人家门前倒有张题门帖。
不论如何先看看再说,先不论买或买不起吧。
于是章越在朔日时,穿戴整齐径直前往陈襄家的附近。
章越到了门前一看,题门贴还在,看来房子还没卖出去。
乍一看屋舍有些年头了。
因为时候尚早,章越先踩了踩‘盘子’,左右看去这里都是平民百姓住的,不仅有六七处食肆茶馆,还有两三间青楼。
虽说此处是汴京的贫民窟,但胜在十分有烟火气。
想想看,章越还挺喜欢这样的老破小的,至少邻里都清楚善良,而且还十分热心八卦。你晚上带给妹子路过家旁,第二天她们能把妹子的三代履历都告诉你听。
平日哪里菜便宜了,超市大减价什么的,她们都会第一时间抢着告诉你。
住在这里,章越总感觉人生其实不必太努力,如此安闲的过着,甚至于菜贩子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也是一等人生乐趣。
不久这户人家开了门,是一位中年妇人提着桶似准备去巷口的井里打水。
章越见了行礼相询道:“敢问这位娘子,此处卖房么?”
这位妇人虽看的朴实,但也是甚为干练,她笑着道:“怎么?你代你家长辈来看屋子?”
章越拍了拍自己身上襴衫的灰尘道:“在下无需他人作主。”
妇人还在有些犹豫。
“娘子,让这位秀才进来吧!”屋内有人唤道。
章越走了进院子,左右打量,格局其实与浦城老家的屋子差不多。
自家外面是篱笆墙围着,而这户是用土墙围着。
里面就是个小院子,左边养着些鸡鸭,右边放着个大瓮,里面盛着水。
中年人一面忙活编藤条,一面对章越道:“秀才自己看,咱们这里没有披房,也没有厢房,就是内外两间。”
章越心道,比自己家倒是小了不少,不过若将来加盖一楼,倒是宽敞了。
不过汴京不比浦城。
浦城湿气重最好不住一层,但汴京却可。
章越走入门内,却见那妇人担着桶也不放下,甚是一脸不相信自己能买房的模样。
章越也没在意,直接走了进去。
章越看了外间是厨灶,一张四方方的小饭桌,一旁两张交椅如此,掀开帘子走到内间,一张床占了半间地方,此外就是衣架,洗脸盆子之类,此外零杂东西倒是放得满满当当。
章越看完后出去,中年男子问道:“秀才看中意否?我这看了三五个买家了,两三个说回去等消息的。”
章越道:“此地倒清静。”
男子听章越口气站起身子道:“这是当然。”
章越问道:“值多少钱来?”
男子道:“之前问过亲邻,此屋抵一千一百贯,低于这个价钱不卖。”
章越明白,宋朝卖房流程很繁琐。
比如遍问亲邻,怎么问?
先将自己邻居,亲戚列在一张账本上,然后将售房的价钱放在这张账本,一个一个亲戚邻居问过去,若是允许他们卖房,则在上面画押。
之后售卖此屋,是只能高于这价钱,不能低于这价钱的。
章越知道似汴京这样屋子平均楼价在一千三百贯,以此处的地段而言,一千一百贯倒很湿公道。
不过章越记得大宋契税是百分之四,还有之后请房牙的价钱,是要一千两百贯的。
如此章越身上还短了些几十贯,不过这些钱借来不成问题。
这男子和妇人看章越似在盘算,不由笑了笑。
“回去再想想,反正也不在乎这两日。”
章越道:“可否看看账本?”
夫妇对视一眼,中年男子对妇人道:“去取来给小郎君过目。”
妇人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去屋里取来给章越看了。
章越确认了账本道:“好了,你们也比让别人看了,这屋子我买了。”
妇人的脸上从一开始的怀疑到惊喜道:“小郎君,你眼光可真好,咱们屋子不说别的,绝对是汴京城里数得上的。”
男子不理会对方言语里的夸张道:“我这就去房牙,立个字据,再到衙门立个白契。”
章越看向二人道:“先不忙,房牙我自己请来,到时候拿了定帖,我会先给定钱。但白契在官府那不作数,我等立了赤契之后,再全部付清,二人看如此怎样?”
男子妇人闻言对视一眼,心道此人年纪小,倒是门儿清啊。
一百七十八章 撞见
汴京,章府。
杨氏剥着手中的念珠,目中透着凝重。
坐在一旁的章俞则听着老都管,以及从苏州来京的各地庄头一一报着各田庄的进项,些许喜色一闪而过。
半响后,这些人禀告完毕了给二人叩了头,被老都管领去吃饭。
不久老都管都返回厅里。
章俞问道:“都安排妥当了。”
老都管道:“都妥当了,一切照着郎主和主母的吩咐。”
章俞点了点头。
老都管道:“苏州真是鱼米之乡啊,听说这年头朝廷各处都不太平,不是天灾即是民乱,但唯独咱们在苏州的庄子,收成不仅不错,还涨了些许。”
“这真是财不求人,自己上门来了。”
章俞板着脸道:“不过是一时罢了,谁知这些庄头有没有作什么手脚,我听说苏州那边有的庄子,今年都涨了三成。不盯着紧些不行,他们的账册还要挑几个厉害的人,一页一页给我核实清楚了。”
“是,郎主,小人一定看仔细了。”
说完老都管告退离去。
对方走后,章俞这才露出高兴之色:“想起当年还是娘子劝说,咱们将浦城的产业尽皆卖了到苏州安置,这些年我在苏州为官又不断添置,方才有了如今这身家。说到底还是娘子见识了得。”
“我算了算,今年庄子里收成都折算成钱财,一年也有个两三千贯之多。”
杨氏道:“既是有这么多钱,你置办些好礼去审官院走动走动,打点打点,你在家侯着有些年,至今也没安排上一个好差遣。”
章俞道:“娘子,钱也要使得得法才行,爹爹迟了我六年方中了进士,家里全凭自己,后来我选至苏州为官,也都看在郇公是当朝宰相的面上。”
“如今没了郇公,官场上都讲一个人走茶凉,你再厚着脸去求,人家未必会卖你的面子。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也不缺你这些钱财。与其如此,倒不如拿着钱财再多置办些田庄来着。”
杨氏道:“你方才只有一句话说对了,身居高位之人眼底里确也不是只见得钱财,如方离开中枢的文相公,还有如今的富相公,韩相公哪个不是君子。比起那些钱财,人家更看重是能给朝廷办事的人。”
章俞道:“娘子你也别说了,该打点的我也知如何打点,但不是放在我身上。”
“这次七哥去陕州任官,我可是从转运使以下一个个都奉上了厚礼。礼单你要不要过目下。”
听到这里,杨氏露出了少许笑意道:“这倒是成。我不求他日后官路亨通,但求平平安安,为咱们章家开枝散叶就好,如此我也算对得起姐姐了。”
说到这里,杨氏捧着胸口咳了几声,脸色有些苍白道。
章俞失笑道:“那可未必。”
“怎么?”
章俞笑道:“夫人你可是不知,有个相士曾与我言,七哥那可是有宰相之才的,他不为官则已,为官他日必可光大我家门楣的。”
“当年郇公回乡祭祖,族中子侄前往拜见,那么些人,他唯独对七哥青眼,对我等言以他的风骨,日后必贵。”
“郇公乃当朝宰相,看人哪会有差,如今七哥正应了此言,不仅得了头甲,还是第五名,那些同科还于选海之中苦熬,他即可得了京官,就是馆职怕也是有好几位相公争着荐他才是。”
杨氏闻言又是高兴,又是忧心道:“我不是说七哥不好,但他有些太率性了些……”
章俞道:“此乃妇人之见,古往今来雄俊魁磊,豪杰伟异之人,哪个不有些特立独行的。官家不器重他,也不会点为第五名。近来吴大漕也对咱们家频频示好呢。”
“哪个吴大漕?”
章俞自得道:“还有哪个吴大漕,自是如今的西京转运使。”
杨氏哂笑道:“吴大漕对我们家示好,未必对我们来得。”
章俞笑道:“我知道也是娘子为我走动之故,你们杨家与吴家有姻亲,你为了我的宦途上门求人,也真是难为你了。”
“我们杨家与你们章家才是世婚,与吴家关系倒是生分。上一次也不是我主动上门,而是人家邀我们去的。”
“哦,那是何故?”
杨氏道:“你可知上次吴大漕回京,让越哥儿到府上见了一面?”
“越哥儿?就是那如今在太学里的?”章俞道,“如今怎么吴大漕要抬举他不成?”
杨氏看了章俞一眼道:“我听说……吴大漕还有一位庶女待字闺中。”
章俞道:“此事绝无可能……”
章俞看杨氏的脸色不善,立即改了口风道:“我不是担心么?天下岂有这等好事,会不会另有什么缘故。你想想你大姐家中三代以上都没人当官,越哥儿一个太学生,吴大漕……吴大漕怎会有这念头呢?”
“他之前四个女儿有三个嫁入都是宰相家,如今又怎会选寒门子弟为婿呢?”
杨氏道:“这我也不清楚。但我心底想着,吴大漕似有这个意思。”
章俞道:“这等高门人家议亲肯定是千挑万选,越哥儿见上一面也不算什么。”
“倒似你不愿越哥儿,有个好亲事,怎说你也是他的堂叔。”杨氏讽刺道。
章俞闻言神色一僵,回过头来道:“说得也是,不如我去个书信与吴大漕问问?”
杨氏道:“不了,我还是亲自见越哥儿一趟,听听他如何说得?万一他没这意思,岂非还得罪了人家吴大漕。”
这会轮到章俞发愣了,这么好的亲事,哪个人会拒绝?这章越是傻子不成?
“还有七哥的礼单,我要过目,不可有疏漏了。”
章俞道:“也是,咱们一切都替七哥打点好了就是。过些日子,商州新任知州上任,要从汴京经过,我在府上舍宴,请他来一趟,娘子你看如何?”
杨氏点了点头。
杨氏这日出门。
她派人打听章越朔望日都会去大相国寺的铺子,听说虽是间小铺子,但听说一个月也有五六十贯的进项。
杨氏当初知道后,甚是欣慰,但也觉得章越实在是命苦,还得还在作这些营生来贴补。
杨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更对不起他们兄弟二人。
杨氏的马车在太学外,等了好一阵,终于见到章越。
但却见章越不是往大相国寺行去,杨氏不由心底诧异,今日章越还有其他事不成。
她命人跟着章越,经过一番曲折,终于来到城东一处民巷。
杨氏心底一凛,章越好端端的来这偏僻曲巷作什么?
杨氏知太学生甚是辛苦,除了朔望之日以外,都必须禁足在太学中,一个月只有这两日可以出门在外。
但章越哪里不去,却来了这处偏僻民巷作什么?
杨氏首先想到这附近倒是有汴京有名勾栏瓦舍,但勾栏瓦舍热闹都是在晚上啊,章越不可能一大早到此处来寻乐子。
“莫非是去青楼?”杨氏脸色有些难看。
一旁跟随她许久的徐妈妈连忙道:“主母莫动怒,这读书人逛青楼倒是常有之事。”
杨氏道:“青楼已是不该,何况此地青楼甚少,多是下等娼寮之处,除了床上功夫什么都不会。”
徐妈妈干笑道:“莫非有什么其他缘故,主母,青楼这么早也没开门的道理。”
杨氏想了想道觉得也是。
随即下人来禀告道:“主母,三郎君进了一家民宅去了。”
“什么民宅?”杨氏问道。
这下人见主母如此动气一下子慌了,跪在地上道:“小人办事不力,也没看得真切,唯独……唯独在外头看见几件女子衣裳!”
杨氏一手拍在了车扶手上。
徐妈妈道:“夫人你莫要动怒。”
杨氏垂泪道:“我还道他……他终于学了好了,虽说不向心从学,但好歹知家中辛苦,在外作些营生。哪知……哪知竟养了外房,难怪钱如此不经花销。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此事若是传出去,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女子可以忍得。”
徐妈妈叹了口气。
难怪章越一心在太学里从学,还在外面开了间铺子。原来是为了赚钱供养外室,此事如何令人不气恼。
“主母莫要动怒,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我看这越哥儿还是明白事理的孩子,日后慢慢教导就是。”
“不成,我不信他是如此不成器的孩子,我非亲眼看个明白不可。”
说完杨氏断然下车,左右连忙劝道:“主母,你身子不好,大夫交待了不可动怒。”
杨氏不听劝告,于是众人只好依着他。
杨氏到了门前,想了想还是耐着性子,让下人先敲了门。
不久一名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开门。
对方见外头站着一众生人不由笑道:“对不住,此间房子已是卖了,没见题门帖都撕了么?”
“什么?”这会轮到杨氏一头雾水。
“确实是此间么?”杨氏问道。
一旁下人道:“回禀主母确实是此间,千真万确,小人不敢撒谎。”
杨氏见对方欲关门,不由目光朝里张望,但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院内,似丈量着什么。
杨氏当即唤道:“三郎?”
对方看了过来,走到门前来,二人打了照面后,对方讶道:“二姨?”
一百七十九章 杨氏
章越猛然看见杨氏,不由心底顿涌起羞愧之意。
这倒不是别的,他之前答允杨氏进京之后,一定先去拜见她。结果章越来京一年多也没去她门上过,也不是全然没去,之前被章俞叫去章府说了那一通话,章越一恼之下索性连杨氏也不见了。
眼下章越见了杨氏,难免心底有所愧疚。
杨氏上下打量章越了一番,然后沉着脸问道:“三哥儿,你来此地作甚?”
杨氏看了对方神色,脸上有些惊慌之色,似丑事被人揭穿后的惶恐,之前心底本有三分怀疑,如今确信了七成。
杨氏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寒家子弟比之士族子弟先天上本就处处不如,若不付多些艰辛,哪得与他们一般?
“二姨,我来此买……买房啊!”章越回答道。
“买房?”杨氏一顿,疑惑反问。
难不成……包养外室不说,还给外室买房?
钱财有如此用的?以后正室知道还不得落个大芥蒂啊?
原来如此,此子为何连吴家那么好的亲事都看不上?原来与外室早就如此情深意重了,糊涂,实在糊涂啊!
杨氏脸色极是难看,她本以为章越不过是一时贪欢,沉迷于美色,但若连给外室买房之事都为之,可见对此女子情深意重,强行拆散反而……
杨氏没有发作打算先静观其变。
一旁中年妇人听了章越与杨氏的言语,笑道:“原来你们是亲戚啊,既是来了,都进来看看吧!咱们这房子就是好。”
杨氏闻言道:“也好,且容我一并看看。”
徐妈妈及章府下人都吃了一惊,方才杨氏还是一副大怒之状,如今为何一下子就和风细雨,主母真是深不可测啊。
杨氏不用章越言语即走进门,但见此院甚是狭促,故意道:“此等地方,怎能住人?”
章越听了一愣。
中年妇人慑于杨氏的贵气,也是不敢言语,只是干笑了两声。
杨氏入内之后转了一圈,虽是觉得屋子破旧,且又是偏僻之地,但也知道汴京这一间屋舍价值几何。
有道是‘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不少朝廷大臣在京十几年也不一定能买下此屋。
杨氏心底疑惑,此子到底有什么手段,进京不过年许,竟可买得如此屋子。
这钱财到底什么来路?
杨氏见屋子确实并无他人,而院中挂着几件衣裳,莫约是那妇人所穿,脸色好看了些许,然后向章越询道:“此屋值几何?”
章越还未说话,中年妇人道:“之前取问亲邻账本上是一千一百贯,如今这位小哥已是缴了定钱。”
杨氏道:“你这屋子不合格局,我方才看了房梁,只怕还得大修一番才可住人。再说这巷口七拐八绕,离大街还远着。”
中年妇人不敢言语。
杨氏向章越问道:“可有信得过的庄宅牙人?”
章越道:“已托朋友寻了,还在等消息。”
杨氏道:“此事怎也不来禀我?你那边推了。徐妈妈,你命人速让王牙人来此一趟。”
徐妈妈有片刻犹豫,杨氏看了章越一眼道:“我本欲给你寻个好宅院,但你已与人讲妥,就不要失了信约。”
中年妇人脸上大喜。
“至于房牙的事,二姨给你作主了。”
章越听杨氏这番口吻,立即求生欲满满地道:“小侄听二姨吩咐就是。”
杨氏点点头道:“随我来!”
杨氏与章越来到巷口的茶坊坐下。
这小茶坊平日接待的都是布衣百姓,突见门外的马车,以及众人随行的仆从,立即上来殷勤招呼。
章越见杨氏身旁徐妈妈将二人的茶盅烫了三遍。
徐妈妈见章越的目光忙向他慈和地一笑道:“三郎眉宇间与娘亲真像。”
杨氏心情大好地道:“不错,他们哥儿俩相貌都随大姐。”
徐妈妈笑道:“就是就是。”
徐妈妈说到这里,看杨氏目光转而伤感,知她想起了亡姐,连忙止了言语。
茶沏好。
杨氏道:“三哥儿,为何突想买房?”
章越道:“就是……就是在汴京……”
杨氏道:“与二姨还有什么隐瞒的?”
章越道:“我是想一人在汴京甚是寂寞,故而想接哥哥嫂嫂来京居住,故先买了此宅。”
“那这一千两百贯的钱从何而来?”
章越道:“小侄在外有个铺子每月可入些钱财,另之前还托朋友看得起,画了一样图纸得了千贯。”
杨氏问道:“什么图纸可得千贯?”
章越大致讲了一遍,然后又道:“小侄凑巧从古书上得来,也不知成与不成,哪知对方看了一意要买下。”
杨氏闻言不由将信将疑,一张图纸值一千贯,哪怕大宋最好的工匠不能如此吧。
真是那商贾傻,还是三郎确有这本事?
哪怕再不相信,杨氏都不会当面点破或追问,而是道:“你既入了太学,即当一心一意读书,日后中了进士,岂不更胜于你在汴京白得十间屋子?”
“大丈夫立身在世,为钱财谋之终落了下成,当以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为先?”
章越垂首道:“二姨说得是。小侄以后一定安心于举业,不敢再为这些旁枝末节之事。”
杨氏脸色稍霁。
这徐妈妈道:“王牙人来了。”
对方见了杨氏立即行礼道:“启禀夫人,方才来时我已仔细听过,此事包在小人身上,夫人将心放在肚里,上上下下小人定给小郎君办得熨贴。”
“只是熨贴?”杨氏道。
王牙人笑道:“小人明白,当年要不是夫人的大恩,还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呢。咱们汴京牙人的牙钱,依着规矩是成三破二,这三给你去了,二也给你去了。要不是小人一家老小还指着小人吃饭,不然连衙门里保费也给夫人贴了。”
章越不由瞠目结舌。他本为这百分之五的牙钱心疼不已,哪知只是杨氏一句话的功夫。
杨氏淡淡地道:“就如此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王牙人笑着道:“小郎君,三日后小人在县衙恭候你大驾。”
章越起身行礼道:“有劳了。”
“小郎君折煞我了,不敢当。小人不收牙钱坏行规的事,还请小郎君替小人周详则个。”
王牙人满脸是笑向杨氏,章越行礼后这才离去了。
杨氏放下茶盅问道:“一千一百贯,有无短得?”
“不短。”
章越本打算借钱的,如今省却了牙钱,倒是不必了。
杨氏道:“那就好,你这屋子我看甚旧,需修葺才成。你不着急搬吧?”
章越道:“小侄住在太学,本打算得了房僦居他人,入些痴钱供平日开销。”
杨氏点头道:“这就好,二姨还道你,你买房是为了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章越愕然。
杨氏道:“就是养外室。”
章越连忙道:“二姨,你可误会了我,三郎再如何胆大,也不敢不告之长辈,私自在外……在外……”
章越心道,老子上下两辈子,都还是宝贵童男之身呢,怎可如此辱人清白,可难过了。
看章越有些委屈的样子,杨氏一直存在的疑惑烟消云散了,一旁的徐妈妈更是忍俊不禁。
杨氏笑道:“莫非三郎入太学以来,就没女子看中么?”
章越心道,那是必须的啊,但面上却道:“三郎一心只读圣贤书,双耳不闻窗外事……”
杨氏一哂道:“这些话你就不必与我说了,我听闻西京转运使吴大漕曾两度邀你过府?”
章越一愣道:“二姨你连这都知道。”
杨氏道:“你至汴京年余,不曾来见我,难就不许我托旁人打听你消息么?”
“这……是三郎不是。”章越言道。
“堂叔之前瞒着我找你,怕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这才令你不愿来寻我吧,此事我也不怪你。”
杨氏顿了顿道:“我来,只问你一句,若吴大漕相中你,有意让你为婿,你意下如何?”
“二姨,这不知从何说起,吴大漕确实让我过府一趟,但从未提及婚事。不知二姨从何处误听来?”
杨氏道:“吴大漕择婿哪有放在明面上言之的。但你与吴家非亲非故能往两趟,可知有两三成吴家是看上了你。”
两三成?机会这么大么?
章越如是想着,突然心底一凛问道:“二姨今日专程为此事而来?”
“正是,”杨氏承认道:“我不瞒你,前些日子,吴大漕派书信与问你堂叔与惇哥儿仕途是否有无要借重之处,你堂叔赋闲在家,一直不得好差遣。至于惇哥儿,自己是有主意的人,我们也不敢为他做主。
“我杨家与吴家虽有姻亲,但平日少走动,已是淡了许多,不明不白上门的好处的,你堂叔已是推了。以吴家今时今日之地位,等闲还真攀不上,但二姨还不至于不要脸到拿你婚事,来讨要吴家什么好处。”
章越暗道一声惭愧。
“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章越道:“二姨,小侄还未想到婚配之事,小侄心觉吴家还不至于看上。吴家是何等门第,小侄又是什么出身。吴大漕之女多少人求娶也不得,还不至于将女下嫁吧,小侄如实道出,也免得二姨空欢喜一场。”
一旁徐妈妈道:“三郎君,老奴这里斗胆要说一句,吴大漕要嫁女,如何挑女婿是他的事。三郎在心底又何必替他作主呢?”
“老奴看来三郎君十四岁入了太学,又是如此品行端正,哪怕家里没人为官,但也是多少女儿家想嫁的如意郎君,三郎君,实不该如此看轻自己。老奴说得是心底话,如有不对的地方,还望三郎君见谅才是。”
章越被徐妈妈这么一说,顿时没了脾气。
杨氏言道:“徐妈妈哪有不对,说得好才是。三哥儿之前还觉得你有些晓事,如今则以为不然。”
“那吴大漕是何人?他十七岁中进士,宦海浮沉二十年,贵为封疆之臣。他能到此尊位,论识人看人,必有他的过人之处。朝廷都肯信他用他为西京转运使,牧一路之民,难不成他还信不过他,要教他如何挑女婿么?”
“小侄不敢,但正如二姨所言,吴大漕如此大员,即便挑女婿,必是他的用意所在。小侄不明白……”
杨氏道:“吴家的姑娘我见过,人家虽有几分傲气,但也是知书达理,端庄大方,绝非是那等借妻家的权势跋扈,临于夫家之上的女子。何况……”
杨氏本想道人家还有国色,但想了想还是不说。
见章越不说话,杨氏道:“难不成你还道吴家图你什么?你看看不妨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吴家好图的?”
章越心道,图什么?当然图我面目姣好耳。
杨氏道:“三哥儿,二姨推心置腹与你说一句,你莫要觉得二姨是劝你贪图吴家的荣华富贵。”
“当然富贵这也是其一尔,但最重要是娶妻要看妻家。吴大漕为官二十年,官风政声都有不差,并屡屡直言进谏,平日交往的都是欧阳永叔,司马君实,王介甫如此正直的大臣。他担心为他的女婿,他日会连累你的官声么?”
章越记得,之前张贵妃死,其丧事规模逾越了贵妃之礼。判太常寺的王洙让属吏用印纸来发布文书,不让其同僚知道。结果吴充知道了,下移文于开封府惩治王洙属吏之罪。
宋仁宗知道后大怒将吴充贬至高邮军。
但是吴充日后是旧党啊,还与文彦博,司马光他们交好。这才是自己犹豫的地方。
“至于正室吴大娘子,也是能明理之人。吴家姑娘虽是庶出,但待之甚厚,丝毫不逊于几位嫡出的姐姐。能厚待庶出,几个持家的大娘子能为之,这点连二姨也远远自叹不如。更要紧是吴家那姑娘,你若信得过二姨眼光,她日后定是你的良配。这样好女子,是求也求不得的,错过了,日后是要追悔莫及的。”
章越听了杨氏这番话后,也不敢将那中进士再考虑婚事的话道出。
章越道:“二姨所言即是,是三郎见识短浅了。”
杨氏道:“你若是担心钱财,大可不必,你婚事一切花销,二姨都可替你张罗,绝不会让你在人面前抬不起头。”
“但若是你自己仍是觉得般配不了,就当二姨方才的话都没有说过,自己好自为之。”
一百八十章 章越的决定
杨氏的话对章越确实产生了影响,动摇了他之前的决定。
章越起身道:“二姨,我要先去陈先生那学诗文,此事容后我再与你商量。”
杨氏道:“三哥儿,我等你消息。”
说罢杨氏即是离去。
至于章越则在附近寻了个食肆草草吃了饭,即前往陈襄住所。
这日陈襄还未下朝,师娘见了章越到了,先给沏茶。章越连忙道:“师娘这些事,我来动手就好。”
师娘见了笑道:“师娘乐意,我反正闲着也闲着。”
章越看了门外两个平日负责扫洒开门的老仆,除此以外陈家并无仆役,不由问道:“师娘为何不多雇些人来?”
师娘笑道:“你先生舍不得,平日往家里寄钱倒是勤。”
章越看着师娘满满笑意的样子,也是感叹汴京里有哪个官宦人家主妇自己出来端茶倒水的。
“师娘实在贤惠。”
师娘笑道:“说这些作甚。我再给你端些果子来。老家寄来了生腌的大黄鱼,你可有口福了。”
“多谢师娘。”
师娘笑着离去了。
章越也是感叹,陈襄祖上是闽国的从龙功臣。到了陈襄这一支,陈襄的祖父任果州司户参军,其父任台州黄岩县尉。
但陈襄其父早早亡故家道中落,全赖兄长与族人接济方有了今日。陈襄任官后又是知恩图报,一直将俸禄寄回家中贴补族人,其妻不仅不反对,还能够如此素手持家实在令人佩服。
有如此的贤妻,家族又怎能不兴旺发达呢?
所以说娶一个贤妻,家族可以兴旺三代的,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不久陈襄回府了,他照旧先看章越功课,谈论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间师娘端上饭菜来,师徒二人这才停了。闽地一直以来的习俗,女子的地位很高,没有不许上桌之说。
三人家宴吃得差不多了,趁着师娘去端茶,陈襄问道:“吴家的事,你心底如何着虑的?”
章越道:“学生之前所言,是进士以后再论婚事,今日……”
于是章越将今日碰到杨氏的事与陈襄说了,不过隐去自己买房的事,若给陈襄知道自己不务正业,定然是要吃一顿训斥。
陈襄闻言道:“此事你家长辈为你考虑得倒是周详。我虽不嘉许你与权势之家成婚,但也不会反对即是,你自己多多着虑就好。”
“你心底可有打算了?”
章越道:“学生尚未。”
陈襄道:“此事关乎你一生,但你若迟迟不决拖了下去,在人家眼底倒是成了优柔寡断。你家长辈说得也是,哪怕人家只有两三成看上了你,也需早早有个说法,以后再让长辈出面张罗即是。”
章越道:“先生说得是,学生再思量则个。”
陈襄没有言语而是起身更衣。
片刻后师娘倒是端着一碗鱼汤来了:“三郎,你尝尝。”
章越尝试后笑道:“着实鲜甜。”
师娘笑道:“咱们闽人作这鱼汤都是如此,你喜欢我常与你做来。”
“多谢师娘。”
师娘笑道:“方才听你与先生言语成婚之事,我也听了几句。你是担心姑娘家与你并非登对,故而犹疑至今吧。”
章越道:“如师娘所言,三郎有齐大非偶之虑。”
师娘笑着道:“三郎,你向来是有主意的人,为何在此事难以下决断。婚姻之事理当慎重,但太过慎重也是不好。”
“这……”
“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与先生言道,与师娘说也是一般。”
章越道:“多谢师娘,三郎是这般想的,如今婚事看家财权势的比比皆是,三郎也不能免俗。”
“孔子所云,富而不骄易,贫而无怨难。三郎本不信如此,而信人性本质乃是天生,但三郎自从底层经历了一遭到如今,到底才知圣人之言确有其事。”
“李斯所言的仓鼠厕鼠之论,不正是于此。故而李斯所言,人之贤亦如鼠,在于其自处。吴家的姑娘自幼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如今光景下当然可称贤惠,若真下嫁于我,为财米油盐所困,又岂能贤惠?世上如师娘这般安之清贫的女子,又有几人呢?故而我还是那句话,非进士及第不言婚配之事。”
师娘闻言点了点头道:“你既有想法,那我也不再多说了。但三郎我有一句话与你言之,吴家若真如此器重你,就算不答允了,也切莫寒了人家的心啊。”
章越道:“多谢师娘,三郎心底已有决定。”
章越走出陈襄府,看着开封城的灯火人家略有所思。
当年相亲时遇到过一个有钱人家的妹子,他很困惑地请教师兄如何是好?
师兄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有钱人不能嫁娶。而是要看你喜欢人家什么,喜欢有钱人的钱,最后多都不怎么,但喜欢人的,倒有和和美美的。
虽说章越最后又被发‘好人卡’,但师兄这话他还记得。
从本心来说,他喜欢吴家的姑娘么?
章越看着汴京的景色,想起那两年相亲时追过的姑娘。
章越也不是多喜欢,只是觉得对方条件还可以就追人家。也有是章越认为自己在‘追’,但对方根本不觉得。
他与吴家的姑娘虽见过不多,但在金明池时那次见面后,却觉得很投缘。
仅凭这一面,真就定下么?
章越脑海中浮现起吴家姑娘的样貌,随即又回到了现实中略有遗憾地心道,还有胸大的,我没试过呢……
章越路上歇息在一旁的马车,定了定神于是吩咐了车夫拉自己到章府一趟。
章越抵至章府后通禀后,立即有人引他入见。
到了堂内,但见章俞,杨氏一左一右地坐在堂上。
章越上前见礼,然后坐在一旁。章俞道了几句话,即问道:“越哥儿来此,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
章越闻言笑而不语,杨氏站起身对章越道:“你还未逛过府中庭院吧,随我走走。”
章俞脸色有些不自然。
杨氏由徐妈妈搀着与章越一并走至院中凉亭坐下,杨氏道:“这么快就拿主意了?”
章越道:“正是。”
杨氏言道:“那就好。”
“我还是原来的意思未进士及第前不娶亲。”
“此事随你。”顿了顿杨氏又道,“三哥儿,你……你到底顾虑什么……”
章越道:“二姨容禀……”
二人商了一个时辰,杨氏道:“你真决定如此了?”
章越道:“确实。”
杨氏道:“也好,你若决意如此,在吴府那边我倒有了说辞了。”
徐妈妈闻言欲言又止。
“如此多谢二姨了,三郎感激不尽。”章越当即起身告辞。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让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太学。”
章越走后,杨氏重新坐下歇息,徐妈妈道:“主母此事还是慎重,万一三郎君到时候出尔反尔,岂非连累你难做人。”
杨氏道:“三哥儿不是这样的人。再说我看此法,也是与他与吴家最好的办法了。”
徐妈妈道:“似这般榜前约定,榜后成婚,有两处不美,一等女子不可久等,以往不是没有如此,男方女方约定好了。结果男子屡试不第,最后女子父母将她另许他人,最后男子相思成疾。”
“还有一等即是男子榜后变心,男子与女子相约榜后成婚,结果男子高第,女子不堪受辱,最后自尽或出家的。”
“最要紧不知三郎君如何想的,他还年轻变故多,今日是如此想的,明日或许……主母,他心底对惇哥儿那股恨意还在呢,若因此也怪上夫人呢…”
杨氏看向徐妈妈道:“徐妈妈不必说了,此事我已有决定了。三哥儿只要是我章家子弟,断不会为此出尔反尔之事。”
章越从杨府离开时,也在反思自己的决定。
因为科举这产业链,使得很多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此一朝平步青云。
故而当时有三等女婿。
一等就是榜下捉婿,当时称这样的女婿为脔婿,脔就是最肥美的肉,绝对禁止别人染指的,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不过这样于岳家都比较丢份就是。
还有一等就是榜前择婿,这就考验人家的眼光。
很多高官都喜慧眼识珠,看到一个少年读书人觉得不错,提前将女儿嫁过去,算是赏识于寒微之间。但也有很多大佬玩砸了,女婿一直考不上进士,最后砸手里了。
这没办法,如同股票市场玩期货,讲得就是愿赌服输。
然后就是第三等,榜前约定,榜后成婚。
但风险是双方是口头约定,没有交换细帖,女方见男方数年不第有可能另选他人,男方进士及第后,若碰上更好,容易见异思迁。
宋朝民间故事中,有不少是根据这些故事改编的。
但这样榜前约定,榜后成婚的婚事介于两者之间,反而在当时十分的普遍。
比如之前所提刘庭式中了进士后,得知女方眼睛瞎了,但还是完成了婚约。
还有章越的斋长刘几也是如此,状元及第后,奏请天子与当初老家定下婚事的女子完婚。
这点很是令人佩服,别看刘几在京城整日留恋青楼,但是该认真履行婚约时,却是二话不说就娶了一个普通民间女子。
一百八十一章 二三事
九月秋雨。
李觏病逝的消息传至太学。
章越是有些震惊的,他记得李觏当初辞别太学时,章越与黄履二人还专程前往送行了。
当初胡瑗离京时,有数百名太学生相送,不少人痛哭流涕。
但相送李觏时却只有几十人,看来大家还都不喜欢李觏这等严师。
时还下着微雨,家仆给打着李觏伞,雨中有几名官员前来相送,还写了诗送别。章鱼与黄履就在一旁等着。
到了章越时,李觏见了自己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道:“你上次交的十篇策论我才批了三篇,还有几篇你就请宋直讲指点吧。”
说罢李觏面容有些疲倦地对朝章越扬了杨手,示意不必再送了。
章越站了一会,最后远远地对李觏的车驾行礼。
哪知这一面就成了师生最后一面。
章越心底不免沉重回到斋舍时,却见黄好义闷闷地坐在床上。
章越并不打算出言相询,准备绕道时,却见黄好义道:“三郎,我好难过。”
章越叹道:“我知道李直讲病故,大家心底都不好受。四郎,你也不必如此,平日也没见你……”
黄好义茫然地抬起头道:“三郎,我不是因李直讲难过,而是……而是玉莲跟人跑了。”
章越一愣,不由哈哈大笑。
黄好义恼道:“三郎,你这时还笑话于我。”
章越笑道:“四郎,这是好事啊!我当真是想与你把盏同庆啊!跑得好!跑得好!”
见章越如此,黄好义满脸沮丧地道:“三郎,你说什么呢?”
章越讥笑道:“四郎,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玉莲这样的女子早该断了,你就不该与他处在一起。如今你还如此难受,这不是自己作贱自己。”
黄好义听了章越的话,脸色微微涨红道:“三郎,我并非难受。你知我心底对玉莲早已无情意了,如今不过是彼此……相慰罢了。”
章越道:“是啊,那么你如今着恼什么?”
黄好义急道:“三郎,我这番着恼却并非因玉莲跟人走了,而是你知玉莲与谁走得么?”
章越好奇问道:“何人?难不成还是我相熟的?”
章越也觉得正常,上一次玉莲还打算找自己接盘呢。
黄好义从牙齿缝里崩出几个字:“不是别人,正是咱们同斋的韩大!”
章越有些意外道:“韩师扑?他乃堂堂宰相家的衙内,怎会看上了玉莲?”
黄好义咬牙切齿地道:“三郎,你不知道,我之前与玉莲在春风楼吃酒,当时正遇到了韩大与一众衙内。当时玉莲看得韩大出入甚是威风,故而问我此人是谁?”
“当时我也是好于面子,即下楼去招呼韩大,当时只觉得韩大多看了玉莲几眼,我也没留心,哪知……哪知半月之后,玉莲即和韩大好上了。”
章越心道,这还真是够狗血的。
“我当时见二人在马车上,玉莲这个人似无骨般贴在韩大。我当时想与韩大言语,可最后还是不敢。”
章越想起之前在石经阁时韩琦训斥自己一幕,于是道:“四郎,罢了,玉莲不是什么好女子。”
“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现在还能如何?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能与韩大如何?没有实力时,不妨处事柔和,但遇到该争的时候当仁不让即行。以后在太学里咽不下这口气的机会还多着,为这些事不值得。”
章越劝了黄好义几句。
章越对韩忠彦也早有不满了,之前带鹰入斋舍不说,还有一次,孙过不知是韩忠彦的书本,借走了数日,最后归还时为韩忠彦知道了,结果说话就十分难听,句句都是羞辱之言。
此事确实是孙过有错在先,章越出面调解一二,结果韩忠彦却很是不悦。
黄好义道:“之前李直讲管勾太学时,学风尚正,如今换了一个戴学士管勾就不同,听闻此人是韩相公的故旧。你没看如今韩大甚至连直讲都不放在眼底了么?真不知此人来太学作何?实在败坏了风气。”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他也对韩忠彦不满,但黄好义话里未免没有挑拨的意思。自己不敢得罪韩忠彦,想让别人正面刚?
黄好义见章越的目光,也是道:“三郎,你莫要为我出头,这样的人不值得与他置气。”
章越微微一笑道:“四郎这话说得是,不到一年就是国子试,你还是收心于功课之上吧。”
黄好义道:“三郎,日后我就这么忍着?看着他们……”
章越道:“是的。”
说话间,听得外头有响动,章越朝窗外看去,但见韩忠彦叫了二三名太学生携酒至炉亭里。
章越看这些太学生都是正儿八经的衙内,家里都是当朝大员。也不全然如此,其中还有一人则是何七,他不知何时竟与韩忠彦混在一处了。
在炉亭里公然喝酒,也是分明没将学规和斋规放在眼底。
黄好义脸色已是铁青道:“他竟是还敢喝酒……”
黄好义转过头看向章越,却见他已取书在斋内自读。
读书唯有读书!
只有考中进士是唯一的出路。
自己之所以要出人头地,也是他日再面对这样作威作福的人,不在自己面前如此公然招摇过市。
炉亭里。
韩忠彦正与几人闲聊。
一人问道:“韩大,以你的家世,怎会至太学里闹。”
韩忠彦叹道:“还不是我爹终日嫌我在家没出息,故而赶我出门。就算不入太学,我也是不愁没有官作。在这里就是可以结交诸位好友了。”
一人笑道:“韩大,你过谦了,你的才学在我们衙内之中可谓是数一数二,他日考中进士也是不在话下,哪似我只要明年过了国子试,爹爹就答允哪怕省试不第,也到官家面前给我求个荫官为之。”
韩忠彦失笑道:“你这话就不地道了,你爹爹乃是堂堂丞郎,区区一个国子试还担心遭罢落了。你别与我说什么糊名誊录,这都是糊弄外人的。只有寒家子弟才把这些当真,你爹爹真要保你,即便是省试……也是有门路的。”
何七听了略有所思,他在一旁倒酒却没有轻易接话。他觉得这个场合他能在这里,他已是胜过他人许多了。
对方笑道:“韩大说得是,不过爹爹还是说了,要看自己本事,否则就算过了国子试,还有省试,省试之后还有官场,总不能一辈子指望着他老人家吧。人家刘阿斗还是刘备之后,一国之主,但哪怕是孔明也是扶不起的。”
另一人笑道:“韩大,这么说你爹爹可给你找了门路?”
韩忠彦微微笑道:“哪能,我也要凭自己本事的,不过是一个国子试。他日我拿个国子元给尔等看看。”
对方道:“韩大,你莫说大话,太学之中可谓是藏龙卧虎。别的不说,就是听闻你们太学里有个人写了一本三字诗,得了官家的赏识,差些还给了一个州长史,此乃特奏名出身。”
韩忠彦道:“此人我知道,不过是一个寒家子弟罢了,身后没什么依靠。”
此人笑道:“韩大,你不会给此人抢了风头,到时候相公那边没法交待。”
韩忠彦微微地笑道:“即便写个三字诗如何?我看过此人,他的文章写得虽好,但诗赋不过是中流,自是比不上我的。何七,听说章三与你相熟?”
何七笑道:“不过数面,此人书呆子气很重,哪敢与衙门相提并论,提鞋都是不配。”
韩忠彦笑道:“哪也未必,他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另一人问道:“对了,韩大,听闻你近来还看上了个女子,听闻还是同窗所好?”
韩忠彦闻言笑道:“不错。”
“行啊,横刀夺爱。”
韩忠彦笑道:“也没什么,我不过觉得那些投怀送抱的女子没意思。哪知……”
“你若喜欢,这女子过两日送给你便是。”
众人都是一阵笑骂。一人道:“好个韩大。不过还是谢过韩大,只是近来另有相好的,这女子还是罢了。”
韩忠彦对一旁何七笑道:“也罢,何七就赠你了。”
何七闻言满脸是笑起身道:“谢过韩公子了。”
韩忠彦没有留意,何七坐下之后,神色却极是难看。
一日夜晚,章越走至太学旁的食肆正要用些饭菜。
却见一个熟悉的女子正坐在一名酒客面前弹唱。半途之间,此女子似唱错了几个调子,结果被酒客一巴掌甩在脸上。
但这名女子摔在地上时,章越看去却正是黄好义的老相好玉莲。
章越还道他攀上了韩忠彦,以后可不用在街边卖唱了。
章越不知是韩忠彦将此女赠给何七后,何七也是嫌弃,将对方逐出。如今玉莲又沦落到上街头卖唱。
章越看去今日的玉莲,花容已比初见时消减了许多,不复当年初见时的美貌。
二人四目相对时,玉莲露出狼狈之色,抱起琵琶匆忙朝店外走去,但走到街上时却与路人撞了一个满肩摔倒在地。
章越见了终究心底有些不忍,于是离开店铺走到玉莲身旁拿了半吊钱放下对方手里道:“早些离了此处,找个地方安身吧!”
但见对方眼泪脱眶而出,然后奔入街中。
至此以后,章越再也没有见到对方,也没听到半句消息。
一百八十二章 好事
章越至汴京买房,下面问题是否要落汴京户口。
之前章越是太学生,户籍是由国子监所管,如今入汴京买房就可以改作开封府户籍。
若要问汴京户口难不难拿?
换了上一世章越肯定拿,但宋朝的汴京户口,可拿可不拿。
首先汴京户口不难拿。
宋朝对汴京户口放得极宽,浮客至汴京居满一年,即可在汴京落籍。
不过要以开封府籍科举,必须落籍满七年方允,但随官员赴汴京任官的子弟则不限。
最后房牙问章越是否在汴京入籍时,章越则没有答允。
因为落籍汴京,即为城郭户。
如果要科举,乡户比城郭户要具优势的。
尽管朝廷科举里,没有明说照顾乡户,甚至不少官户都是城郭户。但出身城郭户总会令考官想起工商杂类。
宋朝如今早已放开科举限制,允许工商杂类赴考,但是歧视仍在说到底还是一个细节问题。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入了汴京籍就要纳税了。
在宋朝乡户分五等,城郭户分十等。
乡户三等以上算是‘有产阶级’,所谓有产阶级就是有自己的田地,物业。
之前章越家从一等户就掉为三等户,因为家中还有近郭房,其中拿了一间租人。
至于乡户二等以上就是地主了。至于坊郭户三等如同乡户二等。
范仲淹庆历新政时打算在河北让民户养马,其中城郭三等户以上,乡户二等以上都要养一匹可供披甲的战马,官府战时可去民间采购。
不过汴京的城郭户又不同于普通州县的城郭户。
汴京‘有产’城郭户要第五等以上。
别看这一等一等,这关系到百姓的税钱纳役。
后来的王安石变法规定免役法,就规定乡户四等以下,城郭户六等以下免输役钱。
但章越即至汴京买房就属有产阶级,按照在汴京有产业换算,就要成为五等户等。在宋朝虽无明文规定,但一般家业钱(家产换算成钱)计算超过一千贯,以乡户言为一等户,县郭户为二等以上,州郭户为三等以上。
章越这宅子价钱肯定超过一千贯了。
入了汴京籍,就要摊派赋役了。从商者要收过税住税,工匠也要缴纳行税,就算章越这等读书人也逃不了,有宅者要收地税,也就是白地钱。
故而章越还是为乡户,以国子监在籍的身份在汴京买房。
宋仁宗对于国子监学生还是比较照顾的,不仅允许他们在京买房自住,还免科差杂派。
对于士人而言,宋仁宗当然是个好皇帝,但对平民而言,就是‘万税’皇帝了。
等到红契到手,章越感叹万千,上辈子没完成的心愿终于完成了一个。
他走出县衙的那一刻,不由仰天高呼了三声:“上车!上车!上车!”
张房牙不明其意,还以为章越叫了马车。
杨氏介绍的房牙还是十分利索地帮章越找到了租客。对方是一名来京游寓的读书人。
虽说宋朝有店宅务专门从事国营房产出租,但对于这些房子普通的城郭户一般租不到。
店宅务服务得都是都是来京的官员或有门路的人。
故而欧阳修早年当官时感叹‘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
这已经是很好了,毕竟他住得是公租房,属于是朝廷分配,房租最多一个月不超过五百钱。经常有官员将朝廷给自己的公租房转租出去,为此朝廷还专门下令一旦发现官员如此行径,立即取消住房资格。
如章越这两间房的‘破宅’,每月可租得三贯,换时行的话就是‘日掠百钱’。
章越再将屋子修整一番,添置些家具器什,楼上再加盖一层,那就更不止了。
汴京户籍分主户和客户,主户就是有产业之人,客户就是没有产业之汴京百姓,就是必须租房,此外还有浮客是又没有产业,又没有汴京户籍的。
如有房出租之人,也就是房东,被称为掠房钱人。
至于汴京里年掠房钱得数万贯者比比皆是。
签订了租约时,章越知租客姓游名约,游约见章越的年纪吃了一惊问道:“汝是户主不成?”
章越笑了笑道:“然也。”
游约不由打量了章越一番,似问了几句章越的底细。
章越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买房之事,于是说自己是在京游学之人,家中长辈给钱买屋在汴京居住,不过他如今暂住在一位同窗家中。
章越话说得含糊,游约也不敢细问。
章越问他为何租房,游约回答道:“在下去岁解试落榜,明年打算赴国子监监试,碰一碰运气是否能得中广文馆生。”
国子监发解试的解额有六百人。
除了太学生可以考外,还有广文馆生。
成为广文馆生必须有参加过省试的资历,一般都是去年省试落榜留京的士子。
太学生很苦,但广文馆生更苦,他们没有住的地方,也有衣食所来,若没有同乡,同窗接济很难在京留下去,万一再考不上连回乡的路费也没有。
除外还有一个途径,国子监在发解试前,会进行一场监试。
国子监监试试国子监内部考试,从游约这样的学子中筛选一部分充为广文馆生。
走这条路径出头的读书人还不少,比如大名鼎鼎的欧阳修。欧阳修分别是广文馆试第一,国子监发解试第一,省试第一,被称为‘连中三元’。
章越听对方要参加国子监的考试,心道此人说不定也是一个将来的潜在竞争对手呢,既然如此,以后要不要时不时涨他的房租?
游约一口气付了五个月的房租,章越看着对方这么利索的份上,觉得还是暂时不涨了。
章越房牙走出院子,却见原屋主夫妇正缓缓离去。
他们是今日方才搬出屋子,之前典卖时,他们曾央章越容他们多住几日。章越看着屋子买卖如此顺利的份上也就答允了。
买房之中,章越陆续听得这对夫妇一些事。
他们是汴京本地人士,男子祖上曾风光过,但家业慢慢没落了。男子原本替人作些匠活过日子,但不甘心仅靠如此过活,就替宦官人家为行钱之事。
宋朝的律令身为官员不许为取息借贷之事,但律令归律令,不少官员都抱之‘呵呵’的态度阳奉阴违地干着,也有些顾面子的官员,自己不出面,而是让家里干者,以其他人替自己奔走。
这夫妇就是替官宦人家作保将行钱给他人,息钱对半而入。
息钱对半入看似不多,其实宋朝民间私人借贷月息高达四成,夫妇可以拿到两成利。
而且富贵之家的不肖子孙也很多,当时宋人言有富贵之家的不肖子弟有三虫。
一等是蝗虫,以卖祖田为食。一等蠹虫,以卖书为食。还有一等是大虫,以卖人为食。
比如‘大事不糊涂’的吕端,子孙却没教育好。他的子孙都将老爹传下的豪宅都抵押给人,宋真宗看得可怜掏钱将豪宅赎回还给吕家子孙。
宰相子孙都能如此,普通百姓被行钱逼得卖房卖田,甚至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
这些百姓们养肥了靠行钱起家的商人。
这对夫妇从事行钱之事,是一条风险不小的致富之路。他们一开始还颇有收入,但最后一次太过贪心借贷给一位作绣布商人。结果这商人折本而逃,最后行钱没有收回来。
这夫妇于背后的官宦人家无法交差,只好变卖家产,最后将屋舍卖了给官宦人家抵债。
章越不经意间见证了一个家庭的破落。
之前他是如何也没料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男子,居然也从事过替人放息之事。
一旁的房牙不尽意道了一句:“秀才可知这对夫妇是替何人房贷么?”
“何人?”
房牙窃声道:“听说韩相公家中,你切莫外传。”
章越闻言一愣心想,韩琦可是有名的‘贤臣’啊,竟也为这等之事。不过看来放贷之事倒也是士大夫们的普遍风气了。
也难怪为何历史上韩琦如此反对王安石的青苗法了。
这可断了多少权贵人家的财路啊。
章越虽想到这里,但还是满意房子出租后收入,这是妥妥的睡后收入,当时称为痴钱。
宋朝百姓日入也就七十五钱到百钱,汴京之地富裕一些也不如此。譬如一名厢兵年俸大约在三十贯,一名禁军也不过五十贯。
日入百钱,也就相当于一个普通百姓的收入了。
章越办完事即返回太学,来到太学门前却见一名公人正在墙根下蹲着。
章越看了仔细不由呼道:“唐九!”
对方闻言一抬头见是章越,起身抱拳道:“见过三郎君。”
章越道:“唐九怎地如此?如此狼狈?”
唐九叹道:“三郎君,说来话长,今日唐九有难处,厚着脸来与你借钱来了。”
章越道:“说这些作什么?我们找个酒肆好好聊一聊。”
说完章越拉着唐九到酒肆坐下,章越先与酒保道:“先打五角酒来。”
酒保听了一乐笑道:“秀才公喝得这么许多么?”
章越道:“让你去就去。”
酒保赔笑走了。
章越对唐九道:“唐九你不是在都辖房当差么?如何落到这个田地。”
唐九道:“都怨我,喝酒误事,酒后顶了都辖数句,以至于被都辖赶了出来。如今已是三日没吃饭了。”
章越变色道:“怎好如此,你是吴大郎君荐入的,都辖是吃了熊心豹胆了敢拿你,吴家面子不顾了?”
唐九道:“都是我吃酒……误事。”
章越见唐九如此言语,心底一凛问道:“不是吧,莫非是都辖刻意为之?唐九你与我说实话。”
唐九犹豫了片刻道:“我平日虽好酒,但与都辖确实交情甚好,那日醉酒虽说厉害,但也没醉得如何,至于言语冲撞也是平日说得惯了,不知为何那日都辖发了那么大火。”
章越心底火起,但仔细一想倒也怪不得他人。他道:“此事我会察得明白,你先在此住得,过些日子会给你安排妥当。”
想到这里,章越拿了些五六两如此的银子放在唐九手里道:“这些钱你先用着。”
唐九也不推辞将钱收了道:“三郎君,你不必替我分说,我索性回建州好了。”
章越道:“那怎么行,不帮你洗脱刺配之罪,如何回建州?你就在汴京住着。莫多想,有我章三一口饭吃,就不让你饿着。”
将唐九安顿后,章越返回了太学。
他知道唐九被都辖房开革,定然是吴安诗的意思。说来唐九这差事是托吴安诗面子安排的,如今人家又将唐九差事卸了也没办法怪人家。而且若吴安诗真有意泼脏水,狠狠整唐九一番也不是不可。
既是如此,这亲……这亲看来是结不了了。
这个吴安诗也真是牛逼啊。
此番荫官考试居然不第。
要知道哪怕是封荫得官,也是经过朝廷考试方允授官的。只是这荫官考试的难度与进士科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还比不过一般州学县学的考试。
荫官试是两人取一人如此,他的弟弟吴安持是过了,但吴安持呢却落榜了,还要下次再考。
章越想到这里也是感慨,自己与吴家看来是无缘了。
章越吃了几盏酒,但不敢喝太多,否则醉酒失仪连门都进不了。
章越回了太学后,却听人说欧阳发在太学里已是等了自己一下午。
章越心道欧阳发来此作什么?
于是章越见了欧阳发疑惑地问道:“伯和兄真是劳你久候了,不知你找我来是为了何事啊?”
欧阳发见了章越笑着道:“三郎啊,你可真让我好等啊。”
章越笑了笑道:“伯和的性子还这么急。”
欧阳发笑道:“能不急么?不多说了,随我走吧!”
“什么事如此着急?这都入夜了。”
欧阳发笑道:“我还不知么?说来感风薄何在?”
章越苦笑,差点忘了欧阳发也是太学生出身,真是门儿清啊!
欧阳发不容章越分说拉着他上了骡车笑道:“三郎,有好事,关乎你的终身。”
章越也是一阵无语,下面再欲细问但欧阳发如何就是不说,只是一个劲地笑,弄得章越心底发毛,还以为他是要将自己拐至何处了。
一百八十三章 五年之约
骡车终于到了欧阳修府上。
欧阳发拽着章越,似怕他跑了样子,但到府上一问却哪里知道欧阳修早已入睡了。
欧阳发歉然笑道:“三郎,累你赶了一夜的路。”
章越笑道:“坐着车我倒没累着,只是伯和兄不嫌累着就好。”
二人都是笑了笑。
当下欧阳发安排章越在府上的客房休息了一夜。
欧阳家的客房甚是幽静,窗外秋风正拍打窗棱,听着此响声一贯不认床的章越,倒不知不觉地睡下了。
次日天还未亮,章越即被欧阳发叫醒,草草洗漱之后二人即来至正堂。
“爹爹正在洗漱,咱们进去说话。”
章越吃惊道:“这么早?”
欧阳发不无得意地笑道:“那是当然,须去上朝嘛。不过好教三郎晓得,一会在爹爹面前需仔细说话。”
章越笑道:“晓得了伯和兄了。”
欧阳修府上正灯火通明,这个时候大多数汴京百姓还在入睡,但欧阳修却要准备上朝。
当京官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章越走到堂上,但见如今知开封的欧阳修正在下人服饰下穿好紫色的朝服。
章越第一次见欧阳修穿紫袍的样子,平日欧阳修似个饱学鸿儒,但这一身官服在身却自有一等威重。
章越看见欧阳修赶忙行礼道:“见过欧阳伯父。”
欧阳修一脸喜色,笑呵呵地道:“昨晚还道三郎来不了了,这么晚没把你来没吓着!”
章越撇过欧阳发一眼笑道:“这倒没有。想来欧阳伯父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交待小侄吧。”
欧阳修点点头对左右吩咐让他夫人薛氏来此一趟。
“发儿,三郎一并吃些吧!”
章越明白欧阳修年纪大了不顶饿,故而在早朝前都会在家中吃些东西。
章越,欧阳发都在下首,自有下人给二人添饭章越。
这时章越见薛氏入内,对方见了自己倒是慈和地笑着招呼。
章越还道欧阳修与自己有什么言语,哪知倒是问了好些自己在太学的功课学问之事。
欧阳修吃得差不多了,拿着巾帕抹嘴,然后道:“我先入朝了。”
薛氏笑道:“老爷安心就是,我会与三郎说的。”
章越一愣弄了半天,欧阳修竟没说到正事?为何还要薛氏来与自己讲?
欧阳修离去后,章越忙搁下碗,薛氏对章越笑道:“三郎,自你入京以来,你欧阳伯父既说要给你说亲,你如今如何打算?”
章越心底一凛道:“下侄当然是听欧阳伯父和夫人的吩咐。”
章越可一点不敢大意啊,人家薛氏可是厉害人物。
薛氏笑道:“虽说我们是想替你作主,但总归还是要你自己最后拿个主意的,你哥哥嫂嫂来京了吗?”
章越心想,方才吴安诗不是将唐九的差事免了么?难道这只是吴安诗一个人的意思?
章越道:“尚未动身。”
薛氏道:“也好,我视你同自家的子侄般,有些话也不与你含糊了。”
章越忙道:“夫人尽管吩咐就是。”
薛氏道:“现任京西转运使吴冲卿吴大漕既是有意招你为婿,你为何又打定主意要中进士后再成亲。”
章越还是第一次从他人口中确认此事,心底有些震惊。
薛氏看章越的脸色,笑着道:“吴家五个女儿,要许给你是第五女,族中排第十七,如今正好云英未嫁。虽说她是庶出,但也是大家闺秀。或许三郎觉得中进士,更为般配,但吴家既不以此为意,三郎堂堂三尺男儿,又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如此不是令人觉得有小家子气。”
章越道:“夫人所言极是。夫人是为人父母,当知作父母的教养儿女从不计较得失,甚至儿女成家立业后,父母也是能帮则帮。咱们作为儿女的,若一时难处,不妨堂堂正正受了。待到日后父母年老后,再奉养报答即可,这也是为子女的本分。”
薛氏点头道:“三郎见识明了,是这个道理啊。”
章越道:“夫人如此你也明白三郎的难处了,天下除了为人子女外,又有几人可心安理得受得这样大恩。小子虽一文不名,但也以为大恩不可受道理。”
“或许夫人觉得小子见事不明,但既然眼前得失利害一时难以计较,小子以为不如退远一步。远道观之,日久而明!”
薛氏有些动容道:“实难相信三郎年纪轻轻,竟能说出如此有阅历的话来,老身生平未见。不过择善而固之自是好,但若因此错过一段好姻缘,岂非令人叹息。”
章越道:“吴大漕通情达理,赏识小子于寒微之间,此番恩情小子自是没齿难忘,不敢有丝毫自傲轻慢之意。”
“不过夫人说择善而固执,小子深以为然。择善固执,为大丈夫的立身之道。因顺着人意说了违心的话,一时得了好处,但不如事人以诚,方为长久之道。”
“我听闻欧阳伯父下有一推官司马君实曾言‘生平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小子十分推崇此言,多少人人生之败,都是委屈自己于一时,而遗憾终生。”
章越这话说白了,就是要有原则。有原则的人,在短期受损但长期受益,能够坚持下去以后也是最经济的,但难就难在前期能不能抗得过去。
不过说到这里,章越又不免患得患失地补了一句:“我想吴大漕选女婿,更选一个诚实可信的君子,而不是屈意而为之徒。”
薛氏失笑道:“此为我一介妇人可知也。”
章越也是憨厚地笑了笑。
薛氏笑道:“不过老爷之前受吴大漕所托,要为他的保人,我还担心一二,如今有了三郎这一番话,我倒不反对了。”
章越惊道:“老夫人是说……”
因为是口头婚约,没有交换定贴什么的,一旦将来有什么变故,都可以不算数的。
故而若请信得过的保人,如此就妥帖很多。
之前章越上门承诺作保的就是杨氏,至于吴充可请也不可请。没料到吴充不仅请了保人,还通过欧阳修来作保。
欧阳修是什么人?
如今知开封府,为宰执也是迟早的事。更要紧他是吴充的亲家,还是他最可靠的政治同盟。吴充若是对婚约失信,也如同失信于欧阳修,如今吴充请欧阳修出面作保人,那对于这桩婚事的诚意不言而喻啊!
章越此刻不由有些茫然,这就成了啊?
之前杨氏不是说只有两三成么?
吴充真的一点也不计较,自己要考中进士再成婚的决定么?
之前吴安诗如此对待唐九,是人之常情,若是一点气也没有才是反常了。他对自己如此,章越完全可以理解,但吴充如此宽容待人,倒是令自己刮目相看了。
能有这样通达的岳父,即便身为旧党又如何?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
章越至今还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长处被吴充看上?
难道生得好看,真是可以为所欲为么?
章越正在细想,一旁欧阳发一旁章越肩膀,终于长出一口气笑道:“三郎,你吓得我不浅啊。”
章越被欧阳发这一掌拍得不由龇牙。
“三郎以后你我就是连襟了。一声大姨夫需好生叫来!”
章越摸着背上痛处,但感觉欧阳发似比自己还高兴道:“多谢伯和兄。”
欧阳发点头笑道:“这谢字我当然当得起,他日三郎你得好好谢我和我家娘子。”
章越不由心道,这又关欧阳发的老婆何事?
薛氏微微笑道:“三郎,不过有一件事我需说在前头。既是你言中进士后再成婚,那若你不中进士如何呢?”
“在下自也不敢耽误吴家娘子芳华。”章越言道。
薛氏正色道:“正是这个道理,既是如此咱们就定个五年之约。吴家娘子等你五年,若你五年内没有高中,那么此桩婚约自是作罢不提。以后吴家娘子另嫁,你也可另择女子为妻,两家各不相欠。”
“当然若是你高中进士,无论你是五甲末名,还是头甲头名,都要履行婚约,你看如何?”
五年?可李觏临走前与自己言,如今要下十年功夫才能中进士。
不过章越仍是言道:“一切如大夫人所言。”
薛氏笑道:“如此我就没异议了,发儿,我与吴家那边约定个时日,你与三郎一并过府一趟拜见你亲家。”
欧阳发笑道:“娘,还是我让娘子传话吧。”
薛氏道:“此事岂由你们小辈为之,不亲力亲为不显郑重,还是让我来开这口吧。”
章越闻言一阵感动。
下面章越言要回太学读书即离去了。欧阳发送走章越后回屋子见过薛氏。
欧阳发不免问道:“娘真让爹为章吴两家这桩婚事作保?你之前不还有所顾虑。”
薛氏笑道:“顾虑自是有的,这榜前约定,榜后成婚之规矩,多由女子提及,生怕男子日后负心。但男子如此提及,我倒是少见。”
欧阳发失笑道:“娘,莫非怕是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三郎不是这样的人。否则爹爹也不会如此看重他了。”
薛氏道:“我自信你爹爹的眼光,但问个明白也好。执拗些好,古往今来能成大事的人,都是有一段执拗的。”
说到这里,薛氏顿了顿言道:“发儿你看好了,以此子今日这番言语来看,他日功名怕是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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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四章 三苏父子
之后杨氏又将章越唤过门一趟,大体将约定婚约的事讲了一番。
杨氏将她了解的内情也与章越吐露了。
原来自己与吴家的婚事,欧阳修不仅当了保人,而还有撮合之功,其中代为跑腿的欧阳发和他的妻子吴氏。
章越这才明白事情的经由。
宋朝官场政治与明朝有些不同。
明太祖朱元璋先将功臣杀了个遍,然后搞了空印案将文官又杀了一通,故而明朝之后的官员人人自危,官场政治没有宋朝这么盘根错节,官员之间不敢明目张胆进行政治联姻。
比如万历朝首辅申时行与礼部尚书徐学谟同朝为官,二人又是儿女亲家,这一点遭到御史弹劾,逼得徐学谟不得不辞官。
明朝官员之间联姻基本都是同乡,比如申时行与徐学谟就是同乡,二人一开始也没结党的意思,当时官场上的联系纽带通过师生,同年,甚至年家子也算。
但宋朝不同,宋朝最重要的官场关系就是姻亲。
比如吕,韩,吴几个宰相家是带头这么搞,以至于不少在任宰相为前任宰相女婿。反而明朝极少父子宰相或翁婿宰相的事。
欧阳修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至于章越被他视为子侄的人,故而见面就表达对章越婚事包办的意思。
当时章越也没有多想,以为只是好意地说个亲罢了,以往七大姑八大姨谁没给你说过亲,但欧阳修提出的说亲则有不同的意思。
因此章越与吴家联姻说是意料之外,但隐隐有命中注定之意。
若推至早一些,章越如何识得欧阳修,也全靠章望之,章友直二人推介。欧阳修与浦城章氏交情非浅,从章得象起都有交往,历史上章惇试馆职正是靠欧阳修举荐的。
至于章望之,章望之为何推荐章越呢?
除了章越是他们学生,最重要是章越出自浦城章氏。
故而说起来除非章越一心当只咸鱼,否则只要向上努力,迟早会碰上欧阳修。
说来婚事也算是注定了。
不过欧阳修比举人唯亲的官员好的地方,在于他也重才华,提携了如三苏,曾巩……
话说回来,王安石与吴充的儿女婚事,也是欧阳修撮合的。
王安石是曾巩推荐给欧阳修,为何曾巩要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因为王安石的母亲是曾巩的亲姑姑……
后来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也娶了曾巩的妹妹……
有人戏称北宋新旧党争就是一帮亲戚打另一帮亲戚,不是没道理。
杨氏言:“眼下是口头约定,双方没有交换帖子,但还是要走动的,礼数礼品什么的,我这边替你打点,不过这些日子先不必去,吴家夫人要回乡省亲。”
“我想等吴大漕夫妇回京时,你再登门拜访就是。”
章越道:“一切听二姨吩咐就是。”
听了这里,杨氏欢喜地对章越言道:“你这番婚事实多亏欧阳学士,他的府上你倒是要勤走动。欧阳学士何等人物,对你能青眼有加,还许你如此婚事,二姨打心底为你欢喜。”
“五年功夫说来不长,你看那些特奏名,从少年考至白头,多少年才得这么一个功名。你若是不勤用功,我怕不仅这婚事成不了连功名也难。”
说到这里,杨氏勉励言道。
章越笑道:“二姨尽管宽心就是,我此番回太学即心无旁骛读书。”
“不仅读书要紧,也要交游,不要以为有糊名,名气即要不得了,”杨氏又道:“你二哥也叮嘱你……”
章越听了皱眉道:“二姨,此事莫要与他说。”
杨氏停顿了一番道:“三郎,都过去这么久了,兄弟之间有血肉情谊……”
章越道:“二姨,那日我在古灵先生府上见过惇哥儿,他言道他就是看不起哥哥与我,嫌咱家这浅水之地,怎可养得蛟龙。故而他才言人生在该抛即抛,不必留恋即是,他说得固然有道理,然而我就被他丢下的。”
“当初押司带人来抄我家时,我与哥哥已是死过了一次,我没有这二哥。他如今在锦衣玉食,为进士第五名又如何?他至今也不觉得当初所为之事,有半点错处。”
杨氏听了章越的话,叹道:“三郎,我不该在面前提二哥的事。我知你是仁厚之人,只要二哥一句道歉之言,可此话他是万万说不出的。”
章越见杨氏如此道:“二姨,我也没指望他认错,小侄言语无状之处还请见谅,先告退了。”
杨氏起身道:“也罢,三郎今后五年以勤奋进取为业,余事勿问。”
章越离开杨府后,章越眼眶有几分湿润,也是平日与外人吵架哪怕面红耳赤气极了都不会,但与家人争吵时不知为何会流泪。
下面章越收心读书,除了将刻的印章寄给蒐集斋外,平日都在太学,陈襄那边用心读书,以备明年八月的国子监解试。
如此到了年末之时,章越想着有些日子没去欧阳修家中了,即雇了马车前往。
风雪天之中,并没有稍减汴京城的喧闹繁华,街巷上车载往来。
章越下了车即登门。
这时门外也停了数辆车马,章越知有客来此,门子正与几名来客的仆役说话。
仆役言语里带着些川蜀之地的乡音,而且与欧阳家门子似很早就相熟的样子。
每日来欧阳修府上拜会的人是络绎不绝,此景对章越而言并不稀奇。
章越到了此处,仆役见了章越笑道:“章家郎君来了,老爷正在会客,大郎君,三郎君在前厅。小人给你引路。”
“不敢有劳。”章越摆了摆手,自顾走了近去。
一旁仆役相询道:“这位秀才是谁?”
仆役笑道:“你刚从蜀中入京不识的,我与你慢慢说来……”
欧阳修在甜水巷的府邸是三进的院子。章越算得上轻车熟路。
章越走至前厅,但见欧阳发欧阳棐正与一名年轻人闲聊。
欧阳发见了章越笑着对年轻士子道:“子由,我来与你引荐一位好朋友。”
章越心道,子由,又是四川来的,莫非……
章越看向这名年轻人,身着一件蓝色的袍子,乍一见觉得甚是持重静厚。
章越施礼道:“在下浦城章越,见过子由兄。”
对方亦是还礼道:“原来是章三郎君,方才早听闻伯兄谈及大名,在下眉山苏辙,子由是在下的草字。”
章越失声道:“原来小苏……”
章越连忙道:“失礼,失礼。久仰大名。”
苏辙温和地笑道:“我听过三郎的三字诗了,文辞俭易,朗朗上口,我尝以此教子弟诵之,只是有一事不明,不知三郎如何知家父别号老泉呢?”
章越闻言有些无地自容了。
苏辙道:“此番我守母丧,与家父兄长回乡办完丧礼,于乡边一处名为老泉翁之处择为我苏家宝地。此地之所以名为老翁泉,是因有人说月明之夜,常见一白发俊雅的老翁坐此,待走进却不见了。故而家父才以老泉为号,此时三郎三字诗还未传入蜀中。”
原来苏老泉的号这么来的,嘉祐二年时,苏洵的妻子程氏病故,父子三人回乡后,苏洵择了老翁泉之地建宅,这才自号苏老泉。
章越心道我就抄首诗有那么难吗?
于是他厚着脸皮笑道:“此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苏辙闻言一愣,却没有言语。
欧阳发兄弟都是笑过,他们不知苏辙他们一家从眉州进京时,半道遇一僧人。
当时他们仆人中有一人中邪,是僧人出面解救。临别之时僧人与父子三人言道,此去京师,遇早逢三则吉,此乃贵人。
众人当时不解其意,苏家父子甚至选了逢三之日的一大早从京西入城,却未见什么贵人。
如今章越盲猜道中苏洵的号,苏辙则心想,这章三郎君,行三,章字之中又有一个早字,莫非就是僧人所言那个贵人不成么?
苏辙与兄长都颇信佛老鬼神之说。可是他并没有表露,而是默默观察着章越。
这时庭院里传来略显急快的脚步声。
章越看向门外,却见一名身着淡青色衫子的男子步来。
章越仔细打量见他颧骨颇高,面颊清瘦且长,苏小妹曾取笑他的相貌,说一滴眼泪要一年才能流到嘴角。
章越近来也学着相人,从相书上来说,颧骨高的男子,甚有志气有主见,有政治抱负。
“子瞻兄(哥哥)!”
欧阳发兄弟苏辙都起身见礼。
章越也是起身见礼,苏轼笑着见礼,然后抚着没几茎的短须看向章越道:“这位小郎君是?”
苏辙上前介绍了,苏轼也与章越见礼。
欧阳发拉着苏轼坐下道:“方才听得子由提及此番经过三峡一睹盛景,这才听到一半,子瞻兄,三峡之景如何?”
苏轼坐下即滔滔不绝地讲了。
他们父子此番出蜀,先陆行走了近月,然后从嘉州石佛登船,一路览三峡之胜。
三峡风光虽好,但水路十分危险,既有湍流也有暗石。
欧阳发,章越听着苏轼讲一行人乘舟势如奔马的狂浪中随流急下之景象,不由心潮澎湃。
苏轼一路讲来,三人不觉入神,有时这边见波涛汹涌,偶头抬头见崖上一茅屋孤立,樵夫背负青天砍柴上山,苍鹰翱翔于山巅之间。
之后苏轼再道些神女峰的神仙传说,三人更听得如痴如醉。
最后苏轼道此行他们兄弟二人联诗百余,名为《南行集》已托人刊印,到时一人赠一本就是。
三人都是高兴。
章越笑道:“受之有愧。”
一旁欧阳发道:“子瞻兄素喜金石,你也刻一闲章赠之,不好么?”
苏轼惊喜地问道:“度之善刻章否?”
章越笑道:“略知一二。”
说罢章越将自己随身带着一枚闲章递给苏轼,哪知苏轼看了爱不释手,忍不住问道:“三郎,竟习此刻章之法,不知可否教苏某。”
章越忍俊不禁道:“好啊。”
苏轼闻言朗声大笑,苏辙则为兄长擦了一把汗,初次见面就如此,幸亏章度之没拒绝。
不久一名下人来此向欧阳发道:“老爷在府中设宴款待苏家客人,老爷还听闻章三郎君也来了也一并赴宴。”
章越在旁听了心道,好么,三苏一起见了。
章越随着众人一并来至正堂。
但见欧阳修与一名知天命的老者正闲聊。
这位老者大概率就是苏老泉了。
苏轼苏辙在嘉祐二年考中了进士,不过还未授官,至于二人的父亲苏洵至今也没考中进士。
当然苏洵的文章写得极好,当年大宋第一学霸张平方读了苏洵文章,曾感叹道‘左丘明国语,司马迁善叙事,贾谊之明王道,君兼之矣’。
之后张方平将三苏写信推荐了给韩琦,欧阳修。
两个儿子中了进士,苏洵喜极而泣赋诗一首‘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这首诗蛮‘凡尔赛’的。
嘉祐三年,宋仁宗觉得不可让这样贤才遗落,于是让苏洵到舍人院考试,苏洵却推辞不去。
苏洵书信与友人解释,自己一大把年纪,还要去考试,让人来权衡文章好坏,甚是难为情。我这个人写文章就是不合于考试的尺度,朝廷若觉得我文章就用,不好就不用。
到了嘉祐四年时,朝廷再度召他进京考试。
正好苏洵两个儿子也服完母丧,父子三人就自蜀一并入京。
苏洵来京后见了韩琦与欧阳修两位父子三人仕途上的贵人。
他今日来见欧阳修不是为自己求官,而希望欧阳修能提携自己两个儿子。
兄弟二人都是年少及第,长子苏轼才气纵横,连欧阳修都对他人夸赞,三十年后没人知道老夫的文章,只知道苏轼的了。
次子苏辙才气虽稍逊之,但稳重慎言。
自己两个儿子都是可造就之才,自己一个老父年近五十,处处碰壁,一事无成。他们若跟随自己脚步,怕将来在官场成就也是有限。
故而苏洵找到欧阳修想让他照拂两个儿子,至于自己为官不为官无关紧要。
然苏洵没料到,这时欧阳修与韩琦之间因榷茶之事在朝堂上有些意见不一。
三苏父子都是闻名天下的贤士,韩琦,欧阳修都欲借重他们的名望。苏洵为两个儿子话说得口都干了,欧阳修也没个承诺,心底不由着急。
欧阳修见章越等人来了笑着道:“明允,小儿辈都到了,我们先入席吧!”
当下欧阳发又引章越见了苏洵。
苏洵正忧心忡忡,虽然没想到为何章越可以入席,但他没有仔细想下去。
至于章越则松一口气,万一人家问一句,你怎知老夫自号老泉?那当如何?
众人至后堂入席,欧阳修喜宴宾客,故而府上厨子时刻备菜。
这一席饭菜十分丰富。
即便有小儿辈在旁,苏洵仍道:“学士,当初我取二子之名时,见车轮,车辐,车盖皆有职责于车,唯独轼(扶手)若无所为者,然无轼亦不为车也。我为犬子取名为轼,正是惧他不为外饰也。”
“至于辙也,天下之车无不由车辙而行,但论车行之功,辙从不与其中。将来纵是车毁马亡,也不责难至车辙上。如此车辙于祸福之间,虽无功但亦不为过也。”
章越听了苏洵的言论也是心底感叹。
所为父之爱子为其计深远就是如此吧。轼为车(国家)的外饰就好,但不必承担其责。
辙为车之轮印,参与了工作但将来事情办不好,也不怪不到自己的头上。
章越突想起苏轼那首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不得不说,父子三人……
此刻欧阳修言道:“数月前,朝廷下旨开制科,陈钱二人入制科四等。天子有云,制科入四等与进士二三人同。”
“我看明允不如让他们去试一试如何?”
苏洵闻言目光一凝,他此番本想让欧阳修给二子安排仕途的,没料到欧阳修却鼓励苏轼,苏辙两兄弟去考制科。
制科之难,他是知道的。没料到欧阳修给他们兄弟指了这样一条路。
第一关两名大臣推荐。
第二关要写五十篇文章让两制大臣点评,这才得到考试的资格。
至于最难的则是制科考试,出题范围为十一经及注疏,十七史,武经七书等等。
这考官会出六题,称为秘阁六论。
这六道题目,每道题目三千字以上,必须在一日一夜内写完。
也就是最少一万八千字,根本没工夫让你构思,提笔就是干。
最后就由宰相等大臣们亲自评定上下,要考核两次,最后入四等者还要经过天子御试。
欧阳修道:“下一次制科考试应是在后年八月,若是现在开始下功夫准备,到时或可有成算。”
苏洵道:“阁试之难……”
欧阳修笑道:“明允多考量一二就是。”
章越闻言也知制科之难,苏轼兄弟如今可以直接任官,其实没必要再费两年功夫准备一个制科考试。
不过除非对自己极有信心例外。
苏轼兄弟在嘉祐二年的进士科考试中一个名列四甲,一个五甲,若制科考了一个好成绩,无疑也缩短几年仕途。
ps:本章参考自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
一百八十五章 攻心
席上唯有欧阳修与苏洵说话,其他小辈们都正襟危坐,不敢轻易接话。
连同苏轼,苏辙也是没有言语,一切唯苏洵是从。
席间欧阳修谈论起了近来热门之事。
冬日大祭,官家祭先祖,宰相按惯例率文武百官给仁宗加尊号。
但大臣刘敞却认为,在灾荒之年加尊号,徒有虚名,接连四次上疏谏止。
在这里刘敞之举,得到了欧阳修的称许。
章越明白刘敞是欧阳修的政治盟友,同时他与王安石也交往甚密,后世认为王安石经学思想来自于刘敞。
章越本对刘敞甚是崇拜,但没料到他们聊着聊着,谈及一件事。
当时宋在秦州与羌人争古渭地。
仁宗问刘敞:“弃守如何?”
刘敞答曰:“若新城可以蔽秦州,长无羌人之虞,倾国守焉可也。或地形险利,贼乘之以扰我边鄙,倾国争焉可也。”
“如今古渭地看起来并非重要,反而殚财困民,捐士卒之命以规小利,道义也不站在我们这边,非计也。”
章越听了居然还有这道理的?
哪知欧阳修与苏洵的观点更令章越大出意料,他们只是道了一句‘若据之,秦州从此多事矣。’
章越闻言不好反对,就没有多说,再说狄青当年被罢免枢密使,正是欧阳修与刘敞二人攻击最为严厉,最后狄青呕气病死。
章越心道,宋朝政治果真是水很深。
欧阳修,刘敞的人品从儒家的角度来说,都是标准的士大夫值得敬重。
但为何却不约而同得出这样的结论?
章越的这番表情却正好给苏辙看在眼底。
不过欧阳修却将话题一转,到了章越身上笑道:“刘原甫乃当世经学之家,度之何日可及人家的项背?”
章越听了知道这是欧阳修在给自己长脸呢。
苏洵初时还以为章越是哪的小辈,也没在意,听欧阳修如此夸赞不由称奇。一旁苏洵正打量了章越,苏辙即低声道:“爹爹,这位就是写了三字诗的章三郎君呢。”
章越感觉苏洵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刻,自己的脸都要僵了。
一向不假辞色的苏洵看向章越点了点头,露出欣赏之色。
章越道:“在下听苏老先生读易独有心得,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顺逆之情,他日还望登门请教。”
苏洵于易经别有心得,见章越如此好学,当下欣然答允。
正说话间,却听禀告曾巩登门拜访。
章越心道,好么,唐宋八大家来了五,除了王安石一并都到了。
欧阳修笑道:“子固何其迟也。”
众人一并至前堂见了曾巩。
原来曾巩已刚选任太平州司法参军,他今日来此身旁还带着一人。此人章越正好识得,是曾巩的弟弟曾宰,如今二人一并在太学里读书。
众人当即见礼。
曾巩昔与王安石交好,但近来却与王安石关系不如那么紧密了。
章越听王安国说,王安石知常州,后任江东提刑,时时小有案举,然谤议众多。
此事被曾巩知道了,他主张先之以教化,待之以久。指责王安石,不先以教人,按持操切之法。
王安石当然不高兴,认为曾巩不通时务。
章越也猜到如今王安石官位越来越高,而曾巩直至今年才好容易授官,二人地位悬殊了,至于站得位置不同,各自对事对物的看法,以及政见也发生改变了。
即便如此,王安石,曾巩二人交情依旧很好,但不如从前。如今王安石正与司马光打得火热。
王安石与司马光都是有名倔强脾气,同时私人操守都很好,不好酒不好色。
包拯为二人上司时见二人不饮酒于是给二人敬酒。
司马光一阵拒绝最后还是碍于包拯面子喝了一杯,但王安石说不喝就是不喝,一点面子也不给!
想到这里,章越与曾巩见礼。
曾巩看着章越也很感慨,他本是先看中章越为妹婿的。
哪知最后章越与吴家却定下了口头婚约。他为章越有些不值,为何以他这样的人才,会肯委屈自己中了进士才肯完婚。
但是曾巩也知终归是自己没有开口之故。
如今曾七娘已嫁给王无咎。王无咎原是曾巩二妹夫,但不久前病逝。曾巩爱惜王无咎的才华,又将自己的七妹嫁给了对方。
王无咎在嘉祐二年中了进士出任江都尉,不过他极崇拜王安石,不久即弃官从学于王安石门下,以至于家里生计没有着落,一家人十分困顿,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但曾巩仍不嫌弃这妹夫,认为对方才华人品值得自己敬重,自己二妹病故后,又将七妹嫁了过去。
不过曾巩除了敬重王无咎才华,还因他二妹给王无咎生了两个女儿,七妹嫁过去也肯定能视如己出。
在宋朝这样婚姻十分常见,历史上韩忠彦就娶了吕夷简儿子吕公弼之女,结果吕氏身子不好,临死前恳求韩忠彦道:“我病治不好了,有个幼妹在家,君若顾全旧恩还请续之,必能抚恤吾子,使两姓之好延续。”
如今曾巩还有八妹,九妹未出嫁,他这两位妹妹都是品性贤淑,恭顺柔弱的女子,用当时的话来说,言谈举止都合乎礼仪,当年曾家困顿时,姐妹二人不计较吃穿与家人一起共甘共苦。
曾巩甚至还认为,若章越没考中进士,到时即便八娘嫁人了,自家九娘年岁还可等得,到时候再嫁给章越。
反正曾巩就是如此性子,自己看准的是不会有错的。
众人入座后,欧阳修当即提议众人即是在此作分题诗,分韵诗,写不出的就罚酒一杯。
众子侄们是一致叫好。
章越如今已不是一作诗就头痛了,不过今日来欧阳修府上倒是忘了带诗袋来。
这诗袋都是自己平日积攒的佳句,没有思路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救场。
先是分韵诗,欧阳修得了‘松’字,苏洵得了‘雪’字,曾巩得了‘风’字,苏轼得了‘春’字,苏辙得了‘石’字,章越得了‘酒’字,曾宰得了‘寒’字。
各人以此为韵各作了一首诗。
章越反正就当作考场练习文之,不久众人成诗,属欧阳修最为才思敏捷,第一个写毕。
众人又各以室内之物赋诗,欧阳修拿了个鹦鹉螺杯,苏洵拿了得瘿杯,曾巩得了张越琴,苏轼得了澄心堂纸,苏辙得了金星研,章越得了方竹杖,曾宰得了月砚屏风。
众人作了诗。
眼见无一人未成,欧阳修大喜又提议以墙壁上画像为诗。
当下欧阳修得了韩退之,苏洵得了李文饶,曾巩得了杜甫,苏轼得了李白,苏辙得了魏郑公,章越得了诸葛孔明,曾宰得了谢安石。
章越突心有所感提笔写下一首诗来。
欧阳修见众人皆才思敏捷,顷刻之间援笔立就很是高兴。
如此对诗对联才有意思,同时也为几个后辈子侄如此出息而感到高兴,于是拿起众人的笺纸略作点评。
当欧阳修读到了章越诗作,不由略一停顿开口念至:“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听了此诗四席顿时一动。
欧阳修弹章不语。
苏洵反复念嚼了数遍赞道:“好诗,老夫读悼孔明词从未有一诗如此矣。”
苏轼,苏辙对于此诗也是言语,然后一并起身向章越表示了佩服之意。
至于曾巩却叹息一声,不知何故。
这时本该点评的欧阳修却没有说话,反而是一贯沉默寡言的苏辙忽道:“度之,此诗似有深意可否道出?”
章越笑道:“一时而作罢了,见笑了。”
章越看向欧阳修,这时欧阳修已是放下笺纸笑道:“此诗何人来解析一二?”
这时最末曾宰起身道:“在下试言,还望几位指正。”
欧阳修点了点头。
曾宰言道:“这攻心二字,出自三国志,孔明南征时,马谡送行时言,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最后孔明南征收服孟获,这就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
“至于审势,入蜀时,孔明佐刘玄德治蔬,法颇尚严峻,玄德另一谋主法正劝孔明法汉高祖刘邦约法三章之事,缓刑驰禁以慰其望,宽以治蜀。孔明却道君知其一,不知其二,秦以无道,政苛民怨,高祖因之,可以宽之。”
“而刘璋暗弱,虽有累世之恩,但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日渐废弛。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为治之要,于斯而著。”
众人纷纷点头,深觉得曾宰解析得透彻。
欧阳修道:“当今朝堂上最要紧莫过治心之要与宽严之法。”
“范文正公当初新政,就是大臣们不能一心,左右反侧。党争不止,有何攻心之法?能使天下同心,消弭党争。”
“至于宽严之法,三郎以为如何?”
众人看向了章越。
章越答道:“蒙世伯垂问,小侄以为这宽严之法不同,并非儒家一味讲宽,法家一味讲严。但凡严刑峻法即以为是法家主张?”
“小侄不敢苟同此论,儒家治国亦讲‘刑罚世轻世重,有齐非齐,有伦有要’,不同时不同法,有时当宽有时当严。宽则济猛,猛以济宽。然后人只知皮毛,一味用宽或一味用严,不能攻心而诛心,实谬也!”
一百八十六章 诗集
章越所言以攻心平孟获是武功,以审势治蜀是政绩。
其中诸葛亮以治蜀尤为令人称道,故而历代三国志游戏里,诸葛亮政治都是接近一百的。
章越答此料想会得到三苏父子反对的。
别以为蜀人都是诸葛孔明的粉丝,其实三苏父子都有批评孔明的话。
如苏洵在《权书》引用了管仲的话,攻坚则轫,乘瑕则神,攻坚则瑕者坚,乘瑕则坚者瑕。
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取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
苏洵认为诸葛亮要先灭弱的东吴,而不是与强大的曹魏争锋,这是孔明的失策。
苏轼批评得更严厉了,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
最后苏轼总结,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苏辙则比父亲兄长委婉许多,称诸葛孔明有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
就是孔明治国还可以,但武略就算了,征魏的事让一个大将去就好了,何必亲自上阵呢?
果真苏洵向章越问了句:“刘焉治蜀以严,刘璋治蜀以宽,此方为宽严皆误也,治国若皆以宽猛论之,则只是其术而不见其道。蜀书有云‘亮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成怀怨叹’又何解呢?”
章越心道果真苏洵如史书上所言不喜欢诸葛亮,这是要与自己辩论吗?。
其实这话可以这么回答‘亮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成怀怨叹’,是出自条亮五事,裴松之已对此批驳了。
章越引述裴松之之言就可了。
现在面对苏洵之言,章越心想,这世上有亮粉就有亮黑,后世还有人主张把出师表移出课文,以免培养学生的愚忠精神。
章越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旁苏辙暗暗皱眉,他对诸葛亮的看法与父与兄颇有不同,对于诸葛亮治国能力还是承认的。
现在苏辙眼见父亲有辩论之色,似欲与章越议个高下来,不由暗暗担心,怕得是二人就此较起真。来
欧阳修,曾巩也是作壁上观,看看章越如何应对。
但见章越笑了笑道:“苏公所言极是。宽猛只是术而并非道。治国若一味求术,则止于术。”
众人听了心道,这就怂了。
欧阳修微微笑了笑,与长者辩论本就不理智,章越退一步倒不失明智。
苏洵却听得章越言而未尽之意问道:“那道在哪里?”
众人以为章越不敢辩论正要岔开话题,却见章越道:“苏公,小子近来读周礼颇有心得。圣贤治世推崇于周礼,却从不言宽猛相济之道。王莽改制也称推崇周礼,却逼得天下皆反,为何?”
“为何?”
章越道:“在下窃以为就是有术无道。治国者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关雎》、《麟趾》出自《诗经·国风》,乃我儒者正家修德而始最后化成天下仁厚之俗的道理。”
“这句话推至精微之处,须是自闺门衽席之微积累到熏蒸洋溢,天下无一民一物不被其化,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王莽则欠此一意。”
章越说完心道,你要与我论道,咱们就论道。这话可是后来理学之宗旨,你若是能反驳,我名字就倒过来写。
苏洵略一思索,动容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乃道也!”
见好辩难的爹爹没有反对章越,此刻苏辙不由松一口气。
欧阳修笑道:“三郎初入太学,写了太学之大义,其中阐述明体达用之学,明体可称论心,达用可称论迹,拿来可以印证否?”
苏轼在旁听了问道:“还要请教度之,何为论心论迹?”
章越心底大爽道:“不敢当,譬如孝行,对父母之孝乃出自天性,若只谈孝行不谈孝心,只论孝行,台上演孝子的戏子乃天下第一至孝之子。”
说到这里章越正色道:“故而无论是宽还是严说到底就是论迹,是术不是道,最重要乃心也。治国无论是宽与严,还是要从心出发。”
“刘焉治蜀严也,论其心为叛汉自立,刘璋治蜀宽也,却因其暗弱,为了守位不得已而为之也,这就是宽严皆误了。反观孔明死后桑不过八百株,田不过十五顷,随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别治生。内无馀帛,外无赢财,此为心也。”
“严是术,也是迹,论迹不论心,故有‘亮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成怀怨叹’之说了。”
这一席话下来,众人都是露出佩服之色,苏辙尤为动容。
席间更衣时,欧阳修对曾巩笑道:“章度之为雏凤也,他日必清于老声!”
曾巩闻言神色再度复杂了起来。
下面众人继续作诗。
当日席上众人所作的诗句都写入诗集之中,欧阳修将此刊印,随后流行于汴京,甚至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毕竟三苏,欧阳修,曾巩都是当世最出名的能文之士。欧阳修不仅是文坛大宗师,还是数届科举考官。
对于欧阳修他们而言,多一次少一次这样诗集也不过是对自己名声稍稍有所增益罢了。
但对章越,曾宰他们而言,他们二人的名字也随着这诗集的流传开来。
特别是那一首于诸葛孔明的攻心联得到了尤多人的称赞,并认为是对时局有所针砭。
随着诗集传扬,汴京读书人,甚至连平素极其清高的馆阁,都深恨自己不能一逢此会,错过了这个扬名的机会。
曾巩出门后对曾宰道:“这章度之胸中之学可师,你是他同窗,切莫失之。”
而此刻韩府内。
韩琦正读着这欧阳修赠己的这本诗集。
韩琦自己作诗不喜雕琢,平日对于才子诗不甚喜欢,但因为欧阳修,三苏,曾巩名气极高也是鉴赏一二。
当看见章越的名字时,韩琦想到了当年在太学时所见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的眼神给他留下了印象,故而至今还记得。
韩琦读了章越第一首诗时哂笑了一声,再翻了十几页后,又见章越诗句则摇头,不是说章越诗文不好,是无法与诗集其他几人相提并论罢了。
但韩琦翻阅至章越写得攻心联时,却是一时愣住了。他将诗集摊在案上对着这一页道:“老夫小看此子了。”
一百八十七章 相人
韩忠彦深夜回府,立即命服侍的小厮给他端了盏茶来。
韩忠彦喝着茶,想起马虞候今日给他介绍的妓女,回味那可堪一握的蛮腰,不由意动。
这时一名老者走来道:“大郎君,你方才这是去哪了?”
韩忠彦不以为然地笑道:“八叔,你就别问了,早些歇息便是。”
说到这里,韩忠彦又低声问道:“爹爹睡下了?”
对方道:“相公本吩咐你来书房一趟,但我说大郎君今日在太学过夜,他就没多问,只是让你明日去见他。”
韩忠彦松了口气,笑着道:“全凭八叔替我照应着。”
对方叹道:“夫人之前道你去太学读书,还以为是长进了好生欢喜,哪知却借此成了不归宿的情由,我也不知能不能再替你瞒下去。大郎君还是多慕诗书,少去这些青楼之地。”
韩忠彦不以为然道:“八叔,我与你道,太学中虽是读书之地,但又有几人能出人头地,至于青楼里多是游宴烟花之处,但去的哪个不是一掷千金的子弟。什么人就要在什么地方罢了。”
“再说我对学问之事未尝不着紧,此番私试我诗赋经义皆入上等,至于流连青楼也不过是与几个衙内交游罢了。此事你就莫担心了。”
对方苦笑道:“大郎君真是有好口舌,什么事都能让你说出一番道理。”
韩忠彦失笑道:“读书人么,还不都此性,但八叔放心,我在爹爹面前绝不敢有二话,他说什么我即应什么就是。是了,八叔,我近来手头有些紧,不知可否借我些钱财,改日再还你。”
对方闻言摇了摇头道:“我也没许多钱财,不过大郎君,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少在那些女子身上用钱,更莫惹出什么事来。”
韩忠彦大笑道:“八叔,要钱的女子还不好,我最怕那些不要钱的!”
“但八叔放心,待我和吕家娘子婚事成了,自会收心的。如今你就可怜可怜我,由着我玩得畅快。如今这样的好日子不知还有多少。”
对方笑道:“大郎君考上进士,老爷就什么都依你了。”
次日,韩忠彦从韩琦的书房退出后,恭敬之色立转成了满脸怒色,同时手中还拿着一本诗集。
韩忠彦心道,爹爹无缘无故骂了自己一顿是什么意思?叮嘱自己看这诗集又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欧阳修所作么?
韩琦与欧阳修二人素来是铁杆政治盟友,不过之前茶税之事二人意见有些相左,但话说回来二人关系仍是亲密不变。欧阳修新编写的诗集总要第一时间送给韩琦过目,说是指正,其实也是一等态度。
韩忠彦训斥了自己一顿,为何又取本诗集给自己看?
韩忠彦明白似自己爹爹就这个性子,有时候即便是亲父子,一些话也从不直说。
韩忠彦回房先将诗集过目一遍,但见上面有欧阳修,三苏,曾巩等等,这都是名闻天下的人物,而三苏是自家的堂上客。
之前老苏还至府上拜访,为两个儿子仕途上求自己爹爹照应呢。
至于诗集另两人分别是章越和曾宰,这二人韩忠彦正好识得,是自己的太学同窗。
韩忠彦看了一眼,心道:“老头子莫非是此意?”
他听说自己爹爹在太学石经堂训斥过章越,记得是因仁宗皇帝征召他的老师章友直不至的缘故。
不过在官场为公得罪人,私下倒是要补回来,否则因公事结为私怨就不好了。
政事堂里议事,两名宰相在天子面前彼此为一件事争执不下,没有皇帝在的地方,二人情谊确实相当的好。
被人知道也不会骂一句演习,因这是很有古人风骨的事。我反对你是为公,但与你交好是为私。我不会因为私下与你交好,而在公事上支持你。
反正话怎么说,都长在官员嘴上。
比如韩琦杀了狄青的大将焦用,杀了对方还鄙夷其武夫的身份,道了一句‘东华门外唱名才是好男儿’。
后来欧阳修,刘敞攻讦狄青时,不少人认为韩琦授意的,宋朝文官看不起武将由来已久。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私底下呢?
人家韩琦和狄青关系可不错了,狄青死后,韩琦亲自写了一篇祭文,称赞他入枢密使是本朝盛事。
而且韩琦对狄青几个儿子一直照顾,历史上韩忠彦出镇地方,还请狄青的儿子狄咏的为副手。
高太后意属狄谘的女儿为哲宗皇帝的皇后,韩忠彦大力撮合,并屡屡上表支持。
韩忠彦想到这里即宴集去了。
宴上有京中几位衙内,每逢这样的场合,韩忠彦都不会缺席。
在他眼底读书是读书,交游是交游,只会读书不知交游只是呆书生罢了,但只会交游不会读书的衙内,他也是看不起的。
这一日他在东鸡儿巷倒是碰上文彦博家的六郎君文及甫。
文彦博与韩琦同朝为相,至于文彦博家的几位公子,韩忠彦不仅识得,也都有交往,他们之中属文及甫最有才干。
二人入座后,与几个衙内环坐席上,听着二三十个姐儿在弹唱,二人则在闲聊。
一旁一位驸马对一名衙内道:“太仆寺那新进的披甲好马都给西军倒是可惜……令尊可否匀出百十匹来再以驽马替之……神不知鬼不觉……”
二人声音渐低。
韩忠彦听此露出不屑之色,文及甫担心他发作,笑道:“师朴吃酒。”
韩忠彦笑了笑,举起酒盏呷了一口,这时候正有名堂子捧了一盘鱼来。
韩忠彦夹了一口,当即拍案大骂道:“这鱼恁地是腥得?”
堂子吓了一跳当即赔罪,韩忠彦却不依不饶直将盘子摔碎在地,倒是将一旁正在商量如何将西军马匹换成驽马的二人惊得吓了一跳。
但见韩忠彦指着那堂子大骂一顿,吓得一旁唱曲的妓女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抱在一起流泪?最后好几人来劝还止不住,韩忠彦将案几踢翻了,菜汁汤汁洒了一地。
最后文及甫见韩忠彦耍得差不多,即出面相劝,对方这才罢了。
文及甫坐下后待道些其他,韩忠彦忽道:“上次听你提及过章度之……”
文及甫一愣道:“正是,为何师朴突提及此人?”
韩忠彦道:“上次此人在太学里恶了我爹爹,我想打听此人底细!”
文及甫道:“你切莫招惹他,不然我家娘子面上不好看。”
这回轮到韩忠彦吃了一惊,故作镇定地道:“周翰兄这么说,我自是看在你的面上,只是不知此子如何与你岳家有干系?莫非都是同乡之故?”
文及甫微微笑道:“师朴,这倒是叫我不知如何与你分说,此人他日说不准倒是我小姨夫。”
韩忠彦闻言露出几分讥色道:“真是吴家?听说虽是庶出,但也不至于……呵,吴家之前不是只与宰相家攀亲么?莫非此人是郇公亲孙不成?就算是亲孙,如今郇公也是没了。”
文及甫笑了笑没有接话,等韩忠彦都说完了方道:“师朴,不问出身,日后谁说得准呢?”
韩忠彦道:“周翰兄,你不过见了一面罢了,怎知人家日后如何?”
文及甫笑:“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那老泰山,常言道‘官至三品,不读相书,因其阅多之故’。”
韩忠彦心道这话倒是有道理,不由想起之前父亲的话,但他面上不服气地道:“你泰山再如何,也有看走眼之时。”
文及甫笑道:“这话倒说得是,相由心生,似你我爹爹,老泰山他们相人一面,还胜过比你我听其言观其行。”
“你可知我泰山请过终南山一位老道士给他五个女儿相过面么?你猜他如何道,他说吴家十七娘子命最富贵。”
韩忠彦道:“山野方士的话也可信得?再富贵,还能比得上你文家?”
文及甫笑了笑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了,不要小看人家。日后咱们大宋的官家会重用寒门,南方出身的人为官为相。”
“这是什么道理?”
文及甫淡淡地道:“没凭借的人,才好使得动。重用读书人,不就是这意思么?”
韩忠彦点点头,这就是他一直佩服文及甫的地方。
清醒,从不以自己的立场判断,这样的人日后都不会差。
“不过一点凭借也没有的人,官也上不去啊!”
韩忠彦说完。二人都是大笑。
文及甫道:“你事事倒都能说出个歪理来。”
韩忠彦道:“周翰兄,这章度之如今还在寒微之时,你泰山如今看上了,他日其再中了进士,这恩情不小呢。”
“未必,听闻中进士后再成婚还是此子提出的。”
这回轮到韩忠彦再度吃了一惊:“怎么他还不领这恩情,有自己的主张不成?”
文及甫笑道:“受了这恩情,在吴家人面前,说话也就硬气不了。此子想来因此不受。”
“可是想要硬气,也要他能考中进士再说。”
韩忠彦嘴上虽这么讲,但心底还是震撼,之前已够高看章越了,如此才知道自己又走了眼了。
韩忠彦回家之后拿了本书草草读着,其中读到一句‘无福之人,不可与共事’,‘有福之人,则必厚朴也’。看到这里韩忠彦道:“如今方始信也。”
次日韩忠彦来至太学崇化堂听课,目光看着堂上正持经念诵三字诗的章越。
如今太学之中都知三字诗为章越所作。
现在看着章越在堂上犹如直讲般抑扬顿挫地给众生们授课的一幕,倒是令韩忠彦对章越更刮目相看。
何七见韩忠彦屡屡盯住章越,不由心底有数。
课散之后,何七找到韩忠彦。
韩忠彦看了何七一眼,想到昨夜所提的‘无福之人,不可共事’,倒觉得何七这人虽是精明厉害,脑筋转得极快,事事都有个心机在里面,以往倒有几分欣赏的,但如今觉得这样的人反是空磨之相。
“何事?”
韩忠彦言语间有些冷淡。
何七不由一愣,韩忠彦这人前几日还与他称兄道弟的,怎地如此喜怒无常。
何七丝毫不见怒色,反笑着道:“衙内今日必有不顺心的事,何某改日再说吧。”
说完何七施礼,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
“站住!”韩忠彦心道此人倒是察言观色极快,于是语气放缓道,“昨日吃了爹爹一顿训斥心底不快,七郎,你有什么话说?”
何七听韩忠彦称一声七郎,笑着回过身来道:“原来如此,师朴上次不是说,在斋中章度之借着斋规屡屡劝诫于你么?”
韩忠彦道:“是有此事,如何?”
何七笑道:“我今日得知此人一个把柄想赠给师朴,保得以后……”
何七知自己这样的人,就要想人之想,谋人所谋。
哪知韩忠彦笑道:“慢着,如今我倒不想与他为难了……”
“不为难了?”何七惊问道。
韩忠彦道:“不错,不仅不为难,反要交个朋友。”
何七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衙内说得对,朋友因利而聚,因利而去。只要是大家有用得着的地方,即是朋友。衙内,在下这番话不知道对不对?”
韩忠彦闻言大笑。
他就是欣赏何七这一点。
但韩忠彦却道:“我看得起谁,看不起谁,还要你来教?”
何七被韩忠彦一呛,倒是一时说不出话。
何七自己在韩忠彦心中是什么地位,他自是知道。他不知费了多少气力,下了多少功夫,韩忠彦他们这个圈子,自己就是进不去。
但章越呢?
也不知哪得的运气,何七心底实是难忍妒忌之意。
他又想到之前在浦城时与吴安持交情极好,这一次入京他也携礼见了吴安持。
他觉得自己成了太学生,又携了厚礼登门,吴家会比以往更高看自己一眼。
吴安诗对他倒是热情,甚至引荐了他母亲李太君。但李太君只见了一面,话也没说两句即走了,甚至饭也没留。
这令的何七深感大受羞辱。
何七当时心底恨恨地想道,吴家真乃势利之户也!李氏真短视之妇也!不过出来时何七却一脸愠色也没有,甚至还反向吴安诗道谢。
嘉祐四年岁末之时。
倒又有件意料之外的喜事。
这日正在太学读书的章越得了圣旨,官家因他编三字诗之功,于是特赐予他同三传出身。
此事一出,顿时轰动了太学。
一百八十八章 再辞
“什么,韩兄如此看得起在下?”
章越有些意外,见韩忠彦欲与自己修好倒是有些讶异。
自己与韩忠彦之前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虽说偶尔劝诫几句,但韩忠彦不听自己也不会当面阻止。
今日见韩忠彦打着自己名义赠些吃食给斋舍倒有些意外,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章越道:“韩兄,此礼还是以你的名义来送,我实是受之有愧啊。”
韩忠彦笑道:“怎么斋长,难不成不敢收么?”
章越道:“韩兄,在下平日为人,凡强过自己的学三分,凡年长自己的敬三分,凡,凡同辈同济的让三分,凡不如自己的帮三分,在下对韩兄是学有之,敬有之,让有之。但此情不敢受之。”
韩忠彦哈哈大笑道:“以往倒是没发觉三郎说话如此风趣,早知如此早与你结交了,但今日也为时不晚。斋长,这些礼品是韩某一番心意,你自己处置便是。”
说完韩忠彦放下礼品而去。
章越也是怀疑,这时黄好义从斋舍里走出道:“三郎,这韩忠彦怎么转了性子,屡次三番与你示好?此必有诈啊!”
章越看向黄好义道:“不觉得韩师朴近来在太学里规矩多了么?”
黄好义道:“只是对你尊敬少许罢了。至于他人我倒没见得,上一次我与他在藏书阁相逢,彼此打了照面,他也作没看见。”
章越道:“这些礼品都是些吃食,还是以韩忠彦的名义赠给同斋吧,每人皆有。”
“我可不吃嗟来之食!”
“随你。”
黄好义如此说着,还是蹭着偷偷藏了一个在手里。
这时学谕入内道:“斋长,这是什么?”
章越道:“是韩师朴赠给同斋的。”
学谕闻言道:“他倒是会作好事,是了,直讲,学正一会要来咱们斋舍。”
“好。”
太学直讲刘汉广,太学学正贺宏学二人来至养正斋时,看见斋内同窗正在炉亭读书。
他看养正斋章越与学谕颜明二人站在一处。
刘汉广见多识广,知斋内学生们知道自己要来,故而装出了这个样子,自己也不说破。
刘汉广看见章越笑道:“章度之,朝廷有旨意下来了,官家因你编三字经有功,特赐你同三传出身。”
炉亭里的众人听了都讶异。
章越心道,同三传出身。
这相当不错啊。
何为三传出身?
要知道诸科之中有九经﹑五经,三礼,三传,学究,明法等科目。
三传就是春秋,左传,公羊传三科。
三传及第的,朝廷会授予三传出身。
至于同三传出身,授予三传考试中次于三传出身的考生。至于有时候也会授予未经科举的考生。
之前宋仁宗打算授予自己州长史。
州长史是一个有名无职的差事,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白拿朝廷的俸禄。
如今同三传出身,也就是说章越虽然不是官员,但可以进入朝廷守选了,将来获得真正差遣。不是那等吃俸禄不干事的官员,而是有实缺可以出任的官员了。
当然以宋朝冗官之严重,实缺还是极少。
朝廷守选优先考虑的还是同进士出身,其次才轮到同九经出身,下面是同五经出身,同三礼出身,再下面才是同三传出身,以及同学究出身。
可能守选要挑个十几年,也轮不到你。但毕竟有了个守选的资格。
这与之前州长史相比,可是好上太多。
不过同三传出身做官后,只能归于杂出身就是。
宋朝正出身有五等。
第一等就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第二是制科出身,第三是诸科之中唯有九经出身才被承认为正出身,第四等皇帝特赐进士功名的也算,第五等则是明经出身。
没错,就是郭林如今在读的明经。
其余非进士,制科,九经,明经以外的出身,都称为杂出身或是余人,比如恩荫,诸科(除九经),摄官转正,胥吏入流,捐钱当官等等。
杂出身肯定比有出身的爬得慢,而且很难进入高官行列,馆职什么的更也不要想了。
但尽管如此,一个三传出身,也是令多少读书人们羡慕的。
章越心知自己确实很想要这三传出身。
不过按照宋朝当时的规矩,你还是真的不能受,似这般非正途出身作官的,至少要两辞甚至三辞才行,不然会遭人之忌!
宋仁宗两度召苏洵赴舍人院考试,考试合格后直接授官,苏洵都推辞了,历史上还是韩琦第三次推荐,天子终于直授了苏洵一个秘书省试校书郎,不经考试直接做官。
所以不妨赌一赌,说不定更好的在后面。
万一直接授一个同进士出身,章越直接不考了,咱立马腰杆子硬了,去吴家提亲好了。
就算赌失败了,对于提升你的名气声望来说还是很有好处的,日后对于章越解试省试而言,至少提前让考官知道了你这个人。
不过推辞必须有正当的理由,否则就是装逼不成反被雷劈。
故而章越道:“陛下隆恩,草民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奈何才疏学浅,不敢受之!”
“陛下都知道你章度之的名字了,不必过谦。”直讲劝道。
章越道:“非吾不肯,实是……”
章越说了一通理由,自己才学低微啊,此书是乘运而作,一切都归于皇恩浩荡,我自己哪里有什么功劳。
自己自幼家贫,侥幸从学于太学之中,已是蒙天子厚恩,此生感激不尽了,岂敢再奢望非分之赏,非分之福。
直讲见了也是叹息道:“度之既然如此,你写一封辞疏给陛下吧!”
直讲学正走后,众同窗们都相章越道贺。有的是真为章越高兴的,也有的是表面高兴的。
章越接受道贺之后,则是回房想辞疏如何写。
虽说这辞疏是表面环节,属于三辞三让的一部分,但流程还是要走的。
就好比以往年底写年终总结,谁都知道满纸都是屁话,但必须让领导觉得自己写得非常诚恳,甚至有得还得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才行。
章越回到斋舍后,揣摩写给天子的辞疏。
一初始文章没有灵感,当即章越在椅上打了个盹,睡至天明时,章越忽然心有所感醒了过来。
对于窗外那一抹晨曦,于是章越提笔磨墨写下了这样的文章……
草民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一百八十九章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窗户外是凛冽北风,汴京的岁末,实在是天寒地冻。
虽说室内仍生着暖和的薪炭,章越落笔的一刻时,又想起自己读书的经历,不由有些融入。
当年家贫自己只能去乡塾读书,因无从买书,郭学究需大老远将书借来给他背熟后再还回去。
之后章越又入章氏族学与郭师兄一起在章望之的抄书,章越是利用抄书之余时写一篇默一遍,最后全部记在脑中。
那时候也是如此,墙薄,室内又不许点炉火,以至于抄书抄得久了砚冰难化,手指冻僵。
身旁除了郭师兄外,自己孤身向学无人扶持。
……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章越活动了活动指节继续写下。
……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年稍长,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族之先达执经叩问……
……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幸先达可怜余愚钝非籍,不计束脩之微薄,倾囊所授……
先达自是老师章友直了,之后即是得他准许在族学旁听的日子了,因他不是族学学生,故而都要等到他人问完了,自己最后一个方可请教。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
章越与郭林从乌溪,寒暑不缀地赶往族学抄书,有时路经山势陡峭,又遇大风大雪之时,那等艰辛实是令人难以忘记。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写到这里,章越将笔一搁停顿半响,过去的事情仍是历历在目。随即又怕断了思路,重新将目光落于纸上。
上面都是说章越以往的难处,如今笔锋一转,他写到如今的境遇。
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年少,未有所成,犹幸预国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
今草民学于太学,朝廷日有廪稍之供,天子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
章越叹我如今在太学求学,有衣食公给,之前天子还赐我一件冬衣,使我没有冻饿之患,故而安心坐在太学里读书。从此不必在跋山涉去请教别人,在太学里就有直讲等为师,从不必担心问了不告你,求了别人别人不答应你,要看什么书就有什么书,不必再向别人借书来抄了。
章越这说得就是范仲淹庆历兴学的德政了,给太学生提供衣食住宿,还提供老师教学。
章越如今能在太学中学习一切都要归功于……仁宗皇帝!顺带还称赞了咱们太学的老师,十分的敬职敬业。
官家给我们太学生提供如此好的读书环境,否则寒门子弟哪有出头的机会。但同三传出身的赏赐太过于厚重,超过我如今应得的,所以不敢接受。
这一篇的辞疏可谓富含诚意,章越写完后,天已是大亮,北风已停。
晨鼓虽响,但离吃早饭还有片刻,能睡个回笼觉。
章越看了一眼床榻,还是先将墨迹吹干,即将此文拿在手上前往讲庐。
讲庐里的刘直讲刚刚睡醒已在坐定正在诵诗,见章越叩门入内言明来意。
刘直讲点了点头道:“甚好,这天子辞疏措辞必先慎重再三,你让我先过目,也是应有之意……”
刘直讲举文读了片刻……
刘直讲初时神情尚是不经意,但读之后却略有动容,复看了章越一眼道:“未料到三郎有这番故事,非有切身之经历不足以道此文也,吾实感同身受,想起当年读书的日子来。”
刘直讲微微闭目,似也想起了风雪天里埋头苦读的一幕,目泛泪光。
章越一愣心道,我这不就是辞疏么?我此疏重点不在于此,而是辞啊……
却见刘直讲又读了一遍叹道:“子曰,君子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三郎,你着实令我刮目相看啊!经历如此艰辛,仍能从闽中至太学求学,一路走来……难怪在你身上我总看见那份勃勃之生气。”
章越一愣即道:“此言不敢当,当年之经历……学生当时也并觉得多苦,寒微之时,学生遇到了师长们与师兄们对我都极好,再说如此日子不到一年罢了,入了县学就好了。”
章越想着过去的经历,确实虽说苦过,累过,但也是自己最怀念的日子,故而真正艰难倒也谈不上。只是是这样一段难忘的日子,值得自己铭记下来。
就好像当初读到《老山界》这篇文章一样。
想到这里章越笑道:“不过直讲,至至今日学生仍是相信一句话,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此话我真是第一次听说,”刘直讲欣然道:“吾闻此甚慰也,你回去吧,我替你直呈天子就是。”
章越躬身称谢。
刘直讲看着章越离去的背影道了句:“这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说到这里,刘直讲读手中之文不由再三道好文。
刘直讲略想了想,于是立即拿着章越这份原稿直派人递送至他仕途上的恩人,举他为国子监直讲的韩琦。
韩琦正在府上与两位同僚喝茶,一名是翰林学士王珪,另一名则是枢密使曾公亮儿子曾孝宽。
宋朝是两府三司制。
行政归中书省,军政归枢密省,财政归于三司,互不统属,相互制约。
三司长官被称为计相,至于枢密长官则称枢相。
刘直讲给韩琦递上文章时,韩琦看了章越的名字后将文章迅速看了一遍,不动声色地递给王珪道:“好文章当然要由翰林学士来点校。”
王珪接来文章来先扫了一眼心道,不过文章作得如何,就是这字也是当世一流,可再三品味了。
但他不明白此人与韩琦关系如何,不好贸然在他面前褒贬。
于是王珪继续读了下去,但见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禹玉,以为如何?”
韩琦说话的气势很足,王珪放下文章恭敬地道:“读此文时,我不由想起了当初舒州读书时之事。那年舒州天极冷,入冬时炭火柴薪不够取暖,还要给下人做饭。”
“为了省炭火,我对每日用了多少炭火柴薪是锱铢必较。那时我常在炉子旁再放一壶子烧热水,每当水烧热了,我即喝干随即再添,如此方挨过了那年寒冬。”
“时至今日,我犹记得晚上尤喜喝热水,哈哈!说来让诸位见笑了,但我读此文时,不由想起就是当年的读书时细碎之事!我虽不如此子家贫,但是求学时那等辛酸倒是一般无二。”
一旁众人也是动容,没料到如今的翰林学士,当初也有这样读书的经历。
韩琦抚须道:“我也是深有同感。”
韩琦心道,这是一篇好文,但最要紧却不是前半文章,而是后半的。当然前提是可以打动人。
王珪得到韩琦的肯定后,目光看到了文章抬头部分不由道:“章度之,这莫非就是之前授同三传出身的士子,原来他是寒门出身啊。”
曾孝宽恍然道:“我也听过此人,那段攻心联,我爹爹反复称赞数次,还亲手写下来挂在了书房里。”
枢密使曾公亮对那攻心联也如此欣赏?
不谈这篇文章,即便是曾公亮对攻心联的态度,也足够此子名动汴京了。
众人听到这里感叹这章度之怕是要乘时而起了。
王珪笑道:“我倒觉得攻心联不如此文啊,尤其这句‘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吾甚喜之。”
众人听王珪这么说,也是深有同感。
刘直讲道:“此辞疏是写给陛下的,我初时还担心要不要修改些许,毕竟这已是章度之第二次辞去陛下授官了。”
韩琦道:“还是要呈的。我看如此就很好,不必修了。”
王珪忽道:“听闻这章度之不过十五六岁可是真的?”
刘直讲道:“回禀翰林学士,确实如此。”
“这般年纪轻轻,不知婚配否?”
王珪这边刚开口,那边曾孝宽也已是同声问道。
二人这一刻倒是如此心有灵犀。
王珪,曾孝宽二人对视一眼。王珪宽和地一笑道:“好巧。”
曾孝宽也是谦和地笑道:“与学士同问,同问。”
韩琦心知王珪有个孙女未适,曾孝宽也有个女儿待字闺中,二人同问之意这到底是何意?
刘直讲道:“这章度之是否婚配,我倒是不知,但看他平日除了喜昼寝外,可称上勤学,不像是有家室的。也从未听说他在家乡已有婚约。”
王珪,曾孝宽闻言皆略有所思。
韩琦轻咳一声道:“准不准辞,还是陛下说得算,改日我亲自面奏官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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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章 赔罪
临近年末,吴府上下自是热闹非常。
去岁吴充任京西转运使,任官近念吴充之妻李氏带着吴安诗,吴安持及十七娘前往了西京洛阳一趟。
李氏这一次去洛阳可谓是衣锦还乡的。
李氏的祖父李觉,乃唐朝李氏皇族的后裔。
太平兴国年间,李觉以九经释褐为官,曾通判建州,在此与吴待问相识。
到了其父李宥这一代两家定下婚约。
而李觉,李宥游宦时,都有带李氏经过或游历洛阳。长安于唐末时遭战火毁了大半,洛阳虽有毁损,但已回复大半。
如今的洛阳已是繁华锦胜之地,对于这李唐时的东都,武周的神都,李氏回到这里仿佛感受到当年李家那盛唐气象,他还极喜欢洛阳的人物风华。
这一次吴充任西京转运使,成为一路最高行政长官,李氏自是携子女往此处,以及当年留在东都的李氏皇亲。
当吴家上下抵达时本地官绅自有一番接待,故而说是衣锦还乡也不为过。
李氏携家人在洛阳游玩了近半年这才返回汴京。
到了年节,吴府上下自是忙着张贴春联。
房里的丫鬟院子内外打扫,远处的灯火闪动是汴京城年节时的繁华。
吴安诗妻子范氏的内侄范祖禹今日来拜见了吴安诗,吴安持两兄弟,也是希望以后能有个照应。
在吴氏兄弟看来范镇以文章史学名世,这范祖禹也毫不逊色,如今被吕公著看上。由范镇亲自出面为这侄儿说亲,如今范吕两家已是定亲。
至于吴充二女儿也是嫁给吕公著的儿子吕希绩。如此范祖禹与吴家又添了一层关系。
官场都是这样,一层又一层的关系网正在其中,只要是沾亲带故,又或者通过婚姻融入一个又一个的圈子。
三人闲聊,吴安诗随口问道:“你同窗之中有何过人之处?“
范祖禹笑道:“同舍之中,有一名叫孙过的,是邵伊川的弟子,易学极为精湛。”
吴安诗道:“此去西京见过伊川先生一面,他出行必坐一辆小车,由一人挽车,我初时不知,随旁人相告方知,有幸一睹名士风采。”
范祖禹道:“姑父所言甚是,听我这位同窗说,伊川先生除了风雨天外,常坐一小车游洛阳,一人挽之随性而至,又听闻他与富相公交好,富相公如今还在天津桥旁给建了一座宅子。”
“还有一位黄好义,诗文极好,百步成诗。”
“黄履,邵武军人,不仅文章写得好且慷慨好义。”
提及这二人,众人都觉得不如邵雍弟子名头大,不过在科考上主考官不会因你是邵雍弟子而照顾于你。
众人都没什么兴趣。
“还有一位则是浦城人士章越,字度之……”
吴安持一愣道:“什么?你是何斋?”
范祖禹道:“养正斋。”
二人都露出恍然的样子,没料到范氏的内侄居然与章越同斋。
几人神色不一。
吴安诗从不对外透露吴家与章越已是约定成婚的消息,原因是暗恼章越,至于吴安持也没说,但他主要是对章越五年内考上进士没多大信心。
如今听得章越名字,范祖禹不知为何众人一默。
吴安持解释道:“这章度之与我们有些交往。”
范祖禹闻言惊喜道:“真的么?可是度之他从未在太学里提及啊!”
至于章越除了哥哥嫂嫂外,从未对外提及与吴家婚事。
“哦?”
吴安诗听了淡淡地道:“此人素来不大方。”
范祖禹闻言不好反驳,吴安持笑道:“你莫放在心上,这章度之你觉得如何?”
范祖禹道:“三郎是智识明敏之人,但平日却从不夸夸其谈,其好学能文,但在同窗间却从不卖弄文采,他操守正直,与同窗相处都能恭谦退让。”
吴安持称许道:“如此说来倒不是不大方,而是圭角不露了。”
范祖禹笑道:“正是如此,我平日都是暗暗学之,约定日后一争高下的,但我与他虽有竞争之心,却不妨碍咱们之间的交情。”
范祖禹说来倒是一脸得意。
“是了,他近来写了一篇文章和一对联,你们知道么?”
“哦,他还写文章了?”吴安持问道。
“不错,官家赐他同三传出身,但他却上疏辞了,可这篇辞疏却写得感人甚深,如今在汴京已是传抄开来。”
“竟有此事?”
这回轮到吴安诗和吴安持不淡定了。
特别是吴安诗听得范祖禹说来,心情是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最后又是从低到高。
章越竟还被天子授同三传出身?
虽说同三传不是正出身,且守选难熬,但对吴家而言,最难是出身,也就是做官的资格,其他都不是事。
只要章越是官员,即便是不是进士,对吴安诗而言也算可以说得过去了。哪怕五年后没中进士,也可讲究讲究。
哪知这样的大好机会,章越居然辞掉了。
简直是……他就那么有把握五年后中进士么?
吴安诗听说章越辞去同三传出身后,简直无语,但是范祖禹言到章越的辞疏居然在读书人中传抄开来,这又是令他们大为出乎意料之外。
之后听范祖禹说来,他们这才离开了汴京不过半年,章越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范祖禹道:“我看官家若执意赏赐大概会许同进士出身了,说来最近倒是好几人来打探度之婚配于否?”
“那他如何说得?”吴安持急问道。
“度之从未在太学里提及自己是否有婚配。他这人只在读书之事上用心,其余一概不问,即便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同窗,平日也不问他私事。”
“这如何使得?岂非……”吴安诗突然打断了范祖禹之言。
而范祖禹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则是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吴安诗心道,姑姑为何嫁了个这样的人。
范祖禹走后,吴安诗一脸烦躁地回房。
范氏见他如此问道:“四郎还行吧!”
吴安诗道:“还行,不过我在他口中听了另一事。”
范氏一面服侍吴安诗更衣一面听了他的言语,微微笑道:“这章三郎这还没考进士呢,就已被授予同三传出身了,日后……”
“日后如何?”
范氏笑道:“没什么,这章度之当初在浦城时,我虽觉得此子有些厉害,但没料到如此了得。说来说去,还是爹爹的眼光了得,能在人寒微之中慧眼识才。这等眼光……”
吴安诗道:“这怎么行,如今他是二辞,若是他文名远播,官家看在他文章写得好的份上,直接赐个同进士出身,到时候不经科举直接授官,此子有了口实,还不是能出尔反尔的?”
范氏笑道:“你担心什么呢?官家这还没下旨呢,还是没谱的事呢。再说了就算真的下了旨,一个同进士出身,又不是进士出身或进士及第。”
“就算进士出身又如何?人家眼睛瞧到天上去了?”
“人心隔肚皮,十七终还是庶出,何况……”吴安诗想到自己之前摆了章越一道的事道,“此事我得与娘说道说道,只是爹爹如今又不在京里,否则就有主张了。”
说着吴安诗跺足既是出门去了。
范氏见了吴安诗如此焦急连忙道:“急什么?外头天寒,再披件衣裳再走!”
吴安诗则没理会推门而去,范氏正待吩咐下人拿着衣裳追去,却见吴安诗寻又回来道了句:“天真冷,戴了披肩狐裘再出门。”
范氏闻言笑着道:“正是,又不着急这一时片刻功夫。再说了不是还有欧阳学士作保么?”
吴安诗点点头,拍了额头道:“我竟一时忘了。”
当时吴充请欧阳修作保时,吴安诗还觉得小题大做,如今……
此刻章越正在城外酒肆之中与唐九对饮。
但见唐九面前放着几大大海碗正在那一碗一碗地喝着,也不需什么下酒菜。至于章越则也是用与唐九喝酒一般大小的海碗吃饭。
如此一碗高高堆起的白米饭,章越就着一盘豆芽菜,吃得是津津有味。
章越但凡得空都会出太学与唐九喝酒吃饭。只是唐九只顾喝酒,章越是只管吃饭,被店内酒客笑称为此二人乃‘酒囊饭袋’。
岁末时,酒肆之中人烟稀少,汴京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节。
到了章越与唐九两个异乡客则留在汴京之中。平日章越有暇皆来陪唐九,以示二人同甘共苦之意。
一大海碗的米饭吃完,章越继续添饭,店小二笑道:“这位秀才,好饭量。”
章越摸了摸肚子,太学的饭食真是越来越差,粗劣还罢了,近来还吃不饱。
何况章越如此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如今对于章越而言,没有什么比香喷喷的白米饭来得更香了。
章越这边又扒了小半碗的饭,店家又添了一碟酱豆腐,饶有兴致地看着章越扒饭。
至于唐九则又要了三角酒,两斤炊饼。
眼见二人都要吃得酒足饭饱时,这时酒肆门外,一名头戴万字巾,军官模样打扮的人大步走入酒肆,对方身后还跟一名军汗。这军汗肩上还担着挑子。
章越身旁的唐九虽喝得看似有些醉,但却起身抱拳道:“见过都辖,不知来此有何贵事?”
章越闻言已明白来人是谁,也不搭理自顾着吃饭。
二人寒暄了几句。
多是叙旧之词。唐九倒是好脾气。
最后这名都辖笑着道:“唐九这么久也不见你回去,弟兄们都是怪想念的,如今哥哥我代弟兄们请你回去。你看这些衣裳被褥都是备的,你看何时回去啊?”
一百九十一章 价值
酒肆门前挑出的望竿,挂着酒旗来回荡漾。
酒肆外堂只有两桌客人,店家用布擦着柜台心道,我还道这贼配军是吃白食的,没料到原先也是个公门里吃饭之人,难怪能结交上秀才公这样的朋友。
见唐九稍稍犹豫。
都辖道:“老唐,我与你道如今京里差拨哪有易寻的,你在衙门有些日子,也算得上日久情熟,等闲也有个好去处,我听说你终日在此喝酒,也不是正经出路。”
唐九道:“在下刑余之人还有何话,劳都辖亲自到此奔波一趟……”
“店家,再来一碗……!”
章越突地出声打断了唐九的话,店小二本见章越居然吃了两大海碗干饭,也暗暗吃惊。
“……一碗清汤。”章越转而笑道。
“倒有些吓人。”
都辖见章越突而打断他的话,也是微恼,却见他穿着襴衫也不好招惹。
他对唐九道:“既是如此,唐兄弟不如再考量考量。”
都辖说完抱拳而去,至于军汉则将担子放下,里面之物显然是留给唐九。
唐九端坐不动见此端起一碗酒咕嘟咕嘟地喝下肚然后一抹嘴道:“多谢三郎君,让小人不必再从此人。”
章越举碗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以汤代酒敬你。你的出路包在我身上。”
唐九亦是举碗与章越对碰了一杯。
一旁店家笑道:“好汉,瞧你也是一身气力的样子,不怕没有出路。”
章越笑道:“店家且先赊账。”
店家笑道:“秀才公且去就是。”
说完章越与唐九出了门,一个回太学,一个投了客店。店家看着二人背影摇头道:“真是好坏不知,这么好的差事,居然给辞了,难不成还指着将来平地抠饼不成?果真是一对酒囊饭袋!”
说完店家叹了口气,收拾起桌来。
嘉祐四年岁末不知不觉就如此渡过,迎来了嘉祐五年年初。
汴京城降了厚雪。
朔风万里而来,一夜之间大雪铺天盖地卷来,马蹄没雪,街道上行车也不见了车辙印子。
年节过后,一间破巷的客店里,一名落魄潦倒的读书人正在对着冷窗读书。
这名读书人相貌俊朗,只是微微有些瘦弱。
他手中之书乃是隋书里的地理志。
读书人言道:“豫章、永嘉、建安、遂安之地,衣冠之人多有数妇,暴面市廛,竞分铢以给其夫。及举孝廉,更娶富者。前妻虽有积年之勤,子女盈室,犹见放逐,以避后人。”
读至这里,这名读书人感慨道:“及举孝廉即是如此,如今则就如同登进士第也。登进士者有榜下捉婿之遇,难怪中进士又要娶新妻,看来古今不易也……”
这名读书人说到这里时,突听得身后门扉一开。
对方闻声心虚地将书掩上,转过身来但见一名女子推门而入。
这名读书人笑道:“桂英,你可回来了。”
这女子盈盈笑道:“是啊,魁郎,我今日在吴府唱了曲后即是回来,你先等会。”
这名读书人笑道:“又有什么新鲜之物了。”
这女子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金豆子笑道:“魁郎,你看!”
这名读书人叹息道:“这可值得好几两银子啊。”
女子点头道:“我今日在吴府唱歌,他们家大郎君赏的……”
女子见对方微有不悦之色连道;“魁郎,你莫多心,我与吴家大郎君可是清清白白的,他不过见我曲子唱得好赏得罢了。”
这名读书人神色稍缓,然后道:“我岂是不高兴,只是怨自己没用。至老家一路来至汴京,穷困潦倒,身无长物,都是要靠你四处唱曲这才供得我入京的盘缠。我实是没用至极,没用至极!”
这女子忙道:“魁郎,你切莫这么说,当初在老家时,你我约定‘君独一身,囊无寸金,倦游闾里,君但日勉学,至于纸笔之费,四时之服,我为君办之’,我是心甘情愿地卖唱,供你读书花销。你我既已约定为夫妻,就别分你的我的了。”
这名读书人道:“桂英你放心,你不仅供我上京赶考,还将这么多年来积蓄尽是变卖供我双亲在乡养老。此恩此情,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了。我早已承诺,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
“别说,你心意我知道就好了。”女子神色上露出欣慰之情。
这名读书人名叫王魁,表字俊民,而这女子则是他乡中一名妓女名为敫桂英。
王魁自幼家贫,但书读得极好,一日他游于莱州北市深巷妓馆,与敫桂英相遇。王魁见桂英姿容艳丽,写了一首诗‘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隔幕在帘帷?一声点破晴空碧,遏住行云不敢飞’赠之。
敫桂英也是莱州有名气的妓女,读诗后喜于王魁的才华,于是委身于他。
后来王魁无从筹措上京的钱,又恐怕自己走后无法安顿自己的双亲,桂英即出面将自己多年的积蓄全部变卖解决了他的难题,跟随着王魁进京来的。
如今二人租住汴京一间陋巷里。
桂英靠着四处卖唱得钱供二人住宿衣食由来,而王魁一心备考以赴国子监解试。
当即二人在客店里吃饭。
桂英去吴府唱曲时,吴家曾赠予了一些糕点。桂英知王魁喜此甜食,故而不肯吃包着怀里带了回来。
二人一面吃一面闲聊。
王魁叹道:“这么冷的天,娘子还是不要去唱曲了。”
“不唱曲,衣食如何来?魁郎,这炭火还够不够?我再命店家多备着些。”
王魁点点头道:“幸亏有娘子张罗着,是了,我入京之后就要交游了,拜访京中显达,科举之事一来说是考场运气,二来也是看平日名声。只是我这一身弊衣……罢了,如今我们日子也不好,以后再说吧。”
桂英笑道:“魁郎,咱们今日不是刚得了这金豆子么?我看你这身衣裳着实也是旧了,你先拿去置办身体面衣裳,剩下的钱才采买水礼。”
“采买水礼?”
桂英夹了块肉至王魁碗中道:“当然,既是要见贤达,总不能空着手上门吧。”
王魁恍然道:“是我失了计较。只是可惜娘子好容易得来的金豆子。”
“怕什么,吴家喜欢我唱曲,那大郎君出手又大方,多赏些就有了。”
王魁闻言脸上浮过些许不悦,但随即笑道:“也是,苦了娘子了。”
桂英没有察觉到了王魁的脸色,继续道:“吴家上下人都很好,不仅老太太是善人,大郎君二郎君对我们这些唱曲也很是客气,从不出恶言,还有吴家的十七娘子……”
“十七娘子……”
桂英点点头道:“不仅相貌美,而且知书达理,我与她曾闲聊几次,真羡慕这样的大家闺秀,一生来就是锦衣玉食之命。”
王魁闻言笑道:“他日我若进士及第,你也是锦衣玉食之命。”
桂英闻言打心底高兴起来,眼光中充满闪动的喜色。她看着情郎的面庞痴痴地道:“魁郎,我就知你将来不会负心的。若是你负心,也不要你应誓,我就死在你面前,让你一辈子记得我就是。”
王魁闻言露出不忍之色道:“说这些话作什么?我以后是要与你一辈子偕老的。你我的盟誓明如皎日,我此心诚固若精金,你不信就不信,反正你死了我也不会独生,亦相从于地下就是。”
见王魁露出负气之色,桂英感激至极,面色红润依偎在情郎怀中。
王魁见这美人娇羞的神色,亦忍不住解开了她的衣裳……
一番**之后,桂英已是沉沉睡去,而王魁则目视不住抖落灰尘的房梁。
王魁自顾言道:“我若登得显要,又岂能为烟花女子所玷辱,他日也不可带回家中见父母啊!”
王魁自顾长吁短叹,但又觉得若是自己不第,能有一个如此眼底心底都是自己的女子相伴,此生也是足矣。
同样在风雪天里,欧阳发冒雪来到太学寻章越,邀他二人一并前往吴府府上。
欧阳发对章越细细吩咐道:“咱家岳母最喜满江楼的炙鸭,你可备上两只,至于大舅哥好酒,非雨露白不可,至于二舅哥倒是简单,东华门外的郭白两家的鲤鱼鮓都行。”
章越听了欧阳发如此说,不由皱眉道:“我与吴家的亲事还未成,如今岳母舅哥的称呼,他日我考不中进士,岂非丢人。”
欧阳发道:“这你就无需多虑了,咱这礼数先递过去,不让人挑错就是。再说三郎你就对自己的才学如此没自信么?你如今在汴京可是小有才名啊!”
“微末名声,你也就别寒碜我了。总之你给我个单子,我照着这些城东城西跑着去买就是。”
欧阳发十分满意地道:“这就对了。还有最要紧的就是,十七娘子的礼,你备好了么?”
章越一愣道:“还有这的……”
欧阳发道:“虽是约定成婚,但一切规矩还是要照着定了亲的来。”
章越此刻也是由衷的感叹一件事。
这社会的本质是什么呢?
金钱的作用是什么?
读书读得好的意义是什么?
很大的程度不过是让自己繁衍价值变得更高而已,有时候想想也挺没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