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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九十二章 看人

    章越回到斋舍后,范祖禹主动相询言自己要去拜会吴家之事,问是否同往。

    章越一愣,随即想到范祖禹与吴家好像也有姻亲关系。

    他只知道范祖禹的姑姑,范镇的女儿好像是是嫁给了吴安诗。当然范祖禹对于自己与吕公弼之女定亲的事向来是绝口不提。

    衙内们对与自己背景一般都讳莫如深。

    当然范祖禹也不知章越与吴家已是约定成婚,只是知道自己姑姑提点自己要与章越好生亲近就是。

    范祖禹本就与章越关系好,如今就主动探问章越是否要往吴家。

    章越答说自己与欧阳发已是约好,范祖禹更是高兴道:“原来斋长与伯和也有交往,实是太好了。”

    章越心道范祖禹怎地与欧阳发也有交往来着?

    章越一问这才知道,原来范镇还是布衣时,就已被成都知府薛奎赏识了,称赞他为庙堂之人,并请至成都官舍为子弟讲学授课。

    后来薛奎回到京里,旁人问他去成都有什么收获。薛奎说这一次我去成都就认识了一个叫范镇的人,他的文章将来一定会名扬天下。

    果真范镇后来考中了状元。

    至于欧阳修的岳父就是薛奎,他与范镇也因此有了交往,之后二人又一同修新唐书,来往更是频繁。

    欧阳修经常拉着范镇与吴充小宴会聚会,于是范镇与吴充就因此相熟了,二人之后结为女儿亲家。

    章越听着这些拐过来拐过去的关系,心道大佬们还真会玩。

    一般大佬们会有个小圈子,然后小圈子里的人又划一个小圈子,然后满朝官员就被这样一个一个小圈子圈起来,要与某人有瓜葛,顺着圈子找过去就是。

    章越感叹,原来国家大事就是这样败坏的,但自己如今也身在关系网中。

    范祖禹说与欧阳发相熟,章越就答允到时候大家一起去吴府串门。

    这日章越与二人一并结伴前往吴府。

    到了吴府门前,欧阳发与范祖禹与随从们去张罗搬运礼品。

    至于章越就在门前等了一会。

    好巧不巧地,章越正好在吴府门前遇到了何七。

    章越知何七与吴安诗交情,但不料吴府也会请他上门。章越不由深深感叹何七实在会钻营。

    章越从当初在吴家抄书时,就知道何七的为人了。

    但话说回来,事实上大家都很反感钻营的人,原因是因为被钻营的那个人不是你。如果被钻营的那个人是你,那么就会看这个人顺眼多了。

    但见何七看着章越上下打量笑道:“三郎,怎么今日又来吴府抄书?”

    面对何七的揶揄,章越觉得有些好笑,拱手道:“七郎莫取笑我了。”

    何七朗声大笑道:“三郎,与你说个笑话罢了,你我都是同乡,到了汴京当好生亲近才是,不过几次邀你都不赏脸。这吴府我是熟门熟路,你跟着我定不会有错。”

    说到这里,何七拉住章越亲近地道:“这样的人家规矩多,一时不慎如何得罪人也知,咱们多多小心就是。三郎,怎也不见你的随从?”

    章越道:“我哪有什么随从。”

    何七吃惊道:“那你一人提着礼前来?”

    章越道:“那倒没有,早已送去了,是了,七郎备得什么礼?”

    何七淡淡地笑道:“还好。吴家不缺金不缺银,送了常物就市侩了。我得送些别致的。”

    章越与何七二人绕来绕去就是不说实话。

    章越突然想起何七上个月托个朋友将冬日的穿得裘衣给卖了,想来……

    章越看了何七的礼物略有所思,都钻营到这个份上,吾所不能啊。

    “俊民!我在此。”

    章越问道:“何兄不是一个人?”

    何七点头道:“还带了一位朋友。”

    章越心道,何七这样的人还能有朋友?

    章越转头看去,但见一名穿着缊袍的二十余岁男子步来。这男子仪表不凡,看起来温文尔雅,令人心生好感。

    章越行礼,这名年轻人拱手道:“在下王魁,表字俊民,第二次来汴京了。”

    何七得意地介绍道:“俊民无论是诗赋,文章都可为一世之表。”

    章越心道,王魁?

    这人好耳熟啊,似章越以往看戏里有讲到此人,对方中了状元后,抛弃一位跟随他多年的妓女。

    这戏剧好像还挺有名的。

    不知是不是此人。

    若是真的,那么他岂非是嘉祐六年的状元。

    但戏剧里的事不知是不是真的,很多时候是艺术来源自生活,好比如庞太师,潘美就是蛮委屈的。戏文的事多不靠谱。

    何七向章越道:“这位章三郎我与你提及过了,是吾同乡,攻心联就是他写的。”

    王魁闻言笑着道:“原来是度之,我至汴京后即听说你的大名,先前天子下旨赐州长史你推却,我当时还为你可惜,如今倒是松了一口气,章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王某在此先向你道贺。”

    章越心觉这人倒比何七好多了,说话又好听,看来戏文里所提的多不靠谱。

    章越笑道:“那以后就借俊民吉言了。”

    何七笑道:“好好,你们二人飞黄腾达了,他日也莫忘了提携我一番啊!”

    三人又是笑了。

    这时候范祖禹和欧阳发走来,章越道:“我的同伴也来了。”

    范祖禹何七自是认得,待得知是欧阳发后,他露出诧异之色。

    开封府知府欧阳修的长公子,何七暗暗震惊心道,章越怎地与欧阳发结交在一起了?此人真不可小看,之前实在轻慢他了。

    王魁则是不卑不亢地见礼,并没有知道对方是欧阳修的儿子神色态度有什么明显变化。

    众人到了府前通报。

    何七,王魁是应吴安诗之邀而来的,自是随着下人往另一处走去。

    至于欧阳发,范祖禹,章越三人则直接去正堂拜见李太君。

    三人一路走着,欧阳发谈及何七,王魁二人时,似印象不太好,至于为何不太好,他却没有道个所以然来。

    这边王魁,何七与吴安诗叙话。

    王魁的才学了得,口才又好,能奉承人,故而一番相谈下令吴安诗极是喜欢。

    吴安诗拉着王魁的手笑着:“我与俊民真是相见恨晚啊!”

    王魁笑道:“承蒙大郎君看重。”

    一旁何七笑道:“大郎君,我说得没错,天下之才若有一石,俊民独占八斗也。”

    “当得此言,当得此言。”吴安诗不住点头心道,若真如何七所言,以此人的文章才学今科高第应不在话下。

    若是如此,倒是可以早早结纳,给他日留一段缘法。至于何七也是聪明能办事,虽说另有所图,但也不担心荐了此人会取代自己,倒是一个实心之人。

    吴安诗笑了笑,端起茶盅喝了一口,何七,王俊民也敛去笑容听吴安诗有什么吩咐。

    吴安诗道:“俊民,你如此年纪,又才华横溢,不知可否定了亲事?”

    王魁闻言一愣,随即满脸惭愧道:“在下一身清贫实不敢奢望得人垂青,更不敢耽误佳人!”

    吴安诗又惊又喜地问道:“此话当真?难道就没有人说过亲么?”

    王魁摇了摇头,伤感地道:“在下孑然一身至今,至于父母也是老迈无依,岂有良家女子看上。”

    “在下如今只求科甲及第,不敢作其他非分之想。”

    “如此着实难挨?那么俊民此番进京,家里父母如何安顿,自己又有何生计所来?”

    王魁叹道:“我实在不堪为人子。家中父母全靠朋友帮着接济安顿,至于在下来汴京后,也是省吃俭用,有时还帮人作些活计来贴补。”

    “真苦也。但俊民如此清贫还有这样的才学,果然应了那句话贫贱出良才。”

    吴安诗看王俊民一身缊袍倒是相信他的话。

    吴安诗点点头道:“俊民放心,你若进士及第了,日后不愁是没有好人家的女子看上的。”

    王俊民道:“在下多谢大郎君这番话,必然铭记在心,日后若是有高中一日,必前来相谢。”

    吴安诗笑道:“哪里的话。”

    “来人!”

    吴安诗吩咐后,两名吴家家仆各端着一盘银子走到这里。

    吴安诗笑对二人道:“一些馈赠不成敬意。”

    王魁,何七都是推辞了几句,见吴安诗再三坚持就收下了。

    “给这位王兄,何兄办一桌酒席,在下还有另有客人,还请恕罪不能相陪了。”

    王魁,何七都是起身。

    吴安诗离开后,边走边是自言自语道,什么是寒门贵子?何七是差了一些,但好歹也是个俊杰,而这王魁简直是寒门中的龙凤啊。

    如此人物,方才称得真正的人才。

    吴安诗心想,自己怎没有早日碰上王俊民,否则……

    想到这里,吴安诗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当然他倒也没有让吴家悔婚的意思,就算有这家里也轮不到他作主。之前可章越拒绝了自己派给唐九的差事,显然是不与自己修好的意思。

    这令吴安诗觉得章越如今虽有长进,但论才华定不如王俊民,论钻营也不如何七,以后真能指望他出头么?

    自己爹爹的眼光一贯很准,这一次怎么就在十七的婚事上唯独看走了眼。

    吴安诗心想,如今也只好认了吧!

一百九十三章 吴大郎君

    欧阳发,章越,范祖禹至吴府时。

    正好吴育府这边好几个子弟也在场。

    虽说吴育已是病逝,但作为吴家长子长孙吴安度仍是风头十足,他娶得是范雍之女,范雍是后蜀名相范仁恕之曾孙。

    他曾镇守西地,与范仲淹一起一个被称作大范老子,一个被称作小范老子。

    范雍当官了得,不过打战却是菜鸡,有次西夏军攻打延安府,范雍心底也没有数,于是去问一个老兵,老兵说肯定能守住。

    后来范雍果真死守住了,事后旁人问老兵你怎么那么有信心,老兵却道我哪里信心,守住了固然是好,但守不住,大范要杀我也没机会了。

    范雍与西夏作战葬送了宋朝数万精兵,不过却曾救下了狄青。

    但毋庸置疑,范雍在官员中名声口碑都甚好。

    堂中年轻人都在见礼说话,吴安诗此刻不在,吴安持出面接待,因为都是自家人说话都很是亲切。

    章越看去堂中都是与吴家有些姻亲的人,至于何七与王魁根本不在此,也是就是说他们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章越明白,虽说是口头婚约,但吴家已是将自己当作准女婿看待了。

    吴安度与欧阳发,范祖禹都是相熟。

    当介绍至章越,吴安度目光一亮笑着对旁人道:“我与度之,虽说是初见,不知为何一见如故?”

    左右听了这话都是笑起,有些人对章越本不在意,但听了吴安度的话,在场之人谁不会从中有所察觉,有人立即向旁人打探章越是何人?

    吴安度笑着向章越问道:“三郎贵庚?”

    “十六。”章越谨慎答道。

    吴安度似掐指算着年纪,笑着道:“正好,如今拜入哪位名师门下?”

    章越道:“在下居乡时师从自伯益先生。如今在太学就学。”

    吴安度欣然道:“原来章伯益的高足,先父在世时多收集他的碑文名帖。你如今还是太学生了,这般年纪着实了得。”

    一旁欧阳发道:“三郎,十四岁即考入太学了。”

    吴安度听了更是高兴问道:“太学的于直讲,盛教授你可识得。”

    “他们都是名师,在下从于门下受益良多。”

    吴安度点了点头,似露出从于直讲,盛教授口中了解章越风评的口风。不过左右看出吴安度对章越印象甚好。

    作为吴家的长子长孙吴安度在吴家言语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一旁吴安持正与吴家另几个堂兄弟交谈,但眼睛都看向这里。

    吴安度走到吴安持面前说了几句话,然低声道:“此子是个实诚人,甚好甚好。”

    吴安持见吴安度对章越评价甚高,心底很高兴面上没却说什么。

    “三郎。”

    章越见吴安持当即行礼,自他与吴家定下婚约,二人还是第一次见面。

    “今日人多,很多话不好与你说,不过既是来了,这些人都好好结识,若觉得不喜此场合,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吴安持这番言语有些令章越出乎意料。

    吴安持笑了笑道:“改日再与三郎好好把酒话桑麻,你的学问甚有长进,我心甚慰。是了,哥哥来了。”

    章越看去但见吴安诗来了,正与吴安度说话。

    吴安度自也说了几句对章越评价甚高的话,吴安诗却道:“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来由让人见笑了。”

    吴安度看向吴安诗道:“再小门小户又如何,读书能成就行。”

    “但也未必考中进士。”

    吴安度笑道:“为人父母者,在外将自己子女说得蠢笨些的常有之,但似你这般的说将来妹婿的倒是少见。是了,度之见过十七没有?”

    吴安诗道:“未曾。少说也要等他考上进士才行。”

    吴安度笑道:“话不可这么说,说不准度之见了十七后,更决意读书,最后高第?”

    吴安诗看了吴安度心底不满。

    二人一个身为吴育家长子一个身为吴充家长子,早有较量之心。在吴安诗看来吴安度今日对章越示好,就是削他的面子,认可不认可章越是他事,你吴安度来此指手画脚作什么?

    以往吴家几个子女都要听吴育安排,甚至吴安诗的婚事就是吴育力主的,但以后吴充官当得大了,必须得反过来让长房看他们脸色。

    当然吴安诗也知大伯吴育对他们一家照顾有加,但与吴安度之间仍矛盾归于矛盾。

    这时章越已与吴安诗见礼。

    吴安诗对章越道:“三郎啊,好一阵子没见了,本该单独请你至家中来吃顿家宴,但我又怕耽误你的课业,故而今日倒是有些随意了。”

    章越道:“大郎君言重了,是三郎该上门拜访才是。”

    吴安诗道:“听说你前几日作了篇文章,写了诗联倒是不错。”

    章越道:“大郎君也听说了,见笑了。”

    吴安诗笑道:“对联文章可以博名,但要紧的还是科场上,你还记得太学里的何七,他是你的同乡,为人处事可是了得,你需向他多学着些。”

    章越心道,吴安诗让自己学何七?

    章越道:“平日我与何七并交往不多。”

    吴安诗道:“那以后得勤得交,何七这人是有长处的,在人情世故上他胜过你。似你这般实诚,以后就算中了进士,到了官场后又如何能吃得开。要想如鱼得水,就要八面玲珑。我也是拿你当自家人,才与你说这番心底话,莫要见怪。”

    章越闻言则道:“大郎君提点得是,八面玲珑是不错,但君子处事也当有方有圆,一味求圆或是一味求方都不好的,要紧的是在一个度,大郎君说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章越也是不温不火地将吴安诗的话顶了回去。

    见一旁不少人都看着这里,吴安诗大声笑道:“自然是如此。三郎这一番话说得极好。”

    外头看来,章越与吴安诗相谈甚欢的样子。

    不过二人都知道,章越是不愿意听吴安诗的。

    但吴安诗也不会将矛盾摆在表面上,而是道:“三郎心底有数就好。”

    说完吴安诗离去了,章越也松了口气,吴安诗是觉得自己为人处事不够圆滑,当然尽管心底不满,至少大家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这时候文及甫来了。

    章越知吴充另一个女婿吴希绩人在洛阳,与兄长一并拜邵雍为师不能前来。至于另一个女婿夏伯卿也因事未至。

    吴安度,吴安诗上前见礼,文及甫与几个要紧人打了招呼,主动走到章越旁聊天。

    吴安度,吴安诗都吃了一惊,文及甫是在京衙内中头等人物,他是怎么与章越认识的,又几时见过他如此待见人。

一百九十四章 村夫

    文及甫入内后见了章越。

    最早的时候二人匆匆一面,聊了几句,文及甫还邀章越至府上一叙。

    不过章越在文及甫眼里虽说是翘楚,但毕竟还不在一个‘圈子’里。

    但是如今有所不同了,他听了妻子吴十五娘的言语,已知章越很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小姨夫。而且这小姨夫还是十七早就相中。

    如今再度见面,文及甫自是得更亲近一步。几句话后,章越与文及甫自是顺利过渡到‘熟络’这一步。

    如今文彦博虽已不在中枢,但已被封为潞国公,可谓真正的官拜一品。但文彦博八个儿子,文及甫虽是最有才干的,却不是最得宠的一人。

    官宦人家培养子弟,也是有讲究。

    才具平庸尚可,最怕得是你不自量力。

    历史上吴安诗与吴安持的儿子,即是卷入了张怀素谋反逆案。

    张怀素乃一个方士,见了吴安诗之子吴储即忽悠他贵不可言,将来是能当皇帝了。吴储听了很高兴将他引荐给弟弟吴安持之子吴侔,又引荐给亲家蔡京,蔡卞两位相国。

    之后张怀素鼓动兄弟二人一起在东南起兵造反,但因事泄被人告发。

    吴储尽管娶得是韩琦的孙女,吴侔还是王安石的亲外孙,但犯了谋反之罪一样难逃一死。

    甚至吴侔还牵连他的母亲王氏,朝廷还是看在王安石的面子,只将王氏软禁。

    王安石极喜欢这外孙,当初还写了一首诗赠之,南山新长凤凰雏,眉目分明画不如。年小从他爱梨栗,长成须读五车书。

    从诗中可知王安石不仅夸外孙长得好看,而且不愿约束他,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一定要多读书。

    但因为这逆案,兄弟二人着实坑了吴家,甚至这个外孙还坑了王家。

    文彦博虽官拜宰相,潞国公,但对几个儿子却是没一力栽培。

    文及甫的几个哥哥,除了大哥文恭祖,二哥文贻庆有往仕途上汲引外,其他几个兄弟都只荫了官却不给他们出仕的机会,宁可他们在家吃闲饭。

    文及甫也有心走仕途,但文彦博却暂没有这个打算让文及甫与两个哥哥一起出仕。

    文及甫自是不愿作个闲汉,想要衣食无忧,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他自是要结交一些人,日后获得父亲的认可,步入仕途。

    文及甫与章越道:“三郎的辞三传出身疏,我已是看过了,实是文采斐然,不少朋友都托我打听三郎,想与你结识一番。”

    章越听了一愣,能成为文及甫的朋友肯定是与他身份差不多人的,如此岂非自己的文章已打动了汴京上层。

    章越道:“不敢当,是文兄替我捧场才是。”

    文及甫道:“我何曾替你捧场,我都帮你推却了才是。”

    “文兄此举必有你的道理。”

    文及甫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他们赏识得是你的文章,而不是三郎你。我看过不少读书人写出几篇好文章或时新诗词,然后成为各家王侯公卿座上客了,沉迷于宴舞游嬉之中,以至于忘了读书人的本分之事,最后江郎才尽,渐渐泯然于众。所以我替三郎你全部推了,并告诉他们待你金榜题名后,再另行引荐。”

    章越欣然道:“受教了。”

    文及甫闻言笑道:“我就知道三郎与我是同道中人。”

    章越看了一眼吴安诗,这二人可是给了自己两个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章越一贯认为,对于大佬必须要尊重,而不是巴结。但如吴安诗般的大佬则又是另回事了。

    大佬的思维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好比在文及甫眼底,你如今是吴家的准女婿,有的事我不会免费帮你的,什么事等考上进士后再说。

    不过文及甫话表达的方式可比吴安诗高明多了。

    不久吴安持带章越去内堂拜见李氏。

    到了此刻章越不免郑重其事。

    这还是章越第一次见李氏。

    唐朝时有五姓七望之说,说得是当时最顶尖的门阀。

    后来黄巢,朱温杀了一波,导致门阀之词渐渐远去。到了宋朝取代之的则是韩亿家族,吕蒙正家族,韩琦家族这样的以科举崛起的世族。

    换了唐朝,吴家这样的门第是很难与陇西李氏联姻,五姓只在内部通婚。连唐朝宰相都只能惋惜地说,生平所憾,未能娶五姓女。唐太宗李世民认为这些士族影响到皇权,于是禁止这些士族自行成婚,他们的婚姻必须通过朝廷批准才行。

    但到了宋朝科举改变了这一切。宋朝皇帝不必有唐朝皇帝的苦恼,为了世家大族间相互联姻而头疼。

    不仅吴充娶了陇西李氏之女,而韩琦的夫人崔氏更是出自清河大房。

    要知道韩琦也是从父亲中进士起才步入官宦人家,而且韩琦本人还是庶子,是父亲与婢女在知泉州时所生的。

    而清河崔氏在唐时有天下第一高门之称。

    这也算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旧的门阀世族终于肯放下身段与新晋科举贵族联姻,至于新晋科举贵族亦与寒门子弟联姻。

    章越见到李氏,是正堂旁的暖阁里。

    暖阁里旁有一花房,里面通着地龙,即便是在这寒春之事,花房里也是百花齐放。

    走过花房章越到了正堂旁的暖阁。

    暖阁名为明疏阁,这吴家虽大,但每一处亭台楼阁都有名字。

    章越被引至前先去梢间脱去了外袍,然后去暖阁里。

    暖阁里温暖得如同阳春三月般,章越走进去很是舒服。

    李太君正坐在堂上,欧阳发,文及甫,章越皆被请至这里来。吴安诗,吴安持陪坐下首。

    在场主要是文及甫说话。

    文及甫谈吐清雅,不时说个笑话,令李太君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欧阳发说话也很是得体,毕竟他是大姑爷在吴府最久。

    唯独章越却有些拘谨。

    这令吴安诗更是不满,原先此子在浦城时还挺能说会道的,怎么如今倒是成了闷葫芦。

    自章越言中进士后再成婚起,吴安诗是越发看章越不顺眼,后来想修好,但却给章越拒绝了,这令他对章越的印象跌至谷底。觉得章越一点也不知通融之道,实在是古板。

    文及甫,欧阳发说了几句即寻了个借口离去,吴安诗,吴安持陪着二人。

    堂上终留下了章越与李氏,还有几个老妈子,丫鬟。

    李氏看着章越言道:“我家老爷素来重于官声,也注重家风门风,故而娶亲都留意文雅有清操的读书人或典章之官族。”

    说完李氏笑道:“三郎,你很好。”

    章越道:“在下惶恐。”

    左右老妈子在旁看了,也是讶异。他知道李氏这人性子自负傲人,实是极难伺候的一个人,即便是最中他意的女婿文及甫也没见过她如此相待。

    不过其他女婿都没这章三郎君如此俊俏的。

    “老爷说他看了后生郎君不少,你并非最出色,但你胜过他人就在一个诚字。这诚字可难得了,什么花言巧语老爷都听得腻了,唯独一个诚字抵得千金万金了。”

    章越道:“三郎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李氏道:“能说实话就好。我家的十七虽非我亲生,但我生为嫡母平日也该教的教,该骂的骂,说来也是行止得体,端庄稳重,日后你中了进士绝不至于辱没你就是。”

    “是了,我问你一句之前官家有下旨赐你同三传出身是否?”

    章越道:“回禀夫人,是有此事。”

    “那三郎为何辞了?”

    章越道:“因为才不配位。”

    李氏道:“非才不配位,是位不配才是,一个三传出身太低了。你的辞疏我看了,写得很好,可称得上理得而辞顺,旁人看了必会喜欢。”

    “多谢夫人称赞。”

    李氏点点头:“你如今缺的是一个得力的人在官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即便官家再有心,也不能轻易赐你一个同进士出身,需有大臣附和方可。”

    赐同三传出身虽是令人羡慕,但也不是争取不到。

    但一个同进士出身那就是难了,特别是不经科举正途而得同进士出身,除非有大功于朝的宰相子弟。

    不经科举而得一个同进士出身这诱惑章越而言实在太大了。

    可能是真的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以李氏之尊肯定不会亲询章越要不要帮这个忙,但她如此问就是有此意了。当然有此意,最后能不能帮得上还是两说。

    问题是章越要不要答允了。

    章越道:“夫人,三郎之前听说三字诗上呈朝廷时,中书里有官员反对授三郎同进士出身,故而后来官家才改授同三传出身。中书既有此论,那么士民之中抱有此心定是不少。”

    “也就是说三郎即便侥幸得其名,也必受其议论。至于推举三郎的大臣,也是要遭人非议的,三郎若因一己之私,累这位大臣清誉受损,心底也是不安。”

    “何况不经科举正途授出身,在旁人眼底也终是异途。三郎不愿侥幸而得此功名。”

    此刻一旁躲在屏风后偷听的吴安诗不由低声骂道:“好村,实村夫俗子也,他还真以为没有梯子,自己还能平步青云,登上天去不成?”

一百九十五章 锦衣玉食

    章越如此回答,倒是令屋内气氛一滞。

    李氏微微笑道:“三郎倒是有个想法的人。不过人生在世,哪能不求人的?你求我来,我求你来,感情就来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才是一家人了。”

    章越道:“夫人说得是。”

    李氏道:“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孑然一身在京,能有这般坚持,难得难得。”

    说完李氏扶膝起身,左右侍女慌忙来搀扶。

    “一会家宴,三郎要多喝几杯。”

    章越闻言正要告退。

    李氏忽道:“你既孤身来京,平日也无居所。”

    章越连忙道:“在下平日都住在太学里,另外也在汴京刚置办了一处宅子。”

    面对未来岳母一定要吐露自己有房,否则易吹,这是章越上一世的深刻教训经验。

    不过李氏关心却不在此,章越在汴京一套房或十套房在她眼底都区别不大。

    李氏道:“我听欧阳夫人说过了,不过离国子监还远吧。正巧我们吴家在太学旁有栋旧楼,年前刚刚收拾妥当。我看你孤身在京,平日也没有安顿的地方,索性就住此吧。”

    章越听李氏一副不容自己拒绝的口吻,也只得答允下来。若是再不知分寸,就真的得罪人了。

    不过章越总想起之前向七住他那个官宦媳妇家里的经历,总是心有余悸。

    李氏点头道:“我会派下人去扫洒服侍。三郎,你不再考虑则个?”

    章越一愣随即道:“回禀夫人,同进士非进士。”

    在宋朝同进士出身是专门授予省试通过,但殿试落榜,故而有同进士非进士之说。更何况章越并非通过科举,而是赐予的方式。

    李氏闻言不再说什么了。

    至于屏风后的吴安诗都气炸了,认为章越分明没有将吴家放在眼底。

    章越离去后从抄手游廊离去,正好面前来了一名婢女对着章越引路小厮说了几句话,小厮就离开了。

    章越看得这婢女有些眼熟道:“你不是淮水……”

    婢女盈盈一笑,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递给了章越一张纸条。

    章越见了纸条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上面写着‘兄长言语不适之处,章君万勿见怪。博雅君子元夕之时勿失勿忘。’

    章越看着这字条之前吴安诗那几句话引起的不快,顿时不知到哪里去了。

    那么这最后一句话是约定么?

    可是怎么只有时间,没有地点啊?

    章越对婢女行礼道:“多谢了。”

    婢女连忙避开道:“这可不敢当,你是我家姑娘的准姑爷呢,但盼你日后好好……好好待我家姑娘就是。”

    说完婢女脸露些许红晕,对章越欠身后离后。

    家宴有欧阳发,范祖禹,章越,文及甫与吴安诗,吴安持,吴安度同桌共饮。

    一共有三桌如此,都是与吴家有姻亲之人。

    果真是一顿家宴!

    而女眷们在后院一桌。

    欧阳发的媳妇吴氏与十五娘与十七娘一桌上闲聊。

    吴氏对十七娘道:“你莫担心,来前我叮嘱发郎了,要他照看好章家郎君,必不会有什么为难的。”

    十七娘笑道:“姐姐你说什么,我哪有担心没。”

    十五娘道:“十七,你当然放心,姐姐平日将姐夫都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听闻他闺房里有些姿色的婢女都通通归入了外院,如今姐夫身边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你说姐夫能不听话么?”

    吴氏道:“好你这张嘴,说得你就能忍得文家郎君不成?听闻文家郎君在去青楼……妓馆留宿,结果你倒好面上不说,第二日拿着爹爹帖子,去开封府派人将青楼封了。”

    吴氏知此事闹得不小,文及甫其实去的不是青楼,而是象姑馆,一般去青楼饮酒作诗也就罢了,但象姑馆十五娘如何忍得,但此事面上却不好声张。

    十五娘道:“大姐,你莫与我理论这些。你平日不是与我说,没有手段怎管住夫婿么?”

    “好了两位姐姐,你们别争了。”十七娘忍不住道。

    吴氏也怕她们姐妹婚姻会给自家唯一未出阁的妹妹带来不好印象,于是道:“我听发郎说过,这章家郎君着实不错,自入太学来倒是一心读书,从不外宿,平日也不厮混,在外眠花宿柳的。”

    “那倒未必,人家是寒家子弟出身,说不准是囊中羞涩呢?”十五娘刺了一句道。

    “十五!”吴氏忍不住怒斥。

    十五娘不服气地道:“我说得有错么?这样寒家子弟我看得也不少,没发迹前伏低作小,一旦发迹后负心忘义。十七我与你说,章家郎君若中了进士,你需看着紧些。”

    十七娘道:“姐姐说这作何?若章家郎君真是这样人,我有手段也管不住,若不是,我又何必有手段。”

    十五娘摇头道:“你这是未出阁女子的痴话。我与甫郎虽睦,但嫁妆钱他一个子也别想从我这里动。家里花销他自支取,只要看住了钱袋子,他哪去找烟花女子?”

    吴氏道:“你这什么话,又不是盲婚哑嫁,章家郎君是爹爹和欧阳伯父都相看中的人,是品行端正的君子。”

    “如今是,以后难说,”十五娘仍道,“何况欧阳伯父也是眠花宿柳之人。”

    元夕之前。

    太学里都没有开课,故而太学生们也是放任自由。

    这日吴家来人知会章越屋子已是收拾好了,让他可直接住过去。

    章越于是带了唐九一并前往。

    房子就在云骑桥,离太学走路不过十五分钟路程。

    他们走到巷内一间宅院。

    章越敲门后,但见一名男仆迎了出来,一见章越即笑道:“这位就是章家郎君。”

    章越讶道:“你怎地知道?”

    “郎君数次去过吴府,小人都见着了记在心底呢。”

    “引我去看看吧!”

    章越唐九逛了一遍,一名吴姓管家给章越带路。

    吴家给自己住的这处二进宅院。

    外间是八字门墙,绕过影壁,前面是一座正厅,正厅后是一处院落,左右的厢房与正房正厅围成一处院落。至于前院也有两间厢房。

    前院天井里有口水井,至于后院落里都栽种了花木,至于厅房之内的桌椅都新置办,还有各色瓷器,家具等等都是上好的器物。

    至于多好,章越却看不出来。

    吴管家给章越介绍此物又是谁送,此物又是谁送,反正吴家都有馈赠。

    吴安诗这大舅哥虽说不喜章越,但毕竟是大舅哥,面子还是要的,馈赠不仅最多且都是名贵之物。

    而听吴管家介绍,院里连他在内一共七位下人服侍章越一人。

    一个门子,一个厨子,两个使唤下人,内院还有两个老妈子。

    吴管家笑道:“今日知郎君要来,特烧了饭菜。”

    章越忽问道:“吴管家一个月月钱多少?”

    吴管家一愣,随即道:“小人月例五贯……郎君你在此地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府上支出,不用为此发愁。”

    章越点了点头,果然没错,自己这是被包养了啊。

    看来走来走去最后还是要落到吃软饭的份上,虽然我不是这样的人,但事到临头还是要说一句……真香!

    当下厨子给端上饭菜,吴管家笑道:“李厨子在府中烧得一手好茶饭,听闻郎君平日在太学日子甚是清苦,故而就让他来置办饭菜。”

    章越看了一桌十几道菜,居然切了一盘羊肉,实在太过丰盛。

    章越问道:“无酒否?”

    吴管家陪笑道:“府上有交代最好不让郎君饮酒,不过郎君若实在要喝,小人这里有几瓶平日喝得惯的,只是粗劣了些不知合不合口味。”

    章越笑道:“不是给我,是给我这兄弟。我平日不喝酒。”

    吴管家看了唐九一眼,笑道:“这就好。”

    章越又道:“那我这兄弟可住此否?”

    吴管家道:“当然,这里是郎君的家,一切由郎君作主。”

    章越点点头道:“那就好。”

    酒足饭饱后,章越对吴管家道:“安顿好我这兄弟。”

    吴管家称是,又问道:“郎君去哪?”

    “回太学!”

    吴管家讶道:“郎君不愿住此?”

    “然也。”

    吴管家惊道:“不知何故?”

    章越没有答,只是自顾道:“与你说了也不懂。”

    说完章越踏入汴京的街道。

    是这宅子不好么?

    不是不好,章越十分满意,但就是因为太好,不能住此。也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好,而是因锦衣玉食会消磨了自己的锐气啊。

    锦衣玉食谁不喜欢?美貌女子谁不爱呢?但不妨等考上进士后再说。

    正所谓,嗜欲深者天机浅,凡外重者内必拙。

    明朝有个首辅叫王锡爵,他父亲是太仓当地的首富。有一日他上学被提学官看见他穿得打补丁的鞋,不由笑道:“你家里是不是穷,连块布都买不起。”

    立即有人将王锡爵家境告诉提学官。提学官因此大为感叹说了‘你这样的孩子不成功,还有谁能成功’。

    有人肯定说王锡爵装。

    可王锡爵乡试第一,会试第一,殿试第二,最后以榜眼及第。

    成绩可以打脸一切质疑。

    汴京的夜景下,章越不由背起了《滕王阁序》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读至此时章越顿了顿,更大声地念道……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元夜

    年节后,汴京自是热闹。

    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要进春牛入禁中鞭春。开封,祥符两县,会置春牛于府前。

    立春这日一大早,府僚打春,用意是规劝农事,鼓励春耕。

    章越当时也与同窗们一起去大街上看打春牛这一幕。

    大街小巷上都是百姓,人人争相来看热闹。

    开封府前大街两边,百姓们出售的小春牛,用彩花装饰并放在牛栏里,上面还排列着表演百戏的各种人物。民间还相互赠送为迎春特制的小旗子和点彩的柳枝。

    如此习俗今日城市里虽是看不到了。但对于章越这大吃货来说,咬春的习俗仍保留至今,那就是吃春卷。

    上元节,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大内正门宣德楼。而游人会云集两廊之下,观灯逛夜市。

    这就是宋朝百姓一年一度最大的娱乐节目。

    本来闺阁女子平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只有元宵这三天,她们会出门赏灯。

    女子们可以尽情抛头露面,不必忌讳世俗的规矩。

    不少男女在这一日相会,成就了一段良好的姻缘。

    所以二月十四算什么情人节,七夕在宋朝其实不是情人节而是儿童节,从古至今唯有上元节才是真正的情人节。

    上元前这段日子,太学里没有功课。至于的太学生,自也不会闭门读书,大多读书人到了这天也难免有些思春。

    正如欧阳公写得那首元宵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上元这日当黄昏之后,月亮上了柳梢头,就是约妹子出来玩的时候了。

    故而太学里同窗们早在上元前,都提前将襕衫春衫浆洗干净,到了这一日都会换上干净衣裳,晚上好去看灯,不是看妹子去。

    而到了这日章越也是苦恼,因为十七娘给他的条子,他翻过来反过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到地点在哪。

    上次见面的金明池是皇家园林,只是三四月时方才允许百姓进入,故而肯定不是老地方见的意思。

    元宵这日,十七娘肯定会和汴京所有女子一样出来赏灯。但是赏灯归赏灯,汴京那么大,所有百姓又出来看灯,自己在偌大的汴京里偶遇到十七娘,那无疑是大海捞针,那概率比烟雨天烧出青花瓷还低。

    上元节这日,黄好义自是长吁短叹,自玉莲离开后,他有些看破红尘,元宵佳节也没兴致出游,生怕触景生情。章越没看出来黄好义这样的人居然用情还挺深。

    至于韩忠彦却约了斋舍里一大波人去逛青楼,自也邀了章越。章越则谢绝了,众人皆笑必是章越在汴京城里金窝藏娇了。章越笑笑也不解释。

    所以到了黄昏之时,斋舍里空荡荡的,只余章越和黄好义二人。

    黄好义很是感动,还以为章越拒绝去青楼的机会留下陪他。

    章越心想,自己宁可一个人上街,感受什么是单身狗的暴击,也不愿陪黄好义在此。

    章越又想万一的概率在人群中寻寻觅觅,真那么巧给自己遇到了,那真的可以出本书了。

    在黄好义直呼三郎哪去的叫唤声里,章越离了太学。此刻太学外都已是人山人海。

    这一条街国子监,太学,贡院的官家衙门,皆以竹杠挑了灯球悬空挂在街面上。

    抬头望去,一个个灯球远近高低,若飞星灿然,点缀于汴京城的夜空上。

    远远往去大街阡陌尽皆如此,章越步入人潮中往大相国寺走去。

    一路走来万街千巷皆繁华热闹。

    每一巷口都设有小皮影戏棚子,一群披着发或梳着鹁角儿发髻的孩童都挤在巷口争看皮影戏。

    不少大人出去观灯,就放自家孩童在此看皮影戏。

    也有跟随父母前往观灯,这些孩童们手里也提着各式的花灯,有兔子灯也有瓜形灯,他们一蹦一跳地在章越面前走着,偶尔拉住爹娘的衣袖说着路旁的花灯。

    章越抬起头数不清的鱼状,龙状花灯挂在街头,随着夜风上下起伏,仿佛迎风飞舞一般。

    章越看着时眼前一个孩童不留神摔在地上,手中的花灯砸得稀烂。

    孩童正在大哭,章越暗道可惜,却见这孩童相貌与溪儿有几分相似,在这上元夜里,触及到章越思乡之情。想到这里,章越走到路旁花灯铺买了一个花灯赠给了这孩童。

    章越走到大相国寺桥。

    “章兄!三郎。”

    章越回过头看去暗道不好,原来是王魁和何七。

    此来妹子没邂逅到,却巧遇这二人。汴京城那么大,你们俩就非遇到我么?这难道就是传说中有缘千里来相会。

    章越无奈地与二人行礼。

    二人倒也是高兴。

    王魁热情地道:“我来太学寻何兄,本要邀三郎一并前往赏灯的,哪知三郎却先行一步,幸好在此我们又遇上。”

    章越腹诽道,谁愿意与你们相遇。

    但面上章越还是很惊喜道:“实在太好了。”

    何七打趣道:“怎么三郎也是孤身一人,在汴京许久了,也没有相好的女子么?”

    章越没好气地道:“我哪来得风流的。”

    何七拍掌笑道:“那就好,咱们就一并青楼去风流则个。”

    章越心道,这还行,不过今天不是时候,万一在青楼门口邂逅十七娘,那画面一定很美。

    不过章越看何七兴致很高的样子道:“甚好,甚好,三郎囊中羞涩,烦请何兄照顾了。”

    何七一听章越没钱,立即改口道:“上元夜里多是青楼客,咱们去也见不到佳人,还是罢了,改日再请三郎同往。今日咱们只是看灯,猜灯谜,作元宵诗。”

    “去哪猜灯谜?”章越问道。

    何七笑道:“随我们来就是。”

    三人走到大相国寺,但见这里又是一等繁华热闹。

    寺之大殿,前殿皆作乐棚,乐人在中作乐,笙箫声动好生悦耳动听。

    寺庙两廊都悬挂着诗牌灯。

    章越走近看去诗牌灯上都写着元宵诗词。

    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谁将万斛金莲子,撤向星都五夜开。

    这是章越同乡大佬杨亿的元宵词。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是苏味道的元宵词。

    这些诗牌灯以木牌为之,雕镂成字,再以纱绢幂之于内,内燃其灯。

    两廊一排一排都是此灯,相次排定,供人观赏。

    至于一旁还有一帮读书人聚着,争着作元宵词。

    他们作出的元宵词,会拿出来供给游人评鉴,若是有合意的,再供大佬审核,最后写于这大相国寺两廊的元宵灯上,供天下游人赏读。

    三人在此看每作出一首元宵诗词,就被人大声朗读,一旁自不少士女游至此驻足旁听。

    若有合意的少年郎君就不妨多看几眼,目送秋波。

第一百九十七章 寻觅

    见此处人多,王魁见此对章越,何七言道:“我等是要在此题诗否,这一路走来胸中已有数首了。”

    何七闻言大笑道:“俊民果真大才,诗作信手可得,不过……”

    何七目光一扫游人笑道:“此处不值得俊民展才,我们要题诗,也要到另外去处。”

    何七看章越目光在游人身上寻找。

    三人目光投向廊中仕女,但见她们头戴玉海,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各等好看的头饰,着貂蝉袖,项帕,衣多是白衫。

    如此穿着白衫的仕女经行在廊间,浮于月色花灯之下,煞是好看。

    看着这一幕,三人不由有些痴了,看得眼都直了。

    什么元宵节看灯都是假的,咱们就是光明正大地来看妹子的。

    何七轻咳一声道:“三郎莫将眼珠子看掉下来了。”

    章越听何七这般说,放弃在人群中搜寻十七娘的打算,这概率着实小了。

    章越回头道:“七郎莫要关说我,你也将嘴边的口水擦一擦。”

    何七一愣果真嘴角有些口水。

    王魁也是回过神来心道,京中果真人物风华,连女子一个个都生得这般好看。先前我还道好看的女子,都在青楼之中,真是见识短浅了。

    王魁向何七道:“何兄,你说我们一会去哪题诗?”

    何七笑道:“随我来。”

    三人一路行来,但见不少文人墨客都于两廊吟诗题字,佛寺两廊除了诗牌灯,左壁还画炽盛光佛降九鬼百戏,右壁则画佛降鬼子母揭盂,若不走马观花真是看也看不完。

    章越也是感慨何七怎地如此熟门熟路的样子,自己来了汴京两年了,还不如他这才来一年。

    何七带着二人走了一阵,章越见眼前有处缨缦烟云之阁。

    章越心道,这不是资圣阁么?

    但见阁高三百尺,五檐高耸,每层皆设水灯,层层而上,而阁下则供奉佛牙,参拜之人络绎不绝,烟火缭绕下,令阁楼似飘渺于云雾中,云端之上又是一片灯火辉煌。

    三人登高望远,大相国寺内九子母殿,东西琉璃塔院,及智海,惠林,宝梵等塔院,皆竞陈设灯烛.光彩争华。这一幕真是华灯宝炬,月色花灯,霏雾融融于夜色。

    而资圣阁左右皆设高座。

    何七对二人道:“这些高座皆系宰执,戚里,贵近家眷为观灯而设,今日在此有设诗会灯棚,要名扬汴京就在此。”

    王魁大喜笑道:“然也,何兄真是高明,此乃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

    何七笑道:“若是俊民名扬于世,莫要忘了我。”

    “多谢何兄。”

    章越道:“我诗词平平,就不在两位面前献丑了,我先告辞了。”

    章越懒得与二人在一起,准备开溜。

    “三郎这怎么行?来都来了。”何七假意不悦。

    王魁亦看到高座上一位女子朝他看来,他先露出了个好看的笑容,然后装着若无其事地章越道:“三郎的攻心联言含至理,怎会写不出好诗文来,莫要自谦了。”

    王魁说完又看了一眼,却见那女子仍在看他,他却对何七,章越言道:“咱们不如转去别处?”

    何七道:“去哪,去年中秋博雅楼倒是有诗会,但听闻如今用来却用来观灯……”

    “什么?”章越心底略有所动问道,“何兄,你说什么博雅……楼?”

    “是啊,就在汴河旁的博雅楼,元夕夜里倒是个观灯山汴河的好去处。”

    章越立即道:“何兄,我先告辞,王兄,先走一步。”

    说完章越疾步离去了,何七有些惊愕,却见王魁目视高座上的女子,不由笑了笑道:“看什么呢?上面都是可是权贵女子,你看上哪位了?”

    那女子轻笑一声撇开目光。

    王魁亦收回目光,对何七笑道:“我知道,咱们先去逛灯棚。”

    却见章越已是离开大相国寺,一路沿着汴河向西而去。

    从汴河上大相国寺桥后即是州桥,州桥正对皇宫大内御门,朝正北望去宣德门高耸在灯火之中。

    此刻宋朝官家必定坐在宣德楼的御座上观灯山。

    远眺灯山上自是灯火璀璨,上下几十万盏之多,恍如万千花树闪烁着银花,又似满天繁星如雨般落下。

    这时候百姓们都从州桥北行涌去宣德门观灯山。

    至于博胜楼自也在州桥旁。

    章越也是身在人海中,一时不慎冲撞了旁边的女子。章越连忙道歉,而这仕女也不着恼,扶了扶发鬓上的珠翠,与同伴笑语盈盈而去。

    每逢元夕不少女子的金钗头饰常不慎遗失。

    故而元宵之后,都有持小灯照路拾遗者,称之扫街。遗钿堕珥,往往得之贩卖,这也是汴京元宵一习俗。

    至于富贵人家自不会与百姓同行,他们骑马驾车北去,却见宝骑骎骎,车轮辘辘。不少人都喜将香囊系在车上车壁,马车经过香风远飘十数丈,格外醉人。

    章越到了博雅楼登楼而上,此楼多是来观汴河州桥灯景的文人仕女。

    章越登至楼最高处眺望,但见州桥汴河皆是灯火通明,景色尽在眼底一览无遗。

    章越在灯火之中寻寻觅觅,却始终不见佳人踪影。

    莫非又是哪里搞错了,章越忍不住差点对月咆哮。

    月老真是不眷顾我啊!

    这是为什么呢?

    章越意兴阑珊之时,他忽一低头却发现脚旁有一香囊。

    章越低头拾起香囊,心想这是哪个女子所遗,正出神之时,听得楼梯处有脚步声。

    “这位郎君,这是我的香囊。”

    但见面前女子面带红晕地向自己言道,章越不好意思地道:“正要还给娘子。”

    对方接过香囊含羞走了。

    还以为是…也是,天下哪有这般巧事。

    章越心有遗憾,茫然若失地走下博雅楼。

    身旁依旧喧哗热闹,这时一个舞队经过,上上下下都是傀儡。

    旁人呼喝道:“耍鲍老了,耍鲍老了!”

    锣鼓响处,旁人兴高采烈地拍手跟着戏耍,章越只是略感孤寂地回过身,面前灯火稀松处一名女子正等候在此。

    十七娘穿月白色缎子袄,鬓间插着金丝缕制的发饰,立在这里与自己问道。

    “章君,怎会在此处赏灯?”

    ps:这两章元宵景色部分摘自东京梦华录,基本写实不夸张。

一百九十八章 此时此景

    那几个跳鲍老的腰肢扭得村村势势的,惹得旁人大笑。

    孩童们拍着手笑道:“耍鲍老。”

    “蠢鲍老。”

    “丑鲍老。”

    不少孩童大人们跟着鲍老扭着腰肢,素面欢声笑语一片。

    喧哗声起,章越看着还是第一次看十七娘以女儿家打扮站在自己面前。

    但是……但是,章越心道明明是你约我来的,怎地问我在这里?

    这不是耍我么?

    章君怎在此巧遇,我如何答?

    章越也就装着邂逅的样子道:“我本是要到宣德门看灯的,怎料在此偶逢娘子,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哦,章君原是恰巧来此的。”十七娘眸子一暗,笑容掩去。

    “不!”

    章越又急是否认,别看自己平日在妹子面前装着很清高,但……还是很担心妹子生气的。

    章越轻咳走近一步,大胆地看了一眼十七娘娇艳的面容言道:“我说个笑话吧!”

    十七娘点了点头。

    章越绞尽脑汁,使劲收刮个了笑话言道:“古代有个书生中意了一个姑娘,有日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那个姑娘,姑娘,你喜欢我么?”

    “姑娘说,不喜欢。”

    “书生伤心欲绝,转身欲走。”

    “这时姑娘叫住了书生问道:‘你怎这就走了,还没问我愿不愿嫁给你呢?’”

    “书生大喜过望问道:‘那你愿嫁给我么?’”

    “不嫁。”

    十七娘冁然而笑,忍不住举袖掩口。

    章越看着十七娘畅然地笑容,不由想起以前相亲时,他也常在网络上找段子,然后每次见面时努力和妹子说笑话。

    但奈何总被妹子嫌弃自己的笑话不好笑或直言情商低。

    有时候不是你的笑话不好笑,而是她不想笑。有时候你的笑话没那么好笑,但对方却想笑。

    有时候你寻寻觅觅,东西南北地努力追个百遍千遍,但怎么也赢得不了那个姑娘的芳心。但是有时候你不要找,有一个人就在你触手可及之处等你。

    有的姑娘不用费力气去追,是因为她肯你追。

    砰!

    绚丽夺目的烟火升起,绽放在宣德门处,十七娘借着看烟花之机挪开目光。

    又一道烟火升起,照亮了十七娘清丽的面庞。

    “咱们去宣德门逛逛吧!”

    “好!不过我亥时前需回到此地。”

    章越看了一眼渐渐西移的明月心道,自己得赶快了。

    当即章越与十七娘并肩行往宣德们,还有两名婢女跟在她身后。

    章越想到这是宋朝,虽眼下太平盛世,却也不是清平世界。

    有宋人笔记记载,元宵时有一名宗室女欲去观灯,姻家派轿子接她,到了元宵晚上一顶轿子将女子接走,不久又一顶轿子来,这才姻家的轿子,这时两边方知被掳走了。一直到很多年后,这名宗室女子才被寻回。

    章越自也护着妹子,但有婢女在旁,看来手是不能牵了,心底略有遗憾。

    此刻灯山上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灯山朝北面对宣德门的一面,悉数彩结,皆绘画神仙故事。

    二人徐徐走来,眼见花灯耀眼、乐声盈耳,灯火下照得十七娘发鬓间金丝缕摇曳生光,平添了几分贵气。若非身旁鼎沸的人声,章越实不敢相信此刻身在宋朝,正与佳人漫步在汴京看花灯。

    “章君,你看!”

    章越见到彩山左右,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挥出五道水线。

    原来早有匠人用辘轳绞水送上灯山最高处.再用木柜贮水。之后时不时放下,于是成了眼前水中灯,灯中有水的瀑布之景。

    左右又有人将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再在草上又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在青幕中隐隐约约地飞走。

    十七娘观灯时满是喜意,有着小女儿态的雀跃。章越也很高兴,我也在看妹子,不是,我是在看灯。

    “我们再去那看看。”十七娘笑着扯了扯章越的袖子。

    “好。”

    章越心底瞒猜,这动作的意思,妹子是不是喜欢我?

    章越与十七娘走到御街廊下,但见这里各等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响彻十几里。

    有击丸蹴踘,踏索上竿,倒立吃冷淘,生呑铁剑,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榾柮儿,烧炼药方,皷笛,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

    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等等奇巧百端.日新耳目。

    期间自少不了猜灯谜。

    二人来到一处摊旁,但见有人以绢灯剪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京中诨语。

    十七娘拿起绢灯念道:“一家十一口,这不是个吉字么?”

    “弄璋之喜,这不是个甥。”

    “落花满地不惊心,人物?谢安!”

    十七娘兑了三个灯谜,然后转过身对章越笑道:“我出个灯谜考你一考。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章越一时没答出,十七娘笑问:“可难道你了?”

    章越道:“没难倒,我只是在想方才在哪见过这字谜。有了!”

    随即章越走到众多绢灯中挑出一盏,笑道:“你看此谜语‘东海有一鱼,无头亦无尾,更除脊梁骨’,是不是你说得这个谜底。”

    十七娘秀目深深看了章越一眼点点头。

    一旁婢女笑道:“这两个灯谜,不是都说了个'日'字么?郎君真了得。”

    摊主笑道:“这位郎君和娘子真是了得,不仅对得字谜,还出得字谜,我这里有几个字谜,你若对出,我就这羊角灯赠你们。”

    章越这羊角灯虽不是真正的羊角宫灯,但也是作得十分精致。由此价值不菲的礼物可知下面的灯谜应该会很难。

    “也好。”

    章越与十七娘相视一笑。

    摊主见真有人敢挑战他的灯谜心底暗笑,不自量力。

    面上摊主却道:“郎君娘子听好了,兄弟四人两人大,一人立地三人坐。家中更有一两口,任是凶年也得过。”

    章越不假思索地道:“这是俭字。”

    摊主笑着称呼道:“郎君了得,下面是'常随措大官人,满腹文章儒雅。有时一面红妆,爱向风前月下。'打一物。”

    章越略一思索,十七娘已道:“此是印章。”

    “娘子才学真好,我再问一个‘左七右七,横山倒出’。”

    十七娘看了章越一眼,但见他让自己答于是轻吐檀口:“左七右七是个女字,此谜底是个妇字。”

    摊主微微笑道:“'四个口尽皆方,十字在中央。不得作田字道,不得作器字商。'作何字?”

    “是个图字。”

    摊主笑道:“好厉害的娘子,还有个最难的,你若猜出此灯即送你了。”

    摊主顿了顿言道:“此非字谜,也非物谜,你听好了。”

    “寒则重重叠叠,热则四散分流。兄弟四人下县,三人入州。在村里只在村里,在市头只在市头。”

    章越心道这个谜可不好猜啊。

    十七娘思量片刻后道:“有了,此谜底乃‘字中一点’。”

    “为何?”摊主有些吃惊道。

    十七娘道:“寒下叠叠,是寒字两点,热则四散,是热字下四点,四人下县,是縣下四点,村字中有一点,即在村里,市字头上一点,即在市头,故云‘字中一点’。”

    摊主不由为之倾倒笑道:“好聪慧的娘子,这等难得灯谜都给你对除了,佩服佩服。此羊角灯送你了,小郎君,啧啧。”

    摊主这啧啧之声是对章越发出言下之意,你这小郎君真是……

    章越哪不知道摊主的意思,看看十七娘,顿时觉得此刻有些不真切。

    十七娘拿到羊角灯于手,满脸欢喜。看了一阵,她将羊角灯递给章越,略带霸气地道:“赠你了,不必与我客气!”

    章越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转而哭笑不得,两名婢女也是想笑而不敢笑。

    章越只好双手捧起羊角灯接过。

    二人逛了一阵,章越见有人打旋罗。

    所谓打旋罗,就竹架子出于青伞之上,装缀梅红缕金的小灯笼子,于架子前后设置,然后卖人九敲鼓应拍.团团转走。

    这打旋罗卖得是什么呢?

    焦?。

    不仅孩童爱吃此物,上元节此物是大宋百姓的最爱。人们经过时都会买一个边吃边逛。

    章越向十七娘道:“我买焦?来食?”

    十七娘犹豫了下,道:“我没在街边吃过。”

    章越心道,这时代的女子好可怜,连在街边吃东西都不行。自己可是最喜欢在路边摊撸串了。

    章越左右看了下道:“怕什么,反正也没熟人看见。”

    十七娘闻言失笑,然后点了点头。

    章越手提着羊角灯,来到打旋罗的人身旁买了好几个焦?。

    所谓焦?,其实就是糖油果子,更确切地说就是‘油炸汤圆’。

    ?一般里面带着馅。

    十七娘身后的婢女也各分得焦?,两位婢女皆笑着屈膝道:“多谢郎君。”

    十七娘吃了一个,剩下的巾帕包了,命婢女收下,又将巾帕递给章越擦去嘴边的油脂。

    还命婢女拿出竹筒给二人净手。

    章越深叹妹子心还真细。

    十七娘抬头看了眼天色,但见明月渐渐西沉。

    而御街仍不减热闹,此时此景正是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戸千门,笙簧未彻。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景色浩闹,不觉更阑.

一百九十九章 樊楼诗会

    元夕的繁华热闹仍在继续,不少男女来此看花灯,百戏。

    一对也是未婚之男女来到一旁的面摊。

    女子道:“我饿了。”

    男子道:“正好,那你回家吃些吧。”

    女子道:“我家里没得吃。”

    男子点了点头对摊主道:“那来两碗素馉饳儿。不要细料,也不要鸡杂。”

    说着男子又对女子道:“你也不吃吧?”

    男子直接转过头对摊主道:“两碗都不要细料,鸡杂。”

    “好咧。”摊主正捏些盐下到碗里。

    女子起身道:“我回家了。”

    男子一脸茫然道:“诶,不是饿了么?怎地就走了?等等……罢了,店家就要一碗馉饳儿好了。”

    章越和十七娘在旁看了都笑了。

    这时十七娘道:“我要回去了。”

    章越道:“那咱们也坐下吃碗馉饳儿吧。”

    “要加细料,也要加鸡杂。”

    十七娘。。。

    天下终究没有不散之筵席。

    “我送你吧!”章越言道。

    十七娘点了点头。

    婢女忽言道:“听闻大郎君,二郎君今夜在樊楼吃酒,咱们不如去樊楼吧。”

    去樊楼自比州桥多走一段路。

    十七娘闻言微微犹豫,还是点头答允了。

    二人来时高兴,但回去时却别有一番情绪。

    樊楼乃汴京第一酒楼此众所周知。

    其又名丰乐楼或白矾楼。

    从楼的气派而言,樊楼胜过一筹,其他酒楼都是两层,独樊楼三层。不仅楼高,且樊楼有东西二楼,每日最盛时可接待酒客达千人之数。

    西楼甚至可眺望大内,未免人窥视皇帝行踪,故而西楼严禁酒客眺望。听闻平日里宋仁宗夜是西楼的常客。

    樊楼酒水一日可卖五万斤,仅酒钱税一日可收两千钱。而到了元夕夜里,樊楼更有另一番热闹。

    元夕夜里每个先到樊楼的酒客会有一面金旗。楼顶每一瓦陇间放一盏莲灯,远望去是灯烛荧煌,高低相照。

    除了此外,樊楼还有诗会京中才子都会来此扬名,甚至还请了诗坛祖师梅尧臣坐镇。

    若论诗词之道,梅尧臣比欧阳修还略胜一筹。

    当时有云,梅尧臣的诗,欧阳发的文,蔡襄的字为当朝三绝。

    这日酒楼内珠帘绣额,灯烛晃耀。韩忠彦,黄履,范祖禹等一群太学生在此,气氛自是比楼上的诗会热闹。

    一旁美妓环坐。

    如此酒家自是销金,太学里有一位吴兴来的家中豪富的太学生名叫沈偕,看上了樊楼一位名妓。

    之后这位太学生多日连连去樊楼见这位名妓,但这位名妓色艺双绝,对这位太学生不理不睬。

    这位太学生也是不罢休,为了见这位名妓不惜一掷千金。

    这位名妓看这位太学生用情如此之深,也答允这位太学生在樊楼见面。

    二人同登樊楼后,这位太学生兴奋之余,对樊楼里的千余酒客喊出了一句‘尽管吃喝,今日我请了’。

    这一夜这太学生豪富之名传遍了汴京。

    泡妞到这境界能谁不服。

    今日韩忠彦在此销金,对左右笑道:“今日斋舍里人都齐了,唯独斋长不至,你说斋长平日目中只有诗书,不会今夜还在太学苦读吧。”

    众人笑道:“或许如此。斋长平日可是正经人啊。”

    韩忠彦笑道:“我偏不信,说不准他此刻正与哪位佳人相会吧。”

    一人笑道:“绝无此可能。我等至今未见斋长未归宿过。他肯定是不近女色的,至于近不近男色,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是大笑。

    韩忠彦也是笑了,但也觉得章越不太有这可能。

    韩忠彦不经意目光扫向了窗旁本待举盏喝酒,却突然一顿,重新看向了窗外。

    “这……这不是斋长么?”

    韩忠彦先惊后喜道:“你看他身旁的女子,我就说了他今夜是去会佳人了。”

    众太学生们一听争相到窗前旁观。

    ……

    此刻章越送十七娘与两名婢女来至樊楼。

    远远可见,吴家的家丁护卫。

    十七娘向章越欠身道:“章君留步,我走了。”

    章越憋了半响终道:“再会。”

    “再会。”

    十七娘与两名婢女走向樊楼,婢女低声对十七娘道:“姑娘,为何不说让章家郎君早日考上进士之言。”

    十七娘道:“今日见这一面,他已该知我的心意,何必再言。”

    婢女偷笑道:“我看未必。但若知道,日后谈起来也是一桩佳话。”

    十七娘道:“若考进士为成全这段佳话,我固然高兴,但为了自己,方为奇男子。”

    说完婢女回过头,笑着对十七娘道:“姑娘,章家郎君还在看着这里。”

    众目睽睽之下,十七娘点点头,但没有回顾。

    章越知道十七娘没有回顾的情由,但见她走入樊楼,心底有些惆怅。

    突闻身后有人道:“斋长,你怎地在此?”

    章越回过头看见是韩忠彦等,以及好几个自己的同斋。

    章越抬头看了一眼道:“你们今晚不是去青楼,怎到了樊楼?”

    韩忠彦笑道:“莫要问我们,斋长你怎地到此?”

    章越一脸正色地道:“我为何不能到此,在太学里读书读得疲了,不能出外逛逛么?”

    哪知章越说完,韩忠彦众人都是一阵大笑。

    章越见此满头问号。

    黄履叹息道:“斋长,方才我还为你说话,说你……如今……”

    韩忠彦笑道:“斋长,方才那位女子是谁啊?我虽看不真切,但必是绝代佳人无疑。”

    章越一愣,他们怎地看见了。

    章越师兄曾说,他有次与校花约逛街,他说自己当时的心情,恨不得满街都能遇到熟人。虽说师兄只约了一次,但此事成为他的谈资,时不时地提及。

    不过他与吴家约定之事,毕竟此事还有变数,章越不愿提及。

    当初黄好义与官宦人家订婚的事,也是说得整个太学都知道。但黄了以后,黄好义就成了同窗们时不时提及的笑柄。

    于是章越来了个矢口否认。

    既是来了,章越即随众人往樊楼。

    章越并非第一次来樊楼。

    樊楼虽说三层,但下面有两层乃用砖石为台基,三层再往上立柱,故而西楼一层即可一眼看到皇宫。

    西楼除了可以看到皇宫外,东西二楼之间还有一道飞桥栏杆相连。

    到了元宵佳节,樊楼阁外灯火通明,如今元夕夜里顶上皆覆莲灯,望去实为壮观。

    樊楼门外是一座巨大的彩楼,经过彩楼后则是百余的歌伎列在廊边,各个是浓妆艳抹,风姿绰约,望之一个个都好似娥宫仙子般。

    入了楼里见得一个东楼就坐得有数百人之多。

    门前两位伙计,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是丝鞋净袜见了来客就往里面引。

    楼下散铺着七八十副桌凳,至于楼上则有六十余阁。在汴京,酒楼这些散座被称为门床马道,若你酒买得不够是不许登楼入阁的。

    至于韩忠彦这样的大主顾,人家看了即是往楼上引的。

    二楼三楼皆是回字型,中央则是天井,但见天井上吊着十几副诗牌。

    章越到了楼院中一看,但见酒酣耳热之余,一人道:“阁上又有一首元夕词作出了。”

    一人将诗牌挂在天井上。

    诗牌正反两面皆浓墨重书,只要是眼神稍好的,都可看清。

    不少酒客看了诗词似反复品味般。

    韩忠彦对章越道:“方才我等作诗题了十几首都送给宛陵先生看了,但无一人列入诗牌之中,斋长何不写一首元夕一试。”

    章越听说梅尧臣在樊楼就推道:“诸位都不成了,我这点文墨哪入得宛陵先生的法眼,我就不自取其辱了。”

    太学生们也知章越强得是经学及文章,诗词每次考试都只能勉强得中。

    一人笑道:“斋长,来都来了。”

    “是啊,我们平日写得诗词都有格式,但元夕诗词则不拘这些,是诗是词都行。只是文章不好,这诗牌写不下。”

    众人都是笑了。

    章越摆手道:“今日与同斋只闲聊不写诗词。”

    章越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敢勉强。

    说着众人拾阶而上来到了阁内,其余同斋的看了章越却也不敢吭声,他们都是新来的,不敢直接开章越的玩笑。

    除了同斋,还有十几名歌妓或是来陪酒,或是弹唱。

    汴京人将这称为‘赶趁儿’,对于赶趁儿唱得好坏都无所谓,只要是能解闷就好。汴京很多百姓生活没有着落下,都让自己女儿或妻子入酒楼赶趁。

    在樊楼里赶趁的人比酒客还多一倍。

    阁内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济楚,这就是樊楼的气派之处。坐在阁内,可一览汴京城元夕节的夜景。

    有人题诗记载樊楼。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

    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

    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这时候阁外一阵喝彩声。

    有人言道:“好诗,好诗,今年元夕诗之翘楚当属于此了。”

    韩忠彦听了有几分不服气道:“我道要看看何人所作?”

    好几名同窗跟了出去。

    章越也不在意在酒楼吃菜,逛了这么久实是饿了。

    不久韩忠彦走来,神色有些讶异。

    旁人问道:“是何人所作?”

    韩忠彦道:“是一个叫王魁,倒真是好诗,只是这名字以往都没听过。”

第两百章 给他

    此刻王魁与何七已步至樊楼,方才王魁已在资圣楼扬名,如此再至樊楼来。

    这也是何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

    王魁感受到文章即出后,众人的追捧之情,那等投射出来仰慕钦佩的目光,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

    方才在资圣阁时,他的元夕词鸣世。

    当即高台上好几个贵戚都派人来询问,然后递了帖子让他去府上一坐。

    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张贵妃家。

    张贵妃是何人?当今官家的身边人,她的一句话对官家举足轻重,只要能得到张贵妃的赏识,自己的名字迟早可以传到官家的耳边去。

    王魁如此想着,当然最令自己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个频频目视自己的女子。

    王魁还亲自登台,与她的叔伯兄弟攀谈了数句。

    王魁打听清楚,对方竟是宰相富弼的侄孙女。她既看重自己也算是慧眼识得英才。

    后来何七邀王魁至樊楼时,王魁向对方一揖也算是作别了。

    而那女子见此对他展颜一笑。

    王魁心想,这女子应是对他有些动心吧。

    王魁入京以来,不止听闻一人两人与他言道,汴京的女子越是显贵越是难嫁。不少权贵之家,不惜陪大量嫁妆,也难求一个门当户对的。

    故而权贵之家也常常从寒门俊才中选拔女婿。

    甚至还有人与他笑谈,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何况进士乎?

    到了樊楼,王魁的诗词一呈上即得了梅尧臣的赞赏,现在正被作为诗牌挂在樊楼之中,得到众多酒客们的赞赏。

    王魁继续与往来的人道贺,满耳的夸赞之词,令他有几分恍惚。

    一旁何七笑道:“俊民,你有今日之得意,实在我意料之中啊。”

    王魁道:“多谢何兄为我提携。”

    何七道:“你我出身相同,自是惺惺相惜才是。”

    王魁正色道:“若我有发迹之日,定不忘何兄今日之情。”

    何七笑道:“好说,咱们上楼去,我与你引荐咱们太学的同窗。”

    见王魁迟疑,何七笑道:“你莫要担心,哪里到处都有嫉贤妒能之人?何况有我在呢。”

    当即何七与王魁二人一并上楼。

    章越得知王魁大出风头,倒没有什么嫉妒之心。他看了对方的诗词,确实如此诗词不说境界,就算辞藻文采自己再写个十年也写不出来。

    当即他向王魁道贺道:“俊民真是大才。”

    王魁笑道:“三郎,哪的话,你长于文章经学,我不过好舞弄词句这些小道罢了。”

    众人见王魁得意之后,却并无骄色,都是自叹不如。

    席间倒是韩忠彦微微冷笑,何七将王魁引荐给他时,神色甚是冷淡。

    趁着无人留意,章越问道:“师朴为何没给俊民好脸色?”

    韩忠彦则道:“度之,此人言过其实,虚有其表。”

    章越听了装作不知言道:“这倒不至于吧,师朴相人可是不准啊。”

    韩忠彦笑道:“我整日在外交游,什么人心鬼蜮没看过,有的人看似有情,不过是精于人情世故,其实心底全无半点真情。度之,你是实诚君子,可别太轻信于人了。”

    章越道:“多谢师朴提点了。”

    这时候外头道:“还有本楼最后一处诗牌没人填得。方才楼里放话了,若是有哪位填诗词得入,则送两面金旗。”

    听了外头之言,众人又各有一番言语。

    范祖禹道:“元夕词哪是好写,在我看来论景不过于‘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论情不过于本朝欧阳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人又道:“每年都有元宵诗会,从唐至今,每年都可写个数千首,我看这古往今来的元宵词都被人写尽了吧。哪得立意写景又更高一筹的?”

    何七笑道:“诸位何必气馁,方才俊民不是写了一首被登入了么?我等就再写一首罢了。”

    王魁笑道:“说得好,我看看能不能再写一首,助兴一二。”

    章越则没有写诗的兴致,则是走出了阁。

    黄履问了句:“斋长哪去?”

    章越道:“有些气闷去透透气。”

    章越走至阁外的栏杆,这里正有一道飞桥与靠近大内的西楼相连。

    此刻元夕夜已过近半,不少男男女女都站在这飞桥之上赏月观灯景,也有数对在此耳鬓厮磨。

    一位歌妓打扮的女子与身旁的情郎笑道:“我自西楼来,你从东楼到此,你我在桥上相会,像不像牛郎与织女相会于鹊桥之上?”

    “那可苦也,岂非说你我要至明年元夕此刻方能相见?”

    “你我虽一年一会,却也胜过虽长厢厮守,却貌合神离。”

    “说得是,但盼你我年年岁岁,日日朝朝都似此夜此刻。”

    “得君一语,此生不悔。”

    看着飞桥栏杆上无数男女,章越心有惆怅,这不是花式虐单身狗么?

    章越不过出来透口气得,这时候只想回去,转头却见一名婢女从西楼走至东楼来。

    这婢女不正今夜跟随十七娘出游得婢女么?

    章越当即上前笑道:“见过姑娘。”

    这婢女笑道:“不敢当,章家郎君,怎也在樊楼啊?”

    章越心想,不是你家娘子派你来问我的?又想多了。

    章越道:“方才遇上几位同窗在樊楼赴诗会。其实也不算什么诗会,大家借个名头出来喝酒,其实就是胡乱写写。”

    婢女闻言笑得前仰后合道:“章家郎君,说话真是有趣,我不过恰巧路经于此,我家娘子就要回府了。”

    章越略有失望道:“原来你家娘子要回府了。”

    婢女见章越如此神情,笑着道:“章家郎君在诗会写了什么诗词,可否借我家娘子一观呢?”

    章越想了想然后道:“姑娘且等一等,我立即写来。”

    婢女目光一亮道:“章家郎君说得可当真?”

    章越正色道:“我岂有假话。”

    婢女点头道:“我就在此等来。”

    章越当即回楼,幸亏樊楼这有诗会到处都有纸笔。

    章越来至堂中问店家借了一副笔墨,伙计告诉他,纸有墨有,但笔却没了。

    章越只能等一位文人写完方才借笔一用。

    章越没有多想挥笔而就,写下时汴京元夕夜的景色仿佛于跃然纸上,随即章越又写到下半阙……最后落款写得是浦城章三。

    写就之后章越呵干墨汁,然后将纸一卷。

    旁边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笑道:“秀才是为了两面金旗而来吧!我看你是别忙了,方才我此篇诗词已是呈去了,定是立压一世啊!”

    章越闻言笑了笑,也不多说。

    对方见章越还继续写笑道:“嗯,勇气可嘉也。王某佩服。”

    章越写完之后,当即走上二楼,直往飞桥而去。十七娘的婢女还在桥边等候,看见章越时微微一笑。

    正当章越要将文稿递去时,突然旁边有人伸手一截,将章越的文稿抢在手中。

    章越又惊又怒心道,何人如此大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何七?

    何七将章越这词稿拿在手中,微微笑道:“三郎不在阁内作诗,为何却悄悄到了阁外?”

    章越道:“何兄,还请将词稿还我。”

    “还你?”何七看了一眼手中的词稿笑了笑,将之放在身后。

    方才他知吴安诗,吴安持兄弟二人在西楼吃酒,故而带了王魁一并前往拜会。哪知十七娘正好也在。

    何七之前对十七娘有追求之心,甚至到了汴京还不死心,但吴家李太君看不上自己后,他也就断了念头。

    哪知何七从西楼离开时,却见章越与十七娘身旁的婢女说话。

    何七顿时有些惊怒,莫非此子也打吴家十七娘子的主意么?何七认为自己与吴家十七娘子虽是无缘,但章越身为他的‘朋友’,却不可染指人家。

    何七见章越下楼,偷偷尾随就旁观他干了什么,然后全然明白。

    何七这一刻倒有些佩服章越,此子为了高攀上吴家,连人家身旁的婢女都收买了,如今靠着婢女来私传书信,最后暗度陈仓。

    何七这一刻觉得自己看人看走了眼,章越此人看似正直,但心机却这么深,一门子攀龙附凤的心思,那么自己手中必是对方肉麻连篇的情话或见不得光之言,如今自己就要揭穿他。

    何七笑道:“三郎如此佳文,怎可不与我等共赏呢?偷偷一个人作得,要一鸣惊人也不是这个法吧!一会可要罚酒三杯啊,哈哈!”

    “韩兄,黄兄,你们都来了,正好我们一赏三郎的大作。”

    韩忠彦等一众太学生们都来到这里。

    何七感觉一步步都如他预期,他转头看章越的脸色,本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哪知他却摇了摇头,那等样子好似分明在说,随你吧!

    何七诧异之时,一旁婢女忍不住,几乎急得要哭道:“这人真是好不知羞耻,这又不是给你了,还我还我!”

    婢女言语已带着几分哭音。

    她之前正好看见章越,故而自作主张来桥边与章越说了这样一番话,但万一书信的内容为人知悉,如此不是连累自家姑娘与章家郎君。

    怎会有人如此无耻,明明知道这是人家的私信,不仅故意夺之还要公之于众。

    这时却见章越对婢女安慰道:“没事,给他!”

两百零一章 那人是谁?

    樊楼仍旧喧闹,人生鼎沸。

    天井里高挂着诗词牌尽是写满了,留下了文人墨客的字迹,唯独一面仍是空悬,静待来者。

    就在台下,章越与何七间的争执,惹来一群围观的士子及樊楼的歌妓。

    何七见章越如此镇定的样子,本是有些担心,却见那婢女紧张的样子,心底倒是释然了。

    如今见章越还安慰对方心道,此子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这时韩忠彦见章越身旁的婢女,已将事情缘由猜到七八分,他平日虽是爱出人的糗,但这时候倒很是拎得清当即:“七郎,你怎可如此,既这婢女不愿你念,也就罢了。”

    一旁黄履也道:“何七,这是我们斋的事,你一个旁斋犯不着如此。”

    何七见韩忠彦为章越出头,心底大恨。

    他敢得罪章越,却不敢得罪韩忠彦,正待这时章越却道:“韩兄,黄兄无妨,何兄他喜欢念就让他念好了。”

    找死!

    何七见章越开口,又见众人颇有为章越维护之意,当即抢先展卷扫了一眼言道:“三郎是何某之朋友,有好诗词我可不能帮他掖着藏着。青玉案,元夕。”

    韩忠彦,黄履本想阻止却听何七已是念出是青玉案,这还真是词牌名,故而也就不说了。

    “青玉案?”

    何七心底冷笑,此词牌名取自东汉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居然以青玉案为词牌名来写淫诗艳词?

    一旁灵巧的歌妓听说是青玉案的词牌名已是在心底酝酿着那脍炙人口的唱曲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念至一半时,已有人道:“拿纸笔来,我抄录下。”

    不少书生已是动笔记录。

    至于何七脸色则越念越差。

    元夕夜的景色,众人都是见过,在这一句中都是道尽。

    旁人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是化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么。”

    此人问了一句,却无人理会。

    也有人道:“方才还说元夕写景,无人出于苏味道那首‘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青玉案的上阙似丝毫不逊于。”

    另一人道:“上半阙写得是好,但调子起得太高了,下半阙若无佳句联之,怕是要虎头蛇尾。”

    “且听之……”

    毋庸置疑的是,仅这上半阙已将在场所有人都给镇住了。

    众人看去何七脸色已是很差,一旁韩忠彦看看何七,又看看章越,已知是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韩忠彦走到何七身旁道:“下半阙我来念之……”

    众人听了心道,这下半句是写人啊。

    韩忠彦念此微微一顿:“……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浦城章三。”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数人不由深深地长叹。上半阙犹自还有人点评数句,到了下半阙已无人出一语了。

    章越走到婢女的身旁问道:“记下了吗?”

    婢女努力地道:“念太快了,我记不太全。”

    章越道:“你等等。”

    章越回过身来时,却对上众人的目光,却见一时有些不同。

    章越走到何七身旁道:“多谢何兄,不知可否还我了?”

    何七神色一僵,他绞尽脑汁地问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是谁?”

    章越没答径直取了。

    韩忠彦拍了拍何七的肩膀言道:“若我是何兄,将当先看一眼,然后涂改为自己名字窃词自用,日后关凭这首青玉案之名,就可以用一辈子了。”

    何七面色难看。谁知道,本以为是满纸淫词秽语,哪知竟是这等绝妙之辞。

    何七强笑道:“是。”

    黄履则对范祖禹道:“这就叫不打蠢人,也不打聪明人,就打不长眼的人。范兄如何看?”

    范祖禹道:“咱们与度之同窗近年,你何曾见他写出这等之词?”

    黄履道:“范兄的意思是?”

    范祖禹凝神半响,方道了句:“这是深藏不露。”

    婢女向章越欠身后取词离去。

    众人见此一幕心道,章越真没有将此词登用,为己扬名的意思。

    难道他也不知此词到底到了何等地步?

    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到底是谁?

    一旁的一名读书人已是抄毕道:“我这就去登用,不知浦城章三大名是?”

    “章越,章度之。”一名章越同窗补充道。

    词就这么传了上去。

    最后有人道了一句:“此诗的意境全在这下半阙中了。”

    倒是熟悉章越诗赋的几位太学生却道:“三郎的诗词,我们也看过,放在太学之中也不过中人之资,但这首未免拔高太多,忽高忽低,实让人看不透了。”

    章越的词本人呈至了三楼。

    这时谈论已久。

    一名年轻向一位老者请教道:“梅公,一夜尽是元夕词,难免元夕词至此有反复陈旧之感。我等写得再多,怕也是可有可无。”

    这位梅公笑道:“老杜一首《江南逢李龟年》之后,我本以为此后天下再也无诗,哪知江山代有人才出。”

    “你看。”

    梅公朝桌上厚厚一叠元夕词道:“这些元夕词虽已是佳品,但要能破陈出新,不是没有,只是你我怕是见不到了。”

    在座之人都是诗坛宿老,但都是深有感触。

    一人言道:“前人文章诗句浩瀚无垠,虽说不敢尽读,但佳作怕已是读得差不多,不知来者又几人赶上前人的脚脖子。”

    “譬如李太白,杜工部那等人,怕是以后一千年也出不了一个了。”

    三楼中被唤作梅公自是梅尧臣,而吴安诗,吴安持兄弟也是在场,他们不过是旁听,这样的场合他们是没有资格说一个字的。

    梅尧臣道:“差不多了,最后一首不好挑,挑来挑去也就是这三首之中选一首了。但都离不了充数凑数之憾。”

    “眼下是不好办了,若再等一等也可,但马上就要到子时,过了元夕夜怕是遗憾了。”

    “也是,我看下面是没有佳作了,梅公还请你论断吧!”

    众人都看向梅尧臣请他来作这最后的裁断。

    梅尧臣看了这三首诗词,正在沉吟之间,忽有人急忙奔上来道:“梅公,有首好词,好词!”

    “或许有才子故意压轴而作呢?”

    “也是不妨听一听。”

    “念来!”

    一人当场吟诵,众人听了一会,一时难以言语。

    最后梅尧臣道:“这首虽佳,但不如这三首,再说这王魁已有一首登之了。不妨给其他才子些许机会。”

    旁人笑道:“梅公说得是,我也以为此词词句虽佳,但比他前一首有反复之感。一夜之间,又怎有人能连作两首元夕词呢?”

    “呵呵,但能得梅公这一语,此子日后也是了得了。”

    “梅公,这还有一首。”

    梅尧臣扫了一眼道:“更不如了。”

    “梅公,这里有个青玉案的。”

    梅尧臣道:“替我念一念。”

    对方也是诗坛宿老随手展卷念至:“东风夜放花千树……好词,这是何人所写?更吹落,星如雨……好,好,好!梅公你看……”

    梅尧臣已经是转过身来,旁人也是听去,这一句听来已是如此恢弘大气。

    “宝马雕车香铺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上半阙真是好啊!梅公!”那老者有几分激动失态。

    梅尧臣道:“倒是太热闹了些。”

    一旁吴安持对吴安诗道:“其他诗词梅公都有赞许数句,但此诗为何却如此说。”

    吴安诗道:“梅公眼光极高,或许到了他眼前方有挑剔之说吧。不知是何人所作?”

    吴安持道:“上半阙苏味道复生写出也不过如此吧。”

    “还有下半阙呢。”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这是写女子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下半阙一出众人尽数哑口。

    上半阙既闹既繁华的元夕,下半阙写到了女子,在众多女子之间追寻那么久,最后在灯火稀松处却见了她。

    词到这里,众人已是不知评价了。

    一人询问道:“梅公,以公之见,那那人到底代指何人?”

    梅尧臣沉吟道:“我也不好说,我倒觉得此美人指得是汴京城,上半阙繁华似锦,下半阙看似写看灯的女子,其实究其意象之推去,好似一个褪去浓妆艳抹的女子,只是在平常之间方是真味。”

    众人听了梅尧臣之言皆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梅公高见!”

    又一人道:“我倒觉得不一定是汴京,正所谓语以复义为高,屈原以美人来喻君王。此诗间的那人未必不是代指陛下,甚至于天下。”

    “然也。”

    又一人道:“或许这那人真是笔者的意中人呢?”

    旁人笑道:“如此意象高远之词,怎会用表于男女情爱,真乃小也。”

    一笑道:“我等说得都不算,怕是要问问此青玉案的作者,怕是才知了。”

    一人问着道:“是啊,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到底是何人所作?”

    一人看了诗词落款道:“是浦城章度之。”

    一旁正听得热闹的吴安诗,吴安持听到这名字,瞬时神色变了。

两百零二章 人可找到了?

    浦城,章越,章度之?

    何人也?

    在座之人响起了阵阵嗡嗡声。

    吴安诗,吴安持的神色很精彩,一旁有人问吴安诗道:“吴兄,这章越章度之你可识得?”

    吴安诗神色一僵。

    此人以为吴安诗不知,又转头对旁人问道:“章度之是何人?”

    这人道:“似有几分耳熟啊。”

    “对啊,我也是耳熟,一时却记不起了。”

    “莫非就是那个……那个写三字诗,而被天子赐同三传出身的太学生?”

    “不错,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了。那封辞三传出身疏,文辞朴实无华,但却字字动人。我还特意命族学先生教授给每位子弟。”

    “嗯,那辞三传出身疏实乃磨志练心之文。”

    “吾倒更喜欢他为诸葛孔明写得攻心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此言极是精要,道尽治国之妙,听闻曾枢密曾将此联挂在书房,后听闻对方是一名太学生后实在惊讶,言此非一介秀才可言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禁将章越勾勒了一番,他经学有三字诗,联有攻心联,文章有辞同三传出身疏。

    在座众人虽是文坛宿老,但不免看过一或二,但也不足以令他们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甚至不到一成人知道此子与欧阳修,三苏,曾巩有所交往。

    毕竟汴京是争名之地,每日每月每年都有无数青年才俊至京,有人作了好文章或诗词什么的或轰动一时,若没有续作,就很快湮没了。

    真正能留下一席之地,除非真的非常非常拔尖方可。

    如今提及章越大家心底有了个数,之前大家都不知道此词作者何人,若说一个之前从未听闻过的无名之辈骤然为之,那么无数是谁心底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信服。

    现在听闻是章越,或多或少都有所改观,对这青玉案之词的作者,心底也稍稍有了底。

    “听闻这章三郎的兄长是章惇章子厚,状元公章子平的族亲。”

    众人再度恍然。

    再好的文章诗词也有人从鸡蛋里挑骨头,但听闻是章惇章衡,也就是前宰相章得象的族亲,那可不好轻易惹得。

    章氏子弟众多,万一自己骂了一句,被对方的族人上门来理论或暗中记恨就不好了。

    身家背景作用就是如此,不管能不能让你得誉,至少可以让你莫名招黑。

    其实一个诗词风靡和流传就是如此,比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一问世即轰动四方,以至于洛阳纸贵。

    但很多作品也要经过时光的锤炼。历史上青玉案刚问世其实并不轰动。

    这首词问世时有些默默无名,以至于众人连此词在历史上到底是何时所作,也是各执一词,前后跨度达到二十年之长,若一面世即是风靡,或是有人公开赞赏提及,绝不至于什么时候写得都不知道。

    宋朝词坛主流风格是婉约风,如‘溶溶月,淡淡风’,‘细雨湿流光’。

    后来才渐变豪放风,苏轼与辛弃疾就是豪放风的代表。豪放派风格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先是苏轼的清放,到辛弃疾时雄放,再后来则为粗放。

    就好有人喜欢清淡口味,有人喜欢大火爆炒,不同风格的人看对方流派诗词皆有异端之感。

    而辛弃疾这首词就属于豪放派中的婉约词。

    而且时人总是对同时代的作品进行贬低,而对年代久远的作品进行拔高。

    比如央视爸爸拍得《笑傲江湖》刚播的时骂声可谓铺天盖地,大家总拿来与港版对比,二十年后在某瓣上居然已翻到了八分多。

    至于梅尧臣这样诗坛宗师,年事已高,身子又多疾,已不怎么看后辈文章,对于章越名字确实没听过。而且老者的思维总是有一等难以改变的定势,年轻人作的诗词,旁人看得再激动,他们要么觉得离经叛道,要么觉得蹈袭旧作。

    梅尧臣没看过章越的文章,可却听过欧阳修在自己面前不止一次提过章越的名字。

    如此说来也是自己人。

    梅尧臣可是欧阳修挚友,好得不能再好的那等,时人将他们称之为‘欧梅’。

    梅尧臣心底有数,他再看了一遍,倒真有几分欣赏。这也并非是看人下菜,其实也是大多人的心理。

    此词真的是好,同时也有拉朋友子侄一把的心思。或者说看在欧阳修的面子上。

    梅尧臣道:“方才我等还道元夕词至今几千首,皆是反复,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不意此青玉案倒是有推陈出新之感。”

    其实梅尧臣观点不一定对,但诗坛地位就在那边,这是权威,必须给予尊重。

    如此再有意见的也要收起来,至于之前本是赞赏此词,如今也可公然表达出意见了。

    仔细说来,诗词鉴赏的圈子,也有那么些官场的意思。

    酒香也怕巷子深,必须有伯乐,可说到底还是那句话‘打铁还需自身硬’。大佬可以将有实力的进行拔高,但却不能将没有的说成有的。

    梅尧臣一言之后,有一人道:“此词既有大声鞺鞳,亦有小声铿鍧。尽此下半阙婉约之处,不在大晏小晏之下。”

    下面众人一片片嗡嗡之声。

    “闻上半阙则掩口,闻下半阙则神伤。”

    一人道:“然也,正如梅公所言上半阙极尽豪放,下半阙则峰回路转,婉约之至。尤足称道,我看今年的元夕词第一,非此青玉案莫属。”

    说到第一,众人之中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

    此公说完见众人表情,梅尧臣笑道:“今年元夕词第一可言不可言,但这等好词在此,我只为分个伯仲,岂非糟蹋了这满汴京的灯光,当空之皓月,词中的妙韵。”

    众人都是笑着称是。

    “向来文无第一,我倒觉得王俊民这首元夕诗更高一筹,也不怕诸位说笑。”

    众人都是笑了。

    如此倒是为了这首青玉案少了很多争论。

    此刻连吴安诗也看出来问道:“梅公倒是袒护章度之。”

    吴安持道:“一是确有赏识,二来也是看在欧阳公的面子上。”

    吴安诗道:“多是看在欧阳公的面上。”

    吴安持道:“哥哥,梅公再看在欧阳公的面上,也不能将没得说成有的。”

    吴安诗不悦道:“这还没娶十七,你倒如此为三郎说话了,连我这兄长的话也不放在眼底了么?我倒要知道这灯火阑珊处那人到底是谁?说不准是樊楼里哪个歌伎呢,这还未成婚就勾搭起人来了?”

    吴安持道:“方才梅公不是说,未必是姑娘,而是汴京,官家,甚至天下皆可。”

    吴安诗这才不说话了。

    一人笑道:“依我之见,这两面金旗怕是给这章家郎君了。”

    “此为压轴之作。立即填写词牌。”

    这时樊楼中酒客未散。

    有人忽道:“你看最后一面诗词牌,写得是何等诗句?”

    “可为压轴之作么?”

    但店伙计在众目睽睽下将词牌挂上时,不少人跟着念至‘东风夜放花千树……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时之间,樊楼的喧闹声一下子少了一半。

    众人都在仰头读词。

    有人的歌妓已是按着这青玉案的词牌,低声吟唱起此词来。

    王魁看后道:“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词,到底何人所作?”

    王魁转头回顾,不知何时何七已不告而别。

    “你看诗牌挂起来了。”

    王魁一抬头,但见二楼之处,章越韩忠彦等一群太学生扶栏而立。

    一人手指得诗牌笑道:“斋长看到了么?你的青玉案挂在了樊楼之中了。”

    章越双手扶栏而望点了点头,此刻他立在这里,下面是樊楼的散铺。台下众人得知他已是青玉案的作者后,纷纷抱拳或作揖行礼。

    章越笑着一一回礼,这时他看见了王魁。

    但见王魁神色有些落寂,向他作揖表露了一个恭贺的意思,章越亦是回礼。

    正在这时,但见樊楼名妓兰欣儿端着两名小金旗的盘子走到章越面前。

    樊楼中名妓众多,历史上李师师也是出自樊楼的。

    樊楼也是独有安排,每一面金旗都由名妓送至各方的才子手上,至于兰欣儿则排在最后一人,她也是樊楼里最有名的几个妓女之一,不少有钱家的公子哥要见她一面也是千难万难的那等。

    兰欣儿见了章越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位可是章家郎君?”

    “正是。”

    兰欣儿美目绽出光彩道:“实不曾料到……”

    下半句兰欣儿没有说,她没料到章越如此年轻,又是如此俊朗,甚至还比自己小了几岁。

    众人都是笑了,不少人看着章越心底羡慕道,好啊,写了一首词,不仅得了两面金旗,还博得了美女的欢心。

    兰欣儿道:“郎君之词我方才读了,上半阙是满城灯火,满街游人,火树银花,通宵歌舞极尽繁华,但下半阙却写了一位女子,此女子不慕荣华,甘守寂寞,独自而孤高,这满城莺莺燕燕,若是缺了这样一位女子,又有何滋味呢?”

    “欣儿方才读了此词实是泪不能止,敢问郎君一声,这女子郎君是否已是找到了?”

两百零三章 凭信(感谢gown1书友的盟主)

    兰欣儿言语真切动人,听得章越心底一动,此番话说来真是我的知音。为何我‘作’这青玉案时却没想到这么多?

    “不知章家郎君找到了那人么?”兰欣儿目光中饱含着期盼。

    章越闻言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回答。

    兰欣儿垂头间眼波流转续道:“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欣儿方听此青玉案,心中所思所感亦同。欣儿心底之震撼,除了李太白外并无第二人有公子之大才。”

    众同窗们听了不少都是为章越高兴,才子为佳人赏识真是一段佳话啊。

    兰欣儿在樊楼大大有名,若不是章越青玉案写得太好,万不至于此结交。

    唯独韩忠彦不同,他出入欢场这么多年,京城的名妓就算没打过交道,却也知对方是什么路数。

    没错,这兰欣儿是清高,但她清高是对那些不通文墨的富商或倚仗父荫的衙内而言,对于汴京才子文豪倒是肯放下身段,这为她在读书人间赢得很好的名声。

    放下身段也不是别,就是如同求柳永填词的女子一般,求人几首诗词为己增身价。章越这首青玉案一出,必是名动汴京。

    那人到底是何人?

    若兰欣儿能让旁人以为这首词是写给自己,必定身价大涨。

    兰欣儿这样的招数对于章越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正好用。几句好话,几眼秋波,甚至连多余暗示也不必,直接身上就麻了,直接吐露道,找到了,不正是你么?

    韩忠彦虽是了然,但也不会提点章越,而是看看他如何应对。

    至于旁人当然是恨不得此刻就是章越了,面对钦佩自己的兰欣儿,只要不是直男都顶不住,说几句好听话就能博美人欢心,何乐不为。

    但见章越叹道:“小姐此言,却是令章某想到李太白的另一句诗‘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兰欣儿闻此娇羞一笑,一副‘芳心乱颤’的样子道:“章家郎君所言那人早已找到了?难道是……”

    章越一脸意外道:“这倒是……小姐不会以为词中的‘那人’是你吧?”

    满场皆惊。

    兰欣儿强笑一声。

    一旁一名痴迷兰欣儿已久的读书人上前道:“章家郎君,兰大家都没这么问,你若这么说,倒是有些无中生有,一首青玉案珠玉在前,会令哪个女儿家不这么想。”

    章越不悦道:“本就不是赠她的,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章越一语之下,兰欣儿已将盛放金旗的盘子放在一旁,抽身而去。

    旁人一阵哄笑心道,章越还是不解风情啊。

    章越不知兰欣儿为何发恼,他此词又不是送给对方,当然要说明白的。

    章越心想,这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怎么就惹姑娘不快了?好像这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话吧。

    以往与妹子聊微信时,人家一句我去洗澡了,让自己等了一夜也没消息。

    这时不知多少人在为章越可惜。

    取得两面金旗后,不少酒客把盏向章越道贺。

    店家伙计向韩忠彦,章越道:“一位豪客已将此阁的酒钱都买了。”

    章越奇道:“是谁?”

    “对方不肯留姓名,说只是仰慕章三郎君的才华。”

    章越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店家,樊楼最有名的酒是什么?”

    店家伙计道:“乃‘眉寿’与‘旨和’。”

    章越道:“既是如此,我请满楼酒客一桌一盏眉寿与旨和吧。”

    樊楼近百桌,请这酒实不便宜。

    店家伙计惊喜道:“三郎君真是豪爽。”

    一旁韩忠彦则道:“度之,有我在,请客的事怎轮得到你?这轮酒还是我请。”

    章越笑道:“平日自不敢驳师朴的面子,但今日我正是得名。出门在外家兄交代我,凡有得利之事,必先分润于人,切不可独沾。所以这轮酒还是我请吧!”

    韩忠彦哈哈笑道:“好,既是三郎坚持,这酒钱你我一人一半如何?”

    章越点头道:“既是师朴坚持,就这般吧!”

    韩忠彦对店家笑道:“念时就道章家郎君一人之名好了。”

    店家伙计大喜吆喝着嗓子,对四面吆喝道:“章家郎君请酒喽!”

    楼中大小酒客皆笑道:“谢章三郎君了。”

    当即樊楼里的美妓和伙计如穿花蝴蝶般端酒呈上各桌。

    也有方才不知情的酒客,众人一听得知是方才作‘青玉案’的章越所赠后,都喜这小郎君豪爽大气。

    至于一旁王魁听了也是若有所思道:“骤享大名,此举可少遭人忌,章度之虽一介寒士但有这番见识。”

    “斋长,来,我等再痛饮三杯。”黄履等太学同窗纷纷言道。

    一人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又是太白诗。”

    一旁已有歌妓将此新出的青玉案,调好宫商在阁里唱起,众人举杯畅饮,此间唯有少年狂狷,书生意气。

    此刻一辆马车自樊楼离去。

    十七娘坐在马车里看着手中的纸笺。

    婢女问道:“姑娘,姑娘,章家郎君此词作得好不好?”

    十七娘没有答,车内车帘覆下,似她这样的闺阁女子是不许随意掀车帘,特别是不许在路上掀车帘。

    小宋相公与宫女那段佳话,也仅限于宫女。

    十七娘看了词,轻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此词好是好,但不似……”

    她想说不似章越平日的文辞,但想想还是没说。

    婢女笑道:“姑娘,你不会疑心此词不会写给你。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所指得不是姑娘么。”

    十七娘定了定神去除心底疑虑,是啊,此词就是赠给自己的,为何我却想此词不是章君平日的文风呢?

    十七娘道:“此词很好,不过一时会有人有所非议,但不妨碍名留后世。”

    婢女急道:“姑娘我说得不是这,这么好的词,又是章家郎君赠给姑娘你的,姑娘你不感到如何么?”

    十七娘一愣,随即失笑道:“一时倒没这么想,只是关留意此词好坏了。”

    “嗯,章君的心意我是知道的。我与她婚约暂有变数,不宜太多人知。我背着兄长出来见他,已表心许于他。他心底自也知道的,故而写了这有署名的词以为凭信。”

    婢女喜道:“我就知道,原来三郎君有首尾的人。”

    十七娘捧纸在怀,甜甜地笑道:“故而纵赠我千金万金,或一首能传唱千古的词,都不如词末浦城章三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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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零四章 成功

    元夕夜后。

    热闹不散,官家先后驾临五岳观,玉清宫游玩。

    又热闹了几日后,终于收灯。

    汴京百姓则先后出都探春,又是一番热闹。

    京师以南有玉仙观,王太尉园等去处,城东则有门外快活林,勃脐陂,独乐冈,砚台,蜘蛛楼,麦家园等去处。

    州北则有李驸马园。

    州西过了金明池后可玩之处就更多了。

    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閴地。

    在众人探春时,正是各州县太学生们被推举入京之时,也是众太学生准备国子监八月解试时。

    屈指算来不过半年光阴。

    身为斋长的章越本打算在水牌上画了类似于‘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的倒计时牌’。但经同窗们反应,每日面对这样的牌子压力太大还是算了。

    章越明白,太学生们确实比高三学生压力大。

    高三学生可以下一年复读,太学生最少等两年,甚至有时候长得还要五年。或许就是暗中期盼咱大宋官家立马崩了,因为新皇登基后就会开恩科。

    一场解试不第就要等两三年,人生又有多少个两三年可耗呢?

    如今天气暖和了,章越仍是每日坚持出太学晨跑。

    这已成为了章越的习惯。

    章越跑了一趟,正要回太学,却在太学旁的期集院里碰到了一个熟人。

    对方穿着青色的官袍,身后跟着数名担着行李随从,四五名公吏逢迎在旁。

    “子平师兄!”章越大声叫唤。

    对方转过头来笑道:“是,三郎啊!”

    没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章衡章子平。

    章越上前打了问询道:“子平师兄何时回京的?”

    章衡笑道:“吾已于湖州任满,如今为朝廷召回进京述职再派新命,如今就住在朝集院。”

    章越心道,真是快啊,章衡中状元的事仿佛还在昨天呢。

    没料到他任官都满三年了。

    宋朝官制一年一考,三年一任。不过以京朝官出任地方的,除了监司为三年一任外,其余都是两年一任。

    章衡这官作了不过两年,毕竟是状元公至地方任官只是过个履历,最后还是要回中枢来,授予馆职的。

    章越笑道:“不意子平师兄已是任满,以后我得空要时时拜会了”

    章衡笑道:“那是当然,今日正好有暇,三郎到舍下坐坐吧。”

    章越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章越跟随章衡走进了朝集院。

    这朝集院就相当于唐朝的进奏院,是咸丰四年时,朝廷为免官员代还时,住于旅社中影响朝廷形象,故而建立的官舍。

    不过据章越所知,官员住朝集院后受到的约束其实颇多。

    因此很多官员来京时都悄悄来此,先藏匿于亲戚故旧的家中,先派人打探消息,或者是打点疏通关系,等到事情都办妥了,再报至閣门等候官家召见。

    章越与章衡入座后。

    章衡自述进京之后,立即先去閣门报到,然后由閣门知会朝集院,再由开封府的人马迎接入住朝集院。

    章越听了心道,不对啊,你这一来京就去门报道等候天子召见,期间也没有打点疏通关系,奏对之后,很可能派不到好官职。

    至于入朝集院后就难了,一切出入都要由开封府士兵随从,除了庙堂省部铨曹官厅这几个人地方外,哪里都不准去。

    不过幸亏可以会客,只是必须登录名字。

    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防止官员们在京跑官,也防止他们利用在京这段时间结党营私。

    所以很多官员都学精了,先偷偷进京打点完关系了,再入住朝集院。

    至于章衡显然并无此心机,一切按照正常手续走。

    章越在章衡舍内坐下,章衡看着章越笑道:“方才见了飞奔了一段路,是作何?”

    章越道:“我入太学后,每日晨起都跑个数里,甚至十数里。就和当初师兄在昼锦堂时射箭健体之意相同。”

    章衡大笑道:“是如此,不过飞奔后易生汗,汗透重衣易感风寒,倒是不如射箭。”

    章越心道,对啊,这也是为何过去读书人不推崇跑步锻炼的缘故。这一跑步就要流汗。古人又没条件经常洗澡,至于衣服能十几天一换就不错了。

    不过章越自入太学后,还是本着后世的习惯。经常沐浴或备了好些衣裳更衣。

    当即章衡拿自己贴身衣裳让章越换下。

    章越称谢后道:“师兄说得是,我也有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意思。毕竟读书就似登山,没有一个好的身体绝不成的。”

    章衡听了笑道:“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倒似第一次听说。”

    章越笑道:“我也是每日跑着跑着,越来越是喜欢,也不知跑了几里,反正就是今日这个街口,明日那个巷口。”

    “一次比一次稍远一些就好,跑时也觉得辛苦,可最后抵达时,心底就会生出成就之意。”

    “师兄,你知这感觉是什么?就是每次跑至所力及之处,似趋于登仙之感。”

    章衡笑着道:“登仙之感,三郎越说越有意思,你其中是要说个何等道理呢?”

    章越道:“是的师兄,这也是心想事成,也是我最认同于我之时。每到这时我平日读书时的患得患失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不会自己与自己相斗。”

    章衡点点头道:“是有这个道理。读书如登峰,人生之长路未尝不是如此。此峰望来那峰高,一峰又一峰,但你登峰造极之时,就是……”

    章越道:“就是自己最趋紧于道的一刻。”

    章衡笑道:“三郎说得是,我中了状元后,其实其喜悦之情并非多久,最要紧是那等会当凌绝顶的释然和通透。”

    “吾为状元,即天下读书人最了得那一人,在这一刻你可以抛开什么体用之道,不必追寻道在哪里,因为我已与道已合二为一,换而言之我就是道。”

    “我就是道时,即可忘我,无我。到了那一刻时,吾再对其他之事,心境即更坦然平和,处事游刃有余,不怀疑自己。”

    “这就是禅宗所言的‘得道’。从古至今得道有两等途径,一等就是自悟,所谓的明心见性,这也是很多禅宗修炼的法门。”

    “但还有一等作帝王将相,读书人中状元,说来即是事功一步一步走来,最后攀至顶峰看到了山脚下的人从没看到的风景。故而亦为得道之人。三郎我这番话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章越点点头。

    章衡这是勉励自己啊。

    如何得道?

    一等是作到明心见性,真正完全了解了自我。

    还有一等则是登峰造极。当你爬上了最高峰后,那就是‘山登绝顶我为峰’,你就是无限或最接近道的那个人。

    这也就是高峰体验。

    作到任何行业第一人的地位。这时候是这个人最完美地自我实现的时候,这时候你就是最完美的自己,看事看物会更加的通透敏锐,并克服了以往许多负面的情绪。

    自己主宰于自己,主宰于行业。

    说白了就是追求成功。

    不断的成功,最后获得最大的成功,会使人不断地肯定自己,慢慢有着脱胎换骨的变化,完全肯定自己时,即是自我实现的时候,内心可不受外界规则的左右,这就是得道。

    没有经过成功,能够看明白一切事物的人,那是出世哲学追求的境界。

    前者做起来艰难,能够得道的人太少,同时最大的成功是什么也无从定义。

    后者做起来容易,但能够得道的人,据禅宗的说法还是不少的。

    但章越经章衡的一席话后明白,他要自己走成功之路。

    章越不由问道:“那么子平师兄,你中了状元即得道了么?”

    章衡摇了摇头笑道:“不然也,其实同科士子中,论才具我并非最好的那个。平心而论,我终归还是不如你二哥。”

    章越没料到章衡与章惇斗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承认章惇胜过自己一筹。

    章衡道:“当初你初入族学,我即觉得你相貌颇似子厚,后得知你是子厚的弟弟,这才释然。但如今我见了你……我更觉得你的才具未必弱于子厚。”

    章越听了没信心地道:“子平师兄是真心话么?”

    章衡笑着道:“你与你二兄的事,我听说了些。这其中曲直终归是家事,我不好置评。若你要争一口气,站得比他更高就是!”

    章越道:“师兄说得是,我不会作无谓之争。”

    章衡道:“嘉祐二年那榜我是状元,嘉祐四年那榜你兄长得了第五,如今嘉祐六年轮到你了,汝当奋起也。”

    章衡看了章越一眼,还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他。

    族里的章望之得罪了蔡襄,如今正酝酿着一件大案。他身为章望之的子弟肯定是要为他出头的,到时候不知章越是否卷入其中。

    当日章越从章衡那回到了斋舍。

    他当晚他在梦中想了一夜,于原来在梦中读书的地方提了两个字‘发解’,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志气,于是改为‘进士’,最后又想了想改为‘省元’,再之后又想了想改为‘状元’。

    说来也是可笑。

    到了次日,章越睡醒之后一看房顶却是吓了一跳。

    不知是谁,竟是房梁上写了‘状元’二字!

    这莫非是见了鬼么?

两百零五章 不累心

    当章越问是何人书写的‘状元’二字时?

    范祖禹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问到黄履。黄履是斋舍里最佛系的,断然不会是他。

    孙过也入内时,亦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

    章越忍不住自我怀疑,难道真是自己梦游写在房梁上的?

    这不科学啊。

    这时黄好义抹完脸走了进来,四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四郎不是你写得吧!”

    黄好义笑道:“正是,正是,你看我的字还不错吧!”

    四人几欲喷饭,就你他娘这德行还能中状元?

    黄好义反问道:“这有何不可,正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取法呼下,无所得矣。我立下考状元之志,最后取个同进士出身也不难吧。”

    众人哎地一声。

    孙过道:“如此说来,你只写要个同进士出身不好么?”

    黄好义微微一笑道:“骗总是要骗自己考状元的。”

    众人都是摇头,一人道:“四郎,你还是将此房梁上的字揭了,否则传出去闹了笑话。”

    “我向来不……不畏人言。”黄好义言道。

    这时一旁同斋的人至舍内找章越有些事,正巧看到了‘状元’二字不由笑了一声。

    一旁范祖禹道:“我可受不了人说,揭下来吧!”

    孙过阻道:“别揭或许也是有好处的。”

    “怎么说?难道贴了状元二字,真就中了状元不成?”

    这时黄履道:“我听人说有个秀才考进士,梦见自己在墙中种菜,且戴斗笠又打伞,于是就方士问询。”

    “第一个方士所言,墙上种菜就是白费劲,戴斗笠又打伞就是多此一举。秀才听后怏怏不乐,但不甘心,又找了第二个方士问询。”

    “第二个方士说墙上种菜就是“高中”,戴斗笠打伞是有备无患。”

    范祖禹道:“我明白了,你是说重要的不是贴什么字,而是你要怎么看?用此来炼心再好不过,倘若我等连这流言都经不住,何谈高中?”

    章越四人闻言都是大笑道:“正是如此。”

    从此这‘状元’二字就贴在横梁上。

    上元节后十数日,章越的那首元夕词也渐渐在汴京流传开来。

    诗词的流传也是难以琢磨,好诗好词沉淀几十年后甚至上百年后得到赏识也不在少数。

    有了青玉案之词后,兼之辞同三传出身疏,及攻心联,三字诗的加成。

    汴京第一才子的名头尚无人这么认为,但旁人谈及汴京如今的才子,罗列了一圈名字后,章越是必然名列其中的。

    不过好事之人,总会说些兰欣儿向章越‘讨词’然后被章越直男般的回答所气恼的事。

    汴京里怜香惜玉的读书人一向不少,知章越如此后,有人说他是狂生,也有人说他是不解风情,但大多人都认为既是才华出众之士在与人交往上有些短处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章越在外面的名声,但也慢慢传入了太学之中。

    说来还是青玉案名头,宋朝读书人中最的推崇还是诗词。故而有唐诗宋词之言,所有各斋总有人来拜访章越。

    新进太学生不少请求分至养正斋,或是与章越同舍。

    要不是太学门禁森严,不许太学生随便会客,肯定也会有不少汴京人士来一睹章越之风采。

    故而章越选择住在太学之中也是一等好事。

    因为章越知道自己是什么性子,有时候遇到挫折倒是不怕,能够奋勇直前,但最怕是遇到赞许和吹捧,如此反是把持不住。

    说白了就是逆风不投,顺风就浪的脾气。

    章越了解自己的性格,故而这才稍有了些名气,反而要比以前更低调。

    同时章越也明白,名气这东西是身外之物,最要紧还是在于自身的才华学识。

    没有才华学识支撑的名气,就算不会消散去,也是华而不实。若是不作文抄公,章越自己写的诗赋文章还配不上如今的名气。

    故而要比以往更低调,更是勤奋才是。

    所幸至太学两年来,章越诗赋文章有李觏,陈襄及众师长的教导长进不小,平日同窗间也是相互切磋,你追我赶。

    临近解试,自也是不免三更灯火五更鸡。

    如今天虽寒,但章越等同斋都是卯正即起。

    其实也不需看什么闹钟,只要斋里有一个人起了,去打水洗脸稍发出声响,其余躺在床榻上同窗们即会忍不住各自起身。

    同窗大多起身后,章越会多睡一阵,但终归还是有一等紧张感,再如何也是睡得不香了。章越每日起床打水洗脸,拿些吴家送来的茉莉花茶,泡上一大缸香茶,迎着晨曦开始晨读。

    若没有崇化堂的大课或是考试,章越则与同斋们抵至炉亭读书。至上元节后,同斋学生去得是一日比一日早,原先炉亭里还有空位,不少人会选择在斋舍里读书。

    但上元后,炉亭里会坐得满满当当,去迟了连座都没了。每当这时一等压力也是油然而生,尽管看着旁人读书有压力,但大家仍会来此。

    至于平日同窗读书也各不相同,大凡看你读的,我也是要读的。

    读书也不是干读,大多人都会在书旁备好笔墨。

    好比诗赋,你能多知些你知别人不知的生僻典故,然后化用至诗赋中,总是能令考官能高看你一眼的。于此大学生都有诗袋集句,平日从读得书中摘抄好字好句及旁人不熟悉的典故,作为将来科场上用。

    除了太学考试之外,斋中也有相互比试。

    比如统一命题,以某某韵某某物作诗作赋。

    你看一旁同斋一下子写了五六首诗赋来,而你UU小说唯有两行,那是作何心情?

    至于写好后,众人也会相互评论整饬字句章法,声律。一群人相互讨论,唯独自己插不上嘴,又是何等感受。

    一首诗赋以写得有张有弛,曲折回环为上。

    故而以诗赋取士虽有积病,还是很方便旁人一眼判断出好坏来,以作高低上下之分。

    你看着别人文法结构处处在你之上,想着解试时考官看到你们二人文章,最后考官心中会意属于谁?

    至于朔望日也不清闲。

    以往太学们朔望日都是去哪里交游踏青,去哪里泡澡喝茶,再或者组团去青楼刷副本。

    但上元之后,平日相互说的,都是我今日去拜会哪位了,去他那边请他看文章。

    或者又是去哪里请益学问。

    这时想出门的人也没了心情,众人都自觉地在炉亭里读书,但到了炉亭又发觉众人与你想得一样早已坐满了人。

    这时谁有心情去玩。

    另还有一个途径,就是各斋的斋长斋谕,学正学谕的身份,虽说平日一堆杂事,但对于国子监解试还是有利三分的。当然这些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任何人都不会拿出来明说的。

    为得就是在解试中略微增加少数脱颖而出的机会,太学生们也都是各施手段。

    国子监解试有六百解额,太学生们及广文馆生将来都是竞争对手,哪怕平日再好的同窗都有上下之心。

    不过斋舍里倒有一人例外,那即是黄履。

    章越再忙都保持着昼寝的习惯,每日都要午睡一个多时辰。

    至于黄履则是如旧,旁人在炉亭里读书,他在斋舍里。

    别人三更灯火五更鸡,他该几点睡就几点睡,该几点起就几点起。

    朔望日时,旁人都在太学里读书人,唯独他不干,游逛至天黑方回,还给斋舍里众人带了不少吃食。

    几位太学里的讲师知道黄履如此‘用功’自是不满,但黄履每次私试,公试,虽不说名列前茅,但也都是不差,能在中上游如此。

    章越有次问黄屡为何不用功呢?

    黄履笑道:“我又不需中状元,对我来说考中进士即可,同进士出身即可。”

    “再说人生万般得意处,进士及第不过其中一,何必为了读书二字,将全部年华都用在此事上。”

    章越道:“我是说,以君之才,功名自是探囊取物,但你就不想再进一步么?”

    黄履笑道:“不争,我从与人不争,他人得第一,我旁观即是。我若争之,争不赢徒增烦恼,若胜了旁人,旁人不会恼我么?故而我让他们即是。”

    章越笑道:“如今之下,也唯有安中你无动于衷了。”

    黄履笑道:“我也不是读,只是不苦读罢了。”

    “其实你看咱们斋舍之中,有些人是注定中不了,他们再读也是无用,何苦来由。就算有的人侥幸考中了,到了官场上?又要苦熬资历,一日也不得闲。”

    “如今你我能有闲时坐下,看一看任清风过耳,任明月在怀不好么?”

    章越问道:“安中说亲了否?”

    黄履道:“家中早安排,不是高门女子,却与我青梅竹马,哪怕我明日身无分文,她也不会嫌弃我的。”

    “我离家前与她道进士能考上则考上,考不上也无妨,至于官能为之即为之,不能为之我回乡粗茶淡饭了此一生。绝不可因行而累心,故我从不强求。”

    章越点点头,黄履这话有道理啊,好比凭着我这颜值,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为何一定要努力读书。

    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就是。人生在世还是以不累心为上,想奋斗当然去奋斗,想躺平就躺平,如黄履这般也是不错。

    章越对黄履笑道:“那我送安中一句话,荣辱不惊,去留无意,笑看天边云卷云舒,静观庭前花开花落。”

    黄履将章越的话品了一番很是高兴地道:“说得好,度之真是我的知己。”

两百零六章 蒐集斋

    除了黄履这般洒脱外,太学养正斋里的同窗也是各有各的性子。

    若说官场上是大熔炉,将各式各样的人都熔成差不多的样子,那么太学里的太学生还是生铁,有自己的棱角。

    他们有锋芒还不太会掩饰,还喜欢直言不讳,公然抨击朝政。

    除了黄履,黄好义,章越平日在太学里交往颇多的当属韩忠彦。

    在衙内之中,吴安诗那等交朋友是来者不拒,吴安持一直端着,从不肯泄露半分家世。

    韩忠彦则性子洒脱,多结交衙内,但有些衙内就算官再大,他看不上的,也是不搭理。对于寒家子弟如看得上眼的,如何七,章越这样也不吝结交。

    但在樊楼,章越与何七翻脸后,韩忠彦也与他断了来往。

    这点倒令章越感觉韩忠彦这人有些义气。

    不过韩忠彦有时说话也很直言不讳,他曾与同窗谈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官宦子弟才讲弱之肉,强之食这一套,没料到那些寒门子弟更讲如此。他日若是为官,怕是变本加厉。”

    章越从旁人口里听说后,真觉得韩忠彦是口无遮拦,但人家说话也非无的放矢。

    科举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们都是挤掉了无数人才到达这个位置,那些被自己打败的人没什么可同情,各有各的可怜之处,故而似比韩忠彦更信奉实力至上,等价交换。

    才有负心多是读书人之说。

    转眼到了三月,章越在学业上刻苦用功,诗赋文章文章可谓日进。

    太学私试,章越的诗赋居然是破天荒地得了上。

    这自是陈襄教导有功,章越将此事告诉陈襄后,陈襄看了章越的诗作后,也很是高兴对章越道:“我还道你最少要五年方可将诗文写的登堂,如今……不过莫骄傲,只是登堂尚未入室。”

    章越听了后很是谦虚了几句。

    除了陈襄那,欧阳修也有走动。

    苏轼河南福昌县今河南伊阳西主簿,苏辙则为河南府渑池县主簿,但二人都没有赴任,又为欧阳修推举参加制科考试,如此寓居于怀远驿里。

    章越在那边听欧阳发说,二苏问明自己在蒐集斋所在之处,约定有暇时上门拜访。

    对于蒐集斋,章越近来都去得不多。

    刻章如今已成了自己爱好,而不是谋生手段。

    章越每月刻得章越来越少,这铺子总想着哪日是否关掉。

    不过章越刻得少了,却是精了。汴京里可谓汇集了天下喜好的金石之人,他们都对章越的刻章评价甚高,哪怕刻得少,没事,咱们也可以加钱。

    这些金石家如同狗大户,丝毫不差钱的做派。

    于是章越手上随便一个章即是翻翻。

    如今尽管卖得少了,但每月铺子也可入十几贯钱。

    有了这个收入,章越何乐而不为,反正就当作是副业收入好了。

    现在章越对刻章兴趣倒没有那么浓了,转攻书法。

    汴京文人刻章独此章越一家,但书法名家就多了,章越书法虽好,但如今也不算出众,故而卖不到几个钱。

    但不少买不起刻章的人,到了蒐集斋后看了,觉得章越这字还不错,还不贵,反正来也来了,咱们也不能空手而归顺便买一副字吧。

    后来的日子证明,这些最早买章越字的人,一个个都发了财。

    其中一人姓卢,曾买了章越百副字,但后来家道中落索性拿去卖了。

    以后这位姓卢的子孙对这位祖宗实在那个是气啊。

    有了刻章引流,这蒐集斋里字画,器玩销量也不错。王安国一直要章越撰书,章越却一直拖着,后来他索性将蒐古斋另一间改为了书肆茶室。

    到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之日,王安国就毫不客气把自己当作此地主人般,带着一帮文化界的朋友们到此喝茶品茗。

    哪知王安国的书倒是没卖了几本,但蒐集斋的刻章,字画名气却帮章越作了一波推广。

    除了王安国,平日闲时,唐九也会来蒐集斋也算坐镇。

    这日章越至蒐集斋,先是将自己这半月刻的三个刻章带来,同时也对对账,这样的事他还是要亲力亲为比较好。

    章越在里面算着账,外头即听了一个声音道:“把你们东家唤来。”

    章越一听朝外头看了一眼但见好几个都是泼皮破落户模样。

    章越对唐九撇了撇嘴,唐九即放下酒葫芦出门。

    一名泼皮作揖道:“咱们兄弟几个在大相国寺作营生好些日子,也没来拜会街坊邻居,着实过意不去,今日特来赔罪。”

    伙计道:“不敢当,不知你们作什么营生?”

    这名为首泼皮笑着道:“无本借钱的买卖,你借我钱来,赶明儿还你再还息五成,这买卖如何?”

    这时唐九走到这名泼皮面前道:“哪里来得人,也在此撒野?”

    “你什么人,小心……”

    泼皮正要开口,唐九一拳头打在他的脸上,对方捂着嘴道:“好,你动手,给我等着。今儿咱们就赖你身上了。”

    说完一众人走了,伙计叹了口气心道:“这汉子好不晓事,惹了这些人,以后哪有安生的。”

    却见唐九回到斋里继续喝酒。

    又过了片刻,又有人唤道:“三郎在吗?”

    章越瞧了一眼就搁下笔立即迎了出去。

    “二姨。”

    原来来人正是杨氏,章越一面命伙计到茶,一面请对方上座。

    杨氏道:“要以往二姨定说你临近解试却不好好读书,玩弄这些金石,但如今知你是晓分寸的,也就不说了。”

    章越笑道:“二姨,三郎也是平日读书读得疲了顺手为之,倒也是不缺这几个钱。”

    杨氏点点头道:“你能知轻重就好。”

    章越问道:“二姨来此有什么贵事么?”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你铺子里坐坐?”

    章越笑道:“二姨来此,三郎定是扫榻以待的。”

    杨氏笑道:“确实有一件正经事。”

    说着她命丫鬟拿出一叠地契,身契之类的事物。

    “这是?”

    杨氏道:“这是洛阳城西一处田庄,田庄上下有百亩余山田地,还种些果子菜蔬,还有十几名打理的庄客,这是田契身庄客的身契,以交割文书一并在此,你写个名字就好。”

    章越看着这不明不白的田庄不由问道:“二姨,为何平白赠我这些庄子,你也知道姨夫……姨夫不会允的。”

    杨氏笑道:“这与他没有一文钱干系。”

    “那就是惇哥儿?”

    “我就如实说了吧,这是你二嫂的意思。”

    “二嫂?”章越吃了一惊道。

    杨氏点了点头。

    这田庄在章惇妻子张氏名下,他父亲是堂堂御史,兄弟也在洛阳经商,家中甚是富庶。

    杨氏道:“她知你与吴家定下婚约的事后,从自己陪嫁拿出这一处田庄赠给你,还与你道你二哥在汴京城里一处宅院也收拾妥当了,让你赶紧搬过去,再将浦城的哥哥嫂嫂接来。”

    “二嫂,这也太……此事惇哥儿不知吧。”

    杨氏道:“你莫管惇哥儿知不知,但这些都是你二嫂的一番心意,她让我带话,她说你们兄弟二人如今一直僵着,她也不好出面。但只盼着你看在她是嫂嫂的份上,能纳此田庄,她也说她不敢求你什么,只是让你安心在汴京读书求学。”

    章越闻言道:“多谢二嫂好意了,她真是一位贤惠至极的女子。”

    杨氏满脸高兴,她也是很得意自己给章惇挑着这个媳妇。

    章越明白,历史上这位张氏确实是一位极贤惠的女子。

    元佑更化后,章惇被司马光等旧党一路攻讦,从汝州一路贬官至岭南,几乎无望生还中原。

    张氏也在陪章惇路上奔波时病死,她临终前一再劝章惇不要对司马光这些人进行报复,以往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章惇当时对张氏是答允了。

    张氏去世后,章惇又回朝拜相后却又打击报复旧党,手段更胜于对旧党对新党的打击。要掘司马光,吕公著的墓,还将苏轼贬至岭南还不解恨,更一路送至国际旅游岛上。

    没办法,章惇他忍不住啊。

    如今章惇没表态,张氏倒是来与章越修好,要化解兄弟二人僵局。虽说张氏富裕,但能从自己的陪嫁中拿出来赠给章越,可见这女子对章惇着实是好。

    章越不由想起赵押司女儿,对方肯定是比不过。

    章越道:“多谢二嫂好意,但这些是二嫂的嫁妆,我就是再没有骨气也不能要这些,只能在此谢过二嫂。”

    杨氏看了章越一眼道:“我早料到你会这般说。你之固执更甚于你二哥,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说完杨氏即是离去了。

    章越送杨氏出门后,又返回斋内算账。

    正琢磨着为何今日王安国未至时,忽见外头来客人。

    这客人是女客,章越一时没在意,只是铺子里的伙计应酬着。

    说了几句,但听对方道:“你这人口拙,把你们东家叫来。”

    章越心道莫非又是一个找茬儿的?

    章惇当即走到外间,一看这女客,呵,还是认识的。

    这不是那日上元夜里,他与何七,王魁在大相国寺资圣阁旁遇到的女子么?

    她似对王魁有意,频频目视于他,后来樊楼上何七还与人吹嘘王魁时,说是宰相富弼家的女子看上了王魁呢。

    这女子二八年纪,一双眼睛倒是生得有些妖媚,看人的时候有几分勾人,有唐朝女子的遗风。

    这时候理学还未推广,如司马光,程颐还在提倡如何作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

    官宦人家里也有管教不那么严的,这些女子随意出门,也不覆面,且丝毫不顾忌旁人目光。

    这女子看了章越一眼挑言道:“东家倒是好生年轻啊!”

    章越道:“不敢当。”

    这女子当即走到了柜台上陈设的三个刻章上问道:“这三个刻章我一并买了,东家说个价吧!”

    章越道:“对不住,本店的规矩一家主顾只能买一个,多了不卖。”

    这女子失笑道:“呵,说这么多作什么?还不是钱么?我愿出两倍的价钱买下。”

    “对不住……”

    “三倍……”

    “对不住……”

    “五倍!”

    章越看向这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这女子神色微冷,显然有些气着了。

    “好个不识抬举的东家,你如此处置可对得起将印章托你在此寄售之人?”

    “不会。”

    “你说不会就不会?”

    “是的,因为我就是刻章之人。”

    这女子眼中掠过讶异之色问道:“这刻章真是出自你之手?”

    章越点了点头。

    这女子盛气顿消,在室内环顾一圈然后指着这些字道:“这些字也是?”

    章越道:“然也。”

    这女子微微点头道:“这般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刻出这样的章,当然有些傲气,如此我姑且饶过你的无礼冒犯之罪。”

    章越暗暗摇头,这女子美则美也,但却这般骄横,实是失色不少啊。

    这时候外头有人道:“富家娘子,终于寻到你了。”

    章越转头看去,这不是王魁么?

    但见王魁穿着一件青衫,头带襥巾大步走入斋中。

    这女子见王魁脸上浮出一丝不悦之色道:“你怎地到此来了?”

    但见王魁好脾气地笑道:“贵府富二叔邀我过府一趟,我从他口中听得娘子来大相国游玩,就来此逛逛,不意真遇到娘子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女子冷笑道:“谁与你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是与你说了不要再来找我么?”

    王魁闻言面上有些挂不住,退后一步,作出一副大方的样子笑了笑。

    王魁记得那日诗会,这位富家娘子对自己频频目视还是颇为有意的。

    后来自己受到富家相邀过府了一趟,他见了宰相富弼。对方还赞赏他的诗词文章。

    期间他又与这女子见了几面谈论了一番。

    王魁对这女子是越看越是喜欢,但这女子反是冷淡下来。

    这令本以为得美人垂青的王魁心底顿时有了落差。

    到了后来自己越热情,对方却越冷淡。对方如此态度,王魁反觉得不甘心。

    王魁想来,所谓‘好女怕缠郎’。

    他当初追求桂英时,对方一开始也很是清傲对他不理不睬的,但见自己的诚意和才华后,最后不也是服服帖帖成为自己的女人了。

    王魁想到这里,突看见一旁的章越不由讶道:“度之,你怎在此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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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