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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零七章 再见郭师兄

    这位富家娘子初时觉得章越不过手艺人,一个刻章比较好的匠师,但是经王魁这么一提,倒觉得章越竟能认识王魁,着实不简单。

    她如今虽与王魁若即若离,但对于他的才华还是相当佩服的,那王魁能喊出此人的字,说明二人还是以朋友交往的,这令富家娘子多看了章越一眼。

    “怎么你们认识?”

    王魁听富家娘子发问,当即道:“我与度之相识不久。”

    “大家有什么话不妨慢慢说。”

    富家娘子一听当即道:“你的朋友怎在此开铺子刻章?”

    王魁笑道:“度之是太学生,在此开铺子刻章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章越心道,好啊,你这一代就将我的底都抖出去了。

    听到章越是太学生,富家娘子目光不由亮了起来。

    之前还以为此人如此年轻竟然是东家,后来又知他是刻章的人,不由高看一眼。如今更知道他是一名太学生,看来此铺子倒还是他顺手为之的。

    一层一层的扒拉下来,令富家娘子不断对章越有了新的认识有那么些抽丝剥茧之感。

    太学生也作此营生,难怪此章刻得没有多少匠气,倒有些雅士文人的逸气。

    富家娘子对王魁道:“好啊,我也无论他是谁,你既是与他熟识,就让他将这三块章一并卖给我。多少钱任他开。”

    王魁闻言心底一喜,富家娘子终于对他有了吩咐。

    王魁转身对章越作了个揖道:“度之可否看在在下的薄面上答应此请,此情以后王某感激不尽。”

    章越道:“原来是俊民兄的朋友,也非在下不通融,只是小店半个月也就卖三个章,若是这位娘子一发买去,那么店里其他主顾再来即空手而归了。”

    “但俊民兄即是开了口,那么在下也不能驳你的面子,这位娘子若中意,小弟还是以原价一个十贯的价钱卖两个,俊民兄你看如何?”

    王魁一听觉得章越说得不错,但还是道:“度之,你就帮人帮到底吧。”

    章越当即没有说话。

    正待这时,斋外突是起了嚷嚷声。

    “里面的贼配军给老子出来!”

    “不然老子砸了你这鸟铺!”

    富家娘子和王魁听了都是脸色微变。

    朝着斋外望去,但外站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泼皮。

    章越不用想也知道是方才唐九打跑的泼皮。

    看着他们一副要冲进店铺打人的样子,王魁向富家娘子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娘子还是速速离开吧,切勿惹祸上身。”

    富家娘子微微冷笑,自家在好几个家丁还在外等候着,还怕这些泼皮不成。

    富家娘子丝毫不慌张言道:“你要走自己走,我在此看看热闹。”

    王魁叹了口气,负手昂立道:“既是娘子不走,我自也是不走。”

    却见章越丝毫也不慌张,一旁唐九已是放下酒葫芦拿着一根大棒走了出来。

    章越道了句别把人打残了。

    唐九点点头,然后一摸嘴边的酒渍即出门去了,下面就是鸡飞狗跳的声音。

    章越笑道:“一些泼才来闹事让两位受惊了。”

    “还是两个章,娘子要了拿走,这已是我看在俊民兄面上给娘子破例了。”

    富家娘子见章越甚有底气的样子,微微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仍买三个,下个月新刻好了,给我送到府上来。”

    章越道:“恕不外送,还请至本店自取。”

    富家娘子脸上不悦心道,此人要不识抬举,还从未见过如此作生意的。

    王魁笑道:“莫要争了,既是如此,我送到娘子府上就是。”

    “谁要你送。”富家娘子话音刚落下,但见外头一名满头是血的泼皮冲进了斋里,一见屋里三人正在商谈的样子,口中也不知骂骂咧咧地道了句什么,直扑三人而来。

    王魁见此有些惊慌。富家娘子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不过此人头上挂了彩,负伤下让他动作慢了不少。

    却见章越双手端起一旁古玩架上的一个瓷盘直接往这泼皮的头上一砸。

    这一下子让这泼才顿时脸上开花,伤上加伤。

    泼才倒在地上喉咙里咕噜一声,随手抓了身旁一块锋利的碎瓷片就要爬起身来。

    “当心。”富家娘子一声惊呼。

    却见这泼才刚要起身又噗通一声砸在地上,原来是章越一记膝击在他背上,然后整个人直接跪坐在对方身上。

    对方闷哼一声,顿觉得双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在场众人惊魂未定,店里伙计上前担心地问道:“这不会没气了吧!”

    章越起身后拍了拍衣袍下摆笑道:“这些泼才自幼在街上打架,各个都是皮糙肉厚,这些伤算不得什么。”

    “那就好,哎呀,倒是可惜了这瓷盘。”伙计倒一副心疼的样子。

    章越道:“放心,我是捡了古玩架上最不值钱的砸了,要是这瓷瓶砸了,你还不得心疼得三天睡不着觉。”

    听着章越与这伙计对话,一旁的富家娘子忍不住噗呲一笑,心想这人还有些意思,砸人一瞬间还挑便宜的来砸。

    这富家娘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喜在家作女红之类,也不愿成为什么贤淑女子,她喜欢在外交游。

    也有不少男子因为她是富弼侄孙女或她的美貌看上她。不过这富家姑娘总喜欢故意戏弄一二。

    今日他见了章越略觉得他有些不同,特别是他动手砸人那一下的举重若轻。令他身上透着与王魁完全不同的气质。

    章越见这一幕却不由想起当年,这阵仗比当初赵押司来砸自家时可谓差多了。

    一晃眼过去,是有好几年了吧。

    此刻唐九已将外头十几个泼皮都打趴下了,他们正跪地求饶。

    章越笑了笑道:“让两位受惊,是章某的不是,向二位赔罪了。”

    王魁微微皱眉,一旁富家娘子倒是笑道:“无妨。”

    王魁讶异地看了富家娘子一眼,当即也不说话了。

    三月时,朝廷下了一道诏令,命礼部准备明年贡举之事,算是正式将此事定下。

    各军州也准备解试之事,如福建等偏远各路会将解试提前至七月外,其余开封府以及其余各路都是将解试安排在八月。

    在国子监解试前会有监试,至于南京国子监,北京国子监,西京国子监的学子也会提前至汴京参加广文馆试,以获取参加国子监解试之资格。

    在各地士子来京赴广文馆试时,汴京又闹起了瘟疫。

    这一年汴京气候确实也很反常,先是一月时下了大雨,然后二月时又下了大雪。

    之后还未到五月即有些入夏的样子,且又连降大雨,最后京师疫症流行。

    是日在太学,章越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当时章越正离开养正斋出门,却见着正在太学内槐树下张望的郭林。

    章越多年没见郭林一时也认不出,站在远处望了一会,待郭林转过头来投以相同的目光时,章越这才确认。

    章越走了过去,这才走了一半,眼泪就差一点忍不住往下掉,然后走到了郭林面前用力地捶着他的肩膀骂道:“我往南京托人给你寄了好些信,怎至今才回了两封。”

    郭林见了章越本是想笑着拍一拍章越,却不料连挨了他好几拳。

    “你真好不够意思,什么是负心之人知道么?”章越继续骂道。

    郭林忍不住道:“师弟下手轻些。”

    章越气呼呼地道:“看着师弟这声,我先消一半的气,如实道来为何这么少给我写信。”

    郭林犹豫片刻道:“师兄我不喜麻烦他人。”

    章越气道:“你还是没变。”

    说完章越拉着郭林往外走,郭林一愣道:“这是去哪?”

    章越道:“有朋自远方来,先去吃酒也!你这性子没有几斤黄汤下肚,怕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二人当即在外找了间酒肆坐下来。

    章越熟练地对伙计道:“先烫两角酒来,其他饭食捡好得贵得尽管摆上,这位是我师兄。”

    郭林忙道:“师弟无需如此破费,师兄来京银钱……带得不多。”

    章越笑道:“师兄我请了。”

    顿了顿章越又道:“如今这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郭林听了章越这话愣了愣,这才没反对,伙计向郭林赔了笑脸后立即下去。

    郭林看着章越感慨道:“当初离开浦城时,师弟还只到我鼻子这,如今竟已比我高了些。如此看来你嫂子托我给你带的衣裳怕是穿不下了。我还一直估摸着你还只有这般高呢。”

    章越听说郭林的妻子托人千里迢迢地带衣裳给自己不由大乐道:“穿得下,穿得下。真是谢过嫂子一番心意了。”

    “嫂子如今如何呢?”

    郭林闻言道:“她如今在家带孩子,替我孝敬爹娘,她虽不识字,但持家有方。我出门在外这些年都靠她打点家里。乡里邻里有什么事,也是她来替我出面。”

    章越闻言心底黯然,然后道:“师兄高中了就可一家团聚了。”

    这时候伙计已将酒菜都端上来了。

    郭林看着这丰盛的酒菜,也是微微吃惊,但又恍然道:“师弟当初在县学族学时就生财有道,如今入了汴京更是如鱼得水了。”

    章越笑道:“哪里师兄说得如此,吃酒。”

    章越与郭林一大碗酒下肚,然后各自说起了别来之事。

第两百零八章 畅谈

    郭林是在章越起身离京的第三个月方才动身前往南京国子监的。

    郭林孤身一人上路,倒是尝到了不少艰辛。

    三杯酒下肚,章越知郭林平素不喝酒了,但见了自己如此多年不见的师弟这才破了例。如今他的面上露出了些许红润,与章越谈起他在南京国子监的经历来。

    在这里对郭林而言,是一段很复杂的经历,可谓是深受打击。

    在浦城县学里,郭林虽不算是最顶尖的那几个,但也是在诸科之中名列前茅的存在。但考进了南京国子监即不一样了。

    要知道当时宋朝进士科是南方人比较厉害,但诸科明经是北人较强。故而国子监中的诸科是藏龙卧虎的。

    后来增设了明经科。

    明经科是正途出身,属于有出身的那等,故而诸科中不少人都改投至明经科。故而明经科中的学生,又胜过了除九经外的一般的诸科学生。

    郭林至南京后,首先的障碍在于言语不太通,他的乡音很重,而且一时改不过来,不仅与人交流困难,而且还一度遭人嘲笑。

    而且最令人受挫的是学习之上,自入了南京国子监后,郭林一下子从优生一下子跌至中下,甚至于底部。

    这个情况令郭林一时很郁闷,也很不能理解。

    明明当时被州学推举至南京国子监时,县里还派人嘉奖,送了郭林喜报,并支助以银钱,还免去了郭林家中的税赋。

    郭学究夫妇,郭林的妻子及岳家,以及乌溪乡上下的乡亲们也是颜面有光,毕竟上百年来乡里终于出了一位了得的人物了。

    在乡人的眼底,郭林这样的人物就是通了天的,那要算得上是文曲星下凡的。

    郭林就是如此在父母乡亲们的期望之中前往南京读书的。

    但入了范仲淹当年就读的应天书院,也就是南监,一下子郭林从山峰跌落了谷底。

    言语及成绩是一方面,差得更多的是论谈吐见识上,甚至连一帮同窗在读得书,郭林是连听都没有听过。

    至于郭林从小到大读得都只有九经,而且是郭学究从其他地方借来,让郭林抄录的手稿。

    郭林入南京国子监以来,随着也带了手抄的稿书来,还根本没有一本真正的书籍在手,他生平见过最多的书就是与章越在藏里抄书的时候,但哪个时候郭林只顾着抄书,哪像章越那般将书里的内容都背下了。

    至于同窗们之间也并非各个都是锦衣华服,但却都是汗牛充栋,学富五车。甚至他们谈论及学问来,郭林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仿佛是在听天书的感觉。

    郭林一下子蒙了,他以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只在于自己的努力勤奋上,但一时没有料到还有一等差距是与身俱来的。

    就在于了家庭背景以及个人所处环境,人与人的差距竟这么大,故而郭林信心大受打击。

    郭林受到这打击一直到如今,与章越喝酒之际都还未缓过来,一直憋在心底。

    章越听了郭林的话,也是一时没有料到。

    身为一县之才的郭林入了南京国子监后,居然差点折了,折翼于南京国子监里。

    世上最苦恼的莫过于此,明面上的差距,自己都是不怕,因为早晚赶得上,但连自己差距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来追赶。

    眼光见识与谈吐,这岂是轻易能靠勤奋用功读书来弥补的。

    其实这样的现象不是没有的,如今也是一直存在。

    一名寒门子弟要爬到某种高度,何等之难也。

    章越也是庆幸自己入了国子监后,没有被打击压垮。除了有挂,最要紧的还是沾了穿越者眼光见识的优势。

    郭林如此的处境,章越也不是想不到,后世不也是将郭林这样只会读书,却缺乏见识背景的寒门子弟称为‘小镇做题家’么?

    但有一句话是,有时候我觉得他人难以理解,那是因为我们不理解他们所处的环境。

    很多我们认为理所当然拥有的,别人一辈子仰望而不及。

    听了郭林这一番话,章越给郭林继续倒了酒道:“且不去理会他,师兄自己一路走来,不也是挺过来了吗?”

    郭林道:“也不算挺过来了,只是这些年烦闷至极的时候,我就背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嘛。”

    章越大笑道:“正是如此。”

    郭林笑道:“若非文正公的话,我也是难以挺过来,有时候我在书院读得那么艰辛,我就想起文正公当年与我一并在此书院读书的事,以此来勉励自己。何为‘或夜昏怠,辄以水沃面;食不给,啖粥而读。’”

    “有时候自己也会走到题名碑前读范文公当年亲手所书的……”

    章越拍案当即念道:“是不是那句‘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为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师兄弟二人一并念至都是抚掌大笑。

    这不是他们当年一并往章氏族学里面试抄书职务时,章友直让他们二人抄写的《南京书院题名记》么?

    念至这里,往昔之事一并浮现在心头,正好拿来下酒。

    师兄弟二人读到这里既是笑,也是笑中有泪。

    郭林眼中的泪滴至酒盅之中叹道:“你我师兄弟二人,一人去了汴京太学,一人去南京国子监,此事说来真可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是范文正公在天之灵指引着师兄去应天书院呢。”

    听着章越打趣郭林不由莞尔,随即正色道:“论才具我哪里及得文正公万一,但盼在能如范文正公般,少有大志,每以天下为己任,发愤苦读。既仕,每慷慨论天下事,而奋不顾身。”

    这话倒是说到章越心坎里去了。

    “不过,师弟你一直在说我,你说说你在太学如何呢?你也说说你吧!”郭林向章越问道。

    章越不好意思一笑道:“师兄,我也没作什么事,只是将当初与师兄一起苦读的经历,写了一篇文章正好给官家看了。”

    “什么给官家看了?”郭林忍不住吃了一惊。

    章越连道:“惭愧,惭愧。官家赐我同三传出身,但我给辞了,可是直言不太好,故而得说得入情入理才好。”

    这回郭林惊得下巴都要脱臼连言道:“师弟,你莫要诓师兄我啊,什么事也不好拿官家来胡说。”

    章越没好气地道:“师兄,你们相识这么多年,我是那样的人么?”

    郭林犹豫了一番道:“这……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好说的。”

    章越当即道:“师兄我将文章背给你听好了,草民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

    章越这一篇文章通篇念毕,郭林已是说不出了一字。

    章越感觉自己在师兄面前是不是有些太过了,有那么点装逼的感觉?

    “这一次我再度远远落在师弟身后了。”郭林脸上有些感慨。

    郭林还在南京国子监拼搏时,一直为这一次来汴京广文馆试努力,而章越居然已是辞去了同三传出身。

    本来桌上有碗鲜鱼汤,换了以往碰上这样的好菜,郭林都是自己舍不得吃,寻个借口推给章越吃的。如此他终于也下筷子了。

    “师兄既来了汴京,就不用住其他地方了,我那有个去处?”

    郭林道:“不了,我与老师,同窗们都说好了,住广文馆就好了。”

    “广文馆?”章越摇了摇头。

    广文馆是朝廷收容流落京师读书人的地方。

    说来也很可怜,每日只有早晚两碗稀粥喝,至于住得地方也是人挤人的。虽说太学也不咋样,但是太学的斋舍和饭食比广文馆比起来简直还胜过了十倍。

    那么让师兄住哪里?

    章越想到,吴家给了自己的宅子,师兄肯定不会住的。

    于是章越开口道:“我在汴京买了宅子,如今正好租给一个来汴京与你一般赴广文馆试的人,正好还余一间房。师兄不如与他同处,虽说是委屈了些,但到时候好歹也是照应。”

    郭林问道:“师弟一个月租多少钱?”

    章越道:“两贯钱。”

    郭林道:“那好,我与他一人一半,师弟你看如何?”

    章越道:“师兄,你莫要损我好么?”

    郭林道:“师弟,不是师兄与你客气,着实是……之前我离乡之际,汝兄长即到送了我家五贯钱,这些年逢年过节都有馈赠。”

    “我爹爹常说,他教了这么多学生,没有第二人似师弟这般孝敬的。”

    章越知道他给兄长的信中,也常说替自己照看好郭学究一家。这事交给自己这哥哥真是没说的,三成的事他一定给你办到十成。

    甚至逢年过节还从城中特意跑到乌溪去看望郭学究一家的。

    章越道:“这算什么啊,不是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兄,你就莫与我客气。”

    “也不是客气,只是三郎,你若不允我实在……”

    章越忙道:“好吧,好吧,就依师兄所言。”

    郭林闻言这才笑了。

    师兄弟二人共对一桌谈至夜里,道尽别来之事。

两百零九章 同窗

    次日章越在太学告了个假,带着郭林前往自己的小宅。

    到了门前章越拍门,让郭林稍等候一二。章越入内后但见租客游约正捧书畅读。

    “游兄……”

    游约一见章越即道:“这不是章兄么?这还没到望日,你怎么。”

    章越微微笑道:“游兄放心,我今日不是问你来要痴钱的。”

    “这就好……”游约闻言方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今日虽是路过,但我还是告诉你,下个月痴钱涨了……”

    游约一听连道:“章兄,你这也未免太仓促了吧……好歹看在同是读书人的份上……宽容则个吧。”

    章越叹道:“我也不容易啊,游兄,你也看过了这甜水巷附近,也就我的房子租得便宜,近日我得了闲钱,还打算将屋子修葺一番,再加盖一楼,如此每月也有七八贯钱。”

    “你之前也不嫌屋子这不好那不好么?”

    游约听了脸色也变了。

    他一来来京盘缠带得不多,房租一个月三贯之费对他来说已是顶天了。

    而且他为了方便国子监监试,也不愿住在人多吵杂之处或与贩夫走卒辈同住,如此影响了他读书的心境。

    游约笑道:“章兄,你屋子虽是破旧,但也比杂赁院子强些,说来说去还是看在大家同时读书人份上……”

    章越道:“你要我帮你?也罢了,你看外面那读书人,我让他与你同住,替你分担些痴钱……你放心,他也赴国子监监试,你们二人同住正好切磋学问,且互不打搅。”

    游约听说郭林也是读书人,章越又肯减他房租,这才答允。

    “见过郭兄。”游约本是有些冷淡,突见章越脸色,立即满是笑容迎上还帮郭林拿了行李。

    郭林笑着道:“游兄着实客气了。”

    “哪里哪里。”

    游约见本是一人独占两间房的,如此被分去了一间顿时是心如刀割。

    至于郭林见有这样的住处,倒很是高兴。

    “师弟帮我找了这样一个好住处,真是难为你了。”

    章越笑道:“这算什么,我还嫌这屋子破旧了,不过所幸不漏雨。”

    郭林也是笑了:“似当年在乌溪住得那样逢雨就漏,要拿着水盆到处接水,倒也不错。师兄我是过来人。”

    二人不约而同想起这段求学的经历。

    说着郭林打开行李,从包裹里取了一件衣裳道:“这是你嫂子托我带给你,昨日我比你的身量又连夜改了改,幸亏当时往大了作,又折了起来,说到底还是你嫂子心细。我看可以穿上,你试一试,不行我再改一改。”

    “好,没料到师兄都会针线活了。”

    章越见郭林神色一黯,知他想起了师娘,当初二人衣裳长短都是由师娘改的。

    章越穿后甚是合身笑道:“师兄真是有双巧手。”

    郭林道:“师弟喜欢就好。”

    “还有……”郭林又从包裹里取了一包东西放在章越手中。

    “这是?”

    “这是吊钱还有些零碎银子,正好抵作三个月房租。”郭林言道。

    “师兄,我一时用不上你先拿着……”

    “拿着吧!”郭林坚持道。

    郭林又怕章越脸上挂不住,于是拍了拍腰囊道:“书院里有励学钱,我还时不时替人佣书,此番到汴京来留守还给我们每个太学生五贯钱的盘缠,我如今还剩着不少呢。”

    “我同窗在京住客店一月多得要值得七八贯,少的也要两三贯,师弟给我安排如此地方,已是很好的了。”

    章越看向郭林。

    穿越至今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三个人。

    一个是大哥,他教会了自己对于自己朋友同窗亲邻一定要慷慨,要永远懂得感恩。

    第二位就是二哥,他虽没有言传但也有身教。为了成就大事可以该抛得抛,该狠得就狠。

    至于第三位,也是对章越影响最大的就是师兄了。

    不是自己的不能要。

    这并非是在自己身上摆什么师兄的架子和面子,就如同他的偶像范仲淹那样。

    范仲淹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时,那时还称作应天书院。

    范仲淹很穷只能喝粥,故而在前一日煮了一锅粥,过了一晚上等粥凝结了,再将粥分成四分。早晚各吃两份。

    南京留守之子与范仲淹同窗看他可怜就回去禀告了他的父亲南京留守。

    南京留守当下赠给了范仲淹丰盛饭菜,但范仲淹却没有吃,留守之子问他为什么。

    范仲淹说吃了大鱼大肉,以后粥还怎么喝得进去啊。

    鬼谷子有句话是‘穷则观其所不受’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章越不再言语。

    到了五月,国子监解试在即。

    这时京师大疫却渐渐严重。

    以往汴京人山人海的街上,居然也不再繁华。

    素有仁厚之名的官家对这样的疫症自是焦急,命太医至民间诊治,同时还减免官员的住宿钱,不过这些都是杯水车薪。

    其实不仅仅是汴京如此,其他各路更是惨状,各路官员奏上天灾不断,百姓鬻卖妻子,转死溝壑比比皆是。

    官家令释放囚犯,并命官员竭力赈济地方,但情况仍旧没有好转。

    而京师大疫之下,又突逢地震。

    朝野上下可谓人心惶惶。

    当时官员们迷信于天人感应之说,一切天灾**都归于人事不修,所以官员们总结出一个道理,天子必须立即立储。

    在地震与疫情下,章越也是减少了出门。

    大震后,汴京一直是余震不断。

    而且章越听闻疫情已是很严重,连点评青玉案的梅尧臣都在大疫中染病身亡,虽说官家一直有播钱播药,但对于大疫没有缓解。

    章越身在养正斋中一面读书,一面告诉斋舍里,任何人都在斋舍里,尽可能不出斋。

    最要紧是让斋内众人都喝烧开的热水,同时多去洗澡。章越努力作这些,但是总有人不理解。

    大疫之中,章越封闭养正斋的作法令人有些微词,还有喝热水的习惯,大部分人都没有,另外尽量吃熟食不吃生食,也令同窗们有些不满。

    面对指责和质疑,章越一面劝着同窗们,一面动员真的不愿意在太学的可以回家,最后坚定地执行自己这一套防疫措施。

    就是那句话能理解的理解,不能理解的,就在执行中理解。

    敢反对的,身为一斋之长,掌管斋规的章越可是不会与你好说话的。

    之后疫情更重,终于太学里也有人染疫,各斋之中不少的太学生陆续染疾身亡。

    看到这一幕,太学内也是人心惶惶。

    这时候养正斋里,也不用章越说不许外出,连同窗们也是自觉地在斋舍读书。

    章越还用斋用钱买了不少药材放在斋里以备不时之需。

    平日饭即打到斋舍来食,至于读书也在炉亭之中。

    章越为了缓解众人压抑的气氛,也设投壶来方便大家发**力,甚至投壶博戏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说来也是弊中有利。

    以往看爱情片,互不相识的男女主角常在一个封闭空间默默培养出感情来。

    而如今在封闭的养正斋里,同窗们关系比以往更亲睦了。

    以往大家虽都住在斋舍里,但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但这么一关,众同窗们共同生活了一阵,彼此感情都更是和睦了,以往相互看不对眼的人,也是有所缓和,至少开始彼此点点头了。

    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吧。

    章越也时常与同舍的黄履聊天,他算是自郭师兄后,第二个从同窗变为的朋友。

    章越这人交朋友还是比较慢热的。

    他交人不功利,不会太在意对方的身份,但也不是说什么人都能入得他的眼。

    交朋友必须慢一点,一开始真的不必太热情,等处久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与你合得合不来,对方能不能真心待你就都看出来了。

    时间是可以检验一切的。

    黄履如此外看起来云淡风轻,与世无争,却对待朋友十分仗义且坦诚的性格,正好是章越认为的那等朋友。

    除了黄履外,范祖禹也不错,但是此人有些认真,在细节上的事太过于较真。

    很经常因为旁人莫名的一句话而生气。

    但这不等于说范祖禹品行不好,对方为人还是相当正直的。不过太较真的性子,会令人有意识的与他保持距离。

    平日孙过与范祖禹走得近。

    至于黄好义则……当然他对章越还是很好的。

    这就是斋舍里的同窗关系,环境就是这样,无论你喜欢的还是你不喜欢的,大家都要在此共度一段同窗的时光。

    能志同道合的就更近一步,不能的也是尽力理解和忍让。

    等到许多年后,众人再回望这一段时光时,会由衷地感到缅怀。

    至于当初那一点点小小的隔阂与不愉快又算得上什么?

    经过担心受怕的一个月,到了六月时,这场大疫终于缓和了下来。章越的养正斋里最后却没有一人染疫。

    虽说无人染疫身亡,但章越见了好几名以往见面点头打招呼的同窗,前日还好好的与你打招呼,第二日即被抬走,深感什么叫人命如朝露。

    这是一千年的时代,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五岁。

    当得知有三十余太学生因这一次染疫而亡时,众人还是忍不住好一阵的悲伤。

第两百一十章 照料

    大疫到了六月而止。

    汴京这才恢复了生气,以往闭门闭户的街道上又有了人气。

    章越与众同窗们经历过这一遭,心态都有了些许变化,特别前不久还熟悉的人,如今就永远见不着了,着实令他们感到什么是人事无常。

    至于太学里自也有等凉薄的论调,认为在解试之前,少了三十多名竞争之对手。这样的话一出即被同窗们痛斥。

    不仅是太学里,外地来京准备赴监试广文馆也遭了疫病袭击,这里人群密集,条件又差,也是病亡了不少考生。

    却说郭林自住在章越安排的小宅。

    在疫情流行之时,章越虽不能出太学,但也安排了唐九时不时过去探望的,而且还送衣送食,并叮嘱郭林千万不要出门,在家读书就好。

    可是到了五月疫情最重的时候,郭林却也染疾了。

    至于游约这人,虽说不喜与郭林同住,但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帮忙照料了郭林。

    至于唐九探视郭林后,知道他生病了,于是立即告知了章越。章越得知此事后就写信让唐九给欧阳发,请他帮自己照料。

    欧阳发当即请了人,扶着动弹不得的郭林前往诊疾。郎中言郭林并非是染了疫症,而是整日苦读太过于辛苦,又兼平日吃食简陋,以至于小感风寒就病得极重,以后需好好调理才是。

    之后欧阳发的人给郭林开了药,还派人在郭林身旁日夜照料。照料了近一个月,郭林这才痊愈。

    郭林清醒之后,却见游约的对己的态度实在不一样了。

    郭林问道:“游兄何必如此眼光看我?”

    游约笑道:“真没料到郭兄乃是贵人啊,之前失敬失敬。”

    郭林一愣道:“我哪是什么贵人?游兄莫要说笑了。”

    “说笑?”

    游约笑道:“郭兄莫要瞒我了,你与当今开封府尹是何交情啊?”

    “开封府尹?”郭林一脸茫然,“我怎会认识开封府尹?游兄何来此说?”

    游约大笑道:“郭兄还与我装糊涂呢。你不知道吧,你这一趟能从鬼门关回来,实多亏了人家啊。”

    郭林更是不解道:“我记得如今开封府知府是欧阳学士吧,可这等人物,我如何能识得?”

    郭林显然清楚,欧阳修是何等人物,自己又怎么敢借他的名头往脸上贴金。他也不愿借别人的名声。

    于是郭林连忙道:“真的不识得,游兄切莫误会。”

    游约一副我已知道了一切的样子,笑道:“郭兄若你不识得,他的大公子为何会两次前来看望你?而且还派人赠衣赠食,照料于你?”

    “欧阳学士的大公子探望?”

    郭林仍是大惑不解。

    游约认为郭林不肯说实话笑而不语。

    事后郭林才隐然已猜到是章越请了欧阳修的公子帮忙。

    只是章越如何认识欧阳修的公子,他倒是不知了,自己这师弟进京后,似变得更加神通广大了。

    过了数日,一名婢女入内给郭林送了些吃食,郭林称谢问了来人是欧阳大公子的妻子所赠的。

    郭林不由心道,这也太周到了,连欧阳发的妻子也有所馈赠。

    又过了几日,一辆马车停在小宅的门口。马车上来了一名婢女前来送了滋补培元的药材给郭林。

    郭林问询了对方,对方言是欧阳发妻子所赠。

    郭林更是大惑不解了,自己生病了,欧阳发派人来照料也罢了,他妻子为何也屡次派婢女送吃食给自己,如今又送来名贵的药材。

    郭林起身婉言谢绝道:“对不住,无功不受禄,实在不敢接此厚礼。”

    婢女见了笑道:“你这人性子很古板呢,与你师弟很像。”

    “师弟?”郭林问道,“莫非你与我家师弟相熟不成?”

    婢女摇了摇头笑道:“此中情由啊,我不能与你说,你好好收下,安心养病就是。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会害了你不成么?郭师兄放心就是了。”

    对方说辞倒很是亲近。

    婢女又欠身道:“其实听说郭师兄生病了,我家娘子很是担心,说没有尽好地主之谊,她说本要亲自来探望郭师兄的,但终是不方便。还请师兄见谅了。”

    郭林看这婢女衣着华贵,说话也是不疾不徐,说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也不为过。

    能有这样的婢女,她口中的娘子又是何等人物?

    至于欧阳公子的妻子为何又对自己客气呢?

    郭林道:“那我暂且收下,等见过我家师弟后再说。”

    婢女道:“也好吧。”

    不久马车离去,郭林看着马车,一旁游约笑道:“欧阳公子的娘子,那是吴府上的千金啊。”

    “哪个吴府。”

    “郭兄是浦城人士,连吴府都不知么?”

    郭林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吴府是如今京西转运使吴充的府上。吴充怕已是如今浦城中官位最高的人吧。

    郭林心想,她说得没有尽好地主之谊是什么意思?

    这已是拿自己当自己人的意思了。

    郭林不知这一位婢女是十七娘的婢女,她借着吴大娘子的名义来给郭林送礼,至于送礼之时,十七娘的马车正在郭林门外。

    之后这名婢女每隔两三日即来看望一次郭林,婢女来时也安排老妈子给郭林缝补鞋袜,浆洗衣裳,打扫屋子,伺候汤药,烹饪饭食等等,总之照料得很是周到。

    就连与郭林同住的游约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反正郭林在如此细心照料下,身子算是恢复了。

    疫情过后,斋舍里也解除了禁足之令,章越自是去探望师兄。

    他听说欧阳发将师兄照料很好,自也是高兴,当然他也从郭林口中听说吴大娘子的照料,还有那位婢女。

    章越听欧阳发说那位婢女的相貌,即猜到是十七娘的身边人,心底也是有些感动。

    他可是见过听说过不少嫌弃男方身边穷亲戚穷朋友的事了。

    他当初托欧阳发时并没有麻烦吴大娘子的意思,但吴大娘子来帮,从礼数上来说其实已是够到位了,最后十七娘还让她婢女亲自来了一趟,送了名贵滋补的药材,以及派人伺候郭林。

    见郭林一脸问询的样子,章越当即向郭林道:“师兄勿惊,我实话与你说,你先喝口水。”

    章越端了水给郭林,然后道:“师兄,实不相瞒,其实我与吴家有婚约……”

    咳!咳!咳!

    章越看到郭林果真已被呛到了,此刻他不由感叹欧阳修大佬的真传果真是好用的。

    章越帮郭林拍后背,缓了好一阵,郭林才问道:“你方才是说?你与吴家已经有婚约?”

    章越道:“师兄你也莫要这个表情,是我考上进士以后才能成婚,否则不作数的。”

    “真是吴家的千金,难怪……我都明白了。”

    郭林恍然然后道:“师弟这是好姻缘,而且人家还这般看重你,连我这一次也承了很大的情。”

    章越笑道:“师兄,你我还分什么彼此。”

    郭林闻言又担心道:“只是吴家如此人家,你怕也是……”

    章越道:“师兄……”

    郭林仔细一想道:“不过这吴家既是如此待我,如此仔细照料,如此说来是师弟在吴家心底应是分量极重,看来倒是师兄我多心了,会不会是吴家娘子很是中意师弟你?”

    章越笑而不答。

    郭林笑道:“嗯,师弟人才品貌都是上上之选,还辞了同三传出身也是上上之选。我看日后是这位吴家的娘子好福气才是。”

    “呵!师兄说话就是好听。来,师兄再喝口水!”

    郭林这下可不敢再喝了。

    章越道:“师兄安心备考,下个月监试金榜题名,之后你我在解试上再分个高下。”

    郭林笑道:“如今我考得是明经科,你考得是进士科,怕要分个高下也难啊。”

    章越道:“师兄说这话好似已十拿九稳了。”

    郭林闻言淡淡地道:“这几年功夫里我也没白挨,否则岂非为师弟取笑。”、

    随即到了七月。

    疫情在京终于消散。

    而汴京也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这个月咱们大宋的官家又喜迎一女,储位至今仍是空悬。而欧阳修卸任开封府知府之职,改由蔡襄担任。

    就在这酷暑之月,国子监监试开考。

    最早时国子监试是朝廷有乡里遐远,久住京城,许于国子监取解,然考生须有本乡命官之保荐书,判监引验后才准考试。其他人应各归本贯参加地方发解试。

    之后又准文武升朝官嫡亲附国子监发解,成为对贵族子弟的一种优待。

    庆历兴学后,有了太学了。

    然后监试即成为解试前的筛选考试。

    但凡各地在京士子有省试落榜经历的,或者是经过本乡官员特荐的士子,以及西,北,南三监的学生,他们通过监试后,可以获得国子监解试的资格。

    谁都知道国子监解试有六百名进士解额,这是一条终南捷径,故而这大疫之后的监试,仍是吸引了两千多名考生。

    郭林自也身在其中,经过数日的考试,从两千多名考生中筛选出不到一千名考生,他们将与八百多名太学生一并参加八月的国子监解试。

    郭林不负所望成功脱颖而出,至于游约也是成功过关,与章越一起会师于国子监解试。

两百一十一章 行卷

    宋朝的解试水很深。

    而朝廷一直也在探索如何公正地从地方选拔士子。

    一开始朝廷让州郡长吏监督解试,但治理地方的州郡长吏很容易与地方豪强勾结,左右解试的结果。

    所以朝廷也郁闷,有朝廷官员就批评说。

    有的地方通过解试五次六次的考生,到京参加省试却连连落榜。他还以为其中有什么问题,结果他一看那些考生文章,那才叫写得稀烂,就算瞎几把乱写也不至于如此。

    这样的废材是如何连续五次六次通过解试来到朝廷参加省试的?他希望地方官员能‘塞滥进之门,开与能之路’。

    针对此举朝廷下文,一旦察觉‘诸科十否’,‘进士纰缪’的考生,一律规定不许再参加考试,同时严究发解官的罪责。

    同时让监司监督州郡解试。

    此举使得解试稍稍公平了些,但只是稍稍。

    真宗时名臣陆轸曾干过这样事,解试完毕,名次都排好了。

    陆轸跑到考试地方,一张一张卷子的翻开还口称道:“为何不见项长堂的卷子?”

    结果陆轸发现人家落榜了,并不在录取名单中。陆轸当即将项长堂的名次提为第一,将最后一名罢落。当时宋朝官员听说此事后,都觉得这操作没什么问题,还称赞陆轸是以‘文行取士’。

    确实在宋朝其实也不能说此举错了。

    宋朝士大夫还有推崇乡里选举的遗风,这规矩往前追溯至九品中正制。都是通过人来选拔人才,而不是考试的方式。

    因为儒家推崇是人治,讲究是贤人选拔贤人的方式,但科举考试等于划定一个标准,这是法家的法子,文章写得好的就一定是好官吗?开好车的就是一定是好人吗?

    但这样的结果只能导致‘考生多采虚誉,请托试官,本州只荐旧人,新人百不取一’。

    这与宋朝的国策是‘强干弱枝’不符合,强干弱枝就是将权力从地方收归中央。

    其中最关键的是财权,兵权,还有人才选拔权。

    从地方中选能士,而不是官员眼底的贤士。推崇乡里选举一套,只能是重蹈九品中正制的覆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所以宋朝在之后解试改革中全面推行糊名,誊录之制,并且从其他州县调官员监考解试。

    嘉祐七年时,京兆府解试,就是调在凤翔府的章惇与商州的苏轼到当地监考,二人也是因此有了正式的交往,并结下一生的‘友谊’。

    此举是否公正了?

    必须承认是更公正了,不过拿真正能钻空子的人还是没办法的。

    明清科举制度比宋朝更严密,但是科举舞弊大案却屡禁不止,大批官员考生为此都是前仆后继。

    而就算看似公平了,还是不公平。

    比如国子监解试不到两千考生,取六百名解额,录取比例在三比一。看似这个比例很高,但韩忠彦这样的官宦子弟考得是别头试。

    国子监的别头试录取率极高,可以达至两人取一人。

    而太学生与广文馆生中官宦子弟极多,但凡官员子弟都可以参加别头试。

    好比一千名官员子弟参加别头试,那六百解额就去了五百,剩下**百人争一百个名额。

    如此无形就拉低了寒门子弟录取比例,不是三人取一人,而是五六人取一人,甚至就是**人中取一人。

    换句话说,这三取一的概率,有点我与雷军平均工资的感觉。

    不过就算**人取一人,也比福建浙江的解试好多了。

    不公平可谓处处都有,或许有人会认为凭什么,官宦子弟参加的别头试录取比例这么高,大家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如此有公平可言么?

    但在宋朝别头试反而保护了寒门子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讽刺。

    故而疫情平息之后,太学生们即是忙活起来。

    忙活着什么?

    那就是忙着向知制诰,甚至有馆职的官员行卷。

    因为以往国子监解试,都是由国子监主官自主解决,但淳化二年时,太宗皇帝即改派左司谏,直史馆谢泌领其事,从此国子监解试主考官都必须从三馆秘阁中选拔并成为惯例。

    直三馆秘阁的官员那么多,没到考试前几天谁也不知道是哪位,故而都必须行卷过去。

    故而章越,黄好义,范祖禹,黄履,孙过这几日都忙着将平日趁手的文章诗词抄写了好几份。

    同斋五人之中范祖禹,黄好义参加是别头试。

    没错,黄好义参加别头试,他的堂兄黄好信如今是新蔡县县令,他的伯父黄孝先官至太常博士,通判石州。

    别头试标准可以划到官员的大功这一层亲属,到了神宗朝连门客都划入标准。

    所以当初章越若给陈升之的侄儿当书童,也是一条出路。

    范祖禹参加别头试也罢了,但黄好义也能参加别头试,孙过心底有些不平衡,为何他行,我不行?

    至于章越能不能参加别头试?

    不能。

    章俞是自己从堂叔父,不在大功之列,想沾光也没办法。当然能沾光,也大概率不会去。

    至于吴家,如今这还不算是女婿呢。当然章越若厚着脸皮去求一求,吴家或许也是有办法让自己参加别头试的。

    但是……但是自己为何要走这一步呢?

    无论是别头试,还是行卷,都是外在的规则。人生就是在外在规则(达用)与内在自己(明体)找一条平衡之路,永远不要忘了自己……自己身上有挂。

    故而有挂大可趟过去,所以章越还是决定……与众人一起去行卷。

    范祖禹,黄好义他们尽管参加别头试也要去行卷。

    不过他们的行卷,与寒门子弟有些不同。范祖禹的伯父是乃范镇,可以直接由长辈,或通过别人引荐直接带到家中投卷。

    至于韩忠彦?主考官都是他爹定的。按照当时规矩,主考官被确定后,还要捧着帖子到相府上表示感谢。

    一般为了避嫌韩琦是不会见,还要表示自己这是为国举才,全无私心。最重要是叮嘱几句,不要因为韩忠彦是我的儿子,对他有所照顾,一定要本着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来办事。

    “四郎君,这是主母给你熬好的猪脑汤,赶紧喝了吧!”

    在太学里,黄好义嫂子家的仆人给他送来猪脑汤。

    这几日同寝光看着黄好义进补了。

    但见黄好义如同吃豆腐般吸溜吸溜直响,见到了众人的目光,不由问道:“诸位要不要来一口?”

    真有这个心思,不会都喝完才问。

    众人都转过头去收拾卷子言下之意,你忙。

    等黄好义吃完猪脑汤,等到日已偏西的时候,章越与众人一并前往行卷。

    除了几位同窗,章越还邀了郭林一起。

    行卷的文章也有不同,比如要参加制举考试,要对两制以上官员行卷,那必须写满五十篇。

    若普通行卷,有财力的读书人当然可以送五十篇,但一般则不必那么多,挑选优秀的来送就好。

    比如苏轼的《上富丞相书》就写到,所进策论五十首,贫不能尽写,好割爱。

    如苏辙送曾公亮的《上曾参政书》所云,有《历代论》十二篇,上至三王而下至五代,治乱兴衰之际,可以概见于此。苏辙行卷只有十二篇。

    故而五十篇是规矩,只要不是求制科荐举,可以不必写满。

    如章越只写不到二十篇。

    这时正值酷暑,章越与众黄好义他们先去一位官员府上行卷。

    为何要挑得傍晚去呢?因为官员这时候一般在家,有很大机会见着,白日去则一般在衙门办差。

    到了官员门前,几人先将卷子奉上,门子看了一眼即道:“你们等着。”

    说完门子转身就走了。

    几人在门前等候。

    行卷行得多了,不同官员间也有不同官员的风格。

    有的会见一面谈个几句,这一般是看重你的,过个数日再来,这称之温卷。

    不见的,也会让你进去喝碗茶,尽到礼数。

    也有就是‘回去等通知’吧,这一般是没下文的。

    也别觉得多丢人,陈舜俞,张方平,曾巩,苏轼,苏辙都曾行卷过,还有大量行卷的文章传世。

    比如曾巩的《上欧阳学士第一书》,苏洵的《上欧阳内翰第一书》,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都是可以反复诵读的文章。

    章越他们五人等候了一阵。

    但见下人即满脸笑容地出门道:“里面请吧!”

    几人都是大喜。

    不久几人出门,都是不说话。

    黄履心道,这都是沾了三郎的光,否则也不是那么轻易见得。

    黄好义则也是明白心道,方才黄博士反复询问三郎的文章,令我等都成了陪衬,不过幸亏有三郎在,否则我等连门都进不了。

    孙过心道,这就是名声的好处,昔年陈子昂砸千金之琴后,满城皆知他的文章,到时哪个王公大臣会不见这位奇人。如今三郎的青玉案,辞同三传出身疏,三字诗都名闻京师,名声也是早就传遍公卿了吧。

    郭林则也感慨章越的了得。

    众人都是心底有数,但面上都不好意思提及。

    这就是名声的好处,否则来京的读书人为何要‘多采虚誉,请托试官’。

    当时又没有头条,抖音推送,你的文章如何能直达官员案头?

    那就是‘名声’二字,好比为何喜欢读高赞的文章,因为如此可以帮你减少信息判断的成本。

    有了名声官员才会知道你,如此你上门行卷,官员才会看你的文章,然后根据文章看你是否刷赞刷上来的,最后决定见不见你,否则行卷的考生那么多,官员又那么忙,卷子很容易就淹没在众多人中了。

    如果官员满意了,再与旁人推荐几句,好比遇到欧阳修这样的伯乐称赞几句,如此名声就更响亮了。

    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方式。

    这是唐宋时,没有门路的寒士炒作自己的办法。陈子昂砸千金琴就是很好效果,当然前提是自己的才华要过硬。

    几位同窗都借助章越的名声,也使得他们的文章能够抵达官员的案头。

    当然也不是每个官员都会见,但借助章越的名头能更进一步。

    次日章越他们又去行卷。

    太学里考前一个月,几乎没人读书,大部分太学生都在忙着干谒行卷。

    章越眼望刚刚升起的太阳不由感叹,宋朝科举正处于承前启后的阶段,既保留了唐朝‘行卷’的遗俗,但因为糊名制的,风气还没有败坏到‘通榜’的地步。

    同时也不是全凭考场文章定命运,在解试中‘通关节’可谓不少,甚至于半公开的地步。

    看来唯有到了省试,殿试中才能真正的‘公平’。

    今天又是行卷干谒的一天。

    这日章越他们来至富弼府上,但见已排成了长队。

    除了不少是行卷的读书人,还有来宰相府上办事的官员。

    到了解试省试之季,似韩琦,富弼这样当朝宰相的府上,来行卷温卷的考生肯定都是不少。

    虽说韩琦,富弼两位当国宰相看你的文章,那真是几率极低。

    但万一人家要见了你,能够说几句话,解试主考官肯定会看在他们面上对他高看一眼,甚至省试也有些帮助。

    嘉祐二年苏轼苏辙省试时,韩琦说了一句,有大苏小苏在此,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考试。

    什么广告,砸千金琴的都不如这一句话。

    官越大门前行卷的读书人就越多,至于官小就没人来了。

    陆游有首诗‘门外久无温卷客,架中宁有热官书’,说得就是自己不得意的时候,连温卷的人也没了。

    几人在门前等了一会,终于顺着排成长龙的队伍这才将……卷袋递给了门子。

    相府上的门子知他们是太学生后还是很客气道:“相爷未必有空,几位还是请回吧。”

    黄好义道:“还请相爷赐见一面。”

    众人都明白这就走了,肯定是见不到,但留下来还有机会。

    门子道:“既是你们如此坚持,就在此等候,说不准另有机缘。”

    门子当即指引他们坐在门厅里。但见门厅了坐了不少读书人,连门槛上也蹲着几人。

    等了片刻,即见到有二人大步迈出。

    孙过奇道:“这不是王魁,何七么?”

    众人一看正是这二人。

    但见何七正与王魁谈笑风声,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看着样子八成是已经见到了富弼。他们身旁还有一名富府官家模样的人,显然是相送二人出门的。

    章越这才记得,王魁似来过富弼府上,与富府有些交情。故而何七八成是找王魁引荐来富府上。

    王魁此人才华不用多说,何七先是通过自己的人脉为王魁打响名气。王魁出名后又回过头来帮助何七。

    要换了旁人只会往有权有势的人身上钻营,哪会自己挑绩优股抢先下注。

    故而论这份钻营,这份眼光,何七实在是了不起,称得上机关算尽。

    何七将目光扫向门厅外,看向一群等候的人颇有几分不屑之色。

    然而当何七从人群中看到章越时不由一愣,随即大喜。

    何七心想,看来此子没有搭上吴府的门路,否则若有吴府引荐,何必来此与众人坐在这里干等。

    想到这里,何七对王魁道:“俊民兄,章三郎他们也在此喽。”

    王魁看去道:“是啊,他们怎不与何兄一路来,如此方才就一并替你们引荐给富大郎君了。”

    原来何七,王魁没有见到富弼。只是见了富弼长子富绍庭。

    “呵,他们也是没有这运道,咱们问问去,”当即何七走到门厅,见章越他们笑道,“三郎你们也来行卷么?早知如此就一路来了。”

    章越知道何七是冲着自己来的笑了笑。一旁黄履道:“何兄是徒步来的,我们坐着马车来的,怎好一起。”

    何七笑道:“马车与徒步又有什么不同,最后不是都能抵至相府么?要紧是能不能见上富相公一面。”

    “哦,难不成何兄见到了?”

    何七笑道:“富相公贵人多忙,我哪里有福分。但蒙富大郎君不弃,赏光赐见了一面,对了,章兄,黄兄你们有没有门路,若是没有,要不要小弟援手则个。”

    众人坐在门厅等候肯定是没有门路了,与王魁带进门去完全不同。

    何七这么说,无疑是一个分化众人的手段。众人都知道章越与何七不和故而不会答允,但算他们不答允,但一个对章越不满的种子已是埋下。

    何七这人真是小人。

    ……

    正待这时,里面走来一人问道:“哪位是章秀才?里面有请。”

    对方又点了其他几个人的名字。

    伊朗人都露出羡慕之色,何七脸上已是色变。

    章越应了一声,走过何七身旁时道了一句:“怕是辜负何兄的好意了。”

    何七脸上是青一阵紫一阵,好看极了。

    “何兄仗义,我先行一步,改日再叙。”黄履向何七行了一礼。

    “让何兄费心了。”黄好义亦抱拳。

    “借何兄的光了。”孙过言道。

    最后的郭林向何七点了点头:“多谢何兄。”

    众人走后,何七忍不住回过头道了句:“他们怎么敢的啊……”

    来人笑着道:“这边请。”

    当即对方在前面引路,不久将五人带到一座跨院内,但见一名穿着锦衣的男子正等候在此。

    对方见了几人后笑着自称道:“在下富绍庭,代爹爹见过诸位郎君了。”

    几人连忙行礼道:“见过富大郎君。”

    众人都是释然,富弼如今是昭文馆大学士,也就是昭文相,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列百官之首,岂有那么容易见得,能见人家大公子已是相当有面子了,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了。

    富绍庭请众人坐下,说了几句话令几人都是受用。

    随后富绍庭当面读几个人文章。

    行卷也是有讲究的。

    比如行卷给两制大臣,如苏辙所文的《上两制诸公书》,作为行卷文章的序文,言下之意是投给每位两制大臣的序文。

    但给宰执枢密可不能这么写。

    比如《上宰执书》,这样的开头一般准备骂人的,而不是行卷。

    所以给富弼的序文,章越写得是《上昭文相书》,必须单独列名以示尊重,不是囊括在宰执之内。

    而且文章全文但凡提及‘昭文相’这几个字必须直接换行顶头书写,此称为‘平抬’,是书写最尊重的格式。

    平抬(换行)的格式在唐朝就有了,是比挪抬(空一格)还更尊崇的书写格式。

    平抬的写法当然很费纸,不过富弼自是当得起这个格式。

    富绍庭读章越的序文‘今之天子,以招天下之士者,有若六博之道,或偶以胜,或偶以不胜,不胜者不得怨。胜者曰幸,不幸偶然耳,所谓六科以策天下之士者,则又甚矣。乃若射覆之数术也。然六题者,必命群籍,隐奥嵬琐之言,而加之参互,离绝以求为难之势。幸则知之为中选,不幸则不知,不知则不中选……’

    富绍庭读至一半心中不由惊叹,这章度之真是国士无双……如此惊世雄文都写得出。

    要知一般读书人行卷,阿谀奉承之词太多,令人觉得毫无刚骨。

    哪知章越这篇行卷文章,当头将如今科举制度骂了一遍。如今取士之道如同博戏,人人心怀侥幸,至于考试内容就如同瞎蒙,蒙中就中选,蒙不中就不中选……

    下文写得我行卷至此,非为其他乃对科举失望,而相信于富相公你选拔人才眼光,为朝廷求贤取士的决心。

    如此行卷,好比奇峰另出,一下子将富绍庭震住了。

    富绍庭读完的一刻,几欲离席敬请章越上座了。

    富绍庭喝了口茶掩盖心底震惊,面上强作镇定笑道:“度之真可谓词义劲直,无所回避,但余闻哪怕是布帛菽粟,也为求有益于世用,而不为高谈虚语以自标榜于一时。”

    “敢问度之一句,胸中之志可实其言否?”

    章越笑道:“富大郎君,怎知我志不实言?”

    富绍庭笑道:“愿闻度之之志。”

    章越想了想,起身吟道:“食肉何曾尽虎头,廿年书剑海天秋。”

    “文章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富绍庭难掩惊愕之情,不由离座,不仅富绍庭连一旁章越的众同窗之震惊不亚于富绍庭。

    众人心道,此诗若三十来岁的人苦于岁月蹉跎作来还差不多,但章越这个年纪竟在感叹一事无成。

    如此的人要么是在凡尔赛,要么真是有凌云之志的。

    郭林看着章越更是动容心道,师弟如今……我早已是瞠乎其后了。

    黄履则心道,此诗虽是平平,大不如青玉案,但以述志而论真是人间第一流。此诗一出,这位富大郎君应是震不住场面了吧。

    富绍庭重新坐下定了定神,唤了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最后也不言语,与众人默坐。

    不久下人来到跨院中,富绍庭已是起身道:“家父今日正好有暇,诸位随我来吧。”

    在场五人虽心底有些期盼,但听到当今文臣第一人,堂堂昭文相要见他们时,不由顿感一阵阵的晕眩。

    黄履看黄好义,孙过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心道,有的人当真是见不得大官。

    富绍庭神色平淡领他们从跨院来至正院。

    但见正院堂上一位五旬老者正与一名孩童游戏,一副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的模样。

    章越记得有一篇科举文章是《体貌大臣》,也就是敬重大臣的意思。

    结果一名考生会错了意,以为描写大臣的身材相貌,于是写到文相公,富相公就是身材好的,似冯京、沈遘这样就是长得帅的。

    众人都侯在院外,不敢有丝毫打搅。

    过了片刻这位老者见了来人后笑容敛去,招了招手示意让他们入内,至于孩童也被一旁乳母带下。

    这位老者自是身材好的富弼,当今的昭文相。

    富绍庭站在一旁,五人一并向富弼唱大喏。

    富弼一抬眼看了众人相貌,及各自唱喏时的动作神态,对于每个人的性格能力已有了个初步的判断。

    然后富弼对于章越,黄履又多看了一眼。

    富绍庭将几人行卷的文章及方才抄录章越的诗词尽数给富弼看了。

    富弼一目十行,目光又落到章越上时言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初闻此联时旁人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所作,老夫初时不信,如今却不好言之,至少不好当你的面前言之。章……章三郎你有何话要进言老夫。”

    章越一时不能答之,一旁富绍庭心道,这就哑巴了?方才侃侃而谈的章度之哪里去了。

    见章越不能说话,富弼道:“老夫见过不少读书人,相谋于朋友同党,出见于州县之吏,皆能闲视睥睨,高谈伟语,慷慨不顾。然一睹王公大臣,则势胁于外而气夺于中,骇撼颤栗,不知所措,口中呐呐难言也。”

    “三郎若不能答,不妨回去想清楚了,改日再来进言。也是,十六岁少年岂能作此大语,多半从长辈处听来的。”

    富弼一言之下,令章越顿觉胸口一闷。这位富相公居然辞锋如此犀利一下子就将自己逼到墙角。

    ps:状态比较好,七千字章节奉上。

两百一十二章 大佬的论断

    富弼不仅词锋犀利,而且说话‘直’。

    直到什么程度?

    韩琦,富弼都是范仲淹提拔,当年要不是范仲淹在晏殊面前夸奖富弼。富弼还不一定能成为晏殊的乘龙快婿呢。

    不过对于这位仕途上的恩人,富弼可是没少顶撞过,数度令范仲淹下不了台。别人问他你是忘记了范相公的大恩大德么?富弼却说,范相公欣赏我,正是因为我的看法与他不同,我怎能因报恩放弃自己的主张?

    旁人问范仲淹,范仲淹也说,富弼不同俗流,这是我欣赏他的地方。

    富弼如此对范仲淹也罢了,更了得是连岳父晏殊也骂。

    富弼曾在宋仁宗面前指着晏殊骂道,晏殊奸邪小人,与吕夷简结党欺瞒陛下。

    放在后世也没人敢这么骂岳父吧,富弼不仅骂了,还直呼其名。不过富弼任宰相还是人气极高,时语嘉祐四真,富相公为真宰相。

    富弼对晏殊,范仲淹讲话都这样,更不用说对自己了。

    话说回来很多大佬讲话都很‘直接’,因为他们不必顾忌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其实不少人就怀疑这攻心联是不是章越的写,包括当初的三字经,怀疑的人也不少。

    不过大家尽管心底有怀疑,但一般也不会当面说出来。

    如此公然直言不是得罪人么?

    宋朝的读书人虽还有质朴之风,质朴不等于情商低。

    不是利益攸关的事,谁会干当面打脸的事,不怕得罪人么?

    章越看着富弼心想,若直接解释,这攻心联真是我作的,然后吧啦吧啦一番话,就落入下层了。

    故而要抛开这话题,富弼真正的目的是要自己在他面前展现才华,这也是大佬的激将法,一种对你的考验。

    看一个人有没有才学,最快速的办法就听其谈吐。

    章越言道:“久闻昭文相公词锋犀利,越不能对也。”

    章越这么说,当然不是怂了,而是顿了顿言道:“越乃闽越之民,行年十而有六,相公问越有何进言。越再不自量,亦不敢在相公面前妄进大言。”

    “但若相公考较在下之才,如此越即大胆试谈一二。”

    富弼闻言点点头。

    此刻富弼高坐堂上,富绍庭居其右,堂上堂下有一道台阶。

    章越等人于台阶下下座,此刻左右仆人给章越端上茶水。

    不过章越没有喝茶,而离座踱了数步,打了一番腹稿然后言道:“盖天下之事,上自三王以来以至于今世,前人自有定论,然于今人而言,犹有所不释于心。”

    一开篇从三代泛泛而谈,也是当时读书人策论多有采用的,看似规模宏达,倒不足为奇。

    众人都继续听章越下文。

    章越踱至墙处,返身继续言道:“古之帝王,岂皆多才而自为之。汉高皇帝恢廓慢易,吞项氏之强,汉文皇帝之宽厚长者,而足以服天下之奸诈。何者?在于任人而人为之用也,是以不劳而功成。”

    “至于武帝,财力有余,聪明睿智过于高祖、文帝,然而施之天下,时有所折而不遂。何者?不委之人而自为用也。”

    章越一席话,富弼微微点头心道,此子倒真有才学。

    章越继续道:“由此观之,天子之责在于任人而已。当今天下之人,其所谓有才而可大用者,非明公莫属。推之公卿之间而最为有功,列之士民之上而最为有德,播之夷狄之域而最为有勇。是三者亦非明公而谁?”

    富弼两度出使辽国,为宋朝议和,消弭了战争,在当时而论,士大夫们都认为富弼功劳很大。

    这一番可以听作颂言。

    说到这里都是平铺直叙,不足为奇。

    但说到这里,章越脚步一顿话锋一转道:“昔者扁鹊以医名闻天下,有一人求扁鹊医其子,其意甚诚。然扁鹊却言道,难也,你的儿子之病,虽不至于死,而却是难愈。急治之,则伤子之四肢,若缓治之,则劳苦而不肯去。”

    “吾非不能去也,只是在急治缓治间左右为难也。治急,则天下皆以为我不工,缓治,则天下皆以为我治不好。”

    “旁人叹道,扁鹊知医之医,却不知非医之医。何为非医之医,有所冒行而不顾,是以能应变于无穷。”

    听到这里,富弼已明白章越讲了什么,抚须徐徐点头。

    章越迈步跨上堂去,侃侃而谈地言道:“今日相公守法密微而用意于万全者,犹如扁鹊如知医之医是已。然天下之事,急之则丧,缓之则得,而过缓则无及。自明公执政至今已五年,天下不闻慷慨激烈之名,而日闻敦厚之声。意者明公其知之矣,而犹有扁鹊之病也。”

    章越言此众人都是恍然,不由品味其中深意。

    而章越看了一眼富弼神色,最后拱手道:“今天下之所以仰首而望明公者,正思此也,望明公其略思其说,当有以解天下之望者。”

    一旁富绍庭偷看富弼的神色,不知父亲对章越这番颂中带谏的话如何反应,却见富弼抚须沉思一二道:“此子是可以上座的!”

    富绍庭哪还有片刻犹豫,向台下仆役示意。

    两名富府仆役一左一右从门外将一张高背椅举起,然后放在堂上富弼侧手边。

    在场众人看了这张椅子不自觉地喉头吞咽。

    与当今宰相坐而论道?

    富弼却没有让章越坐下,而是言道:“你虽说不敢言,但还是言了,你说老夫有万全之过,但此言非求以合时之道。”

    章越道:“在下山林朴野之人,不知相公忌讳,故而其言无所隐蔽。在下所言虽无以过人,乃其论说句句出自肺腑。”

    富弼道:“老夫是知道的。老夫是欲听其言,然又不欲独听其言,而欲行其道。”

    章越道:“子曰,道之难行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富弼目视章越徐徐点头,起身手抚椅背道:“章度之到殿试时,老夫再读你的文章。”

    说完富弼转身离去,在场众人忙是躬身行礼。

    章越目送富弼离去。

    富弼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ps:章越此番应答出自苏辙的《上昭文富相公书》,有所简白化。

    今天短些,明日更个长的。

两百一十三章 夏雨

    富弼走后,众人都是心底震撼。

    知道章越了得,却没料到如此了得,连在富相公面前都可以挥洒自如,坐而论道。

    最后临走前,富弼那句话倒是不吝于替章越扬名了。

    殿试之上见汝文章!

    虽说这一次见面众人都成了陪衬。

    黄履倒是不介意,反正见到富相公一面,知道何为宰相之尊就可以了,至于赏识不赏识也是强求不来的。章越得富弼的赏识,是人家的造化。再说富弼自己几个儿子都没考中进士,他若真有心关照,绝不会如此。所以富相公一句话未必有那么神奇。

    黄好义对章越早已服气,现在则是想到连富相公都赏识的人,将来肯定没得跑了。如今黄好义是一门子抱大腿的心思。

    黄好义的兄长与章惇是姻亲,自己与他又是同乡加同学,这交情可是不一般啊。在他看来,章越将来若是得志了,不拉他一把着实良心也过不去。

    郭林既为章越高兴,又有些觉得看来拍马也赶不上师弟了,回去后要需更加用功才是。

    唯有孙过有些闷闷的。

    他是邵雍的弟子,他的老师是富相公的好友,但是富相公,富大郎君却没有提及,哪怕关切过一句。

    富相公有些不够周到。

    方才章越登阶而上,其实有失礼之嫌,富公也没有在意。

    富绍庭留下与众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对章越道:“三郎年纪轻轻,如此才学,实令人刮目相看,不知可曾婚配否?”

    一旁众人听了都是竖起耳朵来。

    富绍庭这么问,简直是大有深意啊。

    富家是什么门第?

    富弼的长女次女先后嫁给冯京。

    冯京是什么人?

    大帅哥一枚,不仅是状元而且是三元及第。

    冯京中状元也是趣闻,据说有大臣要令自己外甥中状元,打听冯京厉害,于是收买主考官有冯的人一律剔除。

    冯京知道后,将卷子上的名字改作了‘马凉’。

    结果状元一出,正是马凉。

    而冯京中了三元及第后,皇戚张尧佐榜下捉婿将冯京硬请’到家里,要将女儿嫁给她。张尧佐设宴,并亲自将一条金带束在他的腰上言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啊。”

    冯京哪看得上这样的外戚,无论对方怎么说坚决不答允。后来冯京就作了富弼的女婿。

    冯京还留下了‘两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的故事。

    至于富弼另两个女儿嫁给了范大琮,范大珪两兄弟,这范家兄弟虽姓范,但与范仲淹,范雍,范镇等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的祖父,父亲范元,范钧都没有作官,却与富家祖上世代通婚。富弼当了宰相后,也没有嫌贫爱富,让两个女儿继续与范家联姻。

    如今富弼这两个女婿都沾染了宰相岳父的光,都已荫官。

    此外富弼听闻还有一位侄孙女,如今倒已是待字闺中。

    面对富绍庭此问,换了旁人早就浮想联翩,但见章越不假思索道:“章某已有意中人了,若将来有高中进士的一日,就去她的家中提亲。”

    富绍庭闻言有些意外,然后笑道:“甚好,甚好,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

    章越闻言没有说话。

    这时一旁仆役已出声道:“郎君尊重。”

    这已是送客的意思,众人闻言连忙起身告辞。

    送章越走出院后,富绍庭回到后院。

    但见富弼已坐在堂上,与一旁他的母亲与其妻晏氏说话。

    晏氏就是晏殊的女儿,其实富弼虽在皇帝面前大骂岳父,也依仗与老丈人交情一直很好的缘故。

    晏殊这人脾气挺好的,而且富弼就是这脾气。估计富弼回家后跪两天搓衣板就没事了。

    这晏氏也不是普通女子。

    富弼拜相后,晏氏扶婆婆入宫入朝,其他高官的妇人都是戴珠佩玉。

    但晏氏却没有佩戴,有人问道:“你少为宰相女,大为宰相妻,为何平日却如此节俭?”

    晏氏道:“相公起于寒士,虽当了宰相,但俸禄也就堪堪够用。如今有副笄戴,有象服穿就很好了,不可带头助长奢侈之风啊。”

    话说这晏氏也是很多宋朝女子,一辈子要活成的样子。

    晏氏还与曹皇后交情很好,上元节时天子在宣德楼赐百官宴,晏氏扶婆婆上了城楼,曹皇后看了对左右赞叹道:“有是姑,故有是妇。”

    “就是那些青玉案的章三郎?”晏氏言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富弼的母亲微微点头:“人是如何?”

    富弼道:“倒是个俊秀挺拔的郎君。”

    “婚配了否?”

    富弼笑道:“母亲你又在为素娥的事着急了。”

    晏氏已笑道:“宰相家的女子不好嫁,侄孙女也是一般。素娥自幼失持,母亲自是要帮她看着些。”

    一旁富绍庭道:“回禀祖父,我方才问过了,这章三郎君说已是有意中人了。”

    “如此啊。”

    富弼道:“此人是欧阳永叔的子侄辈,又是陈述古的学生,但他上门来却不持二人的名刺,也是不欲借重的意思,这样的少年人无论如何,都是要高看一眼的。”

    欧阳修是晏殊的学生,与富弼交情也很好。在当年石介富弼谋反案中,欧阳修为富弼在天子面前申冤。

    至于陈襄为河阳县令时,上司正是富弼。后来正是富弼推举陈襄为秘阁校理、判祠部。

    也就是凭着与欧阳修,陈襄的交情,章越也算是富弼线上的人,但从始至终章越没有提及一句。

    富弼的母亲道:“这是你们男子的事,我是不上心的。不过这世间的好男子,为何都……哎。”

    说完富弼的母亲撑着拐杖离开了,富弼亲自搀扶着母亲离去。

    晏氏与富绍庭都是起身相送。

    晏氏看向富绍庭道:“我们府上的规矩,第一次登门就算再有名望若无人引荐亦不轻见,这章三郎既不手持欧阳永叔与陈述古的名帖,你是如何见得他的?”

    富绍庭犹豫了片刻才道:“娘,是素娥的意思。”

    晏氏闻言道:“家门不幸,你爹爹怜着她孤苦,从乡间接来,平日又不约束着她,任她在外抛头露面,如今竟是如此胆大妄为。”

    富绍庭道:“难得素娥有看得上的人,若是成全了她,以后必会恪守妇道。”

    晏氏闻言没有言语。

    章越从富府走出门时,这时酷暑已是散去,天气转阴,眼见要有一场午后的大雨。

    但无论是上午还是此时。

    宰相府前的人是不会少多少的。即便是马上要变天了,但是这些官员士子们还是不会走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这是古今不变的道理。

    章越看了一眼人群,方才自己也是其中一人呢。

    章越想到读书人要么是汝郭师兄这样穷得有骨气,要么是何七那样俗的有价值的。但大多读书人都看不起这两等人,整天想得是如何站得把钱给赚了,最后落入世俗之中。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看向远处。

    “何七还没走呢?”

    一旁黄好义手指了前方,果真王魁与何七站在巷口远远地看着这里。

    章越看了一眼笑道:“别理会他们,咱们先找个茶肆喝茶避避雨。”

    众人刚到了茶肆,大雨就来了。

    大家坐着一面喝茶,一面感慨这场大雨。

    章越方才在富府时,一面应答一面将众人反应看的清楚。他看向一直闷着不说话的孙过问道:“你方才行卷的文章里,提及令师邵先生否?”

    孙过脸上微微涨红,他事实上已将自己是邵雍弟子夹在行卷中,但不知为何对方没有表露。

    但孙过面上却道:“惭愧,不敢提及。”

    章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妨提一提,正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

    孙过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章越问道:“斋长,你说我勤奋用功,难道就不能只凭着才学,不去奉迎而出头么?”

    说到这里,孙过马上后悔道:“斋长,我乱说话了,家里来信,父亲言二弟年纪到了要成婚了,先问我的意思。我是兄长不可耽误了二弟,此番若是考不上就要回洛阳成亲。”

    章越道:“那是好事,成了亲,心先定下来,再读书进取也是一样。不一定要先立业后成家,也可先成家后立业。”

    孙过沉默了一阵。

    章越问道:“怎么?”

    孙过道:“斋长,你也知我家家贫……”

    “怎么?”

    “要入赘,否则家里实在没钱再供我和两个弟弟读书之费。”孙过低声言道。

    章越吃了一惊,太学生入赘,消息传出去,让孙过以后在同窗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章越差一点脱口而出,我帮你。

    但章越话到口边,但转念一想,自己帮得了么?

    帮得了,以他如今的身家接济孙过当然不成话下,但接济得一时,却接济不了一时。

    若下一科孙过还没考上,自己要不要接济下去?

    人心难测,有时善意反会变成恶意,恣意施恩如同施仇。

    可是这又不是小说里,但凡主角先是入赘,被人看不起一时,最后都混出头来了。

    章越叹了口气给孙过斟茶然后道:“喝茶。”

    雨哗哗地下着。

    黄好义突道:“是了,三郎你听说了么?蔡师兄在邠州任官,因受贿被人告发……”

    蔡确出事了。

    章越道:“此事你怎么知道的?”

    黄好义当下与章越说了情由。

    蔡确在邠州任司理参军,主管一州的讼狱勘鞫。有人欲脱罪故而拿钱行贿蔡确。

    蔡确收了钱后,结果被人告发至监司。

    蔡确当即写信给当年的邻居兼同窗黄好谦,想借他的人脉脱罪。

    章越听了也是明白了,虽说宋朝吏治败坏,官员贪污那是普遍现象,简直要多黑有多黑。但蔡确不该这么不小心的。

    黄好义道:“听吾兄言道,蔡师兄是官员初任,但上无门路,下无通行情的人,贸然揽钱,这不被告发才难了。”

    “蔡师兄至少也等熟悉了之后,懂了何钱该拿,何钱不该拿,再有所定夺。蔡师兄初到肯定在官场上没有得罪的人,那么此番被告发,就是收了不该拿的钱。”

    章越道:“可是蔡师兄不是如此贪财短视之人,他临行前,我曾与他说过慎始敬终,官场初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黄好义道:“对啊,我也听兄长说了,蔡师兄此事少说要吃挂落,就算过了关,以后在仕途上也是千难万难。不过蔡师兄也是情有可原,我听说他去邠州赴任时,欠着不少的钱。”

    章越听到这里,这才明白了。

    进士初官,有的人到地方任官,利用关系背景搞些政绩,以后升迁了到了更高的位置上再图发展或原形毕露。

    有的人则是……

    蔡确确实不是这样短视之人,其背后原因只能令人唏嘘了。

    黄履这时截道:“别说了,蔡师兄好歹中了进士,哪似我等还要在科场苦熬。”

    孙过叹道:“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黄好义看了章越一眼笑道:“很快就是个头了。”

    席间众人谈及将来到来的解试都没什么心情。

    黄好义倒是侃侃而谈,这时候几名歌女不邀自来,来到他们身旁打起酒坐。

    黄好义见此一幕,脸色突变,当即闭口不语不再是方才笑谈的样子。

    章越见此不由失笑,拿出钱来打发这些已是在弹唱歌女离开。

    雷声不止,少了黄好义开口,众人一时也没了谈兴。

    茶坊外雨势不止。

    茶桌上一碟猪头肉吃了大半,烧饼还剩了几块。

    茶博士手边的红泥炉上的茶壶上的茶嘴正冒着白气。

    章越看着外头这不断的雨线,突然想起了在万叶寺瀑布初见十七娘的一幕。

    当初进京时船过淮水两岸时,两岸连绵的芦丛以及坐落于水边墟市。

    上元灯会时,他与十七娘匆匆对视时,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在这大考之前,这些没来由的情绪,犹如闷闷的夏雨一般撩拨着他的情绪。

    相府前为了前途争一丝的机会的读书人,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及前途的忐忑不安,以及种种烦恼,就如同茶炉里将沸未沸的滚水,让章越心情紧绷到了极致。

    反而这时候别样的情绪涌上心头,同窗之情,恋人思慕,反而是此时此刻倍加珍惜的。

    随了解试之后,一切又会变一个样子。

    这时候炉水开了。

两百一十四章 靠自己

    章越知道蔡确的事后,回到斋舍里给他写了一封信。

    当初至太学后,蔡确帮了他不少忙,他一直记着这位精明干练,又有几分侠气的蔡师兄的情。

    章越写得信开头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这词在孟子与渔父里都有提及。

    水清则可以洗缨,水浊则可以洗足。

    渔民以此谏一心求死,不愿浑浊之水污染清白之躯的屈原,要与世推移,而不可太过清高。

    不过这沧浪之水,章越最早得知却并非出自屈原,孟子,而是看过的一本沧浪之水的小说。

    很多恪守原则,清高的读书人,因为生活积累,屡屡在仕途上受挫,有的人会一直坚持证明当初的坚持是对,但也有的人,终于忍不住原则崩溃,从而走向另一个极端,完全合于世俗。

    有的人坏得之所以没底线,都是来自原先这样的人,他们行事起来全无心理负担。

    故而不怕坏人如何坏,但怕好人突然变坏。

    章越写了一篇长信让黄好义转交给蔡确,也不知对方能听进几句。

    信寄出后,章越又与众同窗们忙着行卷。

    这日章越与同窗们行卷的对象是王安石,司马光这一对好基友。

    王安石与司马光住得很近,都住在马行街,看来这二人果真是早有一腿了。

    到了王安石家中,章越有王安国引荐,本可以带着众同窗们见到王安石,哪知却吃闭门羹。

    章越一问才知王安石他老人家心情不好。

    王安石如今任度支判官,朝廷要改革马政,他与曾任群牧羊使的欧阳修意见相左,两人闹得颇为不快。

    二人之前刚刚在前不久废除榷茶法上,他与富弼,韩琦,曾公亮一直支持此事,但欧阳修又表明了反对的态度。

    不过欧阳修也知王安石的脾气,二人也是作君子之争,并无深化的矛盾。

    王安石却坚定地表示,我正在生气ing 。

    当时户部员外郎吕冲之编成了宋朝历任三司度支副使的名录刻石镌刻于度支副使厅的墙壁上。

    王安石在度支副使厅写了一篇题名记明确了自己政治主张。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

    这开头一句已写明王安石的政治主张。

    那就是财政之大权,尽数收归朝廷手中,用一定法度进行理财,再选用善于理财的官员。

    章越看到这里,王安石的政治主张已很明白,这个时候自己正好进言几句……自己不得王安石赏识也难,从此大腿就抱上了

    不过章越未见过王安石,王安石却已知道章越。你是欧阳修的人。

    没错,安石已知你。

    当王安国委婉地告诉章越吃了闭门羹后,章越也是感觉很郁闷。

    王安石与欧阳修对榷茶法与马政争议了几句,虽此事不影响二人友谊,却影响了王安石见章越的心情。

    章越也是绝倒,来汴京这么久,竟还是没见到王安石。

    下面章越又去司马光府上拜会。

    他们也没有见到司马光,不过司马光却很客气回了一封信,言自己才疏学浅,兼政务缠身,不足以教导后进,鼓励章越他们作学问‘日力不足,继之以夜’,并告诉他们几句身体力行的读书之法。

    又隔了一日,章越他们至曾巩府上。

    原来曾巩守选后任太平州司法参军,但干了不过一年,即被欧阳修举荐至京师来,出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

    曾巩倒是见了章越他们。

    曾巩对几人倒是客气,还留了几人在舍下用饭。

    这令众人感到很是受用。

    至于曾巩从章越言谈间得知他这些日子都是忙着四处行卷,也是暗暗吃惊。

    行卷的滋味不好受,要看人脸色,动不动还要吃闭门羹,苦等一日没个结果也是常有的事。

    曾巩当年四处行卷过,此中艰辛可谓深有体会,这是弯下身子求人的事。

    他,苏洵,苏轼,苏辙都有过此中经历。

    但谁又听过韩忠彦他们行卷过?

    章越若真是吴家女婿,怎又出门行卷?

    在解试前几日,有门路的人带至主考官,副考官家里坐一坐即是。

    曾巩看着章越心道,无论此人是不是自己妹婿,但有这样的气节与才学,将来都不是池中之物。

    曾巩于席上突道:“我近来看到一事,穷时能坚持气节的人,到了日后富贵也少有仗势欺人。”

    “但相反穷时阿谀奉承的人,到了日后富贵常作欺人之态。你们道是这是为何?这世道就是如此么?”

    众人听了都是陷入深思,章越没有说话,黄履道:“南丰先生,我倒觉得不是穷与富的意思。”

    “为何?”

    “正因为能坚持气节,故而他们能从穷至达者,正是因不仗势欺人,故长保富贵,然而穷时阿谀之人难至富贵,至于富贵作欺人者,则易从富至穷。”

    曾巩闻言大悦喜道:“这番话极有见识。”

    章越与黄履相视一笑。

    曾巩看向章越问道:“度之怎么看?”

    章越道:“达者能在都坚持气节,是因他们在顺境逆境中都想着事功,靠自己谋一席之地,故由穷而达。若只坚持自己而不事功,甚至固步自封,不求上进,反不如事事阿谀求人。”

    “故而我一生信奉六个字,那就是‘不自弃,靠自己’。”

    曾巩徐徐点头。

    吃完饭曾巩送章越他们出门。

    此刻街道上车水马龙,这正是汴京最热闹的时候。

    看着这一幕繁华的夜景,曾巩对章越道:“少时立志艰难,但既是立志就要坚持下去,但也不必委屈自己。日后若是有了难处,就来找老夫,也不必觉得亏欠老夫的恩情。”

    章越讶道,曾巩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曾巩抬起头,唏嘘道:“不知为何老夫看见你,即想到当初在汴京孑然一身的日子。不自弃,靠自己固然很好,但也要懂得从权,要知道这一路走来,并不是时时都那么顺的,遇到难事之时,该求人就求人不丢人。”

    章越看向曾巩,感觉有个台词可以形容,就是看见了自己倔强背后的脆弱。

    此时此刻,章越也是绷着一口气不能松,心底经常有个念头反复告诉自己,何必那么辛苦,找二姨,吴家帮忙就是,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章越感动地道:“多谢南丰先生。”

两百一十五章 拜访

    解试前,章越等人往书铺打家状。家状记载着考生姓名,年甲,乡贯,三代,户主,举数,场第,连同考试用纸一并装订,然后交给有司。

    当初蔡确曾帮章越,黄好义承办此事,免得二人被人坑了。

    如今章越早已熟门熟路。

    书铺承接范围很广,除了考生会试,解试,甚至当了官员后到部堂参,这些文书都由书铺承干。

    书铺主要撰写家状,还验明官员正身。

    宋人笔记记载,吕夷简秉政的时候,他的儿子吕公著去书铺投状,当时被人形容吕公著是'蔽衣蹇驴,谦退如寒素'。

    众人看了觉得此人彬彬有礼,却不觉得有异。

    临走一问才知道对方是当朝宰相之子。

    书铺负责验明正身,也生出无数弊端。

    比如屡有官员向朝廷反应'监生多补牒贸鬻于人,使流寓无行之士冒试于有司'。

    导致外人冒充监生考试的幕后黑手就是书肆。

    章越到了书肆后,掌柜殷勤地对章越道:“铺例要五千钱!自装订三千钱。不过章秀才咱们都这么多年朋友了,改作两千五百钱,自装订一千五百钱就好了。”

    章越来此不就是为了团购价打个折么。章越合计了下,觉得还是有些贵问道:“就这价了?”

    掌柜闻言道:“再一人送解试须知一本。”

    章越笑道:“咱们养正斋要那么多书作何?这一千五百钱有些贵,不然我去别家问问,有二十几号人呢。”

    掌柜连忙拉住章越道:“章秀才留步,你看如此,你也别去别家了,也不要与外人声张什么,咱们关起门来说话。自装订一千钱,送解试须知一本,以后还劳请你多多照看生意呢。”

    “什么?多照看你生意,你的意思要我解试再考一次?”

    掌柜连忙道:“不是此意,瞧我这张笨嘴,当然是贺章秀才你解试省试连捷,再送一本解试须知,你看如何?”

    章越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掌柜擦了擦汗又笑道:“不过章秀才我与你说,你有无熟悉的同窗要代笔的。”

    章越摇头道:“不知,帮你问问。”

    掌柜笑道:“多谢章秀才了,此外我们与弥封,誊录官很熟,若是你的同窗有此打算,价钱上好商量。”

    章越道:“这我倒可以帮你问问,只是你们真的有把握?”

    掌柜笑道:“那是自然。省试不敢担保,但国子监解试与开封府府试考场里面都是自己人,只要出得起钱就行。”

    “是在印纸上下功夫?”章越问道。

    掌柜笑道:“章秀才真是通透人。”

    章越感叹宋朝真是商品经济时代,准确的说是钱能通官。

    据他所知,书铺作弊的方式就有两种。

    一般书铺将家状粘合在试纸前作为卷首再投递给考官。

    然后考官会在家状和试纸接缝处用印,再进行封弥和誊录。

    这时候书肆会将试卷进行大量积停,等到快开考时交上去。

    考官这时候会忙中出错。

    原本家状和试卷接缝一起用印。但匆忙之下只能印了家状,而试卷不及用印,如此书肆就可以在誊录的环节上,将试卷调包。

    还有一等,就是试卷的格式,考生第一行要写'奉',第二行写'试',第三行抄写题目,第四行才开始抄正文。

    所有考生前三行都是一样,故而书肆就在装订试纸时将卷首压得极低。让考生至第二页才能才能写正文。

    而盖印的是家状和卷首第一页接缝,如此就可直接从第二页起调包。

    期间书肆肯定早就收买誊录官吏和弥封官吏,然后上下协作。

    除了考试外,书肆还承包考生诸多事项,比如请号,通知考试信息,甚至中进士后同年集注,各种各样的收费。

    蔡确中了进士后欠了那么多钱,其中就包括给书肆的一大笔费用。

    张籍有首诗。

    诗名往日动长安,首首人家卷里看。

    西学已行秦博士,南宫新拜汉郎官。

    得钱只了还书铺,借宅常时事药栏。

    今去岐州生计薄,移居偏近陇头寒。

    诗中这得钱还书铺说得就是这事。

    宋朝科举风气就是如此。

    解试前数日,开封府,国子监考官人选也是定下。

    右司谏赵抃,直集贤院王安石,郑獬,直集贤院校理滕甫为开封府考官负责举人之事。

    殿中侍御史陈洙,直秘阁司马光,秘阁校理李大临,集贤校理杨绘为国子监考官负责举人之事。

    左正言王陶,秘阁校理裴煜主持别头试。

    宋朝已有锁院之制,逢考试撰麻之官员皆当锁院,不得与外人接触。

    具体是给皇帝起草诏书,其中有重要任命的内制官必须禁足。

    至于科举锁院在省试殿试中严格执行。至于解试则执行不严。

    京中一般是考官任命下达后,还可以住在家中,只派一名閤门祗候在旁监视。

    至于地方解试更是宽松,因为解试考官都从外州调来的,故而考生遮道行卷,或争相拜谒考官于旅舍,或者请好汉来威胁考官。

    一位名为欧阳澈的官员给朝廷上疏批评解试制度言道。

    盖比年科举,多为富儿贵族于诏旨未下之日,预以金帛结交考官…甚至考官之来,有求见于道周旅舍,有受燕于举子之家者,有挟侠客而来,阴求贿赂者。

    于是国子监考官命下后,众考生们都是打听几个考官,想各种办法请托。

    不过众人只知道主考官陈洙乃建州建阳人,字思道,是庆历二年的进士。

    副考官李大临,字才元,成都华阳人。

    杨绘,字元素,号先白,绵竹人,嘉祐元年登进士第。

    至于司马光不必多提。

    章越一听这几个考官名字觉得满意。

    原来四人中司马光与李大临官声都很好,算是清正廉洁,能够秉公取士的。有他们主持考试,虽免不了请托之风,但也不会埋没才华。

    如此就算考不中,自己也不会埋怨什么。

    看来人治也并不完全是坏处。上面的人还是会挑选官员的,并非所想象那样从于私请。

    章越正在如此想着时,陈襄找到了自己。

    章越看到老师很是高兴,这些日子都忙着行卷,去陈襄那倒是少了。

    章越担心被陈襄训斥自己近来懒散,于是说了一番自己虽忙着靠关系找门路,但功课却一点也没拉下。

    陈襄看着章越道:“将行卷的文章带上,穿着素净的衣裳随我来。”

    章越不敢多问,遵照陈襄的话作了。

    陈襄打扮也很是低调,二人坐了马车,行了一段夜路。

    二人都是无话,章越感觉陈襄有心思。

    随即二人到了一处街口停下,又行了一段路,到了一处宅邸前,几十名读书人侯立在此,他们或他们的仆从都拿着卷袋,里面放得是行卷的文章。

    这是谁的府邸?

    章越还未发问,就从旁人口中得知,这是本次国子监解试主考官殿中侍御史陈洙的府邸。

    章越突然记起,陈洙与陈襄都是庆历二年的进士,二人是同年啊,而且都是闽人,大家还都姓陈。

    他们关系非浅啊,那么陈襄带自己来此的用意是?

    陈襄看着府门前的读书人对章越道:“我们走正门太扎眼了,你随我走小门,不要四处张望。”

    走小门,就是走后门么?

    “走吧。”

    陈襄方迈步却见章越仍站着不动,脸已是涨得通红。

    “怎么?”

    章越没有言语。

    陈襄已是明白如何问道:“不愿去?”

    章越道:“是的,学生不敢让老师欠这人情。”

    陈襄道:“你多虑了,我平日常与你道读书之事不在于求人,而在于求己,但也讲经权之道。”

    “你也看见了,多少读书人来外求见一面而不得。但若最后主考官收了这些人的卷子,却唯独没有你,是作何想法?”

    章越闻言释然道:“学生明白了。”

    陈襄点点头道:“随我来吧。”

    章越跟随陈襄绕到院后叩小门,但见一名老仆开门看了一眼,即放章越和陈襄二人入内。

    入了屋子后。

    章越看到一间屋子里一名应是閤门祗候的官员,正与数人喝酒,一旁还有名美貌的歌女陪酒。

    陈襄,章越随人抵至一旁厅内,间隔着屏风可以隐约看见一名官员正与人说话。

    过了一会,来人走了,陈襄带章越入内。

    这屏风后的官员就是陈洙了。

    对方一见陈襄即笑着出迎道:“述古,何事劳动你的大驾,深夜至此。”

    陈襄示意章越在屏风旁等候,然后上前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来求思道兄帮忙了。”

    “诶,述古,你还与我见外,什么求不求的,有话直说。”

    当即二人分主宾坐下,章越在一旁看着,但见两个人刻意压低声音说话。

    陈洙与陈襄说着话,然后朝章越看了几眼,应是打量的意思。陈襄一直说话,陈洙只是在听却没有发表意见,并时不时点头。

    而他看向章越的目光也是柔和了许多。

    最后两人谈毕,陈襄示意章越进前来。

    陈洙温言对章越言道:“将你平日趁手的文章给老夫过目。”

    章越称是奉上。

    陈洙一面看一面点头,读毕后对陈襄道:“好,好,难怪连富相公,曾枢密也交口称赞令徒的才华。”

两百一十六章 解试

    章越看陈洙称赞自己,连作出好学生的乖巧状,呐呐躬身行礼。

    陈洙更是满意指着章越对陈襄道:“吾擅相人,令徒不仅仪表出众,且有大贵之象,为将要封侯,为官要拜相。”

    陈襄听了更高兴了,但是口头还是要'贬低'几句:“过誉了,就是不成器的小辈罢了,以后思道要替我多管教。”

    “不敢当,不敢当。”

    陈洙与陈襄你一言与我一句,章越听得出显得是二人确实多年交情,不是普通官场上利益来往的交情。

    最末陈洙对陈襄低声说了几句,陈襄点点头这才引着章越告别。

    章越躬身行礼。

    陈洙又称许道:“令徒年纪轻轻,礼数进退皆是不凡,日后必成大器。”

    章越明白当面这样的夸赞之词,九成是看在引荐人的面子上,若是当真就太蠢了,最要紧的是临别的那几句话。

    陈襄与章越告辞离去后,二人离开陈府,陈襄看小道旁四处无人低声对章越道:“我考一考你''专'的异字是什么?写在我的手心。”

    这当然难不倒章越,他当即在陈襄手心写了一个'耑?'。陈襄低声对道:“解试时赋题第二句里需含一个'耑'字,切记。?”

    章越闻言不由一愣,这是要自己?

    不是说只是单纯的行卷么?

    原来这就是方才陈洙最后叮嘱陈襄的话。老师拉自己至此是为了此意。

    莫非孔乙己研究回字的四种也是这个意思。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想问,用这个字不会令其他考官看出什么来么?

    “记住了?”

    章越道:“学生记住了。”

    陈襄点点头道:“甚好,切记回去不要与第二人说,回去要需勤用功,不许存有侥幸之心。”

    “学生晓得。”

    章越从小道经过时,正好路遇两名士子正好看见从陈府小门出来,不由露出羡慕之色,他们也是趁着门还没关快步上前。

    但方才给章越他们开门的老仆却碰地一声将门关紧,令二人碰了一鼻子灰。

    这两名士子捶了会门,先是好言相求,见毫无动静后,立即露出愠色。

    呸!

    他们朝章越与陈襄离去方向吐了口唾沫。

    “别看了。”陈襄面无表情地对章越言道。

    “是。”章越答道,当即与陈襄离去,不再回顾。

    得知考官人选后,考生们找各种门路或忙着行卷。这就显得不少考生之前行卷的好处,如今等考官确定他们再上门去就可以称之温卷。

    至于之没行卷的或来不及的只能大叫后悔。

    无论是见到考官还是没见到考官的考生,都觉得考官收下了自己的卷子,可以令自己在这一次解试中胜算大增。

    有的没有找到机会,就整日在考官家旁蹲守,都是抱着万一的心思。

    反正太学里几乎没几个人安心就学。

    一直到了解试前三日,国子监试考官皆入考场开宝寺,这股行卷的风气才平息下来。

    众人这才安心在临考前三日捧起书来读。

    这几日国子监是没有课的,不少家住汴京的太学生都回家备考。

    欧阳发也来看望章越,送了文房四宝等好些东西,还有几样荷包书袋等手工之物。

    章越看几件做工似并非坊间买来的,不由问欧阳发道:“这不是你所买的吧。”

    欧阳发笑道:“三郎果真慧眼如炬。”

    章越道:“那替我谢过嫂子。”

    欧阳发迟疑道:“这也不是我家娘子作的。”

    “那是?”

    欧阳发道:“你也不必问了,我是替别人转赠的,具体是谁你也别猜,我也不会与你说,对了,可不许说不好,否则日后…嘿嘿。”

    章越笑了笑道了个好字。

    等欧阳发走后,章越将几样手工之物拿来仔细看了,不由言道:“看来我家将来这位娘子的女红,实在不怎么地。”

    章越说到这里,想到欧阳发的话忙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方才放心。

    “真是的,哪还有不让人说得道理,我偏要说几句。”章越自言自语道。

    范祖禹,黄好义都回家去了,故而斋舍里只剩下章越,黄履,孙过三人。

    孙过明显有几分底气不足的样子。他是属于行卷时拉不下脸,但读书时又静不下心。

    太学里平日私试公试,黄履都不如章越和黄履。章越虽说诗赋不行,但经过外挂与勤学苦练,已经连续数月在太学的诗赋考试里拿到了优,至于经义策问更一直是强项。

    黄履则是没有多少用功,已跑在很多人的前面。这几日众人去考官那行卷,连章越也被带去走门路,但黄履却在斋舍每日读书,该干嘛干嘛。

    平日众人刻苦读书,黄履则是平常用力,如今到考前众人争去行卷,黄履转而用功读书。

    反正大家去干什么,他就反其道行之,而且丝毫不慌,也没有考前紧张的情绪。

    章越则宽慰了孙过几句,但临近解试时,孙过也是压力大得惊人。

    这一夜众人都是睡熟了,孙过竟是躺在床上手舞足蹈。惊得章越和黄履都被他吓醒,二人冲上去将孙过按在床上。

    过了好一阵孙过这才平复,章越与黄履方松了口气。章越向黄履问道:“要不要请个郎中?”

    黄履道:“以往他也犯过一次病,本要替他请的,结果他说费钱即是罢了。”

    章越讶异道:“此事我竟是不知,那等解试后再说吧。”

    二人担心孙过再有什么事,点了灯守在他的塌边。

    此刻据天明还有一个时辰,章越看着灯花低声对黄履言道:“孙过如此有疾缠身还勉强在此,何苦来由?”

    黄履道:“也是博一个机会吧,好歹读书那么多年,总要考了还甘心。”

    章越道:“说得也是,你看舍里我,你还有孙过都是出自寒门。”

    “你这几日也不去行卷,为何独自在斋内读书?”

    黄履道:“行卷此事有门路才称得上行卷,没门路的不过求个安心罢了,我何苦于他们去争。”

    “还不如安心读书,我想众多考官中总有不论亲疏出身,唯才是举的吧。”

    章越拍腿笑道:“说得好。”

    黄履道:“别笑话,我是真没门路,不过就算落榜也无妨,大不了回乡耕田,似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章越点点头道:“你不找门路,是因为自己就是门路。”

    黄履笑道:“好像是如此。不过三郎不必学我。”

    章越笑了笑问道:“安中,我问你,比如有县学收录学生,县内首屈一指的私塾一百人中进学九十九人,还有一间名不经传的私塾,一百人中只进学一人。”

    “你道是那九十九人了得,还是那一人了得?”

    黄履笑道:“度之是想说那一人比九十九人中的大多人更了得吧。”

    “不过话虽如此说,但也只能以此聊以**了。”

    章越道:“不是安慰安中,事实如此。”

    黄履点了点头。这时一旁的孙过鼻息沉沉,马上天就要亮了。

    到了解试前一日。

    养正斋的考生天不亮到书铺请号,书铺引众人进入一座庭院。

    庭院里摆了张桌案,桌案上还有一号薄,国子监的官员按着号薄上的名次依次点到,然后考生在号薄上签名。

    签名后考生就会领到一枚写着当日考试座号的纸片,上面有各位考官的签名,考试之日凭此片纸入,否则不得入场。

    上面的座号自也是定好了,防止考生们私下串通作弊。

    章越等取了片纸回到太学,当日也不读书了,众同窗们逛了逛太学,然后回去休息。

    次日一大早除了从自家出发的考生,众人都起了大早。

    章越将欧阳发赠自的准备之物都带上,身上各样东西装得满满当当,仿佛是要去行军打战的战士,一看其他人也各个都是如此。

    至于斋里早雇了马车停靠在太学外。

    章越,黄履,孙过等人都陆续上了马车。章越看孙过满脸苍白的样子问道:“还好吧。”

    孙过摇了摇头。

    “没事的,实在不成不考也罢,身子要紧。”章越安慰道。

    孙过勉强笑道:“斋长我还好。”

    “那就好。”

    车夫催道:“快上车,切莫误了开考的时辰。章越当下帮孙过替了考箱,黄履则在旁搀扶着孙过,三人才上了马车。

    上了车二人又勉励了孙过几句,这时听得外头有考生与车夫吵了起来。

    “前几日明明说得是马车,为何今日改作了驴车,你以为我驴子和马都分不清么?”

    章越与黄履听了都是笑了。

    一旁车夫言道:“秀才听我言语,今日是国子监解试,明日是开封府解试,整个汴京的车马都被你们学生雇完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马,至于是驴车也只好将就了,不然劳请你大驾走到开宝寺去。”

    考生口中骂了几句,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坐上车。

    开宝寺在北,太学在南,若不坐车要好一段路。

    所以没人可以耽误这功夫,只能吃个哑巴亏。

    不过也是悲催,贡院就在太学旁,但已被征作开封府解试之用,所以国子监试一般都是选在开宝寺。

    此刻虽值夏日,但天还未大亮,汴京城方是一副刚刚苏醒的样子。

    ps:端午节吃粽子快乐,抱拳。

两百一十七章 入场

    马车一路行来,章越挑开车帘看着汴京晨景。

    街边空阔,唯有几名用草绳箍发行者拿着打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沿街报晓。

    随着悠长的铁牌击打声中,有的人家打开了门,向来化缘的报晓僧人捐施结缘。

    章越不由道:“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过门。”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随着铁牌声远去,不少百姓也是闻声而起陆续走上街头上工。陈州门处行来的商贩用太平车或驴马驮载着货物,入城货卖,车队马队连绵整条大街上。

    马车入驶东十字大街时,食店已闻钟而起,灶下柴火温暖而明亮,赤膊着身子一头大汗的伙计们在灶边梆梆地打着饼子,门前一叠叠堆得如小塔般的蒸笼摆放在那,白气从下至上直冒。

    早市饭食已是新鲜出炉,似煎白肠、羊鹅、糕、粥、血脏羹、羊血、粉羹等汴京百姓喜爱的早点摆满了路边。

    至于来不及坐下吃食的,则有烧饼、蒸饼、糍糕、雪糕等小点,以便售卖给赶早市的路人。

    马车自城南行至城北,章越见了汴京从睡至醒来的一幕。

    好似一位女子懒起梳妆画娥眉,逐渐将最风华绝代的一幕展现在世人面前。

    当章越见马车离开宝寺铁塔离眼前越来越近的时,汴京终于苏醒。

    大街上店门正陆续打开,小厮正忙着洗刷门板,挑出望子旌旗。彩楼欢门的伙计站在门前迎客,还有匆匆从客栈离开的住店人,都融入了这副汴京晨景中。

    下了马车即是开宝寺。

    眼前八角十三层,遍体通彻褐色琉璃砖,混似铁铸的即是开宝寺塔,后世有个更熟悉的名字开封铁塔。

    此塔是宋太宗下令修建的,建成后宋太宗发现此塔略向西北倾斜,于是找了匠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匠人说汴京一直有西北风,不到百年就能吹正了。不过庆历四年时,此塔没有吹正,反而遭了雷火而毁。宋仁宗不忍此塔被毁,于是重修此塔,才有了如今的铁塔模样。

    考生陆续来至开宝寺门前下了马车。众考生三五成群聚集,大家彼此搀扶,各个背着考箱,还有一堆行囊,被褥。

    此时寺门未开,门外都是开封府衙役把守。

    章越在人群中左右张望了一阵,忽招手大喊道。

    “师兄,师兄!”

    郭林看见了章越忙从一群同窗之间抽身,背着考箱快步朝章越奔来。

    当初在浦城县试时师兄弟同考,如今到了解试又是同场,不由感叹缘分之妙。

    郭林给章越拍了拍衣裳的灰尘,拉拽直衣裳上的褶皱,然后道:“欲正文章,先正衣裳,再不济与考官对揖时留个好印象。”

    章越笑了道:“好,多谢师兄。师兄你发髻松了我帮你扎下。”

    郭林一愣笑道:“好。”

    “这不是章兄,郭兄。”

    章越看去原来是何七,王魁二人。

    开宝寺是国子监解试,至于范祖禹,黄好义他们参加的别头试,考场却不在此。

    何七向章越行礼笑道:“三郎,咱们几个也是从闽地来的,有着同乡之谊,我们在此约定好了,日后若谁考中了,或是将来飞黄腾达了,皆不可忘记旧友啊。”

    章越道:“我们当然是不敢忘的,倒是怕何兄你将我们忘了。”

    何七仰头笑道:“这话从何而起,章兄有富相公赏识,我倒怕你将来忘了何某你。”

    “以往有什么不快之处,还望别往心底去。”

    章越道:“这话可不敢当。”

    王魁向章越拱手道:“就先贺三郎马到功成了。”

    章越道:“谢王兄吉言。”

    于是众人对揖,面和心不和地散去。

    孙过看向何七背影不由道:“此人今日怎么来与三郎修好了?”

    黄履道:“八成是看在那日富相公夸赞三郎的份上,如今京城里谁不知三郎的大名。”

    孙过点头道:“多半如此。此人能屈能伸,倒是厉害。”

    一旁何七对王魁道:“如今章三风头正劲,此诚不可争锋,我暂且示好于他。此番还是于考场争胜负,不必多生事端,以免坏了考试的心境。

    王魁道:“言之有理。”

    何七奉承道:“俊民兄,这等小事自不足挂齿,我看此番国子元非你莫属了。”

    王魁笑道:“此番人才济济,我哪有十成把握。”

    王魁话虽是谦虚,但却露出了自负之色。

    王魁旁顾左右,却从人群中看中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神色一变。

    王魁对何七道:“何兄,你且等我一等,我与个相熟的人说几句话。”

    何七点头道:“也罢,快开考了,你别耽搁。”

    王魁点点头,然后走到一旁,他面前的正是女扮男装的桂英。

    王魁走到桂英面前看了一眼四周,有些惊慌地言道:“你怎地在此?我不是让你在家等候么?”

    桂英一双眼睛柔柔地看着王魁低声道:“我心底放不下你,故而来考场看看,你不要赶我走,我就在考场边,只求能远远看一眼就好。”

    王魁闻言心底一热柔声道:“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只是你在此,我又如何安心,一会下笔时,心底牵挂的都是你。”

    桂英闻言感动道:“若是我连累你,我这马上就走,可是…可是我还是想见你进考场。这几日晚上我一直做噩梦,梦见你考中进士,做了官就不要我。你中了状元簪花跨街,无比风光,但我在马旁无论喊你,你偏偏一句也听不见。”

    王魁笑道:“说什么傻话,我岂是那等负心之人?你好好回家,莫要在此,三日后我就考完了。”

    “好。”桂英听完这才走了,临走时依依不舍。

    王魁回到何七身旁有几分心虚。

    却见何七似窥见了什么,笑道:“俊民兄,也不知富家娘子今日会不会来。”

    “什么?”王魁心底一凛。

    何七笑道:“说笑罢了,王兄此去青云,若中了状元不说富家娘子,便是宰相的亲女儿也不在话下。”

    王魁勉强笑了笑,这时考场大门已开。

    此时科场之内。

    几位考官皆在。

    殿中侍御史陈洙,直秘阁司马光二人官位最高,陈洙自付自己虽是正主考但也必须看重司马光的意见。

    至于秘阁校理李大临,集贤校理杨绘官位最末。

    陈洙是谨慎人,自入考场来一直看管甚严,比如考生交上来的家状与试纸都要一一仔细看过,若用印不和流程都要补印。

    此举令不少与外头书铺勾结的弥封官,誊写官都是暗呼厉害,这下他们少了很多上下其手的机会。

    不过话虽如此,这些人都是早已成精,乍看手段被破解了,但谁知道还有没有新招呢。

    陈洙身为正主考,当然知道责任重大。

    他确实有一些人照顾,幸亏所请托的都是素有文采之人,不过谁知道其他考官有没有要照顾的人。

    若是人人有要照顾的,那么选上去的考生必会良莠不齐,一旦好坏悬殊,将来复核时他可是要当罪名的。

    国家考试重典,还是多少要选拔些真才实学的人上去的。

    故而他一面防着这些胥吏的手段,又要盯着司马光,李大临他们。

    好在他身旁的司马光,李大临是公认的正直廉洁之人。

    特别是司马光极有官声。

    他年少成名,之后又得宰相庞籍培养。司马光走上仕途后,对庞籍一直很忠诚。

    这个忠不是随便说说,庞籍仕途后段极为不顺,一路被贬官,司马光就追随庞籍一路不离不弃。

    庞籍当了罪责,司马光数次上疏愿与他同罪。庞籍死后,司马光又照顾起了他的家人。

    对于一名政治失意者,司马光显得很忠,此事得到时人赞赏。不仅如此司马光的文章节操更为不少人称赞。

    不过即便如此,陈洙也不认为司马光会连一个想照顾的考生也没有。

    考前他试探了好几次司马光的口风,却被他滴水不漏的推了回来。

    此人不仅是正直的可怕,也是稳重的可怕,这令陈洙想到一句话“有才且性缓者,必大才。”

    这时考生入场,几位考官都是站起身来。

    诸科与明经科的考生从一处入场,并在后堂考试。至于几位考官面前的都是进士科的考生。

    有句话是'焚香礼进土,嗔目待明经'。

    因为进士科,往往为将相极通显。至诸科明经,不过为学究之类,故而有此语。

    面对众进士入场,几位考官也不敢怠慢。

    分十名进士一组与四名考官对揖。

    章越入场后即顺着人潮被带到了此处。他看到台上的四名考官。

    陈洙他自是认得,他身旁还有一人,自己也是认得,这不是那个司马十二丈么?

    他果真是司马光,怎么还骗我来着。

    章越心底不由鄙视了司马光一番。

    轮到章越他们时,当即十名进士排好。章越与陈洙对上,不过彼此自不会作出熟悉之状。

    待章越看到司马光时,却见他是目不斜视,一本正经的样子。

    众人当下对揖,甚是敬重。

    然后章越按照座号被带至一处僧房来。

    章越方进入就听到身后一声落锁,原来被关在了里面。

    章越打量僧房但见桌床都有,今后三日自己就要在此奋战了。

两百一十八章 开挂

    考试居然有僧房住,章越大感熨帖。

    开宝寺的僧房只有三百多间,诸科明经肯定没有这待遇,至于进士科的也唯有三百多人才可以住僧房。

    其余只有坐到大堂去了。

    虽说这僧房只有两丈见方,但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肯定还是舒服多了。

    最重要的是僧房还是朝南的,能够照得到日头还能看到开宝寺铁塔。

    看来是考官看在陈襄的面子上特意照顾自己了,算是隐形福利了。

    僧房都打扫过,甚是干净。章越将席子往榻上铺好,晚上再盖上薄被单即可。

    这样条件有些粗糙的汉子,就直接睡了,连被单席子也不用带。

    章越当初也担心睡在大堂上,地上冰凉,故而还带了被褥来,如今是用不着了。

    章越又从考箱里取出砚台,墨锭,笔摆在桌台上。桌台上摆好了蜡台,章越将蜡烛都是取出,这一次他带了五支蜡烛。

    三天两夜的考试,五支蜡烛应是够用了。

    摆好纸张后,章越敲了敲窗户。僧房的窗户是格子窗,章越看见一名公人来到窗后问道:“何事?”

    章越塞了把铜钱在对方手中道:“端公,拿个线头香来。”

    对方掂量了下手中铜钱,旁顾无人后若无其事地纳下道了句:“等着。”

    不久对方从格子窗里递来了线头香。

    考场不许明火,故而只能借线头香来引火。

    章越拿出香炉搁入了香料,用线香引燃,片刻后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从香料上燃起。

    焚香可以凝神静气,可以拿来装b,最重要是拿来驱蚊驱虫。

    汴京这蚊虫太他娘的毒了。

    这汴京百姓多为蚊虫虽苦,但唯独马行街不怕蚊虫。

    为何?

    因为整条街全是药铺,而且家家富的流油,焚香驱蚊舍得下本。兼之马行街的生意都是通宵达旦,整条街彻夜灯火通明。因此驱蚊的药香味整街弥漫。

    燃香后,章越觉得舒坦许多,将褙子脱下,换上一身宽松的单衫,喝了口降火消暑的绿豆汤。

    正欲拿些糕点来食时,不久考吏已来投递考题卷子。

    章越的卷子贴着家状,之前一早就呈上了,如今盖了印又发还手中。

    章越确认了试卷上的用印后,即取过印着考题的卷纸读起题目来。

    章越扫了一眼今番国子监解试题目,先有个印象在心。

    章越明白对于进士科而言,上面几科的权重是从高到低排列的。

    重中之重是赋。

    赋是决定去留的,苏轼嘉祐二年的进士科考试,因为赋欠佳,直接被考官罢落,至于后面的写得再好,考官看也不看。

    要不是欧阳修搜出苏轼的卷子,并读了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论'将之定为策论第二。苏轼那次科举就落榜了。

    赋之后是诗,唐朝科举诗更重于赋。到了宋朝,特别是欧阳修提倡古文运动后,诗的比重大为下降。

    下面策与论比重如今在科举中地位被欧阳修拔高了,如今已不亚于诗,仅次于赋。

    最后的经题就是个过场,其内容对不少不屑于读经的进士而言,即便全错,也不影响人家考中进士。

    不过经题考好了却可以加一等,比如苏轼因赋差点被筛落,虽有策论救场,但最后本只有五甲进士的名次,但因春秋经第一,被拔为第四甲。

    这些之中,章越最有把握的是经题,其次是策论,最后是诗赋。

    论经义章越在太学里可谓吊打所有进士科的太学生,甚至连诸科明经的经生对章越也是甘拜下风。

    当初诸科之首习九经科的经生看了章越经学功底也是自叹不如,言有章越在,怕是九经科就不好考了,大有章越去进士科放了他们一马的意思。

    不过经学再强,对进士科而言并没什么实质性作用,只能锦上添花罢了。

    看了卷子,章越先行磨墨将经义的题目都写了。

    经题是论语,孝经(必考),下面是大经,考生可以自选春秋,礼记之一考试。

    至于列入五经的易,书,诗也有抽考。

    因为九经都被章越背得滚瓜烂熟,过程实在是枯燥乏味,不过半个时辰即写完了所有的帖经墨义。

    之后章越构思起下面的题目。

    解试策与论都必须在五百字以上,字虽不多,都很费脑筋。

    至于赋必须三百六十字以上,诗限制六十字,五言六韵。

    这些知识书铺买来的解试须知里有记载。

    同时赋每韵不限联数,每联不限字数。

    同时官韵有疑混的,允上请。诗中字体与声韵相同者,也可以酌情使用。

    这看起来很简单,其实不然。宋朝科举对卷面分有着异常严苛的要求。

    考官对一张卷子评分是以点抹评判的。

    具体标准是三点当一抹,一抹降一等。

    就拿涂抹字迹而论。

    涂抹五字为一点,十五字为一抹。

    也就是一张卷子涂抹十五字就要降一等。五个字就要记一点。

    换句话保持卷面分一点不被扣,必须控制错字在五个字以内。

    所以考生每下笔前,都必须想清楚了再写。

    除此之外还有不考式十五条。

    所谓不考式十五条就是出现一个错处,直接判为不合格,连点抹判等都不必了。

    具体有十五处。

    没达到最少字数。

    不识题。

    诗赋落韵。

    用韵处少字。

    诗失平仄。

    诗全用古人一联。

    不写题目。

    犯庙讳。

    诗两韵前不见题意等等。

    还有用抹式十二等,也就是遇到此情况成绩降一等。

    误用事。

    连脱三字。

    写错题目。

    诗赋不对。

    小赋四句不见题意。

    诗用隔句对。

    策论古今文字十句以上等等。

    基本犯了一条,除非文章特别出众,就与落榜差不多了。

    至于点式只有四条。

    借用字。

    诗赋脱一字。

    诗赋偏枯。

    诗重叠用字。

    在竞争激烈的寒门太学生考试中,只要点式有一处,除了文章有过人之处,基本就挂了,更不用说抹式了。

    有这么多限制在,章越在考试中首先要保证不出错,下一步才能考虑是否出众。

    章越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诗赋。

    之前与策论经义比起来诗赋就是个弟弟。经过两年太学磨练,章越已是大有长进。

    如今考场之内,众人都如章越般已将经义题写完,之后众人则于房内沉思如何展开诗赋策论。

    章越也于房内踱步思考,渴了喝些汤饮,饿了吃些糕点,不知不觉间月已登上了开宝寺铁塔。

    这时候章越听隔壁考房考生唤道:“端公,可有热乎吃食?”

    端公骂道:“有屎热乎着,食乎?”

    考生笑道:“哪里的话,就图一口热汤饭,我出一贯钱。”

    章越听了心底一动,考场能有一口热汤饭吃实在再好不过了。

    公人道:“有是有,不过是自个的吃食,卖了你,我吃什么。”

    考生喜道:“我这还有些糕饼,端公若不嫌弃拿去就是。”

    公人点点头道:“等着。”

    不久公人就给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从格子窗里递了进去。

    章越的考房就在此人隔壁,就听着此人如同猪吃糠般,呼噜呼噜地将一碗面吃得贼响。

    一碗清汤寡水的素汤面,竟被此人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滋味来,这对章越而言实在是一等折磨。

    其余众考生不由意动,有几个家有千金,行止由心的考生出声问道:“端公还有无热汤面。”

    另有一人问道:“端公,端公,有无酒来?”

    章越听居然有人要酒,还有如此奇怪需求。

    不过公人提了一个酒葫芦来,至于考生的其他请求,这几个公人也一一满足了。

    章越不由感叹,咱大宋朝真是有钱人的世界,壕无人性啊。只要兜里有钱,考场上都能给你整出这么多花来。

    章越甚至怀疑钱够的话,妹子都能给你叫来两个。

    不过若舍不得钱,就只能如章越这般,别人吃面,你闻味。

    章越看着铁塔上的明月,不知为何觉得这一幕分外有着充满古趣的意境。

    他一面看着塔上的明月,一面剥了鸡蛋吃了两个,陡然困意袭来,先不管其他先睡一觉再说。

    于是章越连烛也不点了,合衣躺在床上。

    章越进入了梦乡,但见考试的题目一下子排列在梦中的世界上。顿时无数的文字闪烁着金光,在天边涌动,犹如潮汐般漫卷而来。

    章越就如此抱着膝盖,依在一颗大树下,看着文字在眼前流转。

    五道题目下,列有五篇诗赋文章,然后无数文字于其中排列组合。

    章越略一思索觉得不妥,将手一挥,文字逐渐淡去,片刻之后又是一段文字补上。

    这一幕看似神奇,但这些文字都是章越平日所作诗词文章的积累,只是在梦乡中化成了更具体的形式表达而出。

    梦中六个时辰里,章越不由看了无数排列组成。也就是说在毫不费力的情况下,章越已是为了这些文章打了上百遍的腹稿。

    也不知过了多久,章越已是从梦中醒来,耳旁都是清脆的鸟鸣声。

    章越走到窗边但见开宝寺里一片寂静,公人正依着门墙打盹,其他考房里也是一片安静,唯有铁塔沉浸在晨曦中。

    见此一幕,章越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当目光落在纸上时已觉得一道道题目熟悉了许多,不再是昨日生冷的模样。

两百一十九章 考场夜雨

    晨曦铁塔,梵寺古钟。

    整个开宝寺沉静如睡,而秋风轻轻地掠过菩提叶。

    这一刻章越的心无比沉静。

    左右僧房,有些考生还伏在案上睡了,有的则是已是提笔撰文,还有的仍是在冥思苦想。

    章越看向题目,赋题是《上善若水赋》,诗题是《秋风生桂枝诗》,《朝日莲诗》,策题是《禹稷济世之策》,论题是《文行孰先论》。

    国子监每月小考每年一大考,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章越早已是身经百战,再经过一夜的酝酿,章越心中对于各题都已打好了草稿。

    先从最拿手的策论而作。

    先是《文行孰先论》,文行多指文章和品行,乍看似指文章和品行何为先呢?

    似乎很好理解,一般说来都以品行为先,当然是以品行放在第一位。

    不过要仔细想这一题出自论语,述而。

    原文是‘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文是指文教,行是指实践。

    章越略有所思,当即提笔写下‘圣人之教,知之而后行也。’

    知而后行也,是理学的宗旨。

    在王阳明还未出现前,这是最为当时主流所接受的说法,而且还略微超前于时代。

    有了开头,章越毫不犹豫写下‘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在先,论轻重,行为重。’

    写到这里,章越知道这题稳了。

    科举不是让你自由发挥,必须合乎于大多数人的观点才行,。

    当章越写完此论后,一旁考生们已是陆续醒来,但见这时候公人端来了热米汤对众考生道:“主考官礼遇诸位,赠汤一碗。”

    好吧,虽说是米汤,有总比没有强。

    一碗米汤从格子窗里端来,章越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

    恩,米汤甚是浓稠,对于昨日吃了一天冷食的章越而言,这碗米汤令他浑身舒坦了。

    接下来章越看向下一题策题《禹稷济世之策》。

    这一句话很多考生抓耳挠腮了,当初第一次此题时章越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这题实在考得太偏。

    但是话说回来却考不到博闻强记的章越。

    为何这题考得偏门?因为这一题不在九经,而是在晋书。

    这句话出自杜预所言‘禹稷之功,期于济世,所庶几也’。

    禹稷是大禹后稷。

    大禹治水,后稷种田都是有大功于天下苍生的。

    晋书提及杜预时‘预公家之事,知无不为。凡所兴造,必考度始终,鲜有败事。或讥其意碎者,预曰:“禹稷之功,期于济世,所庶几也。’

    杜预对公家的事知道的一定要去办,凡兴造的一定要考制,很少失败的。有人嘲笑他作事琐碎,谋划太过周密。杜预却说,禹稷之功在于济世经民,我也想得与这差不多。

    不过非要按照从大禹治水,后稷种田的思路来答也可以。但肯定是要降一等的。

    所以这道题的核心必须围绕着‘预公家之事,知无不为。凡所兴造,必考度始终’来答。问题是很少人会读史书,至于读史书很少人会读到杜预传,就算读到了也未必记得。

    因此这道题,章越揣测过去,不少人会按照以‘国家时务’来答,大谈禹稷治水种田之功绩。

    但要害却不在此。

    当然了知道了题意,不等于写得出彩。

    但章越却特别喜欢杜预杜武库,故而下笔有神。

    写完之后,章越松了口气。这道题好比是高考数学最后一道题的存在。

    一般来说答题都是将最大答题的第一道小题写出来就差不多,后面的可以不用看了,节约时间。

    而章越这题如同将全部都解出来了。

    下面却是诗了。

    至于秋风生桂叶诗也不难。

    唐朝罗隐就有一篇,省试秋风生桂枝。

    这道题目在太学时候,也曾在私试里考过一次,这等于是半送分题了,也可知道考官也是很善于揣摩上面的意思,有意识地降低解试中诗的难度。

    而反观那道‘禹稷济世之策’则是拉分题。

    至于《朝日莲诗》,这题目也是考得很野。

    这朝日莲诗不是晋唐等前代诗人所作,而是张咏张乖崖所作。

    章越很喜欢张咏年轻时所作的一首诗‘玄门非有闭,苦学当自开’。人家是从寒门至宰相的榜样。

    而此公的性格也如他的号乖崖一样。什么是乖崖,乖则违众,崖不利物。

    总之他是非常有性格的一位寒门宰相。

    如此省试考到他这首《朝日莲诗》,也算是向大佬致敬吧。

    两首赋体诗写完时,日已西垂,马上到了晚上。

    章越还剩最后一道题‘上善若水赋’。

    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

    不要奇怪,进士科考试题目就是这样。要得就是读书人不拘一格,什么书都读。

    因此道家的书也在出题之列。

    明朝科举考试,那必须严格从四书五经里找句子出题,那就令人视野窄了。

    再说宋真宗崇信道教,解试从道德经里出题,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但问题是章越脑中对于此赋有两等解答。

    一个是有‘耑’字的,一个是无‘耑’字的。他有些不知要如何答这一题了。

    章越想到这里,突觉得肚子有些饿,咕嘟咕嘟直叫的。

    天已是晚了。

    夜色如墨,铁铸般的开宝寺塔更融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今日写了一日,全神贯注章越也不及关注其他。饥肠辘辘的他忍不住对公人道:“来碗面。”

    “一贯钱!”

    章越掏了银子放在公人手中。

    不多时一碗飘些许油花的热汤面即端到考房中,章越此刻忍不住不过还是拿了一块饼子,掰了些许泡在面中。

    虽说并不如何好吃,但对于此时此刻的章越而言,已是一餐美食。

    一碗面吃得底朝天后,章越身上有了许多精神,他先看了之前所写的几道题目,十分满意。

    诗赋本不是他的强项,但这两道诗题却正好便宜了他,至于策论两道更是令他信心倍增。

    再纵观全篇,没有一个错字,卷面干净整洁至极,加上书法的加成,几乎如自己在后世博物馆里看到状元卷般。

    这样的美感是多少人想要企及的?

    可这上善若水赋摆在自己面前,如何答之?

    这时候窗外风声作起,随即一场秋雨下了起来。

    章越立即拿油布将窗户遮起,防止卷面受雨,自己则点起了蜡烛在僧房里沉思。

    ps:明日更个长的。

两百二十章 结童入学,白首空归

    耑字要不要写?

    赋三百六十余字,章越平日在太学写的时候,一般控制在四百字以内。

    抄写三百余字对于章越而言就是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字数不长,但是……

    转眼间,一支烛已是快要灭了,章越定了定神又点起第二支蜡烛,解试至明日巳时前收卷。

    但章越还在思索。

    罢了,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不对,是遇事不决睡大觉。

    章越还是重新祭出这万事万灵的法宝。

    当即章越将尚缺‘上善若水赋’的卷子收入卷袋放在枕下,然后吹灭了蜡烛,躺至床上。

    这场夜雨雨势渐渐大了,考场上的风灯被秋雨打得左右摇摆,晃动的灯光在油布上摇曳生姿。

    秋雨之夜有些微凉,章越将薄被单往身上紧了紧。

    章越突然发觉,以往着枕秒睡的自己,居然失眠了……

    章越在床上翻来覆去,尽管想尽办法了,但就是睡不着。

    各种心事浮上心头,如何压也压不住。

    大哥,大嫂,章惇,章丘,赵押司,彭经义,郭学究,师娘,郭林,章友直,章望之,何七,黄好义,蔡确,向七,刘佐。

    这些人如今天南地北各在一处,但都在章越的眼前走马灯般转了一遍。

    章越烦躁之下,一怒之下掀被坐起,真是她娘的神奇,自己居然也有失眠的一天。

    这是遇到了神秘力量了吗?关键时候掉链子?

    章越披上衣裳,揭开罩在窗上的油布,灯光照入了考房,再望向更远处铁塔已难以分辨,黑色的夜,如墨的雨,浸透在天地之间。

    章越看着这夜雨及忆起的故人,不知为何想起了黄庭坚的一首诗。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章越正沉吟时,突闻旁边赞了一句:“好句,好一个‘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章越陡闻此言不由一愣,谁自己本不愿抄诗的,奈何偷听的人怎么却无处不在。蹲墙角有意思么?

    蹲墙角之人继续言道:“听声音兄台似年纪轻轻,怎会道出这等感伤至深的诗句来。”

    这不是昨日第一个拿钱买面吃的人,章越道:“心有所感罢了,倒不是刻意为之。”

    对方笑道:“倒不是我失言,只是此诗触及了我‘结童入学,白首空归’之情,想当初不少老友从天南地北一处共学,如今唯有我仍不知好歹,一意求此功名,想到孤身一人实是寂寞难堪啊。”

    结童入学,白首空归。

    章越也不由惆怅。

    说话间一名公人提着灯道:“何人在此说话,考场上不许交头接耳。”

    此刻章越收回了思绪,重新点了蜡烛。

    雨声一点一点地拨动思绪,章越从卷袋从取出卷纸来铺纸于桌,略一宁神提笔写下赋来。

    所有命运馈赠之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换句话说,自己能考得上的为何要作弊?

    当然作弊的话就更十拿九稳了,但不能为了不冒这个风险,而承受另一等代价。

    这时不远考房突响起异动,旁人道:“不好了,不好了,此人犯疾了。”

    一旁公人骂骂咧咧地开了房门,几人与医官一并入了考房。

    雨已是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门板充作担架从考房里抬出。

    在后抬着担架的公人辱骂道:“这么大把年纪在此作甚,就算中了进士作了官,又有几日好活?”

    在前抬着担架的公人言道:“人家好歹也是秀才公。”

    “怕什么,欺老不欺少。”

    那担架上的白发考生摇了摇头,眼角垂下泪来,然后用如同枯木般的手拭泪。

    章越见到那老考生再度想到了‘结童入学,白首空归’的话。

    不过章越没有分心,在早已打好的草稿下,一篇数百字的赋,不久写毕。

    写完之后,章越觉得格外的神清气爽,念头通达之意直贯脑中。最后章越吹干墨渍,将卷子收入卷袋放于枕下,合衣而睡。

    这一下立即睡着了。

    睡梦中,章越看到了很多故事。

    等到了天明时,就听得考房外拍门道:“醒了,醒了,再过一个时辰清考房了。”

    章越睁开眼睛,将考房里收拾了一番,将香炉被单一并归纳清楚,坐在桌前等候。

    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考房传来外开锁之声,一名考官走进了考房,对方见了章越拱手作揖,章越亦还了一个深揖。

    考官对章越道:“姓名?”

    章越道:“国子监养正斋章越!”

    考官点了点头道:“本官听说过你,卷子何在?”

    章越当即双手奉上。

    考官扫了一眼,又看向章越,脸上的严肃之色化为欣赏之情。

    “吾乃李大临,你收拾下出场吧!”

    说完考官挟卷出门。

    章越则背上考箱,走出考房。待到了大门处,章越略一停顿,转过身来对着住了三日的考房长揖,这才从容离去。

    考场外雨早已停了,地上有些湿漉,各房考毕的考生都在收拾准备离去。

    章越见到正走出考房的黄履问道:“如何?”

    黄履道:“已成定局何必再言,到时看榜就是。”

    章越点点头道:“好,一切随缘。”

    二人一并笑了,然后共同走出考场,去时步履格外轻快。此刻雨过天晴,铁塔在侧,日头从云隙处破出,将金光洒在二人的路上。

    二人走出考场等了一会,见了何七与王俊民正满面春风地从考场走出,当章越看向他们,却见何七也立即看到自己。

    真是个聪明伶俐,反应极快的人儿。

    章越与何七各自是远远对揖。

    “安中,怎么看何七此人?”

    黄履道:“似直实曲,似曲实直。即便寻机取巧过了解试,到了省试又如何?”

    黄履之意,连解试都要作弊过关,到了省试就没戏了。宋朝不似明清又没有举人的功名。

    章越点头道:“故知者不走捷径。”

    “然也。”

    片刻后孙过也是步出,一脸郁郁之色。

    章越,黄履见孙过一句不言,也不好再问。

    半天后郭林也是步出,他的神情倒没什么变化,进考场前与出考场后差不多。

    郭林与章越他们打了招呼后,即与南监的同窗一并离去了。

    回到太学之后,参与别头试的官宦子弟也同回太学了。

    养正斋里所有同窗二十二人都在。

    章越看着这一幕也很感慨,以往解试省试放榜之后,这些人悲喜各是不同,命运要么上要么下,将来境遇从此云泥之别了。

    就似刘佐向七那般一对最好的朋友彼此反目成仇。但如今榜单未贴,没有谁高谁低,大家都还是同窗。

    章越提议去酒肆喝酒后,同斋同窗有一大半响应,似孙过等人似没什么心情,但也没有拒绝。

    到了酒肆后,章越与同窗聚在一处,却见人人脸上还有等凝重。

    不过几杯酒下肚,大家都放开不少。

    两年半前来至太学的一幕仍是历历在目。

    章越举杯对众同窗道:“我与诸位相交有的长,有的短,总算同窗一场,今日此酒过后或许有人即离了太学了,此生不复相见。”

    “但我有一言赠之,也是别人赠我的。人生在世当随缘,惜缘,不攀缘。”

    听到章越这话,众同窗皆放下酒盏,思索起章越的话来。

    一贯沉默的范祖禹起身道:“斋长说得好,何为随缘,我们同窗在此即是。大家相处是一段缘法,合得来就相处,合不来不过于老死不相往来。因为是同斋同窗,而不必刻意结交。”

    韩忠彦道:“那我说说,惜缘,我等都是布衣之交,同窗共学,没有经历官场的倾轧。日后无论如何,此情此义都是长存心中,既是密友自当珍惜,不用动不动就割袍断义。即便是泛泛之交,他们山水相逢时,大家坐下来能坐下,拿少年之事下酒,也是惜缘了。”

    “最后就是不攀缘”黄履笑道,“……以后各自身份悬殊,有人位列三品,有人不过布衣,大家相逢互不打扰就好,这就是不攀缘了。”

    众人听了黄履的话都是大笑。

    章越也是笑了,举起酒杯道:“缘分之事,随缘而来,随缘而去。我等在此同窗即是缘法,即是缘法就讲随缘,随缘就是恰到好处,一分也多不得,一分假不得。”

    “故而不随缘来的交情,难免掺杂利欲之心,既因利欲聚,也因利欲散,至于攀缘来的交情真不得,也留不住。即是我们随缘在此,若不惜缘,再好的缘分日后也会疏远淡去。”

    众同窗们都是举杯酣畅同饮。

    章越心底感慨,毕业后的同学会才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但数年后的同学再聚就不同了。

    同窗之间有了高低上下,张口就是十个亿的小项目时,味道就有些不对了。

    年少时的美好只封存在于记忆中,回到了眼前,现实会将美好击碎的。

    章越有点感伤,又想起了那句“结童入学,白首空归”。

    当初入太学时,人人皆抱着学有所成之志,历经多年蹉跎后,为何却是落了个空手而归。若早知如此,何必又将最好的年华用在此处。

    当年从私塾,县学一起共学的同窗,如今不知散落何处?是不是与自己一般,面对空空的酒杯也满怀惆怅,可曾被重重的现实压弯了腰?

    想到这里,章越与众人大口大口的喝酒。

    ps:捂脸,就这么多。随缘吧!

两百二十一章 圈子

    考完之后,章越他们自有一等疲乏,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

    不说别的,就是三日闷在考场里,也是难受极了。一场大醉后,众人都在太学里趴窝了,先睡个天昏地暗再说,下面就是放榜前的各种放纵。

    不过同窗之间也有分别,有的人就同没事人般。解试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过场。

    似韩忠彦那般世面见得多,家中有个宰相老爹提携着,遇到大事小事都是从容,国子监的解试当然也不在话。

    听闻解试前一日,他还与一位青楼女子打得火热,还作了好几首艳词这般,在京师的读书人里是传得沸沸扬扬。

    到了解试那日,还是家仆将他从青楼女子床上扶起直接送入考场。

    黄好义他们虽平日对韩忠彦颇多鄙夷,但谈论此人时暗暗都有等羡慕之心,毕竟在他们眼底青楼中那些惊艳的时光,铭刻记忆的女子是可望不可及的。

    可在韩忠彦的回忆里,不过一场大汗淋漓的运动罢了,或成了衙内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众人之中,黄好义是最嫉妒韩忠彦的,但从不敢正面说。背后数次编排韩忠彦的话,不知为何被人传入韩忠彦的耳里。

    结果有次章越不在时,黄好义被韩忠彦在馔堂碰见,当着众人的面甩了个女人的肚兜在他脸上。

    黄好义被羞辱了也不敢作声,甚至与不敢与章越说。

    从此之后黄好义为人倒是低调许多,不敢再乱说话。

    至于章越知道后,也为黄好义有些悲鸣。

    在太学里,似他和黄履这样的寒门学子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黄好义这样不上不下的。

    他身上既没有寒门学子那股子拔刀见血的狠劲,为人处事也不够八面玲珑,身世背景又不如韩忠彦。故而不上不下的黄好义的反是可悲的。

    韩忠彦他们平日欺辱的,也正是如黄好义这般的。

    但话说回来,如今的黄好义倒是令章越省心不少。

    毕竟不经打击老天真。

    解试后,令章越担心的反是孙过。

    解试后数日,孙过的心态越来越阴郁。

    章越有一次看不过去了,找他聊天。

    孙过直言道:“斋长,是不是世上除有血脉之亲外,无一真正朋友。”

    章越道:“怎有此说?”

    孙过苦笑道:“我如今看开了许多了,诗书误我二十年,最误古今人的莫过道德二字,似韩忠彦那样的人,讲道德么?不然也,但为何他却是太学里最风光最得意的。”

    章越道:“子夏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师朴他虽小处有亏,但大处还是可以的。”

    孙过摇头道:“斋长,当初你也不是这么说师朴的,如今你也……”

    章越道:“人哪有一下就看得准的。”

    孙过道:“不,当初斋长不喜师朴是因为他挑衅你的威信,但如今他倒可给你好处,你自替他说好话了。”

    “是啊,也亏诗书上整日写什么道德二字,最是误人,若是我早知人与人间交往在于一个利字,也不会浑浑噩噩至今了。”

    “怎可如此讲?你莫想得偏了。”

    孙过苦笑道:“斋长你看道德二字,都是对我们这些寒门子弟而言的,因为我们只知道谈感情讲面子,他们呢?唯有一个利字。”

    “好比我很看重一个人,故而我对他好,但我器重他,他就器重我了么?”

    章越一愣问道:“你道得是淳甫?”

    孙过道:“我是将淳甫当挚友,但他近来愈发疏远我。”

    章越道:“我与你说过,以往斋舍里刘佐,向七二人是如何从好朋友至绝交的?”

    “至于淳甫,他不是这样的人,但你近来倒是太过……如此换了谁也不会喜欢的。”

    “是。”孙过没料到章越如此说,面泛怒色又压抑了下去。

    章越摇了摇头,自己好心宽慰他几句,反是被怪上了。

    章越拍了拍孙过的肩膀道:“等解试放榜后再与你长聊。”

    “斋长平日对我照拂最多,我心底是有数的。”孙过言道。

    章越闻言笑了笑道:“不值一提,你因解试未放榜,心底焦躁也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心底话不妨与我和淳甫多说。”

    “多说伤人。”孙过垂下头。

    章越看着孙过,知道对方是内心极敏感的人。

    章越笑道:“那也要说话,还要如你我今日这般讲真话,若怕伤人,真话可以不全说,但假话不可说。假话常骗不了人反而会骗了自己。”

    孙过一愣,然后向章越称谢。

    之后孙过的情绪倒是平缓下来。

    就在解试放榜前两日,韩忠彦突找到了章越笑着道:“三郎,今午我们在台上有酒宴,你要来否?”

    章越一愣道:“是何人往来?”

    韩忠彦道:“都是平日常聚的,其中似文家六郎君你也是熟识的。”

    文六郎君就是文及甫。听了对方名字,章越大约猜到是什么聚会。

    章越听了韩忠彦的话,感觉似要拉自己进他的圈子。

    章越道:“还是等放榜以后,如今倒是没什么心情。”

    韩忠彦笑道:“以三郎之才,还担心此事么?”

    章越闻言问道:“听韩兄的口风,似已知解榜……”

    韩忠彦笑道:“这我可是没说,你莫要乱猜,我爹爹知晓了,非家法处置我才是。”

    章越知道有一等否认就是承认,这已是无形一等暗示了。其实这时候解试名次已出,但不过只是考试成绩,还不能一锤定音。考官还会与国子监的官员商议,决定最后解送名次。

    这是一个多方面的博弈的结果,考官是受官家与宰相的委派,至于国子监也要从分一杯羹,但初步的榜单已是有了,似韩衙内这样的人,要知道名单倒是不难。

    章越道:“我岂敢乱猜,师朴的话我可是字字守口如瓶。”

    韩忠彦笑道:“知道三郎是靠得住的朋友。你也知道汴京虽是很大,但能被我邀至台上吃酒的人可不多。”

    韩忠彦的话透出了一等优越感,但也是对章越的认可。

    中了彩票有几千万身家的人,绝不会得到千万富翁圈子的认同。

    同样仅凭在太学里才华横溢,章越也得不到韩忠彦他们认可,定是有其他的方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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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