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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两百二十二章 表白

    韩忠彦圈子,那都是生来富贵的衙内们,绝对的高端。

    进了这个圈子,当然是有好处的,若运作得当,最不济也能当个掮客。掮客不是水浒传里帮高衙内害林冲的陆虞候,那不过是帮闲,还称不上掮客的程度。

    但掮客干的活还是于这差不多的。

    一桌连韩衙内在内不过七人,章越吃了个饭还听了几句。

    章越看了他们也算勾勒个大概,韩忠彦,文及甫他们这些朋友,有这样那样的性格,有的还有几分张扬,不过就算与你坐在一起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也是在观察你揣测你。

    他们交往与人交往间很有距离感,同时很爱及面子。

    从不攀缘来说,章越是没必要往这个圈子里凑。章越一直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是你进了这个圈子,就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但韩忠彦既是邀请,自己必须给足他面子才是。章越也没有清高到,认为自己以后就不与这个圈子里的人打交道了。

    当然韩忠彦,文及甫都给足了章越面子,倒让章越丝毫不觉得冷场。

    章越吃了酒即是告退,距离解试放榜还有一日。

    午后大相国寺的烧朱院里。

    食客如云,人声鼎沸。

    这里是如同苍蝇馆子的存在,要寻个济楚的座儿实在是难。

    与韩忠彦,文及甫等衙内饮宴后,章越来到了此处,与两三名不相熟的食客拼作一桌。

    伙计前来相询,章越道了句照旧。

    伙计称是一声,即吆喝道:“一角酒,烤五花,再来一碟紫苏叶。”

    一旁食客看了笑了笑道:“秀才公,才吃这些。”

    章越道:“方才已是吃了一顿。”

    “难怪,难怪。”

    章越抬起头但见眼前之人抱着一个大肘子硬啃。

    不久伙计端菜上桌。

    章越用筷子夹起一块烤好得五花肉,用紫苏叶一卷然后送入口中。

    烧朱院的烤五花是名不虚传的,诀窍就在于这五花够肥够腻。

    当章越咬开紫苏叶后,那油腻腻的肥肉顿时在口中绽放,化作了甘爽的油汁,至于紫苏叶的搭配又稍稍解掉了些许油腻,使得口中的烤五花口感更丰富,再嚼至深处那焦皮的劲道在牙间反复跳动,实在耐嚼。

    如此吃大一口,再喝口小酒,味道顿时涨满,酒香满齿。

    章越一口酒就一口五花肉,顿时将同桌里几位客人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咂巴咂巴嘴心道,居然还有如此吃法,秀才公果然会玩。

    “伙计,上紫苏叶与烤五花。”

    “我也是。”

    汴京最时兴的饮子就是紫苏熟水,酒家里的紫苏叶是要多少有多少。

    一人不由赞道:“秀才这法子不仅是斯文,且还极香。”

    “正是,正是。”

    一旁有位读书人摇头晃脑道:“子曰,君子不食溷豚,若日日有此食之,不为君子又如何。”

    章越自顾吃着美食,却没料到令旁桌之人掀起了效仿之风,过了几日便是风靡了汴京城。

    章越吃完之后,拍了拍鼓起的小肚子,满意地朝蒐集斋走去。

    说来汴京的生活还真是繁华。汴京有五十余座勾栏瓦舍,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每日都有杂剧上演,从白天一直演至深夜,没有停歇的。

    汴京里的百姓只要有闲有钱,不论寒暑风雨,都往勾栏瓦舍里跑,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的景象。

    至元一朝也保留此景,元曲也多是从宋朝的杂剧南戏流传开来,并达到了巅峰。可惜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璋不喜民间娱乐,从此取消勾栏瓦舍了。

    章越也不由动念去勾栏瓦舍去看看,毕竟来了汴京至今也没去见识见识。

    听闻最好看的还要属女相扑呢,听闻女相扑穿着都很是……以道德楷模著称的司马光看不下去了骂此为‘妇人臝戏’,但谁叫咱们老百姓就是这么爱看呢,就是这么俗呢,听闻还有男女厮扑如此深受广大男观众喜闻乐见的环节……

    章越想着女相扑手来到了蒐集斋,没办法,他还是要为每个月十几贯钱打算,否则日后连给女相扑手刷火箭的钱都给不起。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为了碎银几两。”

    “偏偏这碎银几两,可解世间万种惆怅。”

    章越念着诗走进了蒐古斋里,继续为了生计奔波,不对,这是叫敬业精神。

    前些日子章越接了个十二贯的钱的大单,如今正好将印章送来。

    章越到了蒐古斋坐了一会,听得伙计道:“东家,来刻章的客人到了。”

    章越当即出迎,一个章十二贯,那是必须恭敬的!

    当章越见到来人,却见那日与王魁相识女子。

    “富家娘子有礼了。”章越行礼言道。

    富家娘子点了点头,径直入内坐在了主位。

    章越吩咐上茶,然后问道:“不知娘子要刻如何的章?”

    富家娘子呷了口茶道:“章秀才可是刚考完了解试?”

    章越道:“多谢娘子关心,正是如此,如今在等明日揭榜。”

    富家娘子笑道:“章家郎君年纪轻轻即入太学,想来桂榜题名也是十拿九稳吧。”

    章越笑道:“那可不敢当,富家娘子可是因家中什么人要考试,故而要我刻几句吉利话于章上么?如此倒是简单。”

    富家娘子闻言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章越:“哦?”

    富家娘子道:“章秀才刻这几个字就好了。”

    章越道:“娘子请说。”

    富家娘子道:“上句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章越心道,这是你家富相公要学曹操招贤纳士么?这也太招摇了。

    “下句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章越心道,原来是给心上人的。

    章越道:“明白了,不知娘子何日要取?”

    “如今就取,章秀才,我想亲眼看你刻来。”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道:“好。”

    章越当即取印刻章。

    富家娘子看了问道:“章秀才刻章横竖只用一刀。”

    章越道:“恩,不反复。”

    富家娘子继续看着。

    富家娘子看了一阵后道:“好好,今日看来才知这世间,真有这巧工。”

    章越笑道:“吃饭的手艺,让娘子见笑了。”

    富家娘子问道:“章秀才可曾婚配?”

    章越道:“有了。”

    “是,哪家的女子。”

    “这我不好说。”

    富家娘子冷笑几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吴家的十七娘子,我特意去看过,真是天仙般的人儿。”

    章越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又低头刻章道:“既是知道了,为何还来相问?”

    富家娘子冷笑道:“看你这人实诚不实诚罢了。实话告诉你,我伯公自给我许配了他人了,但是许配归于许配,我却看不起此人。”

    “为何看不起?日后都是要当夫妻的,俗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枕眠。”

    富家娘子冷笑道:“不过是贪图我富家的权势来得,为何要看得起?”

    章越道:“高门大户,婚事多不由人,富家娘子也不必难过,或许日子久了就和顺了。”

    “你这话倒是言不由衷。说来我毕竟不是亲孙女,将我早日嫁出去,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章秀才可知,我心底早有个中意的人了。”

    章越听了一愣心想,此事你一个闺中女子与我吐露做什么?

    章越本不愿意听,但还是忍不住八卦道:“哦?那姑娘这位意中人是谁呢?”

    章越心想前几日似看她与王魁走得很近,不会是王魁吧。

    料想王魁此人倒是温和的性子,貌虽不出众,但也看得过去,最要紧是才华高啊!富家姑娘要倾心于他倒是理所当然的事。

    富家娘子道:“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杨大年这对联说得真好。是了,听说章秀才与杨大年是亲戚么?”

    章越道:“确实……不知姑娘意中人是谁?”

    富家娘子道:“反正章秀才也是不知,若不知道这位意中人有了意中人,不然今日我也不会在爹爹面前,答允下这婚事。”

    沉默了一阵,富家娘子还以为章越已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问道:“章秀才,怎么不说了?”

    章越道:“这里需用神。”

    富家娘子道:“章秀才,你解试……罢了,明日看榜即知。”

    这时章越也已将章刻好了。

    富家娘子笑了笑,当即付了钱,当即离去。

    章越道:“娘子,你的印章纳下了?”

    富家娘子笑了笑道:“不,赠你了。”

    说到这句,她即是离去了。

    章越看了这印章愣了半响,思索了许久方道:“那富家姑娘说的意中人,莫非是我不成?”

    章越有些不明白了,这富家娘子都已许配给人家了,为何要赶着与自己来说此事?

    不过以往师兄曾与自己说过。

    喜欢一个人告诉她,有时并不是要得到什么,而是告诉她,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遇到什么事情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要记起来至少有个人曾经喜欢过你,你不要因为遇到困难而自暴自弃。

    当时章越听得很是感动,不过听说师兄在学校里一年就表白了七八个妹子,由此可知师兄一直是心存善良的人。

    次日解试终于放榜。

两百二十三章 放榜

    国子监解试放榜与其他解试放榜有所不同。

    在放榜前,各个参加解试的士子要去国子监三鉴堂上见主副考官及国子监有司官员一面。

    科举是天子和朝廷主张的一套,但在官员眼底仍是倔强地执行九品中正,乡里选举这一套,将选人大权从朝廷转至自己身上。

    到底如何转至自己身上?

    就是放榜之日,官员在上午会召集考生面试,当面问几句话就是。

    官员的目的,就是将考试权和选举权分开。

    但此举遭到了学生们的不满,朝廷更不愿意。

    有为之君都是要把用人之权把握在自己手中,原先汉朝时就是乡里选举为选人方式,但曹操为汉相后,多次颁布‘唯才是举’令,选拔了有才华的寒士,改变由士人操控举贤的用人方式。

    到了后期曹魏与士族妥协,改用‘九品官人法’,虽说又恢复到乡里选举的老路上,但其实放宽了用人的资格,与汉朝选举制相比加强了朝廷用人的权力。

    到了宋朝就相对更公平了,在照顾了官宦士族与唯才是举之间达到了一定的平衡。

    至于朝廷不愿将用人之权放至考官手中,于是考官还是要将选举权把握手中,至少走个过场还是要的。

    解试这个过场,考官称之为‘面挑’。

    国子监虽有六百解额,但面挑之人不到七百之数。

    考官们这日会从早看到晚,最后再行放榜。

    换句话说,入面挑之人不一定最后榜上有名,但不入面挑之选的人,肯定榜上无名。此举就类似于省试,殿试。

    官员们选拔的省试之后,天子为了显示将用人之权把握在自己手上,还会搞个殿试,决定最后名次还有筛一部分人。

    故而殿试之后进士们自称天子门生,也就是这个道理。

    放榜前夜,养正斋的学子都留在斋舍里。

    有人是焦急地来回踱步,也有人则是成竹在胸,有人则是不屑于外。

    反正说得是谁,大家都清楚就是。

    章越倒是不着急,因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太学里学正学谕,各斋的斋长斋谕无论考得好坏,最后都会入‘面挑’的。

    虽说考得如何,榜前已定,但这一经历着实是折磨人。

    此时此刻,章越想起了章衡与自己说得一番话。

    那就是成功者的经验。

    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不断的成功是自我实现的一等方式,当你能战胜困难,攀登至山峰时,就会克服自卑,自怯,自我怀疑等等情绪。

    就好比一支军队,一支弱旅如果一直打胜战,那么最后逐渐就会变为无敌雄师,哪怕对方是再强的军队,都有信心与之一战,逢敌亮剑。

    科举考试也是这样,从考入县学,再至保送太学,如今则是从太学至解试。

    考试虽不透明但至少公开。

    有的人辛苦贡献了十几年几十年,但在领导那边却始终没有准信,前面说你太年轻,让老同志先上,后面说你年纪太大,要从年轻人中选拔,一直叫你等等等,始终升不了职。

    不等前功尽弃,逐渐被边缘化,等了啥事都是你干,且又遥遥无期。

    科举是公平的,考上考不上一见即知。

    解试时同场竞技的都是各中翘楚,但最后谁能脱颖而出?

    “斋长,卢直讲让你去一趟。”

    同斋的人都是竖起耳朵来,章越应了一声,当即出门走到了直讲室里。

    “见过直讲。”

    卢直讲见到章越,满脸是笑,从桌案后站起身道:“度之来了。你们养正斋此番着实考得不错。”

    章越道:“都是平日直讲教导之功,正所谓名师出高徒。”

    卢直讲闻言笑道:“其实你不表功,我也晓得,太学各斋之中,你们养正斋之学风最是纯粹端正,在我们几个直讲中对你是有口皆碑的。不说其他,仅是上一次大疫,你们养正斋人人足不出户,闭门苦读,无一人染病也是各斋中仅有的。”

    “何为养正?易云,蒙以养正。可是还有另一义,你不是擅治孟子么?孟子日,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何为浩然之气呢?不求于外,不愧于心,养心中之正也,直也。”

    章越躬身道:“学生受教了。”

    卢直讲笑道:“你身为斋长德能之出色,治斋之严谨,太学也会就此向考官陈述的。”

    章越矜持称谢后,拿着名单走回了斋舍。

    章越回到炉亭,但见不少人围了上来,也有人故作镇定地读书,还有人则是躲在斋舍里不出。

    看着众人的目光,章越拿起名单念至道:“明日面挑的有韩忠彦,范祖禹……章越,黄履……都在这了。”

    “斋长我的名字可在上面?”

    见到对方的神情,章越心底不忍道:“拿去看吧。”

    那人手颤着拿过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一番后,终于抱头蹲了下去。

    其他人则争着传阅名单。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一人至章越入内后,从始至终也没朝他这里看来,只是捧着书读。读了一半后,终于忍不住含着泪念了这首孟郊的‘再下第诗’。

    那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连孩童都知道,可是谁又知道孟郊曾两度下第。这首诗是他第二度下第时所念的。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连起来读别有滋味。

    几人欢喜几人愁。

    章越走回斋舍时,却见黄好义点了火盆,正将自己诗稿文章尽数丢进去烧。

    章越见了连忙抢过骂道:“你疯了?”

    “休要管我。”黄好义确实如发了疯一般。

    一旁的黄履,范祖禹上前帮章越压住黄好义。黄好义最后举手掩面,蹲着痛哭。

    另一旁孙过躺在塌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屋顶,口中则是念念有词。众人看去相对于黄好义,孙过更令人担心。

    章越看了这一幕心想,别头试虽说接近二取一,但黄好义还是落榜了。至于寒门解试虽说六七人里取一人,但没有任何门路黄履依旧能入面挑。

    虽说有难易之分,但分母再大,能考上了就是那个一,分母再小,考不上也是个零。

    科举就如此格外残酷而真实。

    一夜无话,次日一大早入‘面挑’的众考生早早至三鉴堂外排队。

    至于三鉴堂中,杨洙,司马光,李大临等人正在堂上,一旁则是国子监的官员,因为起得太早,不少人都打起了呵欠。

    学吏端了茶给几位官员,漱口解乏之后,面挑开始。

    既是面挑,别头试出身与寒门出身的学生自是混在一处。

    不过这些官员们自是阅人无数,不用看家状,几句话即看出来人的出身。

    拘谨放不开的,面对考官手脚都不知放哪的,多是寒门考生,但也不是全部,家境稍好或有人提点,会从容许多。不过又有几个敢说话的,目的性又太明显,令人听了不舒服。

    官宦人家的子弟,谈吐都颇为出众,能够点到即止,而且甚有心机,极能从考官的言谈表情中察言观色出一二来,从而改变应答的策略。

    如此子弟面挑谁也挑不出错来,但问题也就是在于此……

    至于诗书人家出来的子弟,有些清高,其中也分为礼数周到和不周到的,可是身上那股骄傲劲,远远的一眼就瞧出来了。

    虽说从面试之中,也不敢判断这些考生以后走上官场后仕途如何下个断语。但考官从这一面之词里,已可以下个结论,一般能对个七八成。

    章越站在三鉴堂外,看着不断有考生进进出出。

    考生进入之内大多数是神情紧张,出来之后已是轻松自如,不少人说说笑笑。考官也不是为难他们,多是问些极简单之话,纯粹就是过场而已。

    不过也有几人表情痛苦,看来是被刁难了。

    章越在人群中看了何七,王魁,他们二人笑着与章越拱手,章越亦是还礼。

    但章越左看右看也不见郭林的身影。正当章越没有指望时,却见郭林排在队末,笑着与他招手。

    章越笑着挥手,一块大石头从心底落下,这一刻有些释然。

    此时此刻,章越不由想起年少时读书的光景。

    他与郭林从一个小山村走到县城,再从县城来至国子监……最终天道还是会酬勤的。

    功名再俗,但人人却趋之若鹜,总还有他价值所在,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

    别看及第以后的风光,因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了失败者的努力,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就算失败了也无妨,郭林如此的品格,将来教出的子弟一定不会差,因为身教胜过言传,如此能报在下一代。

    学吏叫到章越。

    章越称是,一震衣袍登上台阶。

    章越走上三鉴堂时,目光扫过众考官不是在喝茶,即在看卷,一旁学吏高声曰:“太学养正斋章越入见。”

    但见考官闻声皆是看来,司马光抚须端视,一旁的李大临心道,此子一身缊袍,寒士无疑,但这气度倒是不凡。

    一旁国子监的官员则都是相熟的。

    众考官看了章越一眼,即不作太多关注。

    章越心底有数,面挑也是日后必备能力。好比作为一名官员与宰相道左相逢,他问你几句话,你如何回答?

    更重要的是君前奏对。

    宋朝的官家可不是明朝皇帝几十年不朝那等。

    宋朝官员要见皇帝还是很容易,先写申状,等中书皇帝批准了就可以见,然后閤门排期。

    就算你不积极,但官家也愿见官员,这份警惕是自出唐朝时被宦官宰相隔绝内外的前车之鉴。北宋虽经常有太后摄政,但最后却没有哪个皇帝是大权旁落的。

    一个解试面挑这也怕那怕,日后何谈见王安石,宋神宗。不过考官位上却是一位王安石的至交及日后死敌司马光。

    章越行礼之后,国子监直讲即向考官陈述章越在太学履历。

    寒士出身,十二岁考入县学,十四岁举入太学,十五岁为养正斋斋长。

    这履历相当漂亮,最后国子监官员给了章越评价之词是‘亮拔博才’,果真如卢直讲所言,国子监给了相当高的评价。

    台上四名考官已趁这功夫看完章越的家状,履历,及解试的卷子。

    然后考官会问章越两个问题。

    集贤校理杨绘本要出问,这时一旁的李大临轻咳一声,已先问道:“章度之,我看汝解试之卷上善若水赋。这上善若水语出老子,但汝却以孔子观于东流之水赋之,可乎?”

    章越行礼道:“回禀考官,孔子曾问礼老子,见于庄子。子弟问孔子,老子如何?孔子答曰:“鸟,我知它能飞;鱼,吾知它能游;兽,我知它能走。至于龙,吾不知其何以?吾所见老子也,其犹龙乎?”

    “孔子临大水必观之,言夫水,偏与诸生而无为也,德也。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义也。其洮洮乎不屈尽,道也。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而仞之谷不惧,勇也。主量必平,也法,盈不求概,正也。淖约微达,察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善化也。其万折也必东,正如君子之志也。”

    “孔子言水有德,义,道,勇,法,正,察,善化,志等等与老子所言‘上善’亦可互参。还请考官尊鉴。”

    章越答完,一旁国子监交头接耳,或是称许,或者与同僚相语。

    其中卢直讲更是与有荣焉,频频点头。

    上首李大临颔首道:“你此赋有章法却少意境,不过此赋引述老庄,荀子,孟子,论语,道德经,文虽平但可称博才。”

    章越明白,李大临此话就是点明自己的诗赋,只有套路缺乏真诚。

    没办法自己诗赋之才就是这么多,只能达到结构格式上的工整,但意境……那真的与后天的努力程度无关了。

    这真是一个人穷极一生也达到不了的高度,但有人生来就有了。

    这考场上的上善若水赋已是章越努力的极限了。

    杨洙听了李大临此论后,上下打量起章越。

    章越触及他的目光,不由心底一凛。

    这时候司马光出声。

    司马光道:“章度之汝于知行孰先论中言‘诚心至至知,至知即真善’之似孟论,论中遍采孟子之言。”

    “然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是皆得其偏而遗其大体也,善恶则人兼有之,是故虽圣人不能无恶,虽恶人不能无善也,好比种田,稻粱与藜莠并生于地。为善去恶,如除藜莠而得稻粱也。”

    “汝既用荀子之言,又兼治孟子之语,但此两家学说南辕北辙,不知何解?”

    章越心道你司马光原来是‘孟黑’,难怪后来与‘孟粉’王安石干起来。

    众考官都是讶异,一般考官一人问文章上的题目,一人则是笼统问之,好比修身之道,报国之志如何?

    但两问都质疑卷上,莫非这司马光与章越有什么过节不曾?

    却见章越从容道:“考官之言,学生受教了,令学生想起圣人所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孟子论性善,荀子论性恶,看来恰如一个铜钱的正反两面,非此即彼,然在学生眼底二者唯有不同而已。”

    主考官杨洙闻言,首先露出惊诧之色,司马光露出深思之色。

    “恰如考官所举稻粱与藜莠,在农夫眼底,以稻粱为善,以藜莠为恶。然若有一鸟非藜莠不食,厌稻谷,那于鸟眼中农夫之行是善是恶?我等又如何除恶扬善?”

    章越一言答完,在场众人皆是失语。

    一旁杨绘惊得笔都掉了也是不知。

    司马光抚须沉吟,点头道:“我已知矣。你就是章度之?”

    说到这里,司马光抬目审视章越。

    章越拱手道:“学生正是,学生之言孟浪了。”

    司马光道:“善恶之说,当世学者各执一词,老夫虽不赞同孟荀之论,但考你不过观你之才罢了。”

    “你能直言不隐,善也。”

    章越大喜躬身行礼,从堂上退下。

    然后四名考官皆是提笔在章越评注。

    杨洙与李大临不由皆看向司马光,但见司马光毫不停顿地在章越的名下写了一个‘优’。

    其余三名考官也同时在章越名下写了‘优’。

    “养正斋黄履!”一旁考吏大声言道。

    从三鉴堂步出,章越与黄履打了个照面,彼此点了点头,以示勉励。

    至于章越此刻不由是满头是汗。

    他寻了一处亭子坐下,但三鉴堂前,考生仍未散去,此刻已快到放榜了,从三鉴堂出来的考生各自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

    章越就如此坐着,看着天边乌云聚集,马上就是一场骤雨的样子。

    片刻后,考生已都是面挑完毕。

    三鉴堂附近考生都被清空,显然最后定榜。

    眼见就要下大雨了,但考生却没一人离去。

    章越在人群中看见了孙过。孙过脸色有些苍白,他今日虽未经大挑,但还是来看榜了。他看榜不是看自己中了没有,而是为了让自己死心。

    章越心底暗暗为孙过难过。

    榜单未颁,但雨终于下了来。

    章越看着雨初时小然后大,耳边都是哗哗的雨声。考生从场中四散跑到屋檐下躲雨,也有人跑到亭子里来。

    秋雨丰沛,令天色有些昏暗,三鉴堂上都点起了烛。

    想必堂上考官们正紧张地填榜,左右考生都看着这一幕。

    三鉴堂里,填榜已用了半个时辰,此刻主考官杨洙正在窗边看着这场大雨,于烛火下抚须沉吟。半响后,主考官杨洙转过头对左右道:“张榜吧!”

    这时三鉴堂的大门一开。

    数人高呼道:“放榜了,放榜了。”

    众考生不顾大雨,纷纷随榜而去,章越也想起身冒雨前去看榜,但却尴尬地发现自己……腿麻了。

    竟然坐了这么久,章越右手扶着大腿在亭内,单腿跳了几步,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

    章越孤身一人坐在亭内,看着国子监张榜的照壁前挤满了人,近一半的人打了雨伞,看去乌蓬蓬的。

    除了考生之外,还有考生家人也纷入国子监来看榜,不少人还怕看不真切,提前挑了灯笼来看榜。

    章越坐在亭间安坐,大有坐看旁人争王侯,我自的巍然不动的气势。

    这一坐,乍看来倒真坐出几分闲云野鹤,视功名如浮云的意境来。

    其实章越外看淡定,但心底却焦急如焚,额上汗珠滴落,只恨此腿实在不争气啊。

    “我中了。”远处一人拍手欢笑。

    “我也中了,哈哈。”又一人仰头大笑,将伞丢在一旁。

    章越看有数人抱作一团,又是笑又是哭。

    这一幕看得章越即是高兴,又是深有感触。

    王魁,何七对着榜上指指点点,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

    终于有人渐渐黯然离去,孙过也不打伞,一人落寂地走在雨中。

    孙过经过处,正有一位考生得意,一家人老幼皆有在旁齐声笑着。

    远处郭林正在雨中抹泪,一旁几位同窗正在他身旁言语,似正在恭贺他。

    不断有人从榜前散去,远远地看见萤萤灯火来了,又见灯火于雨中闪动远去。

    章越心底怀疑着,若是我中了,为何没有人来恭贺我,让我一人独坐在此。

    言语间,一人终于走来,正是诸科的太学生,他一见章越似有几分眼熟。

    “度之,你怎不去看榜?”

    章越笑了笑没有答。

    这时黄履从雨中疾步往亭中步来,章越立即站起身来,他先看黄履的表情。

    “度之,恭喜了。”

    章越终于安下心来,看着黄履的样子道:“安中,你也中了?”

    黄履点点头,章越忍不住一拳砸在他肩上大笑道:“看榜去!”

    “哈,兄台,借伞一用!”章越向亭中的诸科考生言道。

    雨打伞上,章越鞋履踢踏过水坑中,不一会鞋袜尽湿,到了这一刻他已不管不顾。

    “度之来了!”

    “度之怎么姗姗来迟。”

    “哈哈,度之,何其缓也。”

    同窗们见了章越,黄履面上都是笑着,不过神色却有些复杂,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们看榜。

    章越与黄履来到榜单前,从上往下不一会找到自己名字。

    “进士科第三名,章越!”

两百二十四章 尽心

    榜单高列在照壁上。

    雨水打在纸伞上发出蓬蓬的声音。

    看着自己的名字高列第三位,章越一瞬间有些难以相信,觉得有些似幻似真。

    及第之情,确是是令人可以反复寻味。

    正如范进中举时,一个老秀才几十年不第,一朝中举那时的心情。

    不过比起及第,最重要的还是自我实现。

    好比方才在考场里,司马光问自己为什么信奉孟子性善之论,而不是善恶混杂之论。

    那么到底性善呢?

    对章越而言,尽心即是性善。

    正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不是本性是至善,是能知自己的本性,就是至善。

    农夫喜欢稻粱去杂草是善。喜欢杂草而去除稻粱的也是善,灭霸不算……

    往心底至善处去努力,就是事功。

    我喜欢那个往自我实现路上努力的自己,那个追逐月光的少年,也终被月光所照亮。

    在这一刻章越觉得雨停了,四周人言语的话语也停了,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自己一人。

    章越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正如他往前坚定地迈了一步。

    “哥哥,你可看到了我如今?”

    “度之!”

    “度之!”

    面对黄履等人言语,章越恍过神来,转过身拭去眼角的泪水道:“没事。”

    “哈,度之。”

    “度之,可有及第诗句吟一首呢?”

    旁人乘此言道。

    也有人道:“现在说这些作什么,还有省试殿试之后再吟也不迟。”

    “说得是,后面省试殿试只比解试更难,哪有这般容易。”

    章越点头道:“正是如此,然而‘关关难过,关关过’。”

    说得好,众同窗们都是抚掌赞道:“好一个‘关关难过,关关过’,不知可有下一句?”

    众人看向章越。黄履笑道:“不是‘夜夜难熬,夜夜熬’吧。”

    众人都是大笑。

    有人道:“前励志后沮丧,不好,不好。”

    章越道:“有一句,但不工整。‘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

    众人都轰然叫好。

    “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我等省试殿试上再聚首!”

    “当是如此。”

    众同窗们聚在一处说笑。

    一旁王魁,何七看向章越也是各有一番神情。

    王魁道:“我诗赋虽胜度之,但听闻他策论中《禹稷之功》倒是第一,如此说来度之倒胜我一筹了。”

    何七笑道:“俊民兄何必过谦,你可是国子元,而章度之终是屈居于你之下。”

    王魁,何七见章越看来,各自遥遥拱手相贺。

    不过这毕竟是太学,王魁虽是国子元,来贺王魁的人,终究不如章越和韩忠彦多。

    韩忠彦得解,还名列十五名。

    得解是意料之中,但列在十五名却意料之外。

    难免有人猜测,韩忠彦是不是在试卷中写了诸如‘我的宰相父亲’这样的题目。

    至于郭林与师长同窗一并离去,只能与章越遥遥致意,未来得及道贺。

    章越与同窗们说说笑笑,从榜前离去。

    “还是度之了得,方才我等争相看榜,唯独他坐在亭中避雨。”

    “度之这份气度真是了得,我猜他必是道,榜又不会跑,早一刻晚一刻看榜又有何不同。”

    “你看我等衣裳都是湿了,他却连衣角都是干净,准不定他心底还笑我等落汤鸡。”

    “岂敢,岂敢。”

    章越行了数十步,突停下脚步回望着照壁上的榜单。

    几颗槐树依旧立在那承风受雨,榜单前仍有不少人打着伞在那聊天,迟迟不愿离去。还有人仍是提着灯笼在榜单上一遍又一遍找自己的名字。

    不过人比方才争看榜单已少了许多,渐渐又有人陆续离去。

    方才热闹时,争相目睹,炙手可热的榜单,如今变得冷清,最后终无人理睬。

    欧阳修府上。

    欧阳发正在家中与妻子说话。

    “解试哪有那么易考,我也是数次不第,好容易一次解试得意,在省试里却是折了戟,这又得从头再来。”

    “三郎他第一次赴解试,也是碰碰运气,哪有一次就中了。这次就算不第,也算长长经验,到时候我以爹爹的名义,请几位考官聚一聚拿度之的文章请教一番,如此下一次解试就有底气了。”

    欧阳发之妻吴氏听了大怒道:“没有这般容易?那你出什么五年之约的臭主意。若章三郎迟迟不中,难道叫我妹妹空耗年华,陪着他等下去不成?”

    “可三郎解试不第,我有什么办法?”欧阳发道。

    “办法?当初要你带着三郎,拿着爹爹的名帖去考官家中一一拜访。哪知你推这个推那个的,这岂是没有办法。我看你就是不尽力,自顾着欧阳家的面子,不愿出面求人。”

    吴氏骂了几句。

    欧阳发叫屈道:“娘子,你如此可是冤杀了我。你以为拿出爹爹的名帖,考官各个都会卖面不成子。不错,有些官员会如此,但司马十二,李才元是什么人?我们拿了帖子上去,反叫人家看不起。”

    吴氏道:“什么瞧不起,司马十二,李才元不受,还有其他两个考官,他们也不受么?”

    欧阳发道:“就算受得又如何?若没有才具,就算侥幸过了解试,到了省试一下子也是白搭……”

    “休要说了,”吴氏骂道,“若我妹妹终身大事毁在你身上,以后我不会与你干休。”

    欧阳发,吴氏相互背过身,互不搭理。

    他们正在堂上只是等解试放榜的消息。

    一名下人匆匆入内道:“大郎君大娘子,放榜了,放榜了。”

    “如何?”

    “慢慢说。”

    下人笑道:“大郎君大娘子,喜事啊,章家小郎君高中国子监解试第三名!”

    “啊?”

    “当真?”

    欧阳发,吴氏都是露出大喜之色,目光相触在一处,随即又嫌弃别过头去。

    “千真万确啊!小人人老可眼没有花,一看完榜即回来禀大郎君和大娘子。”

    欧阳发重新坐下,重重地一拍腿喜道:“爹爹回府了否?我要亲自告知他此喜讯。”

    “要的。”

    正说话间,房门外又一名下人来禀道:“大郎君,大郎君,章三郎君过府来了,他说他此番得中国子监解试第三名。”

    欧阳发闻言高兴得合不拢嘴。

    章越高第后哪也没去,而是先赶到了欧阳府,这态度可不一般。

两百二十五章 如意郎君

    欧阳修府内。

    欧阳发向打听下人问道:“老爷在见什么官员,这般慎重,还不许外人打搅。”

    下人答道:“是一位来京述职的官员,听说是从真州来,现任军事推官,好似姓吕名惠卿,表字吉甫,对方乃闽地泉州人士,已与老爷谈了半个时辰了。”

    欧阳发道:“此人我晓得,是嘉祐二年的进士,当年曾上门一趟,爹爹倒是对他很是器重,以后你见了可不许有所怠慢。”

    “小人晓得。”

    欧阳发又道:“不过不许外人打搅,倒是不好带三郎去见爹爹。你先去禀告爹爹,说三郎取了国子监解试第三名,看看他如何计较。”

    “是,大郎君。”

    欧阳发心道,吕惠卿再如何,也比不上章越吧,人家可是自己日后的姻亲啊。

    当即欧阳发迎了出门,见到章越时满脸是笑:“三郎,我还道你此番中不了,连与娘子那边如何说辞都备好了,没料到你第一次考就中了,实在令我又惊又喜。”

    章越笑道:“真对不住,叫大郎君你失望,早知失手就好了。”

    欧阳发笑道:“失望好,失望得好,若你不中,恐怕我要被我娘子骂得……幸好,你替我争了一口气,也证明我与爹爹的目光没有错。”

    欧阳发说完退后一步审视起章越,点点头道:“两年半前,你初至京师,一转眼……咦,身量着实高了不少。”

    章越看欧阳发确是是打心眼里高兴。自己与欧阳发是朋友,但他如此欢喜,肯定不仅是因为朋友的关系,而是因为二人是将来的连襟。

    对于连襟,有的人是看重的,也有的人是不看重的。但欧阳发无疑是相当看重的。

    章越穿越至今虽有一段日子,但有时候对古人对亲情重视,还是有些不太明了。毕竟上一世自己没有大家族中生活的经历。

    欧阳发道:“三郎,你若是省试及第,立马要改口称我姐夫,不许下定后再叫。”

    章越看微微笑着道:“现在偷着叫也成啊。”

    二人都是捧腹大笑。

    欧阳发笑道:“那好,暂且先记着。来来,将你及第经过好好与我说说。”

    此刻在欧阳修的客厅。

    欧阳修屡屡大笑。他看着坐在他下首的年轻官员称许道:“吉甫不仅经术明了,兼有吏材,实在是难得。这一番你在真州任官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对方谦虚了几句。

    这时下人至欧阳修这说了几句,欧阳修喜道:“甚好,甚好,度之竟得了第三,不过我如今抽不开身,让发儿招呼就是,是了,要紧的还是让度之去吴府一趟报喜,我这随时都可以来。”

    下人称是离去。

    欧阳修对吕惠卿道:“章伯益的子侄今科中了国子监第三,如今来府上报喜,此子乃当今唯一得他篆书真传之人,我看假以时日可与李阳冰媲美。另外的他经学也是青出于蓝……”

    吕惠卿恭维了几句,心底将这个章度之牢牢记在心底,日后遇上了一定要找个机会结个善缘。

    要知道吕惠卿为推官不过选人,若没有欧阳修这样的大佬推荐,一辈子难以出头。故而吕惠卿一面逢迎,一面也将大佬喜好,亲近之人牢牢记在心底,以为将来打算。

    欧阳修又向吕惠卿道:“是了,吉甫觉得介甫如何?”

    吕惠卿道:“惠卿读书儒家之书,知孔丘之尊,读外典,知佛之可贵,今之世,知介甫可以为师。”

    欧阳修大笑道:“甚好,这就是我引荐你结识介甫的用意,此番来京你与介甫当好好切磋经义。论经义之道,老夫认为除了你没有第二人可与介甫共语了。”

    “以老夫之见,不出十年,介甫是可以出将入相的。”

    欧阳修对吕惠卿确实十分看重,早在嘉祐三年时,欧阳修就向王安石推荐吕惠卿了。

    他在给王安石的信中对吕惠卿如此评价‘吕惠卿学者,罕能及,更与切磨之,无所不至也。’

    这一次吕惠卿来京述职,欧阳修与这位年轻官员相谈甚欢,又推荐他去拜访王安石。

    到了当晚,欧阳修又向天子写了一封推荐吕惠卿的奏疏里面写到,吕惠卿若非良臣,臣甘愿领罪。

    得知欧阳修没空见章越时,欧阳发有些失望,自家老爹的伯乐之名不是虚的。多少官员因他的举荐而平步青云,要他此刻抽身也是办不到。

    欧阳发道:“爹爹有吩咐,先不着急着见他,你先去吴府一趟吧,将此事告之。”

    章越迟疑道:“我先生那边我还未去禀告。”

    欧阳发暗暗点头,章越是个明白人,陈襄是章越的老师。但却是欧阳修举荐给章越的。若非欧阳修,章越岂能拜如陈襄门下。

    欧阳发假意道:“三郎,这天地君亲师,你先生理应是最去拜访的,怎地先到我们这来。你我是自家人,何必在意这些。”

    章越当然从欧阳发的口吻听出何为真话,何为假意。

    章越笑道:“是在下想最早告知伯和兄和伯父,让你们为我高兴高兴。”

    欧阳发道:“算了,至于吴府,明日去也是好的。”

    欧阳发说完,结果给屏风后正旁听的吴氏听到了,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顿足而去。

    章越没料到屏风后有人,欧阳发也很是尴尬,他知道必是他娘子在后面窃听,按照娘子的脾气,今晚他怕是又要睡书房了。

    欧阳发安慰章越道:“是内子,无妨的。”

    章越闻言道:“原来是嫂嫂。”

    欧阳发道:“你嫂嫂这脾气素来不小,我早已习惯了。”

    章越听了背后一寒心道,吴家的女子都这么厉害吗?那……

    欧阳发笑道:“无妨无妨,明日我与你一并到吴府去。”

    “明日?”

    见章越还有几分不自然,欧阳发正色道:“怎么?你这就迂腐了,难道一定要考上进士才去吴府?平日没事的时候,要多走动走动。”

    “再说礼数的事,从来只能让别人亏欠我等的,绝不让我们亏欠别人的。别忘了吴大漕在你还是太学生时就看中你了,倒是你非要中进士后再婚配。”

    章越听了道:“大郎君说得是,三郎受教了。”

    当即章越从欧阳府离去,赶往陈襄府上。

    吴府。

    十七娘的婢女来至十七娘闺房里,却见十七娘拿着针线在绣一对暖耳。

    “姑娘,都什么时候,你还有闲心绣这些。”

    十七娘道:“我素来不擅女红,上一次送得不好,下一次若他赴春闱,这对暖耳倒是考场上用得着。我如今早些准备,若是作得不好还可以再改。”

    婢女笑道:“你都闲心绣这些,也不关心章家郎君中了否?”

    十七娘放下手中针线活,蹙眉言道:“就算不中,也要送吧!如此不是显得我太势利了。”

    婢女掩嘴笑了笑。

    婢女笑道:“不过姑娘你放心,我听说二郎君已打发他房里的宝住,秦当骑马去国子监打探消息了。一有消息就来回报,至于大郎君平日对章家郎君颇有微词的样子,但今晚也是推了应酬留在家中。你放心,我让春眉留心着翠微堂那边,一有消息就来回报。”

    十七娘看着婢女比自己还上心的样子,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婢女道:“不过解试又没那么容易的,二郎君为国子生时,也考了好几次,不是韵押错了,就是错题了。”

    “至于大郎君就没将心思放在读书上,整日忙着四处交游,宠信房里几个狐媚子,将嫂嫂冷落在一旁。我看章家郎君年纪轻轻,第一次哪有那般容易。”

    说到这里,婢女不由吐了吐舌头,连忙道:“姑娘,我还不是这个意思……章家郎君才华我是知道了,那一首青玉案,我就没听过哪个读书人说不好的。但是科场上的事哪有一定的。”

    “好了。我再去听消息了。”

    十七娘闻言又于灯下缝制暖耳。

    有过了一阵,外头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十七娘听此心底一喜,从桌旁起身,随即又想到如此不够自持重新坐下。

    珠帘陡然掀开,十七娘问道:“可是章家……郎君中了?”

    “姑娘,你如何晓得?”婢女又惊又喜言道。

    十七娘道:“若是不中,你真愁着如何安慰我才是,我这老远就听得你脚步声,还用提么?”

    婢女笑道:“也是,姑娘说得对,姑娘,章家郎君高中了,还是国子监第三名。”

    “第三名?”

    十七娘目光闪闪,喃喃自语地道:“这个名次,日后省试也有成算。”

    婢女喜道:“是啊,姑爷……不是,是,章家郎君一次也就考过,而且还是第三名。两千多名考生,九百太学生,那都是从四方才子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却叫章家郎君考了第三名。”

    “这比大郎君二郎君当年不知胜过多少……若是明年省试及第,不过十七岁罢了,当年老爷也是十七岁中进士。姑娘,你眼光真是好,是去哪里寻得这般如意郎君来。”

    十七娘听了再也忍不住,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但口中却道:“那也要省试过了才行,你不要将话说早了,反而让人家笑话。”

两百二十六章 秋夜

    章越坐着马车赶至陈府时,已经是酉时以后。

    汴京的街头到了这个时候,不少百姓已是早早安歇,等待明日的上工。

    但对酒肆饭馆而言,里面依旧聚集了不少酒客饭客。

    但见陈襄门前正点着两盏灯笼,相熟的老仆忠伯见了章越高兴地引入言道:“三郎君,老爷和夫人正等着你呢。他们都算准了今日是解试放榜的日子。”

    章越又是高兴,又是惭愧道:“连累先生与师娘等了这么久。也多谢忠伯给我留门。”

    “这就有什么好谢的。”

    章越刚入内,陈襄在堂上闻声即是步出问道:“三郎考得如何?”

    章越一见陈襄当即拜下道:“学生谢过先生,师恩深重如山!”

    随后师娘亦是步出,看着章越惊喜道:“三郎,你这是高中了?”

    章越又向师娘一拜道:“回师娘的话,学生幸不辱命,高中国子监解试第三名!”

    陈襄闻言大喜道:“这就是好,这就好,我就说你的经义胜于策论,策论胜于诗赋,之前还担心你诗赋,如今能列第三,着实令我白担心一场。快起身吧!”

    陈襄要扶章越,却见章越没有动。

    师娘见此一幕道:“即是及第,你们师徒俩喝一杯吧。忠叔去巷子买些鲜鱼果品来。三郎今晚别走了,我收拾好客房,你就睡这吧,我先去温酒。”

    师娘说完先行离去。

    陈襄看着章越问道:“你有话说?”

    章越道:“回禀先生,学生诗赋没有写‘耑’。”

    “什么?”陈襄有些讶异,“你是说你没有写?”

    章越低头道:“学生自不量力,辜负了先生一番好意。”

    陈襄闻言沉默了一阵,然后将章越扶起身失笑道:“没写就没写吧!我还会怪你不成?进来说话。”

    章越没料到自己担心好几日的事,却给陈襄一句话给揭过了。

    当即二人到了堂上坐下,陈襄道:“你一会将科场上诗赋策论都默一遍,我帮你看看。”

    “是,学生早已默好。”章越当即从随身携带的诗袋取出。

    堂上的一盏琉璃灯下,陈襄对着章越的文稿读了起来。

    章越规规矩矩地坐者,但见一旁忠伯提着一条两三斤重的鱼回来,还有不少果子蜜饯。

    师娘接过鱼走到一旁厨房烹制,忠伯回头将门上了锁,回头向章越笑了笑。

    不久厨房里又升起火,一口大锅炖起了鱼,师娘则将姜蒜入齑臼捣烂,等水烧开后再一并放入锅里炖煮,这是师娘熟悉的料理手法。

    鱼汤的香气传入章越鼻尖。

    陈襄道:“你此番诗赋写得尚可,策论可谓绝佳,故而有此名次倒不意外。但你的诗赋能在解试过关,到了省试却尚欠缺。你若想省试再进一步,就要戒骄戒躁,从今日起就要静下心来读书了。”

    章越道:“学生记住了。”

    陈襄看向章越问道:“今夜本是你得意之时,我让你在此读书,专研文章,可知用意?”

    章越道:“先生是怕学生得意忘形。”

    陈襄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如今不过十六七岁,哪怕就是二十六七岁,心也是定不下,这个年纪易大喜也易大悲,若什么事太得意,反不是好事。好比是身上突然有了一笔横财,也是难以守住的。我看过太多一朝得意,最后又跌落谷底的青年俊才,被人捧几句就飘飘然了,从此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了。”

    “我也不是说你,我年轻也是意气飞扬,不知分寸,到了三十五六岁方知这个道理。没什么是平白来的,既是得来了,就要珍惜。读书最要紧的就是那股劲,这劲一懈,日后要找回来就千难万难了。这番话我与很多人说过,不少是你师兄师弟,但听得进去的,我不说他也会明白。听不进的,说了也白说。”

    说到这里,陈襄长长地叹了口气。

    章越心道,是啊,该浪的还是得浪,谁也挡不住。

    他将陈襄的话牢牢记在心底,然后道:“学生受教了。”

    陈襄道:“我再与你好好讲一讲诗赋中欠妥之处。”

    章越当下将心神收回,专心致志地听陈襄讲授。

    不久师娘已是将鱼炖好了放在一旁笑道:“你们先别揭盖,我再给你们去温酒。三年的青红老酒。”

    陈襄道:“酒就不必温了。”

    师娘嗔道:“没见你这般,徒弟都考了解试第三名。外人听来会说你好生小气。”

    陈襄失笑,师娘一面怪着,一面揭盖,顿时鱼汤的香气四溢在堂上。

    师娘将鱼汤盛了两碗放在二人桌上,陈襄举起鱼汤笑道:“我就以此鱼汤贺你及第之喜了,莫要嫌寒碜。”

    章越举起鱼汤笑道:“学生最喜欢喝师娘炖得鱼汤了。先生师娘大恩,学生永世不忘。”

    陈襄师娘闻言都是笑了。

    章越当下喝一口鱼汤,姜丝将鱼的腥味掩得恰到好处,口中皆是甘甜。

    对他而言,这一碗鱼汤更胜于无数山珍海味。

    师娘看着章越神色问道:“除了姜蒜,我什么也没加,甚是寡淡,不知是否合得你口味。”

    章越想起方才的感触,不由言道:“人间有味是清欢。”

    师娘细细品来,笑道:“好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陈襄心道,三郎的诗赋虽难登大家之境,但有时信手偶得来的佳句,却是出神入化,实在令人费解。

    今夜。

    州桥旁的张家酒店热闹非凡。

    酒店门前站着的厮波,见到酒客招呼即上前。

    还有无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妓,她有的缠着低低的抹胸,露出一大片雪白。

    也有小脚的穿着窄袜弓鞋,不少酒客看着弓鞋凤头窄处都是目不转睛。

    王魁与何七也在酒楼里。王魁也颇好小脚,不过却没有何七那般喜好。

    如今王魁与何七正与一般朋友坐着。

    王魁如今是国子元,论朋友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但那等眼红来攀附或者酒肉之友他们自是看不上。

    他们今晚交往的都是京里富贵闲人,衙内,至于左右捧场的厮波和歌伎也不是等闲之辈。

    厮波就是平日没正经营生,整日就守在酒肆里,专门伺候有钱人。

    别以为这行当好混。

    普通厮波不过帮有钱人跑腿帮闲,赚几个辛苦钱。

    厉害的厮波各个都是人精,而且口齿伶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等,平日就是专门引起这些富贵人家,哪里好吃好玩就往哪去,让他们大把大把地败坏钱财。

    如此厮波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如今张家酒楼,王魁与何七这一桌,可谓炊金馔玉,陈设百味。

    许多菜肴别说王魁一辈子没吃,就是见也没见过,一旁富贵之人一言一句间都是拿话捧着王魁,还有几名厮波在旁划拳助兴。

    两名穿着弓鞋,面容姣好的妓女一左一右坐在王魁身旁。

    一名厮波对女子道:“这位可是国子元,知道何为国子元么?你们今日可要将他陪好了。”

    两名妓女闻言吃吃地笑了,然后含情脉脉地看着王魁,迅即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王魁感觉对方一双玉足在酒桌下不住触碰着自己的小腿,片刻后另一双女子的玉足也凑了过来,似还脱了鞋。

    正在王魁魂游天外之际,这时身旁女子将一盏酒递至自己口边,一名富商笑道:“王国元可是海量,需连饮三盏。”

    王魁推不过,他也不愿推,于是连喝三盏。

    另一旁的妓女看了似有些吃醋,自己饮了一口含在唇中,朝王魁嘴上渡来。

    王魁这辈子都没享受过这样的阵仗。

    他以前也在老家喝过花酒,但都觉得甚是粗俗,她们哪有汴京妓女如此通风情。

    他听何七说过,汴京一百五十万人里,其中官妓民妓就有数万之众,加上从良或年老色衰放弃营生的,至少超过十万。

    他初至汴京时,那些妓女看他这穷酸模样,瞧也不瞧一眼,但如今自己可以感受这些妓女的热情,这热情一半是钱财,一半是自己国子元的名头。

    这成为人上人的滋味实在太好了。

    王魁酒喝得有些多,人也就放下了矜持,此刻感受身旁妓女玉足一直蹭啊蹭。他心念一动,将盈盈一握玉足抓在了手间,还用劲掐了掐。

    眼见王魁与两名妓女如胶似漆缠在一起,众人都是笑了,于是也是各自喝酒吃菜,好生热闹。

    如此一番功夫,王魁已是半醉了。

    一旁那商人道:“国子元已是醉了,你们都给我伺候好了,今日都记在我帐上,无妨,国子元,何兄都是我至交的兄弟。”

    王魁此刻感觉太好,至于一旁何七也揽了一名妓女走了,他看了一眼王魁身旁二人好生羡慕。

    秋夜寒冷。

    章越已将鱼汤喝毕,并在琉璃灯依着陈襄的吩咐,认真地改着自己的文章。

    何七,王魁各躺在女子的绣榻上。

    黄履则如以往般在太学里早早睡了。

    范祖禹与祖父范镇一并抵至主考官陈洙拜谢。

    韩忠彦在家中等了一夜,终于向刚刚回府的韩琦禀告自己解试及第的消息。韩琦淡淡问了几句,却没有称赞,这令一直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韩忠彦有些失望。

    至于孙过,黄好义两位失意人则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解试后的第一夜,各人怀着各样的心情渡过。

两百二十七章 吴府

    清晨,章越早起,这个时辰还没有马车。故而章越转而雇了骡车前往欧阳修府。

    骡车走得甚慢,章越坐在车内看着这骡子皮毛不甚光亮,架起车来也不太稳,似有了些岁口。

    车夫比章越年纪还小了几岁的样子,他感觉到章越有些许的不耐烦,催了催了骡子,但车夫似对这骡子甚是爱惜,不忍用鞭疾催。

    章越见此笑着与车夫攀谈了起来。

    这车夫有些受宠若惊,似章越这样的读书人平日对他们要不是颐指气使,就是爱搭不理的。

    车夫与他攀谈谈起了辛苦。

    他家中本是殷实人家,但几年前遭了水旱宅,家里田宅都变卖了,只余下了这辆骡车于是一家人投至汴京过活。

    一开始是他父亲作此骡车的营生,一家人尚可过日子,但去年父亲身子不好,他即来操劳。

    这骡子上了岁数走不快,很多客人着恼之下连钱也不给走了。不过这车夫却始终不肯催。

    章越听了此话,确实感到这骡子走得确实奇慢无比。稍催一催快了几步,之后又慢下来了。

    车夫言全家生计都仰仗这头骡子,然后爱惜地抚着骡子的皮毛。

    他也知道骡子终究会一日一日地老下去,到时候一家人唯一引以为生计的,也要失去了。

    章越心底涌出不少感触来。

    他转过头看向清晨的汴京。

    刚在勾栏里歇了一夜的衙内,坐着宝马香车打道回府,车驾的后面迤逦着一群厮波。

    京里不少王公子弟平日喜好客养闲人,将这些不干正经事的闲汉养在家中也不知图些什么。这些闲汉也是专帮衙门们使钱,他们平日在三瓦两舍里挥金如土,主人吃肉他们跟着喝碗汤。

    章越是在不明白这些厮波有什么用途,难不成衙内们在床上运动时,这些人在一旁伴奏不成?

    这时从南熏门送猪羊肉的客贩见了衙内横冲直撞的车驾,都连忙避让在一旁。

    章越看去华车上的衙内与自己车夫差不多年纪,但命运却是那么天差地别。这衙内如此小年纪就纵横于青楼之上了。

    章越有时觉得汴京上层官宦实在家教不严,后来与韩忠彦,文及甫打交道后才知道,不是家教不严,而是这些官宦人家一般都是子嗣众多,他们只选择一两个出众的着力倾斜资源培养。

    至于其他的子弟,就每月拿钱让他们去外头花天酒地了。

    但也不都是如此,如韩亿八个儿子都是进士,三个官至宰相。

    或者也有没一个能成器的。

    顷刻之间衙门的马车在大街上疾驰而过,章越坐着骡车随即抵至欧阳修府后向车夫问道:“多少钱?”

    车夫答复后,章越从腰间解下五倍的车钱塞进了车夫的手中。

    车夫张大了嘴巴,满脸的吃惊,正欲推辞之时。章越将钱塞到对方手里言道:“拿着吧,我赚钱比你容易些。”

    说完这句话章越再度来到欧阳修府上,然后与欧阳发一起坐车前往吴府。

    车驾到了吴府。

    吴府的下人遥遥见章越与欧阳发在门前下了马车,即赶忙入内禀告道:“欧阳姑爷来了,章家郎君也来了。”

    昨夜起,章越得解试第三名的消息,已是悄然地传遍了吴府上下。

    同时也有更多的人知道了,章越是吴府准女婿的事。

    这一番再至吴府,章越觉得比以往多了几分底气,也许是解试第三名的缘故,那等惴惴不安之情比以前少了许多。

    吴府的管家立即出来迎接章越与欧阳发,欧阳发当即问道:“夫人,大郎君,二郎君在否?”

    “回禀姑爷,二郎君去集贤院,你也知马上要锁厅试了,二郎君正要好好准备。大郎君正在府上,这时候想必正给夫人请安。”

    锁厅试是针对荫官,在任官员的考试,若考上了就是进士出身,吴安持如今已是荫官了,还打算再拼一把。

    “也好,带我们去见夫人和大郎君吧!”

    于是管家带着二人来到客房。

    吴府极广,即便是客房有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二人在客房坐下,东面的庭院里满是花草,院子两颗高大参天的桂树正飘散着怡人的桂花香,桂树间还有一条曲径通至假山。

    “桂树飘香,正应了此事此景啊。”欧阳发与章越说笑道。

    章越笑了,不由想起当初在南峰寺读书时,那满山的桂树。

    这时候一名小婢给二人上茶。

    章越,欧阳发本不在意,但这名小婢给章越端茶时一个不小心,将茶水泼了些许在章越的衣袍上。

    那小婢脸都吓得白了,连忙拿出巾帕来给章越衣袍上擦拭。

    章越心道自己这才湿了些许,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推辞了几句,但这小婢坚决不肯,用力帮章越擦拭了一番后这才离开。

    对方走到门边时还盯着章越看了两眼,触及到对方目光,章越不由脸上一烫。

    一旁欧阳发见了是笑而不语。

    章越道:“伯和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欧阳发笑道:“没什么,这丫鬟我记得,应该是岳母房里的人,真是好生伶俐啊。”

    “哦?伶俐?”

    欧阳发笑道:“三郎,难不成是第一次见不成?想来这小婢长得还不错,又是如此伶俐,你若是有心,日后陪嫁……”

    章越当即道:“伯和兄,你可不必再说了。”

    欧阳发哈哈一笑,也就闭口不谈此事了。

    片刻后,吴安诗搀着李太君来至堂上。

    欧阳发与章越都是起身见礼。

    几人重新入座后,欧阳发笑道:“过了中秋了,如今正是螯蟹新出肥美之时,我专门拣了一个箩筐,来供母亲尝鲜。”

    李太君笑道:“你真是有心了,不过我今年身子不如以往,这些寒凉之物还是少吃些,诗儿到时候多送你些吧。”

    吴安诗道:“那真要多谢母亲了,知道儿子好这一口,心疼儿子。”

    李太君笑道:“你这要承发儿的情,哪能算到我身上。”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这时候章越起身道:“启禀夫人,大郎君,在下此番国子监解试侥幸中了第三名,今日上门来报喜。”

    吴安诗听章越说话,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李太君笑了笑道:“竟是真的中了,不知何时放榜的?”

    “就在昨日傍晚。”

    章越道:“三郎多谢夫人,大郎君栽培之恩,此恩没齿难忘。”

    吴安诗则道:“诶,这个不敢当,度之考上第三名,那是何等高第,与我等何干。我与母亲那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李太君低头喝茶,换了以往章越肯定是不悦,但今日自己第一次考即发解了,还是第三名,而吴安诗,吴安持却从未发解过,那有什么好生气了。

    章越道:“启禀大郎君,在下乃闾巷之人,是什么出身自是牢牢记着,不说如今解试得了第三名,就算日后中了进士,又怎敢在大郎君面前托大呢。”

    章越又对李太君言道:“就算日后些许的富贵,但在夫人眼底还是寒酸至极,在下今日来就是不忘夫人与大郎君恩情,日后唯有图厚报效劳也不足以报答一二。”

    章越这番话说得很谦卑,顿时令李太君脸上有了笑容,吴安诗容色也宽减不少。

    这说话就是如此,说得时机很重要。

    解试没中前,这么说就是巴结讨好,但解试中了之后,人家心底就感到舒服了。

    李太君闻言笑了笑道:“三郎既自称自己闾巷之人。那么老身不妨借用太史公那句话‘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你也必定是记得。”

    章越听了心底佩服道:“夫人真是学究天人,三郎当然记得。”

    李太君道:“三郎你是个明白人,我说话的意思,你心底也是晓得。有时候当开口时则开口,不开口了,就显得生分了。”

    章越道:“三郎明白。”

    大家说话点到即止,下面就不再聊这话题。章越这次带了果糖来,虽然都不贵,但正好都是李太君喜好的口味。

    李太君毕竟是李唐皇室之后,不是说寻常之物看不上,而是必须送得恰好和她心意,否则再贵也是徒劳。

    这方面章越全靠欧阳发提点,至于欧阳发也全靠他娘子提点。

    这时候吴安持正好回到了。

    李太君说乏了,由吴安诗先扶着她先行离开。

    路上李太君突然沉下脸停下脚步。

    吴安诗躬身问道:“儿子那里有做错的地方,还请母亲吩咐。”

    李太君对吴安诗道:“你确实作得不对,我方才不说你是给你留着颜面呢。这三郎如今还不是你的妹婿呢,你方才怎可拿话堵他,这就摆起架子了么?”

    吴安诗连忙道:“母亲你误会了,我也不是要如何章三郎君,我就是担心这人以后养不熟!”

    “养不熟?你养什么?人家至今没要咱们家一点好处呢,”李太君斥道,“这些年爹娘都白教养你了么?你爹爹是不是尝尝说过,你若是事事存了市恩之心去为之,日后必反遭其祸。既是帮人就不要计较成本。,你若不图回报帮了十个人,只要一个人心底记得此情,日后就受用不尽了。”

    “此话你可曾记得?”

    吴安诗垂下头道:“是,孩儿错了。”

    李太君看了吴安诗一眼,摇了摇头也不用吴安十搀扶独自离去。

    ps:感谢乐乐笑笑妮妮成为本书第十三位盟主。

两百二十八章 交情

    吴安诗从李太君那走后,有些闷闷的。

    平日他也常遭李太君训斥,但今日却是不一样。

    最早吴安诗识得章越时,是陪同陈升之一起,当时不以为然。但是后来得知陈升之看重章越后,即起了招揽的心思。

    吴安诗与章越是在县学结识,后一并上京,最早结下了情谊。

    当时吴充有意为十七选婿,吴安诗虽觉得章越不错,但从没有认为一名寒门子弟可以与他吴家结亲。

    反而是二弟吴安持因与章越同窗的关系,将章越荐给吴充。

    那日章越便与刘几一并到了吴府上。

    吴安诗从头到尾认为刘几是自己妹婿最好的人选,虽说刘几在乡间定下婚约,但听说也是一般的人家,哪里可与自家比较。

    可是吴充虽满意刘几,但却认为他有婚约了故而否决了,反而是认可了章越。

    吴安诗至此即有所不满了,但却没有表示反对,因为此事自己说得不算。之后刘几中了状元,吴安诗认为是父母短视之故,以至于与一个状元女婿失之交臂。

    后来吴安持请章越过府见了吴充,之后又托杨氏表达了约定成婚之意。

    终于吴安诗到此大为不满了,退而求其次也罢了,刘几是状元之才,章越不过是太学生,不说能不能考中进士,就算是解试也悬。

    在吴安诗眼底自己和弟弟连别头试都十分艰辛,毫无官宦背景的章越要通过解试哪有这般容易。

    故而自己父母相中了章越,这已是天大的恩遇了,对方还不得对吴家感激涕零,但章越却提出了中进士后再成婚。

    这不是……

    故而吴安诗十分不悦,不仅将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唐九给撸掉了,还对章越很有成见,甚至对母亲说出了章越此人‘养不熟’的话,甚至觉得有异心。

    而此刻吴安持与章越正在闲聊。

    吴安持知章越高中解试第三后,倒很是高兴。

    他明白吴安诗为何去而不返,自己兄长不喜章越已久,其中缘由他也清楚。

    吴安持心底不安,说了几句笑话,章越每一句都能接上,看来心底没有丝毫芥蒂。

    见此吴安持也放下心来。

    这时一名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入内禀告道:“文姑爷和姑奶奶来了。”

    吴安持心底清楚,这位文及甫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不然什么时候不来非到今天来。

    吴安持笑道:“来得正好。”

    文及甫,十五娘下了马车。

    十五娘道:“我先去母亲十七那。”

    文及甫笑道:“我晓得。”

    十五娘临了不放心地看着文及甫道:“不许瞎逛。”

    文及甫不由失笑,不由想起了上次吴府见过的俊美小厮,他当即步入堂中。

    吴府下人都知文及甫身份尊贵,更小心伺候。

    文及甫引入客房见到了欧阳发,章越,吴安持。

    文及甫看着众人笑道:“都在这呢。”

    几人一并见礼,文及甫看向章越笑道:“昨日就听得消息,说度之高中国子监试第三名,我与内人都欢喜不已,在此恭贺度之了。”

    章越拱手道:“此事竟也入得兄长与嫂嫂之耳,实是愧不敢当。”

    文及甫笑道:“哪得话,当初金明池边我初识度之,就知度之乃不一般人物,如今果真被我料中了,这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

    章越感觉到文及甫对自己更是热情了。

    众人坐下谈了一阵。

    这时文及甫突压低声音道:“有一事,诸位先不要声张。”

    众人都是竖起了耳朵。

    文及甫压低声音道:“昨日放榜之后,即有人告上了开封府,言这一次开封府,国子监解试,有考官徇私暗中与考生通消息。”

    章越微微吃惊,这考完还没一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此事已惊动了官家,很可能会下令彻查此事。”

    章越心知文及甫此番话的用意是什么?

    若自己在解试上有作弊行径,留了首尾,那么现在在官家还未下令彻查前,就要去干擦屁股的事。文及甫提前将风声透出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章越没作亏心事,自是不用担心。

    吴安持道:“寻常官员出面倒是罢了,怕就怕开封府出面,如此说来官家就要严查此事。”

    文及甫道:“官家虽说是宽仁,对下面一贯宽纵久了,但也难保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心血来潮动真格的。”

    章越道:“过几日就要鹿鸣宴了,不会在鹿鸣宴前……”

    “难说。度之虽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你乃第三名,难保不会有人眼热。”文及甫善意地提醒道。

    章越心道,文及甫说得对,就怕无妄之灾,或者有的人就是眼热嫉妒,也不排除有人想搞个大案来邀功,专拿自己这样没‘背景’的人下手。

    故而谨慎一点不会有错,自己还是早作防备就是。

    如今自己随着阅历见涨,看事也不能只看眼前,还看到后面几步,交朋友也不能单纯从感情来考虑,也要从功利角度而言。

    文及甫如今虽说还不是亲戚,但可以提前作朋友交往,他可比很多人提前知道很多消息。

    到了私下的时候,章越对文及甫笑道:“周翰兄后日不知是否有空,我请你吃酒。”

    文及甫看向章越道:“哦?莫非三郎有事求我?”

    章越笑道:“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与周翰兄好好亲近,日后想请你多提点。”

    文及甫眼底透出笑意道:“好。”

    当下二人定了地方。

    章越请客如此不是为了还人情。文及甫这样人物又不缺一顿饭,就算是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是。

    就算要好的朋友,人家帮了你,其目的也是因为你身上有对方有用的东西,日后求到你的时候能帮对方一个忙。想当初刚出社会时,章越总觉得请一顿饭就算还完人情了,其实饭局恰恰是建立交情的开始。

    故而章越那句‘日后请你多提点’,言下之意咱们二人交情长着呢。

    文及甫听了就会意。

    至于章越身上有什么是文及甫所需的。

    章越猜测过去,文彦博八个儿子,文及甫身为第六个儿子竞争压力肯定很大,而且至今还没有荫官。

    故而文及甫从父亲那得到助力有限,更愿意到妻家那边寻求帮助。

    之后就是一顿家宴了。

    章越,欧阳发,文及甫,吴安诗,吴安持兄弟五人一桌,至于女眷也是一桌,不过是在内院。

    章越心知十七娘必在其中,可是近在咫尺就是见不着,真是令人太不爽了。章越也是感叹,官宦人家里这男女之防也太严了,不说彼此说句话了,连打个照面都不能,真是令人郁闷。

    众人在桌上说话。

    章越听得吴安诗说起,吴充马上要转迁淮南转运使了。

    淮南路可是宋朝最富庶的几个路之一。

    章越心想,从京西至淮南,吴充这是遍任宋朝地方行政一把手的节奏么?

    吴安诗方才受了李太君的教训开口道:“三郎若日后中了进士作了官,不妨去爹爹治下过的地方为官,好歹也算是个扶持。”

    章越听了这吴安诗似修好的意思,但怎么听又不像。

    文及甫笑道:“我看京西就很好,老泰山在京西一任,朝廷上上下下都是有口皆碑。”

    吴安诗就喜欢他人捧他,很是高兴道:“那也要多谢国公的照拂。”

    吴安诗突然感慨道:“如今中了进士都是要外放的一任,哪怕是状元公也是如此,至于……”

    吴安诗看向章越言下之意,章越就算中了进士又如何?咱们吴家也不着急着成婚,否则他妹妹跟着你章越到个穷乡僻壤受苦怎好。

    欧阳发,吴安持目光看想了章越,看他怎么说。

    章越笑了笑道:“我解试第三得来侥幸,到了省试未必如意。我如今就想着应对省试,万一不中一切休提,至于以后倒不曾想过。”

    欧阳发闻言称许道:“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就算不中也没什么,度之还不过十七岁,再等两年也不过十九,一切等得起。”

    吴安诗闻言欲言又止,举起了酒盏。

    吴安持见吴安诗不说话,表态道:“等得等得。”

    文及甫笑道:“我看得出度之胸中自有锦绣,以一个省试衡量倒是太浅了。话说你们之前谁能想到度之第一次考解试,即是高中还是第三名。实话说,我第一个就是没想到。”

    “但如今不服也是不行啊,我看大家都不用为度之操心了。”

    众人点了点头,连吴安诗听了文及甫一席话后也是心道,以他的家世,能有如今,着实也令自己没有想到,着实爹娘和十七都是明眼人,能识人于草莽,辨才于寒微,唯独自己……

    想到这里,吴安诗也放下成见劝道:“三郎,来喝酒。”

    当即众人不再说沉重的话题,转而是轻松愉快的风花雪月之事。

    章越见此终于松了口气,若说天下最精明的群体当属丈母娘,那么天下最难缠的群体就是大舅哥了。

    不过如今……终于可以放手吃喝了。

    说实在的,吴府的厨子确实是有一手,比樊楼的菜还烧得好呢。

    于是章越风卷残云地扫荡着桌上的饭菜,至于吃相上他从不介意别人怎么说,老人言能吃进肚子里的就是福啊。

两百二十九章 鹿鸣宴

    吴府虽说小宴,但仅是下酒菜即有十几样,如江鳐炸肚、江鳐生、蝤蛑签、姜醋生螺、香螺炸肚、姜醋假公权、煨牡蛎、特蛎炸肚、假公权炸肚、蟑蚷炸肚等等都不带重复的。

    仅下酒菜也罢了,其余菜色也是繁多,章越认得其中最负盛名的,要属羊头签了。

    作羊头签讲究手法,先取猪肠子上面裹着的那层网油,将其刮拉下来。

    然后将羊头煮熟,剔出羊头脸部的肉来切丝。最后羊肉加入调料拌匀,再铺到备好的网油上面。

    最后铺陈到章越面前的羊头签,已是如寿司卷好,再蘸鸡蛋封严炸到金黄。

    章越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咬起来咔呲咔呲的,里面的羊脸肉更是鲜香软糯,煮熟的肉嚼在口中真是烂香的,简直令人停不下来啊。

    章越毫不客气一连吃了数块。

    席间吴安持道:“我老泰山素来不喜饮食,但唯独却中意这羊头签,旁人都是佐酒来食,听说唯独他是佐书就食。”

    章越听说连王安石都喜欢这菜,那肯定得多吃几口啊。

    章越吃了几块羊头签有些腻味,顺便又夹了个蟹黄包子,如此方有了三分饱意。

    一旁的婢女看了都是偷笑。如此自有人禀告李氏。

    十五娘好容易回一趟娘家,吴家两个儿媳范氏,王氏,还有十七娘自是来小聚。

    十五娘因为是李太君肚子里出来的,仗着对方的骄纵,在席间不由恣意任性,不免吐糟几句婆家不好。

    这话也只有十五娘可以说,范氏王氏可不敢顺着吐糟,还要帮着在旁宽解几句。

    李太君微微笑道:“宰相门前本就是是非之地,何况这么多妯娌在一起,难免七嘴八舌的。咱们少说两句就是了。我看你倒是没受什么委屈,否则哪有这么多话说。”

    十五娘听了有些得意道:“还不是有爹和娘给我撑腰,他们也不敢看不起我。”

    李太君道:“近来你爹爹官是大了,家业也是大了,但难免遭人之忌,前些日子二房那边还出了事,你们二伯还被夺了官,此事也是无可奈何。”

    十五娘道:“娘,女儿在婆家懂得分寸。”

    李太君点点头道:“孝敬公婆才是正经事,妯娌间小手段睁一眼闭一眼,吃些闷亏也无妨,公婆历事那么多,有什么看不出的,什么事让旁人争去,咱们不争就是争了。”

    接着李太君又给了女儿几个求丁的方子,十五娘为文及甫头胎生得是女儿,虽说千金好,但文及甫在文家要有地位,得到文彦博看重,还是得生男丁才行。故而李太君为十五娘求各种生丁的方子,也买了好些滋补的药材,不惜成本地往文家送去。

    这时候李太君身旁的老妈子听了倒是将章越的事当作趣事来说了,特别是羊头签连吃十几个。

    李太君听了笑了笑,看向两个女儿。以往十五娘最爱与十七娘斗嘴,遇到这样的事还不得好好挖苦一番。

    哪知十五娘却道:“母亲,这是吃是福啊,昔日魏国公(赵普)也能吃,不仅爱吃肉,还最爱吃羊肉。汴京的羊肉嫌不好吃,还非要契丹的羊肉。甚至连太祖皇帝也时常到魏国公家里打秋风呢。”

    听了十五娘这话,众人都是笑了。

    李太君心底如明镜般,十五娘这么般为章越说话,肯定是文及甫相当看重章越了。李太君心底相当满意,能一心为夫君打算的女子是有福气的。

    至于这赵普的例子也举得好,赵普是什么人,开国功臣,三度拜相,深得太祖太宗两位皇帝信任。

    赵普爱吃羊肉,章越也爱吃。

    李太君笑道:“看来你到了文家别的没长进,嘴皮子倒越发能说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笑。

    十七娘也是笑道:“母亲说得是,听闻潞国公为相时,朝臣们都佩服他的学问贯古通今,十五姐儿这般博文强识,公婆眼中不疼爱也难啊。”

    十五娘听了微微一笑道:“十七这话我可不敢当啊。”

    范氏王氏微微庆幸,二人终不是小姑娘的时候,见面就拌嘴了。

    两位媳妇看席间十五娘一直说个不停,她虽是在文家地位贵重,但也不是轻易能回娘家,一年常来不了一两趟,故而极是珍惜。

    至于她与十七娘,一个出嫁了,一个还在闺阁,分了以后也难再吵起来了。

    章越从吴家离开时,李太君,吴安诗,吴安持都送了不少东西。

    这一次章越没有推辞,而是受了。

    人也是如此,随着地位提升,见识眼光及气度也随着改变。以前章越总担心人情亏欠太多将来还不清,但如今则觉得没有必要。

    斤斤计较,显得自己有些酸气及小家子气。更重要是如今自己有了资源交换的底气。

    解试第三名,真的可以带来很多东西。

    不仅是地位上,最重要是见识上,还有眼光上。很多事情不再是用固有思维看待,而是多了一个角度。

    用章衡之前告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通过不过的成功可以克服自己许多的负面情绪。

    自信不是天生的,是通过成功带来的。

    章越回太学后,一直记得这科场舞弊之事。若是皇帝派一般的官员来查,到也是罢了,但最怕是开封府介入此事。

    如今权知开封府的可是蔡襄。

    蔡襄与自己章家关系不睦啊。

    蔡襄任泉州知州时,章望之的兄长章拱之任晋江县令。

    蔡襄认为章拱之贪赃枉法将他革职为民,然后章友直,章望之,章衡利用各种人脉为章拱之申诉平反。

    结果朝廷再度勘查,认为章拱之无罪,蔡襄反因此被贬。

    两家因此结下很深的芥蒂。

    如今蔡襄任开封府知府……

    章越想了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倒不必担心,当即回到了太学。

    但见斋舍里,孙过已是在收拾行囊了。

    听说他已向直讲辞别了,此事在众人意料之内,但到了眼前还是有些意外。

    章越也不说什么,当即赠了孙过一些东西,同舍几人一并出去吃了一餐饭。

    饭肆还是众人常聚的,不仅简陋,也没什么好酒菜。不过章越拿钱让门口的厮波到了外面酒楼又买了几样。

    范祖禹忍不住问孙过:“你是回西京入赘?”

    孙过摇头道:“不是,老师将我荐给西京留守,在衙门里讨了一份差事,虽说仰人鼻息,但总算不必用家里的钱,还可以供给弟弟读书,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总比入赘强,”黄好义道了一句,“可我如今连入赘的门路也没有,哎。”

    “四郎,多吃些菜,少喝点酒。”章越在旁好心地劝了劝黄好义。

    一旁黄履道:“四郎你这个相貌要入赘,怕还是难了些。”

    黄好义听了跳脚道:“何难之有?”

    “就是很难。”黄履耿直地言道。

    黄好义哼了一声。

    孙过喝了口酒,指着酒肆外面的繁华街道言道:“你们说此汴京像不像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我等不知用了多少光阴,多少钱财,但却得不到她的一个回眸,无法得美人倾心留在她的身边,最后只能黯然离去,沦落他乡。”

    章越心道,你这话说得。

    孙过眼中有些湿润道:“我是败在这女子的手下了,但诸位不必学我,在汴京留下去,中终有一日抱得美人归。”

    章越道:“他日山水有相逢,你什么时候想回汴京了,都可以来找我等。”

    “多谢斋长。”

    范祖禹沉默了一阵,然后道:“不错,你先回西京散心,后年再来碰碰运气。以你的才华……”

    孙过不等范祖禹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范祖禹有些错愕,然后默然。

    章越叹了口气,以后这二人很难会再是朋友了。

    众人举杯。

    次日孙过走了,众人将他送至汴京城外。

    然后章越去赴了文及甫的约。他们自一番长谈。

    之后章越又去见了章衡,一来时报喜,二来也是说自己担心之事。章衡知道章越得了第三自是高兴,好好勉励了一番,但听说科场舞弊的事,只说知道了,就没有下文。

    最后章越才去了章俞府上送了封信给二姨,自己却没有入内,送完信后转身就走。

    到了第三日即是鹿鸣宴。

    鹿鸣宴是唐朝时就有的,专门为为上京解子送行。

    按照古礼长吏会僚属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以诗宴之。

    鹿通禄,鹿鸣就是禄命。

    读书人都讳言功名利禄,故而用鹿鸣代替。

    还有一等说法是鹿看见了青草会发出呦呦鹿鸣之声,招呼同伴来食,这是一等美德。

    但宴会上,主要还是考官与考生们相认识,考生们集体感恩,团拜。

    地点就在国子监内。

    国子监六百解额。

    其中诸生,明经占去近两百人,进士科则四百多人。

    章越为进士科第三名自是其中翘楚。

    至于杨洙,司马光,王陶等考官自是来了,但唯独不见李大临。

    主考官杨洙本是不在意此事,觉得对方是有什么事路上耽搁了,但不久却听闻李大临在出门来国子监的时候,被开封府的人给半路带走了。

    听到此消息,杨洙等人都是一惊。

    ps:《宋史李大临传》文彦博荐为秘阁校理。考试举人,误收失声韵者,责监滁州税。未几,还故职。

    李大临是嘉祐六年国子监解试考官,见载《宋会要辑稿选举》。宋朝没有复核解试卷子制度,所以李大临出事肯定是被举报了。俺没有乱编啊。

    这两天俗事缠身,明天会多更。

两百三十章 搏击长空

    鹿鸣宴这一日正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国子监的三鉴堂门前,如今皆是襕衫青衿入出,众人见了面彼此拱手行礼,相互结识。

    道旁乐子们坐在席上吹奏,曲调皆是轻快飞扬,为了此番鹿鸣宴平添几分喜庆。

    解子们脸上更是喜气洋洋,满面得意,至于第一次赴鹿鸣宴的解子可谓意气风发,走起路来腰杆都是挺直了,这日终于暂时一吐十年寒窗的郁郁之气,当然真正平步青云还是要等到省试。

    但这丝毫不妨他们这日纵意。

    章越步伐轻快,黄履跟随在侧,一路遇到了解子们,不管认识的不认识,先行一揖准是没错,正所谓礼多人不怪。

    当年听闻太学里的师兄们,说鹿鸣宴,琼林宴如何如何风光,和某某大佬见过面喝过酒,如今到了自己身上,那份激动之情,实在是难以言喻。

    无论别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万般道来,等到自己亲临体验才是真的。

    章越一一见礼,手也是举得酸了,方至三鉴堂前。

    但见三鉴堂上红烛高照,堂上摆满了馈赠解子之物,如折绿襕(上截白色下截加绿的襕衫)。

    一串串串起的现钱用盘子盛起,高高摆放在堂上。

    还有兔毫笔一捆一捆扎在一堆,叠成小山的札纸,至于酒水和吃食都摆在各桌案。

    这笔费用是由国子监支出,其中也有些贤达赞助。

    这馈赠多寡,取决于各州府的财力。

    比如开封府实力最雄厚就多送些,不然怎么叫天子脚下。

    其他各州府也不会亏待了上京的解子们,这盘缠都得给足了。给少会让这些贵人们日后记恨的。至于国子监没有财源,收入都是靠朝廷全额拨款,无疑就是最寒碜的。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看到这些馈赠,以及宴席上的酒馔,章越不由满意,什么是鹿鸣宴?

    鹿鸣的毛诗序里都说了要‘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

    说白了就是又吃又拿。

    古人并非迂腐,也是很讲究实惠的。

    这还有个名目,此被称为‘’赆送’。

    在进入三鉴堂前,每名解子都还需在薄上签到,写上姓名,籍贯,事后会刻印一份预宴名单,这称为小录。

    不同地方也有不同叫法,有称‘期集小录’,‘乡饮小录’,‘同舍小录’等等。

    解子事后到书铺花钱买一本就好了,这钱千万不能吝啬,以后有事求人或者攀关系,就全靠这本小录了。

    当然省试的‘进士小录’,那更是牛逼中的牛逼。

    不过按照这本小录上,六百个解子里,在一科省试里会出进士一百人,诸科十五人,明经十人。

    至于隔壁的开封府解子更牛逼,会出进士二百一十人,诸科一百六十人。

    最后才是全国各地考生加在一起,只出进士两百人,诸科,明经人数稍多,但也不超过进士之数。

    换句话说,这本小录里六百个人有一百二十五人会在省试里脱颖而出,至于没中的也没关系,以后也有机会。

    不少到场解子,他们不是忙着拜谢几位考官,与国子监的官员见礼,就是相互攀谈看看日后有无借重之处。

    章越目光左右寻了一会,才发现郭林一个人手足无措的站着,显然完全不会应酬。

    这是寒门子弟的天然劣势。

    章越不由偷笑,然后从背后走到郭林身旁,重重拍了下了他的肩膀。

    郭林被章越此举显然是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是对方不由释然,挠了挠头道:“师弟,你又来戏我。”

    章越大笑道:“师兄,你也太呆了,怎也不去拜会几位考官。”

    郭林道:“方才随几位同窗拜会过了,如今也不知作什么……”

    郭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三郎,拜会考官了。”黄履提醒道。

    章越道:“我省得,师兄你等我一会。我再引荐同窗与你认识。”

    “好的。”

    章越当即与黄履一并排队,等了前面解子见毕后,终于轮到了章越。

    一旁学吏当即挺直了腰,鼓足了气大声赞名道:“国子监解试第三名章越入见。”

    听得学吏高声称此,堂上嗡嗡声一下子小了一半。

    左右的解子都看向这里。

    进士科第三名,何等厉害的人物!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但见一名穿着白色襕衫的少年从容不迫地走到三位考官行一礼。

    “好生年少,这般了得。”

    “好教你们知道,这三字诗,攻心联,青玉案都是这位章度之所作。”

    “竟是他,难怪,难怪。”

    “不仅如此,天子还赐给他同三传出身,结果给辞了。”

    “小小年纪如此了得,一看真是龙凤之姿。”

    “这般年纪,也不知婚配了否?”

    章越听着旁人的议论之声,不由心底一阵阵舒畅。

    果真章衡说得对,感觉成功之后不仅更自信,看事更通透了,而且对于颜值也很有加成,不仅走路带风,似乎也比以前更帅气了。

    陈洙,司马光,杨绘皆看向章越面上都是和蔼之色。

    年轻有才,又是一表非凡的学生,谁不青眼有加。

    如今是鹿鸣宴,又不是面试之时,故而三名考官没必要端着,都是一脸笑容。

    至于章越则奇怪为何另一个考官李大临没有出现在此地,正常来说无论是解子和考官都不能缺席鹿鸣宴。

    因为鹿鸣宴还有一个隐含功能,那就是甄别‘冒籍’的解子。

    不是太学生,却冒充是太学生。

    这时陈洙开口了。

    “章度之,吾乡后生,老夫早就听过你的名字,”陈洙满脸笑容对左右两个考官言道,“那日在政事堂上奏事,吾听富相公言后生可畏,吾不由问是何后生。”

    众人听到富弼的名字都是肃然起敬。

    韩琦,富弼人望很高,读书人提及二人都是一脸肃然,不敢有丝毫议论或不恭。

    陈洙笑着言道:“富相公对我等言道,汝乡有一后生名为章度之,直言老夫执政至今五载,天下不闻慷慨激烈之名,而日闻敦厚之声,责老夫有万全之过啊。”

    听了陈洙这么说,众解子差点给章越吓倒,胆子大得够可以啊,连昭文相公都敢批评,最后批评后,人家还夸你‘后生可畏’。

    这句评价差一点可媲美欧阳修称赞苏轼的那句‘让一头之地’了。

    章越道:“学生一时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是富相公大人大量不与学生计较。”

    陈洙丝毫没有怪罪章越贸然批评宰相的意思,而是笑道:“富相公宰相肚里能撑船,后生辈有些狂狷之气,他是不会计较的。他还道殿试要看你的文章,度之到时切莫要让富相公失望。”

    听到这里,众人心道,章越能得富弼赏识,这比解试第三更有意义。

    几位考官都是笑起,陈洙对章越眼神很是和善,显然没有计较他在考试中没有用‘耑’字。

    “学生记住了。”

    章越又向司马光见礼,司马光则一副从容平和的样子。

    看过去这样有持重庄严儒者之风,很难会不令人心生敬仰佩服之意,但谁知就是对方成了日后王安石变法最大的阻碍。

    因为后世的缘故,章越对司马光其实一直不抱有好感的。

    司马光负手道:“两位考官都道度之的文章好,经学更好,但老夫却以为度之你的经学好则好矣,不过还是要回到稽古振今来,经义以简单为要,妄加一句己见,即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章越自不会反驳,司马光这话纯粹是善意提醒,以自己的观点佐证,不是教训人的口吻。

    “学生记住了。”

    下面轮到杨绘,对方笑道:“听说度之原先是诸生,至进士科不过两年半,即有这般成就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老夫观你的文章句句都古意,称得上精深于九经,而反馈于文章上,这足以令当今不少轻经义而重文章的读书人三思的。没有经义之功,写出的文章多是华而不实,言而无味的。”

    这句话令在场不少考生都大有收获,一并都称受教。

    当即章越从三位考官那边退下,众人见三位考官都给章越戴了高帽,着实是羡慕不已,这难道就是解试第三的风光?

    之后章越将黄履引荐给了郭林。

    二人虽一并行卷过,但没有认真聊天,此番经过章越郑重介绍下二人聊得格外投缘。

    下面鹿鸣宴开始。

    鹿鸣宴是从周礼中乡礼饮酒传下来的。

    周礼中乡礼饮酒作用有一是乡大夫三年一次推举贤能,二是宴请国中贤能,三是地方官习射饮酒,四是党正蜡祭饮酒。

    如今就是宾贤能。

    除此以外还有‘尚齿’,古礼年岁最长必须上座,而不是按官位大小来排座次。

    故而除了官员,此番还从大相国寺请来一位高僧排为最上座。

    这一次操作后世会有些看不懂,但在官场来说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加在一起就是尊老尚贤的上古之制,用宋人的话来说就是‘用旧章敦励良俗’。

    这时堂内外的乐子齐奏升歌,鹿鸣宴的升堂歌分别是《鹿鸣》,《四牡》,《皇皇者华》,后世取第一首《鹿鸣》,代指鹿鸣宴。

    宾主酬答之意尽在其中,还带着雍容清越意味,还顺带着点飞黄腾达。

    章越,郭林,黄履等人一并唱起了。

    皇皇者华,于彼原隰。

    駪駪征夫,每怀靡及。

    我马维驹,六辔如濡。

    载驰载驱,周爰咨诹。”

    ……

    这首皇皇者华出自诗经,一句‘’皇皇者华,于彼原隰’道出了久远的光华景象,全篇写得一名使臣为国出使,为国尽心尽力,远远地仿佛窥见周代那个为儒家一直歌颂的盛世气象。

    诵歌之时,一堂上下其乐融融,正所谓‘温柔敦厚,诗教也’之意也在这里。

    歌毕,按照古礼。

    下面依次有肃宾、序宾、祭酒、主献、宾酬、主人酬介、介酬众宾、修爵无算、沃洗、扬觯、拜送、拜既等十二项程序,其中还有约束九事。

    反正在外人看来是一系列繁文缛节,以往师兄去过鹿鸣宴的回来没有不吐糟的。

    但吐糟归吐糟,该进行还是进行。

    周代时,乡礼饮酒时州长,党正等地方官员都以这些繁文缛节来看考量宾贤的风度能力,最后达到选用人才的目的。

    这样选拔人才的标准,当然是很不靠谱的。

    但说起来选拔人才的标准,从古至今不是也一直那么玄乎。

    好比一个年轻人拜见上官,一见面就说错话,行错礼,那么上官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也是欠佳,哪会有进一步考察的意思。

    上位者没有功夫对年轻人进行详细的考察,一般就是通过一次见面下一个论断。至于更多人连见面的机会也争取不到。

    说起来宋朝科举考试比这周礼乡礼饮酒确实更科学,但更重要是划定一个标准打着更公平的名义,等于将人才的选拔权力收到了朝廷手里,而不是乡大夫的手里。

    陈洙作为主考官充任鹿鸣宴,当堂献词道:“今日鹿鸣之宴非为饮食而已,凡我长幼,各相劝勉,忠于国,孝于亲……”

    其余就是一些劝勉的话。

    这样的话章越听过很多次,但大多数没有仔细听,但这样的讲话中如果认真听,可以听出很多名堂来。

    好比这一句‘’忠于国,孝于亲’,读书人读经第一个读的是孝经,要学习孝道,这个是文教,学校里学到的知识。

    这忠于国即是政教。

    这话大意是,鹿鸣宴后你们中有一些要从学生走向工作岗位了,在家必须孝亲,在国则要忠君。

    这话读书人都很容易接受,因为政教也潜移默化在学教之中。

    下面是国子监的卢直讲献词。

    卢直讲说话就没有那么多套路了,而是语重心长,包含了很多叮咛和琐细的劝勉。

    章越这一刻有种听着老校长毕业讲演的感觉。

    近三年太学的学习生活,光阴于弹指之间挥手而过。

    太学里的高大的槐树,苍郁的竹林,拥挤热闹的馔堂,公试私试时的紧张和考后那欢喜悲伤,每日匆匆催人起床的鼓声,这口中无论怎么嫌弃但最后终将离开的地方。

    许许多多的感触汇在心头。

    无论春雨冬雪,在炉亭里苦读的一幕,忽大雨瓢泼,却不得不赶往崇华堂听讲。

    在很多师兄口中,这段时光里回忆起来,是人生中最无忧无虑之时了。以后的日子烦恼只会越来越多。

    然苍鹰终将奋然振翅,搏击长空!

    男儿当自强。

    有的会坠入大地,也有的会直冲霄汉。

    从自命不凡而至承认平凡,这是大多数人人生的轨迹。但也终有人会从平凡而至不凡。

    旁人恍然不觉,但章越听得却想起心事。

两百三十一章 弊案

    鹿鸣宴上,王魁喝了好几杯。

    身为国子元,自是众人瞩目,此中风光对王魁而言自是一辈子难忘。

    他走出国子监,回首望了一眼心道,吾五岁学诗,诗成惊四座,可惜家世不显,少人赏识,而今国子居首,章度之赐同三传出身又又如何?还不得在我面前敬酒,屈居于我之下。

    今日一朝成名了,可告慰家父家母了,显要乡里了。

    王魁走出太学,辞别同窗后,却见一名女子正蜷曲在墙角。

    王魁看了这女子后,左右看了无人,方才到对方面前问道:“桂英你怎在此?。”

    这女子缓缓站起,眼中满是委屈,正是桂英。

    王魁拉起对方的手,走到巷角一处无人的地方。

    桂英言道:“魁郎你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今日我实在等不了来此想见见你。”

    王魁摇了摇头笑道:“我不是与你说了这几日应酬多,怎么有闲暇的功夫。再说我十年寒窗至今日,终是扬眉吐气,怎么样也要让人见见我今日的风光。”

    王魁对桂英道:“你放心,我对你始终如初,无论如何都不会颐指气使。只是你也知道我出身寒微,年少时见了太多的恶,吃了太多的苦,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说到这里,王魁露出自负之色。

    桂英看着王魁,深感王魁得了国子元后,虽谈不上性情大变,但言语比以往少了许多唯唯诺诺,多了些许……以往是他忍得太久了。

    桂英低头道:“魁郎,我知你这些年吃得苦,可是你为何不与爹娘说我们的事。”

    王魁一愣道:“你看了我家信?诶,你怎如此……我是打算省试及第之后再说的,如今你叫我如何开口。你的出身不好,家里严君对我之期望如何,你也知道的。若是我与他们说了,他们问我你的出身,我如何答之。只怕会伤了他们的心,故而我打算省试及第,风风光光地中了进士之后,再与他们禀明,到时候再好好恳求他们,但是你却这般疑我。”

    桂英愧疚道:“魁郎是我不好胡乱猜疑,以往你常常对我说非我不娶的,没有我就活不成的。可是这些日子却也未曾听闻一句。如今我想再听你再说一遍。”

    王魁皱眉道:“我说了让你别多心。好好歇息就是。”

    “琢玉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来春我若成功去,好养鸳鸯作一池。这是你当初写给我的诗,如今我要听你说一遍,我这才甘心。”

    王魁闻言默然一阵道:“你先回去吧。”

    之后王魁坐了车前往富弼家。

    没错,在解试放榜之前由富弼作主,已是将他的侄孙女富家小姐许配给了王魁。

    不过富家小姐有一条件,必须让王魁进士及第后方允成婚。

    王魁当然是很高兴,他去富家没有十趟也有八趟了,终于用诚心感动了富家上下。

    这一番鹿鸣宴后,他还邀了何七,这也是报答对方的意思。

    何七与王魁二人是相互欣赏的。

    在他眼底,王魁是个知人情冷暖,能看人脸色的人,懂得将自己的自傲隐藏起来。

    他对待富家的下人都很客气,时不时得散些钱财,故而来了几趟下人们对他印象都很好。

    对自己当然也不差。

    之后两人入见,王魁见了富绍庭一脸是笑道:“今日刚赴过鹿鸣宴,特来见过兄长。”

    富绍庭对王魁只是微微点头道:“鹿鸣宴后,怎还舟车劳顿,好好歇息才是。”

    王魁道:“王某有今日都是全靠富相公提携,此恩不敢忘记。”

    富绍庭道:“不敢当,全是俊民你一己之力,我们哪有帮得上忙。”

    富绍庭心道,自己一点也没出力,但王魁口口声声却将自己得了国子元之功都推至富家身上,这也是没办法。

    富绍庭身为富弼长子,自是见多识广,王魁他一眼就瞧出这是个攀高枝儿的人。

    富绍庭自不介意有人来攀高枝,而且来攀富家高枝的人很多,王魁却是其中最有才华的一个,而且人会说话,长得模样也还过得去。

    虽是有攀附的意思,但正好富家小姐适龄未嫁,王魁又这么有心,数度透露求娶之意。最后富弼答应下来。

    富绍庭道:“马上就是省试了,俊民坐下再说。”

    富绍庭让王魁坐下,何七见此知道他们有话说,立即寻了个借口出去。

    富绍庭感慨这何七,王魁都很是精明,对于聪明人很难是不抱有好感的。

    富绍庭对王魁道:“俊民我再问你一遍,你在乡间真的没妻室么?”

    王魁一愣道:“兄长这话不知从何说起,不知是哪里不切实的传闻。此真的不曾有。哎,我如今是国子元,多少眼红之人嫉妒,难免有些人造谣编排于我。我平日不与他们计较,哪知竟……实不可忍也。”

    富绍庭笑道:“是不是捕风捉影之词,我们自会分辨。但不管有无,有些话还是要提前说在前头。”

    王魁连忙道:“还请大郎君示下。”

    富绍庭道:“不敢当,我富家娶亲看重的是家声门风。男人嘛出入烟花柳巷,逢场作戏是难免之事,但适可而止就好。”

    “不过以往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有的读书人高中了进士在汴京结了亲,却不知在老家还有妻室,结果让人找上门来,一家上下颜面无光,传出去成了他人口中的笑柄。”

    “我们富家是什么门第?我不用多说,俊民也明白。哪怕是微末之言,放在爹爹身上也会较寻常人家更严究十倍。”

    “当然我也不是说王兄你一定如此,只是作为兄长有言在先,你知道我爹最重名声了,千万莫要令他失望啊。”

    王魁道:“是的,我记住了。”

    富绍庭道:“还有一事,私养外室也是不许的。”

    王魁听了心底一凉心道,连外室都不许么?如此……

    富绍庭道:“不是不许王兄纳妾的意思,但王兄你要纳妾,一定要清白人家的女子,我们富家对商贾人家的子女也是敬而远之,怕沾染铜臭味,这样人家进门何谈将来共事一夫。故而俊民以后纳妾一定要主母许可才行。”

    这还没娶亲就管得这么严?

    王魁有些脸色苍白,再说他尚未有把握说服桂英为外室呢,但如今富家连他这最后一个念想也断了。

    鹿鸣宴次日,章越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是日章越在斋舍里读书,却听得门外喧哗声传来。

    原来国子监里的厉直讲与两名博士一大早被开封府的人要给带走。

    不知底细了太学生们,见开封府的官吏要抓走他们的老师,自是不肯,有几个人拦住了官差,就这么一拖延,各斋舍的太学生们也是纷纷赶来。

    章越得知后清楚开封府不会无缘无故来太学抓人,肯定是与这次科举弊案有关联。

    学生们不知青红皂白的阻拦官差办案,反而会起了不好的效果。

    但不去也会被人说成是心无师长。

    尊师重道是读书人的信条,不管有理没理,这个场合总是不能缺席。

    章越对旁人答复了一句,显得他万分关切的样子。实际上自己在斋舍里洗漱,穿戴衣裳,最后好整以暇地出门而去。

    但章越抵达时,太学生已与官差对峙起来,好几名官差还挨了打,看来官府还是处于弱势的一方。

    章越清楚太学生里有背景的自是不少,官差也不会蠢到去得罪人的地步。

    章越心情很放松,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情。毕竟厉直讲是诸科的老师,平日没有教过他。

    同样在场抱着看热闹之心的人不少。

    这时候太学门外来了一队官兵,而卢直讲抵至此处了,凭着他的威信说了一番话这才将学生们劝散了,让开封府的人将厉直讲等人押走了。

    章越回斋舍歇息,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哪知卢直讲却将章越唤去了直讲室。

    卢直讲对章越言道:“这一次太学生阻拦官差办案的事,若给蔡府尹禀告给官家知道,咱们太学上上下下定落不了好。”

    “你算是几位斋长里会说话的,就随我往开封府一趟,与蔡府尹面前解释此事。”

    卢直讲平日对章越十分器重,他有求于章越,章越本不该推脱。

    但章越想起自家与蔡襄的关系,于是道:“直讲有命,学生本不该推辞,但有一事学生要先禀明直讲。”

    “何事?”

    章越道:“如今蔡府尹为晋江知县之事为朝野上下所非,而这晋江知县正好是在下的族亲。”

    卢直讲恍然道:“没错,若非你提及,我倒是差点忘了此事,罢了罢了,你还是不用去了,我另请他人吧。”

    章越闻此当然是万分高兴,正待走出门去,却给卢直讲叫住:“是了,你的卷子是李考官力主取得吧。”

    章越道:“似乎如此。”

    卢直讲道:“你这倒是麻烦了,此番李考官为人所举,言与弊案有关,正好开封府从他所取的考生名下有一人误用了声韵。”

    章越心道,这事大了。

    误用声韵在考场里属于十五个不等式之一,严重程度在于点抹之上,一旦任何考生出现这样的错误,直接罢落。

    但李大临却取了这样的考生?

    人家李大临是饱读诗书的名儒,不可能不谨慎到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

    这分明已是……

    卢直讲叹道:“如今开封府要筛查李考官所取的考生,度之你心底需有个准备。”

两百三十二章 蔡襄

    章越正想着这一番盘问肯定是少不了的,但自己又没有作弊,倒是不怕。

    不过章越还是有些畏惧,作为个刚毕业就穿越过来的五好青年,还从没和衙门打过交道呢。

    俗话说得好,生不入公门。为何这么说呢?就是一个字黑啊。

    章越此刻是很忐忑的,看其他人穿越都有主角光环或配角降智光环,为啥到了自己身上这么艰难,考个第三名都要胆战心惊的。

    自己的经历若改编成穿越小说能红么?得亏哪个傻鸟作者非要与市场过不去才这么写。

    章越正细想之际,这日正好王安国找到了章越,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年纪小他几岁,但样貌有些相似的男子。

    经过王安国一介绍,章越得知对方是王安礼,是王安石,王安国二人的弟弟,此人表字和甫,是王安石七兄弟中年纪最小的。

    正巧王安礼与章越是同科解试,他在开封府解试中以第六名发解。

    之前王安礼一直在家闭门苦读,王安国屡次说要将这位弟弟介绍给章越,如今正好有了机缘,二人见面相识。

    王安礼矜持地行礼,看去此人颇为倨傲。

    然后三人找了一处酒楼坐下。

    此番当然章越会钞,王安国对章越从来都是非常理所当然地打章越的秋风,光明正大的蹭饭。

    而且王安国还时常拉一群朋友一起,换别人谁受得了啊,但章越没有计较。

    酒菜上桌后,王安国先向章越道:“上一次三郎到府上拜访,但四哥心情不愉,故而没有见你,莫要往心底去。”

    章越知道是自己上一次行卷在王安石那吃了闭门羹的事。

    章越道:“无妨,在下久仰令兄大名,可惜来京三载,至今无缘一见,以后趟若有此良机,还请替我引荐。”

    尽管章越在王安石那吃了不少闭门羹,但仍是不死心。

    话说回来,穿越至今富弼,吴充,陈升之,韩忠彦,文及甫都对章越露出赏识的意思。但章越除了对欧阳修有投靠之意外,也只有王安石了。

    为何非要抱安石相公的大腿?

    最重要还是二人政见相近啊。

    要做事的人只有和要做事的人在一起才能发挥能量。

    官场上政见一致是十分要紧的,甚至有时候还超过了血脉亲情,利益纽带。

    如果安石相公不收留,章越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吕惠卿那想想办法了。

    吕惠卿再不行,章越就要找章惇,这决计是不可能的。

    至于蔡卞,蔡京?他们还没进入官场呢。

    这时王安礼听说章越对兄长十分敬仰,于是出声道:“度之若是有意,我在哥哥那边也帮着说一说。”

    章越笑道:“多谢和甫兄了。”

    王安礼笑了笑又恢复正色问道:“三郎可知这一次国子监,开封府解试弊案之事?”

    章越道:“略有所知,听闻是落第举子弄出来的。”

    王安礼道:“确是如此,虽说国子监,开封府取的解子多,但落榜的解子却是更多,难免有人心怀抱怨。”

    “之前听闻国子监有一位考官被查误取了一位错韵的考生,此事引起了落第考生喧哗,已有几十名举子向开封府呈文要严查此事了。”

    王安国叹道:“过去取士全凭考官,下面的考生哪有二话,如今弄出一个点抹取士,考生竟也敢质疑了。”

    章越听了心想,也是,行卷都被默许了,那么考官徇私其实在很多士大夫眼底,也不算很严重的行为。

    章越道:“在下正是这位取了错韵的考官所取,听闻开封府已要磨勘我等的卷子,到时候少不了还要入公门解释清楚。”

    王安国道:“度之,吾兄与蔡府尹平日都喜欢斗茶,我们二人也算是有片面之交。若是度之有什么麻烦,我们可以替你奔走一二。”

    王安礼点了点头。

    章越看了兄弟二人心道真是够兄弟啊,这饭果真没有白请。

    但章越想了想道:“多谢两位了,但章某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上门解释,反而在外人看来是做贼心虚了,故而还是谢过两位好意了。”

    王安礼闻此微微点头心道,这章度之果真是实诚君子,是个可以交往的朋友。

    王安国闻言也是按下话头。

    吃完酒宴,章越回到太学后,却见何七突然是找上门来。

    章越吃惊道:“何兄,平日无事很少见你来此啊。”

    何七向章越施礼道:“三郎,以往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你切莫往心底去,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这是什么名堂?

    章越见何七一脸焦急,连忙扶起对方问道:“何兄,这是哪里话,你怎么会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多心了。有什么事么?”

    何七看向章越道:“三郎此事我实在难以启齿,但事到临头实在是……敢问你可识得开封府的蔡府尹?”

    章越心底有数,面上茫然道:“何兄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识得蔡府尹?”

    何七问道:“那么三郎身边可有朋友,或者认识的勋贵可以在蔡府尹面前说得上话么?”

    章越心想,欧阳修还有刚认识的王安国兄弟当然都可以,不过我凭什么要帮你。

    章越道:“我哪有这么神通广大,何兄找蔡府尹到底有什么事?”

    何七叹道:“三郎,具体情由我就不说了,但此事还请你帮我这个忙。据我所知欧阳枢相与你相识吧。”

    欧阳修刚拜为枢密副使。

    章越心道,自己与欧阳修相识的事,何七都知道。需知章越平日在太学可是对此闭口不谈的。此人真是无孔不入,令人觉得心有余悸。

    章越道:“确有些交情,不过欧阳枢相不识得何兄,如何肯帮忙?”

    何七道:“我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了,三郎若有心,烦请给我一个面见枢相的机会,如此何某感激不尽了。”

    章越皱眉道:“枢相日理万机,就算是我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何兄你真是太为难我。我试一试,但何兄不要抱指望啊。”

    章越肯定不会帮何七的,但为何不直接拒绝,因为对何七这样的小人,扯破了脸对己而言没有好处。

    故而章越答允表面帮忙。

    何七也是厉害人物,从章越口气中也察觉到对方帮忙的希望不大,连场面话也不愿说了。

    不过章越没有料到,自己却获得了一个面见蔡襄的机会。

    原来一日王安石带王安国,王安礼至蔡襄府上拜访,王安礼正好提及了章越,说到了他不肯找门路的事。

    蔡襄听说后派人来请章越过府一趟。

    ps:今日事多,明日更个大章。

两百三十三章 结识

    章越对着蔡襄的邀请可谓百思不得其解,去还是不去?

    不去肯定是不行的,开封府知府,不去你让他面子往哪搁,但去了谁知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

    章越对送信的府干道:“稍等片刻,等我换好衣裳再去。”

    那府干催道:“还请秀才快些,莫要让相公久等。”

    章越心想,既是王安国,王安礼推荐的,那么蔡襄应该不至于拿自己如何。不过章越想了想还是派人向欧阳发,章衡报信。

    出了门,章越与这府干一面走一面闲聊。

    章越欲探听口风,但对方很警惕,说得滴水不漏反反复复一句‘待秀才到了即知了’。

    章越随着对方来到蔡襄府上。

    但见身为开封府尹蔡襄居所倒也并非如何繁华富丽。

    不过章越明白蔡襄绝对是有钱人,因为他藏书多啊。刘克庄曾感叹,他不知何人藏书之富,能超过蔡襄。

    至于蔡襄哪里有那么多钱买书?

    俸禄是一回事,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书法好,蔡襄的书法与欧阳修的文章和梅尧臣的诗,被称为当世三绝。

    当今的官家就是蔡襄的头号粉丝,欧阳修也是对蔡襄的书法推崇备至,认为无人可及,只是蔡襄太谦虚了不愿意承认。

    不过蔡襄很懂得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他对自己的书法颇为惜重,不轻易让自己手迹流传出去,也不肯轻易给人写信。故而他的书法被人当作珍宝般藏起来。

    尺牍的收入不高,书法的收入最赚钱有两项。

    一个是给人写墓志铭,还有一个是为新修的寺观或宅邸写撰碑。

    比如元稹早逝,其家人请他生前的好朋友白居易写碑文。元稹家人为请动白居易写墓志铭送了车马,绫绢,银鞍,玉带还有几十个奴婢。

    白居易算了算其价值七十万。

    白居易不肯收,他说我与元稹本来是好朋友,免费给你写就是了,拿钱就没意思了。

    但元稹的家人坚持要送,最后白居易只能收下,将奴婢退回去,将钱财全部捐给了寺庙。

    白居易有篇文章《修香山寺记》说得就是这事,白居易文中说这些钱财是我代元稹送给,功德都是他的。

    还有就是给寺庙写碑,唐朝宰相裴度曾请皇甫湜写碑。

    写完后裴度送了皇甫湜很多钱财,哪知道皇甫湜居然嫌少,他直接对裴度说,我不轻易给人写碑的,我这碑文一共三千字,按照一字三缣,你应该给我九千缣才是。

    一个字可值三匹细捐,全篇要九千匹细绢。

    裴度也是很有气量,又送了皇甫湜五千多绢,补齐九千之数。

    韩琦在家修了个昼锦堂,由欧阳修撰文,再请蔡襄书写。蔡襄为了写好这篇文章,每个字都先练习几百遍等到满意再写上去,故而此碑被称为百衲碑。

    不过蔡襄也不是什么碑都写,甚至连头号粉丝当今天子的面子也不给。官家请他写《温成后父碑文》,蔡襄就给推辞掉了。

    后来欧阳修也请蔡襄给他的集古录写序。

    蔡襄写完后,欧阳修很满意想重重的酬谢蔡襄,但是又觉得人家是自己朋友不会收钱。

    他知道蔡襄别的什么不喜欢,唯有三好就是‘焚烧,品茶,挥毫’。

    于是欧阳修投其所好,用鼠须笔配以铜绿笔格,再用龙井茶配惠山泉送给蔡襄。

    蔡襄十分高兴。

    但一个月后,有人送了欧阳修一个珍稀香饼(焚香用的),蔡襄十分羡慕,很惋惜地对欧阳修说,我这书写早了,再迟一个多月润笔里就有这香饼了。

    欧阳修听了赶紧回头补上。

    章越自是有听欧阳发说过这个故事,故而他勤练书法,倒也有此虑。

    将来官场上混不下去了,也有如此手段谋生。

    章越随府干至蔡襄府中时,先至前厅坐下。

    章越等了一会也没个人来。

    上了茶水的人到了,章越忙问道:“不知蔡相公什么时候见在下?”

    来人看向章越愣了一愣,随即道:“方才府衙有公干,相公先走一步了,你就在这候着吧。”

    章越心道,这是哪一出,误入白虎堂不成?

    章越当即打起小心来,又等了一阵但见一名精瘦矮小的青袍官员步入。

    章越当即起身见礼。

    对方见章越仪表不凡,不由问道:“不知秀才怎么称呼?”

    章越不知对方身份,起身含糊道:“在下章越,家中行三,是被蔡公唤过府来的。”

    对方本也罢了,但突觉得在哪里听过这名字,仔细一想此非莫非就是欧阳永叔提及过解试第三名的年轻俊才。

    对方心底有数,当即坐在一旁,也不与章越说话。

    章越身在是非之地,又不知对方身份也不多说一句。

    二人就这么闷着。

    眼见天马上就要黑了,蔡府上的都管前来道:“老爷还有些琐事没处理完,两位先行用饭吧!”

    此人与章越都点了点头。

    于是两张案桌被端了上来,放在椅前,上面都摆好了菜肴。

    章越看了蔡府饭菜倒也是丰盛,鱼肉皆有,还有豆豉酱汤,至于米饭还盛了一大钵,足足有两三个人的饭量。

    其实到了这个点章越早就饿了,他摸了摸肚子,心道既来之则安之。

    当即章越从钵中取饭盛在碗里,再拿豆豉酱汤倒了些许至碗中米饭上。

    先吃到嘴里这盐豆鼓是又咸又鲜,再就泡得发软的米饭大口吃起。

    对面的官员似讲究官仪官度,吃了小半碗即是饱了,却见章越将这豆豉泡饭,稀里哗啦地连吃三碗。

    这一刻对方拭面的巾帕在空中微微停顿了片刻。

    对方道:“章三郎君,你可知这一碗饭今年在真州值几何钱?”

    章越又盛了一碗饭反问道:“不知员外有何见教?”

    对方言道:“我刚从真州回京述职,真州下面一个县的百姓刚遭了海涝,大水之后,房屋全无,田地淹没,不知多少百姓葬身鱼腹。”

    “其一斗米即可买这么……这么高一个孩童。”

    对方用手比划了一下,章越听了即放下碗筷。

    “官府为何不照看这些孩童呢?”

    对方道:“倒是有,官府出面收养孤寡。我曾去过数趟,相处甚睦,但因公务繁忙,我又隔了一段前往后,不少孩童们见了我都哭了。我问为何?旁人这些孤童见我连日看望生出寄托之情来,后久日不去,他们苦等不止,竟以为我弃之不顾。”

    章越叹息道:“这倒不是员外之责了,可惜这些孤童,只盼天下其他的孩童不会遭此之祸。”

    对方道:“正是,但凡为官之人能多尽一些本分之事,老百姓就可少受一些苦。可惜如今官场的官员大多不知如何体恤,反是残民虐民,如此实在是有负今上宽仁百姓之意。”

    章越听了心道,这番话实在讲得很好啊,此人定是个心怀苍生的好官。

    不意没见到蔡襄倒是见到了一个好官。

    章越问道:“若是天下官员各个都如员外就好了,不知员外高姓大名?”

    对方言道:“在下吕惠卿,草字吉甫,现任真州推官。”

    章越听了不由一愣,此人就是吕惠卿,不对啊,这不是历史上有名的反骨仔么?

    章越如何也不能将对方和史书上的评价联系在一起啊。

    章越心道,之前还想说王安石那的路走不通,自己就去投吕惠卿,结果在蔡襄府上就碰着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名青袍官员正是之前在欧阳修府上的吕惠卿,他今日来拜会蔡襄。蔡襄知泉州时,吕惠卿正是被蔡襄取中了然后发解的。

    他也没料到会在此碰见欧阳修十分欣赏的章越,于是就有了结纳之心。

    他观察了章越一阵,故而有了下面一段对话。当然真州遇海涝的事是真的,但并没有那么严重,他也看望过孤童,不过口中所说的事也是真真假假。

    赈济灾民非是他本职之事,其事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但吕惠卿以此为切入点,当即与章越大谈在真州地方民情。

    吕惠卿口才很好,很懂得似章越这样没有为官经验的读书人最喜欢听什么,当即捡了一些治理的事情来说,也补充了自己不少观点。

    章越经吕惠卿一番言谈,不由对此人佩服之至。此人在为官的见识,政务的经验上完全碾压了自己这个小白,说起来头头是道。

    果真要当史书上所说的奸臣,没有能力的官员还真是不够格的。

    若遇见有人大言不惭说,好官不好当要当个奸臣,章越肯定是要拿吕惠卿来举例,问一句宁配么?

    自我感觉当个奸臣很容易的样子?

    不能跟女神结婚,随便找就可以娶个富婆一样,醒一醒吧。

    蔡襄没来,章越就与吕惠卿谈古论今。章越当官没经验,但多了一千年的见识还是有用的。

    正当吕惠卿与章越越谈越投机时,蔡襄回府了。

    蔡襄先见了吕惠卿,片刻后又叫章越进去。

    章越也是第一次看到蔡襄。

    蔡襄从京任官时见了欧阳修,当时欧阳修吃了一惊说他怎么苍老成这个样子。

    蔡襄这时已是老病。

    还有的就是蔡襄的美须也很显眼。

    蔡襄的美须也是很有名,宋仁宗看到蔡襄的胡须问说,你这么长的胡子,晚上睡觉是放在被子里面呢?还是被子外面呢?

    蔡襄说臣平时没注意,回家睡觉时研究一下再答复陛下。

    结果蔡襄当晚回去一直惦记此事,一晚上没睡好。

    如今蔡襄确是老了,在官场上他还与昭文相富弼不和。

    蔡襄中进士是晏殊所取,但蔡襄后来弹劾晏殊,将富弼的岳父拉下了马。

    富弼也讨厌蔡襄,蔡襄整治建州北苑茶搞了‘小龙团’进献给天子。富弼说道,这是仆妾讨好主人家的手段,没想到蔡襄这浓眉大眼的也干了此事,与其你如此拍马屁,倒不如抄一篇《旅獒》给皇帝呢。

    不过富弼为何让与自己不和的蔡襄出任开封府知府呢?

    这肯定不是富弼的意思,而是宋仁宗的意思。

    章越行礼见过蔡襄,忐忑地坐在一旁。

    蔡襄看向章越道:“度之,此番上京我听过不少人提及过你,称赞过你。我看过你解试卷子,其书意已有你老师伯益先生七八分的样子。”

    章越心道蔡襄看过自己的卷子,面上道:“相公谬赞了。”

    蔡襄道:“你的文章滴水不漏,解试第三名可谓实至名归,那篇《王者功业策》老夫尤为赞赏,今日叫你过府一趟别无他意,只是看一看今日俊杰。”

    章越恍然原来如此,自己真是想多了,累自己紧张了半天。

    说罢蔡襄笑了笑,就不再多言了。

    一旁小厮道:“相公尊重。”

    章越,吕惠卿同时起身向蔡襄告辞。

    没料到自己在蔡府上等了这么久,但蔡襄见自己的过程,也只是从头到尾就一句话的功夫,蔡襄半句也没有提及他与章望之,章拱之之间的官司。

    章越心想,蔡襄可能确有此意,但看了自己文章知道自己是凭真才实学考中的,于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猜想,蔡襄心中到底如何想得倒是无从得知了,但无论怎么说,自己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看来还是那句话,行得正走得直,虽说短时间来说慢了一些,但拉长时间来说,却受益最大。

    至于贪图一时眼前的利益,虽暂时得了好处,但长久来说,就容易翻车了。

    吕惠卿与章越边走边聊,一旁蔡府的下人给他们点着灯。

    他们路经一处院子,却见院子里亮着大灯。

    这时候一名仆人从院中走来与给章越,吕惠卿领路的下人道:“今晚是初弦月,你用小灯照不明路,郎君吩咐我给你换大灯给客人引路。”

    章越心道,此举倒是十分贴心,也见得此人心细如发。

    下人依言换灯后,吕惠卿随口问道:“这院子里住得是什么人?”

    下人道:“是相公的两位族亲,如今进京随相公在此读书。”

    吕惠卿闻言没有在意,没有再说什么。

    章越却心道,这两位族亲莫非是蔡卞蔡京兄弟不成?

    好家伙。

    算上今日结识的吕惠卿,自己可算是与不少新党人物都打过交道了。

两百三十四章 如何办

    从蔡府出门,章越可谓一身轻松啊。

    困扰在心的大石头终于放下,最后发现是自己杞人忧天,这样的滋味也挺不错。

    章越在蔡府门前的巷角处看见停了一辆马车,章越认得这辆马车是欧阳修府上,他与欧阳发曾坐过几趟。

    章越当即与吕惠卿告辞。

    吕惠卿见此笑了笑,章越见对方没有主动邀请,于是向前迈了一步道:“不知吕员外在京下榻何处?在下愿过几日再上门请教。”

    吕惠卿道:“我看得出三郎是心怀国事的,同心则同德,同德则同志,既是与吕某也是志同道合之辈,何谈请教二字。”

    章越听了很感动向吕惠卿一拜即是离去。

    章越坐上马车见是欧阳发的亲随,这人章越也是熟悉,原来欧阳发派此人来接应自己。

    对方见章越无事,说了几句后,即驾着马车送章越回太学了。

    坐在马车里,章越想到了自己见到了蔡襄,不过更意外的却是见到了吕惠卿。

    章越一路在想吕惠卿的事,方才相聊从始至终很非常愉快融洽,对方说话仿佛句句都说到自己心坎,戳中了痒处,与他有等一见如故之感。

    是这样吗?自己一个官场新丁,论到官场上的经验及治理地方的心得,怎么可能与对方聊得很投机。

    故而唯一的答案就是人家吕惠卿是个段位很高的人啊,从始至终都是在带着自己聊。

    章越突然间在车上想通了这点,只能暗中直呼大佬厉害啊。

    要不是知道对方在历史上的评价,自己一下子就将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印象分一下子拉满了。

    不过话说回来,吕惠卿为何要刻意放下身段,用心机来结交自己呢?

    章越想了想,猜测这多半与欧阳修脱不了关系。但这样对章越而言也是好事,吕惠卿这人虽有奸臣之名,但其实还是能办事的,而且论到政治生涯不仅比王安石,甚至章惇,曾布还长。章,曾两个新党大佬先后倒台了,他还没倒。

    要不是被张怀素谋反一案牵连,吕惠卿还能继续在政坛上蹦跶下去。

    这样的人早打交道,要比晚打交道要好。

    章越回太学后数日,之后这场科场弊案也就雷声大雨点小的落下帷幕。

    李大临因误取考生,被责罚贬官至滁州监税,但还没有一个月,李大临方才走到半路上即官复原职,又回京任官了。

    至于七名明显文章不通的考生,则被取消了省试的资格,同时下一科解试资格也被取消,何七也是其中之一,但侥幸的是没有开除太学的学籍。

    章越听闻何七知此事后,在斋舍里独坐了两日,滴水不进。第三日复出,与同窗们谈笑风生,仿佛没有事人一般。

    至于在开封府前闹事的考生不仅没有补录,带头数人不许参加下一次解试。

    最后蔡襄以此定案。

    章越知道此案若往下深查,肯定不仅只有这些人被抓,但最后却不能再查下去,否则牵连者甚众。

    科举之事考官,考生,书铺,考场上的官吏,以及权贵后面都有一个广大利益链,往下深查肯定是一扯一大片,如此得罪的人太多。

    从官家的态度也知道他并没有严究,朝廷也只是象征性地处罚了数人。宋朝朝廷法纪之宽松可见一斑。

    毕竟考官有私人要照顾,糊名制尚推行不久。故而如何在为国取士及考官私欲间寻得一个平衡。

    这不仅是科举取士的细微处,也是一个执政者处理事情的难处。

    有些地方明明不好,但你不能马上改,必须要慢慢改,这是章越通过这次科举弊案所了解的,同时对官家的治国手段也有了一个认识。

    虽说章越当时自始至终觉得很慌,且白白当惊受怕了一阵日子。

    放下心事,解试弊案烟消云散后,章越自是准备省试之事,如今就是九月了,而省试则在明年的一月,就只间隔了三个月。

    这边解试及第的狂喜还未过去,那边就要苦学以备省试了。

    宋朝没有举人的功名,解试中式若在会试落榜,那么必须重新来。

    至于明清只要成为举人,就可以无限次地参加礼部试,直到考中进士的一日。

    所以省试落榜如同为零,如今取得的成绩都不作数。

    斋舍中章越,范祖禹,黄履皆是备考。

    孙过去了洛阳,如今洛阳留守正是辞去相位的文彦博,孙过在洛阳说不准倒另有一番机缘。

    但章越没有让文及甫照看孙过的意思。什么人可以帮,什么人不可以帮,章越心底有数,哪怕这人是玩得不错的朋友。

    至于黄好义则自暴自弃,划悲痛为**,走马章台成了常事,如此钱也流水般花去了。黄好义甚至于负债在身,几乎每个月都与章越借钱去嫖。

    黄好义虽说花钱不小,但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有借必还,最迟不超过两个月。

    可是黄好义如此频繁之行为,使得太学里都流传开他的段子。甚至章越也极不厚道的给黄好义编了一段。

    段子是这样的,黄四郎一日往青楼,老鸨给他烫了一壶酒以款待,这时黄四郎远见一妓衅之。

    黄四郎不忿,提枪而起。老鸨拦曰,酒已烫,饮了再去。

    黄好义曰,不必,某去便来。

    忽闻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老鸨正欲探听,黄好义已推门而出。

    众皆视之……其酒尚温。

    这个段子很快在养正斋,太学里流传开,以后黄好义每逢从青楼归来。

    众人都是相视一笑,然后问一句:“四郎,酒尚温否?”

    黄好义不明所以,只是憨憨地顺着话答道:“尚温尚温。”

    从此黄好义有了一个雅号尚温。

    还有一件事就是国子元王魁与昭文相富弼的侄孙女约定进士及第后成婚。

    需知国子元,解元中进士概率极大,自开科举以后还未听过几个人能落榜的。不过进士及第就是头甲进士,对于王魁而言就未必能如意了。

    但此事传出去,众太学生们还是对王魁表示羡慕的,毕竟是与宰相家攀亲啊。

    但王魁是国子元,在他身上自是是非众多,不止一个太学生言,王魁在老家已有婚约或是王魁在京与一妓女相好,那妓女花钱供他读书科举,只求对方中进士后给她一个名份,但他却抛弃了这妓女。

    流言很多,也不知哪条是真的。

    文人相轻,自古有之,王魁寒门出身能得国子元,遭多少人之嫉。明里暗里多少人盼着他倒霉的。

    章越自也不去关注此事,自己还忙着读书呢,就算王魁不是国子元,自己也不能取代他的位置。

    反而章越还说了几句王魁的好话,可是太学里议论此事的人实在太多。

    这日养正斋里议论此事,一名同窗问黄履道:“若你是王俊民,自家有一个有婚约的妻子,那边得宰相赏识要将女儿嫁予你,如何抉之?”

    章越摇了摇头,君不见陈世美被骂了几千年了,虽说私心作祟,但老百姓们主流价值观早给了定性了。

    但有的人就是干了还要给自己洗白,这就是欺心欺世了。

    黄履听了也不悦,自己家中正有一位有婚约的女子等着自己呢。

    黄履道:“若你欲日后娶宰相女,就不要与良家女定亲,但你只要定了亲,哪怕官家下旨要你去当驸马,你也不去。”

    章越拍手,这话说得好,三观正,正合我意。

    那人不依不饶地问道:“若是这婚约是父母之命,你推也推不得呢?”

    黄履道:“既是父母之命,更推不得了,如此岂非负不孝不义之名。”

    章越再度称许,说得好。

    那人在黄履这得了答案觉得与心中不符合,于是向章越问道:“斋长如何说呢?”

    章越想了想道:“那我也要计较,一个女子能识我于寒微之时,将来我发迹不用说了,若我落魄了,她还是能对我不离不弃,故而我以为糟糠妻不可弃。”

    “若是宰相女就不能了,她识我于荣华之时,以后落魄了,她当如何?即便她不说,岳家还能不说么?人哪有一辈子富贵的道理啊。”

    那人笑道:“斋长此话实假了,娶了宰相女儿还能落魄么?”

    章越笑了笑,意思到了就行,下面的就不辩了。

    这人聊得没意思也就走了。

    黄履忍不住与章越吐糟道:“有的人心底就是这么想,但又怕唯独自己一人,故而四面找同道中人。只要听了不合自意的,就觉得他人虚伪。”

    章越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听人说他老家本也定下亲事,女子与他可谓青梅竹马,只等他中了进士即回乡完婚,但那女子足足等了他七年,他也未考中进士。

    “最后也是机缘巧合,女子父亲一位好友的儿子,也是一位官员,前不久发妻身故,又未有子嗣,于是就娶了这位女子为续弦。这女子也抗争一二,曾绝食明志,但经不住其父再三劝说,且官员又刚升了大州的通判……最后……女子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如今他就成了这般啦。”

    黄履愣了一会,当即起身。

    章越问道:“你这是作何?”

    “我去与他道歉。”

    章越笑道:“诶,坐下,这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他又更难过了。”

    黄履重新坐下,神色凝重。

两百三十五章 团圆

    章越虽劝了黄履,但黄履还是追出去与对方道歉。

    对方知道了不仅没有着恼,反而还与黄履成了不错的朋友。

    此事着实令章越感慨士风纯粹,

    这也是学校是人脱离家庭后,接触第一个社会。

    同学之间没有利益关系,故而感情也是颇为纯粹,大家今日吵吵闹闹,第二日就能和好如初。

    但进入社会,学校里纯粹,没有心机的一套就行不通了。故而章越想起自己刚毕业时那段,屡屡掉进老江湖的坑里或沉醉在鸡汤画饼里不能自拨。

    这时人也开始复杂了,懂得些许职场手段,因为必须要自己保护自己。

    但无论怎么说经历过学校生活一段的人,风气都比较正,因为不必太早见识社会里人心鬼蜮的一面。尽管这份书生气令自己一开始屡屡碰壁,但若能留待以后,必有大用。

    很多时候人生的成就,恰恰是努力在个人**的方向上。

    故而统治者见识到这一点,在明朝有‘科举必由学校’,‘府、州、县学诸生入国学者,乃可得官,不入者不能得也’之言语。

    说白了‘野生’读书人不能为官,一定要正规院校毕业的才行。

    隐居终南山那一套到了明朝彻底不管用。

    至于章越对于王安石变法里‘三舍法’是支持的,在太学里实行三舍法,用学校取士来取代科举取士。

    后来蔡京更是贯彻这一主张,将三舍法推行至地方。

    不过王安石让在校读书人都要读他撰写的《三经新义》就……

    入秋后,太学下了好几场雨,一阵秋雨一阵寒。

    天也渐渐冷了,不过稍稍放晴后,街面上那叫卖香印的锣声就会响起。

    各个衙门这时要办赛神会酬神,老百姓也是如此,酬神就要烧香印,如此香印贩子便出没在大街小巷中。

    至于卖香的贩子要敲锣而不口头叫卖,因为‘香印’与‘匡胤’谐音啊。

    以往天子入秋后会驾临太学行三老五更之礼。

    今年官家身子不太方便(一直生女儿),看来是罢了。不过即便是天子不能来,太学中也是不免要在入秋后吃喝一顿。

    太学里直讲,博士与学正,学录与各斋长,斋谕到了这日要吃酒。

    章越吃了一顿酒,席间听人说起这三老五更之礼,也是很有意思。

    这是从周礼传下来的,天子要以父亲之礼事三老,以兄长之礼事五更,这是一等敬贤的传统。

    到了唐朝时候还保留,天子不仅要对方三老行跪拜之礼,在宴会上还要为了他切肉斟酒呢。

    可是宋朝就不同了,虽有三老五更之礼,但天子出迎和相送免了,同时也免去了跪拜之礼,切肉的活也由官员代劳了。

    几位博士酒喝多了,不免叹息了几句。

    如今礼贤敬贤不如汉唐多矣。

    章越则心道,居然还有这操作,从元朝起大臣们面对天子都要跪着说话了,到了宋朝居然这一点还拿来批判一番。

    再说宋朝文书里提及尊贵的人,要用平抬的书写方法。到了后来平抬渐渐不见于书信了,为何只有皇帝才配有这待遇。

    想到这里,章越不免又多喝了几杯。

    从取士到礼贤再至称谓,宋朝虽说一直有‘虚君’之制,但君主之权却远非汉唐时可观。

    章越坐在斋舍里读书,却有人告知一位名叫李楚的商人来寻。

    章越先想了一会李楚是谁,后来才记得这不是自己当年卖搅车的人么?亏了他一千贯钱,自己才如愿在汴京买房。

    此今找上门来……不知是赚钱了还是没赚钱?

    当即章越去了太学外的酒肆看见了李楚,但见他衣着光鲜,神采飞扬。

    章越仔细打量了一番,一个人得志和失意时那份气色是瞒不住人的。

    位高权重的人,那份意气飞扬是掩也掩不住的,而有的官员一旦退下去后,顿时比很多人老得还快。

    章越与李楚作礼。

    章越笑着问道:“李兄看你的气色,近来应是赚了不少吧。”

    李楚叹道:“哪里的话,这些年就赚些许辛苦的跑腿钱罢了。”

    章越闻言笑道:“这么说,我的搅车不好了?”

    李楚忙道:“怎敢这么说,章兄咱们去孙羊店吃酒去。我吩咐厨子给烧了黄河鲤鱼。”

    章越忙道:“不必大费周章这里就好,我一会还要去拜访先生呢。就在此遭。”

    二人推辞了一番,章越还是退步过,随李楚前往孙羊店。

    这孙羊店又称孙羊正店,是当今七十二正店之一。

    到了正店但见门前用竹木与彩帛搭起一座高大的门楼,足足有两三层楼之高,即便在远处也能一眼望见。

    时已至傍晚,但见店门前有三块‘灯箱’幌子。

    幌子分别大书‘孙羊’,‘正店’,‘香醪’数字,内置着烛火,看去一片明亮。正好孙羊正店刚上了新酒,店家就请来了穿着花枝招展的官妓私妓捧着新酒招摇过市,左右有人敲锣打鼓着随行,以及诸行社队迤逦了整条街道。

    李楚见章越看的入神,不由笑道:“天下有九福,咱们汴京人有四福,章兄可知?”

    章越笑道:“是哪四福?”

    李楚道:“钱福、眼福、病福、屏帷福。”

    这形容倒很是贴切,章越站在汴水河畔,但绝河边的微风轻拂来,眼见街道上这车水马龙与灯火辉煌的孙羊正店一并融入汴京夜景。

    汴京的声色犬马,难怪令人目眩神迷。

    二人走进孙羊正店,章越抬起头看到门首的‘红栀灯’。

    章越早听过这孙羊正店的名声,如今虽说是第一次来,但看了此灯就知此酒楼不简单,这说明店内提供某项特殊服务。

    章越不由感叹,早知如此刚才就不推辞一番了。

    章越与李楚入席后,先说些闲话,然后酒菜一系列上呈推杯换盏后。两名容貌上佳的妓女走来此处,她们既穿着汴京时兴的旋裙,一人着粉一人着紫,挪步间尽显体态婀娜。她们桌旁抱着琵琶,柔声唱起了柳永的曲子。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两名妓女唱得都不错,唱毕后走到二人座旁杂坐,旋裙裙面开衩处露出修长白皙的腿来。

    章越摆了摆手道:“不胜酒力了,李兄有什么话还是快说吧。”

    李楚笑了笑拿了一把铜钱打发走二人。

    等到四面清静后,李楚笑道:“自听了章兄的法子,我去陕州开了棉产,用搅车轨棉。后又听章兄法子,不在本乡贩棉避了本地棉商间倾轧,改去河东贩卖……收入颇丰。”

    李楚饮了一口醇酒,拱手道:“章兄虽是读书人,但不出门即知天下事,佩服,佩服。”

    章越夹了口菜淡淡道:“那就好,我不过通些皮毛小道,之前还担心耽误了李兄生意呢。”

    李楚笑道:“章兄有所不知,这棉厂用搅车之法省却不少人力,我又请工匠略一改动后,一人可抵七八人摘棉。”

    “至今一共六月,依章郎所言,一月一百贯,我会一文不少送至账上。其实我当初劝说三郎入股,三郎不答允,此间实是吃了大亏,若三郎肯答允,以后每个月不少于三百贯啊。哈哈哈!”

    李楚言语间颇为得意。

    章越淡淡笑了笑,自己倒没有太多眼热之意。他料到自己当初若答允李楚入股,肯定会受益不少。但是自己赚多了,人家真的会分么?倒不如要少一些,日后留一个缘法。

    章越道:“经商之事非我所好,当初帮李兄不过是一时兴起,这钱财够用就好了。”

    “对了当初说每月给我一百贯之数,不过是看看李兄是否是言而有信,再拿下去即贪得无厌了,还请李兄以后不必再给了。”

    李楚心道,换了普通人哪有这般,钱送上门都不要的道理。

    李楚佯惊道:“如此怎好,三郎,你一副图纸就帮咱们赚了不少。以后咱们还需长久着往来。”

    章越笑道:“出谋划策倒是无妨,只是生意的事,并无兴趣。”

    李楚定了定神,他这一番是带着本钱来的,要在汴京设厂并开缎子铺,野心勃勃地干一番大事业。

    李楚随即道:“章兄或许不知打我家铺子有多少,发货又有多少,多少人来来随问相询。日后生意大了,绝没有亏待三郎的道理。”

    “再说此事又不妨碍章兄考进士,倘若章兄若中了进士对你我的生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章兄以后当了官,需要官场上使钱的地方不少……”

    章越猜测,李楚生意至今是用官家身边杨修仪的名头照拂的,如今官家年纪大了,当了四十年天子了,不知能当几年皇帝,故而来寻自己。自己眼下帮不上什么,但解试第三的名头,让李楚想提前下注。

    章越想了想道:“多谢李兄好意,此事且容我考虑一番。”

    李楚道:“也好。”

    章越当即走出了酒肆,走至一旁雅间旁,章越隔着屏风正好看见好几个商人模样簇着王魁饮酒,何七跟从在此,一旁则是一群妓女杂坐其中。

    章越眯起眼睛来。

    但听得何七醉道:“我苦读十几年,如今却落得如此,反叫旁人得意,着实不公。”

    一名商贾对何七道:“什么功名不要也罢,读十几年,一无所得。以后你我都仰仗国元了。”

    “正是。正是。”

    上首王魁的神采飞扬,哈哈大笑道:“若我日后得志,定不忘诸位。”

    “国元真是爽利,我敬你一杯。”

    章越摇了摇头从旁快速离去。

    章越走后,王魁豪兴不减,一旁一名商人道:“国元文章虽好,但也怕有考官不识珠元啊。”

    “那当如何?”

    一名商人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多拿那些钱财,将国元的文章投递予京城里的名流公卿,再舍些钱财请文士用笔捧一捧,博采名声士望,再加上富相公的襄助。如此省试第一不是唾手可得,我看哪个考官会这么不长眼与公意过不去。”

    王魁听了意动,口中却没有言语。

    何七看王魁神色,称许道:“此计甚妙,十有七八可助王兄高第,只是此中钱财所费不少啊。”

    那名商人笑道:“你们放心,此事多少钱财,都包在我身上。”

    何七大喜道:“俊民,我就说屠员外仗义吧!”

    王魁把盏沉吟道:“屠员外如此仗义,王某实在铭感五内,如今无以为报,但待他日有得意之日,任凭员外吩咐。”

    商人笑道:“哪里话,我最敬重国元的才华,唯独就怕好酒也怕巷子深,有个不识货的考官辜负了国元的一身才学,岂有贪图回报之意。何况这些钱财在屠某眼中不值得一提。”

    旁人笑道:“谁不知汴河旁十几座高大的塌房尽是屠员外的产业,仅此一项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王魁这才恍然,原来此人家资如此丰厚。宋朝商人喜好投资,有闲钱的要么经营‘停塌’,要么就是‘解质’。

    停塌就是买下河边繁华地作为塌房(仓储),解质就是放贷。反正这些富豪不会让闲钱在家停放,皆要运作起来。

    至于在自己一名有望高第的解子身上下注,也算是搏一搏。

    连屠员外这样的豪商都要结识自己,想到这里王魁露出自负之意,与众人举杯对饮。

    王魁看了何七一眼,满是笑意。

    王魁何七这人不仅交游广阔,而且长袖善舞,竟然说动了屠员外这样的金主为自己造势,以自己的才华何愁不能夺魁呢。

    当下众人都有醉意,王魁,何七各自搂着妓女走向暗间之处。

    数日后,李楚给章越送来了六百贯。

    尽管章越拒绝了他合作建议,但李楚深知章越这样的读书人,可能一朝及第就发迹,故而千万不可得罪。丝毫没有拖欠钱财的意思,给足了日后反而能留个善缘。

    章越有了这笔钱财也是腰间鼓了起来,自己如今也不缺钱花,至于经商也非他本意。

    他想了想就将这六百贯存出来,只花了一百贯采买各色礼品,往欧阳修,陈襄及吴家送上,也算感激他们对自己这些年的照顾。

    意思到了就行了。

    这日章越见了唐九。

    唐九这半年多给章越养在吴家提供给自己的宅里,日子过得不错。

    章越来时,宅里的都管下人们都是迎出。毕竟平日章越太少来了。

    至于领头的都官明白,吴家大郎君已是说话了,让他们以后就伺候章越了,只等中了进士这些人身契就都转到章家去。

    但章越不把他们当仆役,却叫这些人心底不安。

    章越吃了茶,唐九道:“三郎君,我唐九有话说。”

    章越看了一眼左右道:“随我到房里来。”

    二人到了房内,但见唐九一头拜倒在章越面前。

    章越吃惊道:“唐九这是作甚?”

    唐九道:“唐九恳请三郎君收容。”

    章越道:“这话如何说得?我不是早与你说了,有我一口饭吃,也有你一口饭吃,为何如此见外。”

    章越使劲扶唐九但见对方就是不起,章越道:“唐兄弟有什么话站起身来说。你我不闹这些虚礼。”

    唐九道:“不敢当,跟随三郎君这些日子,唐某看出来了,三郎君是个热心仗义的人。这半年多年,吃好的喝好的。我唐九又岂是不知恩的人,如今我愿投身为仆,报答三郎君。”

    章越听了犹豫道:“唐九何出此言,似你这般顶天立地的好汉,怎能投身为奴,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见唐九不答允,章越只好道:“咱们先起来说话,其他慢慢再商量。”

    这次唐九终于起身。

    唐九抱拳道:“三郎君实不相瞒,唐九虽是糊涂,但之前为人呼作一声‘殿直’的时候,也是走南闯北看过不少达官贵人。以我观之三郎君今后必是有一番大富贵。我唐九若不趁此机会,在今日早一步投奔,日后等三郎君显达了再言语,就无我唐九的位置了了。”

    章越听了心底一乐,这唐九也是个有计较的人,居然也不看我这一科能不能考上进士。但话说得有道理,若自己考上了再投奔,那就跌份了。

    章越犹豫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好,我也不知日后能不能荣华富贵,但绝计不会亏待唐九你就是,不过你既投身为仆,你身上的罪如何消得?”

    唐九道:“三郎君尽管放心,我已是配隶六年,之前朝廷律令各地可以放归刺配多年的人,故而我要脱此待罪之身不难,与有司捎句话就是。”

    “至于唐九既是投在三郎君这,也不作他想,请定作死契。”

    章越问道:“死契?唐九你可想好了?”

    唐九点点头。

    宋朝奴仆制度与唐朝不同。主人与奴婢并非良贱之别,从属之分,而是一等雇佣关系。

    故而宋朝将婢女都称为女使就是,因为是你家雇来的,不是天生在你家作丫鬟的。

    奴仆是良人,双方签一个契约,奴仆在你这干多少年,然后放归自由之身,主人家不可以强留。

    这就被称为活契。

    但还有等死契,就是卖倒了,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买断了,终身都要服侍主人家的。

    宋朝虽规定主人家对奴仆不可以随意生杀予夺,但同时也允许奴仆犯错时可以实行家法,而权贵家只要不被告发,平时殴打殴死奴仆的事也不少,官府对此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唐九愿签死契,那就是忠心投奔的意思。

    章越道:“好吧,一切依你。不过有句话有言在先……”

    唐九道:“请三郎君吩咐。”

    章越道:“你这酗酒的毛病要改一改,往日你随我上京一日要喝十二碗,我不要你戒酒,一日六碗就好。”

    唐九闻言不由道:“其他都好说,这实是苦了我也。”

    章越笑道:“如今你改主意还来得及。”

    唐九思索片刻,咬咬牙拍着胸脯道:“我唐九既是答允了,岂有反悔的道理,一日六碗就六碗。不过今日需让我喝个痛快,明日再履行此约。”

    章越闻言大笑道:“好,我陪你。”

    当天章越留此吃饭,陪唐九喝了不少的酒。

    至于都管等吴家仆役上下也是小心伺候着,好酒好菜地招待。

    章衡,杨氏那边章越也私下登门拜访了一趟。

    杨氏见到章越很是高兴,她的气色不是很好,但勉强支撑在那。

    “上一次你发解了,也不亲自登门来,是不是对二姨还有芥蒂,都过了这么久了。罢了不说此事,惇哥儿是开封府府元,你如今是国子监第三,你们二人都没让我失望,姐姐姐夫泉下有知也是足以告慰了。”

    杨氏说到这里,又咳了两声。

    “二姨。”

    杨氏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我这是高兴了,还有一件喜事,我收到了你哥哥的信,他如今已是将在浦城的铺子卖了,携家带口地进京来了?”

    “当真?”章越不由又惊又喜地问道:“他们几时到京?我好准备准备。”

    杨氏满脸笑容,连鬓角的皱纹也是舒展开了,在她的心底此事的欢喜之情还在章越之上。

    杨氏憧憬地道:“我估摸着这个月底或是下个月初,他们就到了京里来了,到时你们就可一家团圆了。”

    “不过啊,你也莫要准备什么了,他们住的地方我都安排妥当了,你还是安心读你的书,准备来年开春后的省试。”

    章越一时无语,哥哥也真是的,将来京的消息告诉给二姨,也不告诉我,不就是一心打算投奔人家了么?

    真是毫无节操。

    与二哥的恩怨就这么算了?

    自己要这么说,哥哥肯定是反过来劝自己道,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的。

    可是人家当你是一家人了吗?

    章越反正闭口不说话了。

    杨氏见章越默认此事很高兴继续道:“你家的阿溪我看是个读书的苗子,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日后成就必定丝毫不逊于你与惇哥儿。”

    “等他到了京城我定找个名师教导,决计不能辜负他这聪明。”

    杨氏憧憬着这些,但才说完又咳了几声,章越见对方如此不由担心。

两百三十六章 商量

    章越与杨氏说话间,但见章俞与老都管二人从后堂步出。

    章俞笑道:“越哥儿来了,真是稀客。”

    章越敷衍地露出笑容道:“见过叔父。”

    章俞为官多年,历遍人情世故,自也看出章越这声叔父有多真诚。

    章俞坐下后道:“听说你此番考中了解试第三,甚好甚好,虽说不如咱家惇哥儿开封府府元,但好歹也是发解了。”

    章越听了心道,这不是嘲讽自己不如章惇的意思。

    但是开封府解试本就没有可比性,你定好扯个第一第三有意思么?

    章越道:“叔父见教的是,如此说来叔父当年解试定是高第了吧。不知叔父当年第几呢?”

    章俞打了个哈哈道:“年纪大了,一时不记得了。”

    “佩服佩服,叔父这份释然淡泊,万事不系于怀,着实令小侄佩服。”

    章俞干笑两声,但见杨氏拿眼瞅他们二人,顿时改口道:“越哥儿既是发解,又说了这么好的亲事,叔父实替你欢喜才是。”

    杨氏向老都管问道:“来了么?”

    老都管道:“新妇方才与几位娘娘打叶子牌呢,听闻越哥儿来了就推了牌,在阁里等着。”

    杨氏满是笑容对章越道:“见见你嫂嫂吧。”

    “是。”

    章越闻言立即起身,不久一名二八年华的女子走进了室内。

    这女子穿着了一身大红色的褙子,但打扮十分端庄素雅,相貌也不出众,但有富贵相。

    章越看了对方相貌,心道杨氏果真给自家二哥挑了个好媳妇啊。

    有钱人家如何挑儿媳?那也是从有钱人家里找。

    自己这位二嫂,一看就知道是自小锦衣玉食长大,而且眼神纯净,一副岁月静好,与事无争的样子。

    章越不免将她与十七娘比较。她们一位是富贵,一位是清贵。对方眼底甚是谦和,十七娘眼底则有傲气。

    张氏先给章俞,杨氏行礼,然后又与章越见礼。

    “见过嫂嫂。”

    “见过叔叔。”

    二人见礼后入座,杨氏先问道:“惇哥来家信了吗?”

    张氏笑着道:“惇哥的家信不都是先送到母亲身边的崔妈妈那么?。”

    杨氏笑道:“我倒是一时忘了。”

    章越感叹这嫂嫂懂事啊。

    杨氏又问道:“甜水巷那边的房子都收拾好了吗?”

    “都妥当了,正房三间清扫干净了,媳妇是照着一位闽地来京官员家中添置的家什器物,还有溪儿读书的书房,文墨照着京城最好的挑,书房西面留了一间给将来请的先生,东厢房留给叔叔。东厢房不仅宽敞,旁边还有暖阁,冬日住是暖和。”

    章越感叹张氏细心周到,甚至连自己怕冷都知道了。自己虽不会过去住,但还是谢过了。

    杨氏道:“这些日子你倒是辛苦了。”

    “母亲信任儿媳将管家的事托付,儿媳自当尽心。”

    一旁章俞乐呵呵地,反正家里的事之前由杨氏操持,如此又有张氏,他自是乐意当甩手掌柜。

    但章俞不忘自傲与章越道:“越哥儿看见没有,管家的事千头万绪,你日后的娘子也要如你嫂嫂这般能替家里分担才是。”

    啊?

    你在教我…娘子做事?

    你当面夸你儿媳也不用如此吧。

    章越心底一万个吐槽。

    张氏忙道:“吴家娘子可是宰相门第,大家闺秀里的大家闺秀,我日后还要向她请教如何治家才是。”

    说完张氏向章越歉然一笑。

    章越再度感叹张氏贤惠。他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成功男人都站着一个贤惠的女子的。

    章惇娶了这样的女子,难怪那能官越当越大。

    章俞暗笑,宰相门第是不错,但这样人家的姑娘也难驾驭,章越能镇得住么?

    之后章越告辞,谢绝了章家留饭。

    章越辞别后即去见了郭林。南监此番考上了二十余人。

    郭林如今住在章越的小屋里,之前的游姓士子落榜后即常常夜不归宿,听闻是被人拉去赌了。小屋大多时候只有郭林一人住着。

    章越这次带着一壶好酒,又去街上买了烧肉,提着到了郭林家中。

    章越觉得自己有很多身份,对吴家来说是准女婿,在陈襄面前是学生,在欧阳修面前是子侄,唯独到了郭林面前,章越总算找到了当初那个自己。

    二人说起话来称得上是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章越倒了酒,却见郭林有些闷闷不乐问道:“怎么了?”

    郭林道:“也不知说还是不说,我原先在南监时有几位交好的同窗,此番我解试及第了,他们却落榜了。”

    “如今科举有弊案,他们到处说我有弊情,我与考官过往甚密…现在他们都不与我来往了。”

    章越闻言哈哈笑道:“我还道什么,师兄这是好事啊,早看清这些人比晚看清好,这些朋友断得好。”

    “他们如今到处编排,还在同窗间诽谤,我都有些…”郭林说得这里长叹了口气。

    章越拍了拍郭林的肩膀道:“师兄,与你道不去理会他。”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郭林点点头道:“师弟,说得是。”

    章越笑道:“不过寒山和拾得说得是佛家的道理,但咱们儒生却不可这么说。师兄,忍得是要忍得的,但要看如何忍得。”

    “我信奉是此句,人必时时用功,随人诽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进德之资。”

    “若不用功,旁人的诽谤,欺慢终究会成了心魔也,终被累倒。“

    郭林恍然地点点头。

    章越见郭林听进去继续道:“人生在世,总会遭受各种诽谤,欺慢,你以牙还牙报之,不过痛快一时,还牵扯精力。但不报复,放在心底终日受气,总有一日成魔。”

    “倒不如用功努力,不再与这些人为伍,等到你俯瞰他们时,当初委屈欺辱就成了你的进德之资。”

    “师兄,这是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的道理,如今赠给你,可有收获。”

    郭林点点头道:“师弟,你比当年着实不同了,你用这句话来劝我,何尝不是劝自己,你心底要胜的人是你二哥吧。”

    章越点了点头道:“师兄知我。”

    郭林道:“我明白了,师弟这些年着实苦了。”

    章越笑了笑道:“不觉得,只是修行炼心罢了。”

    师兄弟二人当即喝了一夜酒的,谈起许多年少之事,最后一并醉倒。

    九月底,章实一家终于抵至汴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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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