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三十七章 相聚
差不多到了章实一家来京的日子,杨氏这边知会了章越,一并去码头上等着。
章越也是无语,自己这大哥来京事宜连自己这弟弟也不告诉,倒是告知了二姨那边。
如今还要二姨派人来知会自己。汴京码头上章越站在一旁,唐九跟在左右。远处都是章俞家的车马仆役。
章越在汴河码头上等了一阵,方见一艘汴河船行来。
一名三十岁的男子正于船头眺望。
章越见了心底一热,赶忙奔至码头上,唐九跟随在旁。
但见船靠了岸放下船板。
三十岁的男子方走下船来,转过头却愣在了原地,章越抢上前去拜下待要说话时,却觉得嗓子一下子糊住了,发不出声来。
“三哥。”
对方扶起章越,反复揉了揉眼言道,“离家这么多年都变了大模样了,让我好好看看。”
章越站直了身子也打量章实,这一刻他才感觉到岁月的无情,这才离家不过三年。
章越欲伸手抹泪,却觉得手抽不动,原来哥哥双掌紧紧握着不肯放手。
章越别过头,却见于氏搂着章丘却在船舱边垂泪不语。
汴河河风轻吹,船身随着涨浮一下一下地轻摇,多少船舶从此送走,又有多少船舶归来,每日上演了多少别离聚合的一幕。
章实章越转过身擦过泪。
于氏章丘也走下了船,章越与于氏见礼,于氏道:“叔叔离家时尚…尚与溪儿差不多,如今倒是郎君模样了。”
说完于氏眼中含泪却是高兴。
章越感动,真是长嫂如母。
于氏言毕,章丘已是向章越见礼道:“见过三叔。”
章越打量章丘,不再是当年见面就抱住自己大腿的小侄儿了。
章丘的相貌随她母亲,经过多年的诗书浸染,已小有男儿坚毅秀雅的模样。
看着对方炯炯有神的眼睛,章越心底欣然道,此吾家雏凤。
章越道:“我给你备了纸笔,如今都在车上。”
“谢过三叔。”章丘客客气气地言道。
章越摇头道:“客客气气的。”
章丘一愣,却见章越说完自顾笑了。
章丘也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车驾已是备妥,我本已为哥哥寻了下榻之处,但哥哥为何要去叔父那住?”
章实道:“你在汴京怎有安住的地方?”
章越还未言语。
一旁于氏问道:“你哪里来得宅子?”
他本待是拿自己买的屋子给章实一家居住的,但既给郭师兄住,又兼地方狭小,故而就打算将吴家给自己住宅子借哥哥嫂嫂住下。
章实摇头道:“若是租来的,何必费这冤枉钱,我看你叔父家的甚好。”
章越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于氏看章越的神色猜到了六七分道:“叔叔,我听说你说了门好亲事。”
章越道:“嫂嫂莫要明知故问了。”
章实道:“扭捏什么,你与你二姨信里都说得含糊,我来信细问,但一封信路上就要走个半年,你们也不说个清楚。到底是哪个吴家,真是吴相公家中不成?”
章越答道:“是的,吴大郎君的妹妹。”
章实喜道:“竟是真的。”
章越道:“闲话不说了,马车备下,哥哥你去叔父家小住两三日就是。之后我再给你张罗住的地方。”
“不成,三哥我们来京,你与吴府上告知了么?”
“尚未。”
章实顿时气道:“你这好不知事的。”
当下章实噔噔地走向马车。
章越心道,刚见面就吵架,这是生得哪门子气啊?
章府下人将行李都从船上搬下,老都管上前见礼。
老都管道:“住得地方都给安排好,还请大郎君,大娘子一家前往安歇。”
章实道:“谢过老都管了。不过我还是想先见见叔父叔母。”
老都管笑道:“本是安排明日见的,大郎君,大娘子若不嫌舟车劳顿,就去府上一趟。”
章实点点头,当下一家人往章俞家中去。
章实一到章俞的府邸,忍不住惊叹道:“真是好生气派啊!皇宫也不过如是吧!”
章越在旁擦汗,真想装作不认识。
老都管在旁笑道:“大郎君夸过了,咱们这府邸在汴京也不过是普通官宦家模样。”
章实叹道:“原来如此啊。”
进了二门,杨氏还有章惇的媳妇张氏都在堂上等候。
见面之时自有一番悲喜。
二姨引荐张氏时,对方向章实拜下。章实见着这位温柔谦和的女子,忍不住赞道:“真是好女子,好弟媳。”
张氏得章实称赞,欢喜不尽。
章实当下拿出金镯子放在对方手中道:“当初家里落魄,值钱的器物都典卖了,唯有金镯子是爹娘剩下两对没舍得卖,这一样给你了,另一样留给三哥媳妇。”
张氏看了杨氏一眼道:“愧不敢受。”
杨氏抹泪道:“收吧,本就是亲哥俩。”
章实道:“二姨,如今你撮合了三哥的婚事,给惇哥儿找了这么好的媳妇,又培养他中了进士当了官,当初的事就罢了,咱们就不亏欠了。”
章越心道,哥哥啊,你也太…
杨氏摇头道:“不,是我永远亏欠你们家的,这辈子还也还不清。”
说着杨氏眼泪落下,张氏,于氏忙上前劝住。
大家坐下来说话,然后有人禀告章俞身子不舒服就不来了。
一家人坐下来用了便宴。
说话间,一旁有人来禀告道:“吴漕帅府派人上门来了。”
众人一愣,杨氏解释道:“实哥儿来京的消息,我已知会吴家了。”
章实松了口气道:“还是二姨办事周全。”
不久一名吴家的都管上门拿了帖子请了章实,章越上门一趟,并言吴充也正好回汴京叙职,并马上要转任淮东转运使,正好到时候见一面。
洛阳留守是文彦博,西京转运使是吴充两位亲家可是亲密无间。
其中还有个趣事,转运司有个转运判官叫唐义问,此人老爹是唐介。
唐介曾弹劾文彦博丢了宰相,唐义问担心文彦博会报复他。
哪知文彦博上任后找了唐义问来说,当年你爹弹劾我的对的,不过最后我丢了宰相,你爹贬官。后来我回朝又担任宰相我就对官家说要复官就将两个人的官场上一起复,如今我们的事早就翻篇了。
唐义问听了很感动,从此出入文彦博门下。
当初唐介弹劾文彦博的一条罪名就是专权任私,挟邪为党,如今他的儿子倒成了文彦博的党羽。
至于文彦博对吴充也没少照顾。
吴充在这一任上可谓是顺风顺水,如今要调淮东转运使。
这也是朝廷对他的历练,将来机缘一到定是要调回中枢的。
杨氏自是知道吴家前途了得,章越若是做官,有这样岳丈照顾着肯定仕途顺畅。
两百三十八章 吴充
便宴之上聊了几句,老家的食铺这些人获利颇丰,章实离家前将铺子卖了钱,至于宅卖了麻烦,只好先以二十贯钱典给了一个远方亲戚。
一旁杨氏问道:“应是卖得不少钱了吧。”
章实却叹了口气道:“哪卖得多少?”
章越道:“哥哥,不是家里的铺子日进斗金,怎地花去了这些钱。”
章实道:“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家里的开支那么多,何况溪儿读书又用去多少钱?”
章越不由问道:“溪儿读得不是族学么?”
章实道:“族学虽不用钱,但笔墨纸砚,四季衣裳,还有先生逢年过节的孝敬。这两年先生说溪儿学问大有长进,我遍请外面的先生来教导,出门读书交游,钱也是花去了多少。”
章越看着于氏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底有数问章丘:“伯益,表民两位先生身子可好?”
章丘道:“两位先生身子还好,不过伯益先生多病,近来教书甚少了,表民先生之前因官司所累,如此替伯益先生主持族学。”
章越点了点头道:“这就好。”
章实补了一句道:“伯益先生是三哥,溪儿的先生,这次病了我还托人买了不少暑蜡药送去,都是最上等的药材。”
章越闻言不由欣慰道:“多谢哥哥替我照看先生了。”
章实哈哈笑道:“这算什么。”
期间章实出去更衣。
众人一阵沉默。
章越看于氏的样子问道:“嫂嫂,你与我说实话吧。”
于氏看看左右道:“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怕你们笑话……”
说完于氏垂泪,一旁杨氏道:“有什么难为的,尽管说吧。”
于氏对章丘道:“你先去叔母家府里走走。”
“好的,娘。”章丘站起身来。
张氏起身笑道:“我带着溪儿在府里逛逛吧。”
当即张氏带着章丘和仆役丫鬟一起到府上四面逛逛。
章越问道:“家里钱财变卖上京还余多少?”
杨氏抹去眼泪道:“家里食肆之前倒是赚了不少,家里日子是一日日好了,溪儿读书开销再多些可以供得。”
“但三叔上京后,你哥哥借口铺子需钱周转也不让我管钱,家里钱财开销都是他一手打理了。最后上京前铺子拿去押了人家手中。”
“最后抵卖了上京,盘缠也是堪堪够用。直到如今当初借我家那边的钱,一文钱都还没还呢。”
章越闻言说不出话来。
家里的铺子还有他的两百贯本钱呢,也被哥哥败掉了,真的是一口老血要吐出来了。
杨氏闻言怒道:“我非好好说道说道他不可……哪里有这般当家了,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了。”
于氏连忙道:“叔母别说了,反正家里如今都落到这个田地了,我们这次上京一是与惇叔,三叔团聚,二也是家里也难支撑下去。”
章越问道:“哥哥是不是又去赌了?家里钱财如何用得这般多?”
于氏摇头道:“三叔,你哥哥这次没赌,都怪他的性子。自家里铺子入了些钱财后,亲戚朋友来白吃白喝的也罢了,多少还撑得起。偏偏你哥哥对上门借钱的亲邻朋友也是有求必应。”
“开始不多,后来每日都有上门的。你哥哥常说借了此人,那人不好不借吧,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可将人得罪了。又说咱们家在落难时欠了人家多少人情不能不知恩图报。还人不借的,还在门前撒泼,篱笆门都被踢破了几次。虽说借得不多,但经不住每日几十,几百钱,数贯的借出去。后来入冬家里生意淡了,手头周转不开,你哥哥上门找人还钱,三人能有一个能还就不错了。”
“还有人言语,你家铺子每日那么多食客给送你们送钱来,还短我这些么?你哥哥说都是多年的熟人,不好那么翻了脸,也就这么算了。最后拿了铺子押了人家,饶是如此还是禁不住有人上门借钱。你哥哥他抹不开面子。”
章越万万没料到自家是被人借钱借垮的。
他感慨道:“穷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在深山老林舞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
杨氏斥道:“什么穷在闹市富在深山,你别还帮着你哥哥说话,家里弄到如今这地步,一切过错都归咎于他。自己面子薄,心底没一个方寸。”
顿了顿杨氏又道:“既来了汴京也好,人生地不熟的,也免得你夫君再胡乱使钱,寻个本分的事来,两三年功夫又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于氏道:“叔母说得是。”
此刻章实方从一旁更衣回来,却见桌上人人都转过头却,无人说话。
章实道:“你们为何不言语?”
“吃饱撑了。”杨氏答道。
哥哥一家即是安顿下来。不过章越仍住在太学。
章越随他们去了一趟,但见杨给他们安排的地方甚好,紧邻闹市且闹中取静。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离太学太远了。
次日章越又邀了他们到吴府给自己安排的地方。
这里距离太学就近多了。
章实反复看了也很满意,而且这些仆役都知以后很可能要给章越当差,都很积极。
章越看得出章实更喜欢此处。
章越问章实要住何处?
章实道:“吴家虽是日后姻亲,但毕竟还没成婚,没有不住本姓的地方,住外姓房子的道理。”
章越道:“可是我住在太学离此太远,可是没法子常常回去看望。”
章实笑道:“你不去看望我,我可来看望你,是了,听闻你在汴京还有个铺子,我可以帮你打理。”
章越一脸警惕地道:“哥哥,你赔了个铺子不是要将我这铺子也一并赔进去吧。”
章实笑道:“不会不会,我在外作了这么多年生意,论经营及人情世故如何都比你强…”
章越道:“哥哥你方到汴京多歇息才是,至于以后作什么营生再作主张。”
章实道:“是了,我来得路上听闻京里的贵人,常作解质之事。你叔父叔母家有此营生,我若接过来如何?”
章越心底呵呵。
宋朝严禁官员放贷,所以官员都让亲戚放贷。
在当时老百姓急需钱财地方很多,比如农桑,婚丧嫁娶,害病纳税等等。
因此利钱极高,放贷获利颇丰,令权势人家竞向介入。
杨氏自也有如此主张。家中产业都有官家家仆打理。但杨氏有自己体己钱,另外还有些下面收上来却一时用不着的钱。
杨氏瞒着章俞将这些钱财拿出去放贷,故而章实倒是自己信得过的人。
不过正当杨氏这么想的时候,却突然病倒了,病得颇重。
章实,章越都齐去看望,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吴充却回京了。
吴充从崇政殿步出。吴充十七岁中进士,历经宦海二十余年,如今还不到四十岁即已是一路官长。
对于京西转运使这样要害官员赴京叙职,官家是第一时间接见的,不必等候閤门排班。
吴充面见官家多次,御前奏对极是熟练。官家先问了他西京留守文彦博的身体,然后又问了京西民情,吴充一一奏对没有丝毫不得体的地方,官家对他赞许了几句。
如今吴充走出崇政殿,面上镇定,心底思绪起伏。
虽说为官多年,但在官家的称赞下,吴充仍是心中情绪有些波动,此刻唯有感慨君恩如山。
如今走出崇政殿,吴充想到要去淮东真正的主政一方,不由生出期待之意,仕途上是否是再进一步,谁也不知道。
出了东华门,吴充看到仆役家丁早就等候在此。
上了马车后,吴充听着都管说着自己离京这段家中的大小之事。
出了梁门,远远看到自家的府邸,吴充脸上露出笑意。
吴府从街口至少府门前这段路左右都是围幕挡实,既防尘土,也以路人窥视。
其妻李氏带着一家老小都在府门上的台阶等候。
吴充下了马车,李氏,吴安诗,长媳范氏一一见礼。吴充淡淡言语了几句。
最末是小女儿十七娘,吴充看着对方问道:“近来还读诗书么?”
十七娘欠身道:“是。”
吴充想了想道:“也要多读女诫,女则。在家如何都好,日后出嫁了要以卑弱自持,这才是相夫教子之道。”
“女儿记住了。”
吴充点点头这才步入府中。
晚上吴府家宴,吴充自与家里叙了一番别来之情。
改任淮东转运使命已下,吴充才回京却马上就要到淮东赴任,在京不过数日功夫罢了。
但这数日如何安排,也是件为难之事。
各样人情,要按亲疏远近的分。
李氏向吴充道:“这章三郎的兄长十几日前已是抵京,我做主让他等到老爷回京时来过府一趟。”
吴充道:“正是,长兄如父,终还是要他拿句话才行。”
李氏笑道:“这章三郎虽解试第三,但官人还怕他跑了不成?”
吴充道:“章家虽寒微,但嫁娶之事虽繁琐却最不可省,礼数须一一做足才可。如此方显我们礼敬他们。”
李氏笑道:“我看是老爷视章三郎为乘龙快婿吧,可别忘了他还不是进士呢。”
吴充道:“不是进士才更要礼敬,将一切作足了,等人发迹后反不必如此。”
两百三十九章 执牛耳
章越虽未中进士,但吴府规格一切按准女婿来办的。此番吴充邀章实一家过府,颇有家长见面的意思。
当日章实,章越二人抵至吴府时。
之前章俞宅邸与吴府比起,实在小巫见大巫。
章实此刻早已说不出话来,若换了之前感还要叹几句,如今一直摇头或点头。
章实张望一座高楼,正是章越当日在此赋诗之处,但章实看得却差点闪了腰。
章越连忙给章实扶住道:“哥哥莫惊,让人看了笑话。”
章实看吴府的下人极有规矩老远地站着,然后低声对章越道:“吴家出了几个转运使啊?”
章越道:“只是一个,不过曾有位相公。”
章实恍然道:“是,差些忘了。”
见章实有些底气不足的样子,章越看了也觉得可以理解,自己第一次来时也是如此。
章越道:“这本是两处府邸,去年拆了墙并作一处,故看得颇广。如这处庭院也是新修了,去年时还没有。”
章实知兄弟的意思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一口气建这么宽敞呢。”
章越道:“哥哥,切记一会吴府有什么馈赠,可千万莫收之。”
章实不悦看向章越道:“你当哥哥我是没见过钱财么?金山银山也不放在眼底。”
章越心道,没错,自家的金山银山确实从不放在眼底。
到了地头,章越在外等着,章实入内相谈。
章越一人等候在外,心情颇为忐忑,一连喝了三四遍的茶水,也不知哥哥与吴充到底谈得如何?
谈了有半个时辰功夫,但见章实已是满脸笑容地从堂内步出。
章越见此一块大石头落地,快步迎上去,但见吴充亲自将章实送出门来。
章实满脸是笑道:“多承漕帅厚意,还请留步,咱们兄弟自去就好。”
吴充笑着道:“那我也不多送了。”
章越也上前向吴充见礼。
吴充看向章越道:“三郎此番解试得意,但在省试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老夫可盼着你再传佳音啊。”
吴充这话是一语双关。
章越行礼道:“多谢漕帅之言,此为三郎毕生所愿也。”
章越也是回应了吴充的话。
吴充见章越会了意微微点头,二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兄弟二人辞别吴充,章实章越上了马车。
章实对章越道:“真是三生有幸啊,方得了这样的好亲事,能有如此明事理的岳家,三哥你要好好惜这段缘分啊。”
章越一脸茫然问道:“吴漕帅到底与哥哥说了什么?”
章实轻咳一声道:“这就不与你细道了,但你要记得,吴漕帅对你是何等看重,人家如此门第不嫌弃咱们寒微出身肯将女儿许配给你,此你要牢牢记在心底,不可忘了人家的好。”
章越道:“孝敬岳父岳母是应当的,不过哥哥当初嫂嫂的家境也比咱们家好,你是不是也当…”
章实一听道:“我与你不同,再说我哪不孝敬了,别岔开话。”
章越索性看向车窗外。
他也不知吴充有什么办法令自己哥哥服服帖帖,但人家是一路官长,当这么大的官,要快速拉拢一个人的手腕是必须的。
荫官出身和进士科出身的官员不可同日而语。不然如何能在令人望而却步的科举考试脱颖而出的官员,那都是人尖子。
至于吴充经过层层选拔出的官员,更是人尖中人尖。
这让当初手挥键盘,于屏幕前指点历史人物,觉得轻易可取代之的章越情何以堪。
不过章越对此已不放在心上,如今摆在最要紧的是明年初的省试。
与解试时相较,国子监有六百解额有四分之一可以取中。
但此中竞争又与解试不同,这场考试可是汇聚了天下最杰出的读书人。
解试之后,兄长来京一系列之事应酬太多,令章越有些分心,不过幸亏有梦中读书的技能,可以弥补时间上的不足。
除了读书,章越继续坚持晨跑。
清晨章越换上旧衣裳后,每次微微跑出汗即是。斋舍里的太学生很少终日坐着读书,因为大家都相信食饱久坐伤气血,故而每日会溜溜弯。
至于章越则晨跑,以前不知晨跑好处,如今渐渐明了了。人年岁渐长,烦恼也多了许多,有时候跑一跑可令人烦恼暂时消除。
也不一定非挑在早晨,章越只要觉得俗事缠身,困扰得自己不能尽心读书时就会在太学偏僻处跑上片刻,如此回斋舍读书则精神焕发。
特别是明月照在林间时,又是四处无人,远处斋舍里有微微灯火透出,这时跑步别有一番意境,想来日后回忆起来又是一段别样的回忆。
因为穿着袍子跑步毕竟不便,章越都要穿上短后衣和裤子,捡着无人的机会跑步,否则就要被视为无礼,没有读书人的体统。
除了跑步,还有射箭。
射箭投壶是太学生必备技能。
君子六艺里有射礼,射礼中有有大射,宾射,燕射,乡射。
大射和乡射都是国家通过射箭来选拔人才。
故而正规私塾书院都必须有射圃。章衡射术极好,章越曾上门与他讨教过。
章衡见章越学之甚勤,当下将自己数把良弓赠给章越,让他平日习射。
章越学的射箭,不想却在太学的喝酒里派上用场。
燕射就是燕饮时射箭。
太学里时常以投壶燕饮,还请名妓作陪。而京中妓女也常常出席。
哪知章越在燕射中却进步奇快,如今虽说臂力不算上佳,但却射得奇准。
正当章越觉得自己射术不错时,有一日唐九见了却摇头。
章越问为何?
唐九道:“三郎君射术若用来喝酒博戏足矣,但却上不了阵。”
章越一听上阵?
这个我感兴趣啊!
自己玩游戏都是玩射手啊,属于躲在壮汉后面远远阴人那等。
若有这样的机会,自己愿意试试。
章越于是问唐九哪里可以学到上阵的射术。
唐九说她识得一个人是禁军教头,此事可以托他帮忙。
章越一听可以啊,强身健体读书两不误啊。
只是禁军教头?
章越不由问唐九可有八十万禁军教头的称呼?
唐九愣了半天道:“若真要这么说也可。”
于是章越给了唐九一笔钱,让他给自己铺路,还没确切消息。
经过晨跑和健身,又是长身体的年纪,如今章越个头算了下已是五尺六(一米七五)的大汉。
虽说在汴京中不算高,但在闽人中已是身材挺拔。
欧阳修见了章越时,也称颇似郇公。
这句话令人想起欧阳修对章得象评价。
时闽人身材都不高,但身材高者必贵。章得象身既长大,语如洪钟,岂出其类者,是为异人。
不过欧阳修是当章得象官拜宰相后才说得这话,难免有马后炮的嫌疑。
不过欧阳修又用此言语称赞章越,其中期望自不用多说。
这话自也传至章家子孙耳里,章得象过世后葬在许州,其子孙如今也都迁了过去,只有章延之一人在京做官。其他人虽说有荫官在身,但不再过问朝政的事,京中还留了一栋当初置办下的宅子。
章延之来看望章越时也没特别的话,只是看望一个有潜力的子侄罢了。
章延之如今任大理寺丞,从他身上的精气神来看与吴充这等官员差之甚远,就是一名普通人而已。
章越在他身上感到什么是人走茶凉,章家子孙自章得象后都过得普通,不似韩(韩亿)吕两家虽没有在位宰相,但依旧权势在握。
其实这也是平常,晏殊去世后,他的子孙过得也不风光。
特别是晏几道的心态可以代表他们的心理。元佑时回朝做官的苏轼曾想见晏几道一面。
但晏几道却拒绝了见面还说,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意思是今日的宰相都是我爹的门下老吏,你要我低头求他们,简直做梦。
放在章家子孙身上就可以理解了,如今的宰相富弼,韩琦都曾与章得象都不对付。
一个反对变法,一个支持变法,虽没有扯皮脸,但关系也就那样了。
在家好吃好喝的不好么?何必到官场上看你们脸色。
章越每日读书备考,专眼就到了十一月。
冬至在此月,章越生日也在此月。
宋人对冬至重视不亚于春节。
临近时欧阳发冒雪来至太学给章越赠了一物。
章越看见用一檀木盒子包裹着有些猜不准。
欧阳发笑道:“一支笔罢了。”
章越见欧阳发一副神秘的样子,当即打开盒子。
果是一支笔,但又有些特殊之处。
章越看了笔锋不由道:“这是什么毫?不似狼毫紫毫,也不是羊毫。”
欧阳发笑道:“你猜不出吧,这是牛耳毫。”
“牛耳毫?”
章越感慨道:“很是贵重吧!”
欧阳发笑道:“那是自然,虽不如我爹爹送给梅公的鼠须笔,但也差不多了。”
章越道:“那可收不得。”
欧阳发笑道:“有什么收不得,你当收,何况又不是我送的。
章越略有所悟道:“难道是…”
欧阳发笑道:“别猜,我与你道此笔除了珍贵外,还有一层用意你可知否?”
章越笑道:“牛耳毫作笔,当然是要执牛耳也!”
欧阳发大笑道:“知晓就好,莫要辜负了这番心意才是。”
两百四十章 玉簪
执牛耳……实在是压力山大啊!
这是要我考状元不成?
自己有这本事么?
章越看着手中牛耳毫笔,顿觉的五味杂陈,自己考解试第三都觉得侥幸,至于考状元怕真是底气不足?其实他不过想只考中个进士然后风风光光娶个妹子而已,实没有中状元这等宏图大志。
但送这牛耳毫笔,妹子的意思,这不是要让自己去奋斗么?
珍贵是珍贵,但自己的实力能够配得上这样的野心么?
章越回顾看见欧阳发一副想笑而不好笑的样子心道,这个未来的连襟怎这德行。
见章越一脸苦恼的样子,欧阳发笑道:“度之,这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支笔’。这等福分可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为兄实在羡慕你啊。”
章越没好气道:“多谢伯和兄,话说你上次解试是第几名啊?”
欧阳发闻言色变拱手道:“度之,既物已送到,我告辞了。”
“诶,伯和别走啊!”
章越见欧阳发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由一笑,又看向这牛耳笔。
章越得此笔不由想到穿越到此的那一梦,也不知穿越是不是一场梦,真乃梦中之梦。
欧阳发方走,章越想了想立即与直讲告假走出太学。
今日正好是逢三之日,大相国寺外有万姓交易。章越没有直去了大相国寺,而是叫了唐九与自己一起出门。
章越走到大相国寺时却见到人山人海。
这里铺子百陈齐备,任何事物都有贩卖。章越看到一家专门卖簪子的铺子,当即走了进去。
铺子店家是一位四十余的半老徐娘。
在宋朝女子经商是常事。正所谓‘九市官街新筑成,青裙贩妇步盈盈’,说得就是女子徒步至市集贩卖器物。
甚至也有女子经营的铺子,多靠如‘豆腐西施’这般以姿色来招揽客人。
至于这店家年轻时样貌颇好,如今上了年纪,虽容貌衰退,不过话术倒是更加精湛。
店家扫了一眼来铺子的客人,谁是来看看,谁是来买,一看心底就有七八成。如今铺子里有两位客官,这对男女看上了一支簪子,连续一个月每日都来看过。
如此客官一看就知不必浪费气力。
兜里真有钱,怎不早买了,每日来看作甚?
店家等了一阵,待章越进门时,对方一看眉头微皱。
这男子甚是年轻,年轻倒是无妨,这个年纪为求至爱或为博青楼女子一笑而一掷千金的男子不计其数。这样年轻人正是花起爹娘钱财毫不心疼的年纪,就如同女子喜欢争风吃醋一般。
不过这少年若是有钱人,哪能着一身缊袍弊衣。
如此少年人一看就知囊中羞涩。
虽说这少年身旁跟着一个仆从,但这仆从打扮也是一身寒碜,还远远就闻到一股酒气。
有钱人家少年,怎会有个酗酒的仆从呢?
店家在心底推断了一阵,放弃出柜台相迎的打算。
章越向店家道:“店家,上一次我来此看到一支玉簪,有劳店家给我相看。”
店家心道原来是来过的问道:“是怎样形状的?”
章越道:“是簪首刻着牡丹的。”
店家看了一眼两位正爱不释手把玩银簪的客人于是迟疑道:“玉簪不菲啊,用和田玉打磨的,少说也要五十贯。”
章越心底松了口气,五十贯,我还道要五百贯。
章越不动声色道:“店家,先拿来看看吧。”
店家审视着章越问道:“小郎君你真要看?”
章越点了点头。
“等着。”
店家回头往身后匣子里取出一支玉簪来。
店家再看了章越一眼道:“仔细着些,莫离了柜面。”
说完店家指了指柜台铺着红布之处,然后有些不情愿讲玉簪递给了章越。
章越于手中把玩,但见玉色清丽,那牡丹镂雕细透,刻得可爱极了,送给心目中的佳人真是再好不过。
店家见章越反复地看着心底冷笑一声,不由问道:“小郎君还要看别枝么?我这还有一对铜簪也甚是好看。”
章越听了问道:“一对?那这玉簪也有一对么?”
店家失笑道:“为何没有一对?一左一右齐配,若给你家娘子戴上,整个汴京城的女子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羡慕她的福气,嫉妒有个如此疼爱她的官人。”
章越听了店家如此说,不由笑了笑道:“店家真会说笑。我家……她不是喜好攀比的女子。”
“不过若有一对,也将另一支拿给我看看。”
店家看章越神态甚是诚恳,忽心底一动,这少年也是个有情人,自己也别为难他了。
店家想到这里笑道:“好。”
店家当即给一旁小厮使了眼色,让他盯住柜台,自己回身取了另一支来。
章越放在手中看了,果真是一左一右十分登对。
店家看着章越的样子,不由想起往事感叹道:“一年前,也有一位客官相中此簪,欲买给意中人。客官对我道,他意中人是富家千金,家中良田千顷,广厦万间。但意中人之父却嫌他家贫,不欲二人成婚。故而这位客官想卖下此簪上门求亲,也是让岳家看到他的诚心。”
“他对我一再恳求,我见他其意甚诚,也就将价钱一降再降。但最后到了约定交钱之日,那位客官却没有来。我打听了,他的意中人已是另嫁别人,从此我也再没见过这位客官。”
说完店家眼眶有些湿润,然后看向章越道:“不知为何提起了此事,未免有些睹物思情吧,有情人难成眷属。”
章越想了想不由一脸狐疑地问道:“店家你是不是怕我不买此对簪,故编了此故事来博我同情。”
店家闻言拍案笑骂道:“汝子我看你年少有赤子之心,故而触景生情聊起往事,你却道我诓你。我也不与你还价,你若真要买这对簪,作价八十贯拿走,不卖就放下,休要呱噪。”
章越见店家气恼的样子,笑了笑当即道:“八十贯,好,我定了。”
我定了,章越的声音自信从容。
“”
店家看了章越如此,哪还有片刻怀疑,立即换上笑脸改口道:“好的小郎君,先交定钱,这簪子我就给你先留着。”
章越摆了摆手道:“不用留着,是见钱。”
说着章越让唐九打开包裹,取了几块马蹄金锭来搁在柜台台面上。
店家见到这几块金锭,顿时眼睛都直了。
……
章越将这一对玉簪取了当即前往欧阳修府上。
欧阳发见了章越递给自己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两支玉簪不由道:“这……这两支玉簪值得不少钱,便是我也等闲买不起,度之你哪来的钱?”
章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之前铺子攒了一些,家里又给了一些,这才凑得,还请伯和兄替我转交赠我牛耳笔之人。”
欧阳发看了章越直摇头道:“不成,不成,你身上有多少钱?家里又有多少钱?费了这么多钱买这等贵重之物,若被爹爹知道了定是非痛斥我一番不可。”
“三郎你将此簪拿走,并无他故,是我不肯。”
章越听了心道,我都买了,你还让我退不成么?
章越还要说话,却见外周传来一声轻咳声。
章越看去但见一名二十多岁的妇人款款走来。
见了对方章越当即行礼道:“见过嫂子。”
吴氏倒也不避章越微微点头,大大方方地走来对欧阳发道:“什么簪子取来给我看看?”
欧阳发当即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吴氏捧着簪子细看,微微点头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三郎,怎知选这牡丹式样?”
章越能说是那日与十七娘在元夕出门,看她帕子上绣着牡丹方知么?
章越当然不能说了实情,否则二人私会的事不就穿帮了。他只好道:“我也是胡乱……胡乱选的。”
吴氏看章越的样子微微一笑,当即将这对玉簪收入匣中道:“好了,这对簪子我收下,三郎你放心,我自会赠给你想给之人。”
章越闻言大喜拱手道:“谢过嫂子。”
说完章越这才放心离去。
等章越离开后,欧阳发问道:“娘子,这对簪子值多少钱来?”
吴氏道:“上一番我在大相国寺看过,少说要值得四五十贯吧!若是一对要百八十贯。”
欧阳发不由拍腿道:“这般贵重,那你怎地收了,你们吴家多少钱财用不完,怎看上人家一对玉簪子呢?”
吴氏看了欧阳发一眼道:“你知什么?这簪子不值乎多少钱,乃是章三郎君一片心意。”
欧阳发摇头道:“只顾你们女子欢喜了,只却让人家吃不饱饭。”
吴氏道:“你小看这章三郎君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每日往家里带金石古玩,却怎从不见给我带几支簪子。我看这对簪子再名贵,也不值得上你书房里那几样摆设吧。”
欧阳发闻言不由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娘子,这这……到底……从何说起啊!”
吴氏道:“就从章三郎说起啊,你人家这般年纪就如此有心,你呢?”
说完吴氏哼了一声转身而去,临走时还将装着玉簪的匣子带走了。
欧阳发心底叫苦不迭,度之,度之啊,你可害了我啊。
两百四十一章 心意
吴府十七娘的闺房。
吴氏与十七娘二人对坐。
但见吴氏捧出匣子时,十七娘不由迟疑地看向吴氏。
“十七,你打开看看。”
十七娘依言打开玉匣,从中取出玉簪来。
吴氏问道:“喜欢么?”
十七娘笑道:“姐姐送得,自是喜欢,牡丹玉簪,早想有一支了,还偏巧成了一对。”
吴氏笑道:“是啊倒是巧了,不过若此对玉簪不是我送的呢?”
十七娘一愣低头视簪,双颊不由一红,感觉如同火烧一般。片刻后十七娘望向窗外道:“姐姐,日子过得好快,汴京要下雪了。”
吴氏笑了笑,附和地道:“是啊,下了雪就是除夕,除夕后就是春试,然后你也长了一岁。”
寻吴氏目光又落到玉簪问道:“喜欢么?”
十七娘视簪良久,也不说喜欢不喜欢而是道:“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吴氏知此典故出自《西京杂记》,说的是汉武帝喜欢李夫人,有一日取下了李夫人的发簪搔头。
此话好似没答又答了。
十七娘捧着玉簪看着匣子,然后道:“这玉匣与玉簪不是一套吧。”
吴氏道:“是的,这玉匣是我给你配的。”
十七娘问道:“那原先的匣子呢?”
吴氏笑着问道:“怎么怕买椟还珠?”
十七娘微微一笑道:“椟也要,簪也要。”
吴氏故作惊奇问道:“哦?难道木匣比玉匣值钱否?”
十七娘道:“姐姐,这玉五行属木,自是玉簪配木匣,哪有配玉匣的道理,此如同屋上添屋。姐姐不知此理么?”
吴氏笑道:“姐姐自是知此理,其实这玉匣是给你装出嫁的珠宝的。木匣自当还之。”
十七娘脸上露出笑意道:“姐姐,这可拿不准了,也不知我能几时能出嫁?”
“你也不说在家多陪父母几年,一心想出嫁不成么?”吴氏打趣地笑道,“我看啊,这明年或许成。”
“明年?”
吴氏笑道:“如此叫大登科后小登科啊。”
十七娘垂首道:“姐姐的话,我听不懂。不过这玉簪很贵吧!”
吴氏道:“我看过少说值得百贯。”
吴氏见十七娘听后,神情有些恍惚。
有时千言无语不如一支玉簪。
吴氏,十七娘都不会问章越从哪来得钱,只看背后的一番心意。
吴氏看自己妹妹捧簪在胸,甜甜蜜蜜的样子,不由羡慕不已。
不是说一支玉簪值多少钱?
她最清楚自家妹妹的性子,若喜欢的,哪怕一支木簪也是足矣,若不喜欢的,哪怕金山银山放在眼前也不动心。
但说到眼前,还是更多多益善的。
不是说玉簪多贵多贵,而是在他心底你配得上!
吴氏心道,之前还担心自己妹妹嫁给章越后会过一阵苦日子,但如今看来倒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人家章越一个寒门读书人都能送一支玉簪给自己妹妹,可是自己夫君身为宰相公子,却连一支木簪都不曾送过。
看来在这挑夫君眼光上,自家妹妹这本事倒是自己几个姐妹中唯一似母亲的。这章越第一次科举解试就考了第三,什么世族,什么衙内,哪怕是十五娘的夫婿,怕日后都不如这章越。
那日对方第一次来欧阳修府上,自己不过觉得这章越眉清目秀罢了,哪知金玉其外,才华实里。
想到这里,吴氏不甘心地在心底长叹了一句:“更难得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却说章越从欧阳发府上离开后,却没有回太学,而是让唐九跟着自己前往哥哥家。
来至哥哥家,于氏见是章越笑道:“你哥哥出门去了,唯有我和溪儿在家,叔叔今日有功课否?在此用饭吧。”
章越笑道:“不了,坐一会就走,嫂子咱们说会话。”
于氏见章越说得郑重其事,当即依言坐在一旁。
这时家仆过来奉上了茶。
章越笑道:“二姨就是周到,不仅借处宅子安身,连仆从都配好了。”
于氏笑道:“虽说以往家中也有佣人,但好一阵没用了,如今倒叫人不惯,还是想着事作。”
章越闻言微微惭愧,若不是二哥逃婚,自己又一直败家,最后令章家陷入困境,也不至于于氏从双手不沾阳春水至照顾一家人饮食起居的祝福语。
章越道:“嫂子受苦了。”
章越当即命唐九将包裹放下于于氏面前打开。
于氏初时包裹里何物这般沉,但包裹打开后却是十几块马蹄金。
“三哥儿,哪来得这么多钱。”于氏目睹这十几块黄澄澄的金子倒吸了一口气。
任谁对此堆成小山的金子都不能无动于衷。
章越道:“开铺子的攒的,加之帮人出谋划策,也赚了些钱财。这里值得三百五十贯,嫂子你拿好了。”
“三百五十贯?”于氏问道:“为何给我?不是给你哥哥?”
章越道:“是给嫂子,不是给哥哥的。这其中两百贯还给嫂嫂的岳家,这么多年咱们章家欠得这么多钱财,若算上本钱这两百贯应是够还了,但算上利钱怕是不够了。还有一百贯给溪儿请个名师,最后五十贯给家里开支,一并都在此处,紧打算的话可以用了一二年了。”
于氏看着这么多钱财摆在眼前,不由目泛泪光。半响后于氏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地道:“三哥儿,这钱嫂子不能收。”
“嫂子你也与我见外么?”
“不是见外,只是之前酒肆赔进去了,还欠着你两百贯呢,再说借我娘家人钱的是你哥哥,与你无关,你何必一力替他还之?”
章越笑道:“嫂子还是见外了,当初我读书,以及吃喝玩乐,哪项不用到家里的钱,哥哥入不敷出,多亏嫂嫂看着娘家人的脸色一笔一笔地往家里贴补。我当初能读书,多亏嫂嫂从不与哥哥计较,如今我稍有余力,是到了知恩图报,为家里分忧的时候。”
最后章越正色道:“再说我这些年之所以读书上进,还不是为了有今日吗?”
于氏拭去眼角的泪水道:“三哥……”
话才说了一半,于氏已是泣不成声。
章越也不由触动心事,在旁红了眼眶。
于氏泣了一阵方才止住了泪道:“既是三哥儿一番心意,那么这钱我先替三哥你收着,分家的时候再还给你。”
“嫂嫂……”
于氏打断章越的话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作什么?”
两百四十二章 王安石
章越还要回太学,故没在家吃饭,临出门前还去看了章丘。
但见书房中章丘坐在案后,正捧着书诵读。他见到章越后,不自然地起身道了句:“三叔。”
章越看着章丘,突然记起来,当初家中困难时,自己都要穷得吃不上饭了,依旧在过年回家时买了糖霜给小侄儿吃的事。
如今过了这么年,章丘也这般高了,原先亲近的叔侄如今到了变得有些生疏了。
造化就是如此……
男人一生从年轻时的依恋,到了青年时的独立,最后担当照顾起一家人来。
所以有些亲情感情难免会疏远而去。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也是一条从男孩到男人必经之路啊。
章越对章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想要将自己这些年成长的经历,以及一些人生的经验,一股脑儿全部教授给他。
但这个年纪的少年,也是不会容易听进去的。
章越道:“三叔如今忙,等省试后就宽松了,到时再好好教你读书。”
章丘有些慌张地道:“是,三叔。”
章越见章丘如此点点头,宽慰了他一句,却看他书里有夹层。
章越故意轻咳了一声,章丘似有些慌张,双颊一下子红了,手里将书轻移。
章越看章丘这样子顿时了然于胸。
这动作很是熟练,看来不是第一次为之。
怎么说呢?
这也是男孩走至男人的必经一步啊。不仅是心理上,而且还是生理上,早晚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章越想了想道:“溪儿,你可知三叔当初是因何而被开革出社学的吗?”
章丘紧张地摇了摇头道:“娘亲不曾与我说道过。”
章越笑了笑道:“莫慌了,三叔我是因看艳本被开革出社学的。”
章丘闻言脸顿时更红了。章越继续道:“孟子他老人家,也说知好色而慕少艾,故而此事人皆有之,你有此心,三叔亦有此心。”
“但三叔是过来人,与你道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当然这颜如玉,也不是在画上,而是在九经之中,在圣人的道理之中,你读懂了他以后,颜如玉就不如他了。”
章越想了下他本来说,颜如玉就是在书里,你读懂了书里的道理,以后颜如玉也就有了。
但章越又想,自己这样讲会不会太功利了?太功利了,如此会不会误导让自家侄儿以为读书就是为了有个妹子?自己虽走了这条路,但无论如何不能误导自家侄儿啊,否则嫂嫂断不会放过自己。
故而章越最后一句立即转了个弯。
若一心读书,不经某些过程,也可以进入贤者模式,将一切都看淡。
见章越如此‘开导’,章丘脸红着向章越点了点头。
章越拍了拍章丘的肩膀,对于章丘如此年纪的少年,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又是最敏感的时候。故而对付少年,必须对小事进行批评,至于大事切不可过责。
“好了,三叔先回太学了,若学业有什么不明之处,就来太学找我。用功在正紧处,不求一步登天,但求日日新!”
说完章越当即步出,却见章丘从房里奔数步跟在身后。
章越回头问道:“还有事?”
章丘欲言又止,低头看着脚尖。
章越笑了笑道:“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旁人,特别是你娘亲。”
章丘抬起头道:“三叔,我不是问这个,你那日离乡前往汴京,为何不来见我一面?”
看着章丘纠结的样子,章越心道,原来因为这事啊?看来章丘因此事一直介意,自己却丝毫没听人说过此话,说来自己这小侄儿也是把什么都藏在心底的人。
章越笑道:“溪儿,是三叔不周了。”
“不是,不是,三叔送的笔我收到了。就是三叔怎不来见我一面。”
章越看着章丘编了个借口道:“这嘛,所念皆星河,星河亦可及。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三叔想告诉你,我就在汴京等你!”
次日,汴京下了初雪。
太学里每个学子都穿上了寒衣。
初到汴京的学子看着这场大雪,都是欣喜雀跃不已,不过对于章越在汴京呆了数年的老生而言,自是平常一脸的淡定。
韩忠彦邀了一众家里富裕的同窗,前往南京的梁园赏雪作诗会。
梁园乃汉武帝的弟弟刘武所建,当年刘武在梁园中网罗了如邹阳,严忌,司马相如这样的文豪,一时成为天下文学鼎盛之地。
梁园规模宏大,有秀莫秀于梁园,奇莫奇于吹台之语,平日风景秀丽,特别到了落雪之时,万树着银,分外妖娆,故有梁园雪霁之语。
到了下雪时,汴京的读书人即前往梁园赏雪,并吟诗作对。
章越未去梁园,倒是不是因为穷,而是觉得如此扬名的诗会可有可无。
章越宁可在太学里多读些书。
冬至之后,朝廷有了旨意,省试定在来年一月的初七或初八,以翰林学士王珪为权知贡举。王珪此人倒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人,自开封府,国子监贡举出了弊案后,一得知自己出任知贡举的消息后,当夜就搬进了贡院里住着,并且‘谢绝参观’。
王珪的动作太迅速了,令本要奔往王珪府上去的考生们顿时扑了个空。
贡院外都是官兵把守,别说人了,鸟都飞不过一只。
众考生们吃一堑长一智,即是主考官逮不着,那么副考官可以抓到吧。
传闻权同知贡举会在翰林学士范镇、御史中丞王畴,以及之前开封府,国子监的考官直秘阁判度支勾院司马光,度支判官直集贤王安石这数人之间决定。
于是取得省试资格的考生们皆往这几位考官家里行卷。
章越自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自己也必须行卷啊,这其中的好处自不用多说。
值钱官家曾下旨,让王安石,司马光两位好基友,同修起居注。
这起居注是好事啊,除了出入后宫外,几乎都是长伴天子旁边,每天皇帝干什么事情都得带着这两人。这是一个可以混得眼熟的好机会,得到天子的信任和重用。
不过圣旨下达后,王安石和司马光却同时推辞了这好差事。
并且这二人态度也很坚决。
因为修起居注长陪天子身边,这是一个天子亲自考察官员的机会,多少官员求之不得,十分令人眼热。
故而消息一出,不少官员对二人难免有些羡慕嫉妒恨,推辞几下也是理所当然的,表示自己才疏学浅,是天子你一定要我去哦。
王安石与司马光表现也不同。
司马光一开始也是表示坚决不同意,连上五疏推辞,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勉强答允了,好像不得不从。
但王安石又是另一个样子,他也连上五疏推辞,不过官家说不行,就是你了,朕不许你推辞。
天子看你王安石不是推辞了吗?就命内侍直接将任命诏书放在王安石在度支厅里办公的案几上,看你如何推托?
哪知王安石更绝,一见天子的使者来了,直接开溜甚至躲进了厕所里,任凭内侍如何喊他也是不出来。
最后内侍没办法,直接将诏书放在王安石的案头上,准备回去交差,王安石看了立即命人飞奔将招书还给了内侍。
回去后,王安石还连写了八道辞疏向天子表示,我不干了。
但天子也是起了性子,不行,这位子还真就非你不可了。
于是王安石现在索性闭门在家。
不过王安石此举被认为是干溷朝廷,也令官场上议论之声纷起,言下之意就是王安石你这么干,是不是有点装啊?你这个人做人是不是有点假啊?
联想起当初天子对他‘吃鱼饵’的评价,还有那份嘉祐三年上的万言书,你不是想干一番事情么?怎么天子要将你放在身边考察反而拒绝了?
你这是在赌气矫情么?
还是在故意炒作自己?
反正官场上各种对王安石的评价都有,有贬低的,当然也有不少好朋友替他说话的。
王安石就是在家不出。
章越大概知道此事,这边他随众学子去大佬家中行卷。
这日章越,黄履二人正好来到王安石府上,上次章越来此吃了闭门羹,故而这次来也没抱有什么指望,纯粹是走个过场。
章越将卷袋呈给门子后,与黄履十分轻松地闲聊。
此时行卷不比七月时,当时天气虽正值酷暑,但好歹有遮荫处可躲避。
但如今街道上正落着雪,王安石家的门子也是够怠慢,居然没有请二人去门内等候。
还好今天也不算太冷,章越与黄履穿着寒衣在门前相聊,并不断通过摇晃身子来取暖。
此刻远远近近汴京的民居上覆了一层雪,章越黄履不免想起一年就要过去,感慨起光阴之匆匆。
不过多时,但见门一开,却见王安国,王安礼兄弟二人都一并迎出门来。
王安国一脸喜色道:“度之,今日三哥想见你一面。”
章越一听‘恩’?
王安石肯见自己了?
章越不由心想,自己的卷袋里的文章与上次一摸一样,这次怎地王安石愿见自己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今日终于可以见到真人了。
章越心情是有几分激动的,当即称谢一声。
章越与黄履一并进了门,王安礼道:“今日府上还有一位贵客,是吕兰台,他正与三哥说话,当时三哥与吕兰台说得投缘,听得你的名字,一旁吕兰台说了几句后,三哥即起意见你一面。”
章越问道:“这吕兰台,可是泉州府人士,表字吉甫?”
王安礼笑道:“正是此人,度之难道也识得?”
章越点点头。果真是吕惠卿,没有他,自己还见不了王安石。
这算什么?
两个亲弟弟的面子都不卖,却卖一个相识未久的人?
章越步入了内堂,却见两名中年男子坐在堂上。
下首年轻一些的自是吕惠卿,他正与旁人聊天,不过也不妨碍他眼观六路,对章越顺便微微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至于一旁年纪稍长些的中年男子,
他面有些黑,但却不是从不洗脸的样子,头发虽未被发簪扎得整整齐齐,都也不至于乱蓬蓬的,身上衣裳则有些皱巴巴,但不似多年没有浆洗那般。
章越给对方下了个不修边幅的评价,但至于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之言的形容太过了。
这是苏洵在《辨奸论》里给对方下的定义。
如今二人面前,正有两位仆人捧着一副画像来,二人正对这画像发表意见。章越站在一旁,窥得这幅画画得是这位中年男子的画像,实在画是栩栩如生,实不知是何人所作。
吕惠卿笑道:“王公,此画作实传神啊,这令我想到一位圣贤。”
中年男子问道:“何人?”
吕惠卿十分坚定地道:“孔子。”
中年男子微微笑了笑,竟是默认了然后道:“圣贤不好为之,太过寂寥无人能懂,还是闲云野鹤的隐士好。”
吕惠卿笑道:“王公此言,不是因朝堂议论所非吧。”
中年男子道:“朝堂上多世俗之人,不知我也。”
“那当今世上何人知王公?”
中年男子目光放向窗外,感慨了一会方道:“唯有先王方能知我。”
章越听了也想起王安石这人评价来。
神宗曾问大臣吴奎王安石这人如何?吴奎谨慎地回答,文章写得好。
神宗皇帝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我问的又不是你文章。于是神宗皇帝又问:“治事如何。”吴奎这次回答说:“恐迂阔。”
当年孟子至梁时,梁王认为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于是不用。
这也是迂阔由来。
大概的意思是,你这人一肚子道理,但却不合用于实际。
这番反正后来是被王安石知道了,他当时变法也是满朝皆敌。
他就写了一首诗纪念孟子,‘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
诗里意思孟子虽已死,但我读了你的书,你的为人风骨就一下子活了起来。世人皆嫌我迂阔又如何?但孟子你一定会了解我的是吧。
孟子知我。
这句话好寂寞的说。
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大概就是如此,似王安石这样的人物,欠缺的也是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吧。
如今他辞一个修起居注官,就被人议论半天。
有人说他虚伪,有人说他矫情,还有人说他不懂事。
但到了后来变法的时候更极端,新旧两党对骂互喷。
新党大将如好女婿的代言人蔡卞,将王安石无限拔高,什么贤圣也不为过,可比孔子周公。
至于旧党则可劲地将王安石抹黑,堪称古今第一奸贼。一个人正反说辞差距之大,一个上天一个入地,达到了巅峰。
事实上到了章越穿越那个时代,对于王安石的评价也没有一个绝对统一的意见。
谁能理解他?
现在这位中年男子就坐在那边。
不过中年男子只与吕惠卿相谈,虽见到了章越与黄履进来,却没有让他们参与谈话的意思。
章越看到自己与黄履的卷袋,还在人家案头上放着,但却没有打开看过。
吕惠卿知中年男子有些失意,除了七次推辞修起居注的任命外,上个月对方与韩琦还有一次争吵。
当时韩琦与对方议事不合,对方直接当面韩琦的面评价道:“如此,则是俗吏所为。”
韩琦斜了对方一眼道:“公不相知,我韩琦真正是一俗吏。”
对方在扬州任官时,韩琦是知扬州,他的老上级,如今韩琦是排名第二的宰相,对方还如此指责人家为‘俗吏’,实在是眼底没有领导,在官场上受气也是当然了。
吕惠卿宽解道:“公何不为此自画像赋诗一首?”
中年男子抚须道:“这倒可以。”
章越想到古人给自己自画像题诗也是常有的事。
最有名的是苏轼的一首诗,这首也是苏轼的绝命诗,他从海南流放那么多年,终于被赦免,一路回到中原繁华之地,在路过镇江金山寺时正好看到了自己的一副画像,故而给自己写了一首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首诗读得实在是令人潸然泪下。这也是苏轼对自己一生的一个评价吧。
那么这中年男子会如何评价自己的自画像么?
章越似想到了什么,当即出首道:“末学冒昧,愿试为判司试题一首!”
这中年男子本要作诗却被章越打断了,不由一愕。
一旁王安国,王安礼都是吓了一跳,章越此举可是有些没礼貌啊。
一旁吕惠卿则笑着道:“王公,这位就是章度之。”
中年男子看了章越一眼:“度之?是验之往事,度之来者?还是尺而度之,至丈必差。”
章越心道,此人果真牛逼,随便就旁征博引了,比百度还牛。
不过这话就有些不太客气了。
一旁吕惠卿呵呵笑了笑,王安国,王安礼也在心底默默替章越擦汗。
章越道:“判司说后学是什么,后学就是什么?”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道:“笑话,你连自己是何人都不知,又怎知老夫是何人?”
众人心道,是啊,没听见对方方才说只有先王知我,你区区一个秀才就大言不惭地我了解你。
章越领教了对方词锋犀利道:“就让后学为判司试题一首,若是不对,判司再骂我责我不迟。”
这还来劲了?
王安国,王安礼虽素佩服章越之能,但不觉得章越能有任何言语能够给自己三哥下一个评价的。
自家三哥什么人?
自比孔子啊。
口称先王知我,你章越是先王吗?是尧舜禹汤么?
吕惠卿倒是笑了笑不再言语,王安国道:“三哥不如给度之试一试,不好,再责他狂妄无知不迟。”
中年男子道:“说吧。”
当即对方别过脸去。
但见章越走到画像前上下审视了一番,似要从画像中看出对方来。
其实这画手画得不错,不仅将人物画得好,还将神态画出来,特别是这双目,画得是炯炯有神。
当时有句话是‘曾鲁公脊骨如龙,王荆公目睛如龙’。
说王安石的眼睛就似龙目一般。
眼大且细长,眼眸如悬珠般极为神,黑白分明,简直画活了一般。
章越只看画不作诗,过了片刻,当王安石有些不耐时。
章越见排场摆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问道:“可有纸笔?”
旁人当即奉上,章越提笔挥毫落纸,一挥而就。
中年男子从始至终看都不看一眼,一旁吕惠卿倒是捧起来读道:“题为传神自赞,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
“但知此物非他物,莫问今人犹昔人。”
中年男子本是闭目,但听完一下子将眼睁开,在看作诗的少年,但见他仿佛举重若轻地站着。
中年男子一双‘龙目’看着章越,审视了一番。
至于王安国,王安礼听着吕惠卿的言语,正将此诗仔细品味而来。
章越见王安石看来,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然后退在一旁。
此诗的意思是什么呢?
用白话言之,我与画像都幻身而已,早晚都为尘土。但此画像(我)与别物(别人)有些不同。活在今天的你们,就不要对着画像,如老夫当年的故人般问老夫到底什么人了?
言语间无形将这位中年男子捧得极好。同时又将对方这自负自傲的性子完全勾勒出来。
其实章越也是替这个时代发问,这时代满朝上下很多人会问,王安石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就如一千年后,一直到今天,还有无数人都在研究王安石到底在想什么?他又到底怎么样的人?
正反议论从未停止过。
但在这首《传神自赞》里早已经料到,我这人与一般人有些不同,与我同时代的人,我的朋友我的至亲都不了解我到底是谁?
就更不用说几百几千年后看到这画像的今人了。
一言之下,对方已是重视起章越,而吕惠卿将纸递给中年男子问道:“王公如何看?”
中年男子拿起纸对着章越问道:“章度之说实在老夫曾听过不少人提及你的名字,在老夫面前赞誉你的才华,可使度之此诗,怎与我脑中所思不谋而合呢?”
章越心底不由噔地一声,完蛋了,这是撞车了吗?
两百四十三章 无心插柳
翻车了啊!
章越从王安石府上走出后,不由默默叹了口气。
看到大腿就急不可待地抱上去,但最后翻车了?
章越认真反思了一番,方才表现得急不可待,以至于有些乱了分寸。
之前自己数度向王安国,王安礼,吴安持表达求见之意,但王安石不答允的时候,自己就懂得要退一步,等到一个水到渠成的良机。
王安石离拜相还有好几年,自己根本不用那么着急。
如今执着再求见,固然给王安石留下了一个印象,但是却是一个负面的印象。
为何自己能得到富弼,吴充,欧阳修的赏识,偏偏就是得不了王安石的青眼?
难道这就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看来王安石这大腿以后是抱不上。
可是令章越想想来气的是,为啥章惇就行?
史上章惇被人推荐给王安石。
王安石初时也不想见与推荐人言语,闻惇极无行。
推荐人对王安石道,顾其才可用尔,公诚与语,自当爱之。
后来王安石一见章惇,见章惇这人口才好,又善迎合。于是王安石大喜,得之恨晚。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更郁闷了。
章越望着汴京这场雪景,顿时满生惆怅之意,以后自己路在哪里?难道自己趟出一条道来么?还是以后跟着旧党混?
这时候王安国走出门来,看向章越满是愧色,然后将自己的卷袋奉还。
章越见了神色一僵,这可是打脸了,连卷袋都不收啊。
王安国一脸无奈道:“三哥就是此番得罪人的性子,度之,对不住了。”
“哪里,是我才疏学浅,不得令兄青眼罢了,无论如何令兄都是在下最仰慕的人之一,还请平甫替我转告。”章越心道,自己这不是拿王安石当作初恋,而是王安国,王安礼好歹是自己朋友,不可以令他们二人难堪啊,如此自己损失些颜面又有何妨。
王安国听了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他也奇怪了,章越如此人物,为何自家兄长就是赏识不来呢?
然后王安国看着章越,黄履冒着风雪而去。
章越,黄履正在街上冒着风雪走着,忽有一辆马车停在自己面前。
章越猛地一惊喜,抬起头看见马车帘子一开,竟然是吕惠卿,心底顿时又失望了。
“度之,安中,不意在此巧遇,”吕惠卿笑道,“这漫天风雪,喝一杯暖酒否?”
章越闻言不由心底一暖,在王安石那被碾出门来,却在吕惠卿这得到了宽慰,说来说去还是这二五仔最有人情味!
吕惠卿带章越,黄履上了马车,到了一处巷口停下。然后三人下了马车步入巷内,但见曲巷转了几转。
在狭路里有几处酒肆,连处酒望子也没有,不过地方甚阔,有十七八张桌子,坐了几十条大汉,其中不少人肩臂脖颈处都有纹身,此刻在酒肆里喝酒划拳。
宋人市井有好纹身之俗。
章越却未料到吕惠卿找了此处,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正经酒楼子倒是疏远了。
吕惠卿笑着与章越,黄履道:“此地倒是我常来的,两位看如何?”
章越,黄履都道:“悉听尊便。”
吕惠卿当即入座,命人烫了一壶酒,三五个下酒小菜,当即与章越,黄履便吃酒便闲聊。
一旁酒肆里吵吵闹闹,推杯换盏的,如此反更觉得有几分烟火气。
吕惠卿,黄履,章越三位都是闽人,详谈很是投机。
吕惠卿谈吐极佳,无论是经义文章,还是治事为官都极有一番见地,而且言语中对二人十分看重,甚至还亲自给两位太学生斟酒。
这不由令章越,黄履二人感到受宠若惊。
吃酒之后,吕惠卿又用马车送章越他们回到了太学,尽了礼数。
临别时,吕惠卿道:“度之,你在司判府上作得那首诗,我倒是觉得极好,他日也拿个画像,请你为我题一首,可乎?”
章越此刻对此已经有心理障碍连道:“不敢,不敢。”
但吕惠卿却是大笑。
“我至秘书省后事忙,年前怕是无暇再与二位相聚,到时坐候两位春试佳音。”
说完吕惠卿拱手作别。
章越目送吕惠卿离去,然后问黄履道:“你觉得吕兰台此人如何?”
黄履道:“度之,这等人我哪里看得透,还有那王司判……也是如此。”
章越点头,有一说一,不懂得就不胡诌,这是黄履的优点。
黄履问:“度之,你方才很想得到王司判的赏识?”
章越心道,我表露这么刻意么?
黄履道:“王司判如此大僚戒心都很重的,贸然如此倒适得其反了。”
章越问道:“若是你想要王司判赏识当如何?”
黄履笑道:“我虽看不透王司判如何想的。我会想若是我当赏识何等人?忠与才二字不可少,却又有自己的风骨,这样的人我想不赏识也难吧。”
章越忍不住拍腿叫好,对啊,要换位思考啊。
人品好,有能力的人很容易得人赏识,但若在大佬面前还有些自己性格就更好了。
“不过说来这吕兰台很了得啊,我们方在王司判那遇冷,他即巧遇到我们,还请我们喝了暖酒,正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就是如此吧。”
章越点头道:“说得对。”
章越转念想到有两个人,一人你觉得他品行好,可他对你很是怠慢,一人你觉得品行一般,但心底有你,你会选择哪个人作朋友?
既是王安石那边的路已是走不通,自己索性走吕惠卿这条路?
章越回到斋舍时,听闻卢直讲找自己。于是章越立即往直讲室去了。
但见卢直讲道:“度之,曾学正之父亡故,要从太学回去守丧。”
章越道:“此实令人意外。直讲需我们养正斋作些什么?我想到我们斋中正好有一人是曾学生的同窗,可以以他的名义吊唁,另外光斋钱除了今冬的薪炭冬菜采买外还有剩余,可以拿出些许来。”
卢直讲笑着摆了摆手道:“找你来不是与你议论这个,我们太学自会安排。今日找,是我打算推举你为学正。”
章越闻言心底自是高兴,但面上吃惊地道:“直讲,此学正之职不敢当。”
卢直讲笑道:“有什么不好当的,你是此番解试之第三,太学之第二,各斋之中属你养正斋最是清楚恰当……此事非你莫属。”
章越垂下头心想,太学学正,学录都是正九品,与州别驾,州长史相同。
有了这个官位,日后即便不在太学中,也可以凭此从朝廷支取俸禄。
如此省试自己就算考不中,也有个官位了。
二百四十四章 残信
十二月,岁末之时。
离省试不足一月。
汴京十一月下过数场雪后,进入十二月却是再也不下雪了,进入了一个旱冬。
每当到了这个年节,汴京的各行社又热闹起来了。
如团行年底祭祀最多,至于演杂剧的‘绯绿社’,唱曲的‘遏云社’,纹身花绣的‘锦体社’等等各自聚集,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社众游街过市的景象。
汴河两岸酒肆林立,又到了大比之年,天南地北的读书人在此畅饮,定交,寻志同道合之士,读书人间也喜结读书社,书社鸠首多是学识高,行谊全,可以师表后人之人。
期间也有不少学子与青楼女子结下终身的友谊,这样的事在每次的科举前都有流传,其中不少脍炙人口的被人编作了戏剧。
入了冬后汴河两岸更加繁华,这个冬天乍寒复暖,冬日高照在汴河上,河面上一番波光潋滟的景象。
乍看这汴河甚好,但若走到近处仔细一看,可以见得住在两岸的汴京百姓每日将脏物倒入汴水中。脏污泡沫及杂物不住随着汴河船的往来而浮沉起伏。
这汴河一景,就似这大宋朝,远处看很美,近处看则满是污垢。
从王安石那回来后,章越一直闷闷不乐,这算自己入京后遇到的一个不小的挫折。
不过这些日子章越也并非全无所得,太学学录虽说没有职事,但却很有好处。
太学生是社会的精英,他们不少出为官员,也有在地方教书,甚至经商的也有,通过太学学录这个身份是可以将这些资源整合到一起的。
人脉可谓至为关键。
但如今章越人就是高兴不起来。
章越从卢直讲那回到斋舍,但闻到屋子里闷着一股子炭炉子的味道,转头一看但见黄好义直挺挺地躺在铺上。
章越吓了一跳,立即支起窗户,上前摇动黄好义双臂,见之不醒,当即挥起手掌甩了他两个耳光。
打了五六下后,黄好义一脸朦胧地醒来,捂着脸问道:“度之,何事啊?”
章越见此放下心来道:“哎,与你说了多少次了,点炭炉时不可将门关得这般紧,好歹支个窗啊。”
黄好义道:“支个窗不就冷了吗?我是问方才是何人打我?”
“有吗?何人为之?”章越摇头否认。
黄好义道:“那我的脸上为何火辣辣的?”
章越道:“打蚊子打得吧。”
黄好义露出恍然之色,然后道:“原来如此啊,汴京冬日怎也如此多蚊蚋,方才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先去打水擦把脸。”
黄好义远去后,章越坐在自己的榻上看着一旁的炭盆,从兜里取出一物。
这一封信是他那日去王安石府前写着,当时虽说也没指望对方能见自己,但总想若是见了就将信给他。
此信可谓是针砭时弊,算是自己从论坛上看来后来史学大家们,对王安石变法纷纷纭纭评论的一个总结。
其中章越对部分进行了增删,选出了几条有针对性的意见,其目的自是为了博得大佬的赏识,同时也是希望能给王安石一个建议,让他的变法之路能够少走一些弯路,走得更舒畅些。
这算是一千年来无数人集思广益的结晶,既有对变法的褒奖,也有对变法的批评。
如果王安石能看了自己这封信,或多或少能够对日后的变法方向有所转变,若能使得朝廷在变法的尝试中少走一些弯路,让国家少受一些损失,百姓们少受一些苦,那就不枉费自己穿越了这一趟了。
可惜自己在面对王安石时用力过猛,导致表现翻车,以至于这封信还没拿出来,即被送客了。
如今章越看着这封信很是无奈,现在留之此信在身已是无意义了,自己总不能再厚着脸皮上门给王安石吧。
于是章越索性往炭盆里一丢。
然后章越满是惆怅站起身来,这时斋中有事唤自己出门了。
又过了片刻,但见黄履带着王安国,王安礼二人来到章越的斋舍。
黄履问了洗脸刚回到斋舍的黄好义得知章越出门去了,然后对王安国,王安礼二人道:“对不住,度之出门去了,两位改日再来吧。”
王安国,王安礼对视一眼,然后道:“无妨,我们坐此等候就是。”
黄履见了道:“也罢,两位坐着,在下有事少陪。”
“请便就是。”
黄履说完即是离去,当即王安国,王安礼二人坐在斋舍之中。王安礼与黄好义闲聊,至于王安国则是坐在那满脸凝重,他此刻没有什么心情。
章越是他认可的朋友,但若因自己兄长的关系而失去章越这位朋友,如何是好?
故而王安国,王安礼二人前往太学,就是看望章越解释清楚,再顺便再蹭个饭。
王安国左等右等也不见章越回来,不由得心情烦闷,正待这时他看到了炭盆里似有一封残信。
王安国看了一旁的黄好义一眼,然后动手借着用火钳翻动木炭的动作,将信纸夹了出来。
黄好义犹自不觉,一边在床上抠脚,一边与王安礼聊天,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
王安国当即将残信取来,但见信已被烧去三分之二,只余下一角。
但信头上写着是‘王公亲……’,下面大半截被火烧去了。
王安礼猜想应该全文是‘王司判亲启’。
字迹上可以看出是章越所书,这点他是认得出来的。王安国猜想是章越写给自己兄长的一封信,但最后却给丢入了火盆之中。
可以猜出章越如今对王安石可是失望至极了。
王安国当即动意对王安礼道:“既是度之不在,我们改日再来就是。”
王安礼道:“四哥,不是说好今日与度之去陈家铺子吃野鸭么?”
黄好义道:“野鸭有何好吃?不如下饭鱼肉好。”
王安国干笑一声道:“罢了,改日再来吧,到时再与四郎一叙。”
黄好义道:“好说,好说。”
当即王安国,王安礼兄弟二人离了太学斋舍。
王安礼走到外头问道:“兄长,何故急切走了?不见度之了?”
王安国道:“诶,我方才在炭盆里看到了一封被烧的残信,是度之写给三哥的。”
“哦?取来看看?”
当即王安国,王安礼兄弟二人取信来看。
二人看后,王安礼问道:“此中何意?只有这三分一截啊!”
王安国摇头道:“三哥必看得懂,我们拿回去给三哥过目。”
“也好。”
于是王安国,王安礼急匆匆地自太学赶往家里。
这时候王安石继续闭门在家,两位弟弟也知兄长心情不好,这一次难免牵连到章越身上。
朝野上对王安石的议论沸沸扬扬。但王安石无论旁人如何议论,就是不接受天子给他的官职,好似八抬大轿去请他都不去一般。
王安石踱步于庭中与儿子王雱就经义进行辩论。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倒是十分有趣。王雱极为聪慧竟能在经义上与王安石辩论个有来有回的。
古人教子称为庭训。
似王安石也从这庭训之中找到了天伦之乐的乐趣,以打发政治上的郁闷之情。
等到二人庭训后,王安国,王安礼走到了王安石面前。
王安国递上了残信,王安石看了后眉头一皱问道:“何人所书?还烧去了大半。”
王安石也没说什么,对着信看了下来。
王安石有嗜书的脾气,对于任何纸张上的文字都抱有极大的兴趣,反而不喜欢与人聊天。故而兄弟二人明白,若提及是章越的书信,王安石可能不看,但若不说是何人书信,王安石一定会取来看一遍。
但见信上写着,闻周礼有保息六政(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管仲则有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养疾,五曰合独,六曰问病,七曰通穷,八曰振困,九曰接绝)。
……
王安石看了一遍,不由对兄弟二人问道:“这是谁的文字?”
王安国道:“我记得兄长曾于度判厅上所书‘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是否与其中相合?”
王安石道:“然也。”
王安石又见下面写道:“合天下之众财,乃因三代无异财,人主手持操柄,如天持斗魁。兼并者奸回也,奸回者法有诛……”
王安石不由点点头继续看去,信中所说,
聚天下之财,是为了遏制兼并,催之奸回,以免利出百孔。钱财的开阖敛散,必须聚之于朝廷之手,然后方能运用自如,以免民间出现豪强兼并之家侵食百姓。
但如此做法,难免有欲富其家而榷其子之弊。
法家不正是这样变得人人喊打的么?
故而财取之民当用之于民,如何用呢?
当行周礼的保息六政,管仲的九惠之教……再然后呢?
信写到这里就没了……
王安石举起残信对着日头抖了抖,似想看看下面被火烧去的大半截写了什么,终究不能如愿,故而叹息一声。
王安石看了笔迹向两个兄弟问道:“此人是谁啊?”
王安国看了兄长一眼,然后低声道:“是章度之。”
但见王安石举着信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两百四十五章 考试政策
王安国见自己的兄长陷入了沉思。
他也不敢揣测兄长之意,不过他也对章越的文章里揣摩到底深意在哪里。
聚天下之财用之?
如何用?
却见王安石踱步喃喃自语。
王安国突向王安石问道:“三哥,此信有何不妥么?”
王安石对王安国道:“我记得当初你与这章度之相谈时,他曾与你道变法在于富国,富国,不取于上则取于下,取于下则国亡。秦之亡在于失于民而不在于失于仁义是否?”
王安国一愣道:“是啊,三哥,你还记得此言语。”
王安石没有说话。
王安国道:“我记得度之还说过,行变法则不得于仁义二字,要以利益补仁义之失?难道……难道利益就在于周礼的保息六政,九惠之教中?”
王安国恍然明白了,一旁王安礼略想了想也明白了。
聚天下之财于朝廷,然后呢?秦朝灭亡就是因为横征暴敛,但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如何用之于民,在于惠民之法。
如何惠民呢?在保息九惠。
章越兜兜转转就是说了这个意思。
变法一定会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对,但是若能将收上来的钱财,以惠民之法分给孤寡老弱的百姓。
让老百姓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如此就可以减少变法敛财所带来的恶名了。
取民之财,用以助民。
当然章越所言的仅次一条,以后面的篇幅来看还有数条,到底写得什么就不知了。
但肯定一条条都有助于变法。
王安国此刻终于明白章越的用心言道:“三哥,度之并非是求幸进,向你行卷以举荐,而是切切实实用心于国事。这条条主张不都正合于三哥聚天下之财为国用的主张吗?”
王安石闻言没有说话。
一旁王安礼道:“是啊,三哥,之前度之是有些操切,但我与他相交多年,他并非是那等一心求功名利禄之人,否则他与他二哥章子厚早就和好了。”
王安石还是没有言语。
王安礼不由顿足气道:“以后真是羞见于度之。如此剖析肝胆之言,终是错付了。”
王安国道:“我看算了,纵使度之不怪罪,我又有何说辞,还有什么面目见他吗?以后你我就别去烧朱院找他了。”
王安国话虽这么说,但始终偷看王安石的神色。
最终却见王安石将信放在身上,转身回到了书房里。
两兄弟也是无奈,费了这么多口舌,仍是没有打动王安石。不过有所改观,以往章越的文章送来王安石都是看也不看,但至少这封信他收了。
王安石回到了书房里,将昨日写的奏章取出重写,这本是他第八封推辞天子诏令的奏章。
如今王安石则提笔改了,最后在信末答允了天子让他修起居注的任命,并表达了肝脑涂地报答天子知遇之恩的决心。
写完信后王安石又拿起章越的残信看了一眼,然后压在了桌案一摞信的最下头,再一并放在信匣里。
王安石从腰间掏出钥匙锁好。
此信就如此静静地躺在了匣中。
王安石将匣子放入柜中后,走到窗边看着院中景致道了一句:“吾学未信也!”
十二月中旬。
副考官人选终于定下分别是范镇,王畴。
王魁等两名考官一并入住贡院。
考官所在的都堂上设垂帘,再间隔帏幙于两边,使得内外不得窥见。至于点检试卷官及吏人,非给使不得至堂上来。
这就是内帘外帘的考试制度。
外帘官不得擅入,但内帘官虽没有名言禁止,但却最好不得出。
至于宋处省试时采取初考,覆考两道程序,也就是主考官先看卷子,等中式的卷子等次评定后,再命覆考官对中式的卷子进行评定,看来主考官有没有徇私舞弊,将不合格的卷子取上来。
不过宋仁宗在天圣二年时取消了这初考,覆考的制度,而是再三强调内帘外帘官的规矩。
除了三位知贡举外,还有十名点检官。
点检官是所有卷子先看过一遍,自己写上评语定给等次,然后由知贡举评定去留高下,作为预考校。
知贡举与点检官内外隔绝,双方不商量。
此外行文还有不等试,点抹的标准规定,使得每张卷子录取与否都有法可依。
总而言之,省试之严格要胜过解试十倍。
而且省试后在放榜前,按照惯例,主考官还要将前十名的卷子抄写一份副本进册上呈给天子御览,这意味着这十张卷子都是精挑细选而来。
这些制度当然日后都慢慢被人找出空子击破了,但这也是法久弊生的缘故。
在方实行糊名制,天子表明于孤寒中取士的决心后,确实是筛选了大量有真才实学的人。
对此王珪当然明白,他是很精细的人,非常懂得揣摩上意。他与王安石是同年进士,他是第二名,王安石是第四名,他的才华不输王安石多少。
范镇对王珪,王畴道:“如今朝堂欲求科举之变化,变声律为议论,变墨义为大义,这与我们当初致学读书时大不一样了。”
声律为议论,就是降低诗赋地位,拔高策论。
墨义改为大义就是从经学从训诂变为章句。
这两点都引起了反对变革,鼓励守旧的范镇的不满。
王珪道:“范公无论如何,此番进士科,诗赋还是第一场,至于论为第二场,策为第三场,贴经为最后一场。大体用得还是庆历前之旧法。”
范镇道:“话是如此,但如今诗赋与经义之争越来越烈。之前我看了汴京,国子监呈上的卷子,这些考生的诗赋可谓大不如前。”
“我以为策论取士对寒门不利,反利于官宦。”
王珪想了想道:“我以为不如如此,以诗赋纯正为优等,以文章有见地为上等。”
范镇,王畴都是点头答允。
王珪道:“不过考生那边还需有所交代,我们起草个文稿贴在贡院门外,言近来重策论轻诗赋之弊,然后张贴在外。”
范,王二人都是称许道:“此论甚好。称得上正大光明,堂堂正正。”
这布告张贴之后,自是传到了章越耳里。
章越暗道不好,如此看来省试诗赋的比重要增加啊,要如解试般取个好名次看来不易啊!
两百四十六章 展望
年近除夕了,京师却不太平。
原来朝廷打算在河北,山西实行方田均税之制,结果遭到河北士绅反对。
千余名自河北来的百姓聚集于三司门前,乞求罢均税,结果因此导致京城一度十分混乱。
不过欧阳修在朝堂上却力主继续均税之制,清丈田亩。
此事令章越感叹欧阳修的风力。
方田均税法,早在仁宗朝就有了,意在清丈隐匿土地,为何呢?当时富户兼并土地,日增一日,但税赋却不见增多,贫户不断典卖土地,但税赋却不见减少。
所以必须清丈田亩,重新划分税赋,明确国家收入所来。
后来的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就是来源于此,甚至明朝张居正的清丈田亩新政也是参考了这些。
不过干这事是很是得罪人了。但欧阳修还是干了。真是穿越后方知,欧阳修不仅是文坛宗师,在政治上也很有主张和抱负的。
在欧阳修倡议之下,朝廷在河北,陕西都有试点,不过下场也看见了,千余河北百姓围攻三司。
阻碍朝廷官员上班不说,还到处捣乱,滋事妨碍治安,这背后若说没有势力在暗中支持,都没有人信。
故而这个改革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不了了之了。
欧阳修因此闷闷不乐,连欧阳发也没好心情,章越见到欧阳发时对方都是愁眉苦脸。
欧阳发私下对章越道:“爹爹,此番倡议均税怕是引起众怒,比当初被贬滁州还……”
欧阳发说到这里长叹一声,言语一时难以为继。
章越想到,欧阳修第一次被贬,借口是与自己姐姐的继女有染,但真正的原因却是站队错误。
宋朝言官也是,真正的原因不会摆在台面上,专拿人私生活搞事。
而这一次欧阳修因主张方田均税,导致了上千河北百姓到京师捣乱,明眼人看得出就是针对欧阳修来的。
章越宽慰道:“伯父如今已是枢密副使,不仅位高权重,还深得官家器重,不会再有滁州之事了。”
欧阳发道:“或许如此吧,但难保…我也劝过爹爹不要再推行方田均税法了,可是爹爹却没听进去。”
欧阳发又道:“度之,你若是考中进士就好了,乘着爹爹如今在位,你可助他一臂之力。”
章越道:“在下义不容辞。”
不仅欧阳修,欧阳发沉迷于金石古玩不可自拔,有些玩物丧志,以至于多年科举不第,不过对自己也是真得好。
省试定在正月初八,考生们都是准备,但越到了年末,京师却越发热闹。
二十四日这天,汴京里的百姓至夜都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家家户户都要帖灶马于灶上,再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夜里还要在床底点灯.谓之照虚耗。
而豪贵之家,若遇雪即开筵,呼朋引伴好不热闹。在院里再用雪塑雪狮,里面装雪灯请人来观赏或者出门会亲旧。
若不在家里,出门逛一逛,可见市井上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
到了晚上,没有钱过节的汴京穷人数人为一堆,装扮妇人鬼怪,沿街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地上门乞钱,被俗呼为打夜胡,这也是民间驱祟的办法。
太学里众考生们不少也是忍不住在街上玩了一整日甚至通宵达旦,犹自觉得不尽兴。
期间也有数拨人来拉章越上街游玩,都给婉拒了。
章越感叹汴京虽好,但真的不是静下来读书作学问的地方。
章越不仅自己不去,还叮嘱他们上街不好好勇斗狠,惹出什么是非来,若是被开封府关进去了或者犯什么事传入考官耳里,都真是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了。
十年寒窗那可真的白读了。
章越除了往欧阳发,陈襄那走动几趟,就是闭户读书,甚至连哥哥那也没去。
并非章越真的对这些无动于衷。
只是自考榜贴出,章越明白这次省试会比解试更侧重于诗赋,不免是战战兢兢。他自知自己的诗赋是薄弱环节,于是一直求教陈襄有什么改进的办法。
幸亏是考场文章,只要是程式化的作品就有提高的空间。若让章越写下诗赋里的传世之作这是办不到的,但写一篇令人无从挑剔的诗赋,他还是可以努力的。
只要态度到了,就算提高得不多也无妨,能些许进益就有些许的好处。
到了除夕这一天。
禁中命教坊使率千人扮作各种样子从禁中驱崇至南熏门外。
而百姓家中则是各是围炉团坐过节。
这天章越回了家中。
外头是爆竹声山呼,说实在的以往在家过节但觉得没多少新鲜,但在汴京过了两个除夕,如今分外想念这过节的滋味。
一大早到了家中,哥哥嫂嫂都在忙碌,至于章丘也在帮忙。
章越要去动手做事,却给于氏推了与他道:“知你忙着大考来这一趟不容易别做事了,到了溪儿书房里歇息,一会祭祖时再唤你。”
章越来到章丘的书房,想了想顺手以除夕为题,按照各写了一首诗,一篇赋。
等写毕之后,外周爆竹声大作,章越将文章纳入随身携带的诗袋中,然后出了书房,一家人祭了祖。
章越还道此番祭祖还是照旧,不过这次却比以往更隆重了。
章越听得兄长一直念念有词,走到一旁偷听了一句但闻他口中反复都是保佑自己省试高中之事。
章越不禁感动。
到了要吃年夜饭时,郭林到了,片刻后黄履也到了。
是章越力邀他们来此的。
大家同样身在异乡也是不易。
章家一家人加上郭林,黄履一起围炉吃年夜饭,大家自是其乐融融。
席间爆竹声不断传来。
三人喝完酒,放了爆竹后,逛到院中拿了一个竹梯子攀上院墙坐在上面看着汴京除夕的夜景。
佳节之时,同窗三人并排坐在院墙上畅谈,双脚一荡一荡的。
爆竹的火光不时照亮了夜色,而硝味也顺着夜风飘散在四处,三人对着此番夜景,想到八日后的大考,说了一番对未来展望的话。
年轻就是这么好,仿佛未来的一切似变得唾手可得一般。
大家都无比憧憬梦想的一切,似马上可以到来般。
此刻章越只想让时光走得慢一些。
他不想一意大步流星向前,能一路能贪看更多风景。他宁可走得慢些,将这些点点滴滴的美好全部都记挂在心底,然后一辈子也不忘掉。
就如此时此刻一般。
四百四十七章 关扑
过了除夕。
正月头三日,开封府放出告示不禁关扑。也就是沿街开赌,朝廷不禁。
于是摊贩们充斥巷街上,他们将吃食,冠梳、领抹、缎匹,蔬果,柴炭等等都摆上摊,沿街吆喝关扑。
章越捡了一日到陈襄府上略一拜会,回来时候走至潘楼街时却见满街都是摊贩扎起的彩棚。
这些以彩纸、彩绸、松柏树枝扎起的彩棚,到是很和这节日喜庆的气氛。
章越见这沿街上不仅有普通市井小民,连贵家的妇人也是到此纵赏。
看着这汴京城全民关扑的氛围,章越也是感慨宋人好赌,甚至连宋仁宗本人都是亲自带头。
没错,宋仁宗在宫里常与宫女宦官关扑。有次宋仁宗输了一千多钱输红了眼,便向赢了的宫人借钱来翻本。
宫人不肯借还数落道,你是一国之君还差这一千多钱来。
宋仁宗说,不行啊,我输得钱都是老百姓的,所以看在老百姓的面子上,你必须借钱给我翻本。
不过章越对关扑可是没好印象,自家铺子伙计当初关扑输了钱,这才勾结外人让自家铺子烧了,还有自己大哥也曾染赌,差一点破家。
故而章越看看还行,自己是坚决不下场一赌的。
章越走至潘楼时,这里更是热闹,关扑之物繁多,就连细画绢扇、细色纸扇、新窑青器、螺钿玩物、打马象棋,螺钿交椅、时样漆器、细柳箱也拿来摆上。
数名衣着华丽的贵家公子这才走到门前,即被十数名邀人关扑的赌汉热情地拉了进去。
章越也不过是略微多看了几眼,也有数名邀赌之人邀章越上去试试手气。
章越推辞了,其中一人笑道:“秀才不妨进去看看,这里有些散碎铜钱拿去随意博,就算不博也是无妨,见识一下也是好的。”
如此手段后世屡见不鲜了,章越正欲走人,却看到潘楼里有一熟人,当即也不要那几个铜钱自顾入内。
潘楼酒店甚广,下榻都是权贵富商。
为何此地如此繁华呢?因为潘楼街就接着南通一巷。
这南通一巷,又称为界身,是汴京的金银彩帛交易之所。
来汴京作生意的商人要将金银彩帛兑换成铜钱,或将铜钱兑换成金银彩帛都要来界身,每一交易,动即千万,实在是骇人闻见。
因此潘楼街就类似于今日华尔街,在这潘楼酒家出入的自多是有钱人。
章越在内转了一圈,正好看见一名男子正盯着一处卖玉器的地方。
章越走到他的身旁一拍,对方转过头来见了章越吃惊道:“东家。”
没错,此人就是租住章越房子的租客游坦。
“走吧,此地不是你我来的。”
章越知道对一个赌客而言说没什么都没用,但自己还是看不过去,本着良心还是要劝几句。
游坦指了指那牌子对章越道:“东家,这玉值三十笏,店家言可一笏扑三十笏。我手里正好有一笏的头钱。”
章越摇头道:“昔日有人坏了万钱,而一柑博不到口,你怎知这一笏能扑三十笏?据我所知,这世上关扑唯有一必胜之法,你可愿听之?”
游坦大喜道:“还请东家教我。”
章越道:“就在不看不赌数字内。”
游坦闻言不由神色挣扎,但脚却不肯挪动,章越摇了摇头道:“言尽于此。”
章越走了数步,却见游坦追上道:“东家,东家。”
章越转过头,游坦道:“我想好了不博了,咱与东家吃碗赤白羊腰子。”
赤腰子就是理解中的腰子,至于白腰子……
章越一听心道,这简直大补啊,也不知这火往哪撒去。
二人说说聊聊走到外面街摊处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腰子,章越吃得过瘾,突在半路上看到吴家的二郎君吴安持不由心道巧了。
章越欲起身会钞却记起今日出门匆忙没带几个钱,于是对游坦道:“游兄少陪,这碗羊腰钱算在痴钱里。”
“好咧,东家请便。”游坦目送章越离去。
说罢章越快步跟上,这潘楼街头万头攒动,人流如潮。
章越想要挤开人群跟上吴安持却发现这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这官家恩德,夜放东京百姓正月头三日里关扑,故而汴京百姓哪里会不给天子面子,故而几乎人人都出门关扑,这热闹比元夕夜里也是不遑多让。
章越于人群中寻觅了一阵,方瞅见吴安持的背影。
他正要上前与吴安持打招呼,却见数名女眷在旁。
章越心道,原来吴安持是携家带口来的,如此自己就不打搅了。
章越不知为何心底略有失望,于是从来路回去,却见旁侧摊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店家,这样螺钿盒子如何博来?”
章越看去但见十七娘正与婢女站在摊前,看中了这样螺钿盒子。十七娘对婢女笑道:“此物倒甚是精巧。”
夜色下,但见十七娘身上是鹅黄色褙子着素色襦裙,尽管不施粉黛,容貌仍是如此明艳动人。
章越视线一抬,但见十七娘鬓发插得正是那一对牡丹发簪。
章越曾想过这对牡丹发簪戴在佳人云鬓间的样子,如今终于见到了!
十七娘不知章越在旁,反复地看着螺钿盒子与一旁婢女讨论。
店家当即道:“小娘子喜欢的话,一笏可博。”
十七娘正要答允,却见一旁有数人过路朝这里挤来,章越不由道:“小心!”
此言一出,十七娘和婢女都看向了章越。
“章君。”
“章家郎君。”
不意相逢的喜悦之情洋溢在脸上。
一旁路人走得甚急,自有人朝摊边推搡。
婢女连忙护住了十七娘,不过十七娘仍被牵连得被撞得身子一晃。章越连忙上前搭手相扶,挽住了十七娘的手臂。
十七娘站定身子,忙抬手扶鬓间的一对玉簪,待觉得玉簪未失方松了口气。
章越但见十七娘抬起头脉脉看着自己,寻又眼波流盼两颊微红的低下头。
此刻小婢已是大喊道:“章家郎君,你莫要挤我!”
被小婢一打岔,章越忙后退,手也忙放开了十七娘。
章越这辈子还没被女子如此看过,那双凝视自己时闪闪发亮的眼眸,只要看过一眼就知此生不会虚度。
然而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眸,再以后的岁月中又有多少男子让她渐渐暗淡了。
四百四十八章 君心似我心
开封府正月官放关扑,不仅是男子,连女子出门也不禁。
不少摊贩深谙女子喜好,摆上各样好看的服饰,似如销金裙、缎背心、缎小儿、销金帽儿、抹头子、花环钗朵、箧儿头、销金帽儿于摊边。
琳琅满目,令趁着正月关扑夜游纵赏的女子们不由看花了眼。
此刻潘楼大街上,遍扎彩棚,处处高悬灯火,照得整条大街犹如白昼般。
耳边满是摊贩们关扑的吆喝声。游赏的男女各个身上着锦,女子头戴珠玉,就连年少风流的少年们也是纷纷簪花出行。
一时大街上纷纷济济,满街的喧闹,汴京的繁华,真如天上人间一般。
不过此刻章越却无暇看这街上盛景,与十七娘二人两相对望,可惜中间隔着一位婢女。
气氛有些微妙,章越赶紧找话题道:“姑娘自元夕别来近一年,不意至此方见一面。”
十七娘向章越微微欠身道:“章君幸会。”
久别重逢,一时千言万语,不知如何提及。
婢女看看二人也是笑而不语。
而这边摊主已是开口道:“小娘子,你这螺钿盒子还博么?”
十七娘点点头,一旁婢女故意开口道:“博得,不过我家娘子不善此道,不知章家郎君可否博之?”
章越一愣,这没问题啊,问题是自己出门忘了带钱啊。
章越往钱囊一探,唯有几十个铜钱只好道:“本该为姑娘效劳的,可惜出门匆忙忘了带钱。”
说完章越举起钱囊一抖,果真是解释了什么叫穷得叮当作响,只好作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摊主不由瞠目结舌心道,小子实在是厚颜无耻的可以啊,身上一文钱不带,居然也敢出门约如此美貌的女子在此,你这人品……
见章越作无奈之状,十七娘眼含笑意地看着章越心道,章君真乃实诚君子。
十七娘对婢女道:“将钱袋给章君吧!”
婢女称是然后解下腰间钱囊递给章越,章越入手后觉得手底一沉,里面皆是银笏。
果然是有钱人的千金,随便出门逛逛就带这么多银笏。
摊主没好气道:“郎君咱们这就博?”
章越听口吻看来摊主已将自己定义为从小肠胃不好的男人。
章越看了一眼身旁佳人心道,没办法,误会就误会了吧。
“博吧!”
“好咧!”
说完摊主取了五个铜钱出来。
章越问道:“慢着,规矩是浑纯,还是浑成,还是间背。”
摊主道:“咱们都下的规矩就是浑纯,若掷出四纯五纯,此螺钿盒子都归小郎君……不,是都归小娘子了。”
章越心道,四纯五纯这概率不大。于是他言道:“慢着,这镘儿先我验看一遍”
摊主笑了笑将铜钱递给章越,章越看这铜钱没有轻薄不一之处后,当即从钱袋中取了一银笏丢在摊边。
摊主当即将铜钱往地上一掷,却见铜钱急溜骨碌滚了一阵,最后是三个字朝上。
一旁婢女与十七娘都露出惋惜之色,差一个字就成了。
见摊主笑嘻嘻地将银笏纳下,章越自是不甘心又拿出一枚银笏。
又掷了一次,又输了一个银笏。
章越心道,自己还说不看不赌的,但如今就赌起来。曾有一个宋人欲博一个黄柑,花了一万钱也吃不到口中。
这是舍不得投入成本,果真此道还是不要沾的好。
“小郎君还博不博?”摊主笑着言道。
看着十七娘与婢女,章越心道再博一次好了。
章越道:“再博。”
说罢丢了一枚银笏于摊上。
摊主大喜道:“好咧。”
章越道:“慢着,这回换我来博。”
摊主笑道:“也行。”
章越将铜钱放在手中捂了一阵,往地上一掷。
此刻婢女紧张得都闭上眼睛。
章越却见铜钱转定,正好是五个字朝上,终于赢了。
摊主见了章越本以为大赚一笔,如今则有些懊恼道:“居然是五纯,好吧,这螺钿盒子就归小郎君了。”
章越大喜道:“多谢店家。”
摊主笑道:“不客气,不客气。”
说着摊主将螺钿盒子递给章越时,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间,用等男人都明白的言语低声道:“小娘子这相貌哪怕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是,小郎君真不知从哪修来的好福气!”
摊主言语里满是羡慕,章越听了心道,这摊主虽别的不怎么样,但这眼光还真是挺好的。
然后章越将螺钿盒子交给十七娘。
十七娘自是不胜欢喜,手指着眼前一对的琉璃彩灯言道:“章君,还有那对琉璃彩灯,还请你也帮我博来。”
好啊。这是博上瘾了。
章越自不会拒绝又帮十七娘博了几样器物这才罢了。
这时潘楼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已是过去了,正是夜暖风和之时,章越十七娘一并漫步汴京街头,至于婢女手里拿着一堆东西满是怨念地跟在身后。
十七娘看中摊边一件男子的皮袄,不过却要十贯。十七娘也不嫌贵,当场买下然后赠给章越道:“章君,贡院甚寒,有这件皮袄在身可帮你御风寒。”
十七娘此刻已是放下女儿家矜持,大方地将袍子赠给了章越。
章越还能说什么当即收下,这饭只要吃了一口,就有后面的无数口,好像最近自己的肠胃也不太好。
片刻后,章越,十七娘终于遇见吴安持与其妻王氏。
王氏惊讶地看着与十七娘站在一起的章越不由打量了一番心道,此子真是仪表不凡,当日爹爹怕是识人不准啊。
章越不知该不该与吴安持打招呼,但吴安持却似装作没看见章越一般对王氏道:“娘子,我们这里再看看,我给你买对钗。”
章越闻言满满地感动,二舅哥真是好人啊,这是给自己创造机会。
王氏满是笑意随着吴安持转身离开道:“这章家小郎君与十七妹妹看起来真是般配,一对璧人啊!”
吴安持笑道:“那是,这可是爹爹亲自挑的女婿。”
潘家大街上,章越与十七娘相对。
沉默了片刻,章越道:“多谢姑娘送我的牛耳笔和寒衣,省试时我带着它们身上进考场。”
十七娘面上露出羞色然后道:“章君马到成功……奴家但盼……但盼君心似我心!”
说完十七娘向章越郑重欠身一福别去。
婢女也匆匆向章越一福然后跟着十七娘离去。
两百四十九章 梅香
嘉祐六年正月里,汴京下了一场雪,但还是解不了这春旱。
自潘楼街回到太学后,离省试唯有数日,章越早早往书铺交了家状。
因为上一番解试就是在这家书铺办得,自是熟门熟路,如此书铺也不用检验正身直接呈递礼部。
因‘’团购价‘书铺自是给了优惠,上一次送了一本《解试须知》,而这次则改赠了一本《御试须知》。
自十二月至正月初五前,太学同赴会试的举子们于崇化堂里会讲了几次,交流了一番心得。
除了会讲外,章越没有出门,也推却了一切交际。
他每日在斋舍中各写一篇诗,赋,至于策和论隔两日写一次。文章就是多写多练,只要是用心了,就好比水涨了自然而然就船高了。
期间排除外物干扰,是潜心作学问必备的。
心贵专而不可以分。
很多读书人,不再耕耘读书而热衷于功名交游,不论日后如何成就,但作学问的功夫就再难长进了,不仅无法写不出更胜于从前的文章,甚至还会退步。
故而章越每日一篇诗赋从不间断,哪怕是除夕也是如此。
初六那日章越与黄履去书铺请号,上面按着天干地支写着‘甲申丙寅’数字。
这是章越的考场座号,在省试前坐图不公布,要等考生到了贡院后看了坐图上的座号方找自己坐次。
考生虽不知但书铺却知道,书铺常常先将坐图泄露给考生,让考生私下窜通作弊。故而朝廷三令五申,需考官亲监坐次,严**铺插手。
虽说朝廷如防贼一般防着书铺,奈何还是要用着他们。
初七章越黄履在太学歇了一日,初八一早即赴贡院。
宋朝解试是连考数日,但省试却是考四场,一日一场,然后间隔一日,考下一场。但明朝却反过来,乡试不连考,而会试则连考三日。
初七这日无数从各路来的解子至贡院参观。
虽说贡院被官兵把守的水泄不通,但对举子而言认一认路还是好的,甚至还有举子对着贡院大门焚香叩拜。
因贡院就在太学隔壁,故而章越也不去凑这热闹。
但被四方举子这么一搞,还是心态有些起伏。
这时有人传言道,今年要按嘉祐四年之例考生少招录一半。
这消息倒也不是谣传,反而很是确切,待几位太学生就此事询问卢直讲时,对方竟也是半默认地点了点头。
确切地说进士科及第与同出身要压至两百人以内,而反观嘉祐二年是三百八十九人进士及第。
之后一科多一科少,平均在每科三百人之数。
但如今一下子进士科少了一半。
听闻还是因为冗官太多之故。
初七这日天气阴寒,似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雪,此时此景如厚厚的乌云般压得众举子们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少千里迢迢来京的举子心态顿时崩坏了。
考前突然得知,录取名额少了一半,这是什么样的心情?
太学本有一百名进士名额,但如今减作五十。
“这有何妨?只要取了省元,状元,即便朝廷只录一人又如何?”
马车王魁对几位送他回家的举子言道。
这几名士子也是参加本次省元,与出身贫寒的王魁不同,这几人非富即贵。
一名举子笑道:“俊民兄名中有一个魁字,注定是要一朝夺魁名扬四海的。”
另一人吹捧道:“当然,当然。这是命中注定,如今京中哪个读书人不知俊民兄之文章才学。就算两年前刘之道也要瞠乎其后了。”
王魁笑了笑,当即下了马车对几位贵公子一揖。
等到车子远去后,王魁这才过了街走到一处窄巷处入内。
他之所以要等贵公子车驾走远,是因为不愿让他们知道自己如今还住此闾巷之处与工商杂类群居在一处。
他走上小楼但听咯吱咯吱的响声,尘土不住地往下落。
王魁怕身上的锦衣脏了,立即举袖掸尘然后言道:“再过数日,就不住此处了。”
王魁推了门入内喊了一声桂英,换了以往对方肯定上前来给自己端茶倒水。
但今日王魁倒没见对方起身。
他也不在意拿起桌上的茶盅倒了碗茶却见里面是空的。
当即王魁皱起眉头,抬起头往床帐那一看,却见敫桂英正合衣躺在床榻上。
“桂英?”王魁上前问道。
敫桂英缓缓睁眼,看见王魁后惊喜道:“魁郎,我等了你三日,你才回来了。”
王魁想起自己外头花天酒地,不由涌起一丝愧意。
王魁柔声道:“我不与你说好了,这几日在外交游,拜访朝廷官员,有时索性就在旁人家借宿一晚。我这几日腰酸背痛,一时难以顾及你,你身子还好吧?”
敫桂英道:“魁郎,我没有疑你之意,只是这几日见你都没回,故而我等在家中。身上钱财也用完了,我又不敢出门接活计,故而饿了两日,这才没气力。”
王魁啊地一声道:“桂英,你几日没吃饭,怎不说与我知?”
敫桂英笑道:“不过饿两日算什么大事?魁郎你上一番问我借三贯钱财买省试笔墨,那日我没有钱,如今我攒够了钱买了给你。我取给你看。”
王魁不信敫桂英宁可自己饿着也要买笔墨给他,但见敫桂英捧着蓝布包裹递给自己时,王魁亲眼看了笔墨一一都是上等之物。
王魁心底感动得无以复加一把搂住敫桂英垂泪道:“桂英,桂英,此番恩情我三生三世也报答不尽。”
敫桂英搂住王魁一脸幸福地言道:“魁郎,有你这句话我此生足矣。”
王魁搂着怀中女子心道,桂英确实对我情深意重,奈何富家绝不会容许我纳娼妓出身的桂英为妾室,纵使爹娘那边也难开口。
王魁想到这里不由心一冷,收下笔墨道:“桂英这些笔墨多少钱,我一并算给你。”
敫桂英睁大眼睛看着王魁问道:“魁郎,这是赠你的,你怎算钱给我?”
王魁生怕敫桂英疑心,勉强笑道:“你瞧,这几日忙着省试之事,我都一时糊涂了。”
说到这里,王魁抹去眼角的泪水道:“桂英,咱们先去吃些东西。”
“好。”敫桂英起身,随即又道,“我这几日如此模样定是憔悴难以见人,魁郎容我梳妆打扮一番吧。”
“就是去巷口饭肆不必如此大费周张。”
“不可,奴家不能让魁郎失了颜面。”
“我的眉总是画不好。”敫桂英打扮妥当转身回顾,却见王魁正在悄悄的抹泪。
敫桂英问道:“魁郎怎了?”
王魁笑道:“无妨,汉时有个叫张敞的人最擅给妻子画眉,以后我学那张敞日日给你画眉。”
敫桂英笑道:“你要记得才好。”
二人至饭肆吃饭,但见王魁点了一桌的菜肴,不过这样饭肆再贵又能点几个钱来弥补自己的愧疚之心。
王魁无心下箸,但见远处一名十二三岁的歌女来到旁桌打酒坐。
但旁桌的客人却无甚心情骂道:“恁地哭爹叫娘作甚?搅了大爷我吃酒。”
说完客人一把将这女子推搡在地。
敫桂英忙将这歌女扶起,然后让她与自己一桌吃饭。
歌女坚是不肯抱着琵琶离去。
王魁见了笑道:“桂英你即是可怜她,打发她些许钱财就是,何必让她与我们一桌吃饭。”
敫桂英道:“我在莱州时也是从歌女唱至北市第一等的名妓。我是什么样的出身,我一日也不敢忘记。魁郎,我盼你也莫要忘了。”
敫桂英言语似意有所指,令王魁不由满身冷汗。王魁仔细一但见敫桂英言语哀寂,倒不似意有所指,这才放下心来。
初七这日下午,章越索性睡了个大觉,一直睡道月上树梢头,他至馔堂吃饭。
这日太学馔堂作了馒头(肉包子),但见每个太学生都拿了三个,似章越这般明日省试解子更是不限。
太学的馒头皮厚肉实,汁水又多,章越索性吃了痛快。
南宋时岳飞的孙子吃了一次太学馒头写诗赞道。
几年太学饱诸儒,余伎犹传笋蕨厨。公子彭生红缕肉,将军铁杖白莲肤。芳馨政可资椒实,粗泽何妨比瓠壶。老去齿牙辜大嚼,流涎聊合慰馋奴。
这句‘流涎聊合慰馋奴’都是合乎章越的性子。
见章越一口气连吃十个馒头,一旁同窗们皆道:“朝廷有意削进士名额,今日众举子们哪个不愁眉苦脸的,你看章度之却如没事人般。”
另一人道:“你是不知,度之写文章,那是一斤馒头一篇好文,你看明日度之考场定能写出雄文来。”
章越听了不由一笑,不过清朝时有个考生名叫李蟠上考场时带了三十六个馒头,全部吃完后才动笔写文章,最后还得了状元。
章越吃完十个馒头,这才拍了拍肚子离去馔堂。
离去时众同窗们纷纷拱手道:“度之,金榜名传!”
“好,金榜名传!”章越回礼。
说罢章越在几十名同窗的目送中从馔堂回到斋舍。
这一段路章越平日再熟悉不过,如今走来却别有一番意趣。
章越但见天边满是彤云,却不掩了月华之辉,不远的墙角处几簇寒梅不知何时悄然绽放,沁人梅香随着夜风飘散,顿时满院生香!
两百五十章 风雪
章越走回斋舍,唯有他与黄履二人。
黄履给章越出了诗赋各一道,章越想了想沉下心来提笔挥就。
写完后二人互给了对方文章看了一番,然后就是检查考箱。
之后太学里一通鼓响。
二人熄灯各自上榻歇息。
外头的风吹得很紧,一副风雪欲来之状。
到了夜间骤冷,二人依靠榻边炭炉勉强驱散寒意。
章越紧了紧被单,却没有多少睡意,至于一旁的黄履似也是如此。
黄履低声背了会《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章越听得他背至第二遍‘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时即鼻息微沉,片刻后睡着了。
章越不由佩服黄履,他这心理素质是可以拜将的。
但章越却还没有睡着,不过他也是久考成精,睡不着即睡不着,心态不要乱即是。
此刻太学里除了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可谓万籁俱寂,章越一面听着风声一面想着‘太学学正已是十拿九稳,一席青袍已是少不了了。有个正九品官在身,还有俸禄待遇,也算不枉了三年在太学尽心尽力的学习。
故而就算这科不中,自己也是足够从容了。何况有了官身下一科解试可参与别头试,甚至殿试也可参加锁厅试。’
不过尽管如此,章越心底越来越乱,还是放不下。
随即他想到大学里一句话‘知止而后有定’。
书生领兵罗泽南曾说他打战制之法,就是‘’知止而后有定’这几句话。
止是境界,目标,但章越将他理解为‘停止’,就是办成这件事最坏的结果。
如果这件事最坏结果自己可以接受,那么就去为之,如此就不会患得患失,心底就有了定见。
不过想是如此想,章越仍到了三鼓后方才睡下,夜半似风声大作,然后落起雪来。
晨霄寒冷,激得拥被而眠的章越从朦朦胧胧醒来,却听窗外密雪声好比碎玉,轻轻重重远远近近地响起。
如此章越反是更好睡了。
又睡了不知多少听得黄履拍醒章越言道:“四鼓了。”
章越黄履起身洗漱。
期间章越想支起窗来随即又被风雪压下,他转过头对黄履笑道:“好大的雪。”
黄履伸手呵气笑道:“是啊,李太白道‘’燕山雪华大如席’,我如今是信了。”
二人相视一笑。
不久有去贡院的考生来此敲门,章越,黄履背上考箱后出门,却见眼钱一亮,但大雪广被天下,八方皆为雪覆,随即凌厉的风雪扑面而来。
“这也是奇了。”黄履感叹了一句。
当即章越,黄履撑着伞冒着雪从太学赶往贡院。
到了路上,路上遇见的同窗渐渐多了,口中对这大雪都抱怨不已。
至大学门前,学吏都连夜起来点起了灯笼,这时大雪初霁,学吏往地上都铺了稻草,以防人滑倒。
章越黄履与几十个太学举子们拿了一条绳子,一个拽着一个朝贡院大门而去,路上不住有马车冒着风雪行来。
不过一会众人抵至贡院门口,此刻离龙门开启已不过一刻钟功夫,但数千考生来了不到一半,显然多是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延阻之故。
贡院前马嘶驴叫,被不断考生们挤得水泄不通。大雪突降,令一切都有些乱糟糟的。
十七娘所赠的寒衣着身,章越身上丝毫不冷,他与黄履道:“这就要进门,我去清点一番,看看还有几个同窗未至。”
黄履道:“太学大概都到了,广文馆则不知。”
章越道:“我问一问。”
说罢章越找相熟的人询问。
这时章越看见王魁也赶到,二人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此刻但见王魁与几位举子避在檐下望着雪景兴谈起袁安困雪,谢庭赏雪等佳话。
王魁谈及王徽之雪夜访戴逵时,更是与左右同声大笑。
韩忠彦身旁一名年方弱冠的士子听了王魁言语问道:“师朴兄,此人是谁?”
家仆正给韩忠彦打伞吹拍衣裳。
韩忠彦看了一眼,撇了撇嘴道:“仲冯,他就是我曾与你提及的王俊民,怎么?”
此人点点头道:“难怪听闻此人有状元之才,盛名之下无虚士,你看左右考生都因避此风雪有些狼狈,此人若无其事侃侃而谈,这番气度真叫人心折。”
韩忠彦笑道:“不过尔尔,好高谈阔论者未见有真实才,太学之中唯有章度之算是人物。”
对方道:“多听你提及章度之之名却未尝一见。”
韩忠彦道:“我考后再与你引荐。”
“如今也不迟啊!”此人笑着。
“龙门要开了。”韩忠彦朝前一指。
这时贡院大门齐开,但见门内几十官兵正在扫雪。
有一名士子惊道:“这就入龙门了,可是还有多少人正在路上。”
另一人道:“是啊,这突遭风雪难道也不等一等么?”
这时监门官已是步出对考生高声道:“开封府举子手持号票先入贡院,国子监举子在后,若有失号,逾期者不得入。”
此人一旁站了十几名书铺的人他们会负责查验考生的正身。
此刻站在前面开封府考生即拿出号票。
正当这时有人道:“开封府还有不少考生因风雪延误未至,还请考官稍待。”
监门官闻言呵斥道:“胡话,考期是官家钦定的,哪有稍待的道理!”
当场开封府考生们一片喧哗,其间不少考生的同窗好友未至,一人言道:“这突遭风雪,怎是人所料得?”
章越已是转了一圈回来,黄履道:“如何?”
章越摇头道:“太学无一迟到,倒是广文馆生缺了十数人,我郭师兄也在其中。”
黄履惊道:“这如何是好?”
章越道:“郭师兄行事谨慎绝不会误期,定是风雪所至。”
这时监门官喝道:“不得再喧哗!尔等言道有人因风雪误期,但怎不见尔等因风雪而误。”
王魁见此一幕笑了笑,少了不是很好,平白因风雪缺考许多人,就少人与我争之,这些人好不知事,还维护着什么。
在场抱着王魁此心的考生也有许多。
这时章越大步上前走到监门官行礼道:“在下太学养正斋斋长章越有事禀之官长!”
ps:盼望河南的书友们一切平安。
两百五十一章 王珪
眼见龙门要开从远处而来的考生们都是连连地高呼‘等一等’,‘还请官长等一等’。
而在龙门前监门官与考生们自是争吵不休,开封府为首的考生直呼道:“官长,天子取士要拔寒秀于民间,如今遭此不测之风雪,人皆有道路远近之不同,可否宽限时日,凭人之变通,补天之不公乎?”
监门官上下看了这考生一眼直接道了一句:“汝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时语塞,监门官冷笑道:“连名也不敢报,来人叉出去!”
章越见此一幕,知道这考生说得虽极有道理,但却不足以打动监门官。
因为按规期开龙门是监门官的职责所在,不然朝廷是要追究他失职的责任,故而考生延期与他有什么利害关系。
故而哪怕道理说得再高再好,但没有力量也是无用的。
于是章越走了上去向监门官言道:“在下太学养正斋斋长章越有事禀之官长!”
监门官眉毛一挑,方才考生不敢言语自己名字,生怕遭打击报复,如今倒有一人敢出面,难道真不知死活么?
章越上前后,黄履等一众太学考生纷纷聚在了他的身后。
监门官见此一凛心道,此人还有些来头。
监门官冷笑道:“好个不知死活的措大,你可知陈彭年否?”
章越知道陈彭年是有名的大臣,他举进士,因为年轻轻率,喜好诽谤官员。当时宋白知贡举,厌恶其为人,将陈彭年黜落之。
但后来陈彭年还是中了进士,并一直致力于以文章取士,减少考官以一己好恶取士。
陈彭年任翰林学士时,禀告宰相王旦。王旦问:‘这是什么?”
陈彭年道:“科场条贯。”
王旦将此投掷在地骂道:“内翰做了几日官?居然敢隔截(考官与)天下进士。”
章越听出对方的威胁,言下之意是你要学陈彭年么?得罪考官的后果你知道吗?
章越言道:“门下不敢学陈公,只是有事禀之。”
“汝言之!”
章越道:“门下方才清点人数,辟雍生目下尚缺十九人,如何处置还请官长示下。”
章越这里耍了个心眼,辟雍生包括太学生与广文馆生,不过却可以误导对方。
对方听了一愣心道,太学离贡院这么近,居然都缺了这么多考生,如此自己强令开考不仅是得罪了这十九个人。还更不用说开封府与其他各路的考生了?
监门官当即向方才与自己争理的开封府学子问道:“你们开封府缺多少人?”
这开封府学子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监门官喝道:“还不快清点!”
监门官有些动怒,转头看向章越面上倒是和缓了许多言道:“你说你方才叫什么名字?”
章越道:“在下太学养正斋斋长章越。”
监门官眉头一展道:“原来章度之,本官读过你的诗词文章,你回去继续清点人数,我派人禀告主司后再与你回话。”
章越大喜道:“多谢官长。”
旁人皆是大喜,一群开封府学子上前道:“多谢章兄了。”
章越笑了笑,但他向来是不从明面上示恩于人的,于是辞道:“哪里的话,我也有同窗因雪延误,不过如实禀告罢了。”
章越答完朝远处看了一眼,如今贡院门前这场雪已是停了。
贡院街前是人山人海,考生们接踵摩肩地从远处朝贡院涌来,贡院街道左右的百姓自发地早起为街道上扫雪,清出一条道路供考生车马直抵贡院。
即便如此,马车驴车仍是远远地堵在离贡院半里地的地方一步也动弹不得。
故而考生们不得不舍了车驾,提起考箱往贡院赶来,考箱里有脂烛水炭,饭食餐器等等。如今一个个考生生怕延误了,要么将考箱肩荷于肩上,要么将考篮提于手上,朝贡院赶来。
见此一幕,章越不由心道,郭师兄你倒是快点啊。
龙门前已暂停考生入内,监门官派出的官吏立即将此地情况禀明了主考官王珪及两位副考官范镇与王畴。
这几日王珪与两位考官锁院时,彼此作了大量的诗词唱和,三人的感情增进得着实不错。
“仅一个太学就缺了十九人,开封府与其他各路呢?”王珪询道。
“还未清点出。”
“那么场外考生如何?”
“都在齐呼恳请宽严期限。”
王珪问道:“哦?居闹了这么大,可是有人带头?”
“带头之人都不肯言语自己名字,不过我倒知太学那有一个叫章越的。”
王珪一听章越名字不由略有所思。
他当然早就知道了章越其人了,他对章越的文章和才学倒有耳闻,上一次章越至他府上行卷,王珪正好不在,否则就召来见面了。
王珪对章越了解不仅如此,他还知道章越是欧阳修的子侄辈。
需知王珪与欧阳修过往尤其密切,庆历二年时,王珪参加别头试,当时欧阳修与张方平是王珪的主考官。
嘉祐二年时王珪为同知贡举,时知贡举正是欧阳修。
二人锁宿五十多日,正好无聊于是彼此诗词唱和。
王珪写给欧阳修的诗里云,十五年前出门下,最荣今日预东堂。
意思是十五年前我是你门下学生,如今咱们一并为考官这真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
除了章越与欧阳修的关系,王珪还知道章越经欧阳修作保与吴充家定亲的事,这件事在汴京高官里面并不是一个秘密,王珪老早就明了了。
王珪还没言语,一旁范镇道:“我听闻这章度之在太学里甚为有力,卢直讲倚之为左右手,看来不是造事之人。”
范镇的听闻,当时是范祖禹在他耳边说的。
一旁官吏忙解释道:“小人不是说他造事,他只是如实禀告罢了,并没有与叫嚣之人搅在一处。”
王珪闻言微微笑道:“我知道了,这章度之倒是有胆识的人,何况若不知他清点学生,我们也不知连这太学生就缺了这么多人啊。”
一旁御史中丞的王畴问道:“那么主司如何打算?”
王珪想了想道:“我想起祖父告诉我真宗朝之事,当时先帝问宰臣:‘天下贡举人几何?’
‘宰臣答曰:“万三千有余。’
‘约常例,奏名几何?’
‘大约十取其一也。’
‘先帝叹曰:“当落者不啻万人矣。必慎择其有司。’”
说到这里王珪顿了顿道:“时落者万人,先帝亦不能释怀,命有司慎之,不肯遗漏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如今风雪延误,倒也是意料之外,我等岂可一句话就剥去这些读书人十年寒窗之功,两位以为如何?”
范镇和王畴皆道:“一切听主司的吩咐。”
王珪道:“也好,告诉监门官再候一刻钟,若再不至,吾亦仁至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