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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两百五十二章 赋题

    听得延缓一刻钟的消息,众考生们高兴有之,惋惜有之。

    不过这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龙门开启,考生们依序进场。

    章越不由向远处张望。

    幸亏郭林最后踩在点上仓促而至,但见他一身雨雪与泥泞倒是狼狈不堪。

    郭林正要与章越解释,章越道:“不多说了,咱们进考场再说。”

    郭林当即点了点头,最后道了句:“累师弟担心了。”

    终于一行人是踩着点进了贡院,却说贡院门前,监门官看了一眼数人,然后书铺的人上来验明正身。

    解试,省试规定为了防止考生请枪手或冒籍,故而必须三人一结保。

    章越,黄履与孙过之前结保的,孙过解试落榜后,章越黄履即邀了郭林。

    当即三人一并在正门前,由书铺的人确认了身份后,再拿号票交给监门官检验算是过了第一关,让他们进了龙门。

    至于第二关是进了龙门后,这里官兵要进行搜检。

    搜检一般是针对郭林这样明经诸科考生的,对于进士科本不必如此。

    但真宗朝时有朝臣奏报说,这几年进士多务浇浮,不敦实学,于是抄略古今文赋,怀挟入试。

    最后导致进士科也要搜检,朝廷规定除了官修的《韵略》之外,不得怀挟书策。令监门官与巡铺官潜加觉察,若是发现考生夹带,立即扶出。

    潜加察觉说得很好,不亏官方用词。

    章越明,这夹带对于进士科实在是帮助有限。

    不过还是有不少文思不够敏捷的考生借助诗袋之类的工具来作诗作赋,他们平日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故而夹带入考场。

    章越之前从陈襄学诗赋时,也是借助诗袋,不过近来作得熟练了,已是改了这毛病。

    他打开考箱除了一本韵书外,别无其它,官吏不仔细搜查就放他与黄履进考场了。

    至于郭林除了翻开考箱检查,还需搜身,这是严加搜查。

    章越与黄履与郭林别过去看考场坐图,辨明方向后进入贡院。

    却说明清科举礼部试贡院都是专门给个地方,但北宋初期科举并不成熟,故而贡院的地方也是变来变去。

    最早贡院借寄尚书省礼部南院,如兴国坊梁太祖朱温旧第,蜀王孟昶旧第,都曾作为尚书省礼部试贡院,之后改为寄在寺院如武成王庙及开宝寺等处,比较悲催是开宝寺一贯是作为开封府试或国子监试贡院,第一次成为礼部试贡院是在熙宁年间,结果唯一次省试即走水了。

    最后到了宋徽宗时将贡院寄在太学里。

    如今考试的贡院是由武成王庙改来的,一直有官员说这有些不太合体统,不过就这么一直将就着。

    但不得不说这考试环境与开宝寺考场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章越黄履抵至考场时,与主司官员王珪,范镇,王畴三人对拜。

    这三位大佬章越一个也不认得,唯独范镇当初送范祖禹至太学时与他有一面之缘。

    而居中的老者自是王珪。

    唐初有一宰相也叫王珪,对方是王僧辩之孙,出自乌丸王氏,是太原王氏的一支。

    这位王珪出身也不差,出自于华阳王氏,曾祖在蜀王孟昶时即出仕,后来一并降宋。

    然后家族就忠心投靠大宋,出仕为官出了不少名臣进士。

    王珪也是牛人,当初路过扬州时与陈升之,王安石,韩琦留下四相簪花的佳话。

    他与王安石是同年,但仕途却更顺畅,如今已是翰林学士,朝廷大典策多出于他之手。

    章越与几位考官对揖后,即来到自己的考场—一条长长廊庑,不少先至的考生已是分坐庑廊之中,每名考生之间皆支起白色帷幕,以防左右交头接耳,互通消息。

    天寒地冻却在户外考试了,这滋味可想而知,章越来到廊庑自己的座位,但见帷幕之后摆着一张案几,下面铺着一张毡席,迎面正对着院落中,零星雪花在飞。

    院中正烧着茶汤饮子,官吏们一碗一碗地端上呈给考生们,中央的大堂又被称为都堂,也称为紫殿,如今正在焚香。

    欧阳修主持嘉祐二年科举时作了首诗。

    紫殿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说得就是此景。

    章越坐下后从考箱里拿出皮垫在毡垫上又铺了一层。

    这毡垫不过是薄薄一层单席,如何能御寒,故而必须加一层皮垫。

    唐人宋人在科场上发牢骚之词‘单席如何礼士’说得就是这个。对联里寒毡对得都是暖席,反正去别人家做客,给客人坐单席是挺失礼的。

    一般都要在席子上再铺一层,如同明清时‘炕上坐’。

    考生们将考不好常常抱怨至‘单席’,‘天冷’等等考场环境差,还有‘褒衣博带满尘埃’之词等等。

    章越铺下皮垫,不久官吏奉上一碗热茶汤来。章越道了句多谢,从考箱里抓了把钱塞到人手里,那名官吏收下后笑道:“还有胡椒汤,紫苏汤,郎君想喝哪等?”

    章越道:“紫苏汤吧。”

    天色甚寒,章越举碗,满满一碗干姜茶汤入肚,倒是消减了不少身上的寒意。

    过了片刻,考吏下发之前考生上缴的印卷,之后就是出示考题。

    这是四场省试中的头场诗赋。

    诗赋排在头场,因为他四场中的重中之重。

    诗赋中最重又是赋。

    但赋的考法也是一直在变化中。

    在唐朝至宋朝嘉祐年以前,赋的格式是被限制。如官韵限八字,赋有八段如何写,如何转韵,如何牵扯都是有规矩。

    更严苛些的考官还要‘四平四仄’,如出现‘五平三仄’这等是降一等的。

    谈及诗赋范文当属《木鸡赋》,以‘至此无敌,故能先鸣’为韵,以‘平仄平仄,平仄平仄‘的格式写下来。

    在嘉祐以前,任何考生学赋大多先生都要拿这一篇科场范文来讲。

    不过改变在欧阳修主持科举之后。欧阳修提倡崇文之道,对于‘声律之病’尤为痛恨。

    故而欧阳修主张赋文体可以平实如信笺,最重要是言之有物。

    嘉祐二年时,他将这一改革运用到那一年的省试中。

    结果考完以后,欧阳修遭到太学生们的围攻。不过事实证明欧阳修的正确,嘉祐二年的一榜进士含金量是科举一千年来之冠。

    到了嘉祐四年,欧阳修为殿试主考官再度坚持这一衡文标准。

    如今到了嘉祐六年,王珪出为主考官。

    王珪与欧阳修在嘉祐二年时共同主持过省试,而且还是欧阳修的铁杆政治盟友,必然还是坚定支持欧阳修的。

    故而章越在考前就衡量过,能写出‘平仄平仄平仄平仄’这样四平四仄韵格写赋当然是最好。

    但在考场上很难写出包含平仄,字韵,且雄辩,说理透彻的文章,三者实难完全兼顾。

    若完全兼顾,写出一篇如木鸡那真是牛人中的牛人了。

    所以对章越而言,就必须有所取舍,甚至退而求次。

    抛弃四平四仄,选择字韵,说理,以三者取二作省试赋。

    当然嘉祐以前的文风,就是选择平仄,韵,而不讲说理,如此就和刘几一般碰得头破血流了。

    当然不信邪的考生哪都有,但需知鸡蛋是撞不过石头的,刘几再牛如今不也改名叫刘辉了吗?

    当即赋题被人举在牌上。

    赋题名《金在镕赋》。

    赋韵为’金在良治,求铸成器‘。

    章越看了题目知道题出自汉书董仲舒,原文是‘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铸’。

    整篇题目议论这篇‘金之在镕‘之意。

    此题令章越大出意料之外,一般赋题以出自六经为准,其次才是正史。

    这道题目出得有些偏,不过尽管有些偏,但赋题却是很好理解,没读过汉书董仲舒传也是写出一二道理。

    之后是赋韵‘金在良治,求铸成器’。

    这赋韵是官方给出的。

    整篇赋要分成八段。

    第一段以‘金’字为律,第二段以‘在’字为韵,最后第八段以‘器’字为收尾。

    题目看到这里,章越舒了一口气,至少没有考出太偏,但如何为赋就看各自的水平了。

    当然这篇赋若写得好,是可以说一番大道理的,押对这八个字韵不难,但要再拘于四平四仄的格式,那不仅对章越,哪怕是在场进士科的大部分考生而言能做到这一步也是难上加难。

    至于文才之事,那更是难以预料了。

    就好比王勃的《滕王阁序》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你要说谁胜过一筹,谁也不好说,但拿到嘉祐六年的科举考场上,考官肯定会选岳阳楼记。

    想到这里,官吏给章越端上了第二碗茶汤。

    章越照旧塞了一把钱给对方,然后将卷子收进油布袋里,一面喝着茶汤,一面想着如何写赋。

    就在这片刻之间,章越已是拟好了一个大概的框架,就是以议论为赋,以论政说理为主,其中第三韵至第七韵都以议论充之。

    咱们就是以通篇雄辩大论取胜,不走文采格律的路线的。

    想到这里,章越将第二碗茶汤喝尽后,当下提笔挥墨在稿纸上酝酿起来。

    ps:嘉祐六年省试赋早已散佚,选了半天,举范仲淹的金在镕赋为题。

两百五十三章 笙与鱼

    雪又落下,贡院的亭台楼阁皆为白雪覆盖,哪怕都堂上焚烧的熏香都驱散不了这浓浓的寒意。

    考生们都是冻得搓手,趁着砚水未凝结成冰时,考生们纷纷提笔于稿纸上书写起来。

    章越虽觉得这考场上的紫苏茶汤不够正宗,但也是不错。

    需知紫色苏汤在仁宗时被翰林院誉为天下汤饮第一,具备解毒养胃之用。

    章越喝了一碗紫苏茶汤后,身上寒意再度消减几分。

    章越略一思定,想到考场上文章,其实也与官场规矩有些类似。

    声韵平仄都是官方给出的格式,文章里的道理文采是考生要表达的内容。

    后世批评明清八股文如同带着脚镣跳舞,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如今在于考生如何取舍。

    好比这赋完全贴着声韵平仄写来,就好比一意唯上,这是嘉祐以前的文风。

    完全没有束缚,想写什么写什么,就过于任性,就不能为官场所容。

    但在框架允许的范围内,最大可能发挥出个人的才华,这就是嘉祐以后,欧阳修改变科举文风的目的。

    同时从唐赋和宋赋来看,唐赋更重于文采而轻于议论,宋赋早在范仲淹时,就更重于议论说理,而轻于词藻。

    文采词藻更侧重于考察考生的才华,说理议论更侧重于考生的能力。

    这也是两个不同的选拔标准。

    当然若考生能兼顾声韵平仄文采议论写出一首这样的赋来,自是最好,但这样的人才肯定是万中无一的。

    时势造英雄,不同的人才在不同的环境脱颖而出。

    如今嘉祐六年的风格正适合于章越。

    自己就是议论说理强于叙述词藻,重于文章内容而轻于声律。

    只要在不出韵的前提,这篇赋章越要尽可能写出题意‘金在镕’。

    题意是黄金镕成什么形状,在于治者心底要铸造成如何的器具?

    引申于治国,金出于泥沙,也就是人才。

    冶金就是培养人才,要培养教育什么样的人才,在于治者要达到什么样的施政理念?

    故而破题之句在胸中就有了。

    天生至宝,时贵良金。在镕之姿可睹,从革之用将临。熠耀腾精,乍跃洪炉之内;纵横成器,当随哲匠之心。

    天下最宝贵的就是良金(喻之人才)。观其熔炼的形态,打造为器具的时代将要到来。至于打造成什么器具在于良匠心中要打造的器具(理想的政治理念)。

    章越于稿纸上挥笔写下,这句可作为赋头。赋头作为破题之用,一定要点出全篇赋在说什么。

    天生至宝,时贵良金,押‘金’字韵。

    以赋句而论有六等,分别是壮紧长隔漫发。

    壮紧是三字四字的短句,字数越少,但言语越要精炼有力量,要讲究对偶,故有壮紧之称。

    至于长句隔句,用于铺陈议论表述,嘉祐前要严格讲究对偶,但嘉祐后可适当放宽标准。

    至于漫发,漫是不讲对偶散句,发是过渡句。

    赋头三句必须结构紧密而不松散,讲究一个冲击力吸引考官眼球,故而章越选了三句式紧句打头,长句为中,最后用隔句收尾。

    章越继续写道:“观其大治既陈,满赢斯在……”

    下面就是赋项,作为承前启后之用,押‘在’字韵。

    总之赋分八段,将’金在良治,求铸成器‘八字分为八段八韵。

    下面三至七段就是展开议论。

    ……如令区别妍媸,愿为轩鉴;倘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

    ……天子要区别美丑,我愿为良镜,国家要削平祸乱,我请为干将……

    章越于稿纸写了一番框架可谓一气呵成,但完稿了没有,并没有。

    草稿上的赋还要修改一番,在不对偶的地方,尽量修改词句为对偶,同时在能遵循平仄平仄的地方尽可能遵循。

    同时八个字的赋韵字必须依照次序出现全赋八段之中,如果实在想不出押韵字的赋句,在不得已下可以找韵部代替,这是可以从权的。但是绝对不可以错韵漏韵。

    不得不承认韵字虽说有很多弊病,但最大的好处就是杜绝抄袭,否则一个题目笼统言之,考生很容易用自己的旧文或临摹名篇替代。

    但官方规定了韵字,使得每篇赋文都必须考生当场所作,杜绝抄袭于他人或临摹前作。

    反正这一改文就用了大半的功夫。如何不害文意,又尽量保持格式,功夫都用在上面,文章档次不可避免下降。

    不然为何唐诗里有无数佳作,但放到科举里为人熟知的只有一句‘曲终人不见,江山数峰青’。

    这概率不可用万分之一了,只能用亿分之一来比喻。

    至于下面的诗,则要用到韵书。

    其实对章越而言,用不用都是一般。不过既带来了往韵书翻一翻,说不定能找到些许灵感。

    赋和诗都写在稿纸上,再三删改已是差不多了。

    想起当初解试,还要睡一觉在梦中编排删减,如今技艺纯熟后,已不用如此了。

    章越可是每日各写一篇诗赋,到了梦里还要再写一遍。

    从解试之后至省试这近五个月,章越每天都是如此,没有一日懈怠的。

    旬锻月炼都是平常事,唐人总结科举的诗赋之道,就是两个字‘苦吟’。

    什么叫苦吟?就是妓女不能有了性(协和)欲再接客。网文写手不能有了灵感才码字,为了生存每天都要坐在那熬着。

    苦吟诗人贾岛的那首‘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文章之道说多了都是泪啊!

    放到宋代也在苦吟,苏轼曾道‘清诗要锻炼,方得银中铅’。连号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陆游,也是每日以苦吟为务。

    考试不是靠灵光一闪,而是靠重复练习与肌肉记忆。平日写得多了,下笔时往往会有自己写过的经验或句子在脑中不知不觉的浮现。

    写到这里,章越扶了扶酸痛的腰,将稿纸收好准备誊正。章越再拿了胡椒汤,然后左右望去考生们尽作奋笔疾书状。

    谁也是不容易啊!

    大家拼尽了全力来此走一遭。

    章越由衷发出了感慨,此刻他方有心情就着茶汤吃了一些糕点。

    他紧了紧寒衣,看了一眼手中的牛耳笔。

    之前这支笔一直放在家中舍不得用,如今到了考场上终有它用武之时。

    试问牛耳笔可执牛耳否?

    章越微微一笑,提笔誊正后即是交卷。

    省试没有规定结束的时间,但有一条不给烛。

    此刻离天暗还有一些功夫,章越交卷离开,他不算早走的也不算晚走的,已有不少考生出了龙门。

    雪又落了下来,章越走出龙门外时,却见外头站了无数人。

    等他一出现,立即有十几人上前辨认然后问道:“我家相公在否?”

    “可见的我家三郎君?”

    章越熟练地往后指了指才摆脱了逼问,然后长长舒了口气,此刻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

    此番亲自走一遭,他方才体会何为‘褒衣博带满尘埃,独自都堂纳卷回。蓬巷几时闻吉语,棘篱何日免重来。’。

    这是第一场啊。

    眼前不少人在此翘首期盼着,也有人正与家人叙话。

    一个人正兴高采烈地对父母道:“爹娘,我在帏幕间正一头苦恼,不知如何下笔时,突见庭中有人言语道了数句,我低头一看正合赋下之意,故我提笔以此落句。”

    他身旁的夫妇都是喜至流泪道:“这是天意啊,是天要我儿此番高中啊!”

    章越闻言不由好笑,每次考完都能增加不少科场奇闻。

    “三叔,三叔!”

    章越一转眼看见原来是章丘朝自己打招呼。

    章越笑了笑走上前去道:“不是说了别来,这贡院走几步路就到太学了。”

    这时候数人来到章越面前拱手道:“这位是度之吧,今日我等因风雪延误了考期,多亏你在监门官面前仗义直言,否则数载光阴毁于一旦了。不知可否赏光请你喝杯水酒,略表心意。”

    章越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一旁章丘看着章越得如此多人敬仰不由佩服,等章越推了他们以后,章丘问道:“三叔,你为何不接受邀请,与他们坐下相谈,他日也有相互用得着的地方。”

    章越看了章丘点了点头道:“你能这么想着实长进了,不过……不过三叔着实累了,没功夫应酬。”

    章丘失笑道:“是啊,三叔,我给你提考箱。”

    章越此刻一脸疲倦之色恨不得马上栽倒在床上,他将考箱递给章丘,章丘在旁问道:“三叔,这贡院是如何样子……”

    章越随意聊了几句,忽停下脚步,回望贡院前。

    却见寒风凛冽下,贡院为皑皑白雪覆盖,雪景之中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一刻章越突然想起自己寒窗经历,不由吟道:“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

    “野客狂无过,诗仙瘦始真。秋风千里去,谁与我相亲。”

    寒窗中的孤独寂寞,又有谁能解我。

    “三叔?”章丘道。

    “怎么?”

    章丘道:“我记得,我在南峰院读书时,伯益先生曾与言道,读书吟诗本令人喜悦,陶冶性情之事,但有了科举之后,如今天下人早已得笙而忘鱼了。”

    章越问道:“不是得鱼而忘笙?”

    章丘道:“先生说得正是得笙忘鱼。”

    章越点了点头。

两百五十四章 审卷

    头场赋试卷子收入后,考官即要忙着糊名,誊录。

    夜幕降临,贡院里掌起了灯。

    封印院的官吏们行色匆匆捧着卷子行走于各房之间。

    这贡院这么大,总有灯火照不到地方,在唐传奇中流传着不少贡院鬼故事,故而不免令胆小之人心有余悸,不敢随便乱走,随便乱看。

    不过流传的贡院故事倒也并非一味是神神怪怪,报恩报仇的故事,譬如嘉祐二年省试欧阳修为主考时,他每当看考卷时,就感觉身后坐着一位朱衣人。

    而这卷子欧阳修认为写得非常好时,这位朱衣人就点头。

    故而化作了俗语‘朱衣点头’。

    按照省试的流程,考生纳卷之后,先由编排官先去除了卷首了乡贯名字,以之前考生请号的字号代替,然后送至封印院,由弥封官进行糊名。

    之后由弥封官送至誊录院,命书吏抄录,京官校对,诸司供账,再派两名内侍监督,

    抄录后的卷子会先送呈身处外帘的点检官看毕,然后点检官会在卷子上写下自己认为的评语等第。

    之后糊住点检官所书的评语等第,再呈给三位主考官过目,主考官根据自己的意见写下等第。

    最后详定官根据点检官与主考官二人各自写下的等第,作一个参考,检查其中是否有纰漏。免得两位官员有的给高,有的给低了。

    如果点检官与主考官意见不一,那么详定官若赞同主考官的意见,则不必再看,以主考官意见为主。但详定官若支持点检官的意见,就要禀告主考官,那么详定官会据此与主考官商议,确定考生的最终名次。

    眼下科举最重是诗赋,第二场第三场策论如今被拔高,但还是以诗赋定去留,策论论高下的老鬼。也就是策论哪怕写得再好,诗赋不成也就下一科再来吧。

    故而第一场诗赋的卷子誊录之后,就立即给点检官阅卷,点检官看完写出等次还要呈给三位考官再过目,最后详定官还要过目。

    因为有三级阅卷流程,所以阅卷的时间很紧,而且点检官若判错了卷子,被详定官看出,是要当处分的。

    故而当第一批封印院弥封后的卷子送至点检官处时,十名点检官即被从床榻上叫醒进行审卷。

    诗赋的卷子一到手,这些点检官就拿着笔一行一行地扫过取。最后在一旁写下自己的批语,最后再划定等次。

    主考官与详定官还要对考中后的真卷进行审查,若合意即书写榜单名次,当然在放榜前省试的前十名还要送给天子亲自详看。

    总之这一道又一道的程序确保了省试的公正。

    故而能够凭着关系在解试中五解六解的举人到了省试却始终也考不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省试更难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更严格。

    身为马前卒的点检官责任大,权力小,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地阅卷。

    内帘官们咬赶进度,身处外帘的他们则不能出错,故而没有多余的心思,不过这些点检官也是人,看到好的文章会拍案叫绝,看到差的文章也有哂笑,不屑,嘲讽。

    也会因为有的好文章,最后因一不起眼的地方空亏一溃而叹息感慨。

    也有一时拿不准去问旁人的意见。

    这时一位牛姓的点检官已是改了上百份诗赋了,从三更半夜一直改到了天空露出鱼肚白。

    他自付自己改得勤奋,但誊录所仍是源源不断地将卷子堆在他的身旁,摆成了小山。

    “如此诗赋也敢拿来丢人现眼。”

    牛点检官右手持朱笔,左手捏鼻子作了一个臭不可闻的表情,随即又是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老牛啊,老牛,若下面的卷子都这般就好了,实在省却了我老牛不少功夫。”

    牛点检官喝了口浓茶,走到一旁抹了把脸。

    身为考官最怕是看见一眼看去似不错的卷子,如此万一后面被详查出问题,自己就惨了。

    牛点检官喝了茶,当即将袖子一提重新又审起下一篇诗赋来。

    牛点检官朦胧着双眼心道,老牛,老牛,你可得给我看仔细了,莫出什么差池……呵,一个长长的呵欠。

    牛点检官重新睁开眼睛但见赋头上写着‘天生至宝,时贵良金。在镕之姿可睹,从革之用将临。熠耀腾精,乍跃洪炉之内;纵横成器,当随哲匠之心’。

    牛点检官陡然一醒,嗯,好个当随哲匠之心。

    牛点检官首先将自己带入了天子或当朝宰相的身份,他们看到这一句是作何反应?

    好一个当随哲匠之心。

    这位考生有些门道。

    其实一篇赋三百字左右,考官第一眼看得就是赋头,一个有力的赋头,可以令考官高看这考生数眼,并鼓励着自己看下去。

    牛点检官又重新看了一遍赋头,反复品道:“好,很好,极好。”

    他看了一眼这个考生的字号‘甲申丙寅’然后记在心底。

    “不知下面写得如何,不要功亏一篑才是。”

    牛点检官板起脸继续读下去,但见上面写得是‘观其大冶既陈,满籯斯在……’

    好好好,牛点检官心底已乐开了花,当浮一大白,额,可惜没有酒,咱老牛就以茶代酒了。

    好文章就是要就着酒(茶),才能品出味来,一口酒一段文章,此乃人生之佳境也。

    呵!这酒够劲。

    牛点检官神采飞扬,左右同僚看到他的神色,知他看到了中意的文章,不过众人都很忙,没空去询问。

    却见牛点检官已是起身,于椅后如同追着牛尾巴咬去的牛在室内旋转踱步。

    半响后牛点检官忽道:“是了,是否用此来收束更好?”

    牛点检官读了一会,反复抚案笑道:“痛快,痛快,文章好不好倒是在其次,但能值此未遇之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的人是有将相之气的。”

    说完牛点检官刷刷刷地在卷末写上了自己的评语。

    考官对于卷子分等第是六等‘上上,上中,中上,中下,下,不通’。

    上上一般不用,哪怕卷子写得再好,也要留给主考官来选。这是一个身为点检官为己护身,不当责任的小窍门。

    故而牛点检官给这卷子评价以‘上中’的等第,这已是他能给出最后的等第了。

    牛点检官前面写了一通文章分析后最后写下了这一句话‘观其文为宰执之言,睹其意具良相之器’。

    最后牛点检官按印确认,然后这封卷子被再度弥封后被送入了内帘中。

    牛点检官目送卷子离去,又重新坐下批卷。

两百五十五章 牛逼吹大了

    就在考官连夜批改诗赋卷时,章越回到太学后是倒头就睡。

    白日头场的诗赋消耗着实太大,加之前夜没休息好,故而章越晚上连梦都没作一个足足睡了近八个时辰,方才恢复了精力。

    章越起床时眼见日已过午。

    一旁黄履已在翻书了。

    黄履并非那等黄好义,平日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学,然后偷偷用功努力的人。

    黄履读书并不刻苦,但却有自己的节奏。

    最重要是有自己思维模式,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吾道一而贯之。

    考诗赋前,他与章越一起每日苦吟诗赋,如今第二场第三场要考策论,黄履则读起了韩愈的古文。

    用欧阳修的话来说,唐朝的古文自韩愈而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

    也就说唐朝古文可以一观的就是孙樵,皇甫湜,韩愈。

    但最推崇还是韩愈。

    章越读经学,也知王安石等宋朝经学大家,最推崇也是韩愈,他的尊孟主张,成为宋朝儒家的主流。

    故而韩愈被称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这文就是古文,经就是经学。

    至于策论的格式就是古文,也称作散文,区别于韵文和骈文,文章不讲声律,对偶,就是注重于内容。

    韩愈的古文在宋朝有《昌黎先生文集》。

    当年欧阳修在随州李家时,犹如跳下悬崖捡到秘笈般将此书拿到,偷偷拿回家潜心研读。最后是韩愈启发了欧阳修引领了宋朝的古文运动。

    故而章越起床后见黄履读韩愈的文章,他拍了拍肚子道:“可有吃的?”

    黄履摇了摇头,拿出一碗饼子和一陶罐野菜汤然后道:“这是今天太学的饭食,我给你留着。”

    章越大喜道:“还是你贴心。”

    当即他就着野菜汤吃起饼子来。

    黄履笑道:“山珍海味也见你吃得,这菜汤饼子你也不嫌弃,倒是好养。”

    章越道:“咱们就是要随遇而安吧,好了,你读昌黎先生文章半日可有心得?”

    黄履点点头,当即二人商讨了起来。

    黄履言道:“韩昌黎文章虽好,但某看来却有病。”

    “如何言之?”

    黄履道:“韩昌黎主张以修文以学道,是以文贯道。这道是道,文是文,文只是吃饭时下饭菜而已。若以文贯道,文是末,道是本,如此同本末倒置,如此失圣贤之本指,而沉溺于心。”

    章越则道:“我倒以为韩昌黎的修文学道与荀子的学以成德异曲同工。若抛开细节,求于圣贤之本指,那么你所明悟的就是圣贤之本指么?”

    “我以为道只能从象中去悟,这象可以是文,可以是器,可以是实践,若是直指道去领悟,则为形而上学。”

    章越与黄履相聊时,门外忽有人喝彩道:“说得好。”

    二人看去,但见是韩忠彦带着一人走进了斋舍。

    章越与黄履都是起身,另一人带着仰慕的神色道:“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刘奉世见过章兄。”

    章越打量对方,此人与自己年纪相仿,生得也是一表人才。

    章越问道:“敢问足下可是刘内翰的公子?”

    对方笑道:“正是。”

    章越道:“失敬失敬。”

    此人名叫刘奉先,是翰林学士刘敞的儿子。这刘敞与欧阳修可也是一对好基友啊,如此说来也是自己人了。

    章越方才一番话令刘奉先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

    章越这话也有部分来自现代西方哲学。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认识不能超越于经验之外。

    换句话说,许多你认为大多数道理,若是抛开具体例子而谈,都是片面的或者是错误的。

    用方才黄履的话来说,直接谈论道理,这就是形而上学,也是宋朝儒生或是后来理学的弊病。

    章越这一番话将刘奉先彻底镇住了,他父亲刘敞就是经学大师,他从未认为天下有第二个人能在经学上的建树能超过他的父亲。

    但章越一席话下,顿时如给他开了一个新天地般。

    当下四人就在章越的斋舍里聊天,一时聊得尽兴居然将韩愈的文章放在一旁。

    第二日论试,章越此番心境已有不同。

    范仲淹庆历新政时,就科举进行改革,将策为第一场,论为第二场,诗赋为第三场,其用意拔高策论的地位,让朝廷从诗赋取士转为策论取士。

    选择更具有政治才能的读书人,而非原先的文采取士。

    范仲淹新政失败了,科举改革自也失败了,朝廷又从策论取士恢复为诗赋取士。

    嘉祐二年,范仲淹的铁杆欧阳修兴起复古文风,从而使策论的地位又得到提高。

    不过科举实行是每场淘汰制,如果诗赋不能入考官之眼,那么后面策论发挥再好也是无用。

    故而章越,黄履他们太学生们都约定好了,考完不讲诗赋,否则影响了下一场考论试的心态。

    到了考场里,考题发下来,章越一看,嘿,居然这般凑巧。

    题目居然是《文所以载道论》。

    这句话出自周敦颐所写的《通书》,原文是‘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文章还是要表达思想的,这卖弄词藻如同车饰打扮再好,但人不坐在上面又有何用?

    没料到,居然在省试里考到了周敦颐的话,因为人家还活着呢,并没有作古。

    宋人笔记里记载,王安石年少很佩服周敦颐,曾三度要拜入周敦颐门下但都吃了闭门羹。

    王安石大怒说没有你周敦颐,我就学不了六经了吗?

    周敦颐听后很惋惜,他说他三次拒绝王安石并不是其它原因,是因为对方太自负,要稍挫他的锐气,结果王安石负气走了。

    还有一次是嘉祐五年时,周敦颐上京,正好与王安石见了一面。

    王安石这是已是天下公认的‘通儒’,与周敦颐谈了一天,王安石回去后反复琢磨周敦颐与自己说的话,以至于废寝忘食。

    也就是说在经学上,谁也不服的王安石对周敦颐是服气的。

    如今周敦颐之言居然出现在省试题目上,在这里章越不由感慨一句,这个时代真是人才辈出啊。

    难怪有人道‘宋有天下三百载,视汉唐疆域之广不及,而人才之盛过之。’

    至于这‘文所以载道论’,正好对应了章越之前与黄履,韩忠彦的谈话。

    但宋儒沉迷于道,空谈大道理,而至于忽视实践与经验得出的道理,这当然是错的。好比一个你认为的道理,要用无数句话去解释他,那么这个道理倒不如不讲。

    至于文如何载道?

    当然是要将道理放在文章中去讲。

    写到这里,章越将文风一转。

    做文章好比人撑船,若是搁浅就已经搁浅了,无论人如何撑船,都撑不动。故而必须去源头决开,放得那水来,如此船无大小,无不浮矣。

    撑船就是文字技巧,源头活水是什么?

    是文者平日的存养穷理,见识眼光和境界愿景,功夫到了就不必在意撑船的手段了。

    章越不知自己昨日那一番话对于韩忠彦,刘奉先,黄履也是深有启发。他们就着文以载道这个大题目,也写下自己的见解。

    不过这一篇论,章越写得十分顺畅,比第一场诗赋还要胜过一筹,最后提前交卷了。

    当夜这卷子弥封后交至了点检官的手中。

    这位牛点检官依旧在房里奋战,从昨日到今天,他只是睡了一个时辰多些,如今双目布满了血丝。

    当他拿着笔一行一行地看到‘譬如撑船,著浅者既已著浅了,看如何撑,无缘撑得动。此须是去源头决开,放得那水来,则船无大小,无不浮矣’。

    牛点检官不由拍案叫绝,连日的困意顿时不见了,很是欣赏恨不得将卷上点划注明,不过他想到这是违规之举,于是惋惜了叹口气。

    牛点检官叹道:“韩退之复生也要将此人视作知己了。此篇说得是文章,其实讲得是经,六经皆文也。难得,难得。”

    牛点检官深思再三,不由心道是什么考生能写出这样的雄论,这等见识怕是明经,诸科里也没有几人能比之吧。

    牛点检官想到这里心道,道理说得透测,但看来文赋难相匹配,若是诗赋写不好,这篇雄论就无从递至三位考官手中,怕是可惜了。

    于是牛点检官还是秉持公心,在卷子旁写下了‘上中’的等第。

    之后在旁写到‘贯通经史,说理透测,鸾凤一鸣,蜩螗革音,别文难以观之。’

    牛点检官用‘鸾凤一鸣,蜩螗革音’来评价此文,实在是极高的赞誉,这句话是刘禹锡用来评价自己的朋友兼对手韩愈的。

    牛点检官丝毫不觉得自己用词太过,自己昨日还听一位同僚陈赞一位考生的文章是远超王(王勃)范(范仲淹)。

    评语都是点检官自己的论断,至于等第才是真的。

    牛点检官想到这里,看向考生的字号,却见是‘甲申丙寅’。

    看到这里牛点检官一双眼睛陡然间瞪得老大。

    坏了,这回出事了。

    牛逼吹大了!

    牛点检官伸手扶额心想,详定官不会误会我与此考生通关节吧!

两百五十六章 真话

    到了第三场,章越已是浑身疲惫。

    章越的疲惫是因考程的紧张以及思虑过度,还有就是风雪天里露天实在是煎熬。

    前几日下过雪后还好,如今天晴,雪化之时反而变得更冷。

    第三场考得是三道时务策和经史策。

    这每道难度都不在第二场的论之下,但论只有一道,而策却需三道。

    策问就是天子与大臣一问一答的方式。

    在古时是上位者向官员咨询国事,如今都看作上位者对人才的考校。

    似王安石那样‘孺子其朋’肯定不行,这是周公对周王的口吻。

    故而现在策问,谁也不会傻得不行,指点皇帝作什么。

    临卷之时,章越揉了揉眉间,才想得为何大多人都不愿再进考场,原来是受不了这煎熬。

    除了心情紧张,思想焦虑外,各处都觉得别扭不舒服。

    看到卷上的策问。

    章越记得一般而言,可以有三段代入,第一段是回答策问,第二段是颂扬盛世,最后一段是称颂帝王。

    这样怎么答都不会有错,但问题是眼前宋朝这局面也没啥好吹的。

    当今官家虽没有盖棺定论,但历数各个王朝,他的仁德是可以排入前几名的。

    但是仁德不能当饭吃,如今天下距民不聊生也不远了,且国库空虚,武备疲弊,兼之辽国,西夏站在宋朝头上作威作福,你就算闭上眼睛也得承认这是事实。

    章越真要下笔吹捧,着实良心上也过不去啊。

    策问是否要直指时弊呢?

    倒是有不少读书人有行险博名之举。

    正如当初章越劝富弼一样,宋朝如今的时弊,官家和几位宰执不是不知,但若动手改革会使名声受累,自己政治处境变差,这是富弼的考量。

    至于官家肯定也是看在眼底……

    为何宋仁宗明明是欣赏支持范仲淹,但为何不支持他变法到底?

    众说纷纭。

    不过章越看得出宋仁宗还是有让国家革新的意思,否则他不会让韩琦,富弼出任宰相,欧阳修出任枢密,他们当初都是支持范仲淹的。

    眼下时务策里有一篇是天子策问农桑的。

    题目是如此,如何令地方大吏,督率官员,多方劝课,俾惰农尽力于劳作,旷土悉变为膏壤,何道可为?

    章越一看这题目,气都不处一出来,惰农?

    这是老百姓不肯干的原因吗?

    这是分配机制有问题啊!

    民间土地买卖兼并严重,地籍紊乱,富者田产日增而田赋并未随之增加,贫者田产日少而田赋并不随之减少。

    宋史记载天下农田纳税者才十之三,甚而有私田百亩者,只纳四亩的税。

    然后你怪‘惰农’,想办法激励官员如何劝课农桑?

    不少有识之士看出,但是能在考场文章里说吗?

    但千篇一律的回答,不答也罢。

    章越想到的是,三司门前那闹事的上千人。

    去年欧阳修上《论方田均税札子》,建议朝廷“特置均税一司”,派官员分赴河北、陕西督办其事。

    目的就是支持河北,陕西试点清丈。

    结果自称是河北大名府来告御状的一千多人包围了三司,在京城如泼皮般四处捣乱,危害治安,决定用这个办法威胁朝廷不许推进均税法。

    甚至‘不明真相’的官员还替这些人求情,认为是朝廷的变法导致了他们衣食无着,这导致欧阳修在朝廷中压力巨大,一下子官场厌恶为搞事之人。

    明明是利国利民的‘方田均税法’,为何却成了人人喊打?

    章越想到这里,笔都在抖,真是气不能平。

    故而章越再次看到这题,于是打算落笔。

    这是很冒风险的,怕的不是得罪天子,而是得罪了官员。

    但是问题不大,因为省试考试是诗赋论去留,策论定高下,故而只要赋能取了,策论就是写的不好,也不过名次差一些。

    故而章越写这篇策问时,还是用‘九颂一谏’的法子,他心底还是支持方田均税法的,此事虽说欧阳修没办法,历史上遭到了抵制而不了了之,但王安石宰国后,此法还是推行了下去。

    你王安石虽不赏识我没关系,但你的政治主张我还是要支持的,所谓‘舔狗’也不过如此吧。

    章越在开篇写下‘盖昊天以时授人,圣人以经法天,天时人事互为经纬者……’

    首先还是要官员们注重农时,这时候不可滥派劳役以催民力……

    从大范围笼讲了一番,别看这些都是正确的废话,但官员们都能落实就算好官了。

    然后就是称颂,最后在方田均税法的部分略微讲了几句,纵使在整个文章中所占的篇幅不多,但意思已是到了。

    这也算赌一把遇到赏识的官员会被拔高,若遇到不赏识的官员则会…

    不好主考官会知道此文是为谁鸣不平的。

    三篇策问写完,章越起身交卷,然后步出了贡院。

    此番离开众考生们情绪已是不同了,最要紧的是头三场都已是考完,最后一场不过是帖经墨义,此科只要考的不是太差对最后的名次都影响不大。

    不过章越仍神情严肃,一来是疲倦,二来也是为自己那篇有些‘任性’的策问心情起伏。

    但此刻已不用多想了,卷子已是交至都堂,想拿回来也是不成了。

    章越走出龙门时,感觉整个人都似散架了一般,此番见到了哥哥和章丘都站在那。

    章丘一见了章越即上前给他背过考箱,章实一见章越则道:“嫂子给你烧了一桌好菜。”

    章越点点头道:“等等郭师兄和安中吧!”

    章实道:“好。”

    章越见章实憋在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哥哥有什么话就说吧。”

    章实道:“也好,就剩最后一场了,我就问了,三哥儿此番有成算么?”

    章越想了想,若凭前两场自己可以说有七成,但如今倒是难说了。章越道:“哥哥,这科场的事没一定的。”

    章实见了叹道:“哥哥我这几日操心的寝食难安,你就不好拿句准话?”

    章越失笑道:“卷子又不是我改的,我给你拿准话又有何用?哥哥要问需问考官去。”

    章实道:“我识得考官,早就去问了。我方才在茶馆听人闲聊,说什么行卷啊,如何结识考官,若在浦城还好,但京城这么大我可是两眼一抹黑了。我这不是着急么?”

    “之前我听章府老都管说他认识濮王府的……”

    章越忙打断道:“哥哥,你想认识濮王府的作何?”

    章实道:“还不是使些钱……”

    章越道:“哥哥打住,你还是省得些钱,我倒是不是怕什么,是怕你被人骗去钱财了。再说了,真有这样的门路,凭咱家与老都管的交情,会轮得到咱们?”

    章实道:“我也就问一问。毕竟都是咱们章家的,如何也不会坑我们。”

    章越心道,哥哥对同宗还是有些迷之相信,连欧阳修,吴充给自己儿子都找不到关系,哥哥进京到是能找到门路?想帮自己也不是这么帮啊。

    不久就见黄履从龙门出来了,章实又拿之前的话问了。

    黄履笑道:“章大郎君,三郎考得如何我也不知,不过有一事,我可安慰你,那就是咱们国子监取人倒是真多。”

    “我记得嘉祐四年时,国子监得解及免解进士(不含广文馆生)有一百一十八人,及第者二十二人,差不多五人中取一人。”

    “五人才取一人?”章实有些失望。

    黄履笑道:“这可不少了,似京东路得解及免解进士共一百五十七人,及第者不过五人,那是三十人才取一人。那河东路得解及免解进士共四十四人,却还无人及第呢。”

    章实闻言皱眉道:“那也难说,难说。”

    章实话虽如此说,但总算是放心不少。黄履还有句话没说,平日章越在太学中无论是诗赋,还是经义都是具优,合当在这二十多人之列。

    这时候郭林也出龙门了。

    此刻牛点检官坐在案后看着策问卷子。

    牛点检官双目布满血丝,阅卷了三日,身为点检官员他之疲惫更是胜于考生。

    如今他看到那份熟悉的‘甲申丙寅’字号的卷子,牛点检官此刻可谓心情复杂地翻开了卷子。

    他先看了这位考生第一道策,看到一半他由衷的感慨,同样是一道策,相同的题目,几百个举子写出来的相差无几。

    毕竟有举人的底子在,大家不会差太多。

    但偏偏就是此子,居然能明显超出同侪。

    牛点检官心道,如此就没什么问题,不知此子到底是何人?这一次传闻此番举子中有个王魁尤为出众,莫非是他不成?

    是了太学中还有章越的,也颇有才名,不过似不如王魁多矣。

    看来此人多半是王魁了。

    牛点检官想到这里,不由释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吝啬褒奖之词呢?

    若是为了平衡,错将上上之卷批驳了几句,日后传到了外人耳里,自己怕也当了个有眼无珠的名声。

    牛点检官想到这里,已是想好了一个极好的评语了。

    就待这三道策看完了,哪知牛点检官看到第二道策时,手中之笔却落在了地上。

    这是……这是……

    牛点检官揉了揉眼睛,这考生居然敢这么写?

两百五十七章 朋友圈

    第四场明经。

    明经考得是《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这对于一般进士或许还有些难度,但于诸科出身的章越而言,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第四场考毕之后,省试已是全部结束了,下面就等着放榜了。

    省试从初八起,考了四场七天,故第四场考毕正巧是上元佳节。

    京师之中对上元节自是有一番隆重,而章越则带着郭林,黄履又至章实家中过节。

    章实之好客自不用多说,当初对郭林就亲如子侄,如今对黄履也是爱屋及乌。

    这日考后,黄履还提了一瓶酒上门,章实还见怪了一番。

    如今章越三人与章实,于氏,章丘一桌吃元宵,倒也是热闹。

    这一日三人不免多喝了几杯。

    然后章越又拿了酒壶至亭中三人边喝边聊,章越忽问道:“师兄当日头场之时,为何迟了?”

    郭林闻言一愣,然后有些遮掩地道:“那日大雪……我为风雪所堵?”

    章越道:“师兄,莫要这么说,我知你生性谨慎,若是突降大雪,怎会一点防备也没有,莫非还有他原因?”

    郭林犹豫了一阵道:“三郎,实不相瞒,那日半夜下雪我已知道了,次日还叫同窗们早些去贡院。”

    “结果我因事回房去了一趟,让这位同窗在马车上等我一会,哪知回去后他们竟已是驾马车走了。”

    章越,黄履对视一眼,郭林是被人陷害了。

    郭林继续道:“事后……事后我也询了他,他说了有人告诉他说我已上了熟识之人的马车。结果我不得已一路从舍里跑至贡院,我去问了对方,那人说他没有说过,我也不知谁在撒谎。”

    “师兄此事不可如此算了?”章越沉声问道。

    郭林摆了摆手道:“罢了,我已不想追究了,好歹也是在南监三年同窗。再说我最后也没落下不是。”

    章越摇了摇头道:“师兄,这些人如此害你,你怎能如此放过。”

    郭林苦笑道:“哎,我们明经学的人本就不多,都是从诸科转来的,他们学经的多,我一个闽人从南面来的,难免受排挤。如今我只求及第,其它全都不问了,不在这些旁枝末节上与人争执。师弟还是算了……”

    章越心想,进士科里相互使绊子的事,倒是有听说不少,但没料到明经科诸科也是如此。

    师兄这些年在南京读书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黄履对章越使了个眼色道:“郭兄说得是,你如今骥伏盐车,待有赏识你的伯乐,他日就不同了。”

    郭林道:“正是如此。”

    说到这里郭林突然潸然泪下道:“但自至南京求学以来,我已是三年没见妻儿父母了一面,我的儿子我至今还未见她一面。这身在异乡孤身苦挨,身边有没有至亲好友……若这一科不中,我真不知我还能不能挨得下,这绵绵不尽的日子何时才能熬得到头啊。”

    说到这里,郭林忍不住放声大哭。

    章越,黄履听了都是唏嘘。

    章越转头看向黄履,却见他则也在试泪。

    章越问道:“安中你也想念家人么?”

    黄履叹了口气道:“度之知道我在老家有位青梅竹马的女子吧。”

    “我知道。”

    “上个月我从其它同窗口里得之,她病得很重,已经卧床不起半年了,勉强靠汤药维持着。但此事她在信中却与我一字不提,只让我安心读书,尽道我们二人当初相处之时。当年我作诗,她给我查韵,我作词,她以曲和之,那时我们两小无猜,如今再想往昔之事……”

    说到这里,黄履一口将盏里的酒喝尽,然后目望南方,心中惆怅之意难掩,终化作了泪滴进了酒盏之中。

    章越看着郭林,黄履二人,也不知如何安慰二人,只能往他们杯中倒酒道:“吃酒,吃酒。”

    据放榜还有一些日子,次日章越带着二人一并去拜访章衡。

    黄履,郭林对于章衡都是十分敬仰,见对方也是沾一沾状元公的喜气。

    三人经下人引路来到堂上,却见章衡正与另一人相谈甚欢。

    此人不过二十五六岁,看去甚是眼熟,对方一见章越即笑了笑。

    章越恍然记起来,此人不正是林希么?

    嘉祐二年林希与其弟林旦一起考中进士,到了殿试时,林希很有可能得状元。

    但是林希的文章被官家看了,觉得里面有一句‘天监不远,民心可知’有些唐突,相反章衡的卷里写着一句‘运启元圣,天临兆民’,故而最后官家最后点了章衡为状元。

    所以说运道之事,也很是玄乎。

    至于林希不仅没有得状元,最后连一甲也没有进,被贬作了二甲,出为泾县主薄。

    如今怎么回京来了?

    但无论怎么说,当初此人与章衡一起在社学里,方中解元时意气飞扬的样子,令章越印象深刻。

    章越与林希见礼后,林希看着章越即笑着对章衡道:“子平,我早与你说过,此子不是池中之物,如今不是在京中再相见了。”

    章衡自是要为章越谦虚一番道:“诶,言之过早了,还是等度之考中了进士再言不迟。”

    林希摇了摇头道:“我看不要等了,今年正好。”

    “你怎知道,我都不敢这么言之?”

    林希道:“你们浦城章氏人才辈出,几乎每科都出进士,嘉祐二年你状元及第,嘉祐四年子厚第五,如今当然就轮到度之了。”

    章衡听了大笑。

    章越听了也是面有荣光。

    如今章氏虽天南地北各散作一支,但家族的兴旺就是如此,靠着一代一代的接力完成,敢不尽力么?

    当下章越将郭林,黄履二人介绍给章衡,林希。

    数人当即坐下聊天,章越方才得知原来林希被荐为馆阁校勘,如今入京供职的。

    章越得知,林希在京交游很广,不仅与章衡往来,与陈襄,曾巩,章惇,苏轼,苏辙都十分交好。

    当林希得知章越正是拜在陈襄门下时,当即高兴得是差一点手舞足蹈,连声笑着道:“度之你我是自家人啊。”

    原来林希在陈襄面前虽没有师生之谊,但也是以半个弟子自居,故而他见了章越更是亲切了。

    章越也是感慨,什么叫关系关系,自己朋友圈也在一步步地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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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五十八章 孤臣(第一更)

    在嘉祐二年的千古第一榜中,林希并不起眼,甚至章衡在后来也没留下多大的名声。

    蔡襄被任命翰林学士,权理三司使,不过当时宋朝这边维持着对辽国,西夏的岁贡,那边老百姓穷困,实已无钱可征,财政已陷入入不敷出的窘境。

    故而蔡襄被任命为三司使,也是有收拾烂摊子的意思。同时也有好基友欧阳修在背后使力的缘故,他希望蔡襄能在方田均税上能够力挺自己。

    不过因为之前章望之之事,章衡与蔡襄相处并不愉快。

    不是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得罪一个正人君子有时候会比小人更可怕,尽管你不会当面受到报复,但会莫名遭到孤立和边缘化。

    章越与章衡相谈,虽说仍是如平常,但暗暗已感受到这份落寂,这与去年他刚刚还京出任盐铁判官时,那份言谈时的自信从容,那份得志的踌躇之情大为不同。

    章衡起身更衣,章越借故跟了过去。

    章衡知章越有话要谈放慢脚步,章越向章衡道出郭林在南京国子监遭到处境,被同窗暗算以至于差点错过省试之事。

    章衡闻言道:“科场的事,你踩我我踩你的事还少么?嫉贤妒能之辈不要与他计较,日后自取其辱,动手收拾若不能打死,结果遭小人惦记就不好了。”

    “至于你的郭师兄当初在书院时也算相识一场,怎说也要帮一把,此番先看看明经可否及第,不能否,我让他至北监再说。”

    “这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郭师兄既下了这么多功夫,再熬个几年就是,有个出身回去也可光宗耀祖,不要功亏一篑了。”

    章越松了口气了,章衡即开了这口帮忙就行。

    “还有何事?”

    章越犹豫了下道出自己在策问里谈及方田均税之事,章衡听了脸色都变了,当即斥道:“你这是行险搏名之举可知?”

    “当初庆历新政那些官员贬得贬,夺官的夺官,这才过了几年,你就忘了?”

    章衡神情肃然,然后道:“我观你的文章这两年可谓大有长进,之前不与你说,是怕你自满,本待你今科高第,再度光耀我章家门楣,如今你却行险搏名,当今圣人虽说有此意,但需知当今官场上反对方田均税的官员可是不少的。若三位考官中有反对之人,你如何办?”

    章越道:“斋长说得是。”

    章衡见章越一脸虚心地样子,然后又道:“但也未必了,话说又回来,你可知当今圣人为何如此器重我们章家么?”

    章越道:“还请斋长赐教。”

    章衡点了点头道:“太祖有祖训不可用南人为相,但郇公为闽人拜相第一人,为何?因为他作了孤臣。当年我中了状元,也是拜他之遗泽。”

    章越会意了。

    他发觉自己意识上犯了一个错误。

    自己一直在新党旧党两边的思维跳来跳去,之前对于吴充的亲事犹豫再三,又想抱王安石大腿而不得,其实自己没有想明白官场上真正诀窍在哪。

    没错,结党是官员们的常态。

    身在官场,若上面没有人替你说话,那是寸步难行,故而身为一名官员进入官场后,总是要面临站队的一个问题。不站队容易被边缘化,遭到排挤也没人替你说话。

    宋朝最大的两个集团就是新党,旧党。

    章越因熟悉历史,故而天然地倾向新党,所以不免产生了抱大腿的念头。

    但其实这是思维上一个定势错误。

    新党最大的头目是谁?

    既不是一代目王安石,也不是二代目章惇,而是宋神宗,宋哲宗。

    话说回来,为何天子器重章得象?

    因为他是孤臣。

    就拿进奏院案来说,苏舜钦等人身为被贬范仲淹的‘君子党’,还在宴中写出了‘醉卧北极遣帝扶’这样的大不恭之言。

    不过就真正的进奏院案的问题而言,比如公款吃喝与妓女杂坐这不是大错。

    但苏舜钦众人受了处分,甚至还连累苏舜钦的岳父杜衍罢相。苏舜钦回到苏州,在郁郁下写了沧浪亭记,数年后被屈病死。

    这个处罚就太过了。

    故而朝野上下为他们鸣冤的不少,不少官员想让身为官员之首的宰相出面代表士大夫们说几句话,维护下苏舜钦他们,但宋史记载宰相章得象、晏殊不可否(不给说话)。

    章衡道:“嘉祐二年时,朝中宰执群议立储,官家不满。官家让我为状元,也是想起了郇公这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宰相,其一贯谨言慎行。”

    “官家点我为状元,就是告诉满朝臣子,要学郇公那般作孤臣,你二哥子厚也是深谙此论。”

    章越明白了,章惇辞去进士亦有缘由。

    章频与弟弟章頔同年中进士,宋真宗下诏说兄弟中只要有一人中进士就好了。

    章频没有半句不满,就让弟弟上,自己身为兄长等到六年后才中进士。章频此举深得天子赏识,初官就为秘书省校书郎(京官),这是堪比进士前三名的待遇。

    到了嘉祐二年,章衡章惇同中了进士。

    官家虽没有说叔侄只要一人中进士,但章衡已是状元了,已是最风光了,故而章惇即退出。

    嘉祐四年章惇再考,不仅得了开封府解元,天子还亲简为进士第五名。

    到了南宋文天祥与弟弟文壁也都是在省试里及第,兄弟二人商量了下,一个去考殿试一个不去考,最后弟弟放弃名额回家尽孝,而文天祥中了状元。

    所以从章衡的言语里,章越明白了何为孤臣。

    那就是永远将天子的意思,摆在心底第一位,且必须临于个人,家族,同僚之上。

    “斋长之言,度之受教了。所谓孤臣就是不结党(同僚),不营私(家族),不恣意(个性)。”

    章衡闻言大是赞赏道:“然也,小人喜营私,君子好恣意,不过君子小人皆结党,相互倾轧,要为孤臣则不为此三者。”

    见章越露出大悟之色,章衡心道,子厚自负傲人,但行事敢于破格,至于度之有方有圆,又善能处下,这兄弟二人日后当各有一番前程。

    经过章衡的一番话,章越心底更是明了,不过孤臣说是好听,但难度很大,身为官员能真正完全不结党营私,不恣意么?

    这道理一定要放到具体事例中说才是道理,要能随物赋形才是。

    不过既是章得象,章衡,章惇都走这条路,那自己身为章氏子弟走这条路线也是水到渠成的……只能说很大程度上,你走什么样的路线,交什么样的朋友,甚至婚事,很多时候你的家庭出身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这就是势啊!

    章越三人从章衡那告辞后,正打算找个地方吃酒,来至一处僻巷,突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窜出。

    章越本不在意,但一看来人居然自己识得。

    对方居然是王魁。

    看着对方衣裳不整得样子,大家居然在如此尴尬的环境下遇见。

    章越正要装着不认识别过,王魁却上前道:“度之,还请帮我个忙,替我遮掩一二。”

    章越不明所以,却见王魁作了个再三求恳的神色。

    “俊民兄何出此言,要我帮手?”

    但见王魁道:“你一会就说没看到我就是。”

    说完王魁即夺路而走,章越一脸茫然,这时身后追来一名老者身后跟着好几名彪悍大汉。

    那老者向章越问道:“你方才可看见一个读书人走到哪了?”

    章越道:“未见,不知老丈所谓何事?”

    老者跺足道:“这个天杀的败类,上月我闺女去寺里进香,他遇到了我闺女花言巧语地哄骗,说他是今科举子,才华如何如何,不仅考中进士亦能如反掌,日后状元及第也是不在话下,他日许个状元夫人给我闺女。”

    “我闺女涉世未深,又见此人确有才华,倒是也是倾心。此人擅花言巧语,又舍得钱财蒙骗了我家的女使替他遮掩,故而我家闺女借口上香与他数度往来,我竟也是没有察觉,最后作出了那等羞人之事。”

    章越听了不由瞠目结舌。

    老者叹道:“此事最后败露,老夫当时恨不得打死她以正家风,但老夫生平素爱此女,舍不得下此狠手,只好忍得气趁着一日他们私会之时,老夫带齐了人问他肯不肯娶我女儿,此厮满口答应,还告诉他是哪里哪里人士,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老夫见他谈吐斯文,倒是真有才华之人,以为他言而有信。哪料到这厮人面兽心。老夫事后去他给住址找他,却知并无其人。老夫差一些气得卧床不起,我家闺女受不了此辱,要悬梁自尽虽给女使见的救了下来,但也去了半条命。”

    “此子不是说要科举么……这些日子老夫就专在贡院左右守着,终叫老夫逮着了这厮,哪料得这厮却甚机灵,一见到老夫,即两脚抹油跑得不知去向,如今老夫是追也追不着,还请秀才告知,此人到底姓甚名谁?老夫拼着丢尽颜面,也要将此人告至开封府去,还请秀才告知,老夫与小女皆感激不尽。”

    章越听了一愣,这王魁怎么这么渣啊?

    平日就听得对方走马章台,不过这也是士人的风流之事,章越知道了此事也不在意。

    但引诱良家女子,败坏人家的名节,这样的事也干得出,也着实也太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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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五十九章 御览(第二更)

    面对老者的询问,章越最后倒是没有告知对方,王魁的姓名。

    虽说感觉此事有点纸包不住火,但自己还是答允了王魁不要说的好。

    章越之前对王魁没什么好恶,但此事一出一下子印象跌到谷底。不过这是个人道德问题,章越倒也不想如何,毕竟自己也不会因这样的事,平白去得罪人,毕竟王魁之前对自己礼数是十分周到的。

    章越还是不愿在放榜之前多生枝节,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还是辞了老者,还多了个心眼让人知会王魁说已替他遮瞒。

    但章越没料到他转身一走,黄履寻了个借口离开自言自语道:“吾生平最恨如此负心薄幸之人。”

    说完黄履向老者去的地方行去……

    章越与郭林吃酒后即回到了太学,而没有住在章实家中。

    元夕之后,可谓春光正好,章越在解试省试前一直都忙着每日读书读书,揣摩着作何文章。

    如今到了省试之后,整个人方才放空了下来,一时之间再也不必为了虚无缥缈一般悬浮于云端之巅,有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功名而奔波。

    想想这三年,虽说是努力追逐月光,也终被月光所照亮的自己。

    其实换等角度想想,自己就好比一只飞奔的兔子,眼前悬着一个大胡萝卜,然后世俗就用这个激着你往前去奔跑。

    反正都差不多一个意思。

    虽说自己始终相信苦心人天不负,但不过追逐奔跑了三年,多少也有些累了。

    眼下考后,章越终于可以作些自己想要为之之事了。

    趁着天气晴朗,章越先是将斋舍内外都打扫了赶紧,将所有的衣服都拿来浆洗了一番,还去澡堂子搓了个澡,回到太学后,在竹林旁的亭子里坐一坐,偶尔去射圃里看看同窗们的射艺。

    太学依旧是如平常的样子,省试之后,太学生们依旧在讲会,崇化堂上直讲和博士们依旧在与学生们传道授业。

    太学里的直讲和博士都是当世大儒,之前章越听他们讲课都是以科举为目的,但如今倒是可以不必太功利。

    白日鼓声响作后,章越会捧着书,找自己所喜的直讲和博士进去旁听。

    章越曾听过一些牛人故事,毕业后努力工作实现财富自由了,然后又重新回到学校让自己不再功利地去读书,而读自己当初想读专业,研究自己当初想研究的学问,重新的作回自己。

    这些事情,章越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但如此生活他是很向往的,只是缺财富自由而已。

    如今这般随心所欲日子,章越很是珍惜,毕竟已是很久很久没体验过了。

    不是为他人,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着。

    故而章越只想要迟一些放榜,然后就算不放榜,但这些事情却总有人会递话至自己耳边。

    这日章越正在射圃里射箭,却被告知有人找自己。

    章越听了来人后行至太学门边,见是吴管家。吴管家与章越道吴安诗来了,正在房里等候,让自己过去一趟。

    章越心想吴安诗这时找自己有何事?

    但吴管家神色不太好,自己也就不多问了。

    当即章越前往吴家给自己安排在太学旁的住处。此处章越平日少来,来此也是为了见见唐九。

    章越到此后却见人人屏息静气,至了堂上后,章越见到了吴安诗。

    却见吴安诗神色不佳。

    章越察言观色,最后也是如常般道了句:“见过大郎君。”

    吴安诗见章越后,长长叹了口气道:“三郎,可知你此番省试如何?”

    章越道:“榜未出,岂可知乎?”

    吴安诗道:“榜虽未出,但我已托人替你问了。”

    章越知道此言非虚,按照不成文的规矩,省试前十名的卷子,当呈给天子御览。

    所谓不成文,就是朝廷没有此规矩,但每个考官都会这么办,这是心照不宣的一等默契。

    虽说天子一般不会对省试前十名有所异议,故而省试的卷子大多已是拆名并议定名次了,只等天子看完就可以放榜了。

    这时候想早一步知悉的,托人打听名次,丝毫不难。只要有熟人都可以提前一步办到。

    吴安诗平日对自己不甚上心,没料到对于自己此番省试的事倒是也关切。

    章越道:“多谢大郎君费心,想必此番我是没有取中吧?”

    吴安诗深深看了章越一眼道:“如今拆名排定名次,没有你的名字。”

    章越闻言心底一堵,他倒是信了七八成,吴安诗不会拿此事来蒙骗自己。

    自己这一次失利,看来是出在策问之上了。

    章越道:“既是如此,多……多谢了。”

    吴安诗闻言气道:“你若实在考不取也就罢了,我吴家不是那等势利之人,之前就没打算让你中进士再迎娶我家十七。”

    “但如今你既这般说了,我也是真心盼你能进士及第。但你之前解试第三,但最近却连尾末都不得……你是不是完全没有将此婚事放在心上?近来可曾用功放在心上?”

    章越道:“大郎君此话我实不敢,当初没有答允,只是三郎有自己的坚持罢了,如今……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

    “不过漕帅夫人及大郎君,二郎君对三郎的看重,此恩三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面对章越这么说,吴安诗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了。

    “你……你好自为之吧!”吴安诗道了一句当即转身离去。

    吴安诗一脸的精疲力尽。

    章越看着吴安诗的神情,倒是没有对自己大发衙内脾气,而是带着一等深深失望。

    这一刻章越居然对吴安诗产生了些许的愧疚。

    而此时贡院之内,阅卷确实已至尾声。

    都堂之内,摆着三张桐木高脚椅子,三位考官王珪居中而坐,范镇,王畴分坐在左右,下首的小凳上则坐着两位详定官。

    这两位详定官也是馆阁出身,亦是饱学鸿儒之辈。

    至于两百份卷子铺在五名考官面上。

    如今每张卷子上都写上了,之前点检官所书的等次评语,主考官的等次评语,以及详定官的参考意见。

    这三级阅卷,就是为了防止任何一位考官权力过大的局面出现,正好确保了省试的公正。

    至于十名点检官为外帘官,不得入都堂,与最后议论等次无关。

    如今烛火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王珪呷了一口茶道:“拆卷书名吧!”

    当下对读官上前一一将朱卷与墨卷比对对读,确认无误后拆名,然后将名字一一填进去。

    王珪坐在椅上听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念过之后,神色倒是轻松,不少在坊间享誉的才子都出现了及第卷的名单上。

    这说明自己主持省试还是成功的,最后取中了这些实至名归的才子。

    当对读官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王珪还是欣然地点了点头,对他人道:“先以此拟个草榜。”

    当即书吏离去去草拟榜单。

    一旁范镇笑道:“这一科总算是太平无事,如今就定前十名的卷子上呈御览了。”

    王珪笑着点点头,正在抚须之时却是一顿心道,不对,有一人的名字为何未在榜中,此人可是欧阳枢相极看重的人啊。

    王珪顿了顿,这时王畴道:“两位慢着,我有话要说。”

    王珪看向王畴道:“景彝,请讲。”

    但见王畴从袖中取出一份墨卷道:“我昨日在都堂上见的一份落卷,是范内翰所落,我以为此卷至少可入前十,不知范内翰为何罢落?”

    当即范镇双目一凛道:“取我看来。”

    范镇一翻当即道:“这等行险徼幸之卷,为何不罢?”

    “不知范内翰所言行险徼幸是在卷上何处?”

    范镇道:“就在第二道策问,我已朱笔勒去之言,妄谈国事,意图取巧。”

    王畴道:“内翰所言吾不同,这本就是时务策,我等出题乃代替圣人向考官发问,考生如此举例,又有何错?”

    范镇道:“哦,王中丞以为我老夫判卷不公否?”

    王畴道:“范内翰自是公正至极,我听说内翰的侄孙范淳甫富有才名,太学里极有名声,此番本是解试及第,但范内翰出为同知贡举后,不许侄孙今科赴考,如此公正在下当然是佩服之至的。”

    范镇神色稍稍舒缓道:“那王中丞何意呢?”

    王畴道:“我没有质疑内翰的意思,只是不肯明珠暗投,让朝廷遗失了这样的贤良。”

    这时王珪想到了什么道:“此份落卷给我看一看。”

    “是。”王畴当即奉上。

    王珪当即从头看到尾,神色大为舒展,待看到范镇认为的‘出位’之言时,更是心底确认了几分。这分明是替欧阳修说话么。

    王珪笑道:“范内翰与王中丞不必再争了,两位都是至公至正之人,若说有什么失察之处,其责也尽在老夫身上。”

    范镇,王畴皆称不敢。

    王珪道:“我等身为考官,自当秉持公心,能进贤能,我方才看了此卷从诗赋,策论,经义不仅没有丝毫错漏,而且都是可圈可点,至于点检官科科都给予赞誉之词,唯独就是这道策问之上……老夫认为可以商榷。”

    “不过以策论定高下,诗赋论去留而言,此卷倒该留下,几位考官以为如何?”

    王珪看向了除了范镇,王畴以外的两位详定官。

    详定官官位本就低微,听了王珪之言立即道:“下官没有异议。”

    王畴又看向范镇,他终是点了点头。

    “不过该定什么名次呢?”王畴问道。

    王珪没说话,一旁的详定官低声道:“不如附在前十名的卷中呈天子御览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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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六十章 官家

    自初八的雪后,汴京附近有没有下雪了。

    这场雪下得不大,加之去岁都没有下雪,以至于有些汴京之郊出现了春旱。

    身为天子的赵祯终是坐不住,不顾年迈之躯亲自前往太一宫祈雨。

    赵祯从太一宫返回皇宫时,天仍是一点也没有下雨的迹象。

    右司谏赵抃知天子从太一回銮后,即入内求见。

    入宫前赵抃吃了一些点心,但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也是体会到天子爱民如子的心情,若不下雨今年大宋的老百姓就要饿肚子了,难怪天子忧心至此。

    赵抃在御书房外等了一会,即被内侍引入。

    赵抃走过殿侧时却见外廊垂着厚厚的帷幕,将这大好春日挡在外头,反而殿内却燃烛照亮。

    伴驾二十多年的赵抃立即体会到天子的心情,他即是去太一宫祈雨,就是盼着乌云立即遮挡这春日,然后马上在汴京的天空下起雨来。

    内侍见了赵抃皆利索地打起了帘子,但见御书房里两名内侍一人举拂尘,一人捧着痰盒伺候在旁。

    如今官家正在练书,赵抃知道官家的书法乃天下一绝,其飞白书可谓出神入化。

    赵抃想起景佑元年进士及第时见到的官家,如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官家从年富力强之时到如今已是老态龙钟的老者,至于自己也是老了。

    官家写完了一副字看向赵抃,赵抃垂下头来。

    “赵四来了。”

    官家笑着言道。

    这位赵抃在他心底可是与包拯齐名的大臣。

    此人出身孤寒,数度出任谏官,朝廷用谏官御史,必取第一流的官员,必须才学具为人所公认才可担当,赵抃称得上实至名归。

    而且赵抃平生不治家产,不养歌妓,帮兄弟之女十余人、其他孤女二十余人办嫁妆,平日行抚恤孤寡贫寒之事。而且此人直谏敢言,在君前无所隐瞒。

    更重要的是此人书法很好,君臣俩有共同语言。

    “赵四,你看朕这副尺牍如何?”

    赵抃走到赵祯身旁借着看书法,然后低声道了一句:“官家,富相公之母病逝了。”

    赵祯目光一顿,看向赵抃然后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

    赵祯释然点了点头。

    富弼如今是昭文相,如此照理会上表辞官请求丁忧。

    赵抃道:“以往宰相丁忧,朝廷会下旨夺情,但韩相曾多次在朝堂上言过,宰相起复,不是朝廷的光彩。此话倒也不是为富相,韩相以往就这么说过。”

    赵祯道:“韩卿是忠心之臣,有什么说什么,没有二心的。”

    赵抃称是后就没有说话了。

    赵祯忽道:“赵四,你觉得曾枢密似张安世否?”

    赵抃闻言吃了一惊,张安世是什么人?汉武帝指定的托孤辅政之臣。

    如今富弼十有**要辞相回家,官家在此时提及了曾公亮,是不是向他询问暗示什么。

    赵抃旋即道:“当年臣出任殿中侍御史是曾枢密举荐的,臣不好论曾枢密的长短。”

    赵祯道:“你一向直言无隐,但说无妨。”

    赵抃道:“张安世慎而恭,曾枢密自也是如此。”

    赵祯点点头不欲再谈此事,转而道:“朕知道了,自古良相不易求。似晏相,范相,章相岂是轻易可得?”

    赵祯一愣,论名气章得象似很难与晏殊,范仲淹相提并论。

    但为何天子却提及了他?

    赵抃想到,章得象任翰林学士承旨,当时天子尚未亲政,刘太后临朝,宫里的官宦恃势骄横,但刘太后每次派官宦至翰林院时,章得象都不与交谈一句。

    章得象拜宰相时,天子亲口对章得象道:“向者太后临朝,群臣邪正,朕皆默识之。卿清忠无所附,且未尝有所干请。今日用卿,职此也。”

    (‘清忠无所附,且未尝有所干请’,这几个字是重点,圈起来以后要考的。)

    庆历新政时,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与吕夷简,夏竦两党斗法。

    章得象身为宰相却两边都不挨,保持了一个中立,因此遭到了‘’有识之士‘’的攻讦。章得象没有吭声,向天子请求辞相。

    最后章得象致仕后,也没有照顾儿孙,直系子孙都是平庸,家里也没有余财,真正是不结党不营私。

    赵抃由此想到了官家一贯对自己的欣赏言道:“官家说得是。”

    赵祯道:“朕御极四十年,国事全赖宰相打理,朕所长只替天下百姓尽选贤与能之事,似富相,韩相,曾卿朕是可识得。但朕百年之后,后世子孙可有识人之明否?”

    赵抃道:“好教官家知道,这儿孙自有子孙之福。”

    赵祯笑道:“能操心总当操心,天下官员常谏如今冗官太多,为何还要科举取士?他们不知朕乃为子孙储才。今日殿试之中,焉知是否有二三十年后的宰相呢?”

    说到这里,赵祯对内侍道:“将朕塌边的卷子取来给赵卿过目。”

    几份卷子递给赵抃。

    赵抃当即振作精神一一看过。待看到一卷时,赵抃不由咦了一声?

    赵祯侧目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赵抃当即看向卷首,但见上面考生名字写着是…已被黄纸条贴起来。

    不知道是天子贴的还是考官所贴。

    “方田均税,这考生倒是个敢说话的。”

    赵祯道:“你看此人是不是博名出位的?”

    赵抃道:“不像,以此子的才赋若要高第不难,犯不着行此冒险之举,再说说那句不好,此话臣也未必敢言之!”

    赵祯笑道:“朕亦以为如此。不过卿一贯明察秋毫,朕还是要借卿的眼光来看一看。”

    赵抃读之再三道:“这篇金在镕赋可堪国器,这文以载道说理动人,句句雄论,臣恭贺陛下又为朝廷觅得一治国良臣!”

    赵祯闻言很是高兴,不过此时一阵闷咳,内侍忙捧了痰盒来。

    赵祯推之然后对赵抃道:“文以载道,文以观人,但还需听其言观起行。”

    “这轩鉴干将之言,实有金革之音。如何打造良器,乃随匠之心赋形?正如为人臣,此心与君心无二。”

    赵抃起身道:“官家,此卷可为省元。”

    赵祯笑道:“朕也是赞同,不过又岂能为此越俎代庖之事,省试的名次还是让考官自定才是。”

    赵抃衷心地道:“官家真乃圣明天纵之君。”

两百六十一章 真相

    贡院都堂里。

    王珪正在喝茶。

    如今卷子已上呈天子御览,只等卷子发下来,就可以排定名次放榜了。

    不过范镇与王畴对于一卷的名次还在争议。

    不过如今暂时搁置一二,等天子的旨意到了再说。

    如今王珪喝了茶后于都堂里踱步。

    华阳王氏乃世代官宦之家,到了王珪已是四代登科了。当年王安石本是状元,他是榜眼,但王安石写了一句‘孺子其朋’引起官家不悦,最后被罢。

    故而本该是榜眼的王珪为状元,但宋仁宗有‘朕不欲贵胄先于天下寒俊’之言,以及宋朝有‘官人不为状元’的故事,所以世代官宦的王珪没有取代王安石成了状元。

    之后他外任四年后,出任馆职。

    宋朝有宰相缺人必取于两制,两制网人必取中馆阁之俗。故而馆阁为辅相养才之地。

    身在官宦之家多年,王珪对于官场之事最是熟稔。王珪一下子在馆阁中脱颖而出,在仕途上远远比同年出身的王安石走得顺畅。

    继而出任翰林学士天子起草诏书。

    王珪出任翰林学士多年。他视草的诏书最为得体,最能得天子赏识,故被誉为大手笔。

    这原因一来是王珪文章写得好,他骈俪文写得极好,得到了馆阁上下的一致称赞。

    另外王珪本人也善于体察天子的心意。揣摩上意,是每个天子近臣的必备功夫。

    王珪更是此中高手,且一直小心谨慎,这次肩负知贡举之责。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仁宗接受韩琦建议立太子之事。韩琦出去后告诉王珪拟诏。

    次日王珪又去见了仁宗说这件事有人说是宰执强迫天子你立储,我想亲口听听你的意见。

    王珪得到仁宗的确认才返回草诏。

    此事被欧阳修赞为真学士。

    这时候外头道:“宫里来人了。”

    当即王珪精神一震,立即吩咐人叫了范镇,王畴及详定官一并前来迎接宫使。

    ……

    等宫使离去后,王珪,范镇,王畴及详定官们都是面露喜色,备感皇恩浩荡。

    宫使除了说官家对他们阅卷甚为满意,并无他话。

    就是这别无他话,已是令王珪他们几位考官为天子的仁德深为感动了。

    何谓‘仁’字,就是克己复礼。

    有的事情你能去办,但却不去办,那就是克己复礼。

    天子身为九五至尊,克制自己手中无限权力**,能够不为所欲为,就当得‘克己’二字,

    克己还不够,还要能复礼。

    天子不加己意干涉,就是放权于人,尊重考官的选择。

    如此省试的卷子已是由御前归还都堂,当列前十名的名次。既是天子对于卷子名次不作评定,那么又归由由考官决定。

    范镇对省试卷的名次与王畴又产生争议。

    王珪对此也是有所了然。

    范镇固执,王畴坚持,二人都不相上下。

    王珪一直两相不帮,对此保留着最后的态度。但明日就要放榜了,他如今也不得不拿出最后一个决定来。

    昨日家仆入贡院送换洗衣裳时,王珪打听至一个消息,那就是右司谏赵抃曾入宫见过天子,这是御卷下发前,天子唯一见得一个人。

    王珪一直留心着天子的一举一动,从中揣摩到他对人对事的喜好。

    那么自己可否从赵抃口中窥测到天子的心思呢?

    王珪心知这绝不可能。赵抃身为重臣,自是懂得规矩,不可能将与天子的对话泄露给他人。

    那么王珪又从何处窥知呢?

    如今对着这十份上呈御览的卷子,心底想到了什么。

    他将卷子重新取来放在手中详看。

    当翻至一份卷子时,王珪初看一遍并没什么不同,于是将卷子放在一旁。

    王珪已是有几分疲了,当即揉了揉眼睛,取过一毯子来,靠着在高背椅上假寐一会。

    当王珪醒来时,见左右正要展烛,他以为自己这一觉睡到入夜,但看了一眼窗外,却见天光还正亮。

    王珪目光回到案头时,却不知何时从窗外飞来一只蝴蝶,正轻盈地泊在卷上。

    “庄周梦蝶否?”

    王珪微微一笑,觉得此间有几分意境,放在平日要首诗来,但今日却无心境。

    王珪不觉有异,挥了挥手想要将此蝴蝶驱赶开来,但不意蝴蝶去了又回,又数度停泊在此卷上。

    一旁官吏正要上前帮王珪驱赶蝴蝶,但却为王珪所阻。

    王珪一看这蝴蝶数度反复所停的都是同一卷,而且都是在此卷考生的名字上。

    王珪见此一幕不由大奇,心道此莫非乃天意要我取此卷否?

    王珪定了定神了,但见左右官吏也都见到了这一幕,几乎差一点焚香沐浴了,科场上这样的事倒常有听说,如今竟亲眼所见。

    王珪转念一想,重新坐下将此卷子又细看了一旁。

    陡然间他心念一动,他看这名卷子考生名字旁有些异样。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了点,然后将手指放在舌尖一舔。

    “这似是花蜜糯米汤……”

    王珪想到这里,精神一震。

    他之前上呈天子御览的卷子,是考生的墨卷,这不是誊写过的卷子,而且还是拆名之后的卷子。

    因为这糊名只对考官,对于天子也糊名,你这是防着谁呢?此乃不敬。故而一定要拆名上呈御览。

    封印所进行糊名,是将家状和试纸的接缝处糊名,等于要遮去了半页纸,而且用糊名所用的浆糊是白面和米汤调和成,一般所用极淡。

    而反观此卷似只有姓名处与家状的一小部分有些蜜汁糯米汤的痕迹。

    这蜜汁糯米汤可是宫里御用之物啊,

    那么很显然了……真相只有一个。

    王珪抚须微微一笑,果真是天意啊!

    想到这里,王珪转过身来道:“盏灯,让几位考官至都堂议榜。”

    大相国内的蒐集斋外,一大早即来了不少文士。

    这些文士中,既有垂垂老矣的老者,也有弱冠的青年,最多的还是正当壮年的中年男子。

    此刻他们都在斋外交谈。

    “这门怎么还不开啊?”

    “等等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原来此斋一个印石值得十贯钱,但总要排得三五个月,方可取得。我是说破了嘴,但斋里就是不肯加印也不知为何,即便加到十二贯十五贯一个也催不动人家,还道这斋主是个不差钱的人。”

    “金银之物如何动人?我上次拿家传的拓片上门,对方方才答允。”

    对方拍腿道:“早知如此,我也这般一试好了。”

    “听说此斋求印的人都等到半年后了,如今倒是好了,也不知斋主为何性情大变,突然将排至半年后的刻章一口气都清了。如今我又来此,看看能不能帮我侄儿求一方引首章。”

    “不得不说人家那篆刻真得是好,且以书入印,我买不起印章,但买他几副篆字从中揣摩,也是大有进益的。”

    “我看还是章好,我看过斋长刻章的拓片,真可谓宽可走马,密能藏针,真是大匠手笔,又不见匠气。”

    “既是这么说,你请斋主刻什么章?”

    “刻一闲章,上书下里巴人数字,用在这些年收藏的字画上。”

    “好个下里巴人。”

    “见笑见笑。”

    “也不知斋主师承何人?问他总不肯直言相告,以他今时之本事,还怕辱没了师门?”

    章越与唐九此刻坐在斋内,唐九喝着酒,章越则打着呵欠。

    伙计看着门外的客人不由道:“东家东家,你看多少人慕名而来求你刻章。”

    章越见此一幕则是兴意阑珊。自从吴安诗口中得知自己省试落榜后,章越也无心读书,来到了蒐集斋里用刻章来打发科场失意之情。

    没料到却是失之东偶收之桑榆,自己这一口气将店铺里积压半年的单子处理完了,却不曾料到引得更多的人来了…

    看着这一幕,章越想到若是自己科举不第,以后凭着这一手手艺活过活也行,说不定在汴京也是能混个风生水起。

    “东家是不是开门?”

    章越看着这么多人顿时头大道:“先等等吧,容我吃完这个馒头。”

    章越犒劳完肚子,终于蒐集斋开门作生意,一时间不少人涌了进来。

    期间都是伙计接待客人,章越自还清闲,这时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章越一见对方正是章俞府上的老都管。

    章越见了顿时没了心情。

    老都管抱拳道:“见过三郎君。”

    “老都管有礼了,不知有何贵事?”

    老都管笑道:“后日正值郎主生辰,郎主想请三郎君过府吃杯寿酒。”

    “吃酒啊?”章越沉吟。

    老都管笑着道:“是啊,还请三郎君无论如何要赏光。否则小人回去不好向郎主交待。”

    章越笑道:“我也不知到时有无变故,若是得空定是前往,还请老都管回去转告叔父。”

    老都管见章越这口气多半是不会去强笑道:“三郎君不知,夫人过冬前病得颇重,开了春夫人这才缓来。郎主也想借此寿宴为夫人添添喜气。”

    “平日夫人待三郎君可是不薄啊,三郎君此番可一定要去啊。”

    章越看了老都管一眼道:“我晓得,老都管若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吧,你也见得,我这还挺忙的,没功夫招呼你。”

    老都管见章越下了逐客令不由心底一凛,今日章越并非昔日那初至汴京,可以任自己拿捏的少年了。

    于是老都管忙赔笑道:“三郎君你忙,我告辞了。”

两百六十二章 寿宴(感谢驯猴低手书友盟主)

    二月正是探春时节。

    一些豪富之家的园林也不禁游人春赏,任他们自由出入。

    趁着这等天晴时节,汴京百姓随意出城,却见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正是一番春日晴好的景象。

    每年至此新生都自天南地北而来,旧的学子登第或落第学子不愿继续在太学看不头的苦熬,故而每到这个时节,也是太学吐故纳新之时。

    至于太学旁繁塔,新至的太学生们在老生的带领下结伴出游。

    担酒携食而去,饮酒赋诗,看舞听戏,赏花观草,但见‘台高地回出天半,了见皇都十里春’。

    呼朋引伴而归,又见太学两侧,幽坊小巷,燕馆歌楼无数,红妆女子抚琴于台榭宝楼之上,白面歌女低唱于画桥流水之间,新至汴京的太学生们无不看花了眼。

    走至近处一看,乃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之秦楼楚馆,门前仆马繁多,豪少来游;屋内进士不绝,崇侈布席。

    不仅家境富裕的太学生一掷千金,连贫寒之家的读书人,也会把不住将家所给的仅有衣食之费拿出来。

    但对孤身在外的读书人,平日相处的都是同窗,故而他们不免会去青楼寻找慰藉。以至于每年都有太学生沉迷于女色,最后荒废学业功课的。

    章越看了一眼明媚春光,再度将目光落在箭靶上。

    太学的射圃之中,不少太学生们皆聚于此,却见数名青年正张弓搭箭而射,却见每箭无不落于靶中央。

    “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也。”

    章越道了一句,举手搭弓蓄力一箭正中靶心。

    左右喝彩声四起。

    “度之的射术比三年前真的长进不少。”

    章越闻言笑了笑,射箭也算是打发失意之举。

    说罢章越又是一箭射中箭靶中央。

    韩忠彦道:“度之,后日就要放榜了你在此射箭还真是气定神闲啊。”

    章越道:“射礼是古礼,所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这射礼就如省试一般,不中不怨胜己者,而是反求诸己。”

    韩忠彦笑了笑。

    一旁之人笑道:“古之大射,乃君王以射择士,而乡射,乃诸侯以射择才,度之这射术无论是择士还是择才都可高中了。”

    章越淡淡地笑道:“承兄吉言了,在下没有这个运道。”

    “度之过谦了。”

    众人边说边聊,但见远处新至的太学生们正与太学之中畅游,他们脸上的神情,像极了自己当初与黄好义初来太学之时。

    新旧代谢,人事更新,乃世之常理,又是一年春时。

    这群畅游太学的新生中有一人,对身旁一位老生问道:“不知射圃里哪位是章度之?”

    旁人问道:“你问他作什么?”

    这名太学生闻言一愣,看向对方道:“是这般,我至太学来,欲结识章度之,听闻他常在射圃故而向问此人是不是?”

    “哦?你找章度之作何?”

    “我对他久仰,欲见他一面,请益学问。”

    “我就是章度之……”

    这名太学生不由大喜道:“原来你就是,久仰其名。”

    对方听此一笑道:“我就是……章度之的同窗黄好义,人称黄四郎是也。”

    这名太学生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你说久仰……又从久仰而起?”

    “章度之的三字诗,辞同三传出身疏还有青玉案都知矣,我此番至太学来,要结识章度之。”

    “度之他一贯很忙,怕是你没有这功夫,你放心我倒可以替你引荐一二……”

    “多谢……”

    “别忙着谢……正所谓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而凤凰不能与燕雀为群,吾黄四郎家兄黄几道,身为度之之同斋好友,与他兄长章子厚不仅熟识还是姻亲……你可知乎?”

    对方忙道:“原来是度之前辈的好友,失敬,失敬……”

    “好说,我请你吃杯酒,再与你慢慢细聊。”

    对方连道:“不敢,不敢,承蒙指教,本当在下相请。”

    黄好义点点头道:“正好巷里妓馆,新来了两位小娘子,你我同去……”

    “啊?”对方顿时色变,捂住了腰间的钱袋。

    当日黄好义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回到斋舍。

    章越与黄履正在闲聊。黄履一见黄好义这样子不由道:“四郎吃过了?我还给你留了饭。”

    黄好义摇头道:“馔堂里那烂菜梗汤不喝也罢。”

    “早说。”

    黄好义坐下后低声道:“我近来听得一消息,你们可知么?”

    “何事?莫要卖关子。”

    “王俊民的事。”

    章越与黄履对视了一眼。章越道:“这些道听途说之言,我们不要去议论他。”

    “你们是否早就知道了?”黄好义言道。

    “是了度之,明日你章府寿宴,你是否与我同去?”

    章越没有言语。

    “度之,你可知明日章质夫也从苏州来此。”

    章楶?

    章楶是章频的孙子,章频因宋真宗下旨兄弟不可同时中进士后放弃殿试资格,六年后再考授官。

    之后一直官途顺畅,担任了监察御史。

    当时皇城使刘美是刘皇后(刘娥)的亲戚,在京中作威作福,章频因弹劾刘美依而被宋真宗罢官。

    宋仁宗即位后,想起这位敢弹劾刘太后家人(刘娥)的臣子询问章得象要启用于他。章得象说章频已经病故。

    于是当今天子就以章得象的名义,荫封章楶为孟州司户参军。

    不过章楶有了官荫身份就不思进取,而是继续去读书科举。

    章越,章惇,章楶的高祖都是章仔钧第五子章仁彻,故而从这个角度说来,还是没出五服的兄弟。

    至于章得象与章衡,都是出自章仔钧第四子章仁嵩这一支。

    故而从血缘上来说,章越与章楶比章衡还要更亲近一些。

    章仔钧一共十五个儿子,显达的自是越混越好,不显达如章越这一支就渐渐成为寒门,不过寒门好歹还有个门,自称寒门子弟也是个资格,说明祖上曾经阔过。

    若是连寒门都不是,在宋朝几乎没有任何出头的机会,到明朝才给了贫民阶层一个梯子。

    现在浦城章氏早就开枝散叶在各地,如章频,章俞这一支就定居在苏州。

    听闻章惇在苏州时与章楶相善,二人名望在伯仲之间,苏州的官宦争着相识,此番来京即展露头角了。

    换了以往,章越肯定是要结识一番这位历史上几乎灭了西夏将帅。

    章楶要不是因为章惇拖累,名声未必弱于狄青。

    不过如今…章越自己科场失意,也是没什么心情。

    章越于塌上也是辗转反侧。他想到了对自己寄予厚望之人,后日放榜之后,他们对自何等失望。

    还有太学里的同窗,虽说大家处得相善,但之前解试第三多少有些令人嫉妒,若知自己跌落,不知是何样?

    章越之前省试时觉得自己对结果早有预料,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太淡定,无法以一颗平常心处之。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触到床上铺着的寒衣。

    这件寒雨,还有牛耳笔乃十七娘多赠。

    这位吴家娘子,章越与她虽接触不多,但已感到这是位有自己主见的女子。

    不是说十七娘不好,如此温柔大方美丽聪慧的女子谁不喜欢。

    不过章越在她目光中感受到隐约的压力。

    会不会这样的女子中意一个男子,会喜欢替他作主,帮他规划,甚至走她安排的路线?

    好像这不是似乎。

    想到这里章越单纯地感觉胃有些不舒服,生硬的吃太多了,如今想吃些好消化的东西。

    章越隐隐觉得有个这般的贤内助似不错,但突然想起欧阳发在她媳妇面前那副被耳提面命的样子。

    若是此番科举名次一般,以后怕在官场上也少不了受岳家的事事安排吧。

    如今不中,倒是省了这个担心。没办法,颜值与才华不可兼得。

    章越如此自嘲地想到。

    不过十七娘得知自己落榜后,又当如何呢?会不会后悔当初……这门婚事呢?

    章越想到这里,忽想到去年元夕节的那晚,妹子霸气满满地对自己,这个灯送给他的口吻。

    章越不由笑了笑,自己也想太多了,不应该把妹子想到这般,人与人之间还是要多些信任的。

    想到这里章越长长打了个呵欠,一股困意袭来,睡了。

    吴府。

    十七娘正在对镜梳妆,一旁婢女道:“姑娘,你可知道,王魁那才子负心薄幸,听闻糟蹋了人姑娘事后不认,还……”

    十七娘闻言道:“这些事,还是少嚼耳根,但又话说如今的女子也……好骗了吧。”

    “呵,姑娘,你早听过了。”

    十七娘点点头道:“当然,”

    婢女又道:“这王魁听闻是今科大热,若是及第成了状元,我看也休怪人家姑娘家不动心……”

    婢女又低下头道:“听闻大郎君之前看好去年的状元刘几,但却被老爷都推了,如今都下不少官宦人家都在笑,说老爷没有眼光,不识鲲鹏,连姑娘也如今也成了汴京达官家里的笑话……”

    十七娘闻言……

    婢女道:“姑娘莫气。”

    十七娘皱起秀眉道:“我也不是气,只是此如何也干我事?刘几明明是之前有婚约在身,爹爹这才推了。”

    婢女连忙接过梳子给十七娘梳头道:“无妨姑娘,那些都是无聊贵妇人口中闲话的,不然如何打发光阴呢?咱们不与他计较。再说了若是今科章三郎君考得好,中了头甲回来,那么姑娘什么气也消了不是。”

    十七娘道:“我盼三郎能考中进士,难道却是为了与这些妇人置气的?难道我的眼光和气量就这般么小不成?”

    婢女连道:“是,是,姑娘,我多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婢女又给你十七娘梳头,却见她目光看向窗外的院落谢落的梅花。

    不久后十七娘收回目光,双颊微红地笑道:“若真的这般……倒也是解气的。”

    “姑娘……”婢女亦是失笑。

    见自家姑娘不生气,婢女大着胆子问道:“姑娘,这几日大郎君似脾气不太好,听闻他有派人去贡院打探……”

    十七娘道:“不谈这些,我只信我眼底看到的,不信道听途说来的。”

    婢女道:“是姑娘,但若章三郎君万一……我是说……万一考不取怎办?”

    “怎么办?”十七娘道,“这我倒是没仔细想过,不过他方十七岁,又是第一次省试,若考不取倒也是常事,下一科再考便是。”

    “不过张三郎君可以等得,就算是十年后中进士也是无妨,但姑娘咱们女子的年华却不好等。”

    十七娘听到这句神情有些黯淡,考了十年科举却颗粒无收的读书人很多很多,远的不提,自己家中的就有两位。

    不过这黯淡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十七娘抬起头,笑着道了句:“小桃,十年也不长的。”

    见十七娘如此,婢女连忙笑道:“是啊,是啊,姑娘放心,你十年后也如今日般好看。”

    “说得是。”十七娘自承了一句,看向了铜镜中的自己。

    婢女絮絮叨叨地继续言道:“后日省试放榜,府里会给我们派车去,范家娘子那已是答允我们了,她办事可稳妥了……”

    十七娘听了点点头,她目光流转看向墙角的梅花。

    看着这春景消逝,十七娘想到了句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她想到了一个身量颀长,笑容真诚,目光清澈的男子。想到这里她不由笑了,笑容里既有几分甜意,又有几分淡淡酸涩。

    这满院子春意盎然与屋里的人一般,都是这汴京春色里最美好的一景。

    次日,章实,章丘至太学来找章越,然后一并前往章俞府上坐客。

    章越发现自己还是走不脱。

    自己想要后日的放榜的借口都推不掉。

    亲戚这事怎么说呢?

    你再讨厌此人但有时候就是省不了与这人打交道和见面。

    章越略穿戴一番即前往章俞府上。他不知道他才刚出了太学,贡院那边即派人刷了门前的照壁,似打算提前一日张榜了。

    章实也看出章越不太想去,于是就与他道章俞府上请了什么什么厨子,作了什么什么菜。

    章越冷笑自家这抠门叔父的话可以信,当即他把微博上一个笑话搬出来。

    从前有个吝啬的地主老财请客说有九菜一汤,结果到场一看,嘿,原来是韭菜加一个清汤。

    章实和章丘听了都是大笑。

    章实连连替章俞说好话道:“你叔父不会如此的。”

    章越听了连连呵呵呵,也就自己哥哥还认不清叔父的真面目。

    章越一看章实带去的贺礼心道,呵,还真大方。

    章越抵达章俞府中时,见得寿宴办得还算是十分热闹。

    章俞之父章佺宝元元年进士及第,不过父亲比儿子晚了四年才登科,没当了几年官就是致仕了。

    至于章俞官一直也不大,所幸苏州这样的风水宝地为官一任,倒也是有不少积蓄。最重要是有个儿子章惇,开封府解元,进士第五名。

    章府府门大开,远处有些乞儿想要趁着人寿宴,向贺客或府上讨些赏钱,不过都为老都管带着人轰开了,这些人只能远远旁观着。

    老都管一见是章实一家来了,当即是笑着迎出门来,看见章实的礼单更是高兴了,当即亲自引章实一家从偏门入内。

    章越看了心底明白,为何不走正门而走偏门?

    因为正门是官员出入的,似他们这般贺客虽是亲戚,但没有官身走不了正门。

    章实一家穿过一个杂院。

    杂院是一片喧闹的处,摆了很多张桌子,坐了各色人等,不少都是达官贵人家的仆役,随从,车夫这些人。

    他们不住吆喝着往来的章家下人,何处倒茶,何处摆点心,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汗臭的味道。

    章越笑着问道:“老都管一会寿宴不会安排我们坐这吧。”

    老都管笑道:“怎么会,你们可是郎主与夫人的贵客,怎会让你们坐此,先见了郎主和夫人再说。”

    离了这处杂院,即到了堂外,此处景致倒是好了许多。

    堂外有着一处花棚,不少年轻士子坐在此处,打扮出众的婢女往来给这些士子端茶倒水,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名武臣。

    老都管又带着章实他们一家走了几步,推开了门,却见里面正在谈论着什么。

    随着门一推开,话声顿了顿,好几道目光打量向这里。

    “大郎,三郎!”

    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却见章俞一身吉服走到此来。

    左右的人都看向了来人。

    章越见章俞朝着自己走来,勉强笑着道:“见过叔父。”

    章俞笑着道:“我们方才正谈论明日省试放榜之事,这不,咱们国子监的才子就到了。”

    章俞见了章越很是有一番热情。不过章越却懒得多说,只是道:“叔父,才子二字可不敢当。”

    章俞对章越道:“你不能当,还有谁能当?诸位,这就是我的侄儿今科国子监试得了第三……”

    众人闻言重新打量章越。

    章俞继续高兴地对左右道:“你说这番省试是不是该更进一步,拿个省元回来。”

    章越心道,呵呵。

    一旁章实则也觉得不妥道:“叔父谬赞了,省元那可是文曲星,岂是能轻易得的,我家三郎才疏学浅之前解试得了第三已是实属侥幸,如今省试不敢奢求,能及第已是万幸了。”

    章俞则道:“诶,话不可这么说,我看得出你家三哥儿是有文气的,之前我家惇哥儿开封府解元,但殿试前也与我这般谦虚,最后得了进士第五。”

    “你家三郎才气不在我家惇哥儿之下,省元也是不在话下。”

    章实都觉得不妥,哪有这般说话的。

    这捧得太高了,若是明日放榜章越没有及第,那可就是丢人丢大了。而就算及第,要不得了省元,似其他名次也是平平,远不如章惇。

    难怪自家娘子和章越都不喜欢这章俞。

    章俞犹自夸着章越,屋里有明眼人自是看出了些许。

    章越则没说什么,反正自己这科也没考上,不第就不第打不了被章俞嘲讽一番而已。

    章越垂下目光,淡淡地道:“叔父谬赞了。”

    章俞见章越没说话笑了笑。

    当即有人带他们入席,位次倒没乱安排,却没有出现章越以为看不起人的场面,让他们一家坐在旁处,而是自家亲戚。

    章越一看来客还不少,章俞与欧阳修有交往,故而欧阳发来了。

    甚至吴安诗吴大郎君也来了。

    不过吴安诗见了章越也没好脸色看了一眼,也没打招呼。

    他席上有一位三十岁左右,气势很足的男子,他看了章越一眼笑了笑:“足下是章度之吧。”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道:“正是,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对方言道:“在下章楶,草字质夫,之前一直住在苏州。”

    章越打量对方恍然道:“久仰,久仰。”

    “若是叙谱咱们还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以后多亲近亲近。”

    见对方这么说,章越很是高兴笑道:“当然,当然。”

    “度之此番省试如何?”

    章越道:“名次未榜,不好论如何。”

    章楶道:“话是如此说,但我看度之有些许闷闷不乐,似对此番省试毫无把握。”

    章越道:“质夫兄,难不成还会看相不成?”

    章楶失笑:“察言观色略知一二,倒是有些冒昧了。其实你年纪还小,一科不中倒也是无妨,过两年再看就好了。学问是可以慢慢为之,但其他可以先务。”

    一桌坐着不少人听了章楶这话神色都有些不自然,章实章丘本与他人说话也停下了。

    章越道:“质夫兄见教的是,说起来质夫兄有三十了吧,应比我更急切才是。”

    章楶微微笑着道:“度之,我这是良言相告。我还是愿你今科高第的。若不中,咱们也可相互切磋学问,我虚长你几岁,几日之长还是有的。”

    章越道:“承质夫兄吉言,是了,质夫兄与子厚平日相善吧。”

    章楶笑而不答。

    章越明白了,原来是替章惇来抱不平的。

    “质夫兄长你比我年长,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这科场的事不好说,也可一次得意,也可数次不第,这既有自己的才学,也视乎运道,先得意莫着急,不得意的也别气馁,谁也莫论高下。但一个人的心胸气度却是有高有下,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一桌的人听了章越此话不由纷纷点头,此子说得好啊。

    章实生怕章越得罪了对方连忙道:“质夫兄,我家三哥儿说话冒昧,你莫往心底去啊。我这杯酒与你赔罪了。”

    章越见兄长这卑躬屈膝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说话间,却见章俞下场来此。众人起身向章俞见礼。

    章俞见到章越,章楶倒很是高兴道:“来我与你们引荐。”

    章越与章楶一并起身道:“叔父方才我们已是相识了。”

    章俞拉着章越的手道:“三郎今日你能来,叔父倒是高兴。我知以往你对叔父有些芥蒂,但再久了也化开了。”

    “叔父不是小气人,人在不如意时,总是只看得到自己,看不到别人。而今得意了,就看得到别人。”

    章越道:“叔父,你这话说错了。我与你从来没什么芥蒂。只是有的人当了官得了势就没把人放在眼底。”

    “我虽是一文不名的书生,但也是自己穿衣吃饭,生平没求过谁全是靠着自己,有的人就算作了官,但官再大也莫要仗势欺人,因为总有的人官比你大。”

    章越一席话下但满桌的人震惊说不出话来。

    章俞退后一步,勉强笑道:“你这孩子怎还是这等脾气,到叔父这还好说,到了日后吴家面前还能这般么?”

    顺着章俞的目光,章越见得吴安诗也看向这里。

    章越举起酒盏向章俞敬了一杯酒道:“叔父,此事不劳你操心,此酒敬贺你大寿。”

    章俞没有言语,这时候忽有人从外赶来道:“放榜了,贡院放榜了。”

    有人奇道:“放榜?不是说明日怎么提了一日。”

    章越听了则是神情有些黯然。

    十几桌酒席,倒有数人站起身来向章俞告辞要前往贡院看榜。

    他们都是今科赴考的士子。

    章俞忙挽留,让他派人打马去贡院看榜回报就好。

    听章俞这么说,几名士子方为挽留下来。但也有两人坚持要往贡院亲眼看榜方可。

    章俞也派府里的人驾着车送二人前往贡院。

    贡院距章俞府上不远,一去一返不用多久。

    章俞对章实道:“一会儿看榜的人就回,你与越哥儿就在此吃酒,到时候有了好消息,我们也一起好好高兴,为越哥儿贺一贺。”

    章实以为章俞是好意笑道:“多谢叔父了。”

    章俞何等人,他方才看章越神色知道他此刻多半没有胜算。

    章俞笑道:“哪里话,越哥儿我当作自家儿子看待,若他名次比惇哥还高,我不知多欢喜才是,若得了省元我更是……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章越听不下去,于是起身离席。

    老都管上前问道:“越哥儿去哪?”

    看这样子好像还怕自己逃了。

    章越没好气道:“出恭。”

    正当章越离席时,章府派出的看榜人已是飞速急奔回府。

    ps1:感谢驯猴低手书友成为本书第十四位盟主。

    ps2:实在写不完,尽力了,原谅则个。

两百六十三章 滋味(感谢蓝胖子669盟主)

    这时候章俞府上的寿宴上已是开始上菜了,顿时更是热闹,人声喧闹。

    章越扫了几眼这酒菜,呵,这寿宴酒菜的档次堪堪比太学食堂略高,自己走了这么半天路,还送了礼,居然只是款待这样的饭食。没得说,咱们这叔父果真是贼抠,光顾着收礼钱了吧,敛财的本事可以啊。

    章越看见这一幕简直有股冲动,朝众人吆喝一声,反正也没啥好吃的,咱们散了散了吧。

    不过章越也只是想一想罢了。今日来章俞府上赴宴的人多,故而在院旁布置出恭的地方。

    老都管说是给章越带路,但似怕章越跑了,一路紧紧跟着他。

    章越心底有气,一看院里四十多桌,这才坐了二十几桌了。

    于是章越对着经过的两桌客人,故作大声对老都管道:“怎么搞的,该来的客人怎么还没来?”

    两桌客人看着这菜色,本就有不满。

    老都管众人都是认识的,又见章越以章家人的口吻对老都管这么说,当即一个个都是气不行。当下好容易坐齐的两桌客人就走了一半。

    老都管连忙去挽留这些客人,章越也故作焦急地对老都管道:“怎么不该走的,反而都走了呢?”

    两桌剩下的客人听了,顿时气炸了纷纷拱手告退,当即只剩几个人。

    老都管见这一幕气得跺足手指得章越说不出话来。章越也是一脸懊恼地对老都管言道:“我并不是叫这些人走啊!”

    章越这最后一句,终于令两桌客人都走光了。

    老都管见章越弹指之间赶走了章府上的两桌客人,先怒后笑道:“三郎君玩这些上不得台面小手段,何必呢?”

    “你是读书人,我虽不才,但今日也教你两个字。什么是俗字?人在谷底。什么是仙字?人在山头。站的地方不同,见识就有了上下,人才有了高低。”

    “你觉得老爷作官故压你平民百姓,其实不这么看,有些事你到了老爷位子上就看得清楚,你这个位子就看不清楚。这些见识之差,才是他作官,你作百姓的道理。”

    章越笑了笑道:“老都管见教的是,这从浦城至汴京来,一路承蒙你指教,我倒晓得了不少,他日作官时候一定用得上。”

    老都管笑道:“那老仆但盼早日见到三郎君作官这日了。”

    老都管吩咐个人跟着章越后,自己即是离去,他是章府的大管家自不是能从头到尾跟着章越这样一位无关紧要的客人。

    章越扎了马步蹲在净桶上思考人生。

    说实话,他确有几分屎尿遁的意思,他张望了一下棚子旁有张梯子……

    如今他将章俞府里上上下下都得罪了个遍,想到一会放榜榜上无名还要遭众人白眼,倒还真不如来个屎尿遁去。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想,寻了梯子架在墙上,然后爬上梯去溜出章府……

    正当这时,听得外头两人在闲聊。

    “方才那个是章度之,气跑府里两桌客人,章公都要气炸了。”

    “是啊,倒也是厉害,不过之前我对章度之的才学十分敬仰,他的青玉案真是瑰丽大气之作,我想我这辈子也难写出这等词来。”

    “诶,不可这么说,有句话是‘迂僻奇怪以取德行之名,高谈虚论以求材识之誉’,这作几首诗词献才博名算得什么,考场上才是见真章之处。林兄你也莫要过谦,平日里再有才华,若是科举不第又如何?我看林兄此番及第后,那章度之唯有仰望的份了。”

    “诶,不可这么说,不过是末第罢了不值一提,不过数日前贡院所拟定的草榜里确没有章度之的名字。”

    “也是,没门路的人才去贡院前看榜知分晓。但话说回来,你说章公也早听得风声,故意……”

    “一会有好戏看了。”

    二人同时大笑。

    章越听到这里心道,好啊,原来如此。想到这里,章越反是打算不走了。

    此刻贺客们正给章俞敬酒,他今日寿辰还算是高兴,这时场外一人跌跌撞撞地赶来,正是他派出的看榜之人。

    章俞看着对方一脸笑容地道:“快说,快说,也让我好好欢喜一番。”

    左右都竖起了耳朵来。

    不久章俞身旁的人聚了上去,另外参加省试之前着急打听放榜的士子,也是聚了上前。

    章实也是关切,当即是急得上前去听消息。

    章丘则坐在席上,伸着脖子焦急地等候着,同时嘴里碎碎念道,三叔怎去了这么久。

    此刻日已偏西,里里外外嘈杂作了一片,章府上下也开始点起了灯火,寿宴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章越早听得隔壁院中一声长长的马嘶,似看榜的人已打马而回了。

    章越步向院中,却见有人迈着急切的步伐,旁人笑道:“听说老爷派去的人回来了,你说这科会是谁名挂一榜呢?”

    “嗯,你说得是省元吧。”

    “是啊,这科举就是第一名挂一榜,好比我叫陈满,若得了省元就叫嘉祐六年陈满榜。”

    “嘿,你想得倒美。”

    章越见这二人脚步飞快,越过了自己朝前赶出。此刻他走到近处,听到说话之声越是纷杂,自己越有几分落寂。

    微风送来酒肉之香,章越走到回廊尽头,却见一名男子正负手踱步。

    章越看去是吴安诗候在门边。

    此处没有盏灯,他一个人站在黑灯瞎火里。

    “吴大郎君。”章越作礼道。

    吴安诗道:“嗯,三郎,方才我与你的同窗黄好义相聊,他道你在太学每日都看书作文章没有一日懈怠的,此番终怪不得你,你已是尽力了……大不了下一科再考吧,我与你一并先走吧,你坐我马车,勿与你叔父置气。”

    对于吴安诗如此,倒令章越有些出乎意料。

    “多谢吴大郎君了。也谢你之前替我打探省试的消息。”

    吴安诗点了点头道:“举手之劳,咱们走吧。”

    “我想知道这科省元是谁后再走?”

    “为何?”

    “有些不甘心吧,但若是熟人我还可替他高兴高兴。”

    吴安诗点头道:“好似是一个叫江衍的,兰溪人士,你识得么?”

    “不识得,江衍,江衍,”章越将此名字念了两遍,“真是好名字,文章也是写得不凡吧。我真想读一读他的文章。”

    吴安诗闻言有几分心酸道:“过几日就能读了。”

    章越失笑道:“也是,倒是我急切了,对了,再请教大郎君一事,我有个同窗叫黄履,以及吾师兄郭林可中了。”

    吴安诗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

    这时走廊侧的门突被推开。院里喧闹的声音一下子闯入了这里,无数的灯火也是争先恐后的挤了进来,倾斜撒满了一地。

    “敢问是章三郎君吗?”

    “章三郎君在此吗?”

    数人入内急声相询,章越一愣,然后不知所以地答道:“在下正是。”

    顿时数人脸上的态度不一样了。

    “真是,章三郎君么?章度之么?恭贺你高中了省试第二名!”

    一旁的吴安诗脸色顿时都变了,张大了嘴不能言语,仿佛此刻能塞进一个拳头般。

    章越闻言但觉得脑中嗡了一声,但片刻后已定下神来问了一句:“当真么?”

    “哪里有假,千真万确啊。”

    欢喜之情在胸中一点一点地浮起,然后又被一股不真切的虚幻给压住,章越转头看向吴安诗道:“吴大郎君,道听途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我出去看一看。”

    吴安诗已是巨大的震惊中说不出话来了,省试有多难考他是清楚的,他反正是五次三番地从解试里败北的,冥冥之中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他挡住。

    同时吴安诗也是心道,哎,自家这妹夫也真是有些憨,你叔父巴不得你中不了,此事怎会有假的。

    章越整了整衣裳走了出去,此刻寿宴已是不同,自己方举步走到门口,却见左右桌上的客人,无数的目光都是看向这里,有一半的人满脸是笑。

    不过众人都没有主动说话,气氛有些莫名,唯有一人道了一句,章公子来了。

    章越一面走着,一面心道,不是之前榜上没有我的名字么?会不会是哪出了什么差池?

    天边已是露出了繁星。

    这时黄好义已是急着朝自己奔来,一双眼睛里都是在发光,他拉着自己的袖子笑道:“度之,度之,我就说你能高中吧!省试第二啊!”

    这时旁桌的客人已是有了笑声,章越向黄好义道:“真的?不会是弄错了吧。”

    “怎么会啊?看榜人亲口说的,省元是兰溪的江衍,第三是王魁,第二就是你了。”

    旁桌有人笑道:“你看章公子多是谨慎。”

    “要得,贵人稳重。”

    章越向说话的人点点头,对方很是高兴,激动地举起双臂向章越作礼。

    这时欧阳发也赶来,半是高兴半是责怪地道:“度之,你去哪里了,方才所有人都在找你呢。”

    “我出恭去了。”

    “别说了,快去看看你兄长吧。”

    “我哥哥?”章越一愣。

    欧阳发拉着章越道:“哭得是那是……谁都止不住啊。”

    章越突然想起来了,当初二哥中进士那晚上,自家这哥哥也是如此,如今轮到自己,而且还是省试第二名呢。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眼睛一酸,万般滋味顿时涌上心头。

    ps1:感谢蓝胖子669书友成为本书第十五位盟主。

    ps2:我实在已是尽力,写了一半精力不济睡过去了,又爬起来继续写。人到了这个年纪一堆事情,懂得朋友都会知道我的苦衷,还是希望大家多理解。

两百六十四章 灯火阑珊处

    天还算亮着,但章府寿宴之中已是盏上了灯。

    “在下林慕,省试第一百五十九名,恭贺章兄得中省试第二。”

    章越看到对方想起了出恭时的谈话,谁也料不到这位彬彬有礼的林慕方才也在似嘲讽般地议论自己,如今自己及第了,又是另一个态度,哪想到之前。

    一百五十九名,似省试取得也不过两百人吧,如此名次也不算太高了。

    章越回礼道:“也恭贺林兄了。”

    对方笑道:“在下对章兄才学早就仰慕不已,改日想上门请教。”

    章越道:“随时可以,借过。”

    “好,好。”

    黄好义大摇大摆地走在章越身旁。

    章越记得他解试落榜后,有段与自己稍稍疏远,过了月余才恢复如初,如今自己省试及第,居然如此欢喜。方才还是他在吴安诗面前说了一番话呢。

    至于欧阳发则也是欢喜,正与吴安诗走在一处,以往二人可没有这般亲密。

    方才章越还是无足轻重的人,一身弊衣缊袍,就是一个不得意的士子。在府上那些全凭衣冠看人的仆役那,章越没少遭冷眼。

    当然章越不是没钱换身衣裳,但他觉得弊衣缊袍合于自己如今的身份,再说读书的时候追求于锦衣玉食是可耻的。

    但如今寿宴之上已无人关注于他的衣着装束,各个脸上都是笑意。

    这并不是世态炎凉,而是人生之常态。透过衣着看人最快捷,逢高踩低不是他们的态度,而是生存的手段。

    与其与人斗来斗去,记得你昨日瞪了我一眼,前日你损了我一句,倒不如努力提升自己,让他们主动改变对你的态度。

    不过最重要还是不要因别人的态度让你忘了自己是谁。

    之前是如此,之后还是如此……

    章越又看见了章俞,对方倒也是镇定,他是很想很努力地在面上要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衷心地要为自家子侄高兴。

    章越一见面即道:“叔父啊,侄儿对不住你。”

    一旁人都是愣了,章俞也是愣住了:“好侄儿,何出此言啊?”

    “叔父之前寄予厚望要让侄儿考得省元,但侄儿不才,只得了个第二,实在让叔父失望了,侄儿在此向叔父赔罪了。”

    一旁的人本是要笑都已是收住了,而章俞脸上已是无法挂住笑容了。

    但见笑容一点点褪去,本是红润的脸如今有些垮下。

    章俞对章越一直印象不佳,记得当初第一次他来自己府上时,这年轻人身上总有股若有若无的傲气,令人很不舒服的。

    换做章俞与章越异位相处,面对一个有钱有势的叔父,他不奉承也罢了,还摆着那份傲气作什么。这样的傲气,他当年也有过,但被世事打磨了圆滑后,很早就懂得收敛和褪去了。

    故他也不着急,等章越碰了壁,吃了亏就会来找自己。

    哪知章越在汴京三年都居然都没找过自己……

    如今……怎么就得势了,省试第二,比当初章惇两次省试的名次还高出二十几名。

    难道此子日后比惇哥儿还有出息……不成?

    章越见章俞脸色心知,以他几十年官宦生涯,能有这样的‘失态’,也是心中‘感慨’不胜多言。

    但章越未必要如何而是道:“汴京虽好,但对侄儿而言,终究还是当作一个名利场。不过拼尽全力留在此地,无意于其他,而此番及第于侄儿而言已是万幸,还是沾了叔父这寿辰的光。”

    “说得是。”章俞笑着言道,脸色终是好看了一些。

    一旁的人终于也是恰到时机地笑了起来。

    老都管也在旁边附和地谄笑着,章越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老都管,我这番话说得有无道理?”

    老都管神情一僵,然后硬着头皮努力道:“三郎君见教得是。”

    “不敢当。”

    章越笑着,然后看到了满脸泪痕的章实。

    这一日对于章实而言是不同,他记得年少时也曾有读书发解振兴家门之念,故而也曾用功地读过书,被寄予厚望。

    但有一日父亲对他说,他如今身子不好,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是时候找个女子撑起章家的门面了。

    于是章实成了亲,然后父亲又对他两个弟弟年纪还小,是当找个营生照顾起一家了。

    于是章实放弃了读书,接手了家里的铺子产业。他二十多岁父母见背时,就接过担子负责起照顾两个弟弟的读书生活来。

    之前家里亲戚间处得不太好,不算太和睦,章实里里外外应付,至少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安宁样子,然后将全部寄托都放在两个弟弟身上。

    终于等到了今日…

    章实见章越走来,泣不成声地言道:“三哥儿,你哥哥我不中用没出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能见到你与二哥这般,我实在是……实在是欢喜得……欢喜得……。”

    章越泪水亦在眼眶中打转,一把抱住了兄长。

    一旁章丘也是满脸是泪,章越亦抱住了他。

    过了一阵,章越方道:“哥哥,溪儿,你们留下来贺叔父寿宴,再告诉二姨我及第之事,我想先去贡院看榜。”

    “为何看榜?”章实问道。

    章越道:“总要看了心底才踏实。”

    章俞笑着道:“也是,你们留在这好了,叔父给你们安排客房。”

    章俞现在是急切想要修补这段关系。

    章越没有同意道:“哥哥留下吧,我先去贡院。”

    章俞立即道:“也好,我派府里的马车送你。”

    章越不想借用章俞的马车,却一时找不出借口。

    这时吴安诗道:“度之还是坐我的马车去吧。正好我要在此多喝几杯寿酒。”

    章越看了吴安诗一眼,说实话,要不是吴安诗方才那几句话,就算以后他与十七娘成亲,肯定是和他当一个很好的‘表面兄弟’。

    但如今…章越看向吴安诗笑道:“多谢吴大郎君了。”

    章俞笑着道:“看完榜后早些回来,你婶婶晓得了,不知如何欢喜才是。吴大郎君你说是不是?”

    吴安诗知章俞的意思不由笑了笑,章越省试第二,那之后中进士肯定是榜上定钉的事了,而且殿试的名次是参考省试的名次排的。

    章越为省试第二,殿试很可能是头甲,甚至前五名。

    吴安诗想到这里,如今是时候谈下一步的事了,趁着这时候他与章实好好谈一谈,以及笼络关系。

    有的人不得志也罢了,一朝得了志,反而是坏处,甚至毁了一生。吴安诗身在豪富之家,倒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翻了身的人…

    以前缺衣少食的喜欢大吃大喝,看见什么买什么。

    以前缺钱的人要么喜欢挥霍无度,要么视财如命。

    以前饱尝白眼的总想要报复或将人踩在脚下。

    至于章越,吴安诗觉得他不是这三等,但见对方一表人才的样子,觉得会不会反而在女色上有些欠缺?这个年纪正是可以上山打老虎的时候。

    男人么?

    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他吴安诗自己的妻子是范镇的女儿,已是占尽了无限了风光,但他犹自不满足,自家里面模样整齐的女使总想收到身边来。

    直到范氏去母亲那哭诉后,吴安诗这才收敛,从此不在家里明目张胆地搞了,而是在外面养了三个外室。

    范氏也只好对他睁一眼闭一眼。

    官宦之家这样的事不少见,至于寒门里那省试第三王魁不也……但自己可以如此,章越是自家妹夫要如此可是不成啊。

    吴安诗决定和章实好好谈一谈。

    章越在无数人目送下离开了章府,坐着吴安诗的马车前往贡院看榜。

    马车在街头上飞驰,却见汴京灯火在身边流转飞逝而过,但抬头望去满天的繁星却依旧不动地停在那儿。

    人间的喜悦繁华就似这灯火一瞬而过,唯独心底的梦想却如这繁星高照,无论走到哪里都看得见,永远不会迷失。

    章越之前得不到,如今得到了,一瞬看透了许多。

    他记得师兄曾告诉过他一句话,成功的人总是持之不懈的努力,并放大成功的积累,他们的收获并非是线性的,而是跳跃般的。每隔数年,他们的眼光,见识,想法,能力,资源和身价就会上升一个台阶。

    如今他切实地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

    正如老都管所言,人在山峰与人在山谷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在山谷里无路如何想象也想象不来山峰的景象,唯有你亲自去看一看才知道。

    这也是自己一直努力的原因,因为成功能够见到更好的自己。

    直到这一幕,章越方才觉得几分喜悦之情,涌上了自己的心头。

    此刻他来终于来到了贡院。

    贡院的照壁前,此刻看榜的人大多已是散去了,但又有才得了消息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贡院看榜。

    贡院外周远远近近有不少马车驶来。

    马车上掌着一盏盏灯笼,在夜间犹如一道道荧光在汴京的夜色里舞动。

    贡院前依旧是人山人海,人们翘首垫脚看榜,彼此交头接耳,那份热闹与期望之情融化了贡院着初春的寒意。

    有人在拍手欢庆,也有人垂头丧气,也有人忐忑不安,也有人正寻寻觅觅,人生百态各显现于每个人的脸上。

    这一晚终将不知多少人无眠。

    偏偏在无数等候的人中,章越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吴十七娘。

    不用暮然回首,那人也在灯火阑珊处。

两百六十五章 念头

    却说半个时辰前,小桃得知省试放榜后。

    小桃告诉十七娘后,却是要急着去备马车,但却给十七娘制止了,而是派人告知了吴安持。

    当即吴安持备车前往贡院,十七娘这才坐着马车与丫鬟小桃一并前往。

    她抵至贡院时,却见已是贡院前已都是人。

    特别是照壁前那挤满了看榜的人,看这架势简直是针扎不透,水也不泼不进。

    “这可如何是好?”

    吴安诗对十七娘道:“你留在此,我去看榜就是。”

    十七娘答允了,戴着幂蓠覆面就站在马车一旁。

    十七娘的丫鬟小桃左右旁顾,但见马车旁也有不少女子等候,但多是妇人,也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

    但大多是覆着面,十七娘旁顾左右却看到了一位熟人富家娘子。

    富弼因母逝要丁忧的事,已是上表天子,不过如今人家仍是昭文相。

    十七娘自也听过富家娘子与王魁的婚约,不过有一日十七娘出席汴京某位官宦女眷的寿诞时,正好遇见了富家娘子,对方不知何故主动与自己相聊攀谈了一番。

    十七娘直觉地感到对方不是只是想与自己聊天而已。

    不过富家娘子倒很坦诚说起了自己已与王魁订亲的事,十七娘听过王魁的名字,知他如今是汴京数一数二的才子,倒是贺了她几句,不过富家娘子在他面前却直言相告,这王魁就是个攀高枝的,贪图得富家如今的权势富贵,说白了就是要人财兼得。

    对方如此坦白直接,倒让十七娘有些对富家娘子有些刮目相看。

    吴家与章越约定成婚的事,在汴京不是没有人知道。

    最后还道了句‘聪明男子喜欢走捷径的’。她言下之意句句都在用王魁来暗示章越?

    对此十七娘道:“不是司马相如写凤求凰,卓文君也能写白头吟啊。”

    说完十七娘看见富家娘子明显脸上一黯,然后便离去了。

    不过这几日王魁诱骗良家女子的事,弄得满京城皆知,这富家娘子竟丝毫不介意,还来此看榜。

    不过如今富家娘子也不覆面,即俏生生立在马车前,顿时引来无数人的注目。富家娘子也不避嫌,就如此站着任人欣赏。

    甚至有个轻薄男子上前与她搭讪谈笑,她倒也笑着与对方聊了几句。

    小桃不识得富家娘子摇头道:“谁家相公能娶这样女子啊?”

    十七娘看了小桃一眼,小桃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

    “这不比家里,说话谨慎些。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咱们看榜就好。”

    十七娘看了富家娘子一眼心道,莫非她不是为王魁来的?

    不久看榜的人回来了。

    一位跟随在吴安持身旁的管家飞奔而来,一脸喜色地道:“姑娘,章家郎君……”

    “吴管家,低声些……”十七娘出言吩咐。

    “是,是,”管家旁顾左右压低着声音道,“章家郎君高中……高中第二名啊!”

    此言一出,小桃已是掩住了嘴,满眼都是星星。

    其它左右的女使也是一副惊喜之色交织在脸上,看向十七娘的目光中满是羡慕嫉妒。

    至于十七娘戴着幂蓠,左右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见她没有言语。

    “姑娘……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啊。”一旁小桃拉着十七娘言道。

    小桃看见一点冰凉凉之物落在了自己手背上。

    这一刻小桃感到自己眼眶也有泪水闪动,又是想笑又是想哭,至于十七娘呢?

    “还好吧,要我说什么?嗯,倒是解气了。”

    小桃闻言忍不住大笑,有几个看热闹的人知管家看了榜问道:“省元是何人呢?”

    管家言道:“是江衍,兰溪人。”

    旁人道:“之前倒没什么名声。不过两浙路倒是出才子,只是不在京中扬名罢了。”

    “那第三呢?”

    “是个叫王魁。”

    十七娘闻言看向富家娘子那边,富家娘子那得知了榜上的消息,不过此刻她却没有丝毫喜色,反是向自己看来,神色复杂……

    小桃道:“姑娘,那富家娘子方才不时看你呢。”

    十七娘心底陡然一动,莫非她今日来看榜,不是为了王魁而来的。

    正当十七娘子想到这里,吴管家惊喜地指着前方道:“十七姑娘,章家郎君来了。”

    众人顺着吴管家所指的方向望去。

    但见一名青年方下了马车,那马车竟也是吴家的。

    对方虽着一身缊袍,但却是长身俊秀,脱于众人之上。

    这时候对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然后即往此走来。几名女使和婢女小桃都是笑着道:“姑娘,章家郎君来此了,咱们先避一避吧。”

    没错,章越也是于众人之中第一个看到了十七娘了。

    虽说对方戴着幂蓠,但那身形自己却是一眼看出,当然章越还认得她身旁的婢女小桃。

    不过眼见她们都是避至一旁。

    章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但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夜空无数繁星闪动,汴京街头马车穿行不休,贡院金榜前人声喧闹,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放声大哭,一幕幕的悲喜在身旁上演。

    章越一路走来,但见有人翘首远眺,有人连声叹息,有人手抚肩膀安慰旁人,亦有白发苍苍的狂喜失态下仰天喊叫。

    章越就如此在人群中穿行而过,一直到了十七娘面前数步,这才停了下来,一时之间似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心脏砰砰地跳得极快极快。

    而富家娘子则远远看着这一幕,她看见章越手足无措的样子,眼中顿闪过了泪花来。

    然后富家娘子对左右道:“咱们走吧!”

    “可是王家郎君还……”

    “谁等他来着。”

    章越在肚子里鼓捣了半天,方才言道:“吴家娘子,我之前在赴寿宴知道放榜了才赶来,这辆马车是令兄借给我的。”

    章越结结巴巴有些不会说话,没办法,看到喜欢的妹子就紧张的毛病,一直改不了。

    “嗯。”

    “省试时,你赠我的寒衣和笔,我都有在用。”

    “嗯。”

    章越有些不知所措然后道:“听说我好像……好像考中了,是,第二名。”

    “嗯。。”

    “好的,多谢。”章越感觉此刻自己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了。

    章越觉得脑子里蒙蒙的,也不知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那我去看榜了。”

    “嗯。”

    章越觉得对方怎么不说话,她也不知为何,好像不太上心的样子。章越有点失望,但觉得这女子应该是中意自己的啊,怎么表现得如此一点波动也没有,至少也要说一声恭贺的话。

    章越正要转身离去,却见对方幂蓠下似有什么亮晶晶的滴落。

    加之那细微的抽噎声,章越顿时明白一切。

    “吴家娘子。”章越忍不住近前一步,想要看清对方,却见十七娘退后了一步,并转过身去肩头微微耸动。

    “你莫近前来。”十七娘声音有些含糊,但章越听出对方真是方才哭了,立即自觉地退后一步。

    美人垂泪应该格外动人,可惜自己没看到。

    半响后,十七娘方才开口道:“你取了省试第二,我与两位哥哥自是都替你欢喜,但最后还有殿试,虽说自嘉祐二年来,殿试不作罢落,但未至最后一刻,还请章君万万不可懈怠。切不可因省试高第而疏忽大意。”

    “还有……”

    章越看着十七娘这身,他想到了二人当初在万叶寺看瀑布的一幕,对方当时也是如此打扮。

    记得自己当时十七娘自承自己好数落人的性子时,自己还替她未来的夫君担心了一阵,但如今看来正印了那句老话‘咱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想听你的恭贺之言一句没听到,反而仔细叮嘱起来了。这些话应该是准备了很久吧。

    我只想和妹子一起分享下成功的喜悦,不是听你长篇大论的。

    章越自觉的胸中好闷啊!

    肿么办。

    “多谢,章越记住了。”

    等至对方有些‘婆婆妈妈’地叮嘱完,章越万般无奈地道了一句。

    却听对方浅声一笑,章越听了这笑声,方才略微舒服一些。

    他见左右十七娘的婢女和女使皆远远地在外回避,又见对方双手交叠在身前。

    当即章越有些忍不住想握一握对方的纤手,上辈子咱还没怎么牵过女生的手,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滋味……咱们是有婚约的,妹子应该不会反对的吧。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一阵阵的冲动,在脑中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后一个念头战胜了另一个念头,正待章越要将念头化作行动时……

    “度之!”

    一人高声言道。

    章越回头一看万念俱灰,原来吴安持来了。

    实在是可恶啊!

    却见吴安持一到,既双手握住了章越的手,章越有些挣脱不得。

    “好个度之,省试居然得了第二,你可知方才我有多么欢喜么?”

    “方才看榜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多次,这才确信,几乎走不动路了,我是派管家先回来报喜,自己缓了好一阵这才来的。度之,你来了多久了?真有你的。”

    吴安持双手握着章越的手上下摇动,一脸激动之情。

    章越这一刻实在是郁闷极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子对我。

两百六十六章 捉婿

    面对吴安持的热情,章越也明白。

    以后二人是要为一家人了,自己要称他一声内兄了。不过这样太突然的亲热,还是让章越有些不舒服。

    特别是看到吴安持就想到了他岳父王安石。

    章越回想自己第一次与王安石见面,确实也表现的太过于利欲熏心,有些急切于要表现自己,大佬对于这样有企图心的年轻人能有好感才怪呢。

    这时候贡院的照壁前,人少了一些,章越当即前往看榜。

    章越挤进了榜前时,从头看到尾,第一名自是江衍,然后其下就书写着自己的姓名。

    章越两个字是浓墨重书写上榜单之上,然后在一旁用小字写着籍贯,家状等等。

    第三名则是王魁。

    ……

    其后章越看到了黄履的名字,第十名。

    章越舒了一口气,自己这位好兄弟可以陪着自己一起赴殿试了。

    之后还有一些熟人的名字,如韩忠彦也及第,那日与自己,黄履一并闲聊的刘奉世也榜单上。

    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他们定是看了榜了,然后不知哪里去了。

    不过这些人以后都是自己的同年,也是仅次于姻亲的官场关系。

    看完了进士科,章越又看向明经与诸科。

    明经诸科也是单独列出一张榜单,这里看得人却没有进士科那么多了。

    在明经科的榜单前,章越心底有些打鼓。最后章越上上下下找了半天,终于没有看到郭师兄的名字。

    章越长叹了口气。

    郭师兄此刻当如何失望难过才是。

    人生总是有些缺憾不够完美,但若是让自己知道陷害郭师兄的人上榜了,他定要让这人付出代价。

    章越想到这里,突有一人拍了自己的肩膀。

    章越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熟悉的面孔,他愣了愣惊喜地笑道:“舍长!”

    对方点点头,此人并非他人,而是章越初至太学相识的同舍舍长刘佐。

    “度之,恭贺你啊!”刘佐笑着看了榜单一眼道,“省试第二。”

    刘佐的言语既有高兴,也有些许感怀。

    “侥幸罢了,舍长你也参加了省试?我怎么不知?”

    刘佐摇了摇头道:“没有,自两年前我从太学返回家中,即是打理家业,作些营生,早已是放下诗书之事了。这不刚去一趟信阳军这才返回汴京。”

    “我从南薰门入城即听沿途的人说省试放榜了。我虽如今断了科举这条路,但心底还挂念着你们这些故人,即到此看一看,没料到碰到你,知道了高第的消息。”

    章越很是高兴,他想起当初向七及第,刘佐却不辞而别,等到自己及第了,他却当面向自己道贺,满是替自己高兴的神情。

    如今向七在仕途顺畅,但刘佐却也已经从商,当初的同窗们如今都走上了不同道路。

    章越闻言露出些许感怀之色。

    “好了,如今你可是高第,能在此碰到你贺一贺便是,改日再与你叙旧。”刘佐拱手作别,二人一个从商,一个以后要为官,一时难有太多的话说。

    “不敢当,那咱们改日再叙,”说到这里章越顿了顿,改日再叙有些空泛,这一般都是遥遥无期之言。

    他走了几步想说句,舍长当初同窗之情,我一直记在心底。

    但话到临口,章越又说不出来,就见的刘佐离去。

    这时刘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跟出数步欲言又止的章越一眼,然后笑道:“度之,我是真为你高兴。我虽不走这条路了,但前来看榜就是为了能与你道一句,今日之风光你足以当得。”

    “舍长!”

    章越点点头,此时此景不知为何人特别容易感动,当即上前搂住刘佐,奋力拍他的肩膀。

    十七娘与吴安持亦是眺望到这里,见到章越与同窗相拥的一幕。

    十七娘不由浮现起与章越第一次相识的场景。

    那日天寒地冻,大雪漫天,一名少年踏雪而来至借书……之中,少年边烤着被雪打湿的衣裳边认真读书,当时她心道,似这般用心用功读书的男子,定然会有个似锦玉一般的前程才是。

    这一日天地苍茫,雪若如禅,竟有痴如少年者冒雪而来借书,又有痴如少女者寻寻觅觅求一知音,从此那少年即在十七娘心底扎下了根。

    而如今当初这位当初借书的少年得偿所愿了。

    想到这里,十七娘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哥哥,我们回府吧!”

    吴安持一愣问道:“为何我们不等他么?”

    “方才已是等过了,如今当是他来登门了。”说完十七娘即上了马车。

    吴安持略一思量即是明白了,当即万分佩服妹妹的眼光见识,于是对左右道:“走,回府。”

    十七娘坐上马车后,看了一眼贡院前依旧不肯散去的人后放下帘子,随即吴府的马车在疾驰而去。

    章越与刘佐叙旧一番后。

    章越想着吴安持与十七娘还在等着自己,当即与刘佐辞别。

    不过当章越回到原处时,却不见了吴安持与十七娘不由一愣,这是咋回事呢?人到哪里去了?

    正待这时旁边有一名老者试探地上前问道:“敢问阁下可是章越章度之?”

    章越正琢磨着十七娘哪去了?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道:“我是。”

    当即那老者大喜道:“阁下真是榜上第二的章度之?”

    章越见他言语激动不由问道:“这是何意?”

    老者一见即握住了章越的手一脸大喜道:“果真度之,不知可否有空到寒舍一叙啊?”

    章越讶道:“这位老丈,我们素不相识吧!”

    “诶,郎君虽不认识老朽,但老朽对郎君是仰慕已久啊。特别是小女……更是倾慕啊!”

    “打住,打住,我与令嫒相识?”章越一面问道一面心底狐疑,这不是给自己整个仙人跳吧。

    这位老者仰天打了哈哈笑道:“郎君莫慌,老夫如今与你道来,老夫姓薛家居汴京,在马行街经营生药铺子多年,这家财没算没有个百万贯,但也有十万,如今年过半百膝下有一独女,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容貌也堪称倾国倾城,但老夫一直为小女相来相去寻觅不到如意之人,如今见了郎君……呵呵,正是乘龙快婿矣。”

    章越心道,原来是说亲的,要不要说得这么直接,这么**裸啊,简直如同交易一样。

    对此我是拒绝的。

    章越正要开口,老者已是抢先一步道:“老夫马车就在外头,度之请随我至家中叙话,皆有百贯钱财奉上!”

    说着老者指了指自家的马车。

    百贯啊!这可以啊。不如上门先看看姑娘生得什么样?

    不过,咱可是有婚约的人……章越摇了摇头,正欲推辞。

    这边又是一人前来道:“阁下可是省试第二章度之么?”

    老者一见当即慌了言道:“老夫先来的,尔怎敢如此?”

    对方是一位四十余岁中年男子当即道:“此事怎有先来后到之理,真是笑话。”

    说完对方看向章越道:“章度之,在下是于铭德,如今为大理寺丞,家父就是当今名声赫赫的于省郎,在下也有一嫡女未曾许人。小女性情贤淑良德,年纪与章郎君正好相配,真可谓是龙凤之配。”

    那老者顿时急了道:“怎可如此?章家郎君还请随我先上马车,来人。”

    说着这老者要招呼家仆强拥章越上马车。

    不过这位于铭德当即斥道:“章家郎君如今年纪轻轻即得高第,又是这般人才相貌,如何会与你这满身铜臭的贾奴谈婚论嫁,那不是自降身份么?”

    老者被骂后,当即大为不满,却又不敢反驳,只好谦卑地看向章越,希望他能答允。

    章越道:“多谢二位了,我如今实在无心……我有婚约……”

    章越说了一半,即被于铭德打断道:“章家郎君不必着急答允,但有一言我要先告知你,你以后入了官场就会知道,出身寒门在仕途上可谓是寸步难行,故而必须寻一靠得住的助力才行。”

    这边于铭德说完,那边又有人道:“这位是章度之郎君么?我家老爷想约你一见。他说若是你答允了婚事,可出五万贯嫁妆!”

    章越瞠目结舌,当初自己在浦城相亲时,媒婆说得还只是五百贯,如今自己这身价也如二师兄般见涨了不成。

    这边十数个人围了上来。

    章越一听大约条件,好家伙,各个都是了得啊。

    先是拼家世门第,反正是有一个鄙视链,商人最底层,其次武将,最后是皇戚官宦。

    皇戚虽是显赫,但官员都不喜欢与他们结亲。

    官员也看家世,官品级大小,清贵与否,这些条件差不多了,然后是拼嫁妆丰厚。

    难怪说是汴京官宦显贵人家的女子难嫁,那是一点也不错啊。以往都是殿试放榜后来个榜下捉婿,如今好了,这才省试呢。

    但新贵人们也是挑挑拣拣,大宋有句时兴话叫‘天子门生宰相婿’。

    天子门生就是进士,也就是当了天子门生宰相女婿,也就是一个读书人毕生追求了。

    十数人对着章越自报家门,章越说自己有婚约在身,居然无人相信,后来说得烦了,直接动手硬抢。

    章越拉扯不过心底大骂,这还真是咱大宋榜下捉婿的陋习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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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