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六十七章 媒人
次日,也是原定放榜的一日。
汴京却半夜下起了雨。
雨不大,但却是汴京开春后的第一场雨。
连绵丝雨落地无声,甚至地上也没湿几分,汴京人家直到出了家门方觉昨夜下了一场春雨。
但不久雨却越下越大,耳边但听哗哗响起,屋棚瓦片叮叮地响作好听的雨声,而百姓们则一个接着一个,挨家挨户去报喜。
有了这场春雨,汴京远近的春旱终于可以稍稍缓解了。
不少将这场春雨尽归于天子往太一宫祈雨,也有人莫名此功德归于省试放榜之喜。
这一榜新进士,令天公喜矣,故降下这场春雨来贺之。
如今章实的家门前,却另一番景象。
因住在窄巷里,车驾远远即是停下,然后不少人打着伞上门来,其中大多都是发髻上扎着黄色带子的妇人。
这样的装束便是媒婆了。
一早来,章实家里如此媒婆来了好几个。
榜首江衍在老家已是成了亲。
榜三的王魁是宰相富弼的侄孙女婿,前段还传出勾搭良家女子的事。
如此榜二的章越成了媒婆眼底的金子,即便章家已向他们吐露章越已有婚约在身了。
一个是年轻,才十七岁,二是相貌好,三是寒士。
前两者好说,寒士为何成了优势?
寒士说明之前门第不高,所谓的婚约很难有个门当户对。若之前是小门小户的女子,如今章越为省试第二,还是未来的进士,那么正是身份有高低的时候。
故而不少媒婆贪着这花红谢礼十分不厚道地来此一试。
章实推说章越有婚约了,她们便问是哪家姑娘,下了庚帖了没有?
章实不肯说哪家姑娘,又言没下庚帖,她们便作实认为章实是拿话推搪,于是更不肯走了。
不过章实却不好说,这虽有了婚约,但不过是口头约定,这终究还没有下庚帖呢。
章实来汴京时章越一再交代,不可以与外人说。
章越知章实是好显摆的性子,估摸自己不和他说,这亲事会传得整个汴京城都知道,故而叮嘱再三。章实倒也不是坑弟弟的,虽很想说,但最终还是守口如瓶了。
如今媒婆上门追问是哪家的姑娘,章实想起章越的话,一时也不好直言,当即被媒婆们当作了这婚约是子虚乌有之事。
故而章实的麻烦即是来了,被一群媒婆堵在家门口。
好容易送走了众媒婆,章实一回头却见堂上还坐着一位三十来岁容貌普通,但甚精明能干的妇人。
章实见了对方忙道:“这位娘子,方才我也是说了,舍弟真已定了婚约,实在是不堪抬爱,娘子请回吧。”
但见对方笑了笑道:“这位官人误会了,我不是来说媒的,我来代你们说媒的。”
“代我们说媒?”章实一愣。
但见对方拿着团扇往章实肩上一拍道:“你方才说已是定下了婚约,但还没递庚帖,那么既是如此也没请媒人上门说亲吧,如此可让奴家代劳么?”
章实一愣,昨日章越及第后狂喜一夜没睡,今日来了个媒婆堵门,令他倒是真的一时没想到这事。
但章实见对方难免狐疑,这提亲的事你能么?
那见媒人轻摇着团扇道:“奴家姓庄,当初也是大姓旁支,如今也是没落了,操持起这行当来。不过汴京城里达官贵人家,我平日没少走动,就算有些没去过的,也知门朝那边开。不敢说是包说包成,但这汴京城中各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闺阁女子也多是听过我这庄大娘子的名声。”
“如今我虽不知你们章家定得什么婚约,但有一句话说在前头,若是商贾人家那就罢了,请我我也不说,免得日后坏了我的名头。”
章实不由问道:“这是为何?咱们官员与商贾结亲的可是不少啊。”
庄大娘子笑道:“旁人可以,你家郎君却不可。”
“为何啊?”
庄大娘子道:“你家郎君省试第二,那文章才学定然是极好的,日后势必要入馆阁的,但要入馆阁最好不娶商贾家的女子。”
章实与一旁的章丘对视一眼,章丘道:“似有如此听说有这一回事,但不知从何而起。”
庄大娘子笑道:“你这有所不知了,这还是欧阳学士定的规矩。”
原来确有其事,宋朝前期官员贪图商贾的钱财,与之结亲实在不少,甚至还有两位宰相争娶一位有钱寡妇,将官司打到了皇帝面前的事呢。
也因如此官场风气有些败坏。
庆历三年召试馆阁时,有一位叫的凌景阳官员馆试合格,但欧阳修却站出来说你这个人不能入馆。
理由就是凌景阳与在京酒店户孙氏结婚。欧阳修在奏疏里说‘推此一节,其他可知,物论喧然,共以为丑’。
意思就是冲你这结婚对象就知道你这人人品不怎么样了。
此事后来还被细扒了一阵,凌景阳当初为了求娶孙氏,怕对方嫌自己年纪大,于是谎报年龄,自匿了五岁。
直到凌景阳与孙氏成亲之后,得知女方竟也谎报了年龄,女方更过分,居然隐匿了十岁。
此事被汴京人上下传为了笑话,连宋仁宗也是拍案大笑。
听这庄大娘子细细一说,章实章丘都大涨见识。
当即庄大娘子即告辞离去了。
章实章丘回到内房与于氏说了提亲的事。
章实道:“当初说好了中了进士再定亲,但三哥儿这不还没殿试么?但我看这事是不是要早定下,若是不然,我看这几日汴京的媒婆都要把我们家里这条门槛都给踏破了,如此传出去吴家还以为我们有什么别的心思,最后落了个埋怨。”
“说实在咱们家都是实诚人,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事办不出来,我看这庄大娘子倒是挺好,不如请她作大媒替我们到吴府上门说亲好了。”
于氏也正为章越中进士欢喜,如今听了章实言语于是道:“庄大娘子倒是个细心人,不过此事咱们还不好拿主意,还是问过了二姨再定夺,此外也要问问叔叔意思。”
章实道:“诶,三哥一贯听我的,此事咱们二人定夺就好了。”
于氏道:“之前在老家还好说,但三哥这一路至汴京,解试第三省试第二,如今这番见识肯定是胜过我们二人多了,咱们怎么好替他做主,还是问问他的意思才是。”
章实道:“再如何他也是我一手拉扯大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是变不了的,不过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溪儿怎么不见你三叔回来。”
章丘道:“三哥省试第二,太学里的同窗们肯定是要好好贺一贺才是。料想在哪里喝酒吧。”
章实道:“诶,这不早回家里,还要派人给老家宗祠报喜呢。想当初因我家是寒族,二哥三哥连族学也不得入。如今两个哥儿都中了进士,同族之间哪个敢如此看我们,消息传至老家,不说是旧的街坊邻居,同族亲戚,咱们章家列祖列宗在上也是颜面有光啊!可惜不能亲自回家一趟。”
于氏斥道:“省省吧,还好在汴京,若在老家你不知又要散多少钱财了,又有多少人来沾咱们家的光。想想当初咱们家离开浦城时,又有多少你当初接济过的人念着你的好。要不是你将家底都挥霍干净,咱们家犯得着来汴京寄人篱下么?要不是三哥儿黄榜提名,好不容易出息了,咱们家咱们家……”
说着于氏边说边哭了起来。
章实听了倒有些愧疚道:“娘子今日大喜的日子,三哥省试第二,如何也该高兴高兴,你怎数落起我来了?”
“不说能行么?亏你还有脸说什么照拂了三哥,还将昔日恩情提起来反复说,家都被败光了,以后……”
章实当即抽身道:“溪儿随我去逛逛,采买些东西分给街坊邻居。”
章丘脸色一变道:“爹,你还来啊。”
“不值几个钱的。反正这家里的事我是不管了,都给你娘管去。”
“我管又如何?”于氏道,“叔叔给咱们争得了这天大般的荣耀,我们为他作些许事算得什么,你让人备车,我这就去找二姨商量。”
章实章丘闻言都是大喜。
当即于氏坐着马车即到了章府见了杨氏。
杨氏一见了于氏即边是笑边是流泪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于氏陪着流泪道:“是啊,我知三哥儿省试第二,欢喜得一夜没睡。”
杨氏笑着落泪道:“这长嫂如母,还不欢喜么?如今越哥儿他熬出头来了,我也是替姐姐姐夫高兴,两个儿子中了进士,他们若泉下有知,不知该多欢喜才是,可惜啊,可惜啊。”
于氏心道,你这不还分走了一个么?
不过于氏忙劝道:“二姨你这身子不好,莫多流泪。”
杨氏拭泪道:“这高兴得无妨,但我昨夜也是一晚上没合眼,若不是这身子骨不好,我早去你们家里坐坐了。你今日上门来有要事与我说吧。”
于氏点点头。
当即二人坐下,于氏帮着杨氏捶肩,杨氏笑道你这手艺还没拉下。
于氏一面帮着杨氏垂肩,一面将一大早十几个媒婆上门打探章越婚事的事说了,她担心如此下去,吴家会不会以为章家发迹了,要重新议亲,如今来请杨氏拿个主意。
杨氏笑道:“越哥儿是省试第二,殿试再高第,日后不说京朝官,就是馆职也可。最要紧是越哥儿不过十七岁,这宦途有几十年那么长,难怪你说有了婚约,也推不走这些媒婆。除非把吴家搬出来,不然谁也不信。”
“不过也怨我,近来身子不好,要不然此事应是我出面张罗才是。我看既是如今这么多媒婆上门,咱们家再不拿个说法,不仅吴府那边,保山欧阳学士那也没法交代。不过说亲的事还是再三慎重……”
于氏道:“二姨为咱们家操心这么多,我们一家上下都是感激你的,但咱们是小地方出来的,汴京官宦人家结亲的事我们一窍不通,万一有什么疏忽的闹了笑话……如今越哥儿的事还是要你来拿主意才是……”
杨氏笑着道:“你可是担心我对越哥儿婚事,不肯帮忙?故出面来求我?”
于氏迟疑道:“我哪里有……”
杨氏道:“越哥儿好歹是章家子弟,不论他与惇哥儿如何,到底是血亲兄弟,就算二人不相认也无妨,只要越哥儿中了进士结亲于吴家,不止是我们,咱们章家和族上下都可跟着沾光,更何况我还亏欠你们家的。”
于氏闻言松了口气道:“二姨这是哪里话,你哪有亏欠我们的。”
杨氏道:“我不是不上心,但如今顾虑却不是在此。你说没错,汴京官宦人家结亲本就规矩极多,甚至议亲个两三年也是常有的事。”
“不说其他,就聘礼多少,嫁妆多少这一项,两家因此谈崩的就不在少数。还有我们章家如今是要发迹了,但吴家更是显贵,人家还是宰相门第。虽说吴家先看中了咱们越哥儿,但是男婚女嫁,毕竟是咱们要出面求娶人家姑娘的,故而礼数上是一点也错不得。万一哪里不是,就易让他人挑礼。”
于氏连连道:“是啊,二姨,我就是如此担心,生怕哪里作得不好,哪不是负了越哥儿么?”
杨氏笑道:“无妨,毕竟吴家真是相当看重越哥儿的,咱们是什么家境,人家也是一清二楚,就算有些作得什么不好,人家也不会如何。但咱们替越哥儿操办的却不可这么想,你想两家这是秦晋之好,天作之合,吴家老爷赏识越哥儿于寒微,越哥儿不负所望中了进士,这传出去一段佳话。若是因作得哪里出了差错,令他们夫妇二人日后心底生出芥蒂来,那就是我们的过错了。”
于氏道:“二姨这话说得我心坎里了,这当家主母不易啊。”
杨氏道:“你放心,能操持我会帮你操持,但唯独有一事,那就是上门说亲的媒人,我倒一直拿不定人选。”
于氏想到这里,于是将庄大娘子的事说出。
杨氏闻言笑道:“这庄大娘子,我也听过她的名声,虽说花红谢礼要的不少,但经她的嘴说谐的婚事还真不少,之前还担心请不动她,如今真是赶巧了。”
两百六十八章 闺阁议论
汴京这场迟来的春雨依旧在下着。
不过即便下雨,吴府上的下人们仍是出入繁忙,望去一张张乌蓬蓬的伞盖穿行在白墙黑瓦之间。
一把涂抹了丹青水墨的油纸伞,经过了重重亭台楼阁,来到高宅大院的深处。
主人家收了伞递给了身旁的婢女,拍了拍衣裳的雨珠,抬头看了一眼天井中飘飞的雨粉及正淅淅沥沥滴水的屋檐后,这才走进了闺阁中。
“姐姐你来看我了!”
十七娘见了吴氏一脸笑容迎了出来。
“是来与你和母亲,还有两位嫂嫂道贺的。”吴氏笑着言道。
一旁堂上李太君及长媳范氏,次媳王氏都坐着一旁。
李太君笑道:“你好歹是来了,我们都坐着说了一早上了,还问着十五姐儿什么到,哪知你却先到了。”
十七娘腼腆地道:“母亲,姐姐,别说了。”
吴氏笑道:“还端着呢?”
十七娘笑了笑。
吴氏上上下下打量十七娘,然后叹道:“没料到,章家郎君第一次省试即是高中,还取了个第二回来。你可真是有福气的。”
“哪里是爹爹的眼光好才是。”
李太君接过话道:“方才还说呢,这里不得不佩服老爷的眼光。如今章家郎君中了进士,我也放开话来说,老爷当初来来回回察看过不少次章三郎君的底细,最后才定了这婚约。”
“譬如章家郎君什么出身,拜在什么老师门下,他平日在太学如何,同窗之交游,读书之刻苦,甚至连去过青楼几次都一清二楚。”
说到这里,众女眷们都是笑了。
“老爷还常说章三郎君目光炯炯,像极了他当年的样子。要知道老爷是十七岁那年中进士,正应了老爷的话,章三郎君也是十七岁中进士,可知老爷眼光多么了得,连这都看到了。”
众女眷们闻言都是佩服之至。
范氏道:“我记得爹爹不是还常常念叨着一句话,什么家世门第田财不如人品好,家风好么?”
李太君更是高兴道:“不错,其实这些话大家都知道了,不过就是瞒着不与你们提,我如今也不用瞒着。”
十七娘在旁笑着,这时二嫂王氏凑近十七娘道。
“其实不止这几句,我听持郎说过,爹爹还说别看如今咱们与章家结亲是低嫁了,但不出二十年,就凭他们两位哥儿的出息,还要仰仗人家呢。”
“都听说女儿家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可爹爹竟为了新女婿贬起自家的儿子了。”
十七娘一愣见了二嫂倒一片善意,当即道:“不敢当二嫂。”
吴氏也到二人身前道:“你们说什么体己话,十七,听说你昨晚看榜见了章家郎君了?”
“姐姐知道了?”
吴氏道:“见了一面,你可有问他既是中了进士,那么按着之前约定,他可打算何时来提亲?”
十七娘道:“我何时问了这句,看了榜后,即是散了。”
吴氏闻言,略有所思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要他自己上门提亲。”
十七娘道:“约定是约定,总没有女儿家求嫁的道理吧。若是章君另择婚事,我也不会说什么。”
“他敢,”吴氏道了一句,“我与你姐夫先不饶他。”
顿了顿吴氏又笑道:“不过就凭他送你这对玉簪,就知他不是负心之人。”
十七娘闻言抚了抚头顶的玉簪,笑容到了眼底。
二嫂王氏闻言,也终于明白为何十七娘首饰那么多,但这些日子却一直将这牡丹玉簪戴在头上。
“不过还是多个心眼,我来前听说昨日有半个汴京的媒婆倒是都去章家提亲了。”吴氏言道。
十七娘不由讶然。
王氏安慰道:“十七放心,汴京真正的达官贵人里不少知道你与章家郎君的婚约,如今往上凑的多是些不知根底的,看看能不能捞个状元或榜眼探花女婿的。”
不过吴氏仍是大是愤慨还道:“或也有些浑水摸鱼的未可知。”
“你可知咱们汴京这些妇人平日闲得就爱嚼舌根,之前知你婚事没选那刘几,一群人笑话咱们家短视,爹爹识人不明,如今倒好章家郎君得了省试第二就有些好事的人编排话来了,眼红嫉妒于你。”
吴氏说到这里,不好往下言,她倒是听了几句,说吴家好野心好算计,要用庶女换得一个状元女婿,如此买卖真是赚大了。
十七娘则心想,之前她与章越婚事为自家亲戚所知时,倒有不少亲戚说了几句闲话,大意是此婚事不配或是吴充夫妇有意刻薄庶女,想着嫁给寒门子弟可省却些嫁妆。
但如今……
吴氏又对十七娘言道:“你可知昨日榜单一出时,就有人从贡院里传出消息,说主考官要排名省试名次时,却见窗外飞了十数只彩蝶,盘旋于你家章郎的卷子上。”
“甚至还有数只,不偏不巧正落在你家章郎的名字上不去。考场上所有考官都看见了,引以为奇观啊!你说到了殿试之上……”
一旁李太君与范氏听了都不由问道:“竟有此事?”
吴氏点头道:“千真万确,如今京城里倒是传开了。”
李太君她觉得,章越这女婿越来越出乎自己意料,他这般年轻如果能考中进士就好了,哪怕是最后一名也成。没料到章越不进考了省试第二,且还有如此奇遇。
至于范氏看着十七娘,也是感叹自家公公的眼光为何如此好,十七娘为何如此有福气。
这时范氏开口向吴氏言道:“姑爷不是与章家郎君交好么?不如探探口气,问他什么时候上门提亲?”
吴氏看了十七娘一眼,这话真得要问么?
吴氏推道:“我家官人一问,章家郎君十有**知道是我们吴家的意思,如此让咱们家脸面往哪里搁呢?”
“倒是嫂嫂,你的侄儿不是章家郎君的同窗,又是至交好友,若是他相询不会令他起意吧。”
范氏也是为难道:“我那侄儿也不太会说话。”
最后李太君道:“哪怕人家当了宰相,但我们吴家也不会求嫁女儿。但我看得准,那章家郎君是明白事理的人,大可信得过。”
此刻内廷之中。
翰林学士王珪权知贡举,以及同知贡举翰林学士范镇,御史中丞王畴同在殿外等候。
如今省试已毕,他们来至殿中向天子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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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六十九章 科举与寒士
自下过雨春雨后,王珪料定天子赵祯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故而选在此时来见驾。
这也是王珪侍驾多年的经验,挑一个天子心情舒畅时面圣。
而且王珪还非常知分寸,省试之后这两日,一直有省试及第的士子前来拜会,想要感激对方的‘录取’之恩。
不过王珪一概回绝并言,国家悬科取士,为官择人……自己也只是禀公衡文,绝没有恩出私门之意。
王珪此举也是宋太祖赵匡胤定下的规矩。
士子不许称贡举官为恩门,师门,自己不许自称门生,一改唐朝开科举以来的陋习。因为省试是天子的恩典,同时宋朝还确立的皇帝主试的殿试制度,故而从此以后进士都自称天子门生。
用宋太祖的话来说,昔者科名多为势家所取。朕亲临试,尽革其弊。
究其原因,还是士庶之别,宋朝打击隋唐以来的门阀政治,用人之柄操之于上,实现了从寒门中取才。
王珪这一点上,分寸把握得极好,省试之后,拒绝一切考生拜访,将取士之权尽归于天子。王珪还张贴了一张告示在府门前,将谢绝及第考生私谒的事广而告之。
做好这两点后,王珪这才带着省试榜单的副文上禀天子。
如今殿上四面开轩,帘子都是打起,任凭一些风雨吹入了殿来。
至于天子赵祯穿着一身淡黄色的素净袍子,正于殿中书画。
天子是心情好时书画,心情不好时也书画,这是他排解情绪的方法。
王珪见天子装饰,知道天子生性俭朴,不喜欢奢侈,一件衣裳常穿得十分破旧了,仍穿在身上。
如他这身素净袍子,已是他数年见驾之中第三次看到了。
此外赵祯时常处理政务至深夜,有一次很想喝羊肉汤,但饿了一夜就是没说。曹皇后知道了就问为什么不吩咐御厨置办。赵祯说他今晚喝了羊肉汤,御厨就会夜夜置办,一年下来要宰杀数百只羊,自己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有次赵祯重病,王珪等随宰相文彦博等人频繁入宫侍驾,却见天子所居一切御幄,裀褥皆质素暗弊,很久都没有换新的。
赵祯时常告诫宰相,这些都是民脂民膏,朕不敢轻费啊。
伴驾多年,王珪见天子如此俭朴有些感动,但他随即正色道:“臣等向陛下覆命。”
赵祯头也不抬道:“王学士,你看这场春雨如何?”
王珪朝外看了一眼道:“回禀陛下,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王学士说这是一场好雨,朕亦认同,”赵祯UU小说不停又对范镇道:“范学士,听闻你为同知贡举后,令自己的侄孙不可赴试,要如此避嫌么?”
范镇道:“老臣为陛下所托,出任同知贡举,自是不敢徇私枉法。我这侄孙让他迟个几年再考也是无妨,朝廷贡举才是大计。”
“若朕没有记错,你的侄孙是叫范祖禹吧!”
“回禀陛下,正是。”
赵祯道:“这可难办了,若朕还要用你为下一科贡举,难道让你侄孙再等一科么?”
范镇坚决地道:“再等就再等吧。”
闻范镇此言,王珪不由看了对方一眼。
赵祯最后勾勒数笔,然后搁在一旁,对范镇言道:“朕信得过卿家的公忠,也想朝廷多几个似卿般的忠臣,下一科让他来吧!”
“老臣领旨,谢过陛下恩典。”范镇动容言道。
说话间王珪捧过省试榜单,由赵祯身旁两名内侍展开呈现在天子面前。
天子走到榜单面前看了一遍,然后言道:“都是一时名士,实至名归,几位卿家,这一科给朕取了不少贤良,日后都是本朝之栋梁啊!”
有了天子这句话,三名考官都是大喜。
王珪言道:“陛下苛求贤才之心,为天所感知,故而此番省试可谓千人兢进,万头躜动,天下贤良争相从四面而来欲报效陛下,这非臣等之功,实乃儌天之幸。”
赵祯又与几位大臣细问省试详则。宋朝历代皇帝对于取士都非常上心,赵祯更是如此,这是祖宗之法,将用人权柄操之手,同时革除势家掌握用人之权的弊端。
问了一番后,赵祯笑了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朕听外廷说有个士子卷上飞了一群蝴蝶,逗留不去,反复落其名上,此事可是真的?”
王珪心道,这莫非不是天子你刻意为之么?
王珪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这乃我们几位考官亲眼所见。”
赵祯问道:“是哪一人得群蝶所顾?”
王珪道:“回禀陛下,是此番省试第二章越。”
王珪之前点章越为省试第二。是他有意为之的。
若自己点了第一,如何对得起天子那花蜜糊名呢?故而他自己必须将此番权利留给天子。
但如今听来,似天子凑巧为之,而不是故意的。
王珪心道,自己误会了天子的意思不成?
王珪决定如实道:“之前范学士要将此卷置为落卷,但王中丞却力主置为头名。”
“为何有此争议?”
范镇出面讲述了章越策论直言情由,赵祯道:“君子言不出位,范学士倒是言之在理。”
王畴道:“陛下,这章越就是之前成三字诗的读书人,之后两度推辞出身,依臣看来,此子年轻气盛,不免所言迂直,但也是念其针砭时弊之心,若各个奉行言不出位,朝堂上如何听得真话?”
赵祯道:“朕记得他那份辞疏,草民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他三字诗以及文章,朕还记得,此人是有文才且知恩的。当初朕要赐他一个出身,如今看来是屈就了,他真乃郇公族人么?怎么家贫至此。”
王畴道:“回禀陛下,这章越虽出自浦城章氏,乃章文简公同族,不过却是出自疏族,少年时家贫读书难以为继,故曾替人佣书为生,是真正的寒门子弟。”
王畴想到科举的目的在于选拔寒士,打破从隋唐至五代时门阀之垄断。
不过这寒门范围稍稍有点宽,比如王安石,欧阳修这样父亲当官的也算是寒门。
而章越如此则更货真价实些。
更不用说那首辞同三传出身疏,天子看来很是喜欢,否则也不会随口诵出。
王珪道:“不仅是章越,这一次省试前三,江衍与王魁,以及第十黄履具是出身寒门。”
譬如宋朝的状元,默认都是授予寒门子弟的,故而有‘不取官人子弟’之说。那么殿试的状元其实多半在这省试前三名之间了。
范镇突道:“王学士可知,这章越娶亲否?”
王珪稍一犹豫,尚未答复。
赵祯笑道:“哦,朕看家状,此子不过十七岁,这么早就定亲了,不知何人如此有眼光?”
范镇回禀道:“回禀陛下,若老臣打听的没错,章越与现任淮东转运使吴充早已定有婚约了。”
王珪,王畴不约而同地看了范镇一眼。
“是吴充啊。”赵祯闻言略有所思。
范镇则道了一句:“陛下,所谓寒士也非真寒士。”
王畴则道:“省试第三名王魁,范学士原意属为第一,但他与昭文相公之侄孙女定亲,如此也不可称为寒士?”
范镇作**言,赵祯笑道:“王学士如何看?”
王珪道:“回禀陛下,当初富相未及第时,不也被时相晏元献公赏识作了女婿,这古往今来都不缺伯乐啊。”
赵祯点点头道:“朕看省试之文章,章越,王魁,江衍这三人皆高于他人一筹。说来富卿,吴卿识人于寒微,嫁之以女,朕还佩服她们选女婿的眼光呢。至少朕是倒是远远不如他们的。”
王珪见赵祯突而黯然,都知道他是想起了他最钟爱的福康帝姬。
福康帝姬陪伴宋仁宗最久,是他最钟爱的女儿。因为宋仁宗一直对生母愧疚,故而对娘家人一直很好。后来将福康帝姬被天子做主许配给了生母的亲弟弟李用和的第六子。
不过二人婚后却极为不和,嘉祐五年时,福康公主突然夜奔回宫,向宋仁宗哭诉驸马对他如何如何不好。
不过夜启宫门之事,遭到了司马光,王陶等谏官的严厉批评。
宋仁宗迫于言官的压力,不仅不能替女儿出头,对驸马进行处罚,而是责罚了福康公主,将她身边人尽数遣散。
福康公主大受刺激,数度自尽不成。宋仁宗知道后伤心欲绝,此事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王珪三人不敢再言,却见宋仁宗已是缓了过来道:“两位卿家取士皆秉持公心,朕是知悉的,你们不必再争了。”
范镇,王畴闻言皆是为御前争执表示失仪,然后三人退出殿外。
王珪辞别天子后,即去了欧阳修府上。
省试放榜后两日。
章实让章丘去找章越,却得知对方并不在太学中,也没有与太学里的同窗去喝酒交游。
甚至同窗们也不知章越到底去了哪里。
原来章越这两日哪也没去,而是住在太学附近,当初吴家给他安排的宅子里。
章越省试及第前,去这宅子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
但及第之后,章越却哪也没去,甚至推却了同窗们之间的应酬,与黄履一并在此宅里安心备考殿试。
殿试是定二月二十七日。
在这之前,还有二十余日的功夫。
自嘉祐二年殿试不作罢落以来,不少进士考生都对殿试不以为然。
没错,殿试是一般不作罢落,但若考生真要作死,那也是拦不住,好比在卷子里辱骂皇帝,谁也救不了你,肯定作退落处理。
还有一等就是第五等。
众所周知,殿试后所有考生还分为五等。
第一二等,授予及第。第三等授予出身。第四五等授予同出身。
不过殿试不作罢落后,改为第一二等为及第,第三四等出身,第五等则同出身。
其中第五等还有文章写得实在太差,出了大纰漏,比如不小心写了皇帝名讳等等,还是会作罢落的。
不过这样可能性,对于考过解试省试的读书人而言还是太小了。
因此不少考生都觉得已是将进士功名收入囊中了,这几日在外通宵达旦地游玩,出入于青楼之间。
十年寒窗都是压抑坏了,如今放松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章越与黄履却闭门不出,在此处读书。
游嬉什么都可以,现在离殿试只有二十多天,十年寒窗都过来,还在乎这几天么?这一次再努力一把,也算是为自己读书生涯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至于当了官后,如果不是那么有追求,章越想是可以放飞自我的。
以宋朝官员的高俸禄,章越完全可以体验到什么是财富自由。对于一个毕业后整天996的小民来说,谈情怀和理想,是不是在作梦?
可惜章越是穿越者,穿越者之痛就是你会知道这个民族几十年后会遇到什么,公元多少年是靖康来着?
章越虽藏身读书,但礼数却丝毫不缺,他让唐九给章衡,陈襄,欧阳修等人都带了信,言自己正备考殿试,等殿试之后就登门拜访,感激这么多年的栽培之恩。
还有王安国王安礼兄弟,卢直讲,曾巩,苏洵,韩忠彦,文及甫等等也一一去了信。
这么多人要章越一一拜会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好来个短信群发了。
陈襄,欧阳修,章衡都是很大度地回了信,并传授了一番自己殿试的经验。
期间唐九代章越回家了一趟后,章越得知自那日自己被榜下捉婿后,自家被汴京的媒婆几乎踏破了门槛。
章越闻之消息也是感慨,此刻心情可以用两句诗概括。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这句好理解。
还有一句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万千花丛之中,我只取牡丹一朵,至于其他花朵既是不取,有何必流连再三。
人常常对大事警惕再三,不会犯错误,却往往却在小事上马失前蹄。
之前吴家对章越礼敬有加,如今自己得了势,即便自己没有悔婚的打算,但若因许多达官贵人上门提亲而沾沾自喜,一时掂不清自己的分量,而在此时稍显犹豫,露出待价而沽或借此打压妻家的心态,都是对人的不尊重,让吴家从此将自己给看轻了,不仅辜负了吴充对自己的赏识,更对不住十七娘对己的爱慕。
章越此心早已是定下,这时候自己让吴家安心,也是免除后顾之忧,方能全力以赴准备殿试。
章越与黄履住到这里就是提早给吴家一个交代,让他们安心,如今更是托给兄长,二姨商量上门提亲的事。
章越拿定上门提亲的主意,而自己则当了甩手掌柜。
不是自己不上心,而是如今没什么比准备二十多日后的殿试还要紧的。
两百七十章 逛逛
而章越,黄履二人为赴殿试,在吴家里闭门读书了数日。
吴府派来的管家,下人都知道章越如今已是省试第二了,那就是府上的准姑爷了,难得他如今住在这里,那还不得捧着啊。
为了伺候准姑爷,以及准姑爷的好朋友,吴管家等上下是想尽了各种法子。
反正除了不能以酒色娱之,章越与黄履各种需求都是满足。
比如章越是南方人,吃不惯北食,那吴管家就请教府里的老人,变着方的作些闽浙各路的菜色。
章越每日一起,即有下人烧了热汤,供之洗漱,还有下人给他穿衣,扎发髻。章越打扮清楚后先喝了茶漱口,然后捧着书读了半个时辰,这才吃早饭。
章越,黄履到了饭桌前坐下,似如煎宽叶儿茶,枣糕,胡桃肉,蒸卷儿,糟姜等等摆上桌。
吃了早饭后,章越在府里流个圈,与黄履交流一下读书的心得,聊一聊天,然后又回房作功课,每日一篇诗一篇赋,一篇策或论都是雷打不动。
写完后章越与黄履对各自文章评论一番,然后就是吃午饭。
汴京的市井人家都有吃晌午饭的习惯,不过太学里只是一日两餐。
不过晌午饭只是一些主食,是早晚饭之间的过度,故不太丰盛。章越略吃了些后,即去屋里昼寝,至于黄履则回房歇息。
章越睡了一两个时辰后才会起床,然后与黄履出门遛个弯,再回房沐浴。
一日最为期待的是晚饭,嫩鸡肥鹅,肥鲊鲜鱼皆有,最好的当属辽国的黄羊肉,章越最喜欢拿来沾蒜泥大快朵颐一番。
吃过后再读书,一般章越都会在二更天时再休息。
二月,春雨方歇,都人即出城继续游春。
汴京城外春光十里。
不少士人呼朋引伴,驾着车马出游。
读了几日书,这天捡了天色不错的日子,二人结伴前往城西内城的二相公庙一趟。
这京师的二相公庙,是每位来汴京举子必去的地方。这里祈梦,占卜极为灵验,甚至比大相国寺的名气还大。
至于这二相公时何人?
众所纷纭,不过大体上还是推为孔子的两个学生子游和子夏。
子游为武城宰,子夏则聘列国,倒不知二人何时有相公之名。二相公庙在入京赶考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此庙灵异甚多,不胜载,于学子问得失,尤应答如响。
所以到了省试殿试之前,二相公庙尤为香火鼎盛。
章越与黄履一早前往,顺路路经京师有名的万家馒头店时,还买了两个馒头,边走边吃。
二人到了内城城脚下的二相公庙,见来求拜的士人着实不少。
宋人普遍相信科举之事,在乎于命。有时候任你文章可以盖世,但运道不好就是中不了,但有时候你屡试不第,在万念俱灰下,作了一个奇梦,然后去勉强试一试,结果就中了。
宋朝不少读书人流传着这样的科举故事。
比如一个年轻人名叫杨某,去二相公庙祈梦。在梦里看了进士榜单了,上面没有自己的名字,却有一个同姓名为杨证的人。
于是这人立即改名为杨证,结果一考果真就中了。
还有就是做梦梦到考题了。
一个读书梦见家里供的伍子胥,连续几天都托梦让他看一篇文赋《光武同符高祖》,这名考生照着办了,最后考题正好考得是此赋前两句,最后此人得以高中。
如今二人到了二相公庙,拜了子游,子夏两位相公,然后将钱置于两位相公左右童子手中。庙里僧人吩咐二人在庙里住上一晚祈梦就可以了。
章越和黄履都是一笑,这僧人又道:“不过祈梦之说还是空泛,尔等平日最要紧的还是行善积德四字,现世行善,即便今科不第,也可留给子孙。若为不义之事,即便到手的功名也会失去。”
章越,黄履都十分恭敬虔诚地听了僧人一番劝告。
黄履问章越信否,章越言道:“怎么不信?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你看人命运风水,你出身如何,生来聪颖与否,生在哪里,这些才是最要紧的,但我们都做不得主。”
“故而能事在人为的,也只有积阴德和读书了,这积阴德还在读书之上。做人能孝顺父母,照顾妻儿,甚至有时候劝人良言一句,一辈子不为不义之事,这些比你读了多少书,当了多大的官还要紧。”
黄履点了点头,然后二人信步逛着寺庙。
正好寺庙院中有十几株梅树,如今梅树经历一冬一春早已是凋谢了差不多了,只残留些梅骨朵挂在树上。
梅树下正有一位相士正在占字,见了两位士子当即微微露出了笑意,在摊前向二人招手。
章越黄履二人看着对方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不由上前。
相士对二人笑道:“我与二位有缘,两位是来问前程把。”
章越黄履都是点了点头,相士道:“千里读书只为做官,这有官便有妻,有妻便有钱,有钱便有田,书中自有金山银山。”
章越黄履都是摇头道:“此言太俗,太俗。”
那相士笑道:“俗与不俗,在乎于得到与得不得,得到就是俗,得不到就是不俗。其实功名利禄就如同一道菜,想吃时是一个味,吃到嘴里是一个味,若天天吃吃又是一个味。”
章越黄履都是笑了齐道:“有些意思。”
相士见了二人听进自己的话继续道:“两位占字如何?”
章越与黄履点了点头,黄履拿了钱当即取了一字条。
但见字条写了‘不得’二字。不过这不字有些不同,上下略有分离。
相士笑着道:“看来这位今科悬了。”
黄履却是洒然一笑道:“无妨,反正来也是来,就随便考一考。”
相士道:“官人倒是豁达。也是这个道理,不必万念俱灰,万般事都有个化解之法,我这里有个法子……”
黄履失笑道:“不知如何法子能化解,容我殿试及第?”
相士一愣,随即脸色一变,强道:“这不好说,之前也有个士子求问以为殿试必中,哪知却得了目疾……一字也写不出。”
黄履点了点头,当即将字条收入袖中言道:“也好,我但凭此字条去殿试,若是考中了,就回来砸了你的摊子!”
章越连忙劝道:“安中,到时手下留情,砸了摊子就好了,不要把人打坏了。”
相士闻言大惊失色道:“官人留步!”
黄履回头道:“作何?”
相士道:“乞官人将此字条给我复观。”
黄履冷笑一声将字条递去,
这相士看了一番笑道:“官人,我无错也,你看这‘不得’的不字上下不连续,这不就是‘一个得’么?恭喜官人,贺喜官人了。”
章越与黄履对视一眼,一并不约而同的捧腹大笑。
那相士看了也是擦汗,陪着笑了两声。
“好个一人得,能博之一笑,就此罢了。”章越掏出一把钱来放在摊上。
那相士得钱大喜,然后对章越,黄履道:“我与两位一见如故,其实我一见两位,就看出两位都是龙凤之姿,殿试之后必是名挑黄榜。”
章越,黄履二人都不再言,继续逛着寺庙。
二人逛到寺庙后堂,但见这里有一堵长长的白墙,上面落满了诗句。
看来是来京的举子们到此后,留下的涂鸦笔墨。
到了后世当然是‘到此一游’的不文明行为,不过在宋朝这却是读书人的风流。
并有个专门的称呼称之为‘列题’,就是于壁柱上书写姓名与诗赋。
甚至很多地方还迎合读书人喜欢在墙壁上列题的喜好,提供笔墨纸张。
汴京里不少酒家、旅店、寺庙等场合,会挂一块专门用于题诗的板子叫做“诗牌”。
“诗牌”预先刷一层白色的粉,写满了诗词后,可以洗掉,再刷上一层白色的粉,重新利用。当初元夕灯会时,章越在大相国寺就看到很多这样的诗牌。
当初读书人显达和未显达时如此题诗的待遇是不同的。
唐朝有个宰相,年少家贫寄居在寺庙里饱受冷眼,别人吃饭了都不叫他。后来此人拜了大官回到了当年寄居的寺庙,不仅受到了隆重接待,连自己题在墙上的诗也被人用碧纱罩起。
此人看了心有所感写了一句诗,诗里有这样的话‘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章越黄履看着满墙的字。
章越不由笑道:“不知何人可得碧纱笼?”
黄履笑道:“不得知也,你我不妨试一试。”
章越摇头道:“吾不擅诗,不题了,还是看前人佳作。”
于是二人一面走一面品着墙上前人留下的诗句。
章越与黄履本是抱着看几个‘碧纱笼’来的,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名人大牛在这里留下诗句,如此也好让他们大开眼界一般。
不过让章越,黄履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题字的人九成九都是不认识,连听也没有听闻过。
章越与黄履越看到后面越是心底不安,背后冷汗发凉。
看着他们的诗句里既有踌躇满志的,忐忑不安,不屑一顾,各样人生百态。
如今他们的诗句和文章留在了这里,但人都到哪里去呢?
这一堵墙上几百几千个人,难道就没有几个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的么?
ps:笔者码字后,不知为何一看刚码过的章节,就头疼得厉害,所以有错误的地方,向大家道歉一下。如果书友们看见可以发在章评或书评里,我看见了就改。
两百七十一章 论名
章越在这一堵墙前,有些心绪不宁,一个个的名字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每一句意气飞扬的诗句后,曾经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何一张面孔,各人又是有如何的故事,他们无从得知。
不过他们在这堵墙前时,在落笔的一刹那前,都曾为了同一个目标那样努力过奋斗过。
从苏秦的头悬梁锥刺股,至张衡的凿壁偷光,再至囊萤映雪,留下姓名的即成功过了那条独木桥,至于其他的大多数人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科举之路,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太学里,章越曾听到落榜的同窗自嘲自己是‘贡余’之人。
这贡余二字听来尤为辛酸。
章越想到这里,不免为未第的郭师兄十分难过。他至今不知如何去见他,自己一个及第的人去安慰落榜的人,这话如何也张不开口,只好派唐九送信安慰了,并寄去了钱粮让他安心在京读书,并告诉他章衡已替准备了门路,等待国子监混补时,即去考试。
但章越心底有等莫名的悲哀,人是在不知不觉的疏远了,他依旧将郭师兄当作最好的朋友,但二人见面聊什么?
黄履知章越心思言道:“当年白乐天有言,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但不说这些人,即便昔日进士及第的,但如今慈恩寺下的题名也是不在了。”
章越点点头道:“不免为古人叹息,这都是无可奈何的。幸亏你我都是省试及第,否则哪怕才华盖世,亦有终南积雪之叹了。”
终南积雪是祖咏在科场上作得一首诗,此诗写得极好却不合于科场格式,最后致祖咏没有考上。
两人说说聊聊,正好一名小沙弥步来,他手捧着装着笔墨的盘子来到二人面前问道:“两位客官可要题诗留此?”
章越有意替黄履扬名笑道:“安中,你如今省试第五,若殿试再高第,断然可得碧纱笼了。赶紧在此一试,也为日后增添一段佳话。”
黄履淡淡地道:“碧纱笼,作佳话我从不指望,不过添作你我白首时谈资的倒可一试。”
黄履于是拿过笔来当即于墙上题诗。
正好一旁有十数名男女行来,其中老老少少皆有也是趁着天光好故而踏春出游,顺便来此观赏墙上的诗文,见黄履挥毫于是在侧驻足。
驻足旁观这一行人有两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稍年长者对年轻者道:“存中你看好了,这二人虽是年纪轻轻,都是言谈形貌都是不凡。”
年轻者点了点头。
章越但见黄履写至。
静无尘俗,碧沉沉、好片清凉世界。左右修篁环屋立,中有伊人潇洒。
锁径烟横,打窗风紧,做尽惊秋态。半瓯香露,个中真味谁解。
案头几叠遗书,双桐深护,凤啭琅琅在。回首萧然联袂日,犹记飞琼风采。
如许年华,天何靳也,劫现昙花快。迢遥玉宇,鹿车挽手而载。
黄履写至一半时,几人都是称许不已,一行人中的两名女子对黄履投以青睐的目光。
章越亦对黄履笑道:“好词,不过此非读书而是佳人。”
黄履搁笔道:“不怕度之笑话,我读书是为佳人,科举也是为佳人,否则何必千里迢迢赴太学一趟。若是不能在一起长相厮守,哪怕考上了进士作了官,也终无意思。”
章越道:“安中不要太介怀了,殿试授官之后告假还乡一趟便是,如今不要多想。”
黄履点了点头。
章越从兜里拿了钱放在小沙弥的盘中。
黄履问道:“度之当真不题诗?”
章越摇头道:“此时此景不愿苦吟。”
黄履闻言不由大笑,正欲转身离开,这时正见得方才驻足旁观的二人中那位年轻者,上前对章越,黄履道:“两位有礼了,方才见这位兄台挥笔行文,不知尊姓大名?”
章越旁顾见这男子有些憨直,不过身后之人却不可小看,举止有等大官的气派。
黄履面对这男子的询问,挥臂朝壁上一指道:“兄台何必问,墙上有。”
这相询男子顿时闹了老大的尴尬抬头见墙上诗句旁的落款写得是‘邵武黄履’。
识得对方名字,一旁有一个行人言道:“这位兄台莫非就是此番省试第十名的太学黄安中否?”
黄履点了点头。
一旁之人都是露出敬佩之色纷纷道,难怪,有此大才。
“幸会,幸会。”知道对方乃省试第十名,对方露出敬重之色。
“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这男子又向章越问询。
章越拱手道:“在下章越。”
这回一旁之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方才念至黄履只有一人知晓,但提及章越名字竟然在场之人都是听过。连这男子身后的年长男子也是动容上前道:“阁下真是此番省试第二的章度之?”
章越微微点头,拱手道:“侥幸罢了。”
年长男子不置可否。这年轻男子当即上前拱手道:“在下沈括,表字存中,乃钱塘人士,见过章兄。”
章越闻言也是惊讶,这看起来憨憨的士子居然是沈括?他还以为他身后的男子才是大人物呢。
沈括比自己和黄履大了十岁,不过举止倒还不如黄履稳重。
章越道:“原来钱塘沈氏,江南望族,失敬失敬。”
沈括出身的钱塘沈氏在宋朝已颇为有名,家族里出了好几个进士。
三人当即见礼,几位沈氏子弟也上前见礼,原来是一家人出门交游。不过年长者没有与他们同语,而是自持身份走到一旁看着诗墙。
章越黄履聊了几句后即是辞别了,沈括与几个沈家族人都因结识了章越,黄履很是高兴,特别是那两名少女。
这名年长的男子名叫沈遘,按辈分来说还是沈括的侄儿。但沈遘比沈括年长六岁,是皇佑元年的进士,而且以才华名世。
沈遘当年殿试本为第一,但因为他已有官职,宋仁宗说了一句‘朕不欲贵胄先天下寒畯’,故而沈遘被强行降为第二名。也因宋仁宗这一句话,有了状元必出寒门的不成文规矩。
至于沈遘也成全了冯京拿了状元,及他连中三元的佳话。
如今沈遘为知制诰,而且被刚刚被天子点为殿试进士初考官。
担任初考官除了沈遘外,还有司马光,裴煜,陆经都是馆阁中公认的饱学之士,但沈遘却名列第一排名还在司马光之上。
他方才就是为了避嫌,故而不与章越,黄履相谈,否则早就上去结识如今后辈中的翘楚。不过方才他心底对章越,黄履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沈括还不知沈遘已被点为进士初考官,于是对几位族兄弟言道:“这章度之,黄安中都是文章具佳,且都是寒士出身,今科状元说不定就在这二人之间了。”
一人道:“不是还有一位叫王魁王俊民的读书人么?我之前听闻,前几日王俊民请了大相国寺一位术者。这位术者专相士人科场前程,无有不准的,只是一卦万钱所费甚高,令不少人望而却步。不过王俊民却请了这术者卜之,卜得他必定高中状元,京中不少士子如今都信以为真,满京城都在传闻状元已为他囊中之物了。”
沈遘笑了笑没有言语。
旁人道:“我听闻有些术者,不学有术,不凭真本事,只是言语圆滑,句句都在模棱两可之间,这样的人未必信得。”
又一人道:“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不过我听闻王俊民为人风度极佳,不以自己才学自傲,平日折节待人,与他交往过的读书人,无不称赞他的。”
沈遘则道:“这样的人万不可交。”
众人都问道:“为何?”
沈遘言道:“看得和谁都交情都好,外头人无不称赞,决不可搭理。因为如此人交朋友逢人会投其所好,绝不会与你交心,迟早要被他耽误了。”
众人点点头。
一人道:“是啊,我听闻这王俊民已与富相公定亲了,却还在外招惹女子,弄出了事来,听闻虽给他按下了,但正如兄长所见,此人确实人品不端。”
对方犹自为王魁说好话:“人品虽不端,但才华却极佳啊。”
沈括道:“不过依我看来还是章度之,黄安中二人极好,特别是这章度之,可惜我方才探听二人都有婚约在身了。”
沈括这句话是无心之言,倒令一旁的两位沈家女子面泛红晕。
章越,黄履辞别沈括等人后,黄履突对章越道:“度之,有件事我一直没与你说。”
“何事?”
“那日你替老者那隐瞒了王俊民踪迹后,我又自作主张追上去告诉了老者,王俊民之下落。”
章越闻言不由一愣。
“怕是要给度之添麻烦了。”
章越摆手道:“读方才之诗,就知安之你是至情至性之人,难怪看不惯王俊民如此作为。”
“其实你当日要走,我即猜到五六分,不过终没有阻拦,如今想来倒是你这般快意些,我终是顾虑多些。罢了,你我之间不说这些。”
当夜,章越黄履即在二相公寺吃了一顿斋饭,然后在僧房住了一晚。
章越这一晚睡得倒是踏实没作什么梦,却不知黄履梦见了什么。
次日二人一大早即离开了二相公庙,回到了太学旁的吴家宅院继续苦读。
两百七十二章 议亲
得了章越的首肯后,章实于氏与杨氏托庄大娘子往吴家说媒。
庄大娘子这一趟不是登吴家的门,而是登了保人欧阳修的门,商量投帖子的事。
宋朝提亲一般要送两次帖子。
第一次帖子男方要写下自家三代成员的姓名、官职,附上住宅田产等信息,托媒婆送上门。
第一次写的情况比较简略,称“草帖子”。女方若有意这门亲事,则会交换帖子,也是起草与男方差不多内容的帖子送还回去。
第二次‘细帖子’就正式多了,更详细地介绍家世等等,也就是正式定帖了。
到了这一步,两家也就算是定了亲。
定了亲就与成婚差不了多少。
庄大娘子头戴羃?,紫色裡衣,这身装束是汴京最上等的媒婆打扮。
庄大娘子到了欧阳修府上,欧阳修妻子薛氏也听过庄大娘子的名声,她自己身子不太舒服,就让欧阳发和长媳吴氏见了她。
庄大娘子先向吴氏表达了章家求娶之意。
吴氏当然是心中大喜,不由面上却甚是平淡。
吴家家风是如此,李太君当年自己看上吴充嫁入了吴家,故而几个女儿婚事倒也是从不避讳,拿出来讨论。
之前章家没派媒婆前来时,吴氏不免替妹妹担心这担心那的,章越如今省试第二,会不会因那么多媒婆上门提亲而一时心猿意马。
如今对方请了庄大娘子这位汴京有名的媒婆上门来,说明章越心底是真正明白着,这少年做事是个首尾的人,知道什么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吴氏当即大喜,不过在家外面架子和派头还是要摆足的。
欧阳发正要一口答允下来,吴氏却道:“之前说是中了进士后再下定,我还要道要等殿试之后呢,故而庄大娘子上门来,倒是令我吃了一惊,着实没有料到。”
“我毕竟已是外妇,虽说与娘家都在汴京,但已久不回门。更不方便特意去问一问母亲意思,还是庄大娘子自己上门一趟吧。”
欧阳发闻言很是无语,自家娘子隔三差五地回娘家,自己不敢说什么也就罢了,居然还当着自己面与外人扯谎。
庄大娘子看了吴氏微微笑道:“本来吴府我也是熟门熟路的,不敢让吴大娘子费心。但想来谁不知吴大娘子在李太君那最是贴心,当初嫁给欧阳府上那嫁妆可铺了一条街面啊,故而来求你说句话。”
吴氏听得心花怒放笑道:“哪有嫁妆铺了一条街面,都是道听途说之词,再说这些都是摆个外人看,不值几个钱,实在的挑一个箱子就够了。”
庄大娘子摇着团扇掩嘴笑道:“晓得晓得,一个箱子就是金山银山了。”
说到这里,庄大娘子话锋一转言道:“不过话说回来,吴家的几位娘子嫁入都是宰相门第,那一个个都是命极好的,生来就享这场大富贵的。”
“咱们章家郎君比几位姑爷是清寒了些,所幸也快是进士了,咱们汴京不是有句俗语‘子为进士女嫁士大夫‘。”
欧阳发终于忍不住道:“其实我当初与娘子定亲时,爹爹也是刚贬滁州后回朝,当初下聘之时,也是左右为难,拿不出多少聘礼来。”
吴氏听到这里眉头皱起,欧阳发察觉吴氏脸色不对立即言道:“多亏泰山泰水不弃,将娘子下嫁给我,如今日子才算好了些,这富贵日后享也不迟嘛。”
吴氏听欧阳发这么说,脸色才好看了些。
“正是。正是。”
庄大娘子附和地笑道第一次上门,也算是投石问路,没有说得太多,而是约了过两日再来。
庄大娘子走后,吴氏看向欧阳发质问道:“你方才何意?还拦着章家给我妹妹聘礼不成?”
欧阳发叫屈道:“娘子我哪是这个意思,你也知三郎是寒门出身,哪拿得出那么多聘礼,我这么说,也是免得到时候人家难堪。”
“那也不可让我家十七自降身价,媒婆还没开口呢,你倒先这么说了,是你欧阳家嫁女还是我吴家嫁女?”
欧阳发闻言敢怒不敢言,转而笑道:“是是,这是你吴家婚事,但三郎也是我小姨夫么。再说了我与三郎好歹也是世交,章吴两家婚事谐了,这不是我与娘子都乐见其成的事么?”
吴氏道:“我们几个姐妹都是风风光光的嫁人,那也不能薄待了我妹妹。”
欧阳发见吴氏口气转缓笑着道:“此一时彼一时,十七我见过是很通情达理……当然了,娘子你更是善解人意。”
欧阳发擦了把汗偷窥吴氏脸色,继续道:“方才庄大娘子不也是说了‘子为进士女嫁士大夫’,当初老泰山相中度之时,他连士大夫都不是呢,但如今呢?”
吴氏言道:“进士又如何,我吴家出得进士还少呢?再说了谁又能保着他一直念着今日的好?”
欧阳发笑道:“三郎岂是普通进士,进士头甲二甲三甲四甲五甲五等,一等一个出身。”
“三郎不仅省试第二,殿试时官家大有可能点他为头甲,如此在地方历练个三五年即可调回京里任职,日后官至公卿也是有指望。”
吴氏听此有些意动。
“更不用说,三郎才十七岁,若宦途上不出差错,最少三十年总是有的吧。到时不说你吴家,我欧阳家也可托他照看。到了我们两家这地位也不求如何兴盛,但保个不衰败破落就好了。”
“换句话说,一个是五十岁的相甲进士,一个是五十岁的头甲进士,一个十七岁的相甲进士,一个十七岁的头甲进士,旁人眼光里如何挑?”
五甲进士又称相甲不是末甲,说得是这一甲进士常出宰相,当然这也是往脸上贴金的说法,末甲毕竟不好听。
吴氏听了欧阳发的话,神色大为舒缓,嘴上仍硬言道:“这么说是我没有眼光,你有眼光不成?”
欧阳发笑道:“哪里,哪里,说来说去还是老泰山最有眼光。”
“怎么说?”
欧阳发道:“不说头甲进士里弱冠者有多少,就算眼前有那么个人,若无婚约在身,怕也是未必轮到咱们家吧。当年王文正公(宰相王曾)出身寒门二十五岁中了状元,李相公(李沆)和吕相公(吕蒙正)皆派人上门说媒要嫁之以女,最后王文正公没答允吕相公,而是娶了李相公之女。你说老泰山这眼光如何?”
吴氏忍不住绽出笑意道:“罢了,罢了,平日看你摆弄古玩,却还有些眼光见识。不过我想着,不可平白让三郎将十七娶走了吧,规矩还是要有的,否则让汴京其他官宦家里笑话。不然我吴家嫁出去的女子在婆家也抬不起头。”
欧阳发摇头道:“难怪外州之人就不喜欢与你们这般汴京官宦大族结亲,总是考验来考验去的,规矩也是忒多了。但我看来大族之间如此结亲尚可,但三郎寒族出身,咱们就低不要就高,怎么方便怎么来。”
“这三郎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否则就不会省试一及第便着手婚事。若你们拿这些为难他,他也无需如何借着一切未备之词将婚事拖上两年,到时候他可等得,十七却等不得。”
“他敢如此待我妹妹?”吴氏怒道。
欧阳发眼看要砸,连忙道:“娘子,十七这般性子,你还怕人欺负到头上不成?”
“我是怕事久多变,你看如今上三郎家里提亲的都是没什么根底的官宦人家,但汴京里两府宰执谁家中没有待嫁的女子,如今不动是看在你们吴家昔日的情面上,若是拖的迟了…”
吴氏闻言被欧阳发说服了一大半终不再出言反驳。
欧阳发心底大爽,他这辈子可从没在吴氏面前如此扬眉吐气过。
不过欧阳发见好就收立即道:“只要三郎入了头甲,你与那几位出嫁的姐妹只有更风光更有颜面,没有在婆家抬不起头的道理。”
“连我身为姨夫也是跟着在娘子身边沾光。”
吴氏微微笑道:“你与三郎本就是朋友,何必借我来沾光。不过算你说得有几分道理,那你相看三郎的哥哥嫂嫂如何?是不是厉害得紧的人?”
欧阳发笑道:“哥哥是极忠厚之人,那侄儿也是俊秀之才。至于嫂嫂我是不知,但听说也是出身商贾富家,绝不会小气,我听三郎多次提起当年他家贫无力读书,还是嫂嫂从娘家借钱张罗着,如此看来也是个大有见识的妇人。再说了,三郎成了家自是要分家,他哥哥嫂嫂又不是官宦出身如何拿捏他来,另一个哥哥也是早过继出去,再说章家这等寒门家产又能有多少。这妯娌关系我看处之不难,十七去了就是当家主妇。若你要十七摆足了架子嫁过去,又有谁来看?”
吴氏闻言放下心底一块大石头,她的三个妹妹嫁入大族都是婆媳,妯娌处得不好。十五娘算是姐妹中最有手腕,最能算计的,嫁入了文家数年后,如今也是没脾气了。
再说说自己吴家,两个媳妇如今也不好过,李太君虽上了年纪,但管家大权却丝毫不肯旁落,还时不时地敲打一下两个媳妇。
故而她当初得知十七娘与章越的婚事后,着实松了一口气,自己这妹妹脾气是姐妹中最刚硬的,哪能忍得住气啊。
“也亏得在汴京没几个穷亲戚要咱们扶持的。”吴氏自言自语几句。
随即吴氏又道:“我早与你道要与章大郎君好好结识,如此也方便递话,你可有办到?”
“怎么没有,”欧阳发笑道,“那日寿宴上不就识得了么?不过我也担心交浅言深,改日再上门一趟。如今我还打听至章大郎君到了汴京还没谋个差事,三郎之前虽没托过我,但我打算托爹爹照看一二。”
吴氏奖赏般地微笑道:“你总算有将我的事放在心上。”
欧阳发笑道:“娘子的事,我敢不尽力么?不过三郎既是及第,就立马托了庄大娘子上门说亲,你们吴家也切莫拿规矩挑人就是。既大家都是明白人,就当投桃报李,你让一步我也让一步,我进一步你一也进一步。今日你给人提规矩,日后难保人家也给你提规矩。”
吴氏到这里,已被欧阳发完全说服,不过犹自嘴硬道:“那么章家好歹也得敬重,我也不求要如何如何,但总还要尽力,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
欧阳发佯作不悦的道:“你还在意十七嫁得风光不风光,体面不体面,这不是为难人家么?我知道你是听说三郎他叔父家里是身家丰厚。可是我那日寿宴看得清楚,三郎与他叔父实为不合,你又何必为难三郎去低这个头呢?”
“再说了三郎中进士要撒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赴琼林宴,后面还有期集钱那都是大笔的花销,以往不少贫寒的进士都借贷于人,甚至质于书铺。三郎之前有个好友叫蔡持正(蔡确),就因家贫无以为资,借贷于同窗同乡,欠了一大笔钱,去邠州就任时因受贿被人告发,如今仕途堪忧。可想而知啊,你总不能为了你们吴家的体面,也让三郎去借钱去吧。”
吴氏听了这里,终于改口道:“省得,省得,我这与娘说一番,不过章大郎君那你也要交待一二。最恨汴京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妇人,表面上说是我们吴家眼光长远啊,又老拿十七庶出的话来说事。”
欧阳发闻言不由一笑。
吴氏皱眉道:“你笑什么?”
欧阳发正色道:“娘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我说便是……你看这庶女适寒门,倒也般配?”
吴氏闻言先是气,随即又不由是笑。
我虽生在士族之家,但却是庶女,你虽是寒门子弟,但中了进士。
婚事之事还是门当户对最好,谁也不高攀谁,谁也不挑谁才是最合适的。
吴氏当即将章家已请了庄大娘子为媒婆来吴家下帖子的事,马上派了陪嫁来的丫鬟回去告之李太君,也算是有一个交代。
同时将欧阳发的话提了提。
李太君也是极通情达理之人,当即告诉给吴氏,就说既是男娶妇,就一切按男方的规矩来,怎么方便怎么办。
咱们不仅不挑礼,而且章越登科后,吴家还会给一大笔的铺地钱,让他不必作官后为钱担忧。
何谓铺地钱?
原来这在唐朝时即早有名目,一般来说进士登第,赴燕琼林,这时候岳父家将要为女婿开支出一笔钱,谓之铺地钱。
但是宋朝自科举为寒门开通一条通道后。
不少出身寒家的读书人通过科举飞黄腾达了,岳家也要跟着沾光,改头换面了。
故别人称此庶姓而攀华胄,就称作买门钱。当然名目上这么说不好听,一般就是说送给女婿作贺的。
到了如今大多称为系捉钱,这捉当然就是榜下捉婿的捉。
如今不论男女两家谁家是当官的,甚至是不是榜下捉婿或者老早就结亲的。
总之只要女婿中了进士,岳家都会拿这个名目给女婿一大笔钱。
李太君还说让章越准备着殿试,定亲之事不着急着准备,吴氏得知消息后大喜,当即让欧阳发到章实家走了一趟告诉这消息。
章实正为章越的亲事发愁。婚姻之事,说来是两家结和,但万般归根到底还是在于一个钱字上。
聘礼多少?住在哪里?先要说清楚。
杨氏承诺给章越一处汴京的大宅子,此外汴京和苏州郊外的各一处的田产,还有三千贯作为娶妻之用,听闻为了此事杨氏还与章俞差些闹翻了。
章惇的媳妇张氏,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一个庄田来,这在还不知章越与吴家婚事前就许诺的。
甚至为官没有几年的章惇也拿了五百贯(不是以自己的名义)。
若有这些钱财,也算可以风风光光地娶妻,不过章实却担心章越牛脾气上来不肯收这些钱财。
章实心想,吴家如何门第,怎么好委屈了人家姑娘,汴京官宦结亲规矩多,咱们也就按规矩办。章越不收,自己替他收了就是。这些事与自家弟弟的终身大事比起来都是小事,为了区区的面子难道日子不过了?亲也不结了?
最后章实又怪自己没用,不会持家,不会照顾家人,累得自家如今还要寄人篱下,否则哪要如此。
章实正想着如何说服章越呢。
不过欧阳发这时来了。
欧阳发何人?宰相的公子。
章实万万没有料到对方会屈尊来章家一趟,不过欧阳发一点也没有拿官宦子弟的架子。
欧阳发上门将吴氏吩咐给自己的话一说,章实这几日担心顿时皆是云消雾散。
欧阳发走后,章实先是高兴,又满是不放心地对于氏道:“这吴家说三郎中进士后给咱家一大笔钱,不仅如此还说规矩可以按我们老家那边娶媳的,嫁妆也可随便给。人家如此门第,为何这么好说话,我心底都悬了,没有半点主张了,这不是图咱们家什么吧?我这心底一直是不踏实啊,不会其中有什么名堂吧?”
于氏笑着与他道:“这有什么图不图的,咱们除了三叔,也没什么让人图的。我看说到底一句话,贫家娶妻难,这富家嫁女也不容易。”
“再说人家吴家是官宦人家,敢如此自是有底气在,不怕咱们看轻了。也是拿咱们当明白人来处着,咱们也莫要不知好歹了。”
章实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既然如此,咱们快请庄大娘子上门…”
于氏抿嘴笑道:“瞧你想一出是一出。是了,溪儿呢?”
章实笑道:“去寻郭大郎君了,国子监三月四月五月都有混补,三哥儿已是托人将郭大郎君的名字报至管监那了。”
“如今溪儿与郭大郎君一并备考,他说也要考入太学。”
于氏失笑道:“他才几岁也考太学?”
章实满满自豪地道:“二哥儿和三哥儿似他这般大时也考入了县学,溪儿为何不许入太学,他是个读书的料子,哪个先生不这么与我说。”
于氏也是欣喜地笑道:“这话许你与我说,可不许你当面如此夸溪儿。”
章实笑道:“娘子放心,我省得。”
于氏言道:“不过我看郭大郎君兄这人倒是不错,自己勤勉不说,人品也好,学问又佳,虽说这科落榜了有些可惜了,但溪儿能从他读书,处处师之,日后无论是做人读书都是可以受益的。”
章实笑道:“娘子和我看到一处去了,你道我为何这般看重郭大郎君,就是如此。三哥能有今日,郭大郎君是一路扶持来的。咱们可不能忘恩啊。”
于氏以往听章实说这句话总要翻白眼,但如今却没有反对,反而点了点头。
章实道:“如今郭大郎君在落魄时,咱们更得照看好人家,比平常还要关心几分,即便三郎不托我,我也是去看望的,至少让人衣食周全,不愁风雨。”
“再说如今溪儿与郭大郎君这般投缘,郭大郎君也是拿当初待三哥那般用心在对溪儿,我更要对人好了。”
于氏闻言眼里有几分湿润道:“有郭大郎君照看溪儿我就放心了。我记得三叔当年离家时,说了一句咱们章家出读书种子,你看二叔已中了进士,如今三叔也要是进士,下面是不是该轮到咱们溪儿了,弥补一二你当年不能读书的遗憾?”
章实笑道:“谁说不是呢?溪儿肯定是比我出息的,日后他二叔不照顾着,还有他三叔么。”
“娘子你放心,以后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说着章实握住了于氏的手,于氏露出些许羞色,双手一挣道:“让下人看见多不好,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酒好肉,你给郭师兄送去。”
于氏起身离屋,章实看着对方背影无限感慨,此生能娶这样的女子,真是不枉了。
“娘子,娘子,我让庄大娘子明日来一趟。”
庄大娘子得了消息,次日即至吴家登门了…
庄大娘子从吴府出门后,一脸喜色地到章实那见面就道:“章家大郎君,老奴要在这提前与你道喜了,你这杯谢媒酒我是喝定了。快准备准备吧。”
章实闻言后是惊喜交加,久久说不出话来。
两百七十三章 为何偏偏是你
据殿试不过数日的时候。
庄大娘子虽说还未与吴家正式下贴子。
但他如此频繁地上门走动,断然是瞒不住有心之人。章越与吴家定亲的消息,也渐渐在汴京传开了。
虽没明说是吴家哪个闺女,但吴家四个闺女都嫁了,唯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十七娘子未嫁,那不顺理成章的事么。
其实十七娘及芨两年来,汴京也有几户官宦显贵人家上门说亲,但吴家都是当面给予回绝了,连考虑考虑这样的话也没说。
不得不说,吴家也是厚道人家,虽说之前章越考中进士不知猴年马月的事,但礼数上可谓是清清楚楚的。
有一位曾至吴家提亲的男子,闻此倒是叹息良久。
此人名为王陟臣,他是名臣王洙之子,叔父则是官拜执政,吏部尚书的王尧臣。
但王洙,王尧臣先后病逝后,他虽说富贵不减,但家世还是一落千丈。
所幸王陟臣凭父荫得授作监主薄之职。
但王陟臣耻于以荫官就仕,于是在家读书,这一番以命官身份参加锁厅试最后得了第一,马上参加殿试。
王洙去世后,王陟臣随叔父王尧臣曾拜会过吴充。王尧臣在世曾有意与吴充结亲,当时带着王陟臣到了吴府见了吴充一面。
吴充对王陟臣流露出赏识之意。
不过王尧臣病逝之后,其家族一落千丈,这亲事也就无从提起了。
王陟臣倒是没有在意一心在读书上,偶然有次赴寺烧香时,见到了十七娘一面,不由惊若天人。
王陟臣多番打探得知对方是吴充的小女儿,当即明白原来对方就是伯父当初有意说给自己的女子。
王陟臣有等这一世命中注定之感。
他此刻已觉得此生非此女子不娶了,准备这一科考中之后,再风风光光地赴吴府提亲。哪知这一科他虽中了,但却给人捷足先登了。
王陟臣不知内幕,还以为只是提亲,其实自己也可上门一试,但他担心失了颜面,最后左思右想还是罢了。
王陟臣这几日也是无心读书,喝起了闷酒,同时也想着这章度之到底是何许人也。
此外得知此事的还有何七。
何七在吴府门前徘徊了一夜,他曾想过见吴安诗一面,但想来见了也没什么意思,那日李太君对他的不喜,丝毫不假辞色,令他彻底知道高攀吴家无望。
特别是解试落榜后,何七心灰意懒。
何七虽知此生无法得到佳人,但他便是如此心境,自己得不到,便要说她哪里哪里有什么不好,甚至嘲笑道,不就是一个庶出的,自己也看得上眼?
但如今真知道章越上门提亲后,何七反是忍不住了,一股万念俱灰之感从心底生出。
红着眼睛在外徘徊了一夜后,他本打算进去孤注一掷地找吴安诗提亲,但最后则去隔壁铺子却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封厚重的贺礼,反而满脸笑容地登门向吴安诗拜贺了一番。
吴安诗自是得意,面上却还道:“度之是只知道读书的人,若是能有何兄一半通情达理就好了。”
何七长叹道:“通情达理又有何用?如今能得举者,不以亲,则以势,不以贿,则以交。何某无媒无党,不能得举,此生怕是无望了。
吴安诗心道,你之前不是因为行贿之事而被夺了省试资格么?还说这句。
不过吴安诗倒是很看重何七,此人察言观色,机敏过人,日后可以用得着。于是吴安诗宽慰道:“此一时彼一时,似何兄之才等了两年又如何,就纯当作磨砺了。”
何七躬身道:“何某一介穷措大,蒙大郎君不弃,此生愿为大郎君执鞭随蹬。”
吴安诗闻言大笑,他看了何七所赠之礼心道,此人如此寒碜,还送这等厚礼,实在不易。
想到这里,吴安诗赠了何七一笔银子,反在他送得贺礼之上。
何七千恩万谢道:“大郎君此情何某此生都铭记在心。”
吴安诗笑了笑,这时但见一名美婢进来端茶还柔声道:“大郎君喝茶。”
吴安诗双眼直勾勾地盯在这美婢。
何七心底鄙夷,却在这时迅速起身道:“大郎君何某先告辞了。”
“好好。”吴安诗此刻心思早已不在何七身上了。
等何七一走,吴安诗即对美婢道:“你过来,坐在这。”
吴安诗朝自己的腿指了指。
美婢闻此不由羞涩一笑。
何七走出吴府大门,看了一眼门口两个石狮子手中掂量着钱。何七知吴安诗此人虽是能力平平,但喜在别人面前拿大,你在他面前表现得越是恭敬,越是捧他,他便越是高兴,对你毫不吝啬,当你是自己人。
想到吴大郎君对章越颇有微词,何七满是不甘心地想到,除了读书不如章越,我何七哪里不比他强?可为何偏偏是他?
何七知章越如今已是吴府的准女婿,自己如何对他也构不成威胁,反要遭他报复,如今唯独就是帮王魁夺得状元,杀一杀他的风头。
此刻王魁心情很烦闷。
他之前省试第三后,曾信誓旦旦地去想与富家提亲。
哪知富弼相公的母亲病逝,富府上下甚是哀戚,对他来提亲反而不喜言暂时不谈。
王魁又问富家娘子,富家娘子却告诉他,富相公的母虽不是他嫡亲祖母,但至小抚养她长大。她要守三年之孝,期间不议婚事。
王魁听了心道,哪有这个道理,此事虽出乎意料之外,但也有哪里没有从权之法。
最后还是富绍庭出面告诉他,眼下富家乱作一团,他爹如此也要丁忧,势必要辞相,如此官场上还有一堆的事要处理,故而暂不议婚事,等他殿试之后再议。
王魁闻此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终于忍不住生气了。
但他不敢当面与富家的人翻脸,而是回去自己生了一番闷气。
说实在的,王魁自得了省试第三后,满汴京里奉承巴结他的人着实不少,一来因为他省试得了一个好名次,二来是因看在他是富相的侄孙女婿的份上。
之前富商买通了相士,又掷一万钱言他今科必中状元,就是花钱为他铺路。
此外还有不少手段,如今汴京大街小巷里都传着王魁必中状元的风声。
如今殿试后请宴为他烧尾的京中达官贵人已是排了十几桌,就等他高中状元的消息。王魁心想,如今汴京连三尺孩童都知他要中状元,为何偏偏是富家对他态度却急转直下呢?
王魁纳闷了一阵,最后才知道原来那日自己糟蹋的女子,他的父亲找上门来了,如今在他的同窗间散布着他的消息。
王魁奇怪了,自己一直隐姓埋名,到底是谁泄露了风声?
最后王魁想来想去,怀疑至章越身上。
一来章越有动机,章越是解试第三,他是第一,如今章越是省试第二,自己是第三。
从解试第三至省试第二,这并非容易。
章越虽是文才出众,但如今为何能压自己一头呢?难道章越走了后门?
到了殿试之上,二人又是竞争之对手。故而想利用这件事来打击自己,令自己不能与他在殿试上相争。
至于富家知道了自己之事后,必然对自己生怒,难怪将婚事搁置下来。
这时何七又找上了自己告诉他,章越与吴家论亲之事。
王魁心底虽不悦,但面上笑道:“这真是要恭贺度之了,我实在为他高兴才是。”
何七问道:“你与富家婚事如何?”
王魁淡淡地道:“不顺,不过也无妨,我如今已是及第,殿试若入头等,就算榜下娶妻,又岂无珠翠之饰,顾簪罗帛花。”
王魁之前求娶富家娘子的心思很重,但如今已缓了下来。
富弼丁忧在即,听闻韩琦与他不睦,多半是不会夺情,如此去位的富相公,对自己帮的忙就没有那么多了。
以他今日身份地位,真还怕找不到良缘么?
何七道:“然也,大丈夫只要功成名就,又何患无妻。”
何七又道:“是了,卢大官人终于为你走通了门路,请得御药院里的得力之人,今晚为你设宴款待在樊楼。”
王魁闻言一愣道:“殿试在即,如今有什么应酬,我是能推则推的。”
之前王魁省试及第时,确实花天酒地数日,也是忙着结交贵人。
后来桂英与他言道,殿试上你的笔墨文章才是正经,这应酬之事何时再为也是一样。
王魁还是听了桂英的话,在殿试之前安心备考,如今听何七说请了御药院的人。
王魁当然是不愿去的。
何七当即道:“俊民兄,你真糊涂啊,糊涂。”
“何出此言?”
何七言道:“御药院是什么地方?除了为御内煎药外,还责此番试题印刷之事,这卢大官人好容易替你牵好的线,搭好的桥,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
王魁恍然原来是为了试题之事。
何七低声言道:“朝廷防舞弊之事都是解试省试,但殿试却防得不那么严,只要从御药院拿得考题,如此就多了数日准备功夫,以兄之才到时胜了章越,江衍,状元之位在手啊。”
王魁大喜道:“此行我当然是要得去。”
王魁心底得意,若有考题在手,此番殿试自己必是凌驾于章越之上成为状元了。
两百七十四章 殿试
宋朝解试由地方军州主考,省试则由尚书省主考。
那么殿试呢?既是以天子名义主考,但天子日理万机,不可能事无巨细负责殿试一切之事,故而由哪个衙门负责呢?
隋唐是没有殿试的,而宋朝创立殿试之后,就面临了这样一个问题。
宋朝侍奉皇帝的乃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两个机构,其中入内内侍省更为亲近皇帝,也被称为入内省。而御药院隶属于入内省,其御药一职因长期侍奉皇帝医药,故而最为亲近皇帝。
宋仁宗即位之初,御药院仅是负责奉药之事。
但之后宋仁宗一直重用御药院,御药院已经不单纯为皇帝熬药,其到了景佑年间时已分为生熟药案,杂事案,开拆司和合行案。
其中杂事案即负责殿试举人,郊祀大典,筹办宴饮,制造供应御服等等。
解试和省试时,考生都是自带考试用纸,由书铺装订,有司盖章。
那么到了殿试时,这些人都是所谓的天子门生,面对自己的学生,皇帝哪里能与考生如此抠抠索索的,这试卷的钱自然是朕大气地给了。
于是御药院就顺利成章地负责了考卷装订之事。
此外省试有一个规矩,若遇到考题看不懂,不知出处的,可以向考官请教。
殿试上,考生自是不能上请向天子求教。
故而从景佑元年始,赵祯让御药院负责此事。
殿试的考卷全部都是雕版印刷,而且天子会事先将考题及考题出处告诉御药院的宦官,让他刊印在考卷上。
皇帝认为御药院内臣是皇帝的自己人,不似大臣那般与士子勾结,绝不会将考题提前泄露给考生。
同时御药院还负责监督考官之事,等于说替皇帝负责一切,无人敢监督。当然也是因殿试上不作罢落,考生一般也不会因此冒险。
不过王魁正在一名商人陪同下与御药院一名内臣私语。王魁得知天子所出三道考题分别是《王者通天地人赋》,《天德清明诗》,至于还有一道论,对方没有直说,则另行向王魁提了一个要求。
王魁觉得对方要价太高,就没有答允。但即便两道题在受,王魁心底已是大定,如今据殿试不过数日,自己仔细揣摩,到时状元必然是唾手可得。
二月二十六日,殿试的前一日。
章越黄履去书铺取了号,殿试之日,自是要凭号入场,所费倒是不多两百钱足矣。
不过章越感慨从自入太学以来,自己给书铺纳的前少说也有三五贯了,不仅仅是读书一项,科举考试也是件费钱的事,故而能闯过层层关卡走到这里的,真没几个家里没钱的。
书铺的人暗示章越再给些钱,可以取得次日的考试位置。取得考试位子有什么,当然是方便与邻座作弊,甚至请枪手。
即便了到了殿试上,还是不免这些舞弊。
章越感慨咱们大宋的制度真是容易钻窟窿。不过章越索性打听那价钱,摇了摇头这也太贵了。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身为省试第二名,到了考场要抄谁的呢?
恐怕只有坐到江衍身旁才是吧。
付了钱,章越黄履出了书铺,书铺的掌柜伙计都是送了出门,口中不断是说着些吉利话。
其他士子见了不解,一问得知是省试第二的章越,尽皆释然,不少人纷纷上前结识。
这日来书铺请号的士子很多,章越请号的书铺正好临着汴京入城的主干道南薰门大街。
章越与黄履辞别众士子后,但见大街上繁华非常。
当今天子在景祐年时,废除了市坊制后,老百姓可随意将店铺开在大街上,汴京的市井繁华一下子如井喷般爆发,涌现在每位来到汴京的百姓面前。
一座座坊墙被推倒,取而代之是邸店铺子。
但见南熏门街上修着凉棚亭子,两排引水渠岸旁遍植柳杏,可见一株大柳树下,三五把遮阳打伞,茶贩子挑着担子或据着方桌与市井之人斗茶贩茶,这一幕引得新到汴京的百姓流连于摊贩之前,这是一等烟气缭绕的景象,
除了市井外,南薰门两侧还有不少巨室官宦的宅邸。
而似这些大官宅邸,不少都建有看街楼。官宦人家都不许家中女子倚门看街,认为这是一等放荡之举,故而他们修建专供住在深闺不便出门的女子在府中登楼俯瞰街景。
唐朝时权贵们都将看街楼富贵修得异常华丽,有一名刚正御史上任时,权贵听到消息都用将看街楼遮掩起来。
至于唐宋市井话本,无数男女的邂逅都在看街楼。
这一日书铺殿试请号,南薰门左右富贵人家的女子纷纷登上看街楼看街。矜持一些的女子,放下看街帘,或将帘放得低低,于帘后窥探,或也有女子则揭起帘子旁望,手指着士子们谈笑。
一行士子从街楼下经过,心中是否荡漾就不得而知了。
章越与黄履行于街道上边走边聊,倒没有四处旁顾。
正走之间,却听耳旁街楼上一阵谈笑,但见一件绣帕轻飘飘地从楼上飘落落在二人面前。
章越黄履抬头却见面前一座街楼上的女子一并以扇掩脸不住娇笑。
章越知道若有意可以捡起绣帕登府还之,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姻缘。
不过章越黄履都只是向楼上女子作揖后离去。耳边偶尔听得一句那长身郎君好生文雅俊俏,可惜无缘的话。
章越忍不住回顾,却见一名女子正在楼上看着自己,见自己回顾笑着转过脸去。
章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刻他感觉脚步轻快,这世俗红尘如此鲜活美好,特别是在明日殿试之前。
他此刻好似等待待开骰子般,虽还未揭开盖子,但其中的骰子大小多少已事定下了。章越虽知会有个不错的结果,但到底是多大,自己还在等着最后揭晓的一幕。
至于这飘至眼前的绣帕,倒是这段经历里一个的点缀,将会永远印刻在记忆之中。
回到宅子里后,吴管家给二人奉上了茶汤。
章越吃了茶后,即到了书房雷打不动地写了一篇赋和策。然后在院子里持弓虚拉了几十次,锻炼了一头是汗后,沐浴了一番。
沐浴与吴管家他们闲聊一阵,一切如平常般平静,保持心境的平和,勿牵动情绪,同时必须适当地给自己一些压力,这就是章越殿试前的备考状态。
二十余日来,章越都是如此过着,好比一个出征前的战士最后磨砺着手中宝剑的利刃。
最后章越与黄履吃了一顿清淡可口晚饭。
吃过以后即是回房,章越检查一遍次日赴考的物件后即是睡了,因为次日三更后要一大早起。
二月二十七日。
黄履起了早叫醒了章越。
章越见黄履神色不佳,喉有痰音。
章越心道,黄履不会殿试这日出什么岔子吧。
“安中,昨夜睡得可好?”
黄履点了点头道:“鼻子有些塞。”
章越立即道:“吴管家,吴管家。”
吴管家立即入内,他知章越,黄履一早要赴考场,故而一宿没睡都在忙着。
吴管家道:“郎君可是问吃食马车?”
章越道:“不是,有什么去风邪的药,立即熬一碗来。”
黄履摆了摆手道:“无妨,我怕吃了药,殿试上渴睡,还是随便吃些热汤热食,我看不会有大碍。”
章越见此道:“也罢,那吴管家备些药给安中带在身上,再来些热汤热食。”
章越胃口一贯很好,无论是省试殿试前都吃得很多,不过黄履却只吃了一些。
章越道:“殿试要考一整日,多少吃些,不然下笔会抖的。”
黄履点了点头又勉强吃了一些。
章越又揣了些吃食到了身上对黄履道:“边走边吃。”
马车是吴家安排的,唐九陪同二人在车上。
章越登车后,吴管家等家仆追至马车身旁大声地说着吉利话。章越听了笑了笑就放下车帘,然后马车载着二人疾驰离去。
还不到四更天,马车从南薰门大街一路直驶往皇城,一路上天色与街道上都是漆黑一片,入了内城后拐了个弯,最后抵至东华门前。
章越与黄履先后下了马车。
但见城门点着数处火燎,皇城脚下的御卫守立在皇城外,一轮残月犹自挂在城头上。皇城开启自是有规定时间,如今陆续来的举子们陆续赶到了这里,等在了城门外。
章越从兜里取出吃食与黄履分食了些。
耳旁听得两名士子正聊天,一人道:“你可知江生兄前几日病故了?”
“啊?怎有此事,江生兄不是一贯都很爱惜身子么?怎么殿试前出这事。为何这般没福?”
对方答道:“省试及第后,江生自是高兴,但他不是贪玩之人,住在旅社里哪也没去。哪知一夜江生兄也不知何故,却突害了疾病,身在外乡,也不知请名医整治,结果病了两日便是去了,如今不得不补录一位之前榜下之人。”
另一人叹道:“还有此事,这病了之人也是命不好,补录这人也是好命。”
章越听了顿时心感实在是造化弄人。
殿试在即,章越忍不住踱步平复心绪,却见左右的士子倒是轻松乐观,与自己一脸紧张不太相同。
章越略想了想明白了为何,最残酷的省试已是过了,他们来此不过定个最后的名次的,进士对他们而言已是唾手可得。
但自己则是不同,自己这一次殿试来此,无他,就是争状元的。
两百七十五章 崇政殿
宋朝殿试名次浮动很大,省试第一,也可能掉至二甲三甲。
省试末等,也可能会提为三甲。
这没有一个定数,一切皆看皇帝与考官的意思,最后的排名一切皆有可能,省试成绩只是个参考。
不过章越省试既考了第二,没有理由说我求个四甲五甲就好,如此人人都会觉得你在凡尔赛。
既是省试第二,殿试即是来争头甲,甚至状元,榜眼机会都很大。反正章越心想,我既是省试考了第二,没有殿试不争第一的道理。
这些话章越放在心底想想就好了,倒不如似国足般喊出个保三拼二争一的口号来。
不过殿试第一名一等,二三名一等,四五名一等,头甲一等,接下来二三四五甲又是各一等。越是名次往前,一名之差待遇天差地别。
看着火燎在夜风中掠动,章越神情也是渐渐严肃起来。
过去诸侯以大射选拔擅射者。
故而要求射者,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己矣。
话是如此,但若读书人没有个胜负之心,何必来科举呢?
科举不是请客吃饭,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随着天色渐渐光亮,来到东华门前的士子是陆续多了,东华门前尽数是身着白袍的士子,相熟之人相互言语,戏谑之声此起彼伏。
章越想到这里,除了与相熟的人略个点头外,其余人都则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的。以至于不少想结识章越的同榜举人都不敢与他打招呼。
这时候除了殿试,一切都不在他眼底,些许失礼算什么,等殿试后再解释,或者不需要解释,尤其是你到了一个位置后。
不过章越不说话,不等于旁人不议论他。
当初章越省试的《金在镕赋》及策论,与江衍,王魁的省试文章一并被坊间小贩刊印,小贩沿街叫卖一人赋值得一文,又被时人戏称为三文赋。
省试放榜后,王珪等人三位考官和详定官予三人给出了一个评价。
三人中王魁第一场得了第一,章越第二场和第四场皆得了第一,可第三场因为‘针砭时弊’几乎得了个倒一,江衍的第三场最好。
这是官方评价,而文章被小贩卖给他人后,汴京时人点评各是不一。
但见一名士子道:“以诗赋而论,王俊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读之有当年王文正公《有物混成赋》之感。”
另一人道:“此赋被誉为赋格,我等少年时都读他此赋为格。”
“正是,王俊民破题也是一绝,令我想到了一赋一公破题云‘大礼必简,圜丘自然’,另一公言‘礼大必简,丘圜自然。’后者不如前也。王俊民破题即有此顿挫之感,乍看之下令人倍觉精神。”
这时一名老成持重的士子道:“我看不然矣,王俊民在赋中虽文才过之,但却远不如章度之。”
“此话从何说起?”
那老成持重的士子言道:“普通人看文章还是文辞为重,至于器识则不顾。章度之这篇赋,我读了三遍,观文赋见器识,可知远胜于王俊民。”
“可是文章取士还是重在文辞,何尝从器识取士?”
这名士子道:“此言不能苟同了。何谓器识?是一个人的抱负,胸襟,志向,气度,识见,以科举取士,是选拔官员,看其是否有王佐之才,甚至日后的宰辅之才。”
“对一名宰辅而言,是要治天下,治天下就要服众,那么是以文辞服众,还是器识服众?”
此言一出,众人有赞同的,也有摇头的。
这时一人道:“若是王俊民在殿试写出器识胜于章度之的文赋呢?”
对方笑道:“文辞才情可以胜过,但器识不能也,好似牧羊不可似雄鹰般俯瞰天地。除非牧羊能御风而飞,否则绝不能变也。”
这时候宫门开了。
初升的太阳斜照在宫墙上,章越看了一眼东方天边的日头,此刻宫门众士子都是相互揖让。
最后章越,王魁,江衍,王陟臣,黄履当先数人,先步入宫门。
在一群侍卫注目下,递号给宦官审验然后放行。
到了这重关卡后,侍卫会对章越随身所携之物进行搜查。
一行数人之中,随着侍卫的翻检,如擦拭笔砚的巾布被挑出,任何可疑的挟带之物都被没收。若是士子有异议可以,允许请出考场,下一次殿试再来吧。
检视之后,章越与四百余名白袍士子在宫人的陪同列队穿行于重重殿宇,道路左右侍卫们手持骨朵,金幡侍立。
金阳高照,皇城之中旌旗飞扬,一道又一道的钟声透过高墙,激荡于层层叠叠的宫院里。
对很多举人而言,不论殿试如何,来此目睹皇城壮丽,已是不枉此生。
章越经甬道行至崇政殿。
这崇政殿原名为讲武殿,之后崇文抑武成了大宋的政治正确,故而改为了崇政殿。
众考生先鱼贯入殿,依御药院的内宦的指引一一站好。
江衍在前,至于章越与王魁为第二排,一左一右与江衍摆作了品字。
其余进士科举人排列在三人之后,再之后是明经科举人,最末则是诸科举人。
殿上烧着檀香,左右厢里传来悦耳好听的宫乐,章越看着这殿内的雕梁画栋,门扇彩饰及起伏的幔帐,一瞬间还以为置身在洞天仙境。
不过章越只是扫了一眼,不敢多看,立即垂头看着地砖。
叮叮咚咚地宫乐仍在耳旁响起。
章越听此平静典雅的宫乐,想到离骚里的‘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正合于此景。
片刻后乐声停下。
章越心底一紧,还以为天子要到,不过最后众士子们在御药院的宦官指引下只是对着空着御座虚拜。
章越还以为天子会亲临崇政殿呢,不过想想也是正常,天子御极四十年,如今已是年老体弱,前一阵还生了大病,能亲临崇政殿想必十分艰难。
不过章越还是一阵失望,他还想早点见到这位仁厚之名久播的官家呢。
“平!”
然后士子即被引至两廊考试。
殿试则在崇政殿两廊。殿试是间隔就座,稀次设席,以防止士子‘传义’,即不许口授或传递文字。
每张桌案上都有考生自己名字,章越在考图上已上看过自己的座次,于是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恩,垫子居然是双层了,仅此一点可知天子果真仁厚。
章越坐在殿上,面前是一张矮案,坐下后正要齐至腰间。
章越一撩衣袍,端正地坐在自己脚踝,腰背挺得笔直,然后抬起双手将发鬓朝上一拢,正了正发冠,整了整衣袍,再从容地自膝侧的考箱取出笔,砚台,墨锭,砚壶,镇纸等等一样一样地摆在考案上。
摆好后,章越抬头看去这崇政殿的院中正摆着一尊以十二时辰为表盘的日晷。如今日晷上的晷针正指向了辰时多一点。
看到这里,章越将双手按于膝上,目光平视前方,不止章越一个人,左右举子也尽是如此,这番规矩都是从小教起,每个举子作起来都如同呼吸般简单。
崇政殿里除了巡殿的考官,宦官的脚步声,一点声息也没有,数百名考生静如一人。
此刻崇政殿中,担任此处殿试出义官王逢,傅卞,卢士宗捧起黄案上的封卷,众考官检视无误后,当即揭开封卷然后一一下发。
旋即官员们抱着考题试纸从崇政殿里鱼贯而出,然后将卷子一一发于考生桌案上。
章越自是扫了一眼先考题,但见上面写得是《王者通天地人赋》,《天德清明诗》,《水几于道论》。
每道题旁都写着出处。
赋的出处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王以一贯三,上通天,下彻地,中理人,天地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
诗的出处略
水几于道论出自道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章越看完考题,不得不说,殿试的考题出处很杂。
无论是春秋繁露还是道德经,都并非出自正统的儒家九经之列。
章越放下试卷闭目凝思起如何铺垫如何布局,三道考题要在天黑之前答完,时间既充裕也很不充裕。
若是文思泉涌,不用多少功夫就可挥动,但若要在殿试之上脱颖而出,就必须好好思量如何构架铺垫破局,用上一两个时辰,甚至耗上半天功夫来构思都不算太过。
只要大体想清楚,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破竹之势一气呵成。
而坐在章越不远处的王魁,看着试纸上的三道考题,这前两道果真与那御药院宦官所说的一摸一样。
王魁看到这里已是如释重负。
这几日他于家中冥思苦想,早已对这两道诗赋早已作出,如今将腹稿写出就好。
王魁顿时胸有成竹转念又想,至于最后一道?
这策论本并非他的强项,但他若费所有的功夫来专攻这一题,必能拔高不少,无论如何这状元已落入他的掌心。
王魁不由生出自负之意,这满殿数百子,皆可作壁上观,看我如何夺魁的。
王魁看了一眼不远处章越心道,任你如何费尽心机,要夺此状元,但终究徒劳,不过成就我之快意罢了。
想到这里,王魁没有立即下笔写前两道,而是凝思起第三道,毕竟太快动笔,会让人起疑。
两百七十六章 王者
日冕的冕针缓缓地走动,天也是越来越亮。
随着日头出来,春寒即消散,章越也不必再加寒衣,否则如省试那般,一边冻得流鼻涕了还一边写文章。
章越已坐在案前思量了许久,如此坐久了确实不太舒服,一旁不少士子都换了姿势。
章越也略动了动身子,揉了揉发麻的腿,然后看向眼前的考题。
董仲舒写春秋繁露前,那时候世界观多为鬼神所充斥之说,而到了他转化为更实际的天道观,他试图以阴阳五行,周易来解析社会哲学问题。
章越于稿纸上写了个‘王’字,这‘王’字上一横代表天,下一横代表地,而十字可作人字通于天地之间。
董仲舒在直接在春秋繁露里言,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三)通之者,王也。
故而王者通天地人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从字象来解释。
白虎通则记载,王者往也,天下所归往也,这又是从字音来解释。
那么如何王者通天地人作一篇文章?如何来破题?
章越抬起头,但见春日天空很高,碧空浩瀚无垠,屋檐下无数士子与自己一并身处其中,时有时无的春风吹拂着间隔长廊的幔帐。
幔帐起伏之间,突然掠过章越的眉梢。
章越紧皱的眉头一抖,随着这幔帐在眉头一拂,这一刻犹如醍醐灌顶般,胸中块垒尽去。章越已有计较,当即抬手于卷上挥笔写下‘王者率民,四海一之’。
这是赋首,也是破题,笔底隐见波澜。
春秋繁露是董仲舒心血之作,其核心观点就是天人感应与大一统之说。
封建两千年来,儒法两派斗来斗去,对于对方的观点,基本可以说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赞同的,我坚决反对。
但唯独在大一统之说上,却有惊人的共识。
换句话说,无论变法不变法,但大一统之说从不变。
这就是六王毕,四海一。
有了这破题一句,整篇文章如提起裘衣的领子,提领而顿而百毛皆顺。
有了破题一句,下面整篇文章都可围着此说发挥,章越继续写道‘王者率民,四海一之。**同沐德风﹐九州共贯同条。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
大一统,首先是王者一人理天下,之后**同德,九州共法。
人德法贯通于四海之内。
儒法家到了这里有了分歧,儒家讲同德,法家讲共法,但要为政就必须儒法兼用。
之后王者制礼作乐……典章征伐皆由王者出……这就是四海一之。
章越第一段飞速写完,第二段起首又道‘夫王者不可以不知天’。
框架就如此出来。
尽管破题足够精彩,但殿试中一味求颂,容易落了下成了,反而引起哪个考官不喜,难以入高等。必须有自己主张和观点,但又不能露于锋芒,触人之忌。
王者率万民,一人独治,谁来监督?秦灭亡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鉴。
章越继续写道所以王者必然观天之意,行天之志,体天道行人道。
章越再如此写下去,就要照搬‘天人之感’之说,如此欠缺新意。
章越笔锋一转,搬出孟子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即是民意,天心即是民心。
人再如何认知天道,但总归还是人在认知,而不是真正天道,故而最终还是落至人心来。
人心是一人之心么?不对,乃是万民之心。
如此整篇文章架构,王者贯通天地人,要上承天道。天道就是民意,王者需时时体察民意,百姓喜欢什么就去为之,百姓不喜欢什么就不去为之。
如此一篇文章就将春秋繁露与孟子的贵民,以民为本合二为一。
这也是自己当初写给王安石那封信的初衷。
吾道一而贯之。
文合于志,方能直抒胸臆。
章越可谓成竹在胸,UU小说有神,一笔一划仿佛不是写于纸上,似老吏以刀在竹简刻字,工匠拿着凿锤刻于石壁。
这文章显世以来,圣贤为何呕心沥血,为何有的人用尽毕生之力,满腔热血铸就一篇文章。
为得就是文以载道,为己不泯然于众,也为留遗泽于后人。
当章越最后一笔落定,方才UU小说抽离,一篇赋作挥就。
章越写就之后方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侧,对方什么时候来得,在自己身旁站了多久,自己竟是丝毫不觉,方才写得是有多入神。
章越略一低头,看到对方明黄色的袍子下摆,当即身子一震,慌忙从坐席上起身,然后避席拜倒在案边,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方倒没有说什么,而是弯下腰从案上挪开镇纸,拾起自己方才所写的卷子来,详视了一遍。
章越此刻不免心情忐忑,不知对方如何评价自己文章。
末了,此人对左右言道:“一笔好字。”
竟无一字点评试卷好与不好,难道我的卷子不能合对方心意?
不过章越心知对方一手飞白书天下闻名,能赞誉自己一笔好字,这是多么高的评价啊。
章越见对方身旁几位穿紫袍的人都是称是。
章越心道,这几位应该宰执吧。
说完对方又重新弯腰将试卷放在自己桌案上,并用镇纸重新压好后方道:“好生考!”
“遵旨。”
章越等对方离去后,方才起身重新坐于席上,看着案上铺着平平整整的试卷,一时心情激荡。
章越抬起头看向天子,天子身子有些消瘦,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自有一番儒雅风流气度。
如今在几位紫袍大员陪同下巡视考场,每到一位考生旁即驻足一番,神态一丝不苟,期间也与韩琦等几位宰执言谈,倒是平易近人。
看到这里,章越不由抛去之前的成见心道,这真是一位好官家。
想到这里,章越又将视线收回卷上,平复心情后继续写文,此时日已过午,还有两道题目。
正在这时宮中宦官们端着食案来了。
每桌考生皆有,有面点还有小菜,还有一碗七宝擂茶,这真是太贴心。
章越也是肚子饿了,正好休息一二。他将卷子收起,然后端起热气腾腾的七宝擂茶喝了一口,顿时浑身通泰。
两百七十七章 水几是道
这御内所制的七宝擂茶所用芝麻、花生、绿豆、葛粉、糯米、红豆等和茶末一并煎制,喝入口中糊团团的,下肚之后甚是舒坦。
一碗七宝擂茶进入胃底,章越整个人稍稍发了汗,加上几样御制的面点下肚,有了五成饱。
章越虽还想再吃不过还是打住了,吃多了对下面考试可是不好。不过听闻这宫里所赐的吃食包括食具啥的都可以打包顺走,反正来也是来了,没必要和皇帝客气。
章越随即想到天子都这个年纪了,仍是躬亲巡视考场,足见对为国选材拔士的重视。
天子亲临科场,哪个士子不雀跃,欲在君王面前一展其才,好将这身本事日后货与帝王家。
章越吃完后,又写了天德清明诗,写得是中规中矩,自己诗才平平,就要藏拙。反正科举诗难出佳作,拼得就是大家平日苦吟的积累。
剩下最后一道题时,日头已是偏西了,日冕上的冕针已是指向未末,这一道题留给章越时间并不多了。
不过这水几于道论,不同于赋,可以不拘格式,用散文的形式书出。如此倒省了扣韵字理平仄的功夫。
没有这些约束,那论的格式如何?比如读史记里,都有一段太史公曰,这就是论。
另外还有过秦论,六国论,古人看过秦论,宋人看六国论,都是很好的范本。
实在不会写论,就仿过秦论,六国论来写就是。
但这水几于道,要自己论得是啥?
如果说儒家与法家是施政的路线之争,是章越所感兴趣的。
那么有抱负的入世之人,章越对于道家黄老这样出世之学,并不太感兴趣。
道是什么?
这是很空泛的概念,若深入研究下去,一时不慎就容易形而上学。
章越将这水几于道论,读之再三,却是一筹莫展。
章越转念又想既是考题,必有其破法,那么自己纠结于出世入世毫无意义,如何将出世的问题引入入世学问才是要紧的。
章越又将题目看了一遍,题目可拆成三个结构分别是水,几于,道。
几于是何意?近乎的意思。
说得是水近乎于道,但却不是道。但水与道差别到底在哪呢?
想到这里,左右陆续已有考生交卷了,大多一脸轻松自然之色。
章越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心底不免有几分焦急,方才有了些许的思路不由中断了。
章越费了一番功夫,才重新凝神关注于题目。
道德经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里又说水几于道,是自相矛盾么?
不,水是名,道是道,二者是这般的关系。
想到这里,章越恍然大悟,这题不是论述水如何似道,而是论述水如何不似道。
章越当即于卷上写下。
道者高于万物之上,视不见,听不闻,水为实存自然之物,视可见,听可闻。道无水有,故曰几也。
这句话什么意思?
好比孔子说仁,仁到底是什么?
孔子说仁者爱人;克己复礼是仁;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也是仁。
那这里有些混乱了。
到底哪个哪一句是仁?
爱人?克己复礼?还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
但这三者都不是真正的‘仁’,但他们也都是仁,不过是仁的外用罢了。
故而总篇一定要说,水为何近于道,但却不是道。
水是道的外在表现。一为虚,一为实。
首篇说不同于道,下篇章越就好写了,那么水又有哪些道呢?
夫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
无为而无不为。
这些都是水身上道的特性,就好比孔子解释什么是仁。
写到这里,章越觉得差不多也就完了,不知不觉天已经快暗了,左右都交卷得差不多了。
不过章越看了一下,写了这么多,最少字数五百个字,还缺几十个字。
此刻章越不由有些着急,文章里的意思已是说得差不多,但还差这点字,咱‘水’不下去?怎么办?
至于远处,王魁则也是此时起身交卷。
他本已是早已写完,但为了不让其他人怀疑,故而仍坚持至最后方才交卷。
虽说这篇水几于道论有些稍稍难倒他了,但问题还算不大。
他自觉的此番殿试不仅‘押题’押得天衣无缝,且在考试中一切也算舒畅,若是不出意外的话……
王魁远远地看了一眼廊下正冥思苦想的章越,嘴边绽出了一丝冷笑。
“章度之好似油尽灯枯,才思不济的样子,真是可怜,此番汝难与我争了。区区一介女流,如此手段,焉能乱我心乎?”
说完王魁笑了笑,然后双手持卷恭恭敬敬地交给考官后离开了崇政殿。
章越此刻也是焦急万分,但心知越到此刻却是不能乱。
除了诗发挥得中规中矩外,赋与论,自己都有超越实力的发挥,只是这篇论,还缺欠一个足够有力的收束。
章越看见已有考官催促考生交卷,在电光火石的那一刻,章越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初初入太学时那一幕。
与胡瑗先生于堂上明体达用那场辩论。
不能明体是过,不能达用是不及。
那么达用即是有不及,就有近于及,和更不及的。
好比何为仁?
爱人?克己复礼?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这三者都不是仁,但也都是仁的一部分,那么哪个更近于仁?
吾窃以为‘爱人’二字更近于仁!
故而天下万物皆都道性,石有道性,竹有道性,但老子却不言石,不言竹,却独言水几于道,其意也近似于爱人了。
这一笔落下整篇文章的道理融会贯通,好比一眼之泉水撒之天地,最后又化作雨水收束至泉眼之中。
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此生足矣。
章越写毕之后,紧闭双目,顿觉天地之中唯独有我一人而已。
此刻编排官赵抃走至章越,负着双手上下打量着这位边写边睡觉的考生,露出了满脸狐疑之色,然后他低下头,借着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些光亮,看了一眼此生卷上的名字。
章越?
赵抃不由一愣,这不是官家糊名给自己看卷子的考生么?
赵抃在考后读过章越的文章,故而才知道了这个人,如今这少年怎在自己面前如此?
两百七十八章 喜事
赵抃看了一眼天色,如今在崇政殿两廊仍在下笔的考生已寥寥无几,大多人都已是考毕,仅剩的数人也是在收拾桌案,但唯独对方不仅没有搁笔,还在闭目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顿时令他不高兴。
之前为御史时赵抃便以铁面无私而闻名,否则也不会与包拯齐名了。
如今见此赵抃几欲发作,当他还是按住,攒起来留待后发。
赵抃见对方名字是章越后,却是微微讶异,他看向这位少年,然后将案几上的文章仔细读之‘王者率民,四海一之。**同沐德风,九州共贯同条……’
身为殿试编排官的赵抃也曾看过考题,进士出身的他,不免也曾试作了一番,还与其他几位编排官议论过。
但此子起首数句已令他脑壳里猛地一震。
此刻他突然想起一个故事,商鞅三见秦孝公。
第一次第二次商鞅分别讲帝道王道,秦孝公觉此法太久,自己等不到。
第三次商鞅向秦孝公讲霸道,秦孝公大喜,连谈了几天不倦。
这春秋繁露是什么?
是王霸之学,儒者不愿学,亦非世儒可知。
此子不过十七岁竟如此通透?何也?
赵抃久久不语,竟一时忘了呵斥,默然地站在此子身旁看着下面的文章,更是……
而这时章越已是从魂游九天之外,又重新归于体内,待他睁开眼睛时,顿见身旁伏着一名黑脸官员,不由吓了一跳。
咱们大宋的皇帝和官员都有这一声不响站在考生身旁吓人的臭毛病么?
赵抃与章越打了个照面,终于对方板起面孔来斥道:“都已是天黑了,汝要写到什么时候?要等到宫门落锁么?”
章越心底骂道,交卷就交卷,这是什么态度,罢了,看在你是考官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了。
章越奉上了考卷交给赵抃。
赵抃轻哼一声吼,拂袖而去。
瞧把你牛的。章越心底吐糟一句后,看见这崇政殿两廊唯独剩下自己一人,听闻这皇宫白天看得还气派亮丽,但到了晚上就是讲鬼故事的好地方。
章越顿觉得有些凉风阵阵,感受到不寒而栗的滋味,于是飞快收拾了桌案上的笔砚放入考箱匆匆离去。
正跑了数步,章越又兜了回来,将放在桌案下白天皇帝所赐的吃食碗筷一并顺进考箱里。
妥当之后见无人注意自己,章越方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大步走出崇政殿。
此刻天色已是昏暗,宫道上看不见考生的背影,章越加快速度,经侍卫指引一直到了东华门,乘着宫门快要闭起时,章越连呼数声且慢,在侍卫惊奇的目光下方才离开了皇城。
东华门外各式各样的马车停侯在外。
“三郎君!”
“三郎君!”
见到了章越,吴管家本是一脸焦急地如今则作了一脸高兴。一旁小厮立即给章越接过考箱来。
远处唐九与黄履对坐在车上彼此喝起酒来。
呵,这两人倒是不担心自己为何这么迟出门。
章越正欲与吴管家说些什么,但见近处数名举子向章越作揖满脸笑容地道:“恭贺,恭贺。”
章越先是一愣,随随即会意也是作揖道:“恭贺,恭贺。”
几名举子都是对拜了一番,然后又向皇城又是一拜。
“得售矣!”
一名举子先是笑,又是感慨地摇了摇头。
章越也是感慨,从今日起这身一百多斤算是卖给赵官家了。
章越走至了马车上对黄,唐二人道:“你们二人也不问问我为何这般迟。”
黄履与唐九对视一眼,二人拿着酒葫芦,你喝一口,我喝一口,然后又递给了章越。
章越摇了摇头,当即对着酒葫芦一大口酒灌下。
呵,痛快淋漓。
十年科举事,尽在这口酒中告一段落了。
唐九道:“是了,大郎君交代说三郎君先回家一趟。”
章越道了声好。
当即三人一并坐上马车,黄履与章越都没什么心情讲卷,反是十分疲倦地依着马车睡了一会。
等到马车一停,章越被吴管家叫醒,往帘外一看已抵至章实家中。
听得了马车声音,下人即进去禀告了,片刻章丘即迎了出来见了章越喊道:“三叔。”
又对黄履行礼。
章越即从小厮手里取过考箱拿出宫里的吃食塞进章丘手里道:“今日殿试里官家御赐的,你拿去吃些,沾些喜气。”
章丘收下后,黄履亦从怀里取出巾帕,打开后也是一块馒头塞给章丘道:“这是我的。”
章丘大喜道:“多谢三叔,多谢黄叔。”
章越,黄履一并入内,见着章实正在堂上踱步。
几人入内后章越叫了声哥哥。
章实见了章越即埋怨道:“三哥,你都多少日了,也不见你回趟家来。是了,今日见到官家了么?”
章越笑道:“忙着殿试么?下面几日我多来家中。是,今日见到官家了。”
章实一听笑道:“官家是如何模样?说来与我听听?”
章越没有答从考箱里取出碗筷来道:“这是官家御赐的,先放在家里。”
章实一见眉飞色舞地道:“这是宫中之物啊,果真稀罕。”
说完章实捧着碗筷看了起来,然后对外头喊道:“娘子,快来看宫里的御碗啊。”
于氏正在厨房炒菜闻声也是来了,见了也不由啧啧称奇道:“还是宫里的东西好,咱们官家还真是宽厚,叔叔进去考了一趟,还得了御器出来。”
章实责道:“这是哪里的话,必是官家见三郎文章写得好,要把状元点作他作,故而御赐的,”
章越,黄履闻言都是偷笑。
一旁于氏,章丘对章实的话没有半点怀疑。
于氏笑道:“说得是,那是官家看重咱们三哥呢。”
章丘亦道:“娘,方才三叔和黄叔还将官家御赐的点心给我了呢。”
于氏笑道:“那好啊,咱们溪儿也是借了光了。是了,叔叔,你郭师兄那要留一份啊,不可厚此薄彼。”
章越正色道:“嫂嫂说得是,我已是留了。”
“这就好。”
章实当即命人收了碗筷,先要焚香贡个三五天,然后对章越道:“那几时放榜?”
章越道:“没那么快,还要个十来日功夫。”
章实道:“这般久啊。”
黄履接过话道:“我进士,诸科,明经,还有特奏名进士和诸科,大约四百多人,一一排定榜单,需这么久。”
章越问道:“哥哥有什么事?”
章实道:“当然有事,是你的终生大事,这些日子我可是为你的亲事跑断了腿。”
于氏道:“官人你也莫瞎说八道。”
章实道:“还不是么?庄大娘子那边与吴家说得差不多了,就等着你东华门唱名后,咱家就上门提亲了。”
章越听了一愣,这议亲议得好是顺畅啊,不是都说汴京官宦人家嫁女规矩多么?事实不是这样的。
章越正想之际,黄履已在一旁道:“度之,真要贺你了,此真可谓是大登科后小登科。”
章越听了不由笑了。
一旁于氏笑道:“听说这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乃四大喜。”
章越听了笑道:“那嫂嫂可听过人生四大悲?”
于氏一愣问道:“还有这的?”
章越道:“怎么没有,你听我道来,久旱逢甘露——暴雨,他乡遇故知——债主,金榜题名时——没我,洞房花烛夜——隔壁。”
章越说完,满堂哄笑。
章实则气笑道:“你这如今高兴的日子,就不能给自己说些好听。”
于氏也责道:“三哥怎好这么说,你如今是喜上加喜,大登科后小登科。”
章越点头道:“嫂嫂说得是,常言道成家立业,但说到底还是业立家成啊。”
章实闻言顿时板起脸来道:“三哥这话可不中听了,吴家对这门亲事可是极诚,对你更是没有半点委屈,就拿说亲而言,从不对咱家指这指那的,说一切听咱们家安排,这么好的岳家你去哪里找啊?”
章越闻言道:“哥哥所言极是,是三郎失言了。”
章实点了点头,于氏怕章实再拿话责怪章越,于是起身道:“好了,别说了,三哥和黄家郎君来了好一会了,肚子也是饿了,咱们饭桌上边吃边聊。今日你们陪着我家官人多吃几盏,他今日啊欢喜得紧!”
章越与黄履都是答允了,于氏出门忙活了。
章实则笑着与黄履说话,言谈十分亲切,显然也是把他当拿郭师兄般看待了。
至于章越看向章丘道:“听说你此番与郭师兄都打算考太学?”
章丘闻言有些扭捏不安道:“是的三叔,我想试一试,也不知成不成。”
章越道:“不考怎么知道成不成?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不去走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成与不成。你可知道三叔和你黄叔今日将官家吃食给你的用意?”
章丘听了认真点点头。
章越看他的样子是听进去,当即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考后的疲倦渐渐袭来,章越坐在椅上看着窗外,厨房里又是炊烟袅袅升起。
些许的烟火气遥遥地传来,可知嫂嫂又在亲自下厨,烧煮自己平日爱吃的小菜。
这一刻,章越想起了当初在浦城时,对着那条南浦溪,一家人围坐吃饭的场景。
什么是喜事?
莫过于坐下来和家人朋友一起吃饭。
两百七十九章 等次
崇政殿后水阁。
乃是殿试编排所所在。
出任编排官的分别是右司谏赵抃,翰林学士贾黯,侍御史知杂事范师道。
编排所的殿试编排官需干两件事,一个是主管举人试卷字号之编排。
还有一件事对考生划定等次,此事本交由编排官一人处置,不过此事在景佑五年后,则由点检官和编排官共同处置。
编排官和点检官将从一百八十七名进士科举人选出一百二十七名举人的名次编排,定为三四五等,至于剩下的六十名则送至初考官定为一二等。
充任编排官的赵抃,贾黯,范师道都是当朝名臣,贾黯更是状元出身。
编排所内红烛高照,三名考官一拿到卷子即先是审定编排字号,不久听闻天子亲临。
三名考官都是慌忙离席,他们都知道天子虽御极四十余年,但于科考之事仍再三垂意,白日考试至崇政殿一趟后,考后又御驾亲临编排所一趟。
天子闻言安慰三位考官一番后即是离去。
随即御药所的宦官又到后水阁编排所传旨让三位考官精加考校,说完后,两名内臣捧来食案,其中都是天子御赐的酒食。
见天子如此重视,三名考官不敢怠慢,当即将一百八十七份举人卷子封弥姓名。
弥封好的卷子,由编排官从卷首从玉篇中取字一一定了字号,然后送至誊录所抄写。之后抄录好的卷子,先交给点检官与编排官共审。
点检官有决定等次的权利,但编排官只可监督,若擅自给卷子升等则会受到降官一级的处分。
次日,考校所内。
几位点检官与编排官一并详定考卷。
两位点检官分别是孙坦和郑穆,其中郑穆是侯官人士与陈襄相善,并称为滨海四先生。
五名考官先挑选六十卷呈至初等官,然后将剩下一百二十七卷排定名次。
考前天子亲自定下五等卷的标准。
一等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伦比。
二等才学该通,文理周密,于群萃之中堪为高等。
三等艺业可采,文理具通。
至于四五等则不必再说。
也就是说几位考官必须先筛出六十卷,换句话说一二等卷必须能令考官眼前一亮,至于三等卷就是挑不出错来,虽有可取之处,但不足以脱颖而出。
几位考官方才坐下,御药所的宦官正要上茶,御驾亲临考校所。
五人考官吃了一惊,算起来这已是天子第三次亲临了。
以往天子虽看重殿试之事,却没有如此上心过。
五名考官以贾黯居首向天子谢恩,天子又是温言安抚了几位考官一番,之后又命内官前来亲予几位考官酒食。
几位考官对次还能说什么,天子如此恩典,唯有着力考校报答君恩了。
至于如何报答君恩的方式?那就是吵架!
为一张卷子的等第争个面红耳赤,各个都要带着火气,争出个响动来,让御药院的宦官,服侍之人都知道,然后传到天子的耳朵里去。
赵抃览卷一番,正好看到一卷,正是破题为‘王者率民,四海一之’的卷子。
赵抃抬头看了一眼,其他四名官员都在阅卷。他当即捧起这份名为‘笾’字号的卷子。
赵抃重新再熟读一遍,平心而论此子诗作得一般,但奈何赋和论实在太过精彩,故而有心高荐,奈何刚与两位点检官吵过面红脖子粗的,不好拉下脸来,于是对一旁的范师道道:“杂端以为此卷如何?”
范师道看了赵抃一眼,然后道:“稍待。”
赵抃拿着卷子,直等范师道将手中的卷子看完。
范师道见此心道,这赵四真是执拗。
范师道想到这里问道:“司谏,此卷有何不同?”
赵抃道:“之前编排时,我看过此卷考生名字,故而为了避嫌,还请杂端论个高下。”
范师道道:“原来如此,且容我看一看。”
范师道先看首句但见写至,王者率民,四海之一,顿时一醒。
范师道忍不住提笔勾圈在旁写到王霸之论也。
随即范师道拿着笔逐字逐行地看过去,先后批点了一番道:“赋可,论又奇佳,可惜诗却差了一些。”
范师道说完后递给一旁的贾黯道:“内翰请看,是赵司谏荐来的。”
贾黯状元出身,不仅文章了得,向以刚直不阿闻名。
他神情寡淡,与范师道的惊喜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他接过卷子看了一番,见上面满满都是范师道的圈点,不由摇了摇头。
贾黯看了数句微微咦了一句,然后全身贯注地看了下去,同时提起笔来在旁批注。
一旁孙坦,郑穆亦是看了过来。郑穆道:“想必是看到什么佳卷了。”
孙坦道:“一百八十余进士卷里能出佳卷不出意料之外。”
郑穆道:“卷不过看了五分之一,哪能这么快有定论呢?”
说话之间,贾黯已是看毕道:“赋固佳,论尤妙,嗯……”
贾黯捻须片刻然后道:“不过嘛诗才平平……是了,王介甫近来可收了学生?”
这话是什么意思,孙坦,郑穆二人不由揣测。
范师道与赵抃方言语完,然后道:“赵司谏弃举荐之权,我以为此卷可入一二等,不知贾公的意思呢?”
贾黯惜字如金地道:“可。”
三位编排官有两人推荐,但是否入一二等还要两位点检官定夺。
孙坦看完后有等殿试文章原来可以写的领悟,不过面上却道:“此文我不好论断……还是请郑先生看毕再说。”
说着孙坦交给了郑穆。官员评卷自有微妙之处,这几人都是当朝大臣,越到高位说话越是谨慎,再没有弄清其中玄妙,考生的背景关系,不会轻易开口赞许,不过批评之言倒是信手拈来。
郑穆心知此卷被这几位‘不批评’已是极佳,心底有些迫不及待一睹。
但郑穆素有真儒之称,也不会因他人之见先入为主。
即便郑穆心底早有准备,但乍睹之时能是为之一震,从春秋繁露的大一统至孟子的贵民,其中过段转折甚是娴熟,全无拼接之感,由此可知此考生着实儒学功底实在精纯。
郑穆想到,如今朝野当属王安石最推崇孟子,难怪贾公会说此子是王介甫的学生,不仅如此,这横铺而不力单,纡折而不味薄之文风倒也似极了王介甫。
郑穆没有多想,再看到最后的策论,不由拍案叫绝,三段论述一段一奇,最后收束堪称点睛之笔。
郑穆不由心道到底是何许人也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只怕今科魁首就是此人了吧。
不过郑穆压下询问的念头,到底是不是状元也不是他定夺了,这样初考官,覆考官,详定官一致的意见,最后天子拿决定。
最后郑穆心底翻江倒海,面上只是淡淡道了一句:“本官没有异议。”
孙坦这才补道:“本官也无异议。”
五名考官居然一句也不吵,达成了一致。
最后孙坦在卷上写下了批语‘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伦比’。
五位考官分别写下了自己名字,一致将此卷荐为一等卷。
说罢与另一卷一并置放。
需知殿试阅卷不过进行五分之一,一二等卷需再三商量结合三四点五等卷后方可荐入,故而一开始能脱颖而出的极少。而这两卷能这么快就定下,可知着实如批语所言‘出众特异,无与伦比’,就算再看两百卷,这两卷也可入一等。
……
章越让吴管家先带着礼品去吴府一趟,告知自己已是考完,然后在章实家里歇息了一日。这日庄大娘子上门见了章越,本是要说一番草帖子,定帖子如何理的事。
那知庄大娘子一见了章越即忘了原本的差事,对着他的相貌是赞不绝口。
“这般人品相貌,还有这番才学,我之前还道你们章家好福气,能与宰相门第结亲,如今看来你家三郎君与皇帝攀亲也使得。”
章实大笑道:“我倒没指望当个驸马,再说驸马爷不能当官。还是吴家好。”
庄大娘子连连称是,然后笑着相看章越又是笑着称赞了好一阵。
当即庄大娘子与章越谈了这几日到了吴家登门的情况。
吴家对亲事没提任何要求,反而肯出一大笔铺地钱供章越及第后花销,这样婚事没人可以挑剔的。
庄大娘子今日都言缴檐红的事了。
这规矩汴京的风俗,两家交换帖子后,男方以八朵花或八枚絹制的装饰品放入一个酒缸与女家,女方家收到酒瓶后,女家以淡水二瓶、活鱼二五个、箸一双,悉送在原酒瓶内。
庄大娘子今日来叮嘱章实早准备,章越登科之后就上门正式提亲,免得到时候仓促准备不暇。
对于这样的细琐的事,章越没什么耐心听进去,一并交给哥哥操办。
章越与庄大娘子匆匆谈了几句即离家了,他今日还与章衡有约。
章实让唐九驾着一辆驴车驮着章越抵至章衡的家中。
这一次章越抵至章衡家中,却见他的家仆正内内外外地忙着收拾东西。
章越看了不由吃惊,连忙进去堂上,但见章衡穿着一身便服正在读书,整个人的气色不是很好。
章越忙问章衡道:“斋长,你这是怎么呢?”
章衡见了章越来,脸上浮出笑容道:“度之,你总算来了。若殿试再晚几日,你怕是见不到我了。”
章越问道:“省试之后,不是还好好的?斋长如此着急去哪里?”
章衡将书放下,整个人靠在椅上道:“你这些日子忙着殿试,我也没派人告知你。前些日子我上书天子,言如今三司经费领取不知多寡而无预算,急用时向百姓征收,急促逼迫,苦其难供。”
章越闻言吃了一惊闻言道:“斋长你这是说三司有人在吃空饷么?”
章衡点点头道:“这不是明白的事么?我在三司任官两年来,眼看这些早已是忍无可忍了。”
章越道:“斋长何必如此,如今不仅得罪了三司的官吏,还将三司使得罪了。”
章越想到如今的权三司使正是蔡襄,之前因章望之的事,章衡曾在朝廷里为他大力奔走。
二人不和由来已久,如今蔡襄从权知开封府至权理三司使,成了章衡的顶头上司。章衡是不是因此求去?
但见章衡道:“我与计相之间瓜葛早已过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此番上疏倒与他无关,而是着实看不惯,不愿与这些人沆瀣一气。上疏之后,我早知三司上下不容于我,故而早已向朝廷请郡,不日旨意就会下来。”
说到这里,章衡正色对章越道:“度之,你可省得?”
章越道:“省得,斋长一直教我们章家子弟都要作孤臣。”
章衡一脸正气地道:“正是如此,既要作孤臣就不能结党营私,与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故而我才上书揭破此事,再请求外任。哪怕我仕途受挫,也不可令我章家子弟的名声受损。”
说到这里,章衡方才落寂地脸上才浮出一些血色。
“好了不说这些,既是你今日来了,权当为我践行了,旨意就在这两日,怕是要路上才得知你的消息,不过无妨,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会为你欢喜,今日你我小酌几杯。”
说完仆人给二人筛酒,又端几样小菜下酒。
二人坐下谈笑,尽是说些当初在南峰院里读书的趣事。
章衡话锋一转道:“你今年不过十七岁,以你之才今科入头等不在话下,若是能得状元,倒是咱们大宋最年轻的状元公了。”
章越夹了一块鲜鱼入口道:“状元之事,岂敢奢望,斋长吃酒。”
章衡一盏酒下肚,脸上有些涨红他叹道:“也是,官家四年前点了我作状元,两年前又点了你二哥为第五,这一科你要再入高等,怕是不少官员读书人会起非议,说我们章家孤臣不孤。官家也不会四年后再点一个章家子弟作状元。”
章越笑道:“我只求能入二等以内就好了。”
章衡道:“省试第二就求入二等以内,真好没出息。”
章越沉默一阵,然后道:“第几等不要紧,能娶得媳妇就成。”
章衡闻言抚案大笑道:“你啊你。”
两百八十章 上巳
章衡请郡离京,自己的老师陈襄也要走了。
不过陈襄并非是其他缘故,而是正常调动,要出任常州知州。
任命下来也就在这几日了。
章越听说老师要走,也是有些难过,这日门下子弟约好去饯行。
章越也是抵至老师家中,此刻陈襄还未放衙。
门内几位弟子正在闲聊,章越有几个熟识的,一个是吴道,其余几人都是没有官身。
不过今日倒来了一位不认识的客人,章越隐隐猜到这位就是自己老师的首席大弟子孙觉。
孙觉,字莘老,他分别师从于胡瑗,陈襄,是皇佑元年的进士,之前一直在地方任官,去年调至京里编校昭文馆书籍,授馆阁校勘。
章越自早听说过他的名字,正与孙觉聊天另二人,章越也是认识。
一位是林希,如今任馆阁校勘。
还有一位则是曾巩,他身旁有一位年轻男子,关系甚为亲近,另一人则是王安礼。
如今知道陈襄要出任地方,都是前来相送。
章越入内后,林希见了章越笑道:“度之来了,莘老这位就是章度之。”
孙觉笑了一声道:“早听闻先生出了一位高足,可惜未得一见,如今已是鱼之烧尾,跻身我辈。”
章越笑道:“承蒙不弃,日后还请师哥多多指点。”
孙觉哈哈大笑,一旁林希笑道:“你师哥他好酒,多敬他几杯就指点你了。”
孙觉笑道:“说得好似我嗜酒般,不过我只与自家人喝酒,今日你我是师兄弟就开怀畅饮。”
“那我怕是要醉倒在桌上了。”
众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章越又与曾巩见礼,对王安礼点了点头。
对于曾巩,章越有些惭愧,他不知曾巩的妹妹嫁人了没有,也不好意思问。毕竟当初他对自己是很赏识,但如今自己却马上要与吴家定亲了。
曾巩深深看了章越一眼,他的神情也是有些复杂,想当初自己也是在陈襄的府上见到这位求学的少年,当时自己一眼看中了对方,有意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
但如今……
曾巩心底感慨后,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度之贺你烧尾之喜。”
章越听出曾巩言语是发自内心的,更是惭愧。他不知道曾巩的妹妹是不是比十七娘好,但论当妻兄,曾巩绝对是强了吴安诗一百多倍。
无论自己是不是他妹夫,曾巩都同样赏识自己,对方是真正的君子。
“多谢曾校理。”
曾巩笑了笑指着身旁这位男子道:“度之,我与你引荐。这位王季容也是与你同榜。”
听曾巩一说,章越明白,这王季容名叫王囧,乃他妹夫王回的弟弟。
如今也是带来引荐给陈襄。至于王安礼也是章越同榜,同时他的兄长王安国也是曾巩妹夫。
今日人到得好齐。
章越心底觉得对曾巩有些愧疚,故而对王囧格外的看重,当然日后官场上同榜也是缘分。
“度之,我有话与你说。”曾巩向章越招呼道。
二人当即走到一旁,曾巩对章越道:“你上门求教介甫的事,平甫和甫都告诉我了。”
章越心想,曾巩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曾巩道:“我知道你绝非趋炎附势之人,必是仰慕介甫所至。但介甫此人性子孤高,少有人看得上眼的,对人也不假辞色。你也不必着恼,他日我带你去见他,必不敢怠慢。”
章越道:“是在下才学浅薄,逞才献丑,但此后羞于见王公,还是多谢曾校理好意了。”
曾巩笑道:“你以后与介甫同朝为官,难道也老死不相往来不成?”
章越又谢过了曾巩好意。
不久陈襄穿着官服回府了。
章越见了陈襄当即第一个迎上拜下道:“学生叩谢师恩,总算不辱先生的教诲。”
陈襄见了章越也是很激动,扶起章越道:“你能考取,就算是不负所托,老夫没有误人子弟,以后能堂堂正正为官,造福于黎民社稷,报答于君恩,这才算不辱老夫的教诲。”
“天下的读书人也会夸我陈襄教出一个好弟子,你能这般,老夫此生足矣。”
章越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众弟子们齐聚一堂,陈襄感慨了一番,之后对章越没有多言。
倒是章越入内拜见师娘后,对方对章越道:“你先生对我言,他能出知常州前能知你考了省试第二,也算放下一桩心事,若是官家恩典一两日,容他知道你殿试名次就更好,可惜到时候我们已是在路上了,这皇差可是一日也等不得。”
章越闻言眼眶有些湿润,自己就要做官了,但章衡,陈襄却马上就要离自己而去,连看到自己殿试放榜的机会也没有,实在是令人感伤。
师娘道:“我知你你是重情义的人,你有此心就足够了。”
二人说完,章越回去,却见陈襄,曾巩,林希,孙觉,王安礼,王囧,吴道等人坐了一桌,正准备开宴。
林希朝章越招手道:“度之就等你了。先生说了你不到不能动筷子。”
众人都是笑了。
章越赶忙上前入桌。
席间说是给陈襄饯行,但言谈间没有别离的惆怅,反而互诉衷肠。
酒不醉人人自醉,章越这日喝得酩酊大醉,残余的念头是孙觉果真好酒量。
三月三,上巳日。
殿试后的第六天。
正是水边宴饮,士子游春的时节。
论语有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得就是古时过上巳节的样子。
唐朝科举放榜后,进士们都会在曲江宴饮,从此传为佳话。
不过宋朝并不如何过上巳节。
反而是闺阁女子都会在这日及笄,汴京未出阁的女子都会沐浴更衣,盛装打扮一番,然后在家吃巧果儿。
而桂英则无心过女儿节,自王魁得了省试第二后,她没有见王魁一面。
当初省试放榜时,她也曾去贡院看榜,她看到王魁得了第三后,高兴得是落下泪来,恨不得当场告诉他人,自己将来的夫君得了省试第三。
而自己从此不再是妓女,也可作个良人,风风光光地成为官员的妻子。
于是桂英就在榜前等候,好容易终于等到了王魁。
她正欲上前与王魁相认,哪知听得旁人言语,此人就是富相公家的侄孙女婿么?
桂英一听心即凉了,本欲上前相认,却又停下。
桂英总算明白了为何这些日子王魁对自己的冷淡。
她卖唱时曾问一个读书人他若中进士,会娶一个风尘女子过门么?
那读书人大笑道,身为进士,当然要娶官宦巨商之女,若是高第,连宰相女婿也可当得,如何会娶一个风尘女子过门。
桂英当时浑浑噩噩,她虽听王魁再三保证,也相信她不会骗自己,但如今她亲耳听到的时候,却觉得天地一下子都安静了。
桂英回到家里,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王魁。
人来报喜敲门速,贱妾初闻喜可知。
天马果然先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
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
……
烟霄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
夫贵妇荣千古事,与君才貌各相宜。
信送到后,桂英就开始痴痴地在家中等待,但一直等到了殿试自己也未见王魁一面。
对方就似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一般,往昔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犹在,但人却是不见了。
桂英想到这里,突然想起当日王魁说得张敞画眉的典故,于是又托人寄信给王魁上面写至。
上都梳洗逐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早晚归来幽阁内,须教张敞画新眉。
信寄出后,桂英心想若王魁能念着昔日恩情说不定会回来,但到了今日殿试后第六日,王魁也没有回书。
桂英等得人也是憔悴了,这些日子她几乎没吃什么饭,连水也只喝了几口,她不死心又在案前又给王魁写信。
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谁知憔悴幽闺客,日觉春衣带系长。
桂英写完泪如雨下,一个不支,人竟是晕厥过去。
半响后,桂英觉得自己已躺在床上,她顿时惊喜,睁开眼看去自己朝思暮想的王魁正在案边边看信,边是落泪。
桂英心底柔肠百转,觉得王魁多日不理会自己必是有什么苦衷,于是她勉强站起身来走至王魁面前,抚着他的袍角道:“魁郎,什么事不痛快了?”
王魁闻言一惊,抬眼一看却见这个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事到如今,对方仍没有一句责怪自己,反而是担心自己为何不痛快。
王魁此刻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桂英,你我的事,怕是难谐了。”
桂英坐下后抚着王魁道:“魁郎,我早有料到了,必是你家中严父迫得你不得已了吧。我一个风尘女子哪能登正室,说出去你在官场上被人笑话。如今我不求为妻,只求能在你身旁为一妾,能与你长相厮守即可。”
王魁深感桂英深明大义,但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落泪道:“怕是连妾也是不得了。”
桂英闻言不由吃了一惊:“魁郎,如何至此啊?”
王魁欲言又止,如今富家不欲马上结亲,但王魁他又怕有变数再三求肯。富家之前就不许王魁纳妾,如今他就更不敢在富家那提及桂英了。
两百八十一章 平边策
王魁如今也是骑虎难下。
他为了博得状元,不仅让富商替他出了不少钱财造势,令坊巷都流传他必得状元的消息,且还应承了御药院宦官,事先得到的殿试考题。
京里大小赌档都有赌此番进士头名谁属,这些富商自以为得计,将不少钱财,甚至大半身家都压在了王魁身上。王魁当初为了得那些人支持,将筹码都放在自己身上,四处应承。
王魁作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状元,万一状元不能到手,他要遭反噬。
再说别看都是进士,但高一等与低一等日后就是云泥之别。
到了头甲,更是不同,状元与榜眼都是前三名,但一名就是一个境界,状元与榜眼相比又是一个境界。
故而王魁稳住与富家的亲事,只要将这消息传开对己点为状元是有好处的,故而富家的亲事不能放,一旦放了什么都没了。
之前王魁还曾想过若是得了状元,能否与富家谈一谈,让他们接纳桂英,但如今他则想也不敢想了。
之前自己偷腥的事已被章越传开,如今市井之中皆知,又成了另一等波澜,说是有人嫉妒王魁的才学,欲使对方不得状元,故而故意编造出此事来。
故而一时之间,章越身上也被泼了脏水。
得知此事王魁也算松了口气,消息搞杂了,如此倒是便于自己浑水摸鱼。由此可知,在背后告状之人,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就叫报应!
面对错愕的桂英,王魁不敢如实道出,只是道:“我再说说,若是不成。我便弃了官不作,到时我们俩一并相从于地上,今生今世也不分离。”
桂英又是难过又是感动。
王魁又是软言安抚一阵,哄得桂英睡下后。桂英疲了数日,实已是累及,王魁趁此将自己行囊都收拾妥当,然后身上的钱取了大半放在桂英枕边后,这才背着行囊离了居所。
殿试,详定所。
殿试一二等,及三四五等卷已尽数至初考所。
沈遘,司马光,裴煜,陆经四名饱学鸿儒要在一百八十七卷上,根据之前点检官给出考语里,写下每名考生的等次和名次。
五等评语对应五等等次,好比点检官评语上写得是‘才学该通,文理周密,于群萃之中堪称高等’,这如同在疯狂暗示这是一份二等卷。
如果评语上是‘艺业稍次,文理粗通’,那么等于告诉初考官这是第四等。
至于第四等也分个优劣上下。
初考官会审阅卷子后,在点检官的评语之后,写上自己所认为的卷子等次和名次。
等初考官写完卷子的等次和排名后,他们的评语将被弥封。
卷子又会呈往覆考所里。
在覆考所里出任进士覆考官的,则有祖无择、郑獬、李綖、王瓘四名大臣。
他们也会根据点检官的意见,为每张卷子再度定等和评定名次。
经过初考和覆考后的卷子会被送入详定所。
详定官根据初考官和覆考官给出的等次,给定最后的意见。
在详定所内出任详定官的分别是杨畋、何郯、王安石三人。
王安石三人的工作就是详定。
详定官的任务,就是比较初考官与覆考官二人所定等次,如果初考官如与复考官所定相同,则以所定之等呈给皇帝。
不然,从初考或复考所定之中二选一,不别立等。
好比一张卷子初考官覆考官都定了二等,详定官就不要自作住了,直接将此报告天子。
如果初考官定了二等,覆考官定了三等,那么详定官就要根据自己对卷子的判断,从二等和三等之中,给考生选定一个等次再报给皇帝。
不能自作主张,给考生定个第四等或第一等的。
除了等次外,就是同等中的名次,名次中最要紧的就是头甲前五名,及每甲头名。
同榜同甲第一名被称作甲头。
一甲第一名,自然是状元,也称作状头。二甲头名,被称作甲头。
至于前五名更重要,头甲第一名是一个待遇,头甲二三名一个待遇,头甲四五名又是一个待遇。
故而为了前五名即有了争执。
三月六日起,初考覆考后的卷子入了详定所。
身为详定官首席的杨畋字乐道,他的曾伯祖父乃大名鼎鼎的杨业,杨老令公,西军名将杨文广是他族叔。
同时他是欧阳修的同年,二人交情一直很好。去年三月,杨畋判吏部流内铨,当时苏轼的弟弟苏辙因为科举名列第五甲,同时回家丁忧并未授官,回京后要往流内铨守选。
杨畋见苏辙是可造之材,认为他去地方当官太可惜,于是推举苏轼,苏辙应制科考试。
如今杨畋以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读的身份,为详定官首席。
杨畋与王安石私交不错,二人自出任详定官后就写诗互赠。
王安石写给杨畋一首诗云。
殿阁论材覆等差,从臣今日擅文华。扬雄识字无人敌,何逊能诗有世家。旧德醉心如美酒,新篇清目胜真茶。一觞一咏相从乐,传说犹堪异日夸。
杨畋与王安石一起出任详定官后,本以为这是一段很不错的人生经历。
但杨畋后来才知自己错得厉害,二人在评定考官卷子等次与名次上意见屡有相左。
须知杨畋身为龙图阁直学士,能得授此馆职的官员地位超然。比如包公一直被人尊称为包龙图。
但王安石很固执,非常的固执。
到了三月七日,天子再度亲临详定所,看望众考官们。
同时给每名考官都赐予寒食节上酒两壶,果子一盒。
到了晚上又派宦官赐予考官酒果,冷食。
天子数度亲临考所,考官们都是十分感动,不过阅卷进行却是极慢。到了这天也不过编排了一百名进士的名次等第,还有八十七名卷子名次等次没有议定。
而后天就是名次和卷子上呈天子御览的期限了。
到了最后一日,详定所里继续商议。
殿试等次是从尾往前排。
议定一个卷子等次名次,就由弥封官拆去卷子上的弥封,然后将卷子上考生的名字填至供天子御览的名单上。
五等四等卷昨日都已是议了,如今剩下一部分三等卷,二等卷一等卷。
三位详定官商议了大半日,最后到了一等卷了。
一等卷一共二十卷,则反而先从头名议起。
原来初考官沈遘,司马光,裴煜,陆经等人商定推‘笾’字号的卷子为头甲第一。
但覆考官祖无择、郑獬、李綖、王瓘则推‘葅’字号的卷子为头甲第一名。
初考官与覆考官意见不一。
详定官首席杨畋意遵循制度,在初考官覆考官意见不一时,在‘笾’字号,‘葅’字号取一卷为头名卷。
但王安石出面反对,既然初考官覆考官意见相左,那么当另置别等,他推举这‘圁’字卷为状元。
杨畋与王安石争论不下,这时候出任弥封官的太常寺少卿朱从道提议道:“既是如此这三卷,我们不妨拆名再作定夺。”
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杨畋,王安石都同意,至于第三位详定官何郯则看着二人争执不下,自己选择作壁上观。
最后拆名,众人视之。
笾字号卷为章越,葅字号为江衍,圁字卷为王魁。
见此一幕众官员都是失笑,何郯笑道:“然也,省试前三尽皆在此。恭贺,恭贺。”
在场的赵抃,司马光,沈遘,王安石,祖无择都是笑了。
身为殿试考官,自也是压力巨大,不是没有考官看走了眼,将一个没什么才华的考生吹上了天,最后被人笑话。
这三名考生争状元,说来还是实至名归的,不过仔细一看各位考官给出的名次,争论在此。
首先这三卷,点检官给出的都是一等卷的评语,这没有争议。
不过初考官与覆考官给出的名次上却相差极大。
章越的卷子,初考官给了头名,覆考官给了第八名。
江衍的卷子,初考官给了十九名,覆考官给了第一名。
王俊民的卷子,初考官,覆考官给的名次,一个是第六名,一个是第二名。
按照杨畋的办法,就有些复杂了,比如章越得不了头名,最后只能得第八名。
江衍得不了头名,就只能得十九名。
故而王安石权衡一番,推王俊民为头名卷,也自有他的道理。
拆名后,杨畋仍十分坚持,他认为必须谨守之前所定的法制,不可以变动。
覆考官祖无择道:“论文章才气王魁,江衍都胜过章越些许,章越虽强在说理,但诗确实逊之二人一筹。”
沈遘则道:“择之兄,我倒觉得文辞,章越亦是不差,最要紧是句句环扣,文思缜密,特别是这篇赋,吾与几位考官骤然读之时,有读平边策之感。”
平边策是后周名臣王朴,向柴荣所献的策论。后来赵匡胤和赵普采取了平边策里‘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策论,最后成为太祖,太宗二人平定天下的国策。
沈遘将章越此文比作平边策,未免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祖无择摇头道:“太过之,太过之。”
王安石也出言道:“这章度之听闻不过十七岁,一个太学生,作了几年官?治理过几个地方?朝堂之上庙算又闻之多少?”
“诚然此作有他的过人之处,但文通以此比之平边策,吾不信服。”
ps:本书王魁事迹取材自戏剧王魁传,王魁历史原型是嘉祐六年的状元王俊民,字康侯。史书上的王俊民是一个有节操的好官。故而本书故事还是学西本叫王魁,以免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