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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两百八十二章 论名

    沈遘言章越此论堪比平边策,令诸位考官觉得有些太过,不过这样的过分也属意料之中。

    沈遘是杨畋的好友,自是支持他,同时他与欧阳修关系也很好,况且章越这头名卷是他点的,故而那些话吹捧再正常不过了。

    杨畋出言道:“既是殿试策论,自是问什么就答什么,如此说来这王魁作了几年官,治理几个地方,听闻了多少庙论。”

    王安石道:“王魁之赋论句句中平,显见有敬畏之心。何况以文赋论,此人倒是胜过章,江二人。”

    一旁一位考官言道:“介甫,此赋以春秋繁露,再切合于孟子的贵民之说,令人读了耳目一新。你不也曾重孟子之言么?”

    王安石道:“不然也,孟子是孟子,董子是董子。孟子行得是王道,王道不是霸道,更不是王霸之道。”

    “孟子言性善,董子却言品有三品,分圣人、中民和斗筲三性,此可混为一谈?再比董子常言天人交感,然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

    王安石此言令在场众考官脸上一蒙。

    难道天人交感之说也是有错么?这一番说辞,咱文官可讲了上千年了。

    王安石能言擅辩,口若悬河,一时也无人可反驳。当然能反驳的也不愿反驳。

    说实话,章越,王魁,江衍三人都是寒门出身。在几位考官有争议下,拆名视之,就是为了看出身,谁的‘出身’差谁当状元。

    但按出身而论,三人都是寒门,故而争议也就来了。

    原本场上大多人官员还是倾向于在章越,江衍之中选一个作为头名上禀天子,但王安石身为详定官,自己又是力争之下,一时王魁又被他拉了起来。

    王安石在场上与杨畋,沈遘仍自辩论。

    作为弥封官的太常少卿朱从道,自己置身事外格外的从容。他笑着与谓同僚闲言道:“我从十几日前,便已闻汴京大小街巷上,都传作王魁为状元事。”

    “这民心已定,此二公犹自力争,何苦来由?”

    不少考官自也听说坊间王魁得状元之说,但不会有人觉得是笑谈,不过市井言语,可以视作无稽之谈。

    当时不少百姓都信谶语,认为这是上天的预示。

    甚至官员读书人也不例外,他们都信科举之事也难是自己努力,多是要靠鬼神眷顾或垂青。

    不然看看考前二相公庙和大相国寺的香火就知道了,还有占卜的托梦的,大部分人都是很信的。

    往往这一两句闲言流传至朝堂上,道听途说的渲染下,反而变得极为重要,能够左右最后的结果。

    听了朱从道这么说,支持王安石的考官渐渐多了起来。

    不过杨畋,沈遘不相信这些,王安石也是只是坚持自己的原则。

    平心而论,王魁与章越文章各有千秋,王魁胜在文辞,但道理说了如同没说一般,但这不是缺点,在殿试中言辞求稳,不露锋芒是好事。

    章越则胜在说理,文辞也不差。

    能论状元的文章,比起其他进士卷而言,都可谓有文有质。

    但硬要比较,文胜于质,还是质胜于文之争。

    两边相持不下时,最后众人拿主意,让杨畋和王安石各进主张给天子,让天子作最后的定夺。

    听了这意见,杨畋,王安石都表示接受,不再争吵了。

    众考官们退而求其次,先按照杨畋的意见章越与江衍中选一人,再与王安石推举的王魁一并上奏。

    最后大多考官还是认为章越的文赋更胜一筹,将江衍排除在外,而依据之前的名次,江衍不仅与状元失之交臂,还一下子掉到了头甲的第十九名。

    因为沈遘等初考官给江衍判定的名次正是十九名。

    真可谓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则……

    多少人的命运,也就是差那么一步。

    接着众人都立即忙着订下其他的名次。

    第二名,最后定了陈睦,此人乃名臣陈动之之子,身为官宦子弟不得为状元,此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状元了。

    第三名为王陟臣,对方原来是匠作监主簿,身为朝廷官员更不可能为状元。

    至于四名五名也都定下。

    众考官斟酌再三留了一个状元和第六名给章越和王魁,众人一面商量一面填写名次及考生卷号,最后写完了都快天亮了。

    所有名字写在单上刚在寒食节前上禀给天子,王安石和杨畋再各进一策说明取章越,王魁各自的理由给天子。

    三月九日正是寒食。

    众考官们在宫里等候了顺便过节,正当众考官言语时。

    忽御药院传天子原旨取在笾字号,葅字号,圁字号原卷。

    寒食节,微雨。

    这对于汴京人家而言,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寒食节,但对士子们而言,再过两日即是东华门唱名的时候了,

    寒食时的汴京又是一番景象,街道上的纸马铺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摆在当街上。

    汴京百姓们家家户户的门楣前,都插着柳条,枣面捏成飞燕状串再柳条上,被称之为子推燕。这些枣燕留之经岁,如果让孩童食之,是可以用来治口疮的。

    殿试后的十几日对于章越而言,倒是平常日子,定亲的事甩手丢给哥哥嫂嫂。

    郭林与章丘备考太学。

    吴家则没有动静,定亲前也是该回避的回避,由媒人居中斡旋。

    寒食这日章越与黄履等太学的同窗们去踏青郊游,或去市坊逛逛买些稠饧、麦糕、乳酪、乳饼等寒食。

    回城时,禁中的车马祭扫奉先寺道者院祀诸宫人坟从城外而归,宫人提着纱制的灯笼在前引道。

    看着疾驰而过宫中御马,章越避在路旁与黄履聊天,殿试后这几日关于殿试的消息传得可谓是满天飞,一会说王魁高中状元了,一会儿说江衍高中状元了,当然也有谈及章越高中状元的,不少比较少就是了。

    对于这些章越素来不信,但经不过总有人传至自己耳边。

    韩忠彦找了一日来见章越,说外面传闻说章越散播流言欲王魁事败名裂,好让自己争状元,此事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章越心知无风不起浪,多半是王魁调戏良家女子的事传开后,反而倒打一靶。当然章越知道是黄履说的,但却给王魁误认为自己传播,毕竟王魁若是身败名裂,不能得状元,自己得利最大。

    章越对韩忠彦言道:“我从没有说过王魁任何不利之言,正所谓清者自清,谣言止于智者,我不欲与人解释,免得助长了谣言。”

    韩忠彦道:“度之你行事光明磊落,我自是信你,到时也替你解释一二,不过流言蜚语总是难防,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章越道:“多谢了,但我不为欺心之事,不怕人言。”

    韩忠彦叹道:“可惜人心难测,度之,既是来争状元哪有不着人嫉,有时你是不愿去争,但今日却容不得你不去争。只要置身其中,就逃不开各种明枪暗箭。正所谓欲达其高,必先承其重也。你若有为难地方,随时来找我。”

    章越闻言谢过了韩忠彦,心知如今王魁夺状元呼声越高,那么自己被误会背后中伤他之事传开,也会对自己名声有些影响。

    章越内心没有强大到完全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意见。

    但他知道不论有没有这件事,争议总是会伴随而来,只要你欲往那个地方去。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就算是得了状元也要一分为二的看。韩忠彦的话,也给自己提了个醒,不过自己没有将此事告诉黄履,担心对方因此内疚。

    反正消息各种版本都有,没有根据的事传个两三天就没影了,人们追热点也就是三分钟热度,等到殿试放榜后一切争议也都停止了,由着他人编排吧。

    现在所剩不过两天而已。

    如今章越说自己不愿得状元那肯定是骗人的,但想想自己能入个二甲也是无妨的。

    状元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但更要紧是一个声望,让天下都认识自己,好比谁也不知道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是谁一样,中了状元就家喻户晓了。

    不过起点虽好,但官路漫漫以后怎么走还要看自己,没中状元却位列宰执的进士也是不少。

    章越看到一眼脚下的黄土,正应了那句话,路在脚下。

    等到过路的宫车经过,避在道旁的章越和黄履才重新上路。

    放眼望去汴京郊外如市,都人踏青出游,高大的树木和田园之间,士人们坐在这里摆上酒盏碗盘,相互劝饮,好不热闹。

    百姓们携着吃食一直游至日暮,方才归城。道旁小桥流水,农户牵挽着驮马刚从京城里卖货而归。

    章越遥看暮色垂照着汴京城墙的景色,心道何必整日担心功名利禄,而错过这般大好春光呢?

    寒食一过,御药所又传旨取了几卷至御前看定,到了午后,杨畋,王安石二人被宣至御殿见驾。

    二人抵达后,但见御殿之上,官家正看着卷子,一身紫袍韩琦,曾公亮正坐在御案旁喝茶。如今富弼正在丁忧,眼下唯有韩琦主持政事堂,传闻曾公亮也要从枢府入政事堂,协助韩琦。

    杨畋,王安石见礼后。

    官家这才从卷上挪开眼神,对二人道:“两位卿家,朕找你们正是详定这几卷,及议殿试头名之事。”

两百八十三章 御论

    御殿上,天子赵祯与韩琦,曾公亮二人正商谈着国事。

    等杨畋,王安石觐见后,赵祯先温言道:“先给两位卿家。这些日子都劳苦了,从殿试前两日入宫,至今已有十几日……”

    赵祯先是如闲话家常般道了几句,殿内的都是把握到了些许微妙。

    随即赵祯开口让他们重新详定了五卷,以及章越,王魁二人状元之事。

    当下赐给杨畋,王安石卷子。

    二人当堂重新遍览了一遍,不知字句上稍稍有哪里令官家不悦或者平日此人家中有什么人令官家不高兴了。

    当年柳永进士落榜,不由牢骚满腹,写了一首词里面有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数年后柳永再考,官家看到他的卷子不由怒道:“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这就是柳永奉旨填词的由来。

    王安石自己也不是因为一句‘孺子其朋’丢了状元么。

    但这是年轻时的官家,自贡西夏,曾辽国岁贡,加庆历新政失败后,官家倒是愈加宽仁了。

    不过在场的人心知,王安石与官家有芥蒂。

    不仅仅是状元一件事,官家请他钓鱼,他吃了鱼饵,官家说此人奸诈。

    数年前王安石给官家上了万言书结果石沉大海,一点动静也没有,之后王安石写了明妃曲,以王昭君自喻,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上如何如何之失意。

    之后官家让王安石修起居注,是要把他当作近臣培养,王安石表现得很反常,八次拒绝了任命,自己躲到了厕所不说,后来内官丢下圣旨,自己派人强行送还回去,一点面子也不给官家。

    如今……

    杨畋也罢了,王安石眉心一抖先道:“启禀陛下,这五人臣与两位详定官都亲自详定过,不知哪里不妥当,好请陛下降谕。”

    见是王安石如此,韩琦,曾公亮神色都有些变化,这分明是要与官家开杠嘛。

    赵祯沉默半响,飘飘然道了一句:“朕听说有些士子不去磨练士行文艺,反而勤于请谒。”

    王安石道:“回禀陛下,这就不是以文艺而论,而是以士行而论了,士行不端当先责问推举上的有司,或有御史纠之,不过臣看来造成此风的,不是读书人如此,而是当今风气便是如此,逼得考生不得不……”

    韩琦与曾公亮二人,看着王安石在官家面前口若悬河的慷慨陈词。

    韩琦看了曾公亮一眼低声道:“此真不知君体尔。”

    曾公亮低声道:“介甫就是这般性子。当年包……”

    韩琦当然知道曾公亮所指,包拯为群牧使时以上司身份要王安石喝酒,王安石坚决不喝,最后闹得很没趣。

    王安石进言退在一旁,官家看向杨畋道:“杨卿为何一言不发?”

    杨畋道:“回禀陛下,考介甫所言,虽有冲撞不当之处,但是究其所言,既考文艺又要考士行,那么文艺易士行难。重新详定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赵祯思考了一会道:“既是杨卿,王卿,殿试还是重在唯才是举,那么这五卷就依原定,不发回了。”

    王安石,杨畋一并躬身道:“陛下圣明。”

    韩琦低声道:“多亏官家纳谏。”

    曾公亮道:“官家这是宽仁为怀。”

    赵祯对宫人道:“给两位详定官赐茶。”

    宫人当即捧了二盏茶前来,杨畋与王安石称谢接过。

    赵祯道:“这是朕平日用的小龙图,还是蔡卿出守福建路时所制,味道还算可以,两位尝一尝。”

    韩琦笑着道:“以往陛下在南郊祭拜天地之时,方才赐中书省和枢密院各一饼,欧阳参政常言自己在朝为官二十年方才得赐一饼。”

    杨畋,王安石听了当即站着捧着茶喝下,再谢了恩。

    赵祯道:“两位卿家,那状元卷?如何道来?”

    王安石正欲开口,杨畋已抢着道:“启禀陛下,臣当初以为当遵循制度,王详定官则言臣墨守陈规,但要不要守这陈规,伏请陛下圣断。”

    王安石亦道:“杨详定官所言极是,臣之前颟顸陈言……伏请陛下圣断。”

    赵祯道:“你们的条陈朕都看了各自成道理,殿试之制起自太祖太宗,承于真宗,朕即位之后也多有更改,其意也是为了从民间选拔俊才。王卿说得有道理,既是不合于选才就要更之。朕看以后殿试取士就依王卿的办法,初考官与覆考官所选名次不一,由详定官另行选取。至于今科……”

    “韩相国,曾枢密,王魁,章越,江衍三人的墨卷方才看完了?”

    韩琦,曾公亮都从椅上起身道:“回禀陛下,臣等都看过了。”

    “江衍不必议了,就说王魁,章越二人文章各有何优长?”

    韩琦出首道:“回禀陛下,二人都是万里挑一之才,但真要论个优劣,王魁重于文赋,章越强于说理。”

    赵祯道:“朕也觉得论赋工,王魁胜过。”

    韩琦道:“启禀陛下,杨雄长于诗赋,但晚年时常叹雕虫篆刻之事,壮年不必为之。”

    “枚皋善作赋而未得汉武帝重用,乃言‘为赋乃排,见视如倡’。但之后朝廷以赋取士,论定卿相之位未免太过。”

    “臣观王魁诗赋尽显堆砌雕琢之事,但状元宰相之储,更观乎一个考生的抱负胸襟。臣记得昔日真宗皇帝取士时,平日虽喜文辞,但选才更重考生之器识。臣还是希望陛下能遵循先帝制度。”

    赵祯点头道:“先帝是有此规矩。”

    曾公亮道:“臣亦赞同韩相之言,所谓状元者,先是王臣,再为文魁。参同宰相,至若陶钧之道,使权造物之柄。其人才者所养所学发为文章,窥其小者,可知草木花虫之妙,观其大者,可识参横斗移之变,非王佐之器不足以赋之,雕虫之才不可以知之。”

    “自律法而言,朝廷最难不是立其法,而是行其法。初考覆考择一,乃考前所定,杨详定奉行故事,乃王道也。”

    韩琦,曾公亮你一言我一语说完。

    赵祯听了微微点头道:“韩相国,曾枢密之言,令朕想到祖宗之法,本朝取士以学识深厚、器识阔大为尚。朕出王者通天地人赋,水几于道论二题,意在如此。”

    “朕于场上观士子所答多不得其法,或失之义理,或言辞浇薄。章越之文得之义理,王魁智文胜在文辞。”

    “朕观章越得王者通天地人赋,可谓意会朕心,破巨题于情理之中,朕于场上观文,见他那一句‘王者率民,四海一之’,可谓颂国政于金石之奏!”

    韩琦,曾公亮亦是躬身称是。

    “王道在上,使士民往而从之,霸道在下,使士民畏而尊之,王霸并举,方可四海混一,而有了华夏。这即是朕出题之意。当然王魁之文压强韵有余地,举手投足亦是从容,遣词亦是超诣。”

    韩琦道:“启禀陛下,听闻那日考试时,章越是最后一人方才交卷。倒是王魁写得极快,说来也是一件趣事。”

    曾公亮道:“然也,昔日枚皋才思敏捷,受诏即成,所赋甚多。而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佳于枚皋,故而有云枚疾马迟是也。”

    赵祯听了大笑。

    这时王安石突道:“陛下,嘉祐二年,章衡为殿试第一,嘉祐四年,章惇为殿试第五,若此刻再点了章越怕是……怕是庶几百姓会有议论。”

    众人闻此都侧目看向王安石,到了这时还在坚持么?

    赵祯踱步道:“朕知道了。容朕再商榷一晚,两位详定官明日来取榜。”

    杨畋,王安石躬身称是然后退下。

    这时曾公亮对赵祯道:“陛下,臣曾听说章越,章惇虽名为族兄弟,但实为亲兄弟。”

    赵祯一愣道:“还有此事?”

    曾公亮道:“臣听闻确有此事,不过此事说来话长,不知陛下可否容臣慢慢道来。”

    赵祯点了点头。

    韩琦道:“陛下,章衡自请外放……如今已是出知汝州了。”

    “朕知道了。”

    从御殿步出。

    已是晚霞漫天,霞光万道照在宫墙上,煞是好看。

    镀着一脸霞光的杨畋忽尔停下脚步,王安石见杨畋停步,不由转过身来问道:“杨公何事?”

    杨畋问道:“介甫,这章度之是否之前开罪了你?”

    “不曾有此事。”王安石摇头。

    “那么你为何几次三番为难章度之?”

    王安石闻言长叹,双手负后道:“杨公,你道我难道真看不出章度之之文胜过王俊民么?”

    杨畋讶异道:“既是看出,为何还要选王俊民?”

    王安石举手向天拱之道:“说来杨公或许不信,但我如此为之是为了本朝的制度典章?”

    “哦,那我要请教介甫了,章度之那一句话违背了本朝制度典章?”杨畋问道。

    王安石闻言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杨公不知我矣。”

    “哼!”杨畋闻言冷笑一声。

    王安石大步离去:“韩公不知我,曾公不知我,官家亦不知我矣。”

    说罢,王安石一人离开了御园。

    杨畋目睹王安石背影不由道:“你这般谁能知你?”

    说罢杨畋叹了口气,亦是负手离去。

两百八十四章 东华门

    男儿欲遂平身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宋真宗

    三月十二日,殿试放榜,唱名赐第。

    自二月二十七日至三月十二日,十五日过去了。

    唱名前一日举人照旧去太学旁书铺验明正身,然后请号纸。

    请号归来,章越黄履二人照旧在平日吃的汤饼铺里吃了顿汤饼。

    这里的槐叶冷淘,章越平日最是喜欢了。以往章越时常与孙过,黄好义,范祖禹他们来此吃汤饼,也算打打牙祭。

    以后有了官身怕是难了,今日汤饼铺里坐了不少太学生,不少人都与章越相熟的,见了面即起身作礼,笑着恭贺一番。

    汤饼铺子的老板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姓徐。他见了二人笑着招呼道:“三郎君,好阵子没来了,今日新杀的羊,吃碗热乎乎汤饼?”

    章越看了店外挂着羊头,笑道:“徐老汉,既有新鲜羊肉,就来两碗羊肉汤饼。”

    “好咧。”

    随即章越又笑道:“你这幌子脏兮兮也不知洗一洗。”

    徐老汉笑着称是前去张罗了。

    汤饼铺很窄容不下几张桌子,故而十几张桌子都是打在铺外。铺子里徐老汉正用勺子搅着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羊肉汤,缸下柴火烧得很旺,梁上的铁钩还挂着半边的羊肉。

    章越与黄履坐在桌上,不住有相熟的太学生来打招呼,说几句话这般。

    这时徐老汉端着两碗满满的羊肉汤饼到桌上。

    但见汤饼上铺着厚厚的羊肉,撒着葱,姜,徐老汉小心翼翼地用布把碗沿抹干净。

    章越一看笑道:“徐老汉,你今日手可不抖了啊。往日三十五钱一碗的羊肉汤饼,你这么搁羊肉是要折本了啊。”

    黄履当即搁筷在旁道:“有什么话直说。”

    徐老汉笑着道:“三郎君笑话咱了。小老儿有事求你。”

    章越与黄履都是笑了笑。章越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道:“老汉你说就是。”

    徐老汉大喜,抱拳连连拱手道:“是这样的,小店在太学旁开了十余年,生意还算红火,不过啊一直没有个块招牌,故而小老儿想三郎君给我写个招牌。”

    左右太学生们闻言都是笑了笑。

    “徐老汉,你可真是成精了。”

    “没瞧出来,你还有这眼力劲,知道度之要出息了,赶着请他写招牌。”

    “两碗羊肉汤饼换个招牌,我给你写如何?”

    徐老汉连连抱拳道:“诸位,诸位,休要取笑小老儿,小老儿也不是抠抠索索的人,该给酬金多少小老儿一文都不会少了。”

    “徐老汉,说话可要算话。”

    章越站起身问道:“徐老汉打算叫什么名字?”

    “三郎君素爱吃槐叶冷淘,你不如看着取吧。”

    “也好。”

    笔墨早备好了,章越提笔饱蘸墨汁,笔走龙蛇地写下了‘冷槐汤饼’几个字。

    一旁的太学生们纷纷叫好,章越的书法是太学生中首屈一指的,连一直与章友直不睦的杨南仲也是承认的。

    徐老汉自己虽然不懂书法,但听旁人这么说高兴极了,连声感谢地将字收好,再将酬金给了章越。

    章越坐下与黄履一并对着街市吃着羊肉汤饼。汴京城入了夜,但街上行人依旧不减,夜风乍起刮来漫天黄尘。章越与黄履都是熟稔地以袖遮碗,等尘土过去,二人灰头土脸地继续吃汤饼。

    徐老汉依旧在明亮的灶火前忙碌着,入了夜生意依旧很好。

    等到章越黄履走后,徐老汉前去收拾,却见二人桌案上除了空的碗筷,还压着自己刚给的酬金。

    徐老汉一愣,嘴唇微动,却见二人已是走远了。

    士子的青衫飘动在夜风中。

    是夜,章越与黄履住在了章实家里,过了清明天也不寒了,穿件单衫在身就很舒服。晚上章越站着院中感受朗月清风,看到章丘书房里的灯火还在亮着。

    前几日听嫂嫂言道,二叔三叔考取进士后,章丘嘴上不说,但很是触动,比往日更是用功刻苦。

    章越深感欣慰,读书就是这般,有时偌大的家族若都考不进,就真的一个都考不进。但若有一个子弟考取了,后面的子弟便会学着榜样,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着一个,一代接着一代。

    家族就这般兴旺发达起来。

    明月移于花影之间,书房里犹自亮着灯,夜渐渐深沉,章越却没有睡意。

    四更天时,章越起身,他喊了黄履后去厨灶打了热汤回房洗脸。章越拿着黑色幞头在汤里浸润,乘湿裹在头上按得服帖,再穿上了白色襴衫和靴子。

    于氏过来唤他吃饭,章越吃了些包子即是止了。

    章实于氏满脸笑容送章越黄履出了门外,章丘昨晚读得太迟,却没有起来。

    到了街上偌大的汴京城还在沉睡中,唐九已套好了马车停在府门前,正用抹布擦着车轼。

    汴河上起了薄纱般的晨雾,马车行驶在宁静的街头,往东华门而去,天渐渐光亮。

    汴河对岸的街上,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也是正驶往皇宫。不到四更天的功夫,汴京大大小小的官员已都往皇城赶了。平日上朝也是这般光景,不过今日又有不同,今日是进士唱名赐第的日子,更显隆重。

    不仅朝官要到,宗室,驸马,还有使相,节度使,刺史也要到廷邸应。

    官员要去,好几家官宦大臣家中的女眷也在邀请之列,陪同皇后在台上观礼。

    吴家的车马也在其中,李太君带着长媳范氏,次媳王氏及十七娘亦坐着宫车,前往宫中。

    李太君与范氏坐一辆车,王氏与十七娘坐一辆车。

    车帘垂闭,王氏看十七娘问道:“头回入宫?”

    十七娘道:“上元节在宣德楼看过鳌山,确实不曾入宫过。”

    王氏道:“日后就惯了。”

    十七娘闻言脸颊微微一红,王氏转而淡淡地道:“我不太喜欢去宫里,人太多,太喧闹,我倒喜欢平日在家里安安静静的。”

    十七娘道:“是啊,唱个名,倒要这么多人支棱场面。”

    王氏闻言莞尔,然后轻轻地道:“是皇后邀我们去观礼,以往倒无这般,也不知为何?”

    说完这里,王氏仔细看向十七娘,描着金丝的春衫这般年纪穿着正好,不会显艳。

    “真好。”王氏道了一句。

    韩琦曾对狄青说过,东华门外唱名方乃好儿。

    不过事实上进士唱名却不在东华门,而在崇政殿。

    东华门前,宦官士人陆陆续续到了。

    久已不露面的老臣车马抵此时,官员们便上去参礼。老臣会稍稍掀起车帘一角,与昔日的门生故旧道个好。车马离去时,官员们又恢复了谈论。

    官员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知谏院的官员,他们不太合群,一眼就能认出。至于翰林馆阁倒也好辨认,他们比较喜欢抱团,所谓君子党么。

    王安石与司马光正结伴同行,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然后面望东华门似在忧虑着什么。

    看得出二人是步行前来的,不似其他大臣般身旁簇拥着元随傔人。二人如今虽都称得上居官清要,但在这东华门前不过是普通而已。

    至于更远处韩琦,曾公亮的仪仗似乎到了,不少官员正上前迎奉。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当属章越他们黑幞白衫的新面孔。

    唐人推重进士,应进士科者有‘一品白衫’之说。意指他日官登一品,今日则犹着白衫。而今日是他们由白衫登绿衣郎的日子。

    章越黄履抵至时,众人有些生涩紧张地相互拱手。

    章越放眼望去,考生有经历了多年科场蹉跎的老者,透着些许聊慰平生之意。

    至于春秋鼎盛的中年,他们对未来既有一展抱负之志,同时对一旁的年轻人倒有几分羡慕嫉妒。至于望着东华门一脸跃跃欲试的也多是章越,黄履这个年纪的。

    章越还看到了王魁,对方若无其事地笑着对自己遥遥拱手,然后转过身去。

    不久官员来教众进士们演礼,不久宫门开了,官员们陆续进入了东华门……

    众举人们仍侯在门外,演礼了三遍。

    教习的官员擦着额上的汗,看了一眼渐渐升起的日头然后对众人道:“差不多了,到了崇政殿前就按着先前交代的作,心底莫要慌张。殿上唱你名字时,你就应声,会有禁军来问你,你报了籍贯及父祖名字再上殿便是,切莫到时一句话也说不出。”

    众举人们闻言都是笑了。

    “最后先向诸位道贺了。”这位官员神色欣慰地言道。。

    说完对方作礼环揖,举人们哄然答之,大家紧张之意去了不少,终于有些喜气。

    章越等依着省试的名次正要举步入内,却听的周遭人声喧哗。

    原来东华门不知何时已聚拢无数的百姓,有人站在街巷,有人登上楼上屋顶,拿着手对门前的举人们指指点点。

    章越不由一笑,当即高举起双手对一旁百姓施了个大礼。

    见章越如此,左右举人们有样学样对着百姓们参礼,这时东华门前更是热闹起来。

    一名大娘如面团般揉搓着一个少年的脑袋言道:“阿郎啊,你要用功读书,长大后要似这些郎君般啊。”

    悠然的钟声响起,章越及众举人们都是神情一肃,排队入宫。

两百八十五章 唱名

    女眷们徐徐入宫。

    入了宫门,李太君再三叮嘱吴家女眷仔细小心,宫中规矩极多,不许交头接耳,也不许乱看。范氏,吴氏,十七娘都是称是。

    举人们还在东华门前教演,一路上全由小黄门引路。

    宫殿近处有飞鸟翱翔着晨曦之间,殿檐上的坐兽放佛在吞吐着日月精光。

    到了一处阁下,正遇见欧阳修的夫人薛氏,带着长媳吴氏进宫。

    两边遇上,各自见礼。

    此刻东华门门前,举人们列成两队垂首入宫。

    吴家两位儿媳见礼,轮到十七娘,薛氏上下打量着十七娘笑道:“出落个越发标致了。”

    十七娘落落大方地欠身行礼道:“太君谬赞了。”

    李太君与薛氏聊了几句。

    薛氏抬起头,但见宫中的天色七分明三分暗,朝阳正从云边喷吐而出,晨光照在宫殿檐角上,长长的宫道都是明暗交错的影子。

    “今日是个倒是好天气,也是个好日子。”薛氏复笑着与李太君言道,又看了一眼十七娘。

    李太君笑着道:“托你的福了。”

    往崇政殿的路上有不少官眷,他们见了李太君都是熟络地打招呼,比以往更热切些许,招呼之后都拿眼向吴家女眷这看来。

    十七娘心知,汴京这些官宦人家,平日里都是拿眼筛人,以往吴家是有地位,不过比以往略亲热一两分还是体得出,数道朝十七娘打量来的眼神,彼此目光一触都是笑意。

    高台上十七娘方知皇后邀了二三十家官眷,不知是否有此科举有关。

    登楼时十七娘看到了富弼的妻子晏太君及富家娘子。

    富家娘子深深看了十七娘一眼没有说话,十七娘微微地欠身。

    高台上,十七娘此刻方知皇宫宏伟深远,远处的宫人似一点点的小人,于宫墙间移动。

    十七娘神色倒是镇定,台上四面都围着屏风,官眷们都是笑语嫣然,平日有些芥蒂或勾心斗角的在这样的场合都不会发作。

    十七娘忽见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屏风下一排排裙裾掠动,是皇后的凤驾到了。

    汴京城门外的长亭上。

    陈襄车马正在古道上停着,他身穿官袍与前来饯行的同僚门生们作诗酬答。

    陈襄不时看着汴京城,众人都道他不舍京里的繁华笑着道:“陈太守乃儒学名臣,官家心底必是惦记,此去知郡不出三年必归。”

    陈襄闻言淡淡地笑了笑。

    一名学生对陈襄道:“先生心底若放下,等殿试唱名之后,学生必策马连夜赶至驿站把名次告知先生。”

    陈襄想了想道:“也不必连夜,反正早晚会知道的。”

    学生听出陈襄这话很是言不由衷,等陈襄走后转过身偷笑。

    宫殿士子列成两队走到宫道上,到了宁和门前,士子们双手举着号纸给禁军看过后,陆续进入崇政殿前的广场上。

    章越看着空阔的广场,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踏过汉白玉石阶一步一步地走到广场。

    站在偌大的广场上,目睹着巍峨的崇政殿,人是有几分渺小的。

    章越定了定神,挺直了背走向自己的位置。

    崇政殿,宰执中书韩忠彦,曾公亮,欧阳修身着紫袍,他们黑色官帽左右有一尺长的帽翅,立在殿中很是惹眼,其余翰林学士,殿试官列班肃立,天子赵祯坐在龙椅上,一旁内宦捧着案盘,案盘铺就的明黄色锦缎上,呈着三份试卷。

    章越与众举人们依着之前的教演,双手环拱于胸前,面对着崇政殿而立,额头上的汗水自幞头下沿淌出却无法用手拭汗。

    崇政殿的台阶从上到下官员们在此列班。知举官、点检官、诸科出义考试官等,与殿试时一样,立在殿外侯班。王安石,司马光都在站在崇政殿的檐下,到时确认上殿者的身份。

    崇政殿左右两廊旌旗飞扬,铠甲鲜亮的禁军侯立在旁。

    曹皇后凤驾抵至时,高台上的无不屏息,晏太君为首,其下薛太君,李太君等都是躬身行礼。十七娘也是跟随在众人之中。

    曹皇后容貌并非美人,但毕竟是将门虎女,眉宇间雍容中也带着英气。

    曹皇后笑了笑示意众人入座,晏太君挨着曹皇后坐着,二人说起话来。高台上身有诰命的皆有座位。

    曹皇后看向场上的举人们对晏太君道:“不知今科又是谁能夺魁了。”

    一旁一位命妇笑道:“听闻举人中有一个名字中有魁的,不知是不是应了景了。”

    曹皇后笑道:“是那个叫王魁的吧。”

    “正是。”一排站在身后的命妇应声道。

    一旁的宦官指道:“皇后娘娘,你看那立在第三个的正是王魁。”

    众命妇闻言纷纷随着宦官手指看去,曹皇后看了后道句:“倒是生得儒雅和气。”

    晏太君脸上有几分神采,但随即又暗淡下来道了声‘皇后娘娘说得是’。

    一旁的命妇渐次心底都是揣测,坊间传闻今科王魁得状元,看皇后这般难道是真的?

    十七娘听得旁边妇人言语,心底倒是不在意,不过她倒知道范氏,王氏必会偷看自己眼神。她笑了笑倒是作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旁望左右。

    章实家里。

    但见烟气缭绕于房梁上。

    却见章实于氏夫妇二人跪在蒲团上,连连叩拜,口中则是念念有词。

    书房里读书的章丘被吵得毫无心思,离椅朝屋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举起双手捂住耳朵念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

    章丘刚念彼,就听得章实言道。

    “溪儿小点声!”

    章丘闻言摇了摇头,却发觉自己也无心思看书,无奈地笑了笑后双手合十,学着爹娘样子那般一本正经地念了起。

    浮云掠过,日头已是升起。

    万道金光照在了崇政殿广场上,章越感到脸上被晒得一烫,双眼不由眨了几下。

    崇政殿内,铜鼎里的熏香燃起。

    内宦将案盘上的墨卷的封皮拆去,再双手奉给台阶上的一名宦官,对方又奉给上者,如此一名宦官接着一名官宦,最后奉至赵祯面前。

    阶下的韩琦,曾公亮皆是抬头看了一眼,拆开黄色封皮后的卷子。

    赵祯将折好的墨卷摊开看了一眼台阶下的群臣念至:“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一人……”

    赵祯话音落下,殿上禁军传至:“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一人……”

    禁军士兵层层通传“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一人……”

    空阔的广场上回荡着禁军士兵齐声高呼。

    章越感觉到呼吸一促,脑中倒是一片空白,广场上的风也是停顿了。他不知为何脑中反倒是作死地想起了柳永那句‘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时但见御道旁一名手持金骨朵的禁军粗着脖子大声喊道:“……建州章越。”

    这一刻章越仿佛被禁军的高声呼喝给喊破了耳朵,双耳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嗡嗡地直响。

    嗡……嗡……嗡……

    章越此刻感受所有人的目光皆落于自己身上。

    羡慕……崇拜……嫉妒……惊叹……释然……

    章越脑中不作他想,此刻只是下意识地从先前所站的位子,走到御道上。

    一名禁军从汉白玉台阶上步下,章越看着他每一步,身上甲叶都在颤动,偏偏自己却听不出一丝声音。

    见对方动着嘴唇似道了几句,章越看着对方黑亮的铠甲上镀着金光,只凭着之前教演官吩咐答道:“章越建州浦城人士,祖父讳质,父讳谅,兄讳实……”

    “章越建州浦城人士,祖父……”

    章越不知为何声音有些哽咽,是不是因光宗耀祖于斯!

    禁军再三确认后,然后让开身子,对着殿上作了个请的手势后,垂首弯腰立在章越身侧。

    章越抬起头看着一级复一级汉白玉台阶直达崇政殿上。

    章越双手高举拱起,躬身对崇政殿一礼,直身后右手提起袍子拾阶而上。阳光侧落在身上,幞头垂下的两脚擦着耳后,章越登了数级,耳边似又闻:“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二人——兴化军陈睦。”

    嗡……喊声在广场上反复回荡,章越登至月台,崇政殿已近在眼前。阳光落在殿上琉璃瓦上,好似跳动着五色光华。

    殿旁两侧的乐工们扭动着身姿来回拨动着编钟,不用听,亦可知悦耳如妙音鸟梵唱。

    章越在殿下初行尚有几分忐忑,于今倒是平和许多,一级一级登上玉阶,身上白衫随风微微拂动。

    当章越的目光平于最后一级玉阶,王安石司马光立在崇政殿左侧的宫檐下,目光皆注视着自己。

    章越登上玉阶,向王安石,司马光躬身行礼。

    “殿下举人姓名,籍贯,三代?”王安石朗声询问道。

    章越平静地答道:“章越建州浦城人士,祖父讳质,父讳谅,兄讳实……”

    “请一甲第一人登殿!”

    说完王安石退了一步,向章越躬身一揖。

    “多谢王公了!”章越由衷言道。

    闻此王安石微微动容,而章越道完此句,只觉当初些许委屈已随风而去。

    此刻他回望来时长阶,胸中所思,似江河浩荡,无边无际,又似驭风而起,一日千里!

    科举难否,不难!

    科举易否,不易!

    万卷读破,下笔千言有神在。

    百般艰辛,如人饮水冷暖知。

    放眼于前路,章越振衣入殿!

    ps:节奏慢,更新慢。实在对不住追更的兄弟们,我也很郁闷,这几天头发掉得向琦玉靠拢了。但讲真的,如果能攒个七八章回头看绝对不会拖沓。

两百八十六章 赐对

    唱名之时,崇政殿的高台上,官眷们自曹皇后以下都不再言语,屏息静气,亦如场中士子般。

    此时十七娘方望向广场上。

    “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一人……”

    禁军的呼喝从殿门传至广场,一道又一道……

    “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一人……”

    耳听旁人忽轻声道‘不知今科状元是谁?会不会是你家的……’

    ‘唉,我怎会有如此好命,求个四甲足矣。’

    十七娘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正在这时云破日出,万道霞光铺就皇宫上下。

    不少宫眷都举起手中团扇遮眼。

    “倒是好景致……”十七娘心道。

    “……进士一甲第一人建州章越!”

    “……建州章越!”

    坐在离曹皇后不远的李太君回首看向十七娘处。

    “十七……是……你听。”范氏拉了拉十七娘的手,高兴得仿佛自家相公得了状元。

    王氏虽早有预料,但仍是一脸羡慕看向十七娘,不过她容色始终清淡。

    “十七……你听……”

    十七娘脸上还未有波澜,却听曹皇后那边却开口道:“今科的状元郎倒是少年郎!”

    “启禀皇后,我这章越还不到二十岁。”

    曹皇后问道:“咱们大宋多少年没有这般年纪的状元?”

    一旁宦官奏道:“回禀皇后,咱们官家虽爱取少年郎君为状元,但未及弱冠而龙标倒是头一人。”

    曹皇后点了点头,此刻章越向殿上一揖后,登阶上殿。众命妇远眺去一位黑幞襴衫少年的身影独步行于长长的汉白玉石阶。

    一旁一名命妇笑道:“气宇轩昂,是位翩翩郎君。”

    曹皇后微笑道:“官家可不似咱们妇人,只知以相貌取人。点为状元郎,必有过人之处。”

    这名命妇知说错话退至一旁。

    晏太君道:“非坚韧不拔不得至此。”

    曹皇后笑着对晏太君点点头,问道:“也不知今科状元郎娶亲了否?”

    命妇间沉默了,连高台上风也是一滞,皇后莫非要为他说亲不成。

    ……

    “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四人……眉州任贯。”

    雍熙二年,赵匡胤殿试举子,取进士二十五人,一一以名呼之,面赐及第,盖自是为始。

    之后殿试天子只呼前三人名字,余者皆由宰相唱之。

    至临殿两询姓名,籍贯,三代,也是防止重名。

    天禧三年殿试,有两名士子都叫王言,分别出自睦州,衢州,一人二甲,一人五甲。唱名时五甲的先上殿了,宋真宗赐第后才发现搞错了,最后只好二人都赐二甲。

    下一科殿试起唱名都改作某州某某,士子上殿都要两询籍贯,三代。

    自此制度已定,阁门唱名,胪传天下。

    恢弘的崇政殿中门大开,楹轩下金殿武士目不斜视,殿上东西二班侍立的官员手持笏板,腰悬鱼袋。

    经过王安石,司马光面前,章越步至殿门前停步,对着殿上五湖四海屏风前着章服御殿者长揖。

    ……

    “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五人……邵武军黄履。”

    宰相韩琦手捧御书于御座下的堂陛唱名。

    经教引官员低声指引着,章越提着袍角跨过中门,这上殿这几十步是难走的也不难走,每个儒童自小学起,未学文章,先教扫洒进退之礼。

    君子无论是在田,在天,皆利见大人。

    章越平视御座,双手拱起平推胸前,举步入殿……

    无数盏长明碗灯悬于殿上高明,满堂朱色紫色罗袍于烛照下浮动,列殿者或捏须或微笑,无不侧身目迎来者……

    一路走来但闻钟声磬韵,八音迭奏,玉振金声……

    章越离御座更近,光阴不知不觉地流转,经历的多少事,遇见的多少人,尽数倒进了眼前……

    身后阳光越过金殿,天边排云似海……

    ……

    “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六人……莱州王魁。”

    一甲第二名陈睦已登至殿外,看着衣冠似雪的章越,在教引官陪同下踱着方步从容地登上殿央。

    “真不愧是状元郎,直如闲庭信步般。”

    陈睦从心底感叹道。

    “殿下举人姓名,籍贯,三代?”司马光开口问道。

    陈睦肃然躬身答道:“陈睦,兴化军……”

    ……

    章越至御座槛楯前的三步停下,欧阳修抚须笑着看着自己,那笑容仿佛那日道‘修已知道你’一般。

    “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十人……相州韩忠彦。”

    韩琦念至此将榜单交还,唯有一甲前十人方能面赐及第,前三名金殿赐对。

    其余士子仍于殿外继续唱名。

    不过状元至第二甲唱名完,会有一句“宜赐进士及第“,第三甲和第四甲唱名完毕,会有一句“宜赐进士出身“,到了最后的第五甲,就是“宜赐同进士出身“了。

    崇正殿上章越居首而立,二名三名陈睦,王陟臣居次,其余七人更远。

    身为第六人的王俊民盯着章越的背影,目中犹如火烧。

    在教引官指导下,章越等前十名进士向御座上面南而坐的天子,长揖而后拜。

    唐朝君王还向三老五更行叩拜礼的,宋朝君臣一般见礼也不用叩拜,不过赐第属特殊场合。

    照例殿试前三,需金殿赐对。

    这是君恩!天子施予状元榜眼的恩典。

    礼见大人,就要说话。

    先学礼后习文,正所谓言以足文,文以足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宦官将榜首三人的试卷案盘再度呈于赵祯面前,赵祯拿起首卷于面前展开,看了一眼殿下的章越。

    于平和的雅乐中,赵祯于御座上问道:“状元郎华章垂国,不知系出何门?“

    章越答道:“回禀陛下,草民先祖为齐太公裔封于鄣,去邑为章氏,乔迁无定……天祖讳仔钧,行伍出身,曾为将军,庆历五年为朝廷追封为琅琊王。“

    “高祖讳仁彻,仕李昪为建州节度推官,检校工部侍郎,曾祖……”

    “祖父讳质先父讳谅,不乐进取,从于姻友数请,勉强试于乡比,不中谢去,从此在乡耕读,诗书传家,皆以天爵而终。”

    赵祯微微颔首,见章越应答得体又问道:“原是如此,状元郎是郇国公族亲否?”

    众官员方才闻章越声音清朗,奏对之语出好似洪钟,绕梁震殿,有金玉之响。

    需知章得象身材高大,有出众之象,且言语时洪亮,而这少年年纪虽轻,但不仅也是仪表颀伟俊爽,连奏对之声也有章得象之范。

    章得象虽已故去十余年,但满殿上不少大臣都曾与他同朝,为他之下僚,甚至富弼,韩琦都是他的小儿辈。

    但见章越答道:“前中书门下平章事,郇国公章文宪,按族谱上所载,正是草民的族叔父。”

    欧阳修旁是翰林学士承旨宋祁,是章得象的好友,听闻章越是他族侄孙,不由频频目视章越。

    赵祯目览章越的文章道:“郇国公辅两代君王,事朕二十六载,宰国十年,尊君体民,堪为人臣之至。朕读你殿试文章‘王者通天地人赋’,赋首一句‘王者率民,四海一之’,词气似郇公。”

    章越听天子再三提及章氏,章得象,已明白点他为状元之意。

    真宗是官人子弟不得为状元,仁宗的贵胄不先天下寒俊真宗用王钦若为南人第一相,仁宗用章得象开闽人拜相先河。

    章越道:“回禀陛下,草民年轻才薄岂敢望郇公之后背,唯有于忠君奉公之事上效之,不植私,不援党,为苍生请命,在社稷为一孤臣。”

    赵祯闻言欣然地点了点头,将章越试卷放入案盘中,又取一卷来看向章越身后的陈睦:“榜眼祖上何人在朝为官?”

    陈睦当殿答之。

    ……

    君前赐对,章越得三问,陈睦两问,王陟臣仅是一问。

    赵祯问完后道:“廊下赐食。”

    金殿赐对的流程结束。

    当即章越,陈睦,王陟臣三人被宦官带至殿廊处,说是赐食但只是一些酒浆罢了,不过却有一群宫女迎来扑上……

    章越三人僵立原地,在宫女裁量比划下,当殿量体选袍。

    不过其余七人就没那么好命,给什么穿什么。

    随后一排内宦捧来三件崭新绿袍以盘中承放。

    章越当即脱下襴衫,穿上绿罗袍,最后还有朝笏,及上书一甲第一名的进士及第敕书。

    章越眼看敕书,及身上绿罗袍,手中朝笏,这一刻不免感慨万千。

    在廊下稍待片刻,自陈睦以下一甲进士皆朝章越贺之,然后相贺之。

    “状元公,在下陈睦,对你文章才学佩服得五体投地。”

    章越见陈睦之言倒是发自肺腑当即言语一番。

    相较之下王陟臣倒是平常。

    与任贯见礼之后,章越看到黄履,二人相视一笑。

    章越此刻几乎喜极而泣,作为太学最为交好的二人,今日不仅同榜还并上金殿赐第。

    章越对黄履不知说些什么,一拳砸在了他肩上。

    一旁韩忠彦看不过去道:“度之,你莫要只贺安中,也要来贺我。”

    韩忠彦得授一甲第十名,不得不说很大程度上还是卖了他宰相老爹的面子。

    但资源也是实力一部分。

    章越笑道:“咱们三人太学同窗时,可曾想到今日?”

    三人说说笑笑,一旁的王魁更是妒忌得不知如何自处了。

两百八十七章 殿上诗

    殿试放榜后,最先动起来的则是报喜者。报喜者都是百司衙兵,又称为喜虫儿。

    殿试唱名后,他们会先一步闻得进士中有几人,府邸在汴京城内,家住何方,只等唱名之后,即是揣着报喜的金花帖子,往及第者的家里赶。

    故而唱名方毕,喜虫儿们已从崇政殿外的宦官们得了消息,抢在东华门放榜前,已是向新进士府中赶去讨喜钱。

    ……

    崇政殿廊下十名士子换上绿罗袍,气象一新,除了王魁之外,各个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见过状元郎!”

    章越与任贯对拜后,转过头却见远处廊间,不少宫女挤在廊边手指着这里,隐约可听她们言道:“看!这就是状元郎。”

    章越见此一幕,转过身来继续与同年们相识。不过有意无意之间,王魁却有些孤枝单影。

    之前王魁与章越的争议,众人都有所耳闻,无论章越是否编排抹黑王魁的私事,但如今状元已花落章家,一切尘埃落定,自是没什么再计较之处。

    在前十名士子中黄履,韩忠彦不仅章越交好,而且是太学时的同窗,陈睦一见面也表明的态度。

    至于其他同年,自也渐渐向章越聚拢。

    身为第三名王陟臣见此一幕,也不由无奈,走到这个圈子旁转而与黄履攀谈了起来。

    身为第六人的王魁有些孤单,他之前以为状元已是囊中之物,如今得第六名虽也不错,但心中落差实在太大。

    唐朝进士有座主,同年两层关系,宋朝很忌讳座主二字,毕竟是天子门生嘛,不过却不避同年。

    故而同年是一个很紧密的关系纽带,比如从唐朝起,进士及第后就有一个固定节目就是‘拜黄甲’。

    黄甲就是一甲至五甲进士都写在一张黄榜上称为黄甲,拜黄甲就是大家约定为兄弟的意思。

    同年就是一个圈子,以后在官场上会不定时举行同年聚会。

    众所周知在一个圈子里,就要相互提携,若是与同年间有什么芥蒂和瓜葛,日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难为情。

    章越身为状元,虽是年少,但如今是同年中的翘楚。

    众人叙了一阵话。

    这时一名教引官出来道:“进士五甲皆唱名已毕,还请众位上殿面谢天恩吧。”

    众人听了肃然,章越笑道:“咱们走吧!”

    众人都称是,章越奇怪为何众人虽口中应承,但脚下却是不动。

    章越一愣随即释然,当即自己在前迈步,之后众同年方才跟在身后。

    当即章越,陈睦,王陟臣三人居首,其余七人次之在后返回崇政殿,方才给自己更衣赠食的宦官宫女无不避在道旁,恭送众人。

    内宦掀开珠帘,章越重新返回崇政殿。

    方才一去一回,章越再回崇政殿,有恍觉隔世之感。

    天子仍坐在御座上,如今殿上少了几分方才肃然的气氛。

    如今唱名已毕,其余进士皆是在殿外谢恩,但章越这十人入殿,如同代表众进士向天子谢恩。

    谢恩之后,殿试流程已毕。

    赵祯脸上已有笑容,似闲话家常般对左右大臣道:“状元郎虽是年轻,所幸身材高大,此袍还算是合身。”

    一旁欧阳修笑道:“陛下所言极是,状元郎虽是年轻,但着此绿罗袍已有居官之象。”

    曾公亮问道:“状元郎,老夫记得当初读过你辞三传出身疏,此文文情并茂,汝于文自叙出身寒士,与人佣书,却砚冰难化,为请教先达,驱于百里外,同舍皆锦衣玉食,汝却弊衣缊袍,这些可是真的?”

    章越不识曾公亮,经教引官提醒方才识道:“回禀枢密,这些说来都真的。但在下如今都已释然,没有昔日种种,就没有今日之我。如孟东野所言,昔日龌龊不足夸。在下始终相信韩昌黎一句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曾公亮赞许道:“难怪,难怪。”

    众大臣们都想起那辞三传出身疏,不少人都为其中的文辞感动过。

    宰相韩琦也出言道:“昨为白衣士,今为绿衣郎,状元郎一路走来,必是感触良多吧。”

    宋祁出班道:“这老夫想起了先帝的劝学诗,当年我发蒙读书也是读至先帝诗中,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方有奋起之志。不知状元郎可有诗和之今时今日此景,以励其他寒士?”

    闻喜宴上会有天子赐诗,士子面进谢恩诗的环节,不过却不是在此大殿。

    但金殿作诗,倒是可以,这是一个当殿扬名的机会。

    几位宰相你一言我一语不就是为自己造势扬名么。

    天子取寒士出身的自己为状元,不就是为了鼓励天下向学的寒门士子?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犹豫,一路走来,寒士与官宦子弟谁科举容易显而易见。

    自己得状元除了天赋之外,不得不承认有运气的成分,章越其实更希望更多天赋不够寒门士子完全没必要走自己这条路,这毕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路。

    韩琦,曾公亮等人见章越犹豫,还以为他是作不出。他们都看过章越的殿试卷子,知他诗才不过中等,宋祁此举有些强人所难了。

    韩琦笑道:“状元郎已有一首三字诗劝学,等闻喜宴再作不迟……”

    章越正要认怂,抬起头却看见天子看向自己。

    天子笑着对自己点点头,示意无妨,然后准备起身离席。

    章越微微一犹豫,随即明白自己想太多,就算没有自己献诗,只要科举之制存在,难道还少得了热衷功名的人存在吗?

    章越出言道:“在下得一诗。”

    韩琦,曾公亮皆惊喜道:“如何?”

    章越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

    ……

    “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

两百八十八章 谢恩

    寇准八岁时登华山赋诗一首‘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低头白云低。’

    旁人叹之此子,言其志之大,岂不作宰相?

    后来果应此言。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万言书。”

    ……

    章越一口气念毕,却见负责修起居注的翰林,已是忙不过来了。

    章越出言道:“陛下此乃臣殿试前所作十八首劝学诗,如今献上,上报皇恩,下励来者!”

    群臣们恍然。

    虽不是当殿所作,但十八首劝学诗,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更重要应时应景。

    韩琦,欧阳修,宋祁,曾公亮,王珪等人无不捏须微笑。

    堂陛之上紫绯大员手捧板笏,于诗中‘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反复斟酌。

    此劝学诗一出,怕是又要如三字诗般,难为天下的儒童全文背诵了。

    赵祯从御座上起身凭栏道:“虽非捷才,也非一等诗作,但胜在浅显易懂,朗朗上口,劝勉励学……”

    说到这里,赵祯顿了顿道:“此话不必记入。”

    一旁奋笔疾书的起居官停笔,向天子一揖后,于书簿上涂抹一竖,重新记录。

    “君恩深重啊!”

    堂上不少官员见此一幕,由衷感叹道。

    赵祯复坐在御座上言道:“太平无以报,愿上万言书,恰应此景。状元郎之才,真为桂林一枝,昆山片玉,赏!”

    一旁内官言道:“状元郎当殿献劝学诗十八首,赐状元郎文房四宝一副。”

    “赐状元郎官袍,**靴各一。”

    “赐状元郎缕金花一对。”

    “赐书大学,儒学二篇。”

    “赐钱十万。”

    内宦如此一句一句传出,由崇政殿外的禁军传至广场上,进士诸科皆闻。

    与章越同榜的王安礼对王囧言语道:“状元当殿进诗十八首,这捷才连曹子建也远远不如吧!”

    王囧则感叹道:“状元是文曲星,别说当殿十八首,就是三十六首也使得。”

    “然也。”

    随即禁军又道:“陛下有旨,赐宴进士,诸科琼林苑,赐宴钱三十万!”

    在场进士无不欢腾。

    至此金殿传胪方毕。

    章越,陈睦,王陟臣三鼎甲与一甲七人从崇政殿步出至广场上。

    广场上进士都换上绿衣袍,头戴长翅官帽,列于阶下,各按一甲二甲三甲四甲五甲站立。甲头(每甲第一名)居首。

    章越等十人来至阶下,先齐向众进士们一揖,众进士们皆答礼。

    科场上虽一时争先,但不等同说是次次争先。

    此番我虽快一程,日后君等也可赶上,与我并驾齐驱。

    落魄不菲薄,得意不忘形,步步履薄冰。

    当即教引官在旁唱礼。

    章越等一甲十名重新转过身,面朝崇拜殿。

    唱名赐第后,即是状元郎率众进士谒殿谢恩。

    众进士们跟随在章越等一甲进士身后重新登阶谒殿。

    章越居首,陈睦,王陟臣一左一右跟在身后,其余一甲士子排作雁行,其余进士也按甲次登阶。

    从崇政殿上临高视之,但见绿衣士子皆相升阶登殿,人头攒动。

    步至崇政殿前一块雕刻着龙和鳌于台阶正中的石版下停步,其余进士尽数停步。

    章越想到自己贺章衡‘独占鳌头’的那一番言语,数年前章衡也曾率众进士站在这里,如今轮到了自己。

    石板经巧匠雕刻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极尽造化。

    章越睹石板上的一龙一鳌先隐伏于波涛云雾之间,而后一鼓作气腾飞九天之上,纵横四海之间,乘时变化,似极了人之一生的境遇。

    广场上风骤起,章越乘风独立于鳌头前,衣袍猎动,其余进士皆依甲第名次站在阶上,诸位,特奏名进士诸科列于最后。

    崇政殿前的汉白玉长阶上如今已站满了人。

    教引官教导下,章越率众进士向崇政殿御座上的官家山呼!

    “万岁!”

    “万岁!”

    “万岁!”

    众进士们连呼三声,响彻于皇宫大内!

    此刻崇政殿上黄钟大吕齐鸣,奏响雄浑之章,殿下进士诸科,殿上文武百官皆揖于官家。

    赵祯从御座起身将进士榜单交给了宰相韩琦,韩琦又再三郑重地交给了翰林学士王珪。

    王珪捧榜走出崇政殿高呼道:“赐榜!”

    此榜会呈于国子监至圣先师案前,之后会张贴在东华门三日,由汴京百姓观瞻,榜上之人从此名响于东华。

    说完王珪手捧黄榜下阶,仪仗擎着黄罗伞盖遮盖着黄榜一步步下阶。

    王珪走到章越面前点点头,当即章越跟在王珪身后,共用这黄罗伞盖下阶,陈睦,王陟臣等依次跟上。

    面前的人群如辟浪般分作两边,皆抱拳向黄榜,手捧黄榜的王珪,及之后的章越拱手作贺,此刻仪式方才结束,众人脸上方浮现发自肺腑的喜色。

    章越下阶时,看到无数目光,各种各样的表情,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他亦拱手相互庆贺,他亦看不到白发苍苍的年老进士看着黄榜喜极而泣,年轻性热之人与旁人相拥。

    “度之,恭喜!”

    王安礼双手举高于人群之中大喊着。

    “和甫,同贺!”

    章越亦还礼。

    “度之,恭贺!”刘安世于人群中文文静静行礼。

    “是器之,同贺!”

    还有王囧及太学里同窗,还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人,他们大多是第一次见面,如今章越成了状元郎,自是不怕别人不识得自己,至于旁人唯有日后再慢慢相识。

    “状元郎,恭贺!”

    “状元郎,我是朱让,与你曾有一面之缘!”

    “状元郎,我是……”

    章越已招呼不了,唯有连连拱手道:“同贺,同贺。”

    与众人同贺这同榜之喜,登科之耀。

    章越与王珪方走至阶下,走出中和门外时,但见各种各样御赐仪仗,鸣锣鼓吹早已等候在此,一见黄榜皆从左右跟上。

    但见无数大旗舞动,随在身旁迎风招展。

    如此阵仗,章越差点以为自己刚刚收复丢失给辽国的汉唐故土。

    崇政殿上的官家目送章越等众进士离去,与左右大臣道:“此番朕又为朝廷取了不少栋梁之臣!甚慰,甚慰!”

    “恭喜官家,贺喜官家!”韩琦率百官齐贺。

    赵祯笑了两声,随即在百官目送中,天子也是起驾回宫。

    从中和门走向宣德门,此地尚处于皇宫,不可奏乐。

    在明媚阳光高照下,章越看着白云缀着远处宫檐,无数喜鹊于殿顶墙缘上张望,忽而振翅随着仪驾齐飞……

    有数只还飞至眼前,章越惬意地笑了,伸出手来欲让喜鹊停靠……

    ps1:感谢老书友柳神轻语成为本书第十六位盟主。

    ps2:在书评区争个对错没意思,要有错都是我的锅,谁叫没有日更万字的本事。气大伤身,大家愉快看书。

两百八十九章 催婚

    吴府。

    今日倒来了两位贵客。

    一位是判河南府文彦博的第六子文及甫,还有一位则是回门的十五娘。

    吴安持正好在家接待,文及甫与十五娘入座后,下人奉茶。

    文及甫笑道:“此番特从洛阳用车马载了不少盆牡丹,知道府里平素喜欢赏牡丹,故而一路紧赶慢赶生怕错了花期。”

    吴安持笑着道:“都说天下牡丹之最在洛阳,你们洛阳人不名牡丹,直称花,所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妹夫真是有心了。”

    十五娘先问道:“怎么不见母亲与两位嫂嫂?”

    吴安持道:“妹夫妹妹刚从洛阳会来,有所不知,今日殿试放榜,母亲与你两位嫂子,还有十七都进宫观礼去了。”

    文及甫笑道:“我们倒是赶巧了。”

    文及甫与十五娘对视一眼。

    十五娘道:“家信里说,章家郎君省试得了第二,可是真的?”

    吴安持微微笑了笑。

    十五娘不悦道:“哥哥怎么还与我卖关子不成?”

    吴安持笑道:“这可不敢,只是妹妹来此是问母亲安好,还是问十七的夫婿?”

    十五娘薄怒道:“好啊,哥哥如今倒长进了,学会拐着弯骂人了。”

    吴安持忙道:“不敢,章家郎君确实是省试第二,不过殿试就难说了。”

    十五娘目光一亮道:“省试既是第二,殿试大有三鼎甲之望。”

    文及甫道:“如今进士日重,若得三鼎甲,不至公卿也难。”

    吴安持苦笑道:“哪有这般好运道,我只求能不落至三甲就行了。”

    十五娘道:“好没志气,这话是章家郎君说得不成,这眼界未免也浅了。”

    文及甫道:“章家郎君或许是谦虚,未必是眼界浅薄,没有志向,再说了,连爹爹读他的文章,再三夸赞言章三郎前程未可知也。。”

    吴安持不由动容,连文彦博也如此夸奖章越。

    正待这时吴安诗步入,吴安持,文及甫,十五娘皆起身行礼。

    吴安诗笑道:“看着花房外摆着那么多牡丹,就知妹妹与妹夫从洛阳回京了。”

    十五娘一见面即问道:“哥哥,十七亲事如何了?章三郎君上门提亲了否?”

    吴安诗微微一笑,十五娘与十七娘在家时相互看不顺眼,如今出嫁,倒关切起妹妹的婚事来了。

    吴安诗坐下,从容不迫地喝了碗茶。他见得凉得这心急的妹妹差不多,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恩,差不多。”

    “何为差不多?”

    吴安诗道:“章家已托了庄大娘子上门说媒,如今都议得差不多了,就等了中进士时下定帖了。”

    十五娘闻言心底松了口气,然后道:“都议妥了?那嫁妆多少?聘礼多少?都议妥当?”

    吴安诗叹道:“你们几位出嫁时嫁妆多少?十七自也是多少,虽是庶出,又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至于聘礼,寒门子弟能拿出多少钱财来,母亲言他们有多少给多少,咱们不计较。”

    十五娘一听脸色微变,文及甫则抢着十五娘开口前言道:“这寒家子弟好,寒家多出俊杰,再说十七嫁过去也不用顾及乡评宗族议论。”

    却见吴安诗言道:“我吴家却不是以家世挑女婿,绝不会自持什么大家,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章三郎君在外面勾搭什么烟花女子不成?”

    十五娘此言一出,吴安诗,文及甫脸上都稍许有些不自然。

    不过吴安诗,文及甫也只有一番道理,他们认为自己也不是好女色之人,只是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及人格魅力加成,总是经不住别人投怀送抱。

    至于寒家出身的就是道德上的严重缓坡。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也是豪富人家的惯例。

    文及甫道:“章三郎君我看他规矩得紧,绝不会如此的。”

    十五娘略带深意地问道:“当真如此?”

    文及甫笑了笑没应。

    吴安诗道:“妹妹,这世上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只不过偏巧不饿罢了。不过我说得倒不是如此,而是章家郎君的性子太过执拗,之前省试在文章中言政,谈及方田均税法,触及朝纲,差一些被我那老泰山给罢落了。”

    文及甫,十五娘都吃了一惊:“竟有此事。”

    “还有假不成,此事还是淳甫告诉我的。难怪之前省试榜单无其名。”

    文及甫道:“范公也太刚直不阿了,连这点面子也不卖。”

    吴安诗心想,这是当然是作官心术,天子喜欢孤臣,范镇越是如此,越是给天子留下一个不结党的印象。

    吴安诗道:“妹夫不见如今河北给方田均裞法弄成什么样子?人至今还围得三司使衙门了,欧阳公如今是骑虎难下,若老泰山在此附和,自己不也是身陷泥坑么?”

    十五娘问道:“何为方田均税法?”

    文及甫解释了几句,然后道:“爹爹言此方田均税法倒是良法,不过太操切了,但不是稳妥之举,需徐徐图之。欧阳公他……性子太急了。”

    十五娘闻言欲言又止,这天下不少事都坏在了徐徐图之上?不过文及甫是她夫君不好当面反驳。

    吴安诗道:“欧阳公又非第一次如此,欧阳公为晏相学生,晏相赞他为韩愈第二。有一年朝廷对西夏用兵正在吃紧,欧阳公拜会晏相,却见府上正在开宴,欧阳公写诗讽道‘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晏相闻诗大怒,昔韩愈亦能作言语,赴裴度宰相家,但云:‘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也不曾如此作弄。”

    “欧阳公在朝多年,都不知收敛谨言慎行,祸从口出的道理。我看章三郎君颇似欧阳公。”

    从此晏殊与欧阳修交恶。晏殊去世后,欧阳修给他挽联里写到,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就是你当官以来啥事没干,始终都在明哲保身。

    吴安诗言语一番,对章越这不满意,那不满意。

    一会吴安诗起身更衣,吴安持则去看打探殿试放榜消息的人回来没。

    十五娘对文及甫道:“为何方才最后不说话?”

    文及甫道:“这毕竟是吴家内事,我虽身为女婿也不好开口的。”

    “那章家郎君……”

    文及甫笑道:“你是关心则乱,你想想啊,若不是内兄真拿三郎当妹婿,哪会挑这个挑那个的。他如今这般言语,是因三郎他不好摆弄罢了。”

    十五娘道:“我倒听说此人有些崖岸自高。”

    文及甫失笑道:“有才之人都崖岸自高,哪里能随意摆布,我看这样的人方值得深交。再说了十七岁的进士作妹婿,至少能照拂吴家三十年,内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十五娘笑道:“我兄长也不过在自己人面前随口说说罢了,他不把你当外人。”

    文及甫则道:“若我有这等妹夫,绝不至于如此说他,哪怕在自家人面前。”

    十五娘道:“就冲你自洛阳数百里地送牡丹,我就知道了。”

    文及甫闻言不由失笑道:“我们给三郎金山银山,他也不一定会收,但姐姐给妹妹就不同了。只要这条线牵住了,则万变不离其宗。”

    十五娘疑道:“咱们文家何时要仰仗一个进士了?”

    文及甫笑道:“不是仰仗,而是爹爹器重,否则我也不至于下这么大功夫。爹爹曾道,人这一辈子,钱,权,名三者能其一者不难,得其二者,要吃不少苦,若得其三者,命格不够,必反遭其祸。”

    “爹爹之前身为宰相,自是三者都有了,如今退至洛阳,乃避其祸也,再提携朝中年轻俊杰,才是长保富贵之道,当然我也为自己,爹爹八个儿子,我若不多交些得力朋友,如何能脱颖而出。”

    这时吴安诗更衣回到堂上笑问道:“你们方才谈些什么?”

    文及甫笑道:“我与娘子商量,在想章家郎君进士及第后送些什么好呢?”

    吴安诗笑道:“一家人不讲那么多虚礼。”

    这时候但见吴安持急匆匆地奔入大堂,一见即呼道:“哥哥,妹妹,妹夫!快,不得了了!”

    “怎么了?这么快就御街夸官了?得了几名?”吴安诗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还端起茶碗来喝茶。

    “听闻是一甲第一名!”吴安持一脸不可置信地言道。

    …………

    吴安诗一口茶到了口边,不由喷出连道:“太烫太烫,你说什么?”

    文及甫,十五娘愣在原地。

    十五娘忽想到一日她们吴家几个姐妹皆未嫁之时,大姐二姐姐妹嫁入宰相门第,有个相士上门,那日正好母亲在家,请这相士见了她们几位姐妹的相后都没有言语。

    母亲问相士如何?

    相士道:“官宦人家所嫁,皆荣华富贵,何必多言。”

    几位姐妹都很欢喜。

    这相士又看了十七:“更是贵不可言。”

    一句多言,一句不可言,令十五娘觉得相士有些不靠谱,后来几位姐妹都嫁入宰相门第的家中,故而忘了此事。

    难道她们几位姐妹都是嫁宰相门第,十七嫁得是日后的宰相不成。

    文及甫初时也震惊,如今笑道:“一甲第一名,就是状元郎,日后定是要佩金鱼袋的。”

    十五娘闻此,脸色苍白,气闷得说不出话来。

    文及甫看十五娘的脸色一下子就猜到了。

    吴安诗道:“倒是天大的喜事,章家怎也不派人来递句话?”

    文及甫道:“想必也是才得了消息。”

    吴安诗道:“二弟你亲自去宫里接回母亲,十七,还有再派家丁骑着快马至淮东,告诉爹爹,妹婿他中状元了。”

    吴安持一口答允了问道:“那哥哥,你去哪?”

    “我先更衣,你看袍子都湿了。”

    吴安诗说是更衣,当然是赶紧去章家一趟,一是作贺,二是催办婚事。

两百九十章 赠花

    在仪驾鼓吹的簇拥下,章越等众进士来到了大庆殿,殿前左右设有钟楼。

    太史局的保章正每日测验刻漏,每过一个时辰,即执牙牌入奏。

    平日大典礼时,天子会在此斋宿,每年正月初一的大朝也在此殿。

    在大庆殿前,即可看到雄伟的宣德楼了。

    这里是皇宫的正南。

    宣德楼列有五门,门上皆饰金钉朱漆,壁皆砖石所砌,并镌镂龙凤飞云之状。

    至于宣德楼更是雕甍画栋,峻桷层榱,并覆以琉璃瓦。两旁的朵楼呈曲尺之状,都以朱栏彩槛饰之。

    如今开封府知府唐介正在宣德楼门楼中央的御道上,左右都是开封府官差。他们正迎候着黄榜与众进士们。

    对于唐介,章越自是早有耳闻。

    宋仁宗曾打算给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封节度使,此事惹恼了包拯,唐介为首的知谏院官员,纷纷反对说不可。

    宋仁宗开始很生气,后来找唐介商量,如今节度使就是粗官(没实权),你们有什么好争。

    唐介当殿怼之,太祖,太宗也曾为节度使。

    宋仁宗哑口无言,不过还是给张尧佐加宣徽使之职,唐介质问这是什么意思?

    宋仁宗说,这事宰相(文彦博)也同意了,你就不要讲了。

    唐介弹劾文彦博,说他曾送蜀锦巴结过张贵妃,要他罢相。

    另一个御史吴奎曾打算与唐介一起上疏弹劾,但看见他连宰相文彦博也弹劾,这可是将事闹大了,吴奎见势不好打算收手。

    唐介索性连吴奎一起弹劾了说此人表里观望,不是好人。

    宋仁宗见过一根筋的,也没见过如此一根筋的,于是要将唐介贬官,唐介说我死不怕还怕贬官不成。

    结果文彦博因此罢相了,唐介也因此被贬。

    但宋仁宗后悔了,不仅让唐介回来,还一直升他的官,如今官至开封府知府。

    面对‘以直声动于天下’的唐介,不得不说众进士们还是有几分畏惧的。

    此刻唐介倒没有板着脸,一旁官吏给章越及众进士们奉上簪花。

    对于簪花章越不太喜欢,感觉有点像拿破仑喜欢穿丝袜,在当时确实是时尚,甚至连后来的皇帝宋徽宗也尤其喜欢簪花。

    不过章越还是心底接受不了。

    不仅章越如此直男,司马光中进士时,也不想戴簪花,但是天子所赐,左右劝说了一番司马光方才戴上。同为好基友的王安石,虽然整天不洗澡,也不反对簪花,否则就没有四相簪花的佳话了。

    总之司马光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包拯敬酒时,司马光开始不喝最后勉强喝了一杯。

    天子让他当起居官,司马光也推辞了好几次,最后还是赴任了。

    见了簪花,章越推却道:“吾不戴矣。”

    唐介道:“状元御街夸官岂有不簪花的道理?”

    一旁王陟臣开口道:“状元公不簪花,我等如何敢簪花。”

    章越默然一阵道:“也罢。”

    最后章越官帽上左右各是簪花,其余进士也一并簪花。

    唐朝是探花采摘花而戴,明朝是状元簪花,宋朝则是大家都要簪花。

    宣德门下立着三块上马石,三匹神骏的御马由禁军牵着立在上马石旁。

    “请状元公上马!”唐介拱手言道。

    章越称谢一声,骑马之事他偶尔为之,平日在射圃习射,也谈不上是文弱书生一枚。

    章越当即上马,见他人戴好花后,自己偷偷将帽上两朵簪花取了下来,再催骑出了宣德门。

    唐介见此一愣,待要阻止已是晚了,目送道:“此状元公倒也是个执拗人。”

    七驺金吾卫在前开道,仪驾鼓吹跟上。

    汴京御街从宣德门直通南薰门,众进士们中进士后先要感谢皇帝,再感谢圣人,故而出宣德门后要沿着御街至南熏门旁的国子监拜谒先圣。

    这条路也是御街夸官的由来了。

    此刻御街上挤了无数百姓,竞睹状元的风采。

    诗云,十二街前楼阁上,卷帘谁不看神仙。

    吴家的车驾正从左掖门回府。

    路过御街却为禁军所封路进退不。

    如今马车里李太君脸都要气青了,对着两个儿媳妇范氏,王氏是一脸没有好脸色。

    方才在高台之上。

    曹皇后问章越可曾婚配时,竟无一人出面答话。李太君本指着作为保山的欧阳修妻子薛氏出面,哪知对方居然一言不发。

    最后在高台上,不了了之。

    唱名之后,这些官宦女眷在高台上闲聊。

    李太君竟也听得许多闲言碎语,先是亲家公范镇要在省试时将章越罢落,之后是另一个亲家公王安石力争不让章越得状元。

    李太君深深地感叹,吴家真是何德何能,攀上了这样两门好亲事。

    见李太君震怒之色,王氏也罢了,反正她平日就不得宠,但范氏就不同了。

    范氏忐忑不安,李太君对她道:“如今家里事也多了,你就不必这般操劳,你将管家钥匙给了十七,让她操劳些日子,不然以后嫁人如何能操持一府。”

    “还有你堂弟,上次求的漕运的差事也停一停,近来出了不少差错,官家说不准会严以治下。你堂弟去了怕是讨不了好,我寻思着去西夏送冬衣这差事可以安排,回头告诉你表弟一句。”

    范氏身子发抖,堂弟也罢了,自己方掌家不过月余,即给罢了,家里的下人会如何看自己?日后还服不服她?

    十七娘与范氏素来交好,不忍道:“娘,嫂嫂这月余主持中馈,家中上上下下都说好,还拿出压箱钱给府里翻修的庭轩,女儿难以服众,更做不到如嫂嫂这般好。”

    范氏闻言感激地看了十七娘一眼。

    李太君温言道:“我也只是让你多历练历练,日后掌家时候心底也有个方寸。”

    “娘亲,其实章三郎君也非高门大族,自也不用养那么多仆役伺候,故也没什么家事需打理。今日我听皇后娘娘与晏太君谈及本朝寒门出状元的佳话,若在高台上有人言语,章三郎君早与咱们吴家定亲,或就要令皇后娘娘难堪了。”

    李太君闻言心底大悦,然后道:“章三郎君是中了进士后才与我们定亲,外人怎么传也无妨。当初我相中章三郎君就是看在她出身寒族,没有富贵人家的习气,家中亲戚也简单,日后断然不会薄待于你,没料到他如今竟成了状元郎。”

    十七娘道:“女儿多谢娘的静心安排。”

    李太君笑着对十七娘道:“其实嫁人啊,什么家世好,差事好,相貌好,都不如待你好。”

    李太君还要再说,却见一旁马车停下,来人禀告说是欧阳修的夫人薛氏看到了吴家马车在此,闻讯特来打招呼。

    原来欧阳家的马车也被堵在这里。

    李太君闻言点了点头。

    两家车马当街并列,两位夫人隔着车帘相谈。

    十七娘,范氏猜到必是说章吴的婚事,也不便旁听一并下了马车。这时锣鼓声响起,众进士们御街夸官的长队恰好才离了宣德门不远。

    十七娘,范氏不免夹着人群之中,二人都戴着帷帽。

    顿见御街两旁都是站满了百姓,临街的酒楼铺子也是站满人了。

    不少闺阁女子也是出门看这进士夸官御街之景。沿着御街官宦人家的看街楼上,女子们也是卷起了垂帘,抛开了女子的矜持,遥看此景。

    “今年的状元郎是谁啊?”

    “来了不就知道了。”

    “若是七八十岁的老头,也好生没趣。”

    众女子们七嘴八舌地言道。

    十七娘站在一旁,范氏手指着左右旁观的女眷笑道:“来看章三郎君的人,还真不少。”

    十七娘微微垂下头,然后道:“早知如此,以后就不帮你解围了。”

    范氏失笑道:“好好,是我不对,咱们看着快要来了。”

    说这范氏万祺十七娘的手臂,却听左右人道:“来了,来了!”

    “状元公来了。”

    “真是好俊俏的郎君。”

    但闻鼓吹声愈发近了,街上的男男女女都涌上前去,并都踮起脚尖去看,倒是将十七娘与范氏拦在了外头。

    十七娘与范氏自持身份,自不会与旁人去挤,索性退至一旁细语。

    远远只望得一张黄伞盖子来了,左右旌旗飞舞,其余人看不见,却见七名金吾卫策马经过后,一位绿袍的少年郎君,也不簪花,骑着大马朝此行来……

    顿时十七娘的目光就定在了对方身上。

    章越骑在马上,却见满街百姓看来,此刻心情自不用言语,不少路人都向他招手,连看街楼上的大户人家女子,也纷纷将鬓角的簪花抛下。

    章越策马回顾看了黄履一眼,想起殿试自己也是路过御街为看街楼上女子青睐之事。

    如今黄履也在进士人群中,跟在自己身后。

    从御街走来,沿途之上,不少高中进士的亲友,上前拉住对方手的垂泪相语。那些高中的进士也不顾行进中的队伍,当街磕头答谢多年的抚育之恩。

    章越看到这里,倒有些触动,在人群里张望了一番。

    哪知他在一处铺子下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章越当即勒停御马,从上跳下,直奔人群之中。

    一旁的开封府官差及开道的禁军都看呆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众目睽睽之下,状元公这是作啥?

    但见章越走到人群中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前,将兜里的两朵御赐簪花塞进了对方手中道了句。

    “给你!”

两百九十一章 捷报传家里

    十里御街,十万百姓聚街旁观。

    状元两榜眼驾马徐行,王陟臣神色淡淡,看着左右道贺的人群。与身后的进士们欣喜之状溢于言表相比,他只是在马上微微拱手应答,自有等大族子弟的从容淡定。

    王陟臣眼角略瞄到章越身上,略带些不服气心道。

    “连花也不知簪,不懂风流倜傥为何物,真是空有这番好相貌以及状元之名。”

    说来王陟臣也是不错,丁丑年生人,相貌也是出众。可惜官人子弟身份,让他不可能得状元,故而他倒不认为是自己才华文章不如章越。

    马正徐行,却冷不防正在马上的状元公,却突而下马,着实让王陟臣与众进士们吃了一惊。

    不仅是他们连一旁的仪驾和鼓吹们也是不知发生了何事?

    众人却见章越挤进人群之中,来到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面前,将兜里两朵御赐的簪花取出,塞进了她的手中。

    “莫非此人就是吴家的十七娘子?”

    王陟臣这一刻感到如同一把刀扎进了心底,不是一刀子,而是拔出来又插,一连插了好几刀……

    难道状元方才故意放着簪花不戴,就是为了取来赠佳人的。

    王陟臣只觉得骑在马上左右摇晃,陡然间猛然咳嗽。

    章越看到十七娘时,倒也没有多想,那日榜下相见,二人虽没有相见,但他如今已是托人作媒提亲。

    议亲一切皆谐。

    想到上一世,约个妹子出来吃饭都那么磕磕绊绊的。所谓相亲的目的,只是为了反复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要定婚了。

    二人见了面,章越也不知说什么,就将藏在兜里的簪花放在妹子手里。

    但见十七娘退后一步欠身道:“妾身恭贺章君状元及第。”

    章越笑了不知说什么,十七娘低声道:“快上马吧,别让人等着。”

    “好。”章越又返回到队伍中,扶鞍跳上了马。

    眼见队伍继续前行,范氏看着一旁的十七娘道:“真是天上麒麟子,人间状元郎。”

    十七娘没有言语看着章越多赠的簪花,不知不觉她已为目光所汇。

    至于坐在两辆马车上商量的李太君,薛太君见了章越下马赠花的一幕,惊得是瞠目结舌。

    大宋虽民气开放,但此事还是闻所未闻。

    李太君摇头道:“小儿辈真是胡闹,怎能如此恣意。”

    薛太君却笑道:“诶,日后传出去反是段佳话。说来此举我们女儿家只怕是梦里,也是想也不敢想的。”

    李太君连连摇头,他不喜章越十七娘如此行为,毕竟二人还未定亲呢,就算定了亲,甚至成了婚,如此当街赠花也没听过,更不合于吴家严谨的家风。

    不过至少她可以放心,此事传出去章吴二家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了。曹皇后应该不会再起给章越说亲的念头了。

    唱名这日。

    章越率领众进士们御街夸官十里浩浩荡荡地至国子监,百姓们争看风采,‘美章郎’之名一夜之间传遍了汴京。

    抵至国子监里,太学师生都来观礼,在昔日的老师同窗面前,章越也是感慨万千,卢直讲等师长们如今也要避在一旁。

    而章越代表进士谒先师先圣。

    而出任监礼官、奉礼官、太官、太祝、分献官也是尽是由嘉祐二年嘉祐四年的进士担任。

    听闻出任监礼官的本是章越的斋长,嘉祐四年的状元刘煇的,但刘煇因祖母年老,出任建康军节度判官,不愿回京任官。

    故而才改由他人出任监礼官。

    章越虽觉得可惜,但心底对刘煇出于孝义,无意于功名还是很钦佩的。当然章越不知道是,他与刘煇再也无缘见面。

    次年刘煇祖母去世,刘煇辞官归里并于治平二年病逝于家中。

    不过养正斋两任斋长皆状元,也在太学中传为佳话。

    章实,于氏,章丘正在家里忙碌,他们没法去东华门看榜,也没法去御街上看章越如何风光。他们必须在家,若有人来贺,必须接待。

    故而一家都是忙里忙外的。

    章实和于氏都是换了一身的新裳,人显得格外的精神喜庆。

    最先来的却是章越的同窗兼老乡黄好义。

    之前他解试落榜,章越得了第三,他心底是有些失落的,但如今章越考中了进士,他就一点也不失落了,反而觉得自己有这么的朋友,自己不仅面上有光,日后也是助力。

    前几日自己的堂兄黄好谦也是回京述职。

    黄好义见了兄长自是颜面无光。论才学,黄好义那些自小表现出的灵光,早就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泯然于众。

    不过黄好谦见了他倒没有半句责怪,而是温言安慰了一番,之后又与道。

    人此一生,非唯有凭才气。结交贵人亦可飞黄腾达。但结交贵人,别想攒情攒义,与其开口让他来提携你,倒不如你身上有他看重之处。

    黄好义含着泪记住了兄长的话,心想自己该如何安排个绝色佳人给某某人认识,撮合下来也是一桩天大的大人情啊。

    章实,于氏见黄好义说来帮忙,但要他干啥啥不行,教啥啥不会,正应了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谁见了也只是直摇头。

    这时候门外出现了一位青衫男子。

    “郭师兄,你来就好了。”章实见到郭林可谓大喜。

    前些日子听闻郭林的母亲,也就是章越的师娘已经病逝。虽说郭师母在病榻好些年,但加上落榜对于郭林而言是双重打击。

    章实没有料到郭林今日还会前来。

    郭林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但还是向章实道:“知道度之今日及第,我来看看能否帮得上忙。”

    章实见郭林如此还惦记着章越很感动。其实章越及第郭林落第后师兄弟二人会不会渐行渐远,章实一直为此很是担心。

    “帮得上,帮得上。”

    章实拉着郭林到了一旁说了好一番话。

    章实感慨地对郭林道:“人啊都是没得挑的,这出身在哪,父母亲戚都是命里定的,唯有朋友可挑。”

    “交什么样的朋友,就成为什么样的人。郭师兄你为人没得说,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与三郎二人那是打小在一起的交情啊,以后大家都要帮衬来帮衬去。我对你也是与三郎一般无二的。”

    郭林听了连连点头,然后与章丘一并张罗起来。

    当即几个熟人来拜访,这些都是章实生意上的搭档。他到汴京后没有差事,二姨杨氏给他介绍了放贷的活。

    就是杨家本金关系,章实跑腿收贷的活,如今也给他挣了上百贯。

    不久黄好义的堂兄黄好谦带着妻室到了,章俞与杨氏也是到了,章越的师兄弟们也是到了。众人都是坐在堂上闲聊,一面还问着为何送金花帖子的人还没到?

    众人等了好一阵,终于听得外头锣鼓和鞭炮声齐鸣。

    “来了。”

    “来了。”

    章实连忙站起身来,于氏见了连忙帮他皱了衣裳拍了拍道:“新裁的袍子才穿一日就给你穿皱了,一会如何见客?”

    章实笑道:“这有什么的。三郎以后作了官给我买多少件新袍子呢。”

    于氏抿嘴笑道:“再有钱也不经你这么花啊!”

    说完夫妇二人一并走了出去,其余宾客也一并走至了院中,这时但见章丘带着哭声道:“爹娘,三叔高中了!”

    “是一甲第一名!”

    满堂宾客女眷们都是惊得掩口,男子则神色震撼。

    “真给中了状元?莫不是哄我么?”章实对左右道。

    左右宾客笑道:“大郎君莫着急啊,听听喜虫儿怎么说?”

    不久三名衙兵入内,为首之人手捧着一封金花帖子,遍视左右问道:“哪一位是状元公的兄长啊?”

    众宾客们都是指向章实道:“是他,是他。”

    三名衙兵当即上前给章实磕了头,然后道:“恭喜大郎君,恭贺大郎君,令弟考取大宋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一人。”

    说完这名衙兵向章实奉上。

    章实颤着接过,但见金屑涂饰在笺简上书写着章越二字,下面则书名次为一甲第一人。

    唐朝时金花帖子为官方所出,证明士子名次,但宋朝时没这规矩,报喜人仿着唐朝格式做工写了一份金花帖子送至家中。

    章实接过帖子看了姓名,籍贯转头对一旁的于氏道:“是咱家三哥。”

    于氏闻言忍不住转过身去掩面而泣。

    而众宾客们也是一并上前向章实于氏道贺,一旁章俞则一脸不可置信言道:“这……这简直就是……”

    此刻没有人留意章俞。

    只见章实拿着帖子高呼:“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郭林远远地站在门边先是笑着,然后依着门慢慢坐下,抱臂埋膝上哭泣。

    章实当即拿出钱狠狠地打赏了喜虫儿,这一次于氏也没有拦他。

    不久左邻右舍也是上门来道贺了……

    吴安诗也终于赶到了……

    还有不少人往章府上赶,不管认识不认识地都到了……

    章越拜谒先师后与太学的师长同窗说了好一阵话,谢绝了宴请后,坐着马车回到了家中。

    章越这方下车,却见家里狭小的巷口处,排列了一溜溜的马车,无数仆役等候在此。

    家中更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章越远远地都可闻其声。

    家族兴旺之兆就是如此吧。

两百九十二章 及第之日

    汴京城这片星月之下,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对新进士而言,可谓难忘的一夜,榜下捉婿可不是假的,无数富贵人家就等着放榜后聚在国子监外,等新进士散了去直接将人掳走拜堂成亲,甚至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

    拜过至圣先师,王珪即率人将榜单挂在东华门外张贴,其他进士们就可以散去了。

    不过国子监外可谓堵了不少要捉婿的人家,将国子监前前后后都堵住了,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着。

    一群尚未娶亲的进士们要出门时可谓犯了难,你推我我推你。而娶过亲或觉得可以待价而沽的进士们则呼朋引伴前往樊楼,遇仙楼,庆祝他们得意之时。

    对不少进士而言,可能考上进士对他们而言,是人生中最高光的一刻,其中不少人会在宦途中满满蹉跎下去。

    章越看着这些欲拒还迎的人也是好笑,又见韩忠彦,黄履来邀自己去攀楼也是意动,但他想起自己哥哥嫂嫂定是在等自己,故而还是谢绝要赶紧回家一趟。

    这时章越听得太学外有女子呼‘章郎’,‘章郎’时,也是色变,心觉得大事不妙。

    他找范祖禹借了马车衣裳,扮作太学生模样这才出了太学。

    范祖禹不放心派了自己小厮送之。

    今日金殿上的状元郎,如今乘马车归去,依旧是布衣本色。

    马车行驶在繁华汴京街道上,章越掀开车帘看着街边炙烤烧肉,烟气逼来。

    说实话今日殿上天子虽赐食,但就两块糕点,再说金殿唱名,自己也不是奔着吃去的。

    如今忙到拜谒先师,章越也不知疲倦,此刻绷着神经稍稍一放,闻得烤肉香气当即肚子就饿了。

    当即章越让马车稍停,自己下车买了牛羊腰子吃了,摊贩前无数人绘声绘色地说着今日御街夸官如何如何。

    状元郎之风光,状元郎之年轻,状元郎之俊朗。

    章越在旁一边吃着羊腰子,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说到一半,一人越讲越离谱。章越不顾满嘴流油,还好心纠正了人家一些细节上的错误,结果被一群人怼了回去。

    “瞧你个年纪轻轻,懂个啥?”

    弄得一旁范祖禹小厮也是急了,正欲为章越辩解几句。

    章越将手一摆回道,你说的对,总之你们说得都对。

    此人见章越认输当即露出得意之色又复大谈,无一人识得一旁拿着蒜泥碗蘸羊腰子的少年人,正是他们谈论的状元郎。

    吃罢,章越取钱给了摊主,摊主笑道:“小郎君莫要因旁人言语动气。”

    章越失笑道:“老丈说笑了,哪有啥好气的,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旁人一听此句有异,非一般人可言,正欲结识对方,但见这少年已挽袖登车。

    …………

    吃饱喝足,马车踏着月色抵至章家。

    章越但见家内可谓红红火火,火燎将庭间照得通明,堂上盏着无数红烛,不知几何时门上已搭起彩楼,大红绸缎扎在棚架上,看得好生喜庆。

    至于原先的宅门也被人推去了,门扇就搁在道旁。

    朝登天子堂,暮归田舍时,门庭就不一样了?

    不过章越身上不过穿着布衣,身上的绿袍官帽还在随身包裹里。

    于是章越背着包裹走往后门,不时有邻里路过言谈着。不过章越平日多住在太学,很少住在家中,故而这些邻里也不识得章越。

    更不会有人想到,章越本该穿着官服,风风光光地走大门回家,怎么会走后门呢。

    章越见后门正半掩心道正好。

    章越推门走到一间无人厢房,掩门将绿衣袍罩在身上,穿戴整齐这才出门。

    走至一处亭子旁,章越正看到郭林与章丘二人正捧着碗吸溜吸溜地吃汤饼。

    章越不由道:“你们俩怎在此吃汤饼?”

    郭林,章丘都站起身来。

    “三叔……”

    “师弟……”

    二人出口刚要改口,章越抢着道:“叫状元二字就没意思了。”

    二人都笑了。章越道:“你们为何在此处?”

    章丘道:“三叔,前堂都是来贺你的宾客,我去了也没意思。”

    郭林道:“我与阿溪肚子饿了,随便在此吃些,三郎你不必顾我们。”

    章丘见了自己是一脸的仰慕。而郭林看了一眼章越身上的绿袍,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章越想起,正是这庭院除夕夜里,他与黄履,郭林一并骑在墙头看汴京城的焰火爆竹。

    章越问道:“还有无吃食?我今日一天都没吃什么。”

    章丘道:“我去厨房看看。”

    章越道:“不用那么麻烦,你们吃剩的给匀些。”

    说完章越从郭林那端过碗,将章丘吃剩的汤饼拨了进去,用郭林碗筷吸溜吸溜地吃起汤饼。

    “三叔,有这么饿么?”章丘一脸懵懂地问道。

    “你说呢?”章越嚼断汤饼,连带汤水都灌进肚子里。

    章越对郭林言道:“一会太学马直讲要到,师兄帮我带着阿溪去拜见,阿溪年纪不懂规矩,你在旁帮着多提点提点。”

    郭林一愣,然后道:“此事三郎还是托给旁人吧,我不太会说话……我先……先去前面看看。”

    说完郭林向章越一礼,然后道:“贺师弟状元及第。”

    看着郭林远去,章越无奈而叹,一旁章丘道:“三叔我担心郭师伯。”

    章越道:“这人都有过去不的坎,但这旁人是帮不了他的,只能自己渡过去。”

    章越掩着情绪问道:“你温书如何了?几日后就要混补了。”

    章丘道:“三叔,我每日读九个时辰书,连吃饭睡觉也在读。”

    章越点点头道:“勤奋是好,但最要紧的还是能沉着,再想要的物件,无论是人还是物,十成力气里用个七八成就差不多了。”

    “为何?”

    章越道:“这世上一触而就的事太少了。”

    章越说完,但听前院道:“郭师兄,郭师兄,你去看看三郎去哪了?莫不是被同窗叫去吃酒了吧,如今宾客都到了,这需多失礼啊。你帮我去找找。”

    章越一听即知是章实那火急火燎地喊着。

    三人相视一笑,章实走到后院却见章越正站在那。

    章实揉了揉眼睛,看着着官帽绿袍的章越站在亭边,盯了一会眼中跳动着喜悦之色。

    “先让我看看,你中了状元,我这辈子算得圆满了。”

    章越笑道:“哥哥,莫如此,什么叫圆满。你日后还是有大把的福享的,这才开始呢。”

    “那是,那是,”章实拭泪拉住章越的手道:“三哥随我来,贺客们都在堂上等着你的。”

    章越道:“哥哥先不忙,咱们还是先给祖宗上香!”

    章实一愣,正色道:“说得是。说得是。你这番算得是光宗耀祖了。”

    从祠堂出来。

    章越则道:“哥哥说了几次,不要如此铺张,大肆操办,我多少同窗都没高中呢……”

    “你中状元了,还不许我风风光光,长长颜面。再说你同窗他们考进士都中不了,你不仅中了进士还是状元,那多了得……是了,饿不饿?又是金殿唱名,又是御姐夸官的。”

    “你先让我喘口气吧。”

    “好了,我多嘴就是。”

    “是了,官家赏赐的都送到家里了?”

    “那是……都摆在院里,我让贺客看着……”

    “不要铺张……”

    “作弟弟的怎还教训起兄长来了?”

    兄弟二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章丘小步跟在后头看着章越一身绿袍官帽心中暗暗道,以后我也要这般。

    不知谁道了一句‘状元公来了’厅堂中众贺客们都是起身……

    灯火通明下,来章家的贺客脸上都带着笑容……

    章越想随便一些,于是笑道:“章某来迟了,还请见谅。”

    众人都是笑了,章越道:“今日三郎状元及第,方才已拜过祖宗牌位,如今最要紧要先谢哥哥嫂嫂。”

    章实于氏都是笑着道:“不敢当。”

    众人推了他们上座,取了一个蒲团来,章越当即向二人跪拜行礼。

    章俞心道,自己辈分在场章氏之中可是最长啊。

    他以为下面会轮到自己,哪知章越道:“次谢师恩。”

    当即章越念及陈襄,章友直,郭学究等名字虚拜,又将太学的马直讲奉上座再拜。

    章俞则被忽略了。

    ……

    接着章越应酬宾客,欧阳发带着弟弟欧阳棐来了,曾巩来了,林希来了,王安国来了,吕惠卿也是到了……

    还有苏轼苏辙也到了。

    苏轼苏辙自闭馆读书后,苏轼与章越倒也见了两三次。苏轼喜欢章越的刻章,觉得十分精巧,简直巧夺天工,故来蒐集斋问章越定制了两个刻章,一个给自己,一个给自己的弟弟。

    一来二去,章越与苏轼也有了来往。

    章越见苏轼苏辙二人能来很高兴。

    苏轼笑着道:“度之向你道贺了。”

    章越满脸喜色道:“子瞻兄,子由兄,你们能来此,实在是太好了。”

    苏轼笑道:“我是来与你道歉的。”

    章越问道:“子瞻兄何出此言?”

    一旁苏辙也是微笑,苏轼笑道:“昔子平状元时,我与人言道,子平之才,百年无人望其项背。如今有了度之,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失言了。”

    章越笑道:“子瞻兄言重了,以后我还要向贤昆仲讨教学问才是。”

    苏轼笑道:“不敢当了。浦城章氏四年之内两度魁首,着实在下与舍弟佩服之至。”

    苏辙亦道:“度之兄殿试文章我看了,着实是才高八斗。”

    章越笑道:“听闻两位此番要赴大科?”

    苏轼苏辙都是点头。章越道:“听闻富公(富弼)韩公(韩琦)初游场屋时,穆修伯长谓之二公曰:“进士不足以尽子之才,当以大科名世。”

    “贤昆仲此去,在下要瞠乎其后了。”

    章越说得是富弼的一段佳话,富弼考进士时,考官道你区区进士及第不足以显名,要大科(制科)方可。

    但是富弼已进士及第去地方任官,结果范仲淹立即派人去追富弼说京里有大科你赶快回来。

    富弼回京后对范仲淹说,我从来没学过如何考大科。

    范仲淹说,我都已经和众官员将你举荐给皇帝,同时给你备了一屋,都是大科文字,你去就学吧。

    结果富弼果真考中的大科。顺带经范仲淹介绍,还娶了宰相晏殊的女儿。

    章越这么说是指苏轼苏辙此番应大科,若是名次出色还在自己这状元头衔之上。

    毕竟以北宋而言,进士几万个,但大科的不过四十几个,大科入三等的只有一人。

    苏轼笑道:“皆是韩公,欧阳公,杨公三人推举,在下与舍弟亦不敢辞也,勉强一试罢了。”

    三人说说笑笑,章越赶紧将章丘拉过来推荐给二苏兄弟。

    章丘当然听过二苏的名字,也学个他们的文章,故而是一脸孺慕之情。

    苏轼对章丘十分亲切喜爱道:“度之,你这侄儿有文魁之相,他日你章家怕是又要出第三个状元郎了。”

    章越笑道:“切莫要夸坏小儿辈,溪儿,还不向两位问好。”

    章丘依言行礼,苏轼见章丘懂事乖巧,当即从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玉得玉佩放在对方手中。

    章越连忙道:“子瞻兄,太贵重了,这可是你多年佩戴之物。使不得,使不得。”

    苏轼笑道:“岂可白受这一声叔伯,再说我与你侄儿看着投缘,切莫推辞。”

    苏辙笑了笑也解下腰间玉佩一并放在章丘手中。

    这礼可是大了。

    章越还能说什么,只好道老板豪爽大气六六六,让章丘收下这两块玉佩。

    苏轼苏辙略坐了坐即是离去,章越当即出门相送。

    至于一旁章俞始终看在眼底,等章越一走当即找了章丘说话,态度顿时变得万分的亲切热情。这一态度的转变令章丘一下子反应不及。

    章越将苏轼苏辙送出门外。苏轼忽向章越问道:“度之有意赴大科否?”

    章越一愣道:“这倒未有此意。”

    苏轼道:“也是,倒从未听过有状元赴大科。度之文章经术都可称世人表率,你若不赴大科,于世而言终是遗憾。”

    苏辙道:“兄长没有他意,只是敬重度之你的才华。”

    章越笑道:“我明白,人生难得一知己,多谢贤昆仲如此看重了。”

    临别之际,三人又依依不舍地言语了一番,透着惺惺相惜之意。

    最后苏辙搀扶着苏轼登车,方才见面时始终以兄长马首是瞻,一直事兄长甚恭的样子。章越也不由感叹这兄弟二人的感情真好。

    夜风微凉,章越目送苏家兄弟的马车消失在汴京街头。

    苏轼兄弟走后,章越又送其他贺客出门。

    曾巩带着弟弟曾肇前来,曾巩出门时突问:“度之啊,令侄儿我看其聪慧稳重,日后非池中之物啊。”

    章越一愣,心道你们是来贺我的,还是看我侄儿的。

    章越道:“曾编校谬赞了。”

    曾巩笑道:“我看人不会有错,不知令侄许了亲没?”

    章越心头如一万头羊奔驰而过言道:“尚未,想再读几年书再议。”

    章越心道,难不成?你又看上了章丘?

    曾巩笑道:“未进士及第前莫要议亲,我看得出来令侄前程似锦。如今他还是安心于科举之上,现在安排亲事怕是要辱没了他。”

    章越心道原来如此,自己倒是误会曾巩了。

    “多谢曾编校之言,我这就转告哥哥嫂嫂。”

    曾巩点点头道:“很好,度之你果真没教我失望,我告辞了。”

    说完曾巩与章越作别。

    曾巩看着章越欲言又止,自己最先看好章越的,可惜最后二人确实无缘,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自己对这位少年的赏识之意。

    章越看着曾巩似略带着些许遗憾而去。

    其他人纷纷作别。

    众人见章越得意而不骄,都是很是高兴,这般性子沉重才是大器之象,离别之时,一个个都忍不住称赞了一番。

    临到了最后了,剩下章俞,杨氏,黄好谦,黄好义,吴安诗等几个自家人。

    吴安诗与章实正聊得投机,杨氏和于氏挽臂相语。

    黄好谦与苏轼,苏辙是同年进士,交情很好。方才苏氏兄弟来的时候,他们还聊了一番。

    黄好谦之子黄寔今日也来道贺。

    最后家里摆了一桌酒席,既都是亲戚来了还是坐在一起吃酒。章实,章越又让人请了郭林。等了郭林到了,众人方才开宴。

    章越喝了数盏已是大醉,回房睡去了。

    走到回房的路上,但觉夜色沉沉,竹影掠动,自己走在小径里方觉得有了片刻凝神自思的机会,得状元之喜悦也终于在心中慢慢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月至中天,这一日就要如此过去了。

    人生不知再得意之时,又能如今日吗?

    章越想到这里推门而入,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即沉沉睡去。

    当夜章越睡了一大觉,梦中不知是真是假,仿佛昨日的状元及第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等睡到了天明,章越睁眼一看,却见窗边绿竹倚倚,清风拂动,想起昨日之事,不由觉得如浮光掠影般不真实。

    章越直到目光落至官帽青袍上方才确定下来。

    这真不是一场梦,我是真的中了状元了。

两百九十三章 期集

    章越状元及第第二日,媒人庄大娘子即带了草帖子到吴家上门求亲。

    吴家也换了帖子。

    换了帖子后,按照汴京的风俗,男方是可以派一个女眷上门的看看未来的新娘的。

    当下大嫂于氏即受托亲自至吴府相看。

    于氏也是生在建阳富商之家,家里是茶商,当初与章家结亲,也是看在章家算得上书香门第,又是浦城大族,故而嫁过去的。

    所以于氏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不过至吴府时,仍震撼于其府邸的富丽堂皇。

    于氏被请入内院后,屏息静气地坐着,见屏风桌椅花灯各有各的精致,府上女使仆役行止皆有规矩。

    于氏心道,自己也是章越的长嫂,算得半个母亲,在未来弟媳面前,多少还是要摆些架子的。

    于氏才坐下喝茶,就听帘子一动,但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子走了出来。

    于氏放下茶盏,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抬眼一看心道,三郎倒是好福气啊,找了这般人儿。

    虽说之前杨氏与于氏说过十七娘貌美,但于氏仔细一看仍觉得用‘美貌’二字来形容实在是太简单了。

    于氏掌家十几年,称得上贤惠,也是外和内刚的性子。

    但见对方已是向于氏欠身见礼口称:“见过章大娘子。”

    于氏笑了笑上前搀起十七娘道:“莫要多礼。”

    十七娘在于氏面前坐下,礼数十分的周到,以晚辈自居。

    于氏看了打心眼地赞叹,不愧是高门望族,教养出的女子着实不凡,但这样门第的女子日后会不会……

    于氏想了想,有些话还是要提前说了好。

    于是她道:“十七娘子,我们两家已是换过帖子,我也不把你当外人看待了,你出身高贵,又是锦衣玉食……”

    十七娘听了于氏开口说了几句,已猜到对方说什么了。等于氏说完,十七娘言道:“章大娘子,我在家读一点易经,女先生教过我,男子阳刚为乾,女子阴柔为坤。”

    “乾位在上坤为在下,阴阳也可变化互补,没有孤阳也没有孤阴。女子处下当以顺柔为德,不以强辩为美。”

    于氏听了点了点头。

    初次见面,于氏对十七娘很是满意,这样的女子娶回家是可以宜家宜室的。

    虽说下了草帖子,但男女方都还在磨合相看,随时可以中止议亲。

    于氏喝了茶即告辞而去,临别时于氏将头上的金簪取下递给十七娘道:“一点心意。”

    十七娘见此低着头笑着谢过了。

    依着汴京的规矩,男方相看女方若是满意,则留下金簪,若是不满意则留一匹彩绸表示放弃。

    于氏将金簪赠给十七娘代表自己已是认同。

    次日庄大娘子又带了细帖子上门,上面罗列了章越生辰八字,一色聘礼等等,而吴家回的细帖子则需更细,比如嫁妆如何如何。

    至于章越如今也是很忙,忙着期集有关之事。

    期集是从唐朝科举就留下来的遗风。

    唐朝时中进士后,要在主考官家的隔壁租一个房子为期集院,然后邀请主考官和进士同年们来吃吃喝喝,其实就是笼络官场关系。

    吃吃喝喝看似很随便的事。

    但对进士而言很重要,从唐朝科举起,中进士以后最要紧的事就是吃好喝好,官场关系就是在酒桌上建立了。

    比如唐朝中进士后要参加的宴饮,具有名目的就有。

    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过堂后小宴、杏园宴、樱桃宴、月灯阁打球会、牡丹宴、看佛牙宴、曲江大会,进士关宴。

    至于没有明目的,那就更多了。

    这么多宴饮,钱从哪来?

    那就要进士自己出了。

    据记载‘一春所费,万余贯钱’,平摊在每个进士身上要好几百贯。

    故而唐朝中进士,岳家都要凑钱给女婿为宴饮铺底,后被称为铺地钱。唐朝进士很少有寒门出身的,但即便如此也是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到了宋朝,天子赐宴的闻喜宴多在四五月间,在闻喜宴前,就是进士们自行参加的期集。宋朝科举见证了什么叫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但寒门读书人如何凑钱参加期集,这就成了一个问题。

    章越这才睡醒,黄履即来到他家里。

    章实见了黄履自又有一番欢喜。

    章越与黄履坐着喝茶。

    黄履道:“进士期集向来有进士前三组局,你可想安排何人入局?”

    章越道:“都是同升之彦,取舍之间这也是我为难之处,你帮我谋划谋划。”

    黄履笑道:“我看不过多时就会有人来托你了,你会应接不暇的。”

    章越也是明白,期集虽花销巨大,但很多进士还是削尖了脑袋想参加。宋朝与唐朝不同,唐朝进士不过十几人几十人,但宋朝一科进士两三百人。

    一个宴会如何容纳这么多人?

    于是就要由状元榜眼来挑选进士与宴,这被称为入局。

    故而很多人会来请托,甚至托关系,这也是章越为难的地方,这弄不好是要得罪人的。

    此外就是期集钱如何分配,这也是一个难题。期集钱称作醵钱,又被称为酺。以往的规矩醵钱是由新科进士按照科甲名次高低自行凑集作为游宴之资。

    蔡确就是没多少钱,又要参加期集,故而向书铺借了一大笔钱,最后……

    黄履言道:“是了,昨日我与韩衙内在樊楼畅饮听得一事,是关于王俊民的?”

    章越问道:“怎么?”

    黄履道:“听闻之前王俊民信誓旦旦,以为状元必得,故而汴京不少豪商赌徒皆揞押他为状元。如今虽得了头甲第六名,但让这些豪商赌徒都亏了钱,甚至有人亏光了积蓄,于是所有人反怪于王俊民,甚至有人扬言取他性命。”

    章越道:“王俊民马上是朝廷命官,这些人不会真的动手,不过是放出风声罢了。”

    黄履道:“谁知道,我还听闻王魁之所以如此有把握,是因有一御药院的内宦将考题泄露给他。但可笑之至的是,即便如此他也未从你的手中夺了状元。”

    “是了,你可知殿试内幕么?”

    章越听了黄履说了一番,原来自己和王魁争状元,王安石举王魁,其余官员则一致推举自己,最后还是官家钦点了自己。

    章越道:“如此说来,我夺了王俊民的状元,他不是深恨于我?”

    黄履问道:“三郎惧否?”

    章越失笑道:“求之不得。”

第两百九十三章 期集

    汴京三四月,多是细雨蒙蒙的景色。

    雨打在行在汴河的御船锦帆上,船舱望去汴河州桥两旁的景色也有些朦胧。

    绿杨发出新叶,垂柳低蘸河岸,街道拥塞,行人摩肩,也有丽装歌女撑着油纸伞立在州桥中顾盼。

    章越等坐在船舱里,观赏着汴水春景,前往去期集所——太平兴国寺。

    船过州桥时,遥遥可见兴国寺佛塔高耸,人站在船头需仰头才可观全貌。

    与开宝寺铁塔不同,兴国寺佛塔乃青砖所砌,高达几十丈。

    太平兴国寺在大相国寺以西,汴河马军衙桥东北,太平兴国年间,宋太宗以年号赐封,故而名为太平兴国寺。与天清寺,开宝寺,大相国寺并称汴京四大皇寺。

    东汉时释家传入时,摩腾,竺法白马驮经至中国,汉明帝款待二人住鸿胪寺。后来又建白马寺取鸿胪寺之意。

    后称为道场,伽蓝,到了唐朝通称为寺。宋朝将大者称寺,小者称院。

    当初苏洵父子三人进京赶考时,就住在大兴国寺的浴堂里。

    也就是上个月,苏洵才在宜秋门附近买下一座宅邸,一家人搬了过去,距大兴国寺一里远。

    船至码头,章越舍舟登岸。

    众同年进士都在岸上迎候并以状元公呼之,都人皆冒雨来观。

    岸旁有七驺金吾卫仪驾等候。

    状元给驺,是从蔡齐被宋真宗点为状元时恩典。

    金吾卫是天子出行清道,奉引仪仗的卫士,至于七驺前驱之制唯有皇帝才可以用。

    当时宋真宗见京师游手好闲的百姓也可乘马出入,家里有钱的进士,出入期集也十分铺张,好几匹高头大马驱车而行。至于状元蔡齐则家中清贫,无力置办行头。

    于是宋真宗规定,进士往期集所一律只需双控马首,不可越制。

    至于状元,御赐皇帝仪仗使用,成为定制。

    章越坐上马车与众进士们从码头往太平兴国寺时,都人皆争道相看,不少人攀屋俯瞰,士庶百姓无不羡慕,甚至不少京中健儿自个驱马跟在仪仗后以壮行色。

    章越虽坐在马车上,仍再三扶住车轩起身,弯腰向道旁争看的百姓行礼。

    如此一路行至太平兴国寺,章越在寺前下车。

    大平兴国寺僧人见天子仪仗及浩浩荡荡的车马,早就合寺出迎。

    章越率众进士们在寺门谢过僧众后入寺。

    太平兴国寺在大内右掖门外,离开封府,御史台,尚书省都不远,虽繁华但不喧闹。当初苏洵选此地备考而不是去繁杂的邸店下榻着实是一个明智之举。

    细雨之中,章越踏入太平兴国寺。与大相国寺不同,太平兴国的寺殿规模宏大,且处天子脚下闹市之地,却丝毫不闻一点喧哗声,真是一处极好的宝刹清净之居。

    方丈在前引路一路向章越介绍寺中景物,章越到殿前一株古柏驻足,但见树木年岁久远,柯干上皆是苍苔。

    方丈合十道:“此相传为大禹,距今不知几千载了。”

    章越与众进士对殿后高耸入云的兴国寺塔参拜后,前往期集所东藏经院。

    雪白的院墙上书写着历代状元的题诗。

    章越一一看过,正好看到景祐元年状元张唐卿的题诗。

    但见题壁云“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南北朝时中书省设于禁苑,禁苑中池称为凤凰池。故而凤凰池可代指中书省,也可代指宰相。

    遥想当初张唐卿状元及第,何等意气风发,故而在此立下十年身到凤凰池之志向。

    不过张唐卿不过二十八岁即去世了。

    有嫉妒他的人,在他这首诗后附了两句,君看姚晔并梁固,不得朝官未可知。

    姚晔,梁固也是状元,可惜也是年纪轻轻病逝,连朝官也未至。

    章越又看了章衡,刘辉所题的诗句,太平兴国方丈当即示意寺僧奉上纸笔。

    “还请状头题诗。”

    章越略一思量还是写了一首中平之诗‘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方丈与众进士看了都笑着称好。

    章越写下落款‘嘉祐六年三月殿试一甲第一人章越题此’。

    因是头一日期集,众进士于所内商量,首先选出‘团司’。

    团司就是操办期集宴的人,由状元榜眼从同年选出,负责牒请,纠弹,笺表,主管题名小录,掌仪,典客,掌记,掌器,掌膳,掌酒果,监门之事。

    团司多则五六十人,少则三四十人。

    这时也是众进士相互认识的时候,彼此于藏经院里相谈,别看今日短短几句话,日后各自为官遇见了,即是倾盖如故。

    大兴国寺僧人奉上茶果给众人。

    堂上摆着一张大桌,上面铺就着白纸,每个进士依名次上前在纸上写下自己姓名,籍贯,三代,外氏,及第前是否入仕。

    写后会编作同年小录,交给书铺印制,每位进士一人一本。

    章越看到省元江衍。

    江衍有些失落的,他的名次从省元掉到了殿试第十七名。

    但省元有个权利,在殿试唱名时,唱名过三人,若没有省元名字,省元可疾声自呼。

    当年吴育,欧阳修为省元时都曾如此,这时天子会给省元升甲,给予前三名的待遇。

    不过范镇得省元时,殿试落到二甲,当时殿前唱名过了前三,他也未出声。至于省元江衍也是如此,始终默不作声,接受天子给他的名次,不求升甲。

    对江衍,章越自是高看一眼,开口让他主管纠弹之事,至于黄履,韩忠彦等人也自有安排。

    章越正与同年言语,正好大多数人都在题名小录上写完名字了。

    正好轮到榜末二人。

    榜末最后一人,也是五甲最后一名叫陈涛,家中行三看了众同年自嘲笑道:“状元行三,我也行三,状元名挑一榜,我是肩担一榜,彼此不分伯仲。”

    见陈涛说得诙谐,众同年闻言听了都是大笑。

    一人笑道:“此为担榜状元,佩服佩服!”

    与陈涛一并在小录题名的榜末倒数第二人,他本觉得与陈涛一起在众进士中身处倒一倒二,实在是颜面无关。

    但见陈涛都能如此豁出颜面,于是他也自嘲一番,题了一首诗自嘲道:“举头虽不窥章越,伸脚犹能踏陈三。”

    说完此人还作势跺了跺足,藏经院内众进士们无不捧腹大笑。

    至于陈涛则气得满脸通红。

    章越也不由扶墙大笑心道,期集中有这二人,也算有趣。

两百九十五章 期集三

    写同年小录后,即是叙齿,拜黄甲。

    众进士们聚集于藏经院内,堂上设褥,章越面西,陈睦,王陟臣二人面东各自高坐,其余同年四十岁以上皆立于东廊,四十岁以下立于西廊。

    司仪出声,令同年对拜,再复拜。

    之后东廊一位鹤发老者出班,章越从褥上起身,来至院中向老者长拜。

    老者归班后,西廊一名年纪与章越差不多的进士,走到院中则向章越长拜。

    这就是拜黄甲了。

    这鹤发老者是众进士中年纪最长者,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由状元先拜最年长者。

    之后众进士年纪最轻者,与章越一般是十七岁及第,不过差了章越两三月如此。由进士中年纪最幼者再拜状元。

    这被称为拜黄甲。

    黄甲的意思,就是进士榜单都用黄纸书写,故而中进士者称为黄甲。

    再之后吏部注授新及第进士差遣再颁一张文榜,称为黄甲阙榜。

    当即团司出首道:“拜黄甲之意,就是训在榜之人勿以科名之高下相轻重,而以齿之长幼相伯仲。凡在榜之人,宜先义后利,爵位相让,患难相恤,久相待而远相致也。”

    章越等在场进士聆听训诫一并稽首称是。

    自唐以来,进士约以同年相为兄弟,以主司为师长。

    宋朝虽革除了主司为师长,将一切恩典都归于官家,进士们统称为天子门生。但同年约为兄弟的风气还保留了下来。

    众人坐下之后,各自续话。

    方才章越拜过的年老进士便说些掌故,此人也是科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地考上了进士。

    此人虽行将就木,但因为落榜多次,对于期集等传闻听了很多,故而坐在那侃侃而谈,甚至有点居高临下指点众人的意思。

    章越也明白,自己之前一直都在读书,对于这些门门道道不太清楚,寒门子弟的劣势也在这里。

    官场上的规矩,没有人提点,这拜黄甲叙同年这些谁都会为之,但如何挑选谁来入局,谁来安排期集钱,这些自己一时没有计较。

    这名进士这边说着,王陟臣就向章越道:“状元公,关于团司我草拟了一份单子,你过目一下,若是没有问题,就按着上面的拟。”

    章越心底不悦,这还没商量呢,你就给我递来一份单子,到底你是状元还是我是状元?

    不过按规矩甲科前三名都有资格敲定期集人选,王陟臣如此行为自己也一时挑不出理来。

    王陟臣说完,也有几个同年点了点头,看来对方在同年进士之中也有号召力。不过章越也有号召力,那就是状元二字。

    但是自己是众进士里年纪最轻的几人之一。

    难道真按照拜黄甲里所言,按照年纪长幼来排大小,那么要自己这状元组局意义何在呢?

    王陟臣的挑衅,其实算是章越为官以来面对的第一个挑战。

    看着王陟臣递来的单子,章越笑了笑道:“希叔兄这么快就拟好了。”

    王陟臣笑了道:“状元公年轻,我也想着能多分担着些就帮着分担着,若是状元公觉得我冒昧,那我这此赔不是了。”

    “哪里的话,”章越笑道,“我相信希叔兄绝对是出自善意。”

    众人都在看章越如何应对。

    但见章越从容地拿着单子,对那年纪最长的进士问道:“依明德兄之见,以往出任团司都是何者?”

    称为明德兄的进士也是一愣,他虽喜欢拿大,不过也意识到章越与王陟臣之间的较量,谨慎地含糊道:“团司负筹办期集游宴,纠察诸事,以往人选都是由状元与榜眼商量着定的。”

    章越笑着追问道:“那么以往是如何商量的?”

    “这嘛。”对方看着章越不放过他,心道对方十七岁即中了状元,自己还是不得罪的好。

    于是此人放弃模棱两可的回答言道:“出任团司的多是殿试甲科省试前十,各路解试解头,及名望人士。”

    如今章越举起王陟臣的单子道:“希叔兄,殿试甲科省试前十及解头都在其中了?”

    王陟臣不自然地道:“或有些遗漏,但也多在其中了。”

    章越笑道:“团司于期集关系重大,谁来出任谁不出任,咱们务必公允来办。就算是进士省试前十之中也有些人未必胜任。希叔兄,你看咱们再商量商量。”

    王陟臣闻此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这名叫明德的进士笑着打圆场道:“说的是,说得是。”

    章越与王陟臣这边说完,那边想如何将王魁踢出局去。

    当下章越找到了韩忠彦,黄履道:“团司的人如何拟定,还有期集钱如何分配,你们二人可要帮我拿主意啊。”

    方才王陟臣为难章越时,韩忠彦在一旁看得清楚。他没有言语,看章越如何应对,却见章越不费吹灰之力化解了倒也是佩服。

    如今韩忠彦见章越来找他帮忙,更是高看一眼。

    黄履道:“咱们太学里的同窗一定要尽可能入团司,或者参加期集。”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他也经王陟臣一事明白,自己基本盘在哪里,要真得罪人还是要得罪的。

    黄履道:“咱们太学二十四位同窗,除了你我,师朴兄外,无一人入进士甲科与省试前十。”

    章越道:“那你们挑几个才望出众的,我尽力让太学里的同窗多几人入团司。”

    “好。”

    章越又想到了王安礼,王囧,刘奉世等等。

    章越都出面一一邀请,最后陈睦,王陟臣一商量,定了团司的人选,一共五十人。

    进士前十省试前十都出任团司,唯独进士第六名,省试第三名王魁未入。

    至于原因,外人也不敢多问。

    团司作为主持期集的‘职事官’,是每次期集的固定人选,至于其他进士如何入局,就要再商量了。

    新第进士都要喜欢入局,于是都是托人或到章越这来活动。同年这个圈子如此紧要,不仅是同年本人,甚至推爱于对方子孙数代,以后升官相互显荣,贬官则一并屈辱。

    最有名就属太平兴国三年进士公然结党。状元胡旦仗着宋太宗的赏识,对抗宰相赵普,他与同年董俨、陈象舆,时常聚于另一同年赵昌言家中彻夜长谈,议论朝中大臣。

    董俨、陈象舆还被人戏称为董半夜,陈三更。

    结果胡旦他们终归是年轻人,本是被赵匡义用来对付赵普的,却反被赵普收拾了。

    除了这一榜,太平兴国五年,天圣五年也是宰相榜,同年之间相互奥援。

    与谁为同年是由考官所决,但同年之情谊,形成一个圈子,却必须通过期集巩固。故而为何新进士如此热衷参加期集也在这里了,因为吏部授官后,包括状元在内所有进士都必须到地方任官,从此众人天南地北各在一方。

    唯有在授官前的期集大家才能笼络关系,再不济也要混个脸熟。

    同年小录写毕,拜完黄甲。

    众同年们坐下吃着茶水瓜果,抓紧时间来叙情谊,以及讨论期集钱。

    可以通过期集钱剔除一部分人……

    说来这对家里贫寒的进士很不公平,但这也是事实,不得不采取筛选的方式。

    期集钱是一千五百贯,这还是紧着用之下,章越这一科进士一百八十七人,以一百人入局而论,每人就要出十五贯。

    一般而言是按名次高下来分配,比如章越身为状元就要缴最多的钱,而陈涛身为最后一名就要少缴钱。

    不过事实上,名次低进士们为了获得入局的身份,反而名次越靠后的钱缴纳得更多,章越等前三名反而不用缴钱。

    章越感叹任何时代都是赢者通吃,概莫能外。

    不少有钱的进士都出声说要用多缴纳期集钱的办法,来取得入局资格。其中有一人是富商子弟,愿出十倍的期集钱。

    这时台下有人突然谈起卢文焕的故事,似意有指。

    唐光化二年的状元卢文焕组织期集,排场极大,同年中家里有钱的都花费不起,以至于同年都不愿去。有一天卢文焕以明目要众同年出来期集,一名叫刘璨的进士实在出不起钱。

    卢文焕当即将他的驴给扣下了,刘璨哀求说这驴子不是他的,而是别人借给他的。

    卢文焕骂道,药弗瞑眩,厥疾弗瘳。

    出话出自尚书,卢文焕的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给你下猛药,你这穷病就治不好。

    过了四年,刘璨显贵,卢文焕失意。刘璨见了卢文焕就拿这句话讽刺他。

    似卢文焕这样的人不少,更有的状元还借游宴大肆铺张,压榨同年,自己从中得到好处。

    反正想起卢文焕,胡旦以及张唐卿,章越心知不是中了状元就一帆风顺了,状元中的失败者其实并不少。

    章越决定改变规则,建议将期集从五日一宴改作三日一宴,宴饮也不追求奢华,够吃就好,同时人数也以百人为聚,尽可能让每位同年都能参加几次期集。

    章越还主动拿出一百贯作为期集之费,以堵住悠悠众口,让每个进士都出一些期集钱入局。

    韩忠彦感叹章越居然没有利用这机会来搞小团体,以及排挤和打压人,最后还是以雨露均沾的办法请同年入局。

    这到底是一等迂腐呢?还是所谋者甚大?

    难道真如殿试上他与天子所言,要作一个孤臣么?但看他拉拢自己,黄履以及让心腹出任团司的手段,又觉得有些不像?

    章越到底要得是什么呢?自己看不懂。

两百九十六章 有钱故而任性

    从王陟臣草拟团司名单,再从方才席间有人议论本朝状元胡旦结党,及唐朝状元卢文焕之事。

    章越从这第一日的期集,都感到有很多玩味的地方。

    他们理由很多,不一一而道来……

    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微妙。

    有时候看似不褒不贬的一句话,就如一支软箭般射向了你,尽管不痛不痒,但射得人多了,也会有些感觉。

    章越公布了期集入选的方式后,陈睦则左右为难,王陟臣沉着脸不说话,他也莫名感受到空气中这样的异样更多了。

    借着更衣时,韩忠彦找到了章越言道:“度之,无论你怎么个安排,如何不偏袒人,都会有人不满。与其如此,倒不如以以往般请托入局故事。这才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切不可顾虚名而害身。”

    章越心知韩忠彦所指,但他如此作为不是给他们看的。

    定一个高额的期集钱之费,在于筛选有诚意入局的进士。

    真正想要参加期集之人,遍借周边好友,甚至向书铺借高利贷也会来。同时也让本不想参加期集的人有了一个体面的借口退出。

    定一个高的门槛,增加了社交质量,这就是唐宋以来期集钱所费高昂本质。

    为何唐宋进士将期集,又称为状元局?

    道理也在这里。

    章越常为蔡确为了凑期集钱,弄得当官受贿差一点罢官而感到不值,但换自己到他这个位置上会不会走这一步?

    如今章越若定一个高额的期集钱,又令同年之中多了多少个蔡确?又有多少个进士背了一屁股债到地方上任?这等不良风气,会造成什么后果?

    可是历史往往告诉我们,所谓的雨露均沾,就是谁也分不到。所有人都参加期集,就是谁也不会感谢章越你给他这个机会。

    章越违反常规降低期集钱,甚至自己出大头补贴,最后只有落了个吃力不讨好,在不少人眼底是沙壁之举。

    不过章越也有他的道理,因为他知道更高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刚得了状元,就忘了自己金殿上说过的话?

    为何要赐自己十万钱(一百贯)?你真以为以抠门小气的官家赐钱是给你自己用的?

    为何到了熙宁六年,第三任官家也看不下去了,赐三千贯期集钱供你们这批进士花销。后来禁不住进士们在期集中铺张浪费,朝廷又多加了两千贯?甚至还禁不住,官家亲自发话进士在期集里一切费用超支部分由朝廷来买单?

    章越对道:“师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真心为我,但我如此为之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你谅解,再助我一臂之力。”

    韩忠彦何等人,一听章越的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度之,你要如此,我别无他话,放手为之,我助你就是。”

    章越感激地道:“师扑知我,知我矣。”

    韩忠彦闻言哈哈大笑。

    章越亦笑了,这一刻他倒真把这位韩衙内当自己朋友了。

    没错,此人男女关系混乱,有着衙内各种臭脾气,但是人家是真精明,真厉害啊!易位而处,换了章越自己都不一定能那么快明白对方的立场。

    韩忠彦看着章越背影心道,官家年事已高,你这般尽力作为,又有何用啊?金殿上说得话,难道还当真了不成?

    章越回到期集所时,但听期集钱分配一出,众进士们都在嗡嗡地议论。

    章越无视于众人的目光对自己默念,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知道自己要得是什么就行了。

    有时候当官必须时时用邓绾的话自勉‘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

    总之期集钱一公布,这样破坏旧例的规矩,一下子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

    有些本不愿参加期集的进士们就必须要来了,有些想通过花钱,托关系获得入局资格的,态度对章越也不如之前恭敬了。

    也有数人找章越质疑,章越淡淡地回了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往日期集铺张浪费之习,如今倒是要改一改了。”

    有人表示理解,有人则冷笑而去。

    背后里进士们对章越的评价,多了几句‘迂阔’,‘不知事’,‘想当然尔’。

    期集之时。

    章越大多都要在局里,不过这日期集一散,他即回家里收拾衣裳,也不知不少人捎来书信,或者登府请托要求入局。譬如大舅哥吴安诗不愧是交游广泛,替人说情,要为好几位进士介绍入局。

    欧阳发也碍不了情面,出面说项。

    令人想不到的就是章俞居然也厚着脸皮以叔父的情面为人请托入局。

    但章越看了这些书信,不由一笑,若是他们知道自己搞个零门槛的期集,章俞,欧阳发还好,估计吴安诗这位大舅哥怕是要气坏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章越也少了很多人情往来上的麻烦,人际关系简单了许多。

    章实于氏这边帮章越打包着衣服被褥,于氏边收拾边对章越言与吴家说亲的事,如今两家草帖子已是换了,十七娘也收下于氏给的金簪,如今细帖子还在草拟,大概是关于妆奁还有些要推敲的……

    于氏絮絮地讲着,章越则没多少听进去。

    他想到白日的期集之事,偶尔目光一瞥看到院中石盆里养着几条鱼,有所感地道了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于氏还道章越与她说话,又觉得不像,随即道了句:“是了,吴府应承说给你三千贯作铺地钱应此番期集之费。”

    鱼尾一挣顿时在池中砸出一圈圈的涟漪。

    “什么三千贯?”

    章越方才看着几尾鱼儿,心出世外作陶渊明的悠然之状,如今却从出世一下子回到了入世之中。

    之前自己出一百贯,作为期集钱的大头,他还一阵阵的肉疼,天子给的一百贯就如此大气地花掉了,还讨了骂声一片。但如今这算是什么?一切都不算事啊。

    家有千金,行止由心。

    三千贯啊,吴府是要自己给整个期集费用买单么?还是买两次?

    可耻,实在是太可耻,自己堂堂大丈夫居然……

    但不得不承认,真香啊!

    如果有什么屈辱,那么这样的屈辱麻烦请给我多来几次。

    章越收拾情绪,淡淡地道了句:“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说完章越出门往期集所而去。

    章实于氏唐九看了都是佩服之至,章实道:“难怪三哥儿能得状元,这份气度就是不一般。”

    于氏亦道:“是啊。我当初听了都差点晕过去呢。”

    章实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更多似在羡慕?

    下面即是期集了。

    期间还有一件事是谢恩。

    章越要挑选一日,由知贡举官王珪引领,率众进士们去閤门谢恩,同时还要众进士们凑钱,进谢恩银百两,这钱是给皇帝的。

    之前照旧还是要状元出大头,不过章越如今对钱财的态度已是很佛系了。

    区区一百两?我全出了,可乎?

    章越心底虽这么想,但话还是没有道出。

    不过尽管如此,有些进士还是抠抠索索地拿不出钱来,就如同期集钱般,章越出了一百贯,但最后平摊到每个进士身上,仍是有些人不愿出,但偏偏又要来参加。

    章越可没法像卢文焕扣了刘璨驴子那般强迫他们出钱,见他们实在不愿给,最后还是自己掏钱贴补了。

    有些人真的是在京漂泊了好几年,好容易考上进士但身上拿不住一点钱,真要让这些人去借高利贷不成?

    不过此事仍是出力不讨好,被人视作理所当然,还要被人讥笑了一番。

    人家当状元办期集都是自己不出钱,甚至还赚同年钱的,但章越竟还往里面贴钱,真是傻到没边了。

    这些当然是糟心事,不过章越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也就释然了。

    甚至有人挑剔期集饮食实在清淡朴素至极,居然没有山珍海味,这宴饮的规格完全衬不上他们如今的进士身份。

    对于这些人章越只能告诉他们,爱吃不吃,爱来不来。

    一样米养百样人,即便是外人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进士也不例外。大多数进士对章越还是理解支持的,特别是那些特别想参加期集,但又手头不宽裕的进士们是很感激章越的。

    其实无论是期集钱的高门槛与低门槛都没什么对错可言。

    两种价值观,只能选择了其一罢了。纠其原因一个在于点,一个在于面,如果自己换作韩忠彦作状元,可能就不是这么搞了。自己肯定在于面,如此可以顾及到方方面面利益,选出一个最佳的平衡,使自己处于一个最有利的位置上。

    但章越自己是寒门出身,就要在于点了,永远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老大究竟是谁。

    官人子弟不得为状元。

    不去顾及个人利益才能保全个人利益。

    所以还是立场决定了价值观,但无论是哪种价值观,都必须要自己这个组局者挺身入局来化解价值观的冲突。

    熙宁六年后,为何一向抠抠索索的朝廷能拿出钱给进士期集来买单,甚至最后包圆全出了?

    原因无他,因为王安石变法,朝廷终于有钱了。

    说到底,还是家有千金,行止由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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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