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九十七章 菊花落英否?
期集之会,虽说是粗茶淡饭,但众进士们与宴的雅兴没有减少多少。
从年少发奋读书,至如今功名有所成,马上要走上仕途,这样的心情非三两句可以概括形容的。
每次期集,桌案之上酒樽常满,座无虚席。
虽说章越这次期集办得不能让大多数人满意,但好歹中进士的人,情商不会那么低,当面说什么。
不过期集时无法容纳一百名进士同在院中。
众人也是分开聊天,王陟臣作为官宦子弟,身旁也自聚集了五六个心腹人。
这日王陟臣喝多了,不免提及自己这一次出了五十贯期集之事,旁人听了打抱不平。
“此番期集都是粗茶淡饭,竟还不如平日在家里仆役吃食。知道的我中了进士来期集,不知道的还道我被流放了。希叔,你也是堂堂榜眼,为何不与章度之争一争,尽由着他胡来。”
王陟臣道:“他是今科状元,期集都要听他的。”
一旁的人道:“你知道什么,希叔是不愿仗着势,欺负人家寒门出身,被人说是以大欺小。”
另一人接口道:“哪有这般的,这等寒庶出身中了状元了,就不知天高地厚,定要给他些颜色好看。他不是自己贴钱么?我们去鼓捣着其他还未缴期集费的人不交钱。还一并与他言菜太素茶太淡,要丰盛着。咱们这么一闹,他必是挂不住。”
王陟臣沉着脸道:“说什么呢,这还未释褐呢,咱们就斗起来,别忘了咱们是拜过黄甲的,日后需相互扶持。章度之是当今状元,咱们以后仕途上要他提携呢。”
几名进士被王陟臣这么一说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一人道:“说是状元,但我不服气。听闻本来状元定是王俊民,后来官家看了墨卷,见他写的一笔好字,这才点了他。哼,凭字写得好,国子监里的书学生哪个不是练字几十年的?为何不点他们为状元?”
殿试上章越的状元卷与王魁的卷子曾拿出来比较,一篇胜在格局,一篇胜在文辞,故而喜好两等不同文风的人,对谁是状元自也是争了一番。
不过王魁有舞弊传闻,但章越也有官家纯粹是看脸看字选状元的消息。
不少进士还要再言,却见王陟臣神色不善,也就不说话,一并找了借口去凉亭喝酒。
这时候一人未走,王陟臣见是刘敞之子刘奉世。
刘敞当年殿试时,本来是第一,结果王陟臣的堂兄王尧臣因自己是他内兄的缘故,为了避嫌故意将他名次降了一名,改作了第二。
王陟臣与刘奉世也有来往。刘奉世低声道:“希叔兄,方才那些人都不足与谋。”
“怎么说?”
“章度之虽是寒门出身,但却是有干才的,不仅文章好,而且也有手段。他是状元两年后回京任职,你四年也可代还,那时候你们不仅是同年,还要同朝共事,千万不可交恶了。”
“至于其他人呢?不过是选人守选罢了,何时回京能不能回京还不知呢。故而这些人的话不听也罢。”
王陟臣听了点点头道:“还是仲冯能为我打算,其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你我相交多年,我也不避讳地与你道一句,我也不服章度之。”
刘奉先道:“希叔你可不是小气的人,何故如此?”
王陟臣道:“你知道我堂兄当初要与我说亲…如今淮东转运使吴大漕,可是……我本欲显达后再上门提亲,哪知为章度之捷足先登。此恨我咽不下。”
刘奉先失笑道:“就是那日状元御街赠花的女子吧。”
王陟臣闻言脸色顿时一沉,心尖隐隐刺痛了起来。
刘奉先道:“希叔,大丈夫何患无妻,以希叔兄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怕不能再觅得一佳人么?希叔兄切记,合则两利,斗则两伤。”
“以你和章度之的前程而论,不乱树敌,公卿可至啊。”
王陟臣闻言哈哈大笑道:“说的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说到底还是刘玄德看得透。”
说完王陟臣举杯与刘奉先对饮一杯。
听了刘奉先的话,王陟臣心底对章越的芥蒂少了些许,但也不是那么容易释怀。不过他也不愿面上搞得太僵,似及第以来二人还没有好好说过话,于是斟满了一杯酒到章越的院来。
但见二十余名进士,正与章越一并喝酒聊天。
众人所聊的内容,也是当时士大夫们一个热议的话题。
此事是王安石与欧阳修之间的争论所引发。
最初是王安石写了首诗:“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
说得是秋雨打在菊花上,花瓣散落满地的景象。
欧阳修见之戏曰:“秋花不落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看。”
说的是王安石你见识短浅了,菊花只枯不落都不知道。咱们读书人作诗可不能张口就来啊。
王安石闻之笑对:“欧阳九不学之过也。岂不见《楚辞》云‘夕餐秋菊之落英’?”
王安石反驳说,欧阳修你没有好好学习啊,屈原就曾说过,晚上以菊花的落英当饭吃,难道屈原也是骗人的不成?
王安石,欧阳修二人关系密切,二人是以调侃的语气争论的。
但王安石众所周知是个不服输的人,又举出屈原的例子,使得这辩论稍稍多了些火药味。
于是京中读书人也就为了菊花落还是不落这个问题,展开了一场争执,如今也带到了期集之中来。
到底王安石,欧阳修二人谁说得是对的。
于是读书人们不免皓首穷经,引经据典来证明菊花到底有无落英。
当即席上一名读书人出声道:“王公错矣,王公错矣,楚辞中这秋菊之落英,落意为初生,英则为叶解,故而落英二字乃初生之叶。”
“此言实为可笑,可笑,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落英缤纷也可以初生之叶缤纷解意否?”
但见一人故意笑着以王安石的语气调侃道:“然也,这是五柳先生不学之过也。”
众人都是莞尔。
王陟臣也是释然,读书人最喜欢在这样的事上争论,常常引经据典辩个不休。
于是他在旁坐了下来,看着两旁士子摩拳擦掌,准备作持久之争。
这时有一人问向上首的章越:“状元公以为菊有无落英呢?”
听到有人如此问章越,不免大家心思一动。章越其实是不好回答这问题的,殿试上众所周知是王安石不顾众人反对,一意要将章越拉下状元,改由王魁得状元。
至于欧阳修与章越的关系不用多说,人家出了一本诗集都将章越带上,为他打响名气。这样的器重不亚于当初提携苏轼苏辙啊。
所以问到这个问题,众人猜想章越或许会引经据典地帮欧阳修来反驳王安石。
但见章越想了想道:“吾不知也。”
两人都不得罪?
“状元公莫非谦虚?”
章越摇头道:“其实菊有无落英,不该问我,也不该问陶渊明,更不该问屈原,而是应问一栽菊之老农或是自己栽盆菊花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章越此言一出,在场顿时一片哗然。
有一人疑惑地道:“若自己栽一盆菊花,不是少了许多意趣么?”
另一人道:“是啊,不问圣贤而问老农可乎?”
章越道:“或许我的话有说的不明白之处。引经据典不是不好,终归落于形而上学。”
此言一出,在场的进士们再度疑惑不解。
“圣贤也不是无所不知,我们读书人也有很多人,皓首穷经而不知农事。”
一人言道:“那么我们争这菊之落英,岂非无意?”
章越笑道:“话不可这么说。能知农事者,自有农事者知之,好比写伤寒杂病论,水经注的作者一般。天下必有学这门学问者,再以学问书之,这叫术业有专攻。”
“好比菊花是归于草木,找一个通草木之学的人来请教。若没有这样的通才,那么请一个专门通晓菊花的人来请教,这不是比去问陶渊明,屈原更好么?若是有这样的人才,我们请他写一本关于菊花的书来,以后天下的读书人要问菊花落英不落英就看他的书好了。”
章越说完,众进士都是释然了。
至于王陟臣则更是佩服,这场菊花落英之争,他也有听闻,但答得最好的,他觉得当属于章越。
此人是卿相之才,幸亏方才听了刘奉世的一席话。
于是王陟臣端起酒盏起身走到章越桌案前笑道:“状元公此言极好,在下敬你。”
章越见王陟臣举盏也是有些意外,亦是起身举杯。
之后二人找了个地方深谈了一番,倒是消解了不少的误会。
而眼见王陟臣主动向章越敬酒,又是一番深谈,这修好之意也是再明显不过了,之前众人都以为二人有些芥蒂,如今看来不知章越用了什么办法倒是折服了这王陟臣。或者是王陟臣自己想通了什么。
同年之间,都深知以后还有更残酷的官场要应对,故而近一个月的期集倒是没有起太大的波澜。
之后天子定下闻喜宴之期,闻喜宴后吏部将注授新进士官职,然后这些同年们就各奔东西了。
两百九十八章 官职
闻喜宴在四月中旬。
期集之中,章越着实也认识了同榜上不少同年。
与嘉祐二年榜相比,同榜上名闻青史的人不太多。章越没办法根据史书上来结交人物。
不过经此一番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章越与同年们经过一番细聊,得知就是进士,作为天子门生,但也要以选人身份至地方历练。
二甲和四甲进士为试衔判司簿尉(试衔知县,判官,司理,司户,主簿,县尉),也就是选人初等职事官以下,五甲要经吏部守选,最少要在京里等一至两年。
宋朝的官员分京官,升朝官与选人。
京官,升朝官可相调转,但选人却不行。故而选人与京朝官间有巨大的鸿沟。
进士选人要改为京官,只有两个途径一个是荐举,要有五名举主荐举,另一个途径就是参加制科考试。
前者非常难,这意味着朝中必须要有非常得力的官员给你说话撑腰,至于后者更难,故而大部分选人都没有调为京朝官的机会。
多数人都谈着选人的前景。
“地方的条件不好。”
“堪磨多。”
“选人转京官需两任六考,难如登天。”
“就算堪磨过了,但上面没有得力的人保举,也是永沦选海,老死选调。”
“我偏不信,选人真有那么多不好。以往不是进士时,羡慕这身绿袍,到了如今却又想出任京官。”
“你到任官就知道了,这当官都是别人望着你好,你身在其中却不觉得好。”
“京官是天子脚下,每日都能见到宰执两府,升迁起来自也容易。选人?若是调至岭南,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章越此刻倒是淡然。
身为状元一释褐就是大理寺评寺,这是堂堂的京官。不过这又如何?章衡也是状元,回京任官不过两年,即负气离京了。
章越始终没说什么,自己就不往众人的伤口上撒盐了。
却见韩忠彦却正色道:“选人有何不可,我看去地方历练一任也是很好,韩非子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本朝出任宰执,需有治民理政为一任亲民官,我大丈夫岂可贪图安逸留在京里。”
听了韩忠彦这番义正严词的话,章越心底骂道,此真装逼犯。
而众进士们面上都是敬佩之词,心底都是呵呵。
章越听得有人低声道:“亲民亲民,百姓近了,官家倒是远了。韩衙内有个昭文相的老爹,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日欧阳修邀章越去府上一趟,章越也是离了期集所来至欧阳修府。
以往是布衣时,章越总觉的自己与这欧阳府有些格格不入,但如今再来则已是觉得似登自家大门一般熟悉。
原来是今日是欧阳修要见自己。
欧阳修见了章越笑呵呵地道:“度之,你那菊花落英不落英可是帮我在介甫面前争了不少脸面。”
章越心道欧阳修真的好耳目于是答道:“回禀伯父,我也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说得好。”欧阳修甚是满意,让章越坐下后道:“释褐之后要去地方任官,打算去哪想好没有。”
章越明知故问道:“此事不是听吏部安排么?”
一旁欧阳发的闻言微微笑了。
欧阳修当然不会说此事自己完全可以做主,而是道:“调铨官乃天章阁待制杨乐道(杨畋),殿试上正是他保举的你。”
章越道:“小侄明白。”
“不过有一事我要说在前头,你到地方任官这两年,哪怕是定亲成婚,吴家也不会让十七娘子随你上任,哪怕朝廷允你携官眷奔赴。”
章越一愣,如此残忍对我吗?
欧阳发看了章越神色连忙道:“度之你莫多想,吴家也是爱惜女儿,舍不得她路上奔波。不说万一路途遥远,就去异地任官,也怕女儿家水土不服。”
“再说了你一任两年也就回京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章越心想,也是,急个啥。
宋朝官员每年一考,三年一任,但京朝官出任地方除了监司以外,都是两年一任的。自己干个两年就可以回京了。
欧阳修见章越神色,笑着调侃道:“怎么度之,这还没定亲就想成亲了么?”
欧阳修啧啧地笑了,一副老夫也是过来人的样子。
欧阳发见老爹笑了,自己也是不厚道地笑了。换了自己刚娶了妻,也舍不得离京外放。
章越也是一脸的难为情:“实不相瞒,小侄确有这个打算,说来难以启齿,这不期集这还没结束,趁着两百同年都留在京里,此时办了婚宴,能赚得不少份子钱呢。”
欧阳修……
欧阳发……
欧阳修语重心长地对章越道:“你马上要去地方任职,虽说是官家钦点的状元,但切记不可自持才气目无余子,也不宜与人争斗,在同年之间结党营私,胡旦与那夜半三更之事你要引以为鉴。”
章越道:“小侄记住了。”
欧阳修道:“我听说你将期集钱定得很低,还贴补了不少钱……”
章越道:“小侄不擅操办,令伯父见笑了。”
欧阳修摇头道:“不,你办得很好,昨日我进宫面圣,官家亲口与老夫提及了此事……”
章越闻言心底狂喜,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欧阳修道:“期集之费,滋生恶习,令进士举债赴任,官家早已深厌其弊。官家听说你能操办此事,且丝毫不惜名声,也是赞许。我今日让你到府上来,也是告之此事,度之啊度之,你总没叫我失望。”
章越道:“都是伯父,大郎君平日提点得好。”
欧阳修笑道:“这些奉承话不必说了。你办得事,官家是记在心底的。你办得有功,但也要作若无其事,不可大肆宣扬。”
“侄儿记住了。”
欧阳修笑了笑道:“还有本朝状元向来是以节度州,观察州判官之差遣下放地方,不济也可以军监判官下放,不过无论是节观州,还是军监,都要以和睦主司为重。”
“你的前程虽在他之上,但必须事事奉为马首。另外外放地方官员和地头龙蛇多有冲突,你也不要贸然掺和进去,钱财的事你也不要问,此乃大忌……”
说到这里欧阳修抚须感慨道:“这些话我都是当年吃了不少亏方才领悟的,那时候年轻气盛,不知收敛锋芒,也不知谨言慎行,还喜好狎妓作艳词,落了不少把柄在人手中。”
欧阳修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章越聆听一番训示后然后将欧阳修方才讲的话,用自己言语重新复述一遍。
欧阳修见章越复述准确,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赞许地点累点那头。
最后欧阳修与章越言道:“你将来到了地方若有什么难处,大可与我写信,天大的难处也有我给你撑着。”
章越出声谢过然后告退。
欧阳发将章越送出府外,章越坐上欧阳修的马车回到期集所。
章越想起欧阳修反复提及胡旦,不免想到了咱大宋朝历任状元,将他们的故事于心底默念后,用以警醒自己。
他将欧阳修所交代的不可意气用事的话,也是牢牢心底。
一定要明白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其余不重要的或次要的能丢掉则丢掉。
好比虚荣心,自尊心,没必要的好胜心等等。
不过这样到地方任官,啥时都要畏首畏脚,只求平稳顺滑地两年任满调回京里,这未必也太没意思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的仕途那也是军州判官起步,放到后世那不是……
章越突然想起,自己在州学为李学正推举至国子监时那一日所见的判官,对方是建州的二把手,比之州学学正,浦城知县,县押司高高在上高了不知多少。
闻喜宴前两日,就是刻碑题名。
白居易那句,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唐朝进士在于大雁塔下。
宋朝进士题名则于桂籍堂,在于大相国寺东南偶普满塔旁的罗汉院。
众进士们题名在此,章越看到之前进士题名,凡同年中有位将相者,用朱砂涂红,以示其荣。
如天圣五年榜中韩琦,文彦博,包拯,王尧臣,赵概等等名字都以朱砂涂红。
众进士们看着一系列耳熟能详的名臣们,也是想到在场不知何人能日后名字可涂朱砂,会不会轮到自己?
尽管机会渺茫,但不妨众人在此作个梦。
同时众人也是发下志愿,皆以‘一节誓坚忠与孝,立身端不负乾坤’相互勉励。此正是传胪声中闻己名,集英殿上睹天颜,琼林苑中插遍花,桂籍堂内镌流芳。
众进士还在猜测着闻喜宴后,不知外放何职。
这时候章越已是提前一步得知了自己的任命。
此事是欧阳发告诉自己的,原本吏部是安排自己出任徐州节度判官。
这一次任命章越本是十分满意的,徐州是在河南路,离京还算不远。不过听说欧阳修得知此事后,却有些不高兴,将章越改作了通判楚州。
章越一时不明白欧阳修要将自己调至更远的楚国。
但章越得知楚州是属于淮南路,顿时明白了。
因为自己的准岳父吴充正是淮南路转运使。
章越心道,欧阳修这是有多不放心自己,让自己去未来岳父的任下,如此自己不是横行一路了?
两百九十九章 琼林宴
官场升迁不易。
在咱冗官严重至极的大宋朝,尤其可见。
大宋的官职属于官,职与差遣分开。
官又称为寄禄官,决定了你的待遇,好比一品二品三品官衔,以及到底是京官升朝官选人?
大理寺评事的章越寄禄官。
章越的族侄章衡,嘉祐二年中状元时寄禄官是匠作监丞,第二名第三名榜眼授大理寺评事。王安石当初考了第四名,寄禄官也是大理寺评事。
故而章越换了四年前考中状元就是匠作监丞,一次迁转就能从京官入升朝官的行列了。
可惜从嘉祐四年起,冗官问题太严重,就算是天子门生的进士,待遇也都降了一档。
故而章越状元的寄禄官从匠作监丞降至大理寺评事。
大理寺评事为正九品。
差遣则是签署楚州判官厅公事,这又称为签判。
状元一般都是出任节度使州判官,但是楚州是防御使州,不淮南路的节度使州都没有缺,唯有防御使楚州空缺的,欧阳修为了将章越塞给岳父照料,故而强行降了他一档。
不过差遣高低倒是无妨,寄禄官才是要紧,去哪里当差就是一个高配,低配的问题。
所谓签是以京官的身份出任判官,称为签判。选人出任判官则没有签字。
任命的敕书已是正在起草了,欧阳发见了章越笑着道:“依祖宗故事,状元及制科一任即回,必入馆。先给你道贺了。”
章越听闻惊讶地问:“不是还需官员举荐,再试馆职么?”
欧阳发笑道:“正是,正是,不过都是过场,状元必入馆的。”
在地方干两年就回京就可出任馆职,章越想想也是满是期待,他又问黄履出任何职。
欧阳发道:“这倒没打听,但应是试衔知县。”
章越想到,表面二哥章惇,也是进士第五人,如今试衔商洛县知县。
选人四等分别是两使职官,初等职官,令录,判司簿尉。
试衔知县属令录这一阶,与知录事参军平级,要高于二三四甲进士出身的‘判司簿尉’。
试衔知县代还后,可迁两使职官,但若要出任京官与选人一样要经两任六考。
六考就要等六年,即便六年后章惇能成为京官,甚至入馆,但章越现今的官职都在试衔知县之上,更不说两年后。
想想还是感觉挺爽的。
两年后入馆,其余的同年还要在‘判司簿尉’这一等混着。
如今礼部贡院早已将新及第进士名单送至吏部南曹,南曹审核后,原本吏部流内铨要对进士试判三道,这就是唐朝的关试。
以关试成绩决定选官。
不过太平兴国后取消了关试,就完全按科甲排定。
科甲定死后,进士们可操作的也只有任职地的不同,在吏部流内铨,南曹有门路的就想各种门路,在那挑肥拣瘦。
没门路的进士就如同看着别人酒席都吃完了,自己才能上桌吃一些残羹剩饭。而且你还不能有脾气,即便扭捏局促地也要看完,最后才能勉强上桌吃席。
如果被分到烟瘴之地赴任,年纪大些的基本与去赴死没什么区别。
至于五甲守选的进士,不好意思,你们要等下一次开席。
四月二十日,闻喜宴。
据唱名赐第已过了一个多月。
闻喜宴设在琼林苑,故称琼林宴。
琼林宴分两日,一日宴进士,一日宴诸科。
进士宴宴请丞郎,大两省等大僚。
宴会之初,押宴官与章越等进士一并从正门而入。
经过一个月,章越的气度与唱名赐第那日已有些变化,知道自己将出任京职后,更是如此。
以往没有太过注意官职给自己带来的意义,但如今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闻喜宴自有番繁文缛节。
官家身子不太好,不能如以往那般亲至闻喜宴。
多少有些遗憾。
官家人未到也未赐诗状元。
去年状元刘辉,官家闻喜宴上赐诗‘’治世求才重,公朝校艺精。临轩升造士,入彀得群英。并蹑云梯峻,联登桂籍荣。庇民思善政,慈惠体予情。’
章越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令有些人暗暗高兴。
笑章越在期集费了那么多功夫,笑他掏钱补贴期集费用,结果也没讨好了官家,竹篮打水,一场空。。
连诗也是没赠一首。
若没有欧阳修之前给章越递口信,章越差点也以为马屁没有拍好。
不过如今一想,官家这么办是为了不让自己竖敌。
领到往往最不吝当面夸奖的,都不是要栽培的人,帝心难测啊。
前两任状元章衡,刘辉都很得官家器重,也得到了赐诗,但在仕途上偏偏都走得不顺。
酒过三巡,天子赐花。
章越及众进士皆是簪花于发上,这一次众目睽睽下,章越没有推辞。
仪式之后,众进士们各自向官员敬酒。
韩琦,曾公亮,王珪,王安石,司马光等都有到场。
韩琦,曾公亮正在几名官员相聊,章越主动去见礼。
韩琦见到章越没有立即理睬,而是与旁边的官员把话说完,这才看了过来。
今日官家没有到场,韩琦就是闻喜宴中地位最尊之人。章越从韩琦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些许意味。
准确地说这是一等气场,要说是居高临下也可以,不怒自威更贴切些。反正就似人看见了老虎,就算它没有攻击的意图,但本能也会毛骨悚然。
这样的感觉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章越行了礼。
韩琦道:“状元公,宴上给圣上的谢恩表,就由你来写了,不要辜负了官家的抬举。”
章越称是。
韩琦点了点头,对曾公亮则笑道:“状元公得伯益先生篆书的真传,当世之中,除了伯益先生,他的篆书可谓是独步天下了。”
曾公亮笑着对章越道:“久仰伯益先生的大名,在京里他的篆书可是寸尺寸金,状元公若有墨宝,不妨送几幅送给老夫。”
章越受宠若惊地应承。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韩琦时是在国子监,对方因自己是章友直弟子的身份训斥了自己几句。但如今他再提及此事,是与自己主动修好了。
时过境迁,章越哪还计较当初的事,自己与他儿子韩忠彦如今也是好友。
不久章越与韩琦,曾公亮笑谈的样子,落在不少人眼底。
章越与两位宰相说了几句,又转头向王珪郑重地行礼。王珪是他省试时主考官,虽朝廷不许师生相称,但是章越必须着重感激。
于是章越当场(昨晚写好)赋诗一首赠给了王珪,以表谢意。
诗中有一句是‘桃李花开香满园’,王珪当然懂得什么意思,也回赠了一首诗给章越。
闻喜宴上官员会对器重的进士赠诗,故而王珪此举不言而喻。
章越看看王珪,再看看王安石,深感什么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最后章越代表众进士给天子当场写谢恩表。
谢恩表书成,四座惊叹不已
章越因写谢表,没喝什么酒,不过宴间却见黄履喝得酩酊大醉,有些失态,这并非他平日的样子。
章越写完谢恩表,即找黄履相询。
却见黄履却蹲坐在地,抚桌对章越道:“我省试及第后,书信一封寄给老家报喜,昨日方得回信,父母双亲皆是欢喜,唯独……唯独……”
说到这里黄履已是说不下去了。
章越问道:“难道是那位与你青梅竹马的女子……”
黄履点点头道:“她还不知我得了廷试第五名就已病逝了。”
章越心道难怪。
“那如何办?”
黄履道:“虽未成亲,但已是定亲,按老家风俗即已是我黄家人,爹娘的意思就葬在我黄家祖坟。我已与朝廷告假回乡,亲手为她刻碑,服一年之丧。”
宋朝官员丁忧没有为妻子服丧的,更不用说还没过门的。黄履刚考中进士就请假一年加上路途往返,这大好仕途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章越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道:“安中,你要三思啊。他日你我还要同朝为官,不可自毁仕途啊。”
黄履摇了摇头道:“度之,眼下我已方寸大乱,别无他求。你也知我并非太热衷于功名。能与你同榜及第,实为此生幸事,至于其他就看缘法吧。”
章越闻言说不出话来。
黄履可是进士第五人,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任性请假回家,会给吏部那边留下这名官员任性自我的印象。
你自己都不想当官了,还要别人怎么扶你?
章越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安慰了黄履几句,眼见他继续喝酒,章越怕他醉得不省人事,当场出丑,让人扶他先行回家。
章越回来时正好碰到押宴官沈遘。
押宴官沈遘见黄履为人搀扶上马车离去,不由对章越问道:“黄安中为何中途离场?”
章越听沈遘言语似有几分不悦之意,也知黄履宴半离场不和规矩。
于是向沈遘解释了一番。沈遘是章越,黄履的殿试初考官,名分上也是二人的老师才是,应该可以理解。
沈遘闻言心底叹道,这黄履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难得,难得。
不过沈遘面上却道:“此实不值当。但我也不会与旁人提及。”
说完沈遘看向黄履远去的马车不由略有所思。
ps:吴充是任淮南路,之前记成了淮南东路,实际上是熙宁年间才设立的淮南东路。
三百章 大科名世
章越送走黄履后回到宴中,却见王魁正在与杨畋,蔡襄以及几名两制官员说话,言谈甚欢。
期集之中,王魁受到章越排挤已是显然之事。
不过对方却似‘涵养’很好,每日见了章越仍是恭敬地行礼。不过章越从别人口中听得王魁不少编排自己的话,知此人又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
唱名之后章越对王魁从不假以辞色。
章越可做不到匿怨而友之的事,故而此事也被欧阳修提及,说自己少了些城府。但欧阳修自己又何尝不是将对人的好恶都摆上脸上呢?
不过说实话年轻人刚混官场就搞那么深沉。整天研究职场厚黑学,但官场上哪个不是明白人,谁看不出来啊?
至于王魁编排自己什么话,当然是说自己为了得状元,四面造谣他王魁败坏良家女子名节之事,坏了自己在官家考官面前的印象,最后只得了第六。似他如此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怎会行此无耻之事。总之王魁是一个劲地说是章越嫉妒他的才学。
之前王魁在京中夺魁的呼声极高,不少富商赌徒都将重金押在了王魁身上。如今状元给章越得了,于是一群输了钱不甘心的赌徒,即说此中有内幕,章越这状元得来不地道。
甚至有人喊出要章越将状元还给王魁,让朝廷重新拟定殿试名次。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但也有些人如此喊一喊。
其实文人相轻,章越得了状元后,读书人中眼红嫉妒的本是大有人在,以及赔了老本的赌徒们起哄及期集上饱受争议的做法,都令他遭到了不少非议。
章越见王魁从容地与两制官打交道,觉得有些不正常,于是问韩忠彦打听了。
韩忠彦微微一笑道:“度之,真是好耳目,我听德先(富绍庭)说,王俊民不甘心得第六人之名次,故而恳求富相公出面,托两制官保荐,让他赴七月之大科。”
章越闻言失笑道:“王俊民真是好大的志气啊。”
韩忠彦双目一眯,笑道:“怎么度之一点也不慌么?”
“我何必要慌张呢?”
“穆修伯昔日谓富相公‘进士不足以尽子才,当以大科名世’。如今王俊民不愿屈居度之之下,而要大科显名,度之难道不慌张么?”
章越笑道:“那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赴大科再与王俊民一争高下。再说有二苏在,怎么还有人去赴大科?”
说完章越与韩忠彦同声大笑。
嘉祐二年省试时,韩琦赞赏苏轼苏辙兄弟才华便道了一句,有二苏在,怎么还有那么多考生来考试。
不过最后二苏名次都不高,但却不妨碍章越借用这句话放在七月份的制科考试上。
王魁与二苏在制科里争高下,有胜算吗?
韩忠彦感慨道:“不过王魁不以经史策论见长,倒是度之你长在此,若是你此番殿试名次不高,我倒可向爹爹也荐你赴大科。可惜……谁让得了第一。”
王魁是富弼的人,韩忠彦担心对方入等,故而想推自己出面押对方一头。
章越笑了笑道:“是我辜负师朴好意了。”
韩忠彦笑道:“来来,明日约你吃酒,是了,你与吴府的婚事还没定下么?”
“唉,别提了。”
“是了,我下个月与吕家成亲,你可一定要携厚礼到场,否则休怪我翻脸。”
章越道:“到是会到的,厚礼就免了,咱们是君子之交,故而就淡如水了。”
“度之你别与我哭穷,期集上垫得几百贯钱从何而来呢?”韩忠彦问道。
章越道:“那是过去了。”
“如今钱呢?”
“如今钱都是用来娶老婆要用的。”
……
闻喜宴后等吏部注授官职。
到时候各人进士的初授官职会张贴在吏部流内铨的阙亭内,这张榜单称为黄甲阙榜。
顾名思义黄甲是进士意思,阙榜则是地方州县官员一旦出缺,吏部都会在阙亭里出榜公布。一般有官位无差遣官员要在吏部侯缺,等个几年十几年也是常事,但进士出身出缺即用,朝廷保证立即分配岗位。
至于诸科除了九经科外,其余三传,五经出身只能等候守选。
特奏明进士诸科,则出任州长史或文学之职。因为看榜特奏名进士诸科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故称这一榜为老榜。
众进士们等着官职任命望眼欲穿时,章越早已知悉了安排马上要赴淮东赴任,故而无比淡定。但是定亲的事,居然还没办妥,这也令他无比蛋疼。
听欧阳发说,吴家还在斟酌妆奁,还未拟定。
章越不由纳闷了,不就是妆奁吗?有那么难定么?自己期集都完了,吴家的妆奁都还没拟定。
自己这就要走马上任了。
这边韩忠彦也将请帖送来了,韩忠彦娶得是吕夷简次子吕公弼的女儿。
吕夷简与范仲淹斗了一辈子,如今范仲淹去后,韩琦让儿子却娶了吕夷简的孙女。
为何?
因为富弼是吕夷简的死对头。
富弼,韩琦二相的关系大约是快走到尽头了。
不过这两位大佬不和,不等于自己要站队,大佬们神仙打架,自己要走得远远的,万一被误认为哪一党就不好了。
那么韩忠彦邀请自己要不要去?
章越想起十七娘的姐姐,嫁给吕夷简三子吕公著的儿子吕希绩,如此说来自己与韩忠彦早就在一条船上了?
但话说回来文彦博与富弼交情极好,文及甫也是自己连襟么,难道岳父早已料到这一切,故而两头下注?
就在这时吴家的细帖子递过来了。
章越看了一眼,奁租五百亩,此外开合销金红一匹,开书利市彩一匹,官绿公服一匹,画眉天孙锦一匹等等名目,还包括在国子监监外那座宅子,大约算了价值在一万贯以上。
如此还不算二十几名仆役的身契。
交换了帖子后,又送了定酒,然后告庙,章家送了下定之礼,吴家亦回了礼。
有意思是吴家回送两坛酒,酒坛子里放了四尾金鱼,是真的金字所铸的鱼。一双筷子夹着两根葱。这都是汴京的规矩,而吴家所回的葱是绸子做的。
如此就算两家算是正式下定了。
从这一日起,男女两家就可以互称对方为亲家,称自己为贱亲。
至于汴京官宦人家,也是都知道章吴两家已是定了亲。
得知亲事定下后,章越本想登门拜访,但也知道这不合规矩,若是传出去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章越也想到将十七娘约出来说说话,但自己中了状元后,这张脸被不少人所识,贸然出门怕是会被人认出。
故而章越欲见不得,也是感叹成个亲也真是忒复杂。
此刻韩府之中。
韩琦韩忠彦父子正在书房说话。
韩琦忙于政务,故而韩忠彦平日与父亲接触的不多,在父亲面前韩忠彦似还未长大的少年有些忐忑。
韩琦道:“听说你要去艰苦边远,政务繁琐之地历练?”
韩忠彦道:“是父亲,我确有如此打算。”
韩琦道:“那你去边地历练,新妇如何办?”
韩忠彦道:“回禀父亲,新妇是通情达理的女子,必是能理解孩儿的苦衷。”
韩琦道:“本朝不许官员携官眷赴任,这是祖制,你要赴任就只能孤身一人,让新妇一个人留在家中,吕家也必是大为不满。”
韩忠彦道:“孩儿没想到这里,不知父亲如何安排。”
韩琦道:“我想过了让你留在京里任官,此事不用怕别人说,之前官家有意荫你为将作监簿。但你却打算考了进士再说,如今你有了进士出身,我再求天子恩典,没人会将视荫官子弟。”
“再说留下京里,多少人求也求不得呢,你看看你的同年们,再看看章度之,他堂堂状元之尊不也要去淮东一任两年么?”
韩忠彦闻言着急了,他与其他进士不同,他是着急想外放出京任官,大展一番拳脚的。但在京里有宰相老爹看着,什么出格的事都干不了。
“怎么不领情?”韩琦脸沉了下来。
韩忠彦挣扎了一阵言道:“孩儿不敢,只是之前孩儿在同年面前放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如今话说出去了,众同年们都外放任官了,我却偏偏一人……”
韩忠彦看韩琦脸色,又将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韩琦道:“你不过是不愿在我眼皮子底下罢了,说什么冠冕堂皇之词。要知道你的老泰山很赏识你,特别是知你如今考中了进士,他从河东一连写了三封信与我道贺,着实得看重你。你以后仕途要想走得顺畅,他的提携万万是少不了的。”
韩忠彦见韩琦这么说,只好委屈称是。
“是了,我让你探探章度之的口风,他是怎么说的?”韩琦突然道出这一句。
韩忠彦道:“回禀爹爹,度之没有考大科的意思。这状元待遇同制科入三等,榜眼同制科入四等,第四第五同制科五等。”
“章度之已是状元,就算制科入三等于他又有何用?”
“孩儿还知章度之与王俊民有隙,故意以言语挑之,他却道有二苏在,王俊民又何必去考。”
韩琦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三百零一章 三元
四月二十二日。
吏部阙榜张贴。
章越的任命果真是大理寺评事,签署楚州判官厅公事。
黄履已决意动身返回老家,章越,韩忠彦等同窗再三劝了都拦不住。
章越这日去吏部官告院领告身。
告身除了章越官职外,还有相貌年岁,比如告身上长身品,长眉秀目,白皙无须……
告身上对官员相貌的描述,是防止被人冒袭盗名赴任,免得出现西游记里玄奘老爹的命运。
不过章越看着同窗告身上多是短小,眼小,面瘢痕之词,章越再看看自己告身上之词,不由感叹吏部的官员着实是太有眼光了。
领了告身后,章越还需缴纳一笔朱胶,绫纸钱,这笔钱是本着自愿原则,但实际上也是官员给吏部行贿的一等陋习。
以后任官每次领告身时,都要缴纳这笔费用。
章越是状元出手自不能小气,于是奉上了二十贯,当然自己不是缴最多的,但不少进士身家寒碜,拿不出许多钱,有一人嫌少被吏部官员将钱丢在地上的。
章越看了正是同科进士里年纪最大那位老者,之前章越拜黄甲时拜过,还与自己讲了不少期集掌故。
看着对方老泪纵横蹲坐在地上哭道:“我这是作何?看我年纪大了,就这般欺老么?还以为考取了进士可挺直了腰杆,没料到老来还要受这口气。”
章越见了不忍,于是进入官告院拿出银子替那老者缴了绫纸钱。
那官吏笑道:“状元公何等人,何必帮这老泼才,看他就算当了官也没几天好活了。”
章越没说什么。
这名官吏走出去道:“诶,老货进来领告身!”
对方一脸茫然。
“怎么还有气性呢?朝廷官员人人都似你这般,咱们吏部难不成吃西北风不成?有本事弃官不作啊?”
老者闻言爬起身来,忿忿地跟着对方进院领了告身,最后步出官告院后还是忍不住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领了告身,章越与其他官员再往吏部南曹领到一本‘历子’。
历子相当于如今的档案,伴随每个官员一生,用于记录官员政绩功过,上司评语,专门用作日后考课升降使用。
最后是官印,章越要到了楚州再与原任交割。
去了吏部后,就要辞谢了。
与皇帝辞谢,称为朝辞,与中书宰相辞谢,称为堂谢,与御史台辞谢,成为台谢。不过这样场合新进士只是去外面站一站,表个心意就好了,毕竟闻喜宴上大家都才见过。
章越回了家门,但见堂外站着二个男子,都是三四十岁,很是精明强干的样子。
章越找章实一问。
章实笑道:“正要与你说呢,是吴家大郎君荐的两位元随前来,一人当年伺候过吴相公,另一个则是伺候过吴漕帅的。”
章越释然原来是吴安诗举荐过来了。
章越回头看了看,但见二人都是很是精明干练,自己要去地方,还是少不了这样的人在身旁。
于是章越回过身找二人问了几句话,再吩咐家里仆役好酒好肉款待了。
二人都是抱拳谢过。
章越回到房里对章实道:“这二人都是辞了,送回吴府。”
章实问道:“你此去楚州上任,身边正缺这般精明能干的傔人怎好辞了?这还是吴大郎君一番心意。”
章越道:“正是吴大郎君安排的才不能要,我自己找了傔人。”
说完章越走到后门,但见唐九正领着一人坐着。
章越看了对方,真是好一条大汉,身材魁梧,一身腱子肉,胳膊肩膀上都露出刺青。
唐九道:“此乃禁军张教头举荐的,名叫张恭,是他远方亲戚,关西人士,是个能挽一石五斗弓。”
章越笑道:“好。你有什么要求么?”
张恭答道:“洒家没啥好的,整日只知打熬气力既不好女色,也不好酒,饭管够就行。”
章越笑道:“那自是容易。”
章越招来厨子问道:“还有剩饭么?”
厨子道:“还剩了半桶。”
“给这位好汉。”
“是。”
当即厨子挑了半桶饭来后道:“倒是忘了取碗了。”
“不烦大驾。”
张恭说完拿着吃饭的勺子,当即抱着木桶吃起剩饭来。
章越与唐九在旁津津有味地看着。
这半个木桶差不多是七八个人的饭量,章越看着对方吃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却见张恭拍了拍肚子道:“多谢老爷。”
傔从朝廷每月才给餐钱三千钱,这……
章越道:“无妨,好汉吃饱了?”
“有个底了。”
章越神色再度变化问厨子道:“厨里还有什么?”
“新炊了三十几个大馒头。”
“都给这位好汉端来。”
厨子满脸惊诧道:“三十几个馒头都给他?”
章越点了点头。
章实于氏章丘也听闻有异过来旁观。
见张恭吃了十几个馒头后,章实连忙劝道:“够了够了,好汉莫吃坏身子了。”
劝了张恭后,章实将章越拉至一旁问道:“你让此人为傔人,不怕给吃穷了?”
章越坚定地道:“我用人必用有过人之处的人。”
临别之际,吕惠卿登府了一趟,告诉自己在真州为推官时认识几位好友以及当地名望认识,他都已是写信给对方,若是章越到地方是可以助一臂之力。
欧阳修则让欧阳发送了一套他编的《五代史》,让自己在路上慢慢读。
此外数名同年找章越借钱上任。
尽管官员上任可以预支薪水,使驿券白住驿站,但官员们还是要到处借钱。章越也是能帮一把是一把,毕竟同年如兄弟,章越也借个两三贯的,如此钱开销了不少。
此刻章越也感当官花销极大,吴家给的三千贯铺地钱已经给他花了一千来贯,这还没算上上任后路上的开销。
不过幸亏朝廷的补贴,这时候下来了。
唐朝时严禁一切外任官携家眷上任,宋朝开始随了唐制,也坚决不许家眷随任。
但后来逐渐放宽,除了边远地区,允许江南,两浙,荆胡的官员允许携带家眷,后来甚至河东,河北,陕西各路也开始允许,到了仁宗年间四川也开始允许官员携家眷赴任了。
不过朝廷也不是真这么人性化。
朝廷鼓励官员只要不带家眷上任,按品级高低给羊二十至两口,给米二十至两石,同时允许官员用朝廷的钱雇佣傔从二十人至两人不等。
同时如果官宦不带家眷上任,考课上比如允许河东路官员代还时免守选。
所以官员们一看,这如同说官员携家眷赴任待遇减半,升迁时间延长,故而说到底,还是不许官员携家眷赴任么?
好比公司让你‘自愿加班’,若是只看到了自愿,没看到加班就…
吴家不让自己携家眷赴任,其实除了心疼女儿奔波外,也有为了自己仕途考量的缘故。
故而章越给朝廷报得是不携带家眷上任,不仅拿到了贴补,还领了傔从钱。
章越如今还算是‘低级’官员,若宰相身边的元随,月领餐钱一十五贯,此外还有衣料钱。
章越身边的傔从每月领餐钱不过三贯,还没有衣料钱。
众同年们都忙着赴任之事,唯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韩忠彦,还有一个是准备制科考试的王魁。
此刻富府之中。
富弼已是辞相准备返回西京。
临行前,富弼将女婿冯京从江宁召回。之前冯京为避岳丈宰相出知江宁府,如今富弼去位将女婿召回朝中出任翰林侍读学士。
冯京出任翰林学士已近月,这日至富府上拜见了岳父富弼。
富弼见了冯京问道:“你回京后,拜见过韩相公了吗?”
冯京道:“回禀泰山,尚未见过。”
富弼道:“韩相公派人与我问话,问你为何至京近月,仍不去见他,是否太过傲慢了?”
冯京失笑道:“他堂堂一个集贤相,竟还惦记着我不去拜见,未免眼界太小。”
富弼默然看着冯京。冯京被富弼盯着看了一会笑道:“好好好,老泰山,我这就去见就是。到时候与他说公为宰相,从官不妄造请,乃所以为器重公,吾冯京非傲也。”
富弼摇头道:“我与韩相公不和,不过是政见不和,你切莫因我的事与他树敌,朝廷如今不易,你需多用心着国事。”
冯京道:“老泰山,昭文相岂有不夺情之理,集贤相使计让你丁忧不能出山,乃为天子建储之事立下定策之功,日后独揽朝纲。”
富弼道:“你不要看低了韩相,我与他同朝共事多年,知稚圭胸襟气度。他不是一心执着于权位之人。再说了,还有文相公还在西京,如何也轮不到他韩稚圭独揽朝纲。”
……
说到这里,富弼话锋一转道:“王俊民你见了如何?”
冯京道:“确实胸中有才学,不过似能靠得住的人。”
富弼道:“我已荐他赴大科。”
冯京道:“制科为天子收卿相之才所设,王俊民有其文无其器也。”
富弼笑道:“那你看二苏如何?”
冯京失笑道:“亦不足道也。”
富弼再问道:“那新科状元章度之呢?”
冯京道:“状元归状元,又终不如三魁天下。”
“那何人可入你之眼?”
冯京道:“天下唯王介甫,余子不足道也。”
三百零二章 光阴
喝过茶,婢女给富弼冯京端来汤水巾帕敷面。
婢女给冯京端得是热汤,给富弼端得则是冷水。冯京知岳父年少读书时以来冰雪沃面,之后至今已有数十年也决不肯用热汤,就算冬夜之中也是用冷水沃面。
二人沃面之后。
富弼接过话继续对冯京言道:“你与王介甫,吴冲卿有齐年之好,那你可知章度之时吴冲卿的女婿?”
冯京闻言道:“此事小婿未曾听闻。”
富弼道:“当初吴冲卿因温成皇后事上疏被贬,是你出面替他说了话,差一点连自己也被贬官,于情于理你们二人都应交情深厚。怎么近来少了往来?”
冯京道:“老泰山,吴冲卿此人八面玲珑,你看欧阳永叔,吕晦叔,夏竦,文相公,范景仁,王介甫结亲,其中既有君子也有小人,无疑拼着两边都不得罪,日后所谋者不言而喻。”
富弼听到冯京直呼夏竦之名已是猜到。
夏竦当年为枢密使以石介诈死为由,编造谎言说富弼勾结辽军,阴谋造反的谣言。宋仁宗听信夏竦一面之词,差点派人掘了石介棺木。富弼因此深受打击,差一点告别政坛。
冯京因吴充与夏竦联姻,气得几乎与吴充断交。
富弼沉默片刻道:“若不是当年孙元规一席话,昔日凝结之恨,我用了五年亦难消释,如今夏文庄也已故去多年,再计较何益。你说夏文庄是小人,但再朝堂上又岂可以君子小人二党论之,似和而不同,同而不和亦大有人在。”
冯京问道:“那老泰山与集贤相如今是和而不同,还是同而不和?”
富弼道:“我与稚圭几十年朋友,然并相三年来,却已是形同陌路。天子欲让我夺情,但韩稚圭连敷衍挽留之词都不出一语,若我再处中书必重演范吕二相当年冲突,如今官家龙体欠安,储位未定,国家又值多事之秋,倒不如我主动退一步,以消弭党争。”
冯京愤慨道:“当初集贤相在枢院,事事与老泰山通气,还与老泰山言以‘吾以兄事之’,自入集贤相后倒是忘了干净。”
富弼道:“夫妻在一起三年都有磕碰之处,又何况两宰相乎?”
“我与稚圭不过是在公事上意见相左,若文相公在位,稚圭对我仍是以兄事之吧。你要切记我与稚圭之间没有私怨,宦海沉浮,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要你登府拜会稚圭就是此意。”
冯京顿时明白了富弼的用意,当即起身道:“小婿记住了。”
富弼道:“你与冲卿有齐年之好,又有相互提携的情谊,不要断了交往。还有他的女婿章度之你帮我看一看,此子是不是卿相之才。”
冯京问道:“爹爹为何再三提及这章度之,我记得当初他至府上行卷时有不逊之词。难道仅凭他是吴冲卿之婿。”
富弼道:“陈述古再三向我举荐他的。章度之是他的得意门生。”
冯京心道,难怪,原来是陈襄向岳丈推举的。
冯京道:“原来如此,若是老泰山有意抬举陈述古的学生,不妨举他赴大科好了。”
富弼闻言道:“制科?他会去么?”
冯京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如今是状元及第,若再制科入等,论及科举乃古往今来第一人也!”
富弼失笑道:“这倒是可以,此事我书信一封,你明日上朝与欧阳永叔商量商量。”
次日欧阳修从冯京那收到了富弼的书信,不由感慨。
欧阳修进士及第时与富弼相识。欧阳修第一任老婆胥氏有个老妈子,擅作冷淘,富弼很喜欢吃冷淘,故而时常来欧阳修家里蹭饭。
欧阳修发现这老妈子每当晨起作冷淘时富弼必来,他问这老妈子如何知道富弼会来?老妈子说我年纪大了,晚上睡眠不好,每当我夜间听到远宅处有甲马声,第二日富秀才必至。
从此欧阳修知富弼日后必贵,对他极为尊重。
二人交情有几十年,富弼来书信请欧阳修说要举章越赴大科,欧阳修也是为难,因为昨日韩琦也向他透露此意。富弼与欧阳修虽是多年的老朋友,但如今在仕途欧阳修与韩琦却走得更近。
富弼丁忧辞相后,昭文相之位空缺,天子有意进韩琦为昭文相。
有人劝韩琦说不如推辞天子的诏命,虚位以待等富弼除服后回朝担任昭文相。韩琦却道:“此位安可长保!比富公服除,琦在何所矣。若辞昭文以待富公,是琦欲长保此位也,使琦何辞以白上?”
韩琦说完后,转头对欧阳修道:“若我为昭文相,回头必向官家保举你为参知政事。”
欧阳修如今是枢密副使,于参知政事只差了一步。
如今富韩二相不和,却同时看上了章越,不知是他的造化呢?还是一件不好的事。其实他们问章越,又何尝不是问欧阳修自己呢?欧阳修觉得做官好难。
章越收拾妥当已是准备去楚州奔赴。
临行前,不少同年至章越家里辞行,期集过后,众同年自不会错过这最后与章越结交的机会。
章越还偷空刻了一百多个刻章,放在蒐集斋里慢慢卖。
章越的刻章如今卖到了二十贯一个,不少汴京官宦得知这刻章是状元所刻,价格顿时又番了一倍。按照一个月卖六个的话,足够维持章越从楚州回京了。
仅刻章章越一个月就能得钱百贯,加之其他收入也是不菲。
章越如今有钱任性,虽有了官俸可不以蒐集斋为生,章越将之前买下了小屋翻修一番并加盖一层,剩下的钱自是攒起来娶老婆用。
章越就带了唐九,张恭二人为傔从,此外开封府还拨了三十名随行吏卒,以策路上安全。
想起上次经淮水遇劫的事,章越深感大宋治安果真极差,一出了汴京车匪路霸到处都是,这随行吏卒绝对是有必要的。
章越雇了一辆车马,还多雇数匹健马,朝廷对官员赴任的期限有规定,除了福建,川,广等路允许六十日到任外,其余各路一律限定三十日。
时间以朝辞日算起。故而路程还是颇赶的,没有一辆好马车是不行的。
如果失期了怎么办?
缺一日鞭笞十下,十日以上徒一年。
章越临行前收到十七娘的来信及赠物。
十七娘所赠自是二十几贴药,万一在路上稍感了寒暑,拿出冲服即是。除了药贴外,十七娘还写了一封信,信上仔细叮嘱章越‘犯寒不宜早洗面’,‘胃热以冷水洗面,则生疮瘰’,‘中暍不省人事者,不得吃冷水,但且急去衣服,令仰卧头高,以日中沙土或以温炉灶中灰壅之,复以稍热汤蘸毛巾,熨腹胁间’等等。
此外十七娘还送了几本史籍,让章越在路上读,并在信中叮嘱‘读史可知吏事,足以鉴今’。
另外数本与馆试有关的书目,章越不由感叹妹子真是谋之深远,连自己两年后回京馆试都是想到了。纵使馆试对章越而言不过走个过场,但这未免顾虑得太周全了吧。
章越看了信和礼物,感觉再度刷新了对妹子的认知。
那么为何没有一句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看来对自己很是放心啊。于氏见了则是一个劲的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但章越看着厚厚的书心想,所谓开卷有益。
以往读书存着功利之心,一心为了科举,如今自是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不必拘泥于条条框框之内,唯独可惜的是咱大宋没有金什么梅的书。
章越临行前一日回了太学一趟,与同窗师长告别,顺便将行李书籍都收拾了一番。
他看见太学门外的那间自己手书的‘冷槐汤饼’的铺子,如今那副匾额用彩绸扎起,高高挂在店门上。现在徐老汉的汤饼铺子是客似云来,生意红红,外头十几张桌子尽是坐得满满当当的。
章越过门不入回到了太学里。
路过崇华堂时,却见堂旁新栽了不少杨柳,屋顶亦重新修葺。
章越不由想起每逢大雨小雨时,在崇华堂里漏雨听讲的时候,那时候同窗们宁可身子被淋湿,也要护住书籍的干净。如今重新修葺后,学弟们应不会再受雨淋的苦楚。
章越感想每当自己离开校园时,学校都要大兴土木,新建的教学楼篮球场都要便宜了学弟学妹们,还有新装的空调电视,新换的投影仪,好东西都与自己无缘。
章越先拜会了卢直讲等几位师长,面对章越这得意门生。师长们自是不惜鼓励赞许之词。
辞别师长,章越回到养正斋中。斋里一切景物倒是如昔,只是同窗已是换了许多。
如今范祖禹已取代了自己成为了养正斋的斋长,章越也是想将两任斋长皆状元的好运气传给他。
十分咸鱼的黄好义如今也成了斋谕。
章越走到炉亭间,看着光斋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旁书嘉祐六年进士第一。
有几分大书其名,以励来者的意思。
看着范祖禹领着养正斋新生们一脸仰慕地看着自己,章越差一点喊出了那句脍炙人口的‘今日我以太学为豪,他日太学以我为豪’的经典名言来。
不论说与不说,不知不觉间他都已成为了众人眼中的榜样。
范祖禹道:“斋长说些什么吧!”
章越点了点头,他只愿告诉学弟们,太学三年之光阴已镌刻在自己记忆中,勤学苦读,坚韧不拔锤炼初心将自己变为养正斋一部分,他日青云路上为天下苍生请命为报答此番风云际会。
最后章越表示缴纳了三十贯光斋钱以资鼓励,学弟们听了后无不留下了感动的泪水。
辞别了范祖禹,黄好义,章越走出养正斋时,看着天边的白云,听着太学里中的槐树沙沙作响,感觉恍如隔世,光阴弹指而过。
三百零三章 半路回京
大相国寺的一间僧房里。
王魁已在僧房里苦读半月,以赴七月的大科。
王魁坐了一会,却见一人敲门。
“何事?”王魁有些不悦。
“是我。”僧房门外传来了何七的声音。
王魁想了想换上喜色,前往开门。
何七淡淡地笑着道:“俊民兄没有打搅你读书吧!”
王魁摆了摆手言道:“越读越是糟心,这考大科并非是我之前打算,因为此并非我之所长。进来说话吧!”
何七提着一壶素酒放在桌案笑道:“俊民兄,先吃杯酒再说。”
王魁举杯喝了杯酒道:“我自负诗赋文章了得,但不等于大科就能考得。因为大科考得是秘阁六论。”
“这并非一般人可以涉猎,非要广学多才,强记博闻之人不可。”
何七道:“我也听说考秘阁六试的门槛极高,否则朝廷也不会百余年一共才取了不到三十人。”
王魁道:“在我认识的人中没几人可以达到能达到此地步的。吾自己也不能。”
王魁指了一下书架上的书籍。
何七道:“我倒是知道一个人。”
“是何人?”
“夺了你状元的章度之。”
王魁闻言面色涨红,随即道:“秘阁六论所考涉及至九经,兼经(论语,孝经),诸经注释。还有从史记,汉书至新旧五代史的十九正史,《孙子兵法》在内的武经七书,以及国语,诸子(老子,韩非子)。这些书章度之都涉猎了?”
何七笑着道:“俊民兄一点也不了解章度之。章度之本就是诸科出身。”
王魁大吃一惊道:“你说他曾是经生?”
何七点点头道:“不仅仅是经生,还是经生中最难的九经科。”
“当初他与我同在浦城县学时,他一人通十一经,以全通被州学保荐至国子监,当时他还不过十四岁。”
“十四岁贯通十一经?”王魁瞠目结舌道,“竟有这样的人?”
何七道:“我也不敢信,但经生远不如进士,当时我虽惊叹,却没有多想。若是他不考进士,我怕他如今也已九经及第了。”
“你说考制科拼得是强记博闻,他章度之就是这样的人,至于制科所考的九经兼经及诸经注释,他十四岁时早已烂熟于胸。”
王魁听了几欲崩溃,进士科向来看不起经生,就是鄙视人家只知道死记硬背。同时进士科也不强制进士诵经,乡试省试里只要会背论语,孝经,春秋即可。
但制科不同,除了经义,还有正史,武经七书(武举书籍),更不说国语,诸子。
考生不仅熟背这些,还要懂得融会贯通,化作UU小说文章以策论形式书出。
这又考验一个人的文章水平。
故而制科考试的考试范围极大。一般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读完这么多书,更不用说熟读应用。
比如三传只要读春秋三传就好了。最难的九经科也不过读十一经。与制科的考试范围比起来如小巫见大巫。
进士科只考诗赋文章。
制科则是全部,故而不适合于朝廷大规模取士。更不适合寒门士子,书都买不起,何况读这些书。
这只适合家里不缺书,且有过人精力,真正博览群书的读书人。
故而制科只能运用于考核少数人,选拔特定人才。
但能通过制科考试无一不被公认为卿相之才。
王魁道:“何兄何必与我言此?”
何七见王魁神色笑道:“章度之如今已是状头不会再赴制科,但俊民兄要想胜过他,以此翻身,唯有靠制科了。”
“只要俊民兄制科入等就是第一流的人才。”
王魁明白了何七的意思当即坐下长叹道:“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但你看这僧房里书架上的书,我读了几日就焦头烂额,当初考进士时尚远不至于如此。”
王魁知自己强项不在于此,但却不得不赴大科。
“是否屠员外他们又向你催逼了?”
王魁长叹一声道:“都怪我没有得状元,故而累至屠员外都将缘由归在我身上。”
何七道:“岂有这番道理,状元此事没有十全把握。你如今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何惧一介商贾。不行就拿他去开封府见官。”
王魁道:“如何敢拿他们见官。我当初舞弊,买通内宦取得考题的事情,被屠员外拿在手里。”
“如今京城里已有不少人传言此事,万一真给抖落出来,我这辈子就算完了,别说当官,命也是没了。”
何七道:“莫慌,俊民兄,你好歹是富相公的侄孙女婿,你往好处想想,说不准已是有人替你将此事遮掩下来。”
王魁叹道:“我如何敢安心,只知道此事足以令我身败名裂,故而这些日子里我一直躲在僧房中。”
“众人都以为我准备大科,可是我却在避祸。”
何七给王魁端了一杯酒,王魁借着喝酒的动作,给自己压了压惊道。
何七道:“俊民兄借着赴大科的事,可转移他人之注意。你只要考上了大科,就可以翻身,外头欲不利你的人,也要重新掂量掂量,因此暂缓不利你之事。”
“最要紧的是让富家高看你一眼,只要富家小姐与你成亲。如此一切都可以转危为安。谁也不会冒得罪富相公的险。”
王魁道:“我也知得,但我如今躲在僧房里一步不出,望着堆成小山一般的书。这制科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考得。”
王魁心想,更要紧是他见识了汴京繁华,女子的娇艳后,已是没有年少时那般,能闭户读书十数日不出。
他如今坐了数日,已是难耐,身虽在大相国寺,但心却在汴水河旁的温柔乡里。
有时也曾念及被自己抛弃的桂英,也不知道对方身在何处?
何七道:“俊民兄,眼下你万万不可想这些,如果不趁此翻身,以后只能被屠员外那些人拿捏在手里。也不能报章度之夺你状元之仇。”
王魁闻言最后点了点头。
他想起了当初在期集所时,自己被所有人排除在外的一刻。
章越居然故意不让自己入团司,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日后此仇定要十倍报复。
“说的好,大丈夫岂能甘于人下章度之如果不是使手段坏我的名声,他又怎么能得状元?”王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魁明白自己这次再失利就一切都完了。
何七见王魁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光,心知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总算鼓起了他的斗志。
何七他如今也是仕途尽毁,只好把一切希望都压在王魁的身上。
就在两个人商量之时,章越与随人们一起踏上了行程。
四月时节,汴京的郊外正是一番春光明媚的好景象。
章越坐在马车之中,十分慵懒地靠在靠枕之上,身子下面是厚厚的锦褥。
汴京近郊的官道之上还算是比较平整,故而章越靠着锦褥上还能够勉强看着书,就算偶尔有些颠簸也是可以容忍的。
读了半个时辰的书,章越最终还是因为马车的颠簸而有些眼花,此刻他不由怀念起当初上大学时候坐在高铁上看书的日子。
转而他想起了昨日兄长嫂嫂,侄儿送自己出门时,因为流泪而通红的眼睛。
说到底还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才离开了汴京没两天,章越就开始想家了。
放下了书本,章越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郊外宽阔平原,竟无一处山头。
“景色真与闽地不同。”
章越看着农人在地上耕种,好一番田园风光。
“老爷道旁有一处路亭,可以坐下歇一歇。”
章越点了点头,当即下了马车,来到路亭里坐下。
立即有随从官兵给章越煮起茶来。章越从容坐在亭边,拿起十七娘所赠的书籍读了起来。
“老爷,真是勤学,都中了状元还如此苦读。”
张恭一脸佩服地对唐九道。
唐九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道:“当然。他常与我道,一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言语无味。”
张恭道:“难怪老爷的学问这么大。”
却见亭中章越言道:“你们嘀咕什么呢?咱们离汴京走了多少里了?”
“回禀老爷,差不多走了六十里。”
“才六十里,”章越摇头道,“得着紧些,不然要误了期。”
“是。”
说完间突有数匹健马从官道上自西而来。
章越身边的官兵都是持刀戒备。
但见数骑到了路边停下似往亭子里辨人。
“看什么了?”张恭按刀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对方在马上拱手问道:“可是章状元的车驾,在下乃欧阳枢相的元随。”
章越头也不抬地道:“是枢府上的人,让他过来吧。”
对方惊喜道:“真是状元郎。”
说完此人翻身下马对坐在亭上边喝茶边读书的章越抱拳道:“枢相请状元立即回京一趟,有要事交代,以此书信为凭。”
章越疑道:“我任期正紧,枢相突要我回京是何意?”
“枢相没有交代,只是请状元郎见信立即回京。”
章越看了书信确实是欧阳修的字迹不假。但他如今正往楚州赴任,这才走到半路上,欧阳修要自己回京一趟,又不肯说是什么原因,若是路上耽搁了,自己就要遭罪责了。
但章越却毫不犹豫地道:“立即动身回京,不得有片刻耽搁。”
三百零四章 读汉书
这是一个风和丽日的日子。
汴京怀远驿是接待龟兹、交州使臣之处。如今苏轼苏辙两兄弟正寓居于驿内。
兄弟二人去年随父返回至汴京,通过流内铨三道判试,苏轼分为福昌县主簿,苏辙则为渑池县主簿。
兄弟二人本欲上任,却为欧阳修、杨畋举赴七月时的大科。
故而兄弟二人就一直在怀远驿读书。
在怀远驿的寓舍中,兄弟二人联案而坐,桌案上摆着一部部厚籍。
兄弟二人时而并坐读书,时而一人在外踱步,一人伏案。
换了旁人定以如此每日苦读为苦差,但兄弟二人却乐在其中,越读越是有滋味。
不久怀远驿的驿吏捧着食案而来。
苏轼放下书笑着招呼道:“九三郎,吃饭了。”
苏辙脸上有些闷闷之色,听兄长招呼也放下书来。
苏轼熟练地清理桌案,将书籍摆至一旁,向驿吏打听起驿中的外国使臣。
苏辙打开食盒,等到兄长送走驿吏回案后方才坐下。
苏轼见二人桌案上各摆着一撮盐,一根白萝卜,一碗白饭当即笑道:“甚好,甚好。”
苏辙奉筷给兄长问道:“每日都是食此有何甚好?”
苏轼一本正经地道:“九三郎你不知此饭食是有出处的,这盐为白,萝卜为白,盂饭为白,此称为皛饭,古人日享此食而不知八珍为何味。”
苏辙闻言笑了,当即捧饭就着白萝卜食之笑道:“哥哥,这萝卜甚是爽脆。”
苏轼笑道:“九三郎,我就说好吧。”
二人吃了大半,苏辙道:“哥哥,这汉书我读了一直不得其法,总觉得千头万绪不得其门而入。”
苏轼闻言没有回答,继续扒饭。
“哥哥?”
苏轼将饭碗放下笑道:“我方才不答你是想起了,当年父亲带你我见张公(张方平)时。”
“父亲见张公,张公问我读什么书。父亲不无得意地道,犬子在重读汉书。张公闻言讶异地问道,书读一遍即可,何必再读第二遍。”
苏辙笑道:“记得记得,张公聪颖绝伦,读书过目不忘,故而读书从不读第二遍。我记得兄长当时道,张公恐怕不知道,我还要再读第三遍呢。”
谈起往事,兄弟二人同声笑起。
苏轼缅怀道:“若非居士赏识提拔,我们父子三人如今还困居蜀中呢。”
苏辙道:“哥哥,不出蜀中,不知天地之大,不知物产丰茂。那么哥哥,到底这汉书要多读,还是读一遍就好。”
苏轼笑道:“我每读一遍多一遍新意,但如今想来张公读一遍也有道理,此为但观大略也。”
苏辙点头道:“张公确实是孔明一般的人物。”
苏辙还记得那时张方平出题考较二人,苏辙一题不知出处,苏轼将笔管一竖,往其中吹气,苏辙方知是出自管子。
苏轼拿起汉书对苏辙言道:“吾尝读汉书时也与你一般,盖读了数遍方才明了。如汉书这一百二十卷,其中有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财货之类,每读一遍专求一事。不待数年,而书中事事精窍矣。”
苏辙熟思了一番道:“兄长此法,似未闻所未闻。”
苏轼笑道:“九三郎,这是我自创的读书方法。先是汉书,之后推广至其他书目。”
“你看书之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以一人之精力不能尽读,故而读书时你先问问自己读书所求者到底为何?”
“故我每次读书时,便做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就只以此意于书中求之,勿生余念。”
“又读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每本书都仿此。此办法虽愚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用之不尽,与每本书即浅尝即止者不可同日而语也。”
苏辙再三思量兄长的话,觉得似乎可行于是道:“我还是喜欢但观大略,不过哥哥所言于制科上似有用处,姑且试一试。”
苏轼笑了笑没有再言。
兄弟二人吃完饭,苏辙收拾了桌案后。二人又捧书读起,沉浸于书海中。
驿外的天空白云舒展,庭间树叶轻摇,正是一个读书的好天气。
而此刻汴京南熏门外,当章越看着高大的城门楼子展在眼前,差些道了一句,我章越又回来了。
不过欧阳修何事让自己回京,章越不免在心底猜测。
章越车驾入南门时,正好与人有了冲撞。对方看这边人多势众,也准备息事宁人。
章越担心是否有以大欺小之嫌,故而让唐九好生去劝解。那知对方一脸的客气。
章越见对方如此懂事,于是就掀开了车帘道:“这位兄台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对方正要答话不由奇道:“这不是状元公么?尊驾怎么在此?”
章越知道是遇见了熟人,一看对方有几分眼熟,但也没多作解释。
当即章越的车驾远远离去,对方一脸讶异地道:“前日还在汴京郊外看见咱状元公,怎么今日莫非是眼花了不成?”
章越坐着马车抵至欧阳修府上。
这时候已是黄昏,欧阳修还未下朝,欧阳发竟也不在府中,章越索性就坐着等着。
下人端上了面汤,章越拿了热巾洗脸正在这时欧阳修回府了。
欧阳修一脸行色匆匆看见章越出迎问道:“度之用过饭了吗?”
章越道:“得知伯父有命,小侄从离京六十里处赶回,方入了城尚未用饭。”
欧阳修闻言甚是满意道:“度之陪我用饭,我们边吃边谈。”
于是章越受到了欧阳修的款待。
欧阳府上的下人奉菜上桌,欧阳修吃了几口才道:“方才韩相公与我议事,这才迟了。”
欧阳修说了一些朝堂上的政事,这是在告诉自己一些朝堂上的情况,章越在旁听认真地听了,不敢插言。
欧阳修拿巾帕擦了面道:“此次召你回来,可知何事?”
章越回复道:“小侄不知?”
欧阳修笑了笑道:“是为七月份的大科,你可愿试一试?”
“大科?”章越完全没有想到。
欧阳修道:“确实状元赴大科者甚少,但老夫详查之,也不是没有此先例。”
“甚至张乐道还两度制科入等。你有顾虑么?”
章越道:“确实有顾虑,我本打算至地方为官的,但如今却考制科,这并无不妥。但若我推辞赴任考不取不是丢了面子么?何况大科在七月时如今不到三个月,我实无把握。”
欧阳修失笑道:“你也怕失手,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章越闷着声不说话,最要紧是有二苏在。苏轼是什么样的人啊。
读书人么,有的人文章写得好,有的人诗词写得好,有的人策论写得好,只要一项能达到究极的,都能上语文书课本的。
可是苏轼却是全才。
章越实在感叹这个时代真是神仙打架。
至于制科考得是人的博学,不要以为读苏轼诗词,觉得人家整日游山玩水,喜欢到处交朋友,好像不是那等整日皓首穷经的读书人。
其实苏轼读书比谁都勤奋,他有一首诗,识遍天下字,读遍人间书。
有个人仰慕苏轼曾去拜会,但等了苏轼好久不出,等到终于见面那人问苏轼在干什么?
苏轼说在日课耽误了,实在对不住。
那人问日课是什么?
苏轼说是抄汉书。
对方问先生大才读书过目不忘,哪用手抄。
苏轼说不是的,我读书靠的是勤奋,汉书我已经抄第三遍了。
说完苏轼拿抄写的给他看,说我抄第一遍每段故事抄三个字,第二遍抄两个字,如今抄一个字就好。
对方随便举了一字,苏轼就将下面故事背出,几百个字是一个字不错。
这人看了佩服不已,回家对儿子说,苏轼这样的仙才尚如此勤奋,咱们普通人还敢不努力吗?
章越自己虐一虐王魁还成,与二苏比实在胜算不大。之前他还为王魁与二苏同场所窃喜,如今就轮到自己打脸了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不去不去,坚决不去。
章越道:“枢相知我在路上没什么好吃的,故而特意召我回京款待一顿饭,度之实在感激不已。如今我饱餐一顿,即往楚州赴任了。”
说完章越起身谢过,转身就要开溜。
哪知却听身后欧阳修却大声一喝:“给老夫站住。”
章越只好回过头来。
欧阳修道:“其实这不是修一人之主意,而是富相公和韩相公之意。”
章越一听心道,什么?
欧阳修笑道:“你道为何欲荐你赴大科?”
“不知。”
欧阳修正色道:“本朝科举一直为人诟病,如今思来所以不得才者,谓其以有常之法,而律不常之人。”
“今圣主在朝求天下豪杰之士,所以恢圣业而共治功。圣上开制举以来得贤人十一,即是以非常之法,取非常之才。”
“如今国事不堪,富韩两位相公也是体贴圣意,从士庶中选拔人才,也是为日后擎天保国之用。”
“你既于常科中得第一,再从非常之科中得第一,即可守常法,又可应于非常之法,那么日后朝廷思良臣必定有你。”
“此事于国于私都不可推辞,修早已是替你,答应了富韩两位相公。”
三百零五章 月影
章越听欧阳修这么说,心底万马奔驰而过。
原来召自己回京,不是与自己商量,而纯粹就是一个通知啊?
没有这么玩的吧。
章越也感到其中微妙,韩琦与富弼二人如今不和吧,但是二人怎么同时举荐自己。
难道要自己站队,可是这二相都不是自己想站队的人啊。
章越与欧阳修告辞,这时出门遇到欧阳发。
欧阳发一脸见鬼的表情,失色道:“度之,你此刻不应在去楚州的路上么?怎在此地?莫非……”
章越心道,你他娘是逗比么?
章越道:“大郎君你能莫说笑么?”
当即章越与欧阳发说自己被他爹召回来参加制科的事。
欧阳发这才释然笑道:“赴大科好啊,这是好事,若是入等,官家一高兴留你在京,岂不美载,度之怎还如此为难呢?”
章越心道,你对二苏的实力真是一无所知啊。
欧阳发鼓励道:“昔日文帝令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亲策之。晁错对策高第,而擢为中大夫。”
“昔武帝在元光元年策贤良文学诏,董江都连上天人三策。”
“这晁董二人都是以制科而显世,两汉时制科拔人才极盛,就算本朝也是佳话。”
章越心道,他当然知道。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堪称史上最牛策论,三篇策论里提及天人感应,推崇儒学,春秋大一统及设太学,选拔寒才而非士族任子。
从汉至清的国策都在其中折腾,没有出圈的。
可是我是嘉祐六年的状元,而苏轼苏辙是嘉祐二年的四甲五甲,若自己制科失利……
大宋第一水货状元???
结果你爹问也不问我一句,就将我名字报上去?
不过仔细一想,章越也并没有退路。两位宰相都点了你的名,自己推也推不掉。
一般而言制科需要两名大臣的举荐,但是两位宰相亲自出面同时推荐一人的事还是头一次。
章越想到这里虽说是被人强行安排,但也算是缓解了一些情绪。
既来之则安之,经过欧阳发的一番开解,章越已经决定赴制科考试了。
想到这里,章越转身回去重新见了欧阳修。
但见欧阳修正在两名年轻貌美女使的服侍下洗脚。
看见章越去而复还,不由一个激灵。
看见脚盆上水花溅起,章越侧过身站在门边轻咳了两声。
欧阳修让两名女使先行退下,自己拿着毛巾擦脚问道:“度之何事去而复返?”
章越在旁道:“制科要选五十篇策论供两制官看过,不知伯父有什么要交待的?”
欧阳修微微笑了笑,真是孺子可教也。
聪明人都善于转换情绪,变被动为主动。
故而欧阳修满脸笑容道:“进卷有策有论,我这一次举你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章越心知制科有十科。
分别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决胜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这六科是专考在朝官员的。
此外还有高蹈丘园科、沉沦草泽科、茂才异等科,这是取布衣百姓的。
此外还有考书法等等的。
不过这些科目,贤良科为首,制科入等都以贤良互称。
欧阳修道:“至于进策进论没有一定之数,二十五二十五或二十三十皆可。”
说到这里欧阳修对章越道:“你随我到书房来。”
章越向侍女借了一盏灯跟欧阳修至书房。
欧阳修从案箱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件卷袋给章越道:“这是苏子瞻的进卷,你拿去详参,最后拟五十卷进呈。”
章越一愣。
欧阳修道:“怎么还与老夫客气不成?”
章越当然高兴,欧阳修把苏轼的文章给自己看,说明在他心目中还是更倾向自己一些。
章越道:“并非如此,子瞻所文必是精妙,我看了怕是乱了自己的方寸。”
欧阳修点点头道:“甚好。你回去用心琢磨不必以他人为绳。”
“是了,子瞻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至于子由则是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章越稍稍松了口气,这次倒是避开苏轼,不过还是碰上了苏辙。但也难怪欧阳修拿苏轼的卷子给自己看,因为二人不在一科。
是了,那日离京时听说王魁考得也是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这是又碰上了么?
章越向欧阳修施礼这才离开。
欧阳修看着一旁苏轼的卷袋目望章越的背影道了一句真乃高士也。
欧阳修并不知道,章越不是不想看苏轼的文章。而是苏轼的进卷文章大部分都为后世所收入,所以章越早已有个印象。
章越从欧阳修府上离开后,回了自己家。
章实于氏见了一脸的惊讶。
“三哥儿怎么回来了?”
章实前日才送别章越,怎么就回来了。
章越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容我先歇息。”
次日章越早起于案上动笔写进卷。
论与策不同。
论更侧重于虚,策更侧重于实。
首先章越动笔写得是经论。
开头一篇是易经,之后尚书,诗经等九经依次写下。
再写了论语,孝经,一共是十一经。
最后章越又凑了孟子,一共十二经论。
这些都是章越往日的经学功夫,只是将之整理一番就是。
其中章越又对易经,尚书,礼记,孟子最有心得,故而扩充为上中下三论。
故而二十论用了一日就已写完。
章实见章越闭门不出,饭食都放在外边,唯独饮茶不停。
一日下来牛饮十几盏茶,倒是颗米未进,到了晚上章越吃完饭即去歇息了。
章实不由问章丘:“你三叔到底作何制科功课?怎么官也不去赴任了,回府以来写了一日文章?”
章丘倒是明白道:“爹爹,三叔是赴大科,此乃古往今来帝王策对贤良之法,若是得用日后即为卿相了。”
章实这才释然,满是欢喜道:“卿相不卿相的不打紧,要紧是在家就好。”
说着章实又心疼道:“你三叔如此考啊考,都累瘦了,不成我得给他好好补补。”
次日章越早起作文。
论他写了二十篇,下面就是策。
策又分策略,策别,策断。
策别之中又分课百官,安万民,厚财货,训兵旅等等。
章越以往在太学作策论,写了不少旧文。如今捡起来十数篇得意之作,进行修饰。
这十几篇是从史记汉书引出,有论财货,有论一朝得失,有点评人物的。
这些都是太学生们的基本功了。
不过写至一半,章越不由停笔。
他将之前写的二十篇经论与策对照一看,发觉经策相离。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发凉。
自己入太学时,胡瑗就曾教导自己要明体达用。
如今自己二十篇经论写的是花团锦簇,策论也是文才斐然,引经据典,句句都有出处。
但是却失于散漫,不能一以贯之。
章越看到这里不由想到,我也犯了这个毛病不成。
想到这里,章越冒起冷汗,但又想到科举文章不必如此计较,不过自己心底却过不去。
科举时候文章,考一题因一题而作,有时候要揣摩考官的喜好,有时候自己灵感涌现。
但是进卷不同,五十篇的策略必须一以贯之,也就是成一家之言。
打个比方,论语的核心一个仁字。
朱熹的理学一个理字。
陆九渊的心学一个心字。
如此五十篇论与策看似各自分立,但合起来却是一论。要不然就是巧言善辩。
不过这个年纪要成一家之言何其难也。
章越审视之前的文章,之前的文章确实是自己写的。那是以往的学问和功夫所在,如今自己再重新读一遍,已经发觉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
章越看着文章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最终在弃与不弃间下了决断。他咬了咬将自己十几篇平日得意所作的策文尽数烧去。
章越索性躺在床上不知觉睡去。
他于梦中那片天地之间,从小读过得书,以及写过的文章出浮现在眼前,进行了一番梳理。
这一觉章越足足从中午睡至了半夜。
直到听闻巷间的打更声,章越方才从梦中醒来。
章越披衣走至中庭,但见头顶之上一轮孤月独照满天。
章越此刻倍感疏离,似被人间所遗忘。
章越低下头却见,庭间池塘不知何时已满,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孤月。
章越坐在池边伸手拨月。
但见水池荡漾,明月破而复圆。
章越不由有所触动,此刻心底一片澄明,于是回到了房中续烛于是案前再度撰文。
章越自己也没有想到因为一次制科考试的进卷,却成为了夯实自己学问的进机。
三日后,欧阳修派欧阳发至章越家里取文,准备送给两制官员。
却被拒之门外,唐九告诉欧阳发章越这几日在苦心写文章,任何人不得打搅。
欧阳发也是奇怪,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三日后再来,欧阳发却被告知还是没有写完。
一直等到了五月,欧阳发再至少章越府上时得知还是没有写完,这回轮到欧阳发不淡定。
因为制科考试在七月二十五,但其他的举人都已是将进卷呈给两制大臣看了,唯独章越却还在酝酿什么。
若是错过了期限,此番不就白回来了吗?
三百零六章 心流
欧阳发听说章越一连二十数日都没完稿,顿时有些急疯了。
这策论进卷又不是没有进过。
章越在乡试省试前不是都呈向官员们投递过进卷么?
那时候虽没有五十篇之数,但即便多写几篇,也用不了这么多天的功夫啊。何况章越写完后还要亲自或雇人抄写呢。
欧阳发即不顾唐九,张恭二人的拦阻强行闯入。
按说欧阳发这普通文人如何能从唐九,张恭二人面前闯关呢?纯因唐九,张恭知道欧阳发是章越的好朋友故而放了一马罢了。
欧阳发闯进章越的家,本期待会看见章越羽扇纶巾的样子,拿着扇子一摇告诉自己,我五十卷早已写就矣。
哪知道他看到的是蓬头散发,几日几夜没梳洗的章越。
宋朝读书人还是很推崇魏晋风流的,但却不是这个样子。如此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哪里有堂堂状元公的作派。
“度之啊,度之你都要急死我了。”欧阳发冲至章越的书房对着他道了如此一句。
哪知章越看了欧阳发一眼,却没有搭理,而是继续埋首于案上写自己的文章。
欧阳发看了章越没搭理自己,欲张口再言,却见对方瞪了自己一眼,欧阳发一愣,当即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欧阳发转念一想心道,章越这没当状元多少日子,这气势倒是见长了,不对啊,我是章越的兄长,怎么还惧了对方。
欧阳发还欲再言,但想起章越方才的眼神还是从对方的书房里退了出去。
章实正好端了饭菜来此,欧阳发对章实道:“章大郎君,度之这般几日了?”
章实道:“自回家第二日起就是这般。饮食也是上顿不接下顿,有时一日不吃一餐,有时一日能吃十几顿饭,还有一日错把墨当作饭食在嘴里嚼了。”
欧阳发吓了一跳道:“还这般了?要不要请大夫看视。”
章实道:“这倒是不必,说话还是有条理了,还吩咐我们办事。”
欧阳发确定章越无事后,重新走入书房,也不敢打搅,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心道,我就不信你能一直不吃不睡的写文章,总还有停顿的时候吧。
哪知欧阳发就这么一坐,就真的坐到了晚上。
欧阳发看着章越写了一页又一页,UU小说不停,有时翻阅书籍,但有时又是极顺畅笔不加点地写文,有时却又卡住了,整个人绕室徘徊反复。
不过欧阳发都不曾从章越脸上看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似乎他浑然魂游于天外,整个人都倾注在文章之中,沉浸入自己的天地之中。
欧阳发从一开始的怀疑,至渐渐的佩服,最后真的是五体投地了。
自己读书时,若有这般用功专心,也不至于乡试屡屡败北了,一直遭到娘子的埋怨。
欧阳发还不服气地心想,你埋怨什么,你吴家两个兄弟不一样也没考中么?
结果直到章越考中的那天……
欧阳发彻底无词了,虽说章越是他的朋友,但娘子脸上那股怨气似乎一下子多了十倍。
欧阳发这时候,总是用自己缺了些许的运气或者是我如果有状元这般用功勤奋,我也能得状元之词来安慰自己。
但是欧阳发今日看了章越读书用功,彻底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或者是再读十辈子的书也是赶不上章越了。
欧阳发想起父亲当初将他抱在膝头教读诗书时,似有那么一段喜欢过读书,但如今却已经难有当初了。
欧阳发想着想着不由沉沉的睡去,结果睡到一半醒了时,发现身上不知何时披着一件衣裳。
欧阳发暗道一声惭愧,怎就睡着了呢?
他睁开眼睛,却见一盏明亮的高脚灯下,章越立在那,手腕悬于桌案上运笔如飞。
这一刻他仍在灯火前全神贯注地写着文章,书页随意地打开放在一旁。
欧阳发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书房。
正当欧阳发推门走出房外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伯和兄十日后可到此取文。”
“十日?岂非早就误期?度之你可知你在作什么?”
欧阳发转过身问道,却见章越仍在案头写文甚至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更没有回自己的话。
“好吧,我问问爹爹。”欧阳发道了一句回府了。
回府时欧阳发向欧阳修禀告。
欧阳发道:“世上之人是在撰文,唯独章度之是在匠文。”
欧阳修听了捏须不语。
他想起自己当年写醉翁亭记时也是如此。
当时自己被贬至滁州十分失意,也是要写一篇惊世之文,来重新博得朝野上下的主意。
欧阳修写了文章醉翁亭记后,将之张贴在墙上反复修改了几十遍。
其实前文第一句并非是环滁皆山也。
而是描写了滁州景色几百字,但最后欧阳修为了文章工整将所有描写都砍掉,只留下了一句‘环滁皆山也’,最终脍炙人口。
醉翁亭记一出,顿时洛阳纸贵,官家也是看了此文后想起了欧阳修将他召回了朝中。
这也是欧阳修一贯的风格,对一篇文章一定要反复修改,一直到自己满意后才发表。
欧阳修听说章越修自己的文章以至于不睡不吃不言,也是深感此子果真是有老夫当年的风范。
欧阳修对欧阳发道:“虽说进卷之日将截止,但我可出面为章度之一人延期数日。”
欧阳发听了佩服,章越还有这般待遇么?
欧阳发问道:“特意为了度之一人破此成例,可乎?”
欧阳修笑了笑道:“他人不可,度之可!”
欧阳修这么说后,次日上疏官家,言七月制科大多考生已是准备妥当,给两制大臣进卷完毕。如今独章越一人因仓促赴考,一时难以成文,故而请天子推延时限。
让章越成文后,再决定制科考试举人之资格。
此疏一出,顿时士林哗然。
只听说过考生等考试,还从没听说过考试等考生的。
国家制举大事,那是挑选卿相之才的,怎么能挑选一个连临机应变能力的考生呢?
再说五十篇进卷很难吗?我分分钟钟写出来给你看。
不过士林和考生们牢骚归于牢骚,但也知道以章越如今新科状元的身份,自也是那份资格底气让朝廷停科待考。
最后官家也是发话了。
‘朝廷制科用人拔才,必先三考而后用,非常之才,可待。’
随着官家这一句话,一切反对的声音也就平息。
众人再次佩服状元果真就是状元。
如今众人议论章越到底是写何等五十篇文章,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交卷?
今日章越的文章才学,是令不少人期待。
不过也有嫉妒的人说,本朝第一个靠脸靠字得状元的状元有啥文章可期待的?
话是这么说,但看过章越文章的两制以上大臣们绝不会这么想。
当然足不出户,闭门写文的章越,自是不知因为自己忘我写卷之时,惊动了欧阳修上疏,还令官家特意为他推迟了报名时候,以至于引起一场如此大的士林议论。
对于章越此刻而言,就是整个人忘我投入至写文之中。
以往自己的概念,学问都是模模糊糊的,似一道灵光在脑中偶尔闪现,但最后要化作笔尖或道出口时,这道灵光却消失不见了。
忘我探索之时,就是为了抓住这一闪而过的灵光。
这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是一等玄之又玄的境界。
章越自身投入其中,整个人都融入在其中。
他以前看别人说过,如此忘我的体验,可以用一个词‘心流’来概括。
说是古往今来,能在某方面成就大事的人都要融入这样的状态。
有人用过度学习来比喻心流,其实章越觉得也对,在心流这样的状态下,他一日所学胜过十日。
就如同梦中那片天地般。
可是梦中那片天地,是空间自己给你划出一片空间,让你安静读书。
但心流则是不同,是自己随时随地地进入这样一个忘我的状态来,最后进行输入和输出。
好比在图书馆,在火车站,即便在最喧闹的环境下,自己无视环境仍如此忘我地学习。
仿佛隔绝于外世,全力地专注于自我。
如此体验,于禅宗道家之中所说的‘得道’也差不了多少。
十日后的一大早欧阳发再度抵至章越府上时。
却见章越正在吃早饭,而桌案旁则放着一本书。
欧阳发看见章越好整以暇的样子,不由想到父亲为他发声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令他要用这么多功夫雕琢呢?
欧阳发向章越问道:“度之,你的进卷呢?”
章越手指了指书案边的书道:“在此。”
欧阳发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章越竟将自己的五十卷文章居然装订成书呢?
欧阳发拿起书一看,确实章越的进卷之文,但其中的文章,竟然不是章越亲自抄写或者请人代为抄写,而是印刷好的。
章越看欧阳发的脸色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就解释道:“这些日子,我自己写一页,就请匠人用雕版刻一页,昨日连夜就雕版印刷成书。”
章越看了欧阳发一脸惊讶的表情,自己笑了笑。
既是进卷,倒不如将这些卷子作一个文集出版,顺便赚些小钱。
三百零七章 士别三日
端午节于汴京别有一番热闹。
汴京之节物有百索、艾花、龙舟、粽子、香囊等等。
家家户户的孩童,到了端午节这日皆身佩香囊,香囊内有朱砂、雄黄、鹿茸切片与香药混合,然后带在身上。这不但有辟邪驱瘟之意,而且有襟头点缀之用。
而至端午前一日,
汴京的市上皆卖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次日家家铺陈于门首,与粽子、五色水团、茶酒供养,又钉艾人于门上,无论士庶人家都是齐备。
端午节后。
章越过完了节就没有在家,转是去了大兴国寺租了三间僧房闭门读书。
制科考试科目太多,虽说经义已熟,但史武子等科目的书都还没看。
制科考试的范围,可以说是没有范围,简而言之就是经史子集全部,这些日子章越都要通读背诵,时间实在太紧,那怕是有挂也无法任性。
为了找个清净地方读书,章越索性家也不住了,一个人搬到太平兴国寺里闭关读书。
临行前,经欧阳修,欧阳发给章越整理的备考书目就整整往太平兴国寺里拉了三辆的牛车。
古人云学富五车。
那时候的书籍还是用竹简所制,而如今章越为了考一个制科就整整拉了三车的书。
幸亏欧阳修,欧阳发父子都是藏书成癖,换作其人都真不能凑齐这么多书。而当年范仲淹让富弼备考制科时,也是让他读一个屋子的书。
至于章越要在不到三个月的功夫,读完三辆牛车的书,在外人看来恐怕三年也未必。
然而制科考试就是如此。
而对于章越而言,制科最大对手的二苏已是在怀远驿准备了半年了,论年纪苏轼今年二十六岁,苏辙二十四岁,而章越不过十七岁。
现在章越真的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是奉欠,故而将一切事都托给欧阳修,欧阳发来办,甚至连送进卷也是由欧阳发来替自己代劳。
不过章越不知道他虽是闭关苦读去了,但他因作五十篇而至天子推辞了报名的事,却已是在汴京流传开来了。
嘉祐六年新科状元的进卷策论,谁又能不关注呢?
欧阳发拿到章越的进卷书第一时间向两制以上的公卿送去。
却说欧阳发到了王安石家中时,是王安礼拿到了章越的进卷书。
王安礼与章越同在嘉祐六年中进士。不过王安礼名次不佳,是第五甲,按例要等候吏部的守选。
乘着留在京里的机会,王安礼也是定了亲。
正是由欧阳修出面,撮合了这亲事。
经欧阳修撮合,江东路转运判官谢景温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礼。
谢景温与欧阳修十分友善,不仅是他。谢景温的父亲谢绛当年与欧阳修、梅圣俞、尹洙等在西京时,相与登山临水,著文赋诗,也是密友。
听闻谢家娘子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故而王安礼很是满意,他的兄长王安石也是很高兴弟弟得了这样一门亲事,他与谢景温交情也不错。
王安礼见了欧阳发请他入内见一见兄长。不过欧阳发见王安石有几分发怵,故而还是婉言推却了。
王安礼拿着章越的进卷呈给了王安石。
王安石听说是章越的进卷先是让王安礼放在一旁,继续与他的好友司马光说话。王安礼就坐在一旁。
王安石与司马光的家住得很近。二人又是一起修起居注,更是亲密几分。如今司马光已知制诰。
在王安礼眼中在性格上自己的兄长王安石有些固执激进,至于司马光沉稳老练。故而自己兄长仕途上一直不是很顺心,与天子和韩琦都合不来,相较下司马光走得却顺畅多了。
而且凭心而论,私下相处他更喜欢与司马光在一起谈经论道。在他眼中司马光这样的读书人,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比兄长更符合于一位儒者。
眼下兄长与司马光坐在一处聊天,王安礼自是在一旁旁听。能听几句就能受用几句,对他而言是帮助极大的,这等机会他自不肯错过。
对于章越的进卷,司马光初时也没在意。王安礼当然要帮着提醒,于是对司马光道:“十二丈,这是当今状元的进卷。”
司马光听闻是章越的进卷后道:“原来是章度之的进卷,真是叫人好等啊,介甫何不看一看呢?”
王安石听了司马光的话,这才起意。
王安石道:“近来之制举,不似当年选拔的,未必都是称心之才。”
司马光道:“介甫难道意指新科状元否?”
王安石道:“不是他,我说得是此番应制举的其他人,譬如二苏。”
司马光疑惑不解道:“天下都交口称赞二苏的文章才华,为何独介甫不喜?”
司马光与苏轼苏辙交情很好,苏洵之妻病逝时,还是请司马光写得墓志铭。
王安石道:“我在欧公府上见过三苏父子数次,实话言之,见面不如闻名。”
“这倒是要愿闻其详。”
王安石道:“这父子三人都是饱学鸿儒之士,文辞才气当世都无人可及,然可惜……终其一生不过是苏秦张仪之辈了。”
顿了顿王安石言道:“苏秦张仪好弄文辞,能言巧辩,固然可以令人一时目眩神迷,但却于国于世毫无寸功,如此学问实不可长也。”
司马光再三思索道:“二苏不过二十多岁,一时学问难有建树,杂而无端也是能省得。”
说着王安石从一旁拿起章越的卷子道:“此子亦与二苏差不多。”
司马光道:“即便是差不多,但章度之与二苏也是百年一出之才了,我当年不如他们多矣。”
王安石道:“不过十年一出,谈不上百年,但他的文章还是可以值得一读的。”
说完王安石仔细一看不由失笑:“竟装订成书,倒是令老夫省心了。”
说完王安石读起章越的进卷书来。
王安石看书极快,可谓一目十行。
但见他看章越的进卷书本是极快,一下子飞快地翻过十几二十页。但读至一半又停了下来。
王安石竟然重新翻到头重读了一遍,这一次读就慢多了。
司马光,王安礼知道王安石素来是看书飞快,但也并非都是如此。
王安石曾谈及自己读书,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至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
也就是小说等闲书他也都读,用这些知识佐证经义。
平日王安石读闲书时读的飞快,但读到经义时却很慢。
王安石有一个很大的书橱,里面有很多藏书,平日当官走到哪读到哪。有次司马光到王安石家中看到书橱都落满了灰笑着问王安石多久没读书了。
王安石看了一眼说这些书我都早背会了,于是司马光随意抽取,王安石倒背如流。但章越的进卷书,能令王安石如此重复再读必是非常了得了。
却见王安石整整读了半个时辰,方才读毕。
期间司马光与王安礼都没有动坐在一旁等着他。
王安石读完后长长叹了口气,闭目沉思片刻道:“士别三日。”
王安石将章越的进卷书递给司马光不发一语。
司马光接过书笑着对王安礼道:“能令令兄如此,此进卷书必是不凡了。我无令兄之才,他看一遍的书,我要看三遍才行,他背一遍的书,我要背三遍方可。”
王安礼笑了,但心底对司马光更是佩服。
确实论才学司马光似不如王安石,但论学问扎实,循序渐进上,当世无人可及。
王安礼迫不及待地问道:“兄长,度之此文好在哪里?”
司马光也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来。
王安石道:“不是说他的文章好不好,而是在于有经有文,有博有专上。”
“殿试之前我读章度之文章,有文少经,有博缺专,志与气力不能齐备,或者说欠缺精思,或许他人言我太苛刻,但在我眼底确实乃他文章之弊也。”
“但如今读他文章,这五十篇进卷浑然一体,可以称得上是学以致用了。你看看二苏的进卷,五十篇策论说五十件事,即便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观点犀利,但不能统合,一事一见就落了下成了。”
司马光道:“介甫,以我一家之见来看,天下道理岂可执于一端,左右互证,正反相攻才是贯通之法。”
王安石点点头道:“君实说得是。”
司马光与王安石说了一会,司马光就起身告辞了,回去拜读章越的大作了。
王安礼知道前些日子,自己兄长的长女吴氏的陪嫁女使路上遇到了自己嫂子。
自己嫂子当即拉了陪嫁女使找了茶馆坐下来说了好一阵话,打听吴氏的近况。
那陪嫁女使先是支吾不说,后来经不住嫂嫂细问才入世道来。
原来吴氏这数月在娘家过得很不顺心,原因是王安石在殿试中执意要取章越为第六名的事,让吴家的李太君知道了。
李太君很是没有给吴氏好脸色看。
嫂嫂知自家女子在娘家过得不好,回家后就垂泪哭了好几日,哭得兄长也是不忍心了。
如今兄长一回朝也是关在屋中读书,不敢见嫂嫂。
难道自家兄长今日突对章越改观,是因为吴氏的缘故不成。
王安礼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是。
三百零八章 青松
“章度之的进卷?”
大相国寺内,王魁睹此气得浑身发抖心道:“他竟也与我争制科,为何偏偏要与我争?为何偏偏不放放过我?”
王魁青着脸,他没有将肚子里的话告诉何七,而是问道:“那么何兄从何处得来章度之的进卷?”
何七道:“听闻章度之将进卷文章托书肆老板装订,书肆老板见奇货可居,故而答应免费印之,多余任他放在市井兜售。”
王魁变色道:“分明是私心谋利,还要说书肆老板之意。”
何七道:“俊民兄,章度之来与你争贤良,你当如何?”
王魁道:“还能如何,你死我活了。我如今是一步也退不得了,你也知道若我贤良科不能入等,那么……”
何七道:“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一定全力助你。”
王魁道:“为今之计,我定要批得章度之一无是处。让他熄了制科的念头。”
何七笑道:“这也是我的用意。”
王魁知道章越居然也赴制科后,特别是与自己一并赴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后,他心底崩塌了。
王魁拿起章越的进卷书后,看了数页,顿时大喜道:“不过如此,还不如殿试,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也,真是天助我也。”
何七笑道:“我也以为然也,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重,章度之为了进卷之事,推迟大科之举,引起士议沸腾,他以状元得意,不将朝廷规矩放在眼底,如今就以此事重重挫一挫他的锐气。”
王魁笑道:“何兄真是我的孔明啊。”
何七笑道:“孔明不敢当,只要能为俊民兄效一二犬马之劳足矣。”
王魁又略翻了一翻,但觉得此文论文采,文意不如章越殿试上的文章多矣。
王魁道:“何兄,你先回去,我要纠章度之文章里错处,狠狠地批驳一番,消一消我这心头恶气。到时还要劳请何兄替我宣扬一番。”
何七还是想劝王魁用心于自己科举之事。
何七道:“俊民兄此举手之劳,你还是不必太在意,耽误了你温书备考如何是好。”
王魁自信地失笑道:“我已苦读月余,实不差这两三日。多谢何兄好意了。”
说完王魁急不可待地看向章越进卷。
何七知再劝也是无益,不过见王魁批驳章越心底也是高兴。
“俊民兄,省得就好。”当即何七起身告辞。
王魁已提笔在旁写文章不足之处,他的心中确有才学,若说真要挑剔别人的文章,他自付不会差到哪去。
只是必须费一番功夫就是。
太平兴国寺内。
古寺幽静,除了晨钟暮鼓,只余鸟声。
在一片松林间,一名白袍书生坐在松林隙地的草席上读书。
数只松鼠手捧松果枝头上蹦跶来蹦跶去,一只不慎一棵松果坠落正砸中松树下屈膝抱卷读书之人。
对方正浑然沉浸在书海之中,为松果这么一砸,不由停顿。
此人从地上拾起松果,抬头望向枝头上丝毫不怕人松鼠。
对方不由一笑,将松果一弹射中松林中。
此人放下书卷,取瓶饮水眼望碧空远处的白云,不由起身踱步言道:“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将水饮罢,对方赞了一句寺中井水甘洌,然后举袖一抹唇边继续持卷读书。
这读书人自是章越。
寺内读书,他自是不知岁月,消除凡俗的杂扰。反正等到考试那天,自会有人来接自己。
这日韩忠彦也在家中。
章越给韩忠彦进卷,他先一步读了。他读了章越的文章后,弹章言道:“倒是不如当初许多,度之难道江郎才尽了?还是给爹爹看过再说。”
韩忠彦到了门前,见韩琦正与欧阳修商谈公事,一时进退不得。韩忠彦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一见到父亲却不免束手束脚。
韩琦见了韩忠彦于门边探头探脑喝道:“张望什么,进来。”
韩琦对欧阳修道:“犬子就是上不了台面,令欧公见笑了。”
欧阳修笑呵呵地道:“相公如此说,可是怕令郎是日后成了亲,不好再当面训斥否?”
韩琦失笑道:“岂有此虑?哪怕到了八十岁还是吾子,难道就不训了?”
韩琦说完按膝对韩忠彦道:“何事来此?”
韩忠彦当即奉上章越的进卷书道:“爹爹,这是章度之的进卷书。”
韩琦接了过来,随意地向欧阳修问道:“可谓等之许久,欧公看过了否?”
欧阳修摇头道:“惭愧,惭愧,要后于相公了。”
韩琦笑道:“欧公是没这闲功夫吧,让我就先一饱眼福了。”
说着韩琦持卷当着欧阳修的面看起了章越的进卷书,看至一半韩琦掩卷于案,于室内来回踱步。
欧阳修捧过书来读。
他其实之前也看过章越的进卷书,不过因公事太忙不过略略观之,如今仔细一看觉得也是不错的文章,但比之殿试上两篇王者通天地人及水几于道论逊色了许多。
但合全篇笼统言之,却更见法度森严。
五十篇浑似一篇,从头到尾看下来一气呵成。不似其他考生,东一篇西一篇,似拼凑而成,显得零散。
虽欧阳修心底更偏向二苏那等文风,但章越的进卷也有他的独到之处。
“相公以为如何?”
韩琦言道:“吾年少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如今读书,如台上玩月。如今大多数的书早已看不进去了,不过此子文章还是可以一观的。”
欧阳修听韩琦中规中矩的话,似觉得章越文章平常。
欧阳修与韩琦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告退。
韩琦见韩忠彦在旁不知是否上前,于是召他近前来。
“你与章度之平日如何?”
“在太学是同窗,还有同年之谊。”
“我问的是你们私交。”
韩忠彦生怕惹父亲不喜言道:“非泛泛之交。”
韩琦点点头道:“我知你平日出入勾栏瓦舍,结识一些酒肉朋友,这也罢了,交友不慎就交友不慎,我韩家素来不缺钱财,自也由你挥霍,故而我平日从不管你交友之道。”
“但有一条你需切记,若友不如你者,看他是否听汝言,若友胜于你者,从而学之。”
韩忠彦听韩琦说自己结交勾栏瓦舍朋友,本是闷闷不乐,但又听他叮嘱自己下一句,似其中有什么深意。
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么?
不过韩琦平日忙于政事,很少有如此亲**待自己修身处事之道。
韩忠彦仔细琢磨后,方才父亲还与欧阳修说章越文章平常,为何这里又与交待起从而学之的话。
韩忠彦道:“孩儿记住了。”
韩琦示意韩忠彦退下。
韩琦于厅内踱步,寻又从案上拾起章越的进卷,仔细读了下去。
下人来请他用饭,却为韩琦赶走。
当韩琦最后读毕章越进卷的最后一页,闭目遐思片刻道:“可惜范文正公不能在世,若是他看了你的文章,不知生出多少欢喜……”
言此韩琦已是失声。
章越进卷出售之后,却是引得汴京百姓疯抢。
状元公的名头自不用多说,天下士人仰视,又有人说章越得了状头,还欲再得敕头(制科第一名)。
于是他的进卷书一出,顿时引起汴京纸贵。
不过普通人争抢也罢了,其中不少竟然是闺阁女子,甚至勾栏里的女子,竟也是争相购买章越的文章。
这倒是令出售书籍的老板大出意料。
他不明白为何汴京的女儿家也是赴科举么?她们看得懂状元文章吗?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啊。
故而书摊前,店家看着一群女子入内张口就问:“我家章郎书售否?”
“售得,售得。”
“取十本来。”
“娘子,你这些人看不得这么多,五本够了。”
“怎么有这般作生意的?还不许我多买赠给姐妹么?”
一旁一名读书人闻着身旁浓重的脂粉气,顿时大摇其头道:“不成体统,如此书不看也罢。”
说完这名读书人气呼呼地离去了。
书肆后排着长队的读书人见此,不少也是离去。
即便如此,店家还是早早挂出了售罄的牌子,引起众人差点在铺前闹事。
不过书肆老板也是精明人,刻书的雕版还在,重复用之就是了,于是连夜赶着加印。
此书尽管一时风靡汴京,但在读书人眼底却叫座不叫好,可谓反响平平。
甚至有一等言语,状元宁可让官家推迟报名日期方才写出的文章,就是这个样子?
反正是一副‘就这’的口吻。
这个时代如果有某评分系统,章越书面市之前,大概读书人都给他打了八分九分,不少完全是看在状元公的面上。
但是随着购书的人越多,顿时分数就渐渐低,从九分降至八分,再从八分降至六分如此。
甚至不少人提出了质疑以及批评,这些进卷,不说远不如章越殿试省试文章,以及呈给天子辞三传出身疏。
反正不是状元文章,对大多数人而言,可谓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到了最后汴京街头还流传一封闲书,将章越的进卷从头至尾批得一无是处。
ps:苏轼应得到底是贤良方正科还是材识兼茂科有两等说法,本文取是后者。
三百零九章 进卷排名
翰林学士为内制。
舍人院知制诰为外制。
在大宋两制官极为清要,有两府必取自两制,两制必取于馆阁之说。馆阁即是储相养才之地。
如今两制大臣正商定此次制科考试的名次。
制科需由两名大臣推举,此番被推举来的有三十余人之多。
但这三十余人并非能直接参加秘阁考试,需两制官通过三十余人所呈的进卷筛选出合适的人。
先提名,次两制筛选,再是难如登天的秘阁六试,最后才是天子亲自策问的御试。
宋朝自开制科以来所取不过三十余人,仁宗皇帝在位四十多年也不过取了十二个,最后制科入等的考生就是如此一关一关闯过来的。
如今两制大臣们正筛选进卷。
外制则有祖无择,胡宿,王安石,张瑰,沈遘,吴奎。
却说王安知知制诰也是新命。
之前官家让王安石修起居注时,一连八疏表示我真的不想干。你派人送诏书给我,我还要躲到厕所里去。
这边还与富弼一个劲的说,我要外任,我在京水土不服,要出外为官。
不过知制诰的诏命一下,王安石居然就不推辞了,突然也是适应汴京的环境了。
这也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内制则是王珪,贾黯,蔡襄,范镇。
这些人都是大宋名称一时的文章大匠,同时也是未来宰执之选,如今要从三十多人中筛出合适人选。
范镇率先出言道:“我推举苏轼,苏辙二人为此番的第一第二,章越为第三,余下他人也就罢了。”
众人心想范公与二苏可是老乡,推举两位老乡为进卷第一第二有私心否?至于章越听闻之前省试时,范镇还打算筛掉对方的,结果谁知范镇的女儿可是章越将来的内嫂。
吴家一发话,范缜女儿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说了好一阵,之后听闻范镇托范祖禹给章越带了份亲笔信去。
这些事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真假。
众人商议了一阵。
吴奎亦道:“我赞同范公此论。此外王魁,王介二生也可。”
张瑰也赞同了吴奎的意见。
此刻祖无择出声,他们推举排名如下,分别是苏轼,王魁,章越,苏辙,王介。
王安石出面他推举是王介,王魁,章越,至于二苏则也可,但排名当靠后。
众人听了心想难道你王安石也有私心?这个王介是何人?王安石的挚友,二人过从甚密。
王安石推王介也太过分了吧。
贾黯则出声言道:“吾以为章越可为第一,其余老夫不问。”
沈遘,胡宿也是出面认为章越第一,二苏为二三,其余人不算。
最后只剩翰林学士承旨王珪没表态了。
王珪综合了一番道:“举章越,王魁,王介,苏轼苏辙兄弟他们五人推举最多,老夫以为让他们赴秘阁六试,诸位无意义吧。”
众人商议了一番,也是表示赞同。
三十余士子经过两制大臣筛选最后列名五人。
不过名次还要最后排定。
制科要排定三次名次,进卷一次,秘阁阁试一次,御试一次,最后综合定成绩。
最后章越,苏轼,苏辙三人的进卷并列一等,至于王魁,王介则为二等上奏排名呈给天子。
其中本来苏轼要第一等,章越,苏辙第二等的,不过王安石等数人出面反对,这三人才并为一等。
坊间里虽传闻章越的文章并非上乘,但在场官员哪个不是饱学鸿儒,贯通经史的,章越进卷的妙处都看在眼底。
最后朝廷下文给正在怀远驿的二苏,大兴国寺的章越,大相国寺的王魁及住朝集院的王介。
到了六月,汴京上空出现了日食这等异象。
天子再度起复富弼为昭文馆大大学士。
富弼辞而不受。执政遇丧皆起付,但富弼言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太平盛世。官家连派五次遣使请富弼出山,富弼都不愿意。
朝堂上陆续有官员上疏请韩琦出任昭文相。
韩琦也不推辞,大有天子任之,我即登位的意思。
这时候朝野上陆续有人传闻,说韩琦与富弼在政事堂议论宰相起复之事时,韩琦故意当着富弼的面说到,此非朝廷盛典。
朝堂上传闻起富弼与韩琦二人不和。
富弼女婿冯京回京后,数月不曾去见韩琦。但富弼出言请冯京登韩府,这才化解了误会。
众人都称赞富弼忍让,有贤相之风。韩琦任事,堪为能臣之范。
不过韩琦还未出任昭文相,就遭人打脸了,打脸不是别人,正是王安石。
但王安石刚知制诰,就有诏下,说舍人院以后不许申请涂改(诏书)文字。
王安石一点不含糊,新官上任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文章表示反对说道,这涂改文字是外制的职责所在,你不可以剥夺我们的权利。
王安石在上疏里有这样一句‘特以出于执政大臣所建而不改,是则陛下不复考问义理之是非,一切苟顺执政大臣所为而已也’。
这已不是含沙射影地批评了,而相当于指着韩琦的鼻子在骂了。
王安石与韩琦本就合不来,从此以后,二人索性就连见面也不打招呼了。
这时候有人猜测,王安石一再在制科中贬损二苏,是不是因为二苏是韩琦推荐的缘故,故而狭私报复。至于为何殿试制科上要一再推举王魁,难道是因对方是富弼侄孙女婿的缘故。
若王安石真是这么想的,那么在韩琦与富弼之间,他可是真的站错队了。
而王安石的好基友司马光自知谏院后,屡屡就事上疏恳言,官家不仅一一接受,还在大宋的官场上刷足了存在感。
与此同时,与章越,王魁一并参加制科考试的苏辙突然患病不能考试。
韩琦亲自上疏,让苏辙与章越同例,一并推辞制科考试的日期,以示朝廷重贤之意。
官家同意了韩琦的上疏,将本在七月进行的制科考试,又延至了八月。
一时之间,制科未开考,但却因章越,苏辙二人两度将考试延期,都令汴京官员百姓对这一次制科考试充满了期待。
二苏早已名闻汴京,至于章越,王魁也是今科中翘楚,还有一位王介也是饱学俊杰。
这五人究竟有几人可入等?谁又能得敕头?甚至入三等?
转眼就至八月十七,制科秘阁考试这日。
三百一十章 良人
大相国寺香火旺盛。
无数善男信女来此烧香拜佛。
十七娘因生母身体抱恙,故来大相国寺求拜。
烧了香,十七娘与女使于寺中信步闲逛。
这时正值八月。
天气炎热,不少女子至大相国寺都身着薄衫子,行于庭间身上衣衫,各有颜色,似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五彩缤纷。
十七娘看了几样寺姑所织得绣布,朱翠头面,即到寺廊里歇息。
歇息时,丫鬟絮絮叨叨地与十七娘言着诸如,今年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不比以往,又道哪里哪里出了新鲜事务。
十七娘笑着听着,拿巾帕拭去脖颈间汗水。
这时却见一名女子从寺廊另一端走来。此人行走之间,自有等盛气凌人之气,不用仔细看就知是富家娘子。
十七娘的丫鬟对富家娘子没好印象,转过脸言道:“但盼她没看见我们,否则又要拉着姑娘说好一番话了,姑娘咱们装作看不见她。”
十七娘闻言道:“傻瓜,人既是来了,这避哪能避过。”
说完十七娘起身,主动迎向对方行礼道:“见过富家姐姐,真是好生凑巧。”
富家娘子见是十七娘也有意外之色道:“我方烧完了香,到此闲逛,不意却见得妹妹。”
“既来了,妹妹可陪我说说话。”
婢女露出不喜的神色。
十七娘笑道:“正好,我也想与姐姐说话。”
二人当即在寺廊的栏凳上坐下,富家娘子看了十七娘一眼问道:“妹妹可是为章家郎君来求制科入三等的?”
十七娘笑道:“听姐姐这么说,莫非姐姐是来求王家郎君制科入等。”
富家娘子冷笑道:“他入不入等与我何干?”
十七娘道:“姐姐不是与他已定亲了么?”
富家娘子恨声道:“你没听得,他之前败坏一个良家女子之事?早令富家及我成了汴京妇人口中的笑柄。”
“道听途说未必是真。”十七娘安慰道。
“道听途说也罢了,听我堂叔说,他之前还有一个相好,听闻是他老家的名妓,为了他资助赴京考试,以身娱人。这王魁在汴京吃得用得都是全靠此人,但他却从未在我家人面前提过这女子。”
十七娘吃惊道:“竟有此事?”
富家娘子道:“正是,他得了进士第六人后,此女子发了疯般整个汴京城到处寻他,但却给他又是瞒又是骗又是躲地蒙在鼓里。最后此女还是我哥哥寻到,整个人已是神智不清了,睡醒了即哭着叫王郎,王郎。我们将她安置在家中,堂叔亲自问她,她说王魁曾许诺中进士后,即娶她为妻。”
此刻连十七娘听了怒道:“天下竟有这等负心薄幸之人?”
富家娘子恨声道:“当初我哥哥是与王魁言,日后不许纳妾更不许置外室,但他与这女子如此情深似海,若是他来恳求我纳下这女子,我未必不肯,日后仍与他成婚。”
“但我堂叔多次询他暗示他,他仍否认有此女子,甚至言来汴京读书所费都是同窗资助的,并再三许诺成婚后不纳妾,不置外室。如此凉薄无义之人我安敢嫁给他?”
十七娘叹道:“姐姐,这样婚事倒是不结也罢。”
富家娘子垂泪道:“此事我家中自是知道,本要告知他退婚之事,但依叔祖父的意思,等王魁制科考毕之后再提此事,如此不论如何我富家都不亏欠于他。到时即便他入制科第三等,我也不嫁此人。”
十七娘佩服道:“姐姐好志气,女子嫁人才次之,德方是第一。他能如此待这青楼女子,难保他日后不会如此待你。”
富家娘子拭去眼泪,冷笑道:“妹妹,你莫装作可怜我,其实在心底笑我。”
十七娘道:“姐姐何出此言?姐姐怎似要人可怜的?”
富家娘子点点头道:“我是不用人可怜,都说夫为妻纲,女子不可对相公指手画脚的。但似王魁这般人若我嫁了,真当以后对他言听计从,于心底怨自己遇人不淑?”
十七娘道:“你是昭文相公的侄孙女,自是有底气。换作一般人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富家娘子道:“妹妹说得是,故而看人最要紧了。”
“若妹妹,章家郎君也似王魁如此,你当如何?”富家娘子如此问道。
十七娘一愣,然后道:“我也没办法啊,以我家世可以帮他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但难保他日后飞黄腾达了就不去拈花惹草。”
“就算他惧我三分,但也难保他一辈子在我眼底下,日后我姿色衰退或他真遇到了什么红颜知己,我也是无法的。他真如此,只盼他明白何为主何为次,如此我也可试试看看忍不忍得。”
十七娘,富家娘子看着从廊下经行过的女子,不少都是青春貌美。
随即十七娘不由失笑。
富家娘子问道:“妹妹为何发笑。”
十七娘子摇头道:“我看我也多半忍不得。我娘说了,我生来就是眼底容不得沙子的性子。”
富家娘子闻言也不由失笑道:“妹妹,你这性子若不遇良人,唯有自己苦了自己。”
十七娘子道:“是啊,但是破镜重圆,也多了一道缝隙啊,那道缝隙何时看都会在眼底,但镜子还能用就是。”
富家娘子闻言点点头道:“我富家当初挑王魁,就是因他一穷二白,寒门子弟出身,故身上没有官宦人家的习气,哪知他就是个攀高枝的,如今看来,有的人真是不能飞黄腾达。”
“妹妹你吴家当初选章家郎君也是看中这点吧。不过嘛下嫁给寒门,即便没这般那般的烦事,但也有这样那样的辛苦。”
十七娘道:“辛苦倒是不妨事,可以施恩,却不以恩情笼络人心。日后虽我姿色不在,但却能帮他分忧作个知心人,能帮他处理内事,孝敬兄嫂照顾家人。只要是聪明人就知当如何了。”
富家娘子笑道:“如今章家郎君看来倒是个良人,不过日后……我倒盼妹妹和顺一生。”
“姐姐也是,再觅良人就是。天涯何处无……良人就是。”
说完十七娘与富家娘子把臂同游。
二人的女使看着方才两女还是有些剑拔弩张的样子,如今一瞬间已是亲如姐妹,都不知说什么话,顿时大为惊奇。
三百一十一章 秘阁
十七娘与富家娘子把臂而出。
富家娘子问道:“是了,章三郎君呢?”
十七娘道:“正闭门读书。”
富家娘子微微笑道:“中了状元后,还能褪去繁华,用心于诗书上可知章三郎君……”
说完这里富家娘子悠悠地叹了口气。
十七娘心底有些高兴,不过她知道对方话没那么快说完话。
顿见富家娘子接下来道:“不过还是那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若日后成婚,也需安排些手段或准备些后手来防着。让那些男人知道,若要负心也没那般容易。”
十七娘闻言有些好笑。
富家娘子道:“是了,他交往的朋友,家中的下人,你也要安插几个心腹,平日帮你盯梢行踪,要紧时候能够懂得给你通风报信。家里的钱财需牢牢把着,切莫贴补他婆家那些亲戚朋友。正所谓斗米恩升米仇,为何有些富贵人家宁可将大把大把钱财赊进庙里,却不肯多舍些钱财接济亲邻下人,就是怕这山高了那山就低。”
“妹妹,我这些都是肺腑之言,若是成婚日短,你不觉得,但长久了,你就知道了我这些话的好处了。”
十七娘揣摩富家娘子这些话,半是好心半是埋坑,到底真耶假耶,有时也不是那么容易分清楚。
十七娘还未言语,却见迎面正走来一人。
“富娘子,有礼了。”
说罢一名二十余岁,文质彬彬的男子向富家娘子行礼,神色甚是高兴。
不过十七娘却见富家娘子眼中对此人闪过一抹厌恶至极的神色。
十七娘同时看得这男子看着富家娘子时,余光却时不时扫向自己。
十七娘眉头微皱道:“姐姐,小妹还有些事,先行一步了,改日再与姐姐叙话。”
“也好,改日再与妹妹叙话。”
十七娘走后,那男子看了一眼对方背影,此人正是在大相国寺内读书的王魁了。
王魁读书读得发闷,故而走出书房到大相国寺里来走一走,也算是散一散心,不意正好碰见富家娘子。
他这几日对富家娘子是朝思暮想,见到对方在此当然是欣喜若狂。故而他来富家娘子面前正欲打招呼,却见对方身旁另一位佳人。
王魁一见对方不仅容貌还胜于富家娘子而且气度出众。
容貌出众也罢了,最要紧是王魁心想,此女能与富家娘子把臂同游的,必定也是从达官巨室出来的闺阁女子,不由心底一动。
王魁那副略有所思的样子,正好看在富家娘子的眼底。
若非富弼交待自己在制科之前不要与王魁翻脸,言及退婚之事,富家娘子早就骂去了。
王魁随即又看向富家娘子,温言道:“愚娘,你特意是到此来看我的吗?”
富家娘子斥道:“我与说过多次,莫呼我小名。”
王魁歉然笑着道:“是,这边不是没有外人么?”
富家娘子看着王魁这样子,想生气又生不出气来,不管对方对哪位桂英娘子如何,但对自己一直是如此温和有礼,哪怕自己给他甩了脸色,他也是从不发任何的脾气,永远是这般脸带笑意,款款细语的样子。
富家娘子没有言语,王魁以为对方真是来看自己,当即笑道:“寺内积香厨的斋饭甚好,平日不招待外客,正好这积香厨的僧人与我相善,我请娘子你……”
“不必了,”富家娘子打断了王魁的话,顿了顿又放缓道,“你安心读书即是,制科……要紧。”
王魁笑道:“娘子放心,于制科我已是十拿九稳,只是这些日子里,我对娘子思念甚紧,可谓茶不思饭不想,天见可怜终叫我见你一面。”
富家娘子想到自己看到桂英思念王魁成疾的样子,又看到王魁如此心底欲呕,又觉得此人好生可怜,最后道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王魁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而富家娘子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太平兴国寺。
入夜后天气已是凉爽。
去年省试秋试落第的举子不少都寓居于太平兴国寺内过夏,课读为文,作些秋卷,以备来年大比。
一到了入夜时,举子们都出门纳凉,顺便与同科切磋学问。
三三两两,行于树下或坐在亭边。
钟声过后,晚课之时,僧人们双手合十排队进入佛堂。
寺内那株传为大禹种下的古槐下。
章越如往日般提着盏灯在树下纳凉读书,抬起头看见罗汉堂里灯火通明,僧人们打坐诵经。
章越闭起眼睛耳听身旁梵声颂咏,木鱼起起伏伏,以及夜风轻摇槐叶声。
一名书生见了大奇,不由向一旁僧人道:“此人是谁,我来寺中两月,时常看他来槐下读经,却从不与人交一语。难道并非今科士子不成?”
僧人合十道:“此时小僧亦是不知,只是……”
“只是……什么?”
僧人道:“檀越可知此树乃禹迹否?”
书生道:“不曾。”
僧人道:“这位读书人来寺读书三月有余了,时常来此树下读经……”
“原来他白日也来啊。”
僧人道:“正是,说来也是此古槐甚奇,平日雀鸟亦不敢伏身,而且这读书人至寺后,坐于树中何处,总有树叶蔽庇……”
读书人闻言笑了笑,正摇头欲走。
却见僧人继续道:“日头由东至西,这书生所坐之处,却始终半点不落丝毫阳光,甚至片叶不落,贫僧观之月余心感甚奇。当然或许小僧眼花看错了也说不准,到底说来,还是这位檀越与众不同之故,故我才多留意了几分。”
读书人觉得僧人言语不可太信,问道:“那么此槐树有灵了。”
僧人道:“正是万物皆有佛性。”
这名读书人闻言点了点头,不由生结识之心。
于是这名读书在古槐下立了片刻,等章越起身后,方才上前向对方言道:“在下福州府人士姓许名将,想要结识兄台,冒昧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章越勾起笑容拱手言道:“原来是许兄……幸会,幸会。”
许将见对方没有言自己的姓名,不由奇怪。不过他没有不悦,有奇行者必是卓毅之士,不可因些许仓促下定论。
不过他走近一看,对方年纪似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二人于树下坐下相聊一番,尽管许将之前没有小觑之意,但仍为对方谈吐片语中显露的才学眼界感到不胜佩服。
二人足足聊了半个时辰。
章越起身言回房歇息,此刻许将已确认对方乃是一名高士不禁再问道:“兄台真是世上第一流人物,可否不吝将姓名告知许某。”
章越看着许将笑道:“以兄台才学,不出数年,你我必可再于朝堂上相见相识。”
许将吃了一惊心道,原来对方即已是官员。
章越正色道:“不过早些告知也无妨,在下章越……暂住寺内以备制科,此事还请许兄万万替我守秘。”
许将闻言大喜道:“原来状元公!难怪方才得状元公片语,令许某大有所获。”
章越笑道:“许兄言重了,吾亦有所得。”
章越屈指算来自己还有五日就要制科,于是对许将道:“若许兄不弃,入夜后,你我即至此槐树下,切磋经史如何?”
……
八月十七日。
这日,一辆马车停在太平兴国寺小门前。
唐九,张恭二人驾着马车早早等候在此,章越从寺门而出,正欲登门不由回望古寺。
这三个月余的苦读,真令自己可谓读书破万卷,更重要的是洗涤了自己中状元后,忙于期集时的尘心。
少了许多俗事,却添了清净之意,让自己更多的反省自思。
如今自己又将赴大科。
章越坐着马车经一路行驶,抵至崇文院。
崇文院又称三馆,乃唐时所设,宋初为了重现盛唐气象,重建了此馆。
章越报上姓名下车进院,东侧是昭文馆、西侧是史馆、南侧是集贤院。
章越经人带路从集贤院经过,直抵秘阁。端平元年于崇文院中堂设秘阁,又从三馆中选取善本图书及书画等入藏。
秘阁与三馆不同,这里只允许皇帝或者皇帝允许的大臣入内。
可想而知,秘阁之重又重于三馆。
如馆阁,馆就是三馆,阁即是秘阁。
馆阁除了藏书之用,在馆阁中供职的馆阁官员,也因亲近皇帝,成了储才育才之地。
故而省试在礼部贡院,而制举却在秘阁。
章越抵至秘阁前时,反觉自己竟是最早到的。
等了片刻,苏轼,苏辙兄弟也联袂而至。
章越看到二人露出笑意,二十六岁的苏轼目光澄清,脚步轻快,而苏辙刚生过了一场病,面色有些苍白,步伐有些凝重。
这一刻章越不由想到张方平对二人的评价。
苏轼明敏尤可爱,苏辙谨重,成就或过之。
章越迎上前,苏轼笑道:“之前还道不能与度之同场,甚为遗憾,如今遇上,却实在欢喜不起,还望度之手下留情。”
章越笑道:“子瞻兄莫调侃我了。”
章越看向苏辙言道:“之前听闻子由兄身体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苏辙笑着点点头道:“已是大好了,多谢度之挂念。”
三人说说笑笑,这时王介,王魁亦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