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宰相TXT下载寒门宰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百八十六章 观天之道

    章越徘徊在庭中,他手中拿着是一封书信。

    数月之前,枢密副使包拯去世,朝廷上下闻知震惊,官家不仅綴朝,还至府上亲祭。官家见包拯家里一贫如洗很是震动。

    包拯的嫂子言包拯临终前,多次向官家建储之事,陈言自知言此事必死,然而为了国家大计不得不言之。

    到了包拯弥留之际,得知官家终于答允了司马光,章越的请求建储,故而含笑逝去。

    故而崔氏特意托与包拯交好的吴奎写了书信代包拯向章越表达谢意。

    章越闻之后很是感慨。

    真正历史上的包拯与电视剧里有些不同,包拯为人敬佩的是他的清直敢言,为人刚劲,在国家大事上常常能有所主张,不避弹劾权贵。

    故而民间有云包老为真中丞,为嘉祐四真之一。

    同时章越还知道,包拯去世时立有遗训言,后世子孙仕安者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者,非吾子孙。仰珙刊石,竖于堂层东壁,以诏后世。

    包拯去世时独子包绶仅有五岁,家里清贫至极,身为包拯同年的文彦博觉得孤苦,便出面将自己孙女嫁给了他。

    这一件事在士大夫中相当有口碑。

    二人结为女儿亲家是在包拯逝去后,而并非章越误知的小段子早有往来。

    当然这一误解,令章越对包拯更添敬意,可惜自己为官时间太短,一直无缘见包拯,向对方表示敬意。

    章越当即也回书房写了一封长信托人转交给崔氏,表达仰慕之情,同时以后包家有任何事,他都可以出力帮忙。

    写完信后,章越在中院踱步,正好见得章丘也步出。

    省试之后,章丘,郭林都在家里等放榜。

    见章丘有些迷茫之色,章越经历过此遭自是明白,当下邀了他在廊下说话。十七娘见章越在外间许久没回房,便出门来寻,看见叔侄俩在廊间说话笑了笑,便命女使添了两件厚衣,并烫了一壶热酒亲自给二人端来。

    三人在廊下坐着看着月色,披厚衣依着炭炉喝些小酒。

    自黄履走后,章越时常有些寂寞,幸亏章丘与妻子都是可以解语的。

    章丘道:“三叔,如今坊间都在议论官家晕眩病倒之事,听说连话都不能说了。”

    章越点点头道:“此事是真的,但你莫要与外人道之。”

    章越也揣测过,官家这一次病的不同寻常。普通晕眩可能与高血压有关,至于不能言语,可能是中风。

    如今听宫里说传闻赤脚大仙转世的官家居然也怕起冷来,在宫中开炉取暖。

    章丘道:“那么皇子呢?”

    章越心底一凛言道:“你问皇子作什么?”

    章丘道:“我听闻皇子在皇宫生活甚是苦闷,连昔日府邸同宗都不能通问,故而好奇。”

    十七娘在旁笑了笑,给二人添酒,这时陈妈妈上街买来鸡鸭作下酒菜。

    “你倒是消息灵通。”章越笑道。

    章丘见章越没怪自己多问,继续道:“我还听说内侍省都知任守忠一直刻薄皇子,甚至还听闻宫里一位宫女有孕。”

    章越听了觉得章丘知道官家病重的事也罢了,毕竟满城百姓都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但是任守忠之事以及宫女有孕的事,别说普通百姓,就算是一般大臣也不清楚。

    甚至章越这样频繁出入宫中的官员也只是听了大概,确切的消息还是欧阳修告诉自己的。

    十七娘问道:“阿溪你是从哪得知的?”

    章丘忙道:“是国子监里同窗闲言就是。”

    章越道:“这些话我本不愿你打听,但如今你也有担当了,我不妨与你说,期间有些真有些假,但皇子在宫中处境确实不好。”

    章丘道:“我只是想皇子本当继承宝位,若此番宫女有孕若是生下皇子,岂非又要被废。若是官家有什么不测,那么大臣们是立肚子里的孩儿,还是皇子呢?”

    “似这般整日在宫里担惊受怕也没意思,倒不如作个普通老百姓。”

    章越笑了笑道:“作官家哪有易的,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那三叔是不是只要作了官家就好了,可以随心所欲?”

    章越闻言失笑道:“哪有这般,你看古往今来作皇帝的难善终的亦是不少,至于作了皇帝,令不出宫中的也大有人在,以为作了官家便呼风唤雨的,不过是小民之语。”

    章丘失声道:“难道作了官家都不快活?”

    “官家与百姓都一样,快活不快活要看是不是合于道。”

    “什么道?”

    章越喝了口酒吟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所谓天性,人也。所谓人心,机也。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章丘听了知道章越说得是皇帝阴符经里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

    章越笑了笑,章丘涉世未深就,认为身居高位的人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若真是如此谏官就不会对着官家吐口水,今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明天却被一个小官弹劾下马。

    宋朝尚且如此,至于宋以前高官显宦朝不保夕还少了,改朝换代之际,天街踏尽公更是比比皆是。

    章越道:“什么是道,我称之为规律。以阴符经而言,执天之道,观天之行就是顺应规律行事,无往不利。顺应天道就是顺应人心,而人心又是变换万端,却又有规律可循。”

    “若天不顺规律而行,星宿都要变换,地不顺规律而行,则猛兽横行,人不顺规律而行,天地皆与你作对。”

    “故而哪怕是官家也要按规律办事,若违反了规律,必遭规律反噬。若你日后步入官场,所谓官大官小也不过势的一等,官大势大些,但最重要还是规律。官场上只论赢家和输家,顺势而为者能胜,逆势而为者则败。你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官家也不过如此。”

    章丘露出大悟的神色道:“那么三叔什么是道呢?也就是规律呢?是不是摈弃物欲,明心体悟。”

    章越道:“规律需在事上练,人中磨也,所谓道不远人是也。”

    “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至于摈弃物欲,为何要摈弃?贪欲,情爱也是道也。譬如山野之人,出世而立,空谈道理,却于世事上毫无一点建树,哪里可称得上掌握规律。”

    章丘听章越的话再度刷新了三观,不由大是佩服。

    聊完天,十七娘与章越一并回房。十七娘道:“溪儿今日问的话,怕是濮王府托他问你的。”

    章越笑道:“我知道。但是无妨,此事我知你知就好,溪儿帮着朋友就由他去。”

    “那宫女怀孕之事如何呢?真的假的。”

    章越道:“有此传闻,说是官家三月前临幸了一叫韩虫儿的私身。当时官家在宫中闲逛,看到一个宫婢井边在打水,而那打水用的绳子上竟然缠绕着一只小龙,故而当夜临幸了此宫女。”

    十七娘疑道:“官家如今这身体?”

    章越道:“可疑之处也在这里,此女早晚不说,非在此时方有传闻有了身孕,官家如今已病的不知人事了。”

    “更可疑是几位中书听闻了寻都知任守忠询问,此人却再三支吾。连请太医诊断是否喜脉,也无从安排。”

    十七娘道:“莫非是要拿此事要挟皇子?”

    这是明白的事,谁都知道皇子曾被退货过一回,如今似惊弓之鸟。

    章越道:“是不是如此,也不得而知,如今你我都谨慎些,告诉娘家人这些日子最好不要出门。”

    十七娘笑道:“官人挂心了,我娘早就吩咐了。”

    次日,章丘与章楶去苏府拜见了苏洵,苏辙之后。二人都拜在苏洵门下,考后自要上门拜会。

    出了门后,章丘便与章楶分别,然后来至一间茶楼。

    茶楼的雅间里,他的好朋友周仲针正在等候,二人一见面。

    周仲针即喜道:“你终于来了。”

    章丘则一脸沮丧地道:“没替你打听出什么来,但三叔说似乎皇子在宫里确实处境不佳。”

    周仲针听了脸上难掩牵挂之色。

    章丘道:“你放心,皇子对你一家既有大恩,无论如何我也会继续在三叔那替你打听的。”

    周仲针感激道:“多谢你了,我眼下六神无主,其实皇子他若不入宫就好了,平平安安当个宗室也好,哪怕官家又如何?”

    章丘道:“是啊,当了官家也没什么好快活的。你不必替皇子忧心太过,毕竟对方皇家的事也不是咱们这样平民百姓能插得上手的。”

    周仲针道:“你为何说官家也没什么好快活的?”

    章丘听了想去章越的话言道:“因为官家再大也大不过道,也需依…依规律办事才行。”

    “什么是规律?”周仲针问道。

    “就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章丘想了想当即章越教自己的话现学现卖与周仲针讲了一番。

    周仲针听了目光一亮,大生佩服之意言道:“说得太有道理了,我虽长你两岁,但万万没有这等见识。”

    章丘笑道:“你误会了,我也是听我三叔说的。”

    周仲针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言道:“先生真是了不得。可惜我只能从他学学书法,不能似你这般常常听他教诲。”

    章丘笑道:“这有什么难处,等此事一了,我与三叔说说便是。”

    周仲针闻言点了点头。

三百八十七章 皇后与宦官

    大内福宁殿,天子寝宫。

    如今官家正在西阁静养。

    而两名医官正与一位白发宦官言官家的病情。

    这位宦官年近古稀,但看去还不过六十岁,不仅甚有精神,而且普通人乍看甚是忠厚老实。

    不过熟悉这名宦官的人,就会知此人不似面上看去的如此,否则就不会坐上内都知之位。

    在大内内都知的地位仅次于都都知,为正六品官,因都都知不常设,故而对方就是内臣第一人。

    此宦官正是任守忠,是内侍任文庆的养子。

    至于他面前两名医官是中书省从民间请来的名医孙兆、单骧。

    孙兆道:“官家得的是风症无疑,在民间当用附子汤,黄麻汤或葛根汤服用,不过这些方子宫里的御医显然已给官家用过了,未得见效。”

    单骧道:“为今之计我们略改一改方子,再为官家起针,看看能否有用,我看还是有三成转圜之机了。”

    任守忠笑道:“两位果真是当世神医。相公荐你们来即是妙手回春,如何处置你们商量着办,办好了,自会有重赏的。”

    二人闻言都是大喜离去商议方子了。任守忠待二人走后,略换上些许哀容向东阁而去。

    曹皇后正在东阁里歇息,容色甚是憔悴。她见任守忠一脸哀色入内,不由慌道:“两位民间的神医也束手无策了吗?”

    任守忠长长叹了口气道:“回禀皇后娘娘,如今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曹皇后抚案长叹一声又重新坐下。

    任守忠忽跪下道:“娘娘臣有罪!”

    曹皇后吃了一惊道:“你也是宫里老人了,怎么动不动就跪地请罪,站起身来慢慢说。你可是因傅尧俞上疏请善待皇子之事。”

    任守忠垂泪道:“是此事,娘娘,老臣已是尽力伺候了,也不知如何就是不能令郡王欢喜,以至于郡王与外人这般道老臣。”

    “老臣卑微之人,被人误会了担什么事,但是令臣子误以为是皇后授意老臣容不下郡王,此真是罪该万死了。”

    曹皇后有些无奈道:“赵曙滔滔也是的,在宫里住那么久了也不知道规矩。你放心我已吩咐了他们不要将话往外传,朝臣们议论过一阵也就散了。”

    “你说官家这病真不好了如何是好?赵曙这孩子可托江山社稷吗?”

    任守忠道:“皇后娘娘,老臣没有家人,又是这把年纪死不足惜,只知道忠心于官家与娘娘。娘娘既问国储之事,老臣还是那句话郡公不如节度。”

    任守忠所言的节度是威德军节度使赵允初。

    他是荆王赵元俨少子。章献太后曾梦到周王玄祐、即悼献太子,托生到荆王宫。而赵允初一出生为收养在宫中,年纪比赵曙略小,但进宫却比他还早。

    官家之前与韩琦所言,收养了两个皇子在宫中,一个是赵曙,另一人便是赵允初了。

    曹皇后叹了口气道:“允初这孩子质朴是质朴,奈何就是…不慧。”

    “当初官家听了你的话,不是让允初入宫觐见么。官家命宫女赐他茶水,允初还憨直道,不用茶,喝白水就好了。”

    “本宫与左右都是大笑,此事你也是见得。官家与允初问答后也甚为失望与我道,允初痴騃,岂足任大事乎?”

    任守忠闻言仍道:“皇后娘娘说得不错,允初是老臣看着他长大,论聪慧或许不如郡公。”

    “但论将官家和娘娘放在心底,谁也是不及他啊!”

    曹皇后闻言一愣,叹了口气道:“你这话不错,允初是个孝顺孩子,奈何官家与相公们都已属意于他,本宫也是无可奈何了。”

    “那个叫韩虫儿的宫女如何?是否还不肯太医诊脉?”

    任守忠道:“还是不肯,一有男子靠近即大呼小叫。”

    “那你也不可相强于她。依你看她是否怀有龙脉?”

    任守忠摇头道:“老臣看得不像,此女多是贪慕富贵,故意使坏。”

    曹皇后听了苦笑道:“这般的富贵又能贪慕了几日,若无龙脉,她敢如此胡言,以后如何处境没想过吗?”

    任守忠道:“总有这般人一辈子没风光过,能贪得一日是一日,且先锦衣玉食供着,有这韩虫儿在,倒可以拿捏着郡公,不怕郡公日后不孝顺娘娘。”

    曹皇后闻言沉默片刻道了一句:“还是不要太过了。”

    “是,老臣知道了,”任守忠抬眼看着曹皇后道:“娘娘,老臣章献太后时便跟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心底只有皇家的事,绝不会作半点对不起娘娘的事。”

    曹皇后道:“本宫晓得,公公是天圣明道时的老臣了。”

    “是啊,娘娘,为何定天圣为年号?天圣就是二人圣。何为年号明道?明就是日与月共明啊!这都是天下百姓的意思,让章献太后与官家共治天下。”

    任守忠走出福宁殿时,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露出复杂之色。

    他曾两度被贬离皇宫,又曾两度回宫,如今他可不想第三度被贬出皇宫了。

    他清楚在这场立储之争中站错了队的后果,他如今已深深得罪了巨鹿郡公赵曙。谷

    他支持的就是官家与韩琦提及纯而不慧的两位养子之一的赵允初。

    但宋朝皇子只要智力稍稍正常的,怎么会用不慧来称呼,所以结论是相当不够聪明。

    不过对于任守忠而言,要的就是一个不聪明的皇子,甚至于皇帝。

    任守忠走至御药院,管勾御药院的宦官任继胜是他心腹。

    “干爹,你老有什么吩咐?”

    任守忠到了此地换下在宫里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孔,依在椅榻上不说话,看上去不怒自威。

    任守忠问道:“皇子这几日如何?”

    任继胜笑道:“都依干爹的吩咐好生伺候的,给些生不了火的湿炭,衣食面上是好的,却也是发霉发臭的。”

    任守忠道:“你们不怕得罪了未来的官家。”

    任继胜笑道:“能不能当官家还是两说,就算当了官家,谁不知道宫里是干爹和皇后说得算。这几日皇子得知有一宫女怀孕之事,如今又得了病,咱们也依着吩咐派太医诊治了,但就是拖着不给药。”

    任守忠道:“从明日起给药,衣食也要周到,以往那些手段不可再使。”

    任继胜惊道:“怎么官家真不行了?”

    任守忠盯了对方一眼,任继胜连忙道:“我知道,干爹吩咐的我这就去办。”

    任守忠道:“若说得罪皇子宫里谁有我得罪的深,当初官家命我办濮王丧事时早就得罪了。”

    原来任守忠在办理濮王丧事时,就凌蔑诸子,其中贪墨了近万贯,仍不满足继续向濮王府压榨。甚至濮王长子赵宗懿坐事免官也因任守忠而起。

    任守忠道:“你不必担心,不过只要皇后与皇子一日不和,咱们就一日倒不了台。”

    “皇后娘娘是没主意的人,我需时时帮着她看着提点着。咱们在宫里伺候人,一定要时时刻刻知道事事唯上,荣华富贵都系于一人。”

    任继胜寻思着问道:“那爹爹是不是又要对谁下手了?”

    任守忠点点头道:“之前建言立储是那些官员?”

    任继胜一一道了。

    司马光!

    任守忠摇了摇头,此人不好惹。

    范镇!王陶!

    任守忠听了眉头一皱。

    等听到章越的名字时,任守忠道:“慢着。”

    任继胜低声问道:“干爹你要动状元公?此人怕也是不好惹,而且年纪轻,日后前程长远着。”

    任守忠道:“我知道,不过此人为官日子短,没什么根基,寒门出身,同年也没有得力的。”

    “之前倚仗着官家的恩典,一路中了状元,制科三等,还为经筵官。若官家在时,我肯定不敢如何,还要对他恭恭敬敬的,如今官家病重了,他也就失了势了。”

    任继胜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任守忠伸手一止:“慢着,察清楚了,他的妻子倒似出身名门,似与欧阳永叔还有瓜葛。”

    任继胜道:“我这就去察,把他底细摸清楚。”

    任守忠点点头道:“察清楚了,再看看他还与什么人结仇。这帮文臣如今闹得太厉害了,咱们需按下去几个。”

    “全凭爹爹主张。”

    任守忠不由想起章献太后临朝,那时太后垂帘听政,用他们这些宦官来驾驭文臣。

    那时候文臣还不得仰仗巴结他们这些宦官。到了官家亲政后重用文臣,他们这些宦官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至于打压文臣也是他一贯的伎俩。

    韩琦曾作了一首诗,轻云阁雨迎天仗,寒色留春入寿杯。二十年前曾侍宴,台司今日喜重陪。

    任守忠将此诗献给官家言是讥讽陛下游宴太繁,官家听了没有责怪韩琦,也没有处罚任守忠,反而将任守忠升为了内都知。

    处置几个建储的大臣,如此曹皇后便更倚仗他了。

    即便不能推赵允初继位,但只要曹皇后与新官家并尊,那么他们这些宦官重回章献太后之时的风光,还是可以的。

    至于他不动手,文官也不会放过他。司马光王陶屡次以不点名批评的方式上疏“宦官诱惑圣聪、沮坏美政,才致使宗实畏祸不敢接旨”。

    此举是要置他任守忠于死地啊,索性翻脸了。

三百八十八章 圈套

    这日。

    章越正在礼院轮值。

    平日章越四日轮值一日,没有轮值每日也要来签押,若是宫里没事,便与吕夏卿在礼院喝茶。

    章越正在坐堂,突然宫里来人传唤,称是经筵所有事,请章越入宫一趟。

    章越没有多想,如今官家病倒了,韩琦交待他们这些侍从官都要谨慎着些,随时接令入宫。

    章越扫了对方一眼问道:“怎么看你眼生的很,平日没在经筵所当差么?”

    对方笑道:“小人平日在御药院当差,前几日才转至经筵所。”

    章越听了笑道:“原来是在御药院当差,为何委屈至经筵所呢?”

    章越本是随便一问,也没指着对方回答。对方言道:“小人恶了上面,故被打发至此。”

    章越略有所思点点头道:“我记得御药院是任公公主事吧。”

    对方神情微微异样,然后忙笑道:“正是如此,哎呀,难怪宫里都说章大官真是平易近人,没半点架子,果真不假,换其他大官哪肯如此与小人说这些话,连正眼也不瞧一眼。”

    章越有个习惯,常与宫里人聊天,不拘对方出身,哪怕是扫洒之人也不例外。

    这是章越性格使然,同时向电视里老一辈革命工作者学的,在任何地方都要与群众打成一片。

    读书人常清高,常少了人情味,这是混职场的大忌。

    听了对方奉承,章越自是高兴与堂吏交待了几句公事,大多衙门都是如此并没什么难事,下面吏人也是熟手,就算章越当值离院也是照常办公。

    章越走出了官衙吩咐张恭套车,又对一名下人道:“今日出门甚冷,你回府让唐九亲自送件冬衣到宣德门等我。”

    对方面微有难色,章越看向对方道:“不会误了你的差事吧。”

    对方干笑道:“章大官,我怕久候不好。”

    章越笑道:“也是,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对方道:“小人姓徐,贱名泰吉。”

    章越点点头道:“好。”

    当即章越上了马车,内宦徐泰吉见王恭孔武有力的样子,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这一幕被章越看在眼底。

    马车至宣德门外下车。

    车旁徐泰吉道:“去东偏口。”

    章越问道:“为何不走西偏口?”

    徐泰吉笑道:“大官忘了,今日去经筵所自是从东偏口近些。”

    经筵所的英迩阁在崇政殿在皇宫靠东,不过章越以往入宫侍经筵都往西偏口走,先去政事堂拜见中书,再去崇政殿。

    章越笑道:“我倒是失察了。不过我吩咐人拿着冬衣在西偏口等了,先去此处拿衣裳吧。”

    徐泰吉不敢有违,当即随章越至西偏口。

    章越来至西偏口却见这道出入宫门却关闭了。

    西偏口人多,往往都是官员出入此地至政事堂向宰相奏事,至于宰执还可坐着车马从此穿过宣德门后下车,但今日却关了门。

    这时唐九正好拿了冬衣在门外等候,章越与他使了个眼色。

    马车又至东偏门。

    之所以称偏门,因为此处不正对朝南,章越但见一排守门的皇城卒皆手持骨朵,候立在门旁。

    章越走入东偏门后,却有一名皇城卒出面道:“官员宫里不许带随从。”

    唐九道:“我等都是傔从,并非普通随人。再说以往我等多次出入宫中,并无不许傔从入内的规矩。”谷

    皇城卒道:“哪来的以往规矩,如今宫中有事,约束门禁,自是不许。”

    徐泰吉陪笑道:“章大官确有这么一说,如今不比平常。”

    章越点点道:“也罢,唐九,张恭你们先回去。”

    徐泰吉与皇城卒都是露出释然之色。

    “章大官这边请!”

    眼前是高高的宫墙,深宫大院,章越点了点头走了几步,突而停下脚步忙道:“坏了,我有劄子落在车上,我回去取便是。”

    章越走得飞快,徐泰吉色变追了几步道:“章大官此时入宫已迟,不如让旁人去取吧。”

    章越道:“此事关朝廷机密,哪容人旁观。”

    说完章越更加快了脚步。

    左右皇城卒欲拦,但唐九,张恭二人岂是好相与的,当即拦在前面。唐九张恭都是孔武有力之人,又是多年习武,尽管皇城卒人多,却被二人一并推搡开来。

    在众人急呼中,章越扶着官帽仓皇急出东偏门上了马车,见张恭唐九跟来便连呼驾车。

    于是在一群人追赶中,章越方才离了宫门。歇息片刻后,章越见无人追来定了定神。

    唐九张恭齐问:“老爷怎么办?”

    章越道:“去西偏门。”

    当即章越至西偏门,等门开后与几名入政事堂奏事的官员,带着唐九张恭一并前往政事堂。

    章越没有直接找韩琦,而是寻了欧阳修。欧阳修听了疑道:“竟有此事?”

    “哪有宫人如此胆大,安敢拦截侍从官。意欲何为?”欧阳修有些不信。

    “宫里确实不曾下令不许傔从入宫,但是会不会是皇城司传错了消息?”

    章越道:“去经筵所,御药院找一个名为徐泰吉的宦官便知真相。”

    欧阳修想了想道:“你随我来见韩公。”

    欧阳修将此事禀告韩琦,曾公亮后,二人都是一副将信将疑。

    “引入宫中,掳走侍从官,此事太过于蹊跷。”

    “不过今日经筵所确实无安排章学士入值。”曾公亮言道。

    章越闻言哪有怀疑,对上首的韩琦道:“还请韩公主持公道。”

    韩琦抚须道:“立即去经筵所,御药院问问,是否有个人叫徐泰吉?再去皇城司问问今日值门官是何人?一并叫至政事堂来!”

    韩琦对章越道:“你先在旁等候。”

    说完章越退至门边坐下,韩琦,曾公亮继续议事,过了半个时臣陆续来人禀告。

    “启禀相公,经筵所,御药院皆无徐泰吉此人。”

    “启禀相公,东偏门的值门官刚回老家奔丧了。”

    韩琦拍案怒道:“国将大变,总有这些妖魔鬼怪四处横行。”

    章越心底也是后怕,若非自己反应快,恐怕入了东偏门后,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了。

    杀了自己断是不会,但挨一顿拳脚或折辱一番是免不了的。

    韩琦此刻震怒是真的,此事与内侍省相关,此举分明不把他这堂堂宰相放在眼底。

    见韩琦满脸怒色,曾公亮,欧阳修道:“韩公息怒。”

三百八十九章 仁君

    众人都看韩琦如此震怒,曾公亮道:“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是不是等过了如今再议。以免因小事而废大体。”

    韩琦闻言不由踌躇。

    章越见韩琦如此心知,韩琦难以替自己出头。

    倒不是因为别的,本来自己身为文臣与内宦冲突,作为文官之首的韩琦必须出面替自己出头,否则他宰相的颜面荡然无存,不仅自己,是个文官都可以戳他韩琦的脊梁骨骂。

    但如今宫里的事千头万绪,官家又病重,哪件事都比不上这事重要。要处罚官宦一定要官家答允,而在这时候韩琦如何敢因这件事打扰官家。

    也正因为如此,为难自己的官宦也就这般有恃无恐!趁着官家如此不省人事,便为非作歹。

    这时一名内侍道:“皇上醒转,传召几位相公!”

    韩琦等人大喜,即从自己面前经过从政事堂离去。

    章越明白自己的事,是要暂时搁置了。

    韩琦走到一半,突停下脚步对章越道:“度之,你既在此,随我等往福宁殿。”

    “是。”

    章越应了一声,当即随三位中书一并前往官家寝宫。

    福宁殿外立着上百名宫女太监服侍着,章越看三位中书进入大殿西阁后,自己则立在了阁外。

    章越等了片刻,但见一名慈眉善目的年老官宦走至自己身旁,笑着向自己点了点头。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亦是笑着点头。

    年老宦官与章越并肩而立,对方看去甚是谦和圆融。

    “学士既到了此,何不进去?”

    章越笑道:“官家与宰相议事,我在外守着就好了。”

    “难为学士如此年纪就这般谨慎。咱家在宫里许久没见这么知进退的。”

    章越道:“这夸奖是当不起,任都知!”

    对方讶道:“你识得咱家。”

    章越笑道:“虽未曾蒙面,但闻名久已。”

    任守忠重新审视章越道:“你早识得咱家,咱家倒是第一次识得章学士。”

    章越向对方施礼,然后道:“任都知,在下昨日伤风,喉咙不适,少陪!”

    任守忠丝毫不动怒,笑着点点头。

    章越站到了阁门下沿的台阶上,远离了任守忠。

    等了一刻钟,韩琦,欧阳修,曾公亮三人已是离出了西阁。

    韩琦看见章越站在阁外,任守忠站在阶前略有所思。

    任守忠则十分热情地道:“韩公,官家龙体康复,这多亏了中书荐来的两位民间神医妙手回春啊。”

    韩琦则淡淡地道:“官家龙体康复才是要紧,所幸官家昨日经施针后,如今已是能坐起身子,方才还与我道要主持此番殿试呢。”

    任守忠喜道:“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片刻后内侍传道:“宣内内都知任守忠,崇政殿说书章越觐见!”谷

    任守忠看了韩琦一眼,再看阁内笑道:“多谢韩公了。”

    “彼此彼此。”韩琦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章越与任守忠二人进入西阁。

    但见帷帘之内,官家半靠在迎枕上,被褥皆是素色,而宫里器物都是半新不旧的样子。一旁还坐着一名妇人,猜过去应该是曹皇后。

    官家与曹皇后说了几句,曹皇后对帘外的任守忠道:“守忠,官家问你,汉末时有十常侍,本朝如今也要出了吗?”

    任守忠慌道:“官家,老臣不知什么意思?”

    曹皇后道:“要欲援立昏弱以徼大利,这唐末宦官为之之事本朝断不可重演,这几日陛下在病中,你与皇后言语,皇后都告诉我了。陛下与皇后知你从小看着允让长大,与他情同叔侄,故而别无二心,否则早就将你贬出宫去了。”

    “如今陛下的身子不好,尔更须与外朝大臣们和睦,辅佐皇后,处理好内宫之事,今日章学士在此便是见证。”

    任守忠道:“老臣谨遵官家之命。老臣若有私心,决计死无葬身之地。”

    “章学士!”

    章越道:“臣在!”

    曹皇后道:“陛下要你今日耳闻此事既是见证,你先不必与任何人交代,但若他日任守忠有任何不轨之事,你便将今日的话道出。陛下知道你入宫遇了惊险,稍后会让任守忠就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任守忠闻言颤栗。

    章越暗爽,韩琦果真叫此事禀知官家了。

    这小报告打得漂亮啊!

    这时候任守忠哭道:“陛下,老臣得罪,应被放逐出宫门,但思及老臣累守章献太后,陛下与皇后之恩,故而拼死报答至今日。老臣被贬实不足惜,只是求能再侍奉陛下皇后几日,如此死而无憾了。”

    章越但闻帐内官家长叹一声,曹皇后与官家言语了几句道:“陛下没有逐你出宫的意思,但你需小心侍奉皇后,不可再有援立允初之心。”

    顿了顿曹皇后又道:“你先退下,陛下与章学士还有几句话要说。”

    任守忠闻言不甘离去。

    帐内曹皇后道:“陛下问你,你今日可受了惊吓?”

    章越感动地道:“劳陛下动问微臣贱事,臣今日所幸腿脚利索,未被拿住。”

    曹皇后闻言点了点头:“陛下说了,他知此事是任守忠为之,皆因你建储之时言之,你当时为社稷直言,全无私心,但是却因此得罪了此人。”

    “你是直臣纯臣,但也是孤臣,除了陛下无人可护得你,如今陛下斥责了任守忠只能护得你一时,却护不得一世。陛下这些年以宽治国,以仁事人,将左右亲近的人都惯得坏了。于治国朕已是尽力了,但才具只是如此,在位四十多年,朕的子民一直没有过上好日子!”

    章越见得御塌之上的官家似幽幽一叹,似对他的这个国家陷入了一等无奈之中。

    章越忙道:“陛下之宽仁远迈千古帝王,陛下之节俭亦可垂范后世君王,此二者子子孙孙们都会记在心底。”

    一个宽仁,一个节俭,这位君王已胜过许多帝王,何况是二者兼备。

    章越说完却见听得床榻上的官家却悠悠地道。

    “可惜朕还是少了治平天下!”

    “章卿,这一日朕怕是看不到了,你要替朕看一看!若有这一日,子孙告庙的时候,不要忘了念给朕听。”

    章越听得官家似对自己说话,又似喃喃自语。一旁的曹皇后抹泪道:“陛下累了,还请歇一歇吧!”

    说完曹皇后朝帘外的章越挥了挥手,章越躬身行礼面对着官家向后退了几步,而后掩面退出了西阁。

三百九十章 改变

    章越离了寝宫,方才官家言语一番一直在他脑海之中。

    官家用孤臣,寒士,故而一路所提拔的官员如包拯,杨畋等等,都是不结党不营私,为官清廉,且刚正不阿。

    确实他们在朝时候很风光,但他们风光的来由,在于权力是官家所直接授受。

    官家亲政后,他们确实风光无量,这一点包括章越在内。他进士第一,制科三等,先馆职后经筵这都是官家越份之提拔。

    这就是孤臣,权力直接来自皇权,此外没有半点借力之处。官家权力大,他们也风光。

    但若官家不在了,那么寒臣孤臣呢?

    今日任守忠之事,令章越想到了自己。

    这事并非没有前例,王安石在熙宁六年被召入宫,进宣德门时结果遭到宦官与守门皇城司殴打他的驭马和随从。

    当时王安石身为堂堂宰执也是遭到如此,此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宋神宗都无法为王安石主持公道!王安石最后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这就好似,你在职场上与同事有了冲突,明明是他理亏,但身为领导却无法为你出头,只能叫你忍耐。

    官家如此虽严斥了任守忠,但是却不会动他。因为他要用任守忠来制着韩琦等,这是任守忠在官家面前‘莫须有’般诋毁韩琦,反升为内都知的原因。

    因为上位者的眼中永远只有平衡二字,他是不会舍弃自己利益的。

    章越想到这里,先回到了政事堂,但见两名名医孙兆,单骧正在堂上。

    韩琦对他们道:“你们二人此番有功,真可谓替我与几位宰执都长了颜面。”

    二人皆道:“相公谬赞了,全仰仗官家洪福。”

    曾公亮道:“官家自是吉人天相,但之前医官宋安道等屡屡进药而未验,但两位先生一至则妙手回春,可知造化还在人谋。”

    韩琦道:“我已保奏孙先生加官为殿中丞,单先生加官为中都令,不日特诏与敕命告身即一并下达。”

    二人对视一眼,一人辞道:“此番宫中已有不少赏赐,又何况加官,再说我们二人为医治官家已是封官过了。”

    韩琦先封了孙兆为郓州观察推官,单骧为邠州司户参军,这叫有了编制才能给天子治病,所谓的持证上岗。否则就是蒙古大夫了。

    孙兆,单骧又辞了几句,韩琦之意甚坚决,二人推脱了一阵,甚是无奈唯有接受。

    孙兆,单骧二人走后,曾公亮笑道:“如此二人敢不尽力医治官家?”

    欧阳修道:“方才说到医官宋安道,如今为皇城使,此人是任守忠之心腹。既给孙兆,单骧加官,则当给宋安道问罪,问验药无方之罪!”

    “正是如此。”

    几位宰执言语也不避章越。

    韩琦看向章越道:“官家最后召可有什么话?”

    章越稍稍犹豫,然后言道:“官家没说大事。”

    章越说完,几位宰执都看着章越一眼。

    章越身为官家近臣,绝不可泄露与天子谈话内容。若将皇帝的话外传,这叫漏泄禁中语。

    在汉朝漏泄禁中语是大罪,夏侯胜有次将汉宣帝的话泄露,被汉宣帝斥责,他巧辩说是陛下的话说得好,我才转告给别人。

    汉元帝时张博,京房泄露禁中语,一个被斩首,一个被弃市。

    到了唐朝一直如此。在职场领导与你吩咐事情,你转头就将此事告诉给别人,也是乃大忌。

    章越如今是经筵官,宰相是可以问,但侍臣可以不答。

    韩琦道:“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则失君,章学士果真谨慎。”

    曾公亮道:“要调动皇城司与御药司,宫里也唯有任守忠一人。此番度之之事,八成是任守忠所为。章学士,如今也算韩公为你出了一口恶气了。”

    曾公亮提醒章越,别忘了今日是谁与你出头的。

    一旁欧阳修神色有几分无地自容,韩琦也是看在章越是他欧阳修的人份上才出头的。

    章越看向韩琦道:“韩公……”

    韩琦自负言道:“此份内之事,毋庸称谢。”

    章越道:“……韩公有一事,下官想斗胆进言。”

    韩琦看向章越道:“不妨直言。”

    章越道:“给孙,单两位名医加官,予宋安道问罪,固然妙手。但若是万一官家病情有所反复,那么则被人拿来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韩琦看向章越道:“晓得了。”

    章越看韩琦并未将自己言语放在心上,心中默叹了一口气。

    章越道:“冒昧进言,下官告退。”

    章越终于出了宫门,宫门外张恭与唐九都在等候,章越与她们吩咐道:“不许将今日此事告诉夫人。”

    章越要把今日事复盘一番,准备寻了一间脚店坐下小酌几杯。章越也未换下官服,路旁一间脚店的店家见是官员,立即出门殷情地接待了。

    不过章越入内后却有些后悔,脚店太小没什么下酒菜。

    章越给了一贯钱予门外蹲着的厮波,让他到就近的酒楼买几样菜来。

    还有歌女欲来打酒坐,也给章越推了。他坐在台前对着曲巷自斟自饮了一番。

    想到今日朝堂之事,不是说韩琦如何?

    只是觉得自己似一个棋子罢了。韩琦与任守忠两军对垒,自己似一个身不由己的卒子只能埋头向前拱。

    就似孙,单两个名医,他们也知官家这病情没真正好转,这官加不得,但韩琦还是给他们加了。

    这样的感觉真的不太好。谷

    作一个孤臣真的好吗?

    想到官家一路荐拔自己,确实让自己吃尽了孤臣的红利,可如今是要变一变了。

    章越想到这里,又是一口酒下肚。

    这时听得旁边有人道:“大官人行行好,买了我这炭吧!”

    章越看去原来是个**岁的孩童,正拿着一筐的炭渴求自己买了他的炭。

    “怎地卖不出?”章越问道。

    少年道:“今日天暖,炭卖不出。爹爹病了,还有个弟弟要照顾,我炭卖不出一家人就没饭吃。”

    章越道:“也是个可怜人儿。”

    说完章越正欲掏钱。

    店家道:“大官人小心,汴京里这样的人很多,都是编些凄惨身世来博人同情的,你这钱有一大半要给他后面的人牙子。”

    那孩童闻言涨红了脸道了一句:“我不是。”

    “去去,哪里来的孩童,到我这店铺里捣乱,小心我让开封府抓你。”

    孩童被店家要被推搡出门,却见这孩童使劲挣脱了店家来至章越面前磕头,一面磕头一面道:“大官人,我说得不是假话,我一家人真的要饿死了。”

    店家返身欲抓拿这孩童,章越拦道:“不必了。”

    章越拿出钱来塞入孩童的手中道:“你收下便是。”

    “不,不用这么多。”

    章越笑道:“不妨事的!”

    孩童看着章越道:“大官人,此恩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章越失笑,然后沉下脸道:“报答,你怎么报答?不要空口说白话。我赠钱给你,不过是一时动恻隐之心,不用你来报答!”

    那孩童涨红了脸。

    这时候厮波正好将酒菜买来。

    章越指了指一旁的桌位道:“我看你也饿了,你若欲报答我,就陪我吃酒。”

    “我不会吃酒。”

    章越失笑道:“吃菜也行。”

    孩童抹了一把泪水,抱拳言道:“谢恩公。”

    章越道:“谢什么谢,我不喜婆婆妈妈的人!”

    章越与对方坐在一起吃饭。章越从留意这孩童起,即知对方举止有礼有节,不是普通人家教出来的模样。

    但见这孩童虽是饿极,但吃东西仍有分寸。至于张恭,唐九则另坐一桌,也是吃喝起来。

    吃了一半,章越问道:“说罢,你家里遇到什么难处了?”

    这孩童放下筷子,认真道:“回禀恩公,我爹是来京侯官的……”

    章越问道:“哦?是文臣,还是武臣?”

    孩童道:“是武臣。”

    “既是武臣,为何落得这般田地?”

    孩童道:“我爹无钱贿赂那些贪官污吏,故而一直得不缺,在京师足足逗留了三年……”

    章越闻言也是摇了摇头。

    孩童道:“我爹爹盘缠用尽,变卖了一行随身之物,却一直得不了官。如今又害了病……故而我这才迫不得已出来卖炭,大官人放心,你的炭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章越闻言看向这孩童道:“你真是要卖炭给我的?”

    孩童一愣。

    “你不说我就走了,咱们就此别过。”

    孩童忙道:“恩公容禀,我确实起意是卖炭,后见你穿着官服,心想是一名官员,或许真能帮得上我爹,故而存了……心思。”

    章越笑了笑道:“这就是了。”

    章越对唐九道:“你去家里取一百贯,再随这孩童去他家中一趟,若是情况属实就将钱给他。”

    唐九闻言摸了唇旁的酒渍当即动身。

    孩童已是愣在了原地,章越看了他一眼道:“想什么,吃菜。”

    “这般容易,恩公也不多问问?”

    章越失笑道:“问什么?”

    “敢问恩公名讳?”

    章越道:“姓章名越。”

    “原来状元公!”孩童又惊又喜,“我父亲名讳是……”

    章越摆了摆手道:“不用与我说。”

    不久已是日暮,唐九到了脚店。

    章越吩咐唐九跟这孩童出门,自己则与张恭回府了。

三百九十一章 有人得意,有人失意

    二月省试放榜。

    章越与郭林,章丘一并坐着马车前往礼部贡院看榜,而章实于氏坐另一辆马车同去。

    这时贡院还未张榜,无数人都涌至榜单前去,争着一个好位子。

    章实于氏二人也是心情焦急,自己先是挤开了旁人在榜单下占得一个角落等候放榜。

    章越在马车旁等候,身旁则是郭林,郭林不愿看榜,故陪着章越说话,至于章丘则是紧张地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消息。

    章越与郭林聊了两句,却见一人走来,对方对章越拱手道:“见过状元公!”

    章越笑道:“原来是冲元兄!”

    原来对方是许将,章越与他在制举之前相熟。对方文章才学都一等一的,章越不敢因对方是布衣而看轻,自那以后二人定了交往。

    许将常至章越府上谈及文章及朝堂之事。

    今日张榜许将作为本科考生,也是来看榜的。

    许将笑道:“状元公,何故在此看榜啊?”

    章越笑道:“舍侄与吾师兄今科大比,故而与他们一并到贡院来!”

    许将知郭林的才华道:“郭兄学问踏实,必是高中!”

    郭林谦虚地道:“不敢当,许兄文章才华才是当世一品,实有沂公(王曾)当年之词气。”

    章越笑了笑师兄也会奉承人了,王曾科举连中三元,还官至宰相,属于读书做官都很牛的人。而且他一手文章更是好,好的什么地步?在范仲淹以前,他的赋文都是可以拿来科举范文。

    当时考生都是照着王曾的诗赋来作科举文章,由此可知许将的文章牛到了什么地步。

    三人正在聊天,正好一旁走来一名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向许将行礼道:“冲元兄也来看榜吗?”

    许将笑道:“是元长啊,你怎也在此处?”

    对方道:“一位族亲今科放榜,我也来凑凑热闹。”

    许将笑道:“来,我与你引荐,这位是章状元,这位是他的同乡郭师兄!”

    对方听了又惊又喜对章越道:“请恕在下眼拙,不识尊驾在此,哦,郭师兄幸会。”

    章越笑道:“这位仁兄真可谓相貌堂堂,他日非池中之物。”

    对方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蔡京,草字元长,乃兴化军人士,久仰状元公文章才学,方才无状之处还望海涵。”

    蔡……京?

    章越感觉自己嘴唇有些发抖,你妹,自己这啥运气,自动吸附奸臣的被动属性又发动了吗?

    一旁郭林问道:“元长是兴化军人士,怎会在京中?”

    蔡京向郭林友好的一笑,自动解释道:“好教郭兄晓得,家父讳准,是景佑元年的进士,与蔡计相乃是族亲,在下与舍弟十三岁便随父来至京师在计相家中读书至今。”

    章越想起来,自己当初去蔡襄府上时听闻有两个族亲在他家中读书,原来正是蔡卞蔡京两兄弟。

    要放榜了放榜了!

    但听外头传来声音,无数人都翘首以待,蔡京对章越道:“不知郭师兄名讳籍贯,我已是花了钱雇得京中几个破落户在榜前看榜,等闲无人敢于他们相争。”

    “等得了消息便传出,如此也免拥挤之苦。”

    章越道:“元长办事真是周到。”

    当即章越将郭林与章丘的名字籍贯告诉了蔡京,对方得讯后立即告知里面的人。

    张榜后,所有人都往榜单前挤,独章越等人甚是悠闲。

    蔡京在一旁陪着说话。蔡京这人也很有本事,无论章越说什么话,他都能接住,若章越神色稍稍有些不耐烦,他即闭嘴站在一旁。

    这时候已有人报信予蔡京,蔡京上前与章越,郭林,许将笑着道:“郭师兄,冲元兄皆是榜上有名了,冲元兄还是高中第七人,在下在此先恭贺了!”

    一旁郭林愣在原处,许将则仰天长笑一声。

    “恭贺冲元了。”

    章越向许将道贺后拍了拍郭林的肩膀,又向蔡京问道:“可见得舍侄呢?”

    蔡京道:“暂未在榜上寻到,或是看走了眼。”

    马车上的章丘寂静无声。

    章越点点头道:“甚好,多谢元长了。”

    蔡京知章越与郭林还有话说,当即道:“在下要去族亲那报榜,先告辞了一步,再次恭贺冲元兄与郭兄。”

    蔡京离去后,许将也与章越辞别,他此番高中,不少相熟的人与他道贺。

    章越则与郭林留在原地。

    “师兄!”谷

    “师弟,方才是说我中了么?”

    章越道:“是啊,恭贺师兄。”

    郭林摇了摇头道:“不,我怎么能中了?我……我……”

    “师兄,你苦尽甘来了。”

    郭林摇头道:“不成,一定是错了,我定要禀明考官,我怎么会中了呢?”

    “师兄,师兄!”章越道,“这不是你一直渴求之事,怎么如今梦想成真,反却是不信了呢?”

    郭林看着章越道:“我过得太不容易了,以至于有一点点好,我都觉得不是我的,师弟你晓得么?我觉得不配。”

    郭林渐渐泪流满面,依在马车旁抱头痛哭……

    “师父师娘你们看到了吗?”章越仰起头。

    去年郭师兄的父母都在家乡病逝,其妻大字不识却托人代为写信给章越,让自己帮着瞒着郭林,不要告诉他真相,让郭林安心赴考。

    章越本一直要接师嫂带着郭林的儿子来京过好日子,但师嫂却道自己要替郭师兄尽人子的孝道,为郭学究师娘守丧三年。得知此事章越不由对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女子肃然起敬。

    章越如今再看着马车旁痛哭的郭林,亦是感慨万千。

    章越坐在一旁对唐九道:“去脚店多买几壶酒水来!”

    唐九应着声便去了。

    章越看着此刻榜单,无数人的悲欢也在上演,有人登上巅峰,有人则陷入万丈深渊!

    这一科的省试考官是范镇,王安石,司马光三人。

    章丘落榜,章越自要为打听清楚,原来范镇,王安石,司马光对章丘的文章没有异议,相反还甚为赞赏,本要排一个不错的名次。

    之后揭名一看章丘的年纪才十四岁,三名考官觉得章丘实在太过年轻,本朝没有如此年轻进士的先例,最后没有录取。

    章越听着才释然,不过此事并没有完。

    考后数日,主考官范镇下帖请章丘登门一趟。

    章越知道后亲自带着章丘去范镇府上。

    原来范镇闻之章丘是自己的姻亲后,便动了见他一面的念头。见面之时,范镇显露出对章丘的赏识,并当场解了自己的腰带赠之。然后范镇对章越言道:“此子前途宏远哉,你需好生栽培,你章家说不准能出第三个状元!”

    章越当然是大喜,当场顺势让章丘拜入范镇门下。

    范镇对章丘自也是有爱才之念,同乡好友苏洵当初即在他面前多次称赞章丘的才华,又兼之章越与章丘与族侄孙范祖禹同为国子监的同窗好友。

    当即范镇便收下了章丘这个学生,并亲自教导。章丘因拜在了范镇门下,顿时落第的失意情绪消减不少。

    同时范祖禹这一科也是高中,章越自也是给这位昔日老友送上了丰厚的贺礼。

    除了章丘,章越最高兴的就是郭林上榜了。

    郭林及第之日,自是喜极而泣。郭林读得本是明经科,但因明经科已取消,他这一次考得是九经科。

    他正好为司马光所赏识,因为范祖禹是司马光的门下弟子。范祖禹去拜见司马光时正好拉上了郭林,结果对方一见之下便极为欣赏郭林踏实厚重的性子,留在舍下长谈后。司马光亲自送出门对郭林言道:“若我有女,定以汝为婿也!”

    章越从旁人口中得知司马光对郭林的评价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司马光如今可谓是如日中天,这建储头功落在他身上自是不用说了。至于什么考官不许考生结交,开玩笑,你能用这么龌蹉的想法来揣度司马光这样的道德完人么?

    当然章越也很忙,自贡院见到蔡京后。

    蔡襄便主动出面写了一封信给章越,说自己这个族侄蔡京十分仰慕他的才华,若章越有空闲不知可否指点则个。

    章越一听直如全身掉入了冰窖。

    这还粘上了?

    章越心想还是老办法回信给蔡襄说,你是尊长,自己怎能为你族侄的老师呢?而且自己年纪也不过虚长蔡京三岁而已,相互为友,切磋切磋倒是可以。

    有了这句话,蔡京时常上门来拜访。

    蔡京很懂礼数,每次上门对每个人都礼敬有加,而且说话又好听,能办事。有次章实遇到什么难办事给他听了出去,蔡京过几日就给他办妥了。

    故而章实一家对蔡京很是喜爱,但章越却是更头疼了。

    到了三月殿试。

    本是身子不好的官家,亲临延和殿主持了殿试。

    官家点了章越的同乡旧友许将为状元,范祖禹入了进士甲科,但郭林殿试名次不理想,未得九经及第,只是得九经出身。

    九经及第可直接授官,待遇等于进士甲科第六人一下,至于九经出身要么出为诸州长史,文学,要么守选。

    但无论如何说,郭林已有了官身,司马光让郭林先耕耘苦学,等守选一年后再荐他为官。

    有司马光这样的大佬为郭林保驾护航,章越自是十分放心。

三百九十二章 急变

    进入了三月,官家病情恢复似差不多。

    众官员们倒有些习以为常了。

    至和年间时,官家病倒时,群臣上下无主,甚至开封府知府王素进宫禀告禁军有政变的意图。

    之后官家数度病倒,大臣们皆有了准备,宫里宫外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到了这一次官家病倒,因确立了皇子的缘故,加之有了韩琦这般强势宰相,文武百官不如以往般六神无主了。

    官家终于又康复,还主持了嘉祐八年的科举,钦点了许将为进士第一人。

    唱名后韩琦率众宰执往东上閤门上拜表恭喜官家龙体康复。

    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许将登门向章越请教期集之事,章越明白许将这等寒门状元的难处,当即借了他五百贯让他好好筹备,还将同榜及第的范祖禹,沈括介绍给许将,让二人入期集所帮许将的忙。

    范祖禹是进士甲科入期集所自毫无问题,但沈括却差了一些,他是第五甲是‘相甲’,但这个名次一般入不了期集所。何况沈括还颇为木讷少语。

    但谁叫沈遘是章越的主考官,他出知杭州前去信给章越托他照顾‘族叔’沈括。故而沈括考中后,章越便替他安排了。

    却说沈遘治杭州时很有政绩,打压豪强,收拢士心。沈遘经常给章越来信,来信也就算了,信末总要问一句黄履的状况。

    章越有些纳闷,沈遘到底啥意思啊?但章越还是在信里告诉沈遘,黄履已是从福建老家启程返回汴京了。

    除了许将,范祖禹,沈括,嘉祐八年进士等于也给章越扩充了一次人脉圈。许将也请了进士第二名陈轩登门至章府拜访,陈轩是建阳人士,也算章越老乡。

    陈轩还有一番恩典,进士唱名后要赐衣。陈轩的绿袍不合身,官家便亲解黄衣赐之。陈轩在章越面前谈及此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还有一人名为吕陶,此吕陶非彼吕陶,他是吕夏卿兄长吕乔卿之子,与吕惠卿也是堂叔侄的关系。吕陶及第后,便被吕夏卿,吕惠卿领到章府认门。

    还有关景晖,曾巩的妹夫……等等等。

    不过最受章府上下好评的依旧是蔡京。蔡京并未携什么厚礼,后来多是空手上门以蹭饭居多。但蔡京胜在说话好听,有什么小事都顺手你办了,或有什么难事找他商量都能给你妥帖的方案。

    随便说一句,蔡京的弟弟蔡卞如今正拜在王安石门下。

    三月二十九,章越如平常入侍经筵所。

    这些日子官家病情已是好转,行走之际,众官员们步入皇城时,也没有前些日子的凝重。

    章越这日轮到在秘阁值宿。

    每逢秘阁轮值时,章越总要带不少吃食与老吏一并夜酌。

    这日自也不例外,二人披着厚氅围炉对坐,一旁小炉子里温着小酒,大锅还炖着鹅肉。

    章越与老吏则摆开车马下棋。章越下着棋,突然见老吏忽停下对弈的动作走出屋外。

    章越道:“还未分胜负呢!”

    老吏指着天边道:“状元公,你看天边!”

    章越走出屋外顺着老吏的目光看去,却见空无一物。老吏道:“方才有颗大星落了!”

    章越道:“我倒没见得。”

    老吏道:“状元公可信天人交感?”

    章越道:“此未可知也。”

    虽是三月,但汴京仍是春寒未去,章越觉得有些冷,但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随即敲门声起,老吏当即灭了炉火,赶忙前去开门,章越则落后了数步。

    老吏朝门外问道:“何事?”

    “侍直的学士,速速进宫见驾!”

    章越听对方的声音带着急切,甚至有几分哭音。当即老吏开门,数道灯火朝崇文馆门内照来。

    “学士速速随我进宫见驾!”一名小黄门催道。

    章越稍稍迟疑,当即问道:“学士院可宣了吗?”

    小黄门急声道:“已是去请了,章学士这边请。”

    章越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刻也唯有点点头道:“也好,在前带路便是。”

    几名小黄门挑着灯行于深夜的禁宫中,章越自侍直后,从未被官家召对过一次。当然是官家年老精力不济的缘故,要换了以往侍从之臣,常在夜中被召至宫中商议军国大事。

    但这一次突然的召见,却令章越心底有等不详之感。

    这一晚夜空无月,天地晦暗。

    及目所见的唯有宫墙上燃烧的庭燎,以及似巨兽蛰伏暗处的幽深宫阙,那一道道朱红色的宫门便似巨兽的血盆大口一般,将过往之人吞噬其中。

    庭燎夜风中抖动,章越心情忐忑地一路穿过数道宫门,经过垂拱殿门,再通过小门穿过垂拱殿后直往福宁殿,这条路因走得一次章越也是逐渐放下心来,直抵福宁殿时却听得殿内似隐隐有哭声传来,不少宫女内宦忙忙碌碌地在殿内外来回出入。

    章越至殿前时,却见从东侧宫门处,也有脚步声传来。

    宫门处几名小黄门提着灯笼,引着一名紫袍官员抵此。翰林学士可‘借紫’,这是特殊的恩典。

    章越看见这名翰林学士远远一揖,等对方从暗处走至亮初,才看清原来是冯京冯三元。冯京是科场的另一个神话,同时还是富弼的女婿,与当今宰执韩琦有些不对付。

    富弼为宰相时,冯京为江宁知府,富弼丁忧后,冯京被调回京师为翰林学士,拒绝前去拜见韩琦。韩琦问富弼,你女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见过冯内制!”

    冯京神色凝重地看了章越一眼道:“是章学士侍直啊?”

    冯京口气微微有些失望。

    这时候都知任守忠从殿内而出道:“两位学士,到了就快进殿吧,皇后等着你们呢。”

    “皇后?不是陛下相召么?”冯京揪此问道。

    任守忠急道:“两位学士别再耽误了,官家他……他……”

    章越,冯京闻此皆加快了脚步,登阶入殿。

    殿内有股呛鼻的烧艾之味,一名内宦端着药汤对医官单骧道:“葛汤烧好了。”

    单骧取勺喝了一口,然后对内宦道:“快给官家端服。”

    内宦忙道:“试药何在?”

    “情急之时,用什么试药,速速给官家冲服。”单骧急道。

    另一内宦道:“单大夫,这是规矩。”

    单骧急道:“我要见皇后面禀!”

    这时候里间的垂帘一掀,一名四十有许的身披黄衣的妇人走了出来。

    冯京,章越二人立即目光低垂,不敢正视。

    对方言道:“如今事情紧急,一切从权。单医官,本宫一切就托付你了。”

    单骧道:“娘娘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

    单骧端着药汤走到帷幕之后,但见另一位医官孙兆正给躺在御塌上的官家施针。

    章越瞟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继续盯着地面的青砖。一旁任守忠道:“娘娘,今日侍直的两位学士给你请来了。”

    曹皇后道:“是冯卿与章卿么?”

    冯京,章越一并上前道:“臣在。”

    曹皇后道:“官家昨夜还好好的,但夜中突觉得心口不舒服,向内侍索药。内侍禀告本宫后,本宫已是迟了一步,官家如今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医官们施针熬药不知及也是不及?”

    “官家以往有疾,但从未有这般过,本宫如今方寸大乱没有个主张,这个情形下,请两位学士给本宫拿个主意来。”

    曹皇后似有些哽咽。

    冯京道:“娘娘,当务之急若官家还有知觉,还请他立下言语。”

    曹皇后道:“冯学士谋虑周全,但如今官家怕是……难以言语了。”

    冯京道:“眼下只有立即夜启宫门,速速传召两府相公进宫!”

    曹皇后道:“立宫门?会不会惊动太大?”

    冯京道:“仓促之际,唯有此法,若陛下有什么不测,京内京外必是乱作一团,唯有几位相公在此刻方能稳住江山社稷,还请皇后娘娘速速定夺。”

    曹皇后沉默半响又问道:“章学士有何主张?”

    章越道:“娘娘所顾虑是宫门中夜开启必引中外惶恐,官民上下不知所措,令宵小有作乱之机。臣亦以为不宜大张旗鼓,还是以密敕召两府辅臣,让他们于黎明之时入宫为上。”

    曹皇后闻言后道:“章卿所言极是。”

    曹皇后听完章越所言后微微点点头,再看向冯京略有所思:“还是依章学士所言暂不开宫门。”

    这时内宦前来急着道:“娘娘,官家他……他不行了。”

    章越,冯京,曹皇后三人皆是大惊。

    曹皇后对章越,冯京道:“两位卿家随本宫来!”

    “是。”

    曹皇后大步匆匆在前,宫女们挑开帷幕,章越冯京二人跟着入内。

    章越看御塌上的官家面白如纸,气息微弱,至于孙兆,单骧两位脸色比官家还要苍白。

    曹皇后扑在官家御塌旁道:“陛下!陛下!”

    官家微微睁眼,用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伸手抚了抚曹皇后的手背。

    曹皇后再也绷不住,哭得几欲气绝。任守忠等内侍在旁也是抹泪。章越心道都说官家与曹皇后感情不睦,但说到底毕竟是半世夫妻。

    此刻冯京连忙在曹皇后身旁道:“娘娘此刻非啼哭之时,还请官家立下文字言语!”

三百九十三章 更替

    福宁殿内,曹皇后与宫人都在垂泪。

    官家在位四十余年,宫人无不感于他的恩德,曾有一次官家吃饭时吃到一颗沙石,牙齿剧痛,但官家却藏起沙石转头对宫人道:“此事你们不要声张,否则都是死罪。”

    此刻官家已是不行,几至呼吸最后几口气的时候,官家与曹皇后几十年夫妻在旁相处片刻,宫人亦是在悲泣。

    冯京却在此有些不顾场合地言道:“臣万死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宗室臣民,立下言语文字。”

    冯京一顶大帽子扣过来,但章越亦觉得理所应当。

    只要正当方式立了新官家,那么文官集团的富贵荣华便可顺利传承交接。万一在储位继承上有什么差池,那就是天翻地覆了。

    只是……只是确实有些不合人情啊!

    任守忠道:“冯内制,娘娘正在悲恸之际,无暇言此……”

    冯京则道:“任都知,官家弥留之际,句句涉及社稷之事,若不立下言语文字,天下不安!若宫外一旦有变,臣等万死不能辞其咎。!”

    任守忠道:“朝廷还有娘娘在,还有诸位相公与冯内制在,此话言重了。”

    说到这里,冯京目视章越。

    章越此刻知道自己不吭声,一旦传出去要被朝臣们狂喷了,唯有站在冯京旁言道:“任都知,冯内制所言在理,劳请娘娘主持则个。天下传承若有失当,那便是血流万里之局。”

    任守忠又是一番言语,冯京与章越就是以一番大道理来劝。

    曹皇后闻言道:“几位卿家不必再说了,本宫晓得了。”

    当即曹皇后与官家言语道:“陛下,祖宗社稷之事可要交代?”

    御塌上的官家勉强点了点头,虚抬手指,曹皇后立即扶住官家手臂。一旁宫人道:“立即准备笔墨!”

    一人道:“官家如何能写字?”

    冯京当即上前向曹皇后告罪道:“事急从权,臣僭越了。”

    曹皇后抹泪道:“都到此时,不必拘着君臣之礼了。”

    冯京走到御榻旁跪下叩头,然后道:“臣是翰林学士冯京,陛下有什么话要交代于,还请用书于臣的掌心!臣纵死也不负官家嘱托,必昭告天下臣民!”

    官家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臣万死敢问陛下万年之后,谁可承宗祧?”冯京摊在手掌,置于官家手指下。

    这一刻众人无不屏息。

    章越站在一旁也是牢牢盯住了冯京的掌心。此刻冯京额旁也是渗出汗珠来。

    但见官家勉强挪动手指在冯京掌心横竖挥划,虽说是动作极慢,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此处。

    书了数笔!

    官家手突是无力一坠!

    曹皇后急呼道:“医官,医官!”

    单骧,孙兆连忙道:“臣在。”

    当即单骧,孙兆正要官家施药施针,却给冯京拦住向御榻上的官家急问道:“陛下方才书得是可是‘曙’字?”

    冯京话音刚落,一旁的任守忠摇头道:“内制,咱家方才看得清楚,官家方才只是写了一个日字。”

    冯京不由作色道:“什么日字,分明是一个曙字。冯都知莫约是眼花了。”

    任守忠摇头道:“我虽上了年纪,但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这分明是一个日字,冯内制慌乱之下看错了。”

    冯京道:“此涉乎国家之事,我岂有看错之理?”

    任守忠道:“咱家不敢在此事上胡言,冯内制这分明只是一个日字。官家赐你三元,你可要当的起啊!”

    冯京正色道:“正是陛下知遇之恩,臣才以死报之。”

    “你们可否让本宫静一静?”曹皇后带着哭音。

    冯京,任守忠向皇后赔罪后一并退出帷帐。

    任守忠在旁斜眼看了冯京一眼,冯京向章越问道:“章学士你见得什么字?”

    章越道:“官家虽未写完,都从字画而言,我也见是一个曙字。”

    任守忠闻言连连冷笑,一副咱家不与你们争吵的意思。

    章越对冯京低声道:“内制无需与此人议论,等宰执来时自有主张,到时我为旁证。再说社稷传承自有制度,容不得一二人曲意更张!”

    冯京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二人都立在殿外,章越闻言则看向帷幕之内,一股悲伤之情从心底而生。

    对方予自己有知遇之恩,赐了这场富贵,不仅仅如此……还有对方的气度,包容……可能在大部人眼底这位官家欠缺了些许作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位好皇帝,一位好官家。

    突然这一刻,时间似停滞了一般。

    帷幕内没有了动静,左右宫人都在哽咽,先是低声随即哭声大作。

    “陛下甍了!”

    冯京也是一时失神,想到官家之前对他的恩遇,也是坐在那垂泪,至于任守忠哭得更是伤心,垂足顿胸。

    章越等众人哭了一阵,便起身对冯京道:“冯内制,此刻当禀明皇后,安排大行皇帝身后之事。”

    冯京看了章越一眼道:“正是如此。我险些失了计较,你我同去禀告娘娘!”

    冯京拉起章越的手如是言道。

    当即冯京,章越二人同往帷幕之外向曹皇后奏事。

    曹皇后闻言道:“当是如此。”

    章越道:“启禀娘娘,宫内之事一切照常,同时严守福宁殿出入,不许任何人进入,暂不发丧,速召辅臣等依次先后入宫,微臣不知说得是与不是,还请娘娘示下!”

    曹皇后深深看了章越一眼道:“本宫如今方寸已乱,幸亏有冯,章二卿主张,一切依章卿方才所言,先不发丧。”

    “是。”任守忠看了章越一眼。

    “打水来,本宫与官家擦洗身子……”曹皇后含泪言道。

    闻曹皇后之言,宫中之人无不落泪。

    章越与冯京对视一眼,一并退出了殿门外。

    这时福宁殿里一阵忙碌,章越与冯京便坐在殿旁小阁里,冯京一副懒得与竖阉说话的样子。章越担起事来出面则与任守忠说话交涉。

    任守忠看了冯京一眼道:“还是章学士识大体。”

    章越则道:“不敢当。”

    当即任守忠依次出内批命内宦送出宫去。

    章越,冯京看着窗外宫人走来走去一直挨到宫外天明。

    这时候眼见天边有了些亮光,章越对冯京道:“我去打听一番消息。”

    冯京振作精神道:“多亏章学士有主张!不枉了家岳当初对你的赏识。”

    章越走出殿外时,殿内殿外如今透着些许兵荒马乱的味道,趁人不注意拉过一名小黄门问道:“相公们是从何处入殿?”

    小黄门道:“回禀学士,应该是开内东门,再由垂拱殿后门入宫。”

    “后门在何处?”

    小黄门伸手一指,章越忙赶至垂拱殿后门。

    几位小黄门看侯在此门,突听得外头拍门道:“相公们到了!”

    一名内侍拍了一人的脑袋喝道:“还不快开门。”

    几人七手八脚地开启城门。

    顿时后门一开,中书韩琦,曾公亮,参政欧阳修,赵概,枢密使张升,副枢密胡宿,吴奎几位宰辅都是气喘吁吁地赶到。。

    “诸公!”章越上前言道。

    韩琦见章越心底一定,一路上都是内宦指引,虽说有内批在,但这个时候别说内批,官家亲诏都什么都不一定靠不住。

    见到深宫里有一个‘自己人’,正好询问内情,韩琦拉过章越道:“度之……”

    章越哑着嗓子道:“韩公,陛下昨夜甍了!”

    虽说早有预料,但在场诸公无不懵了。

    章越但见韩琦将自己的手臂攥得紧紧,好似生铁烙在自己手臂上。

    众宰执中胡宿,曾公亮当场捶胸嚎了几声。

    章越道:“诸此刻不是哀恸之际,皇后已决断暂不发丧,等几位诸公至殿后商量再行主张!”

    韩琦问道:“陛下大渐之时可有留下遗命?”

    章越当即将殿中之简略说了一番。

    韩琦胸中稍稍有底道:“诸公随我入殿!”

    众人振作精神,一并往福宁殿而去。

    冯京正在殿外张望,见韩琦章越赶至大喜,但见韩琦率众人至福宁殿下时,先行朝大殿叩拜,之后登阶至殿门前重新再行叩头跪拜。

    众人入殿,韩琦一马当先正欲揭帘,一旁内侍道:“皇后在此!”

    韩琦闻言退了数步,于帘外叩拜。

    帘内皇后言道:“天下不幸,昨夜官家忽然上仙!”

    韩琦垂泪道:“娘娘,臣韩琦来迟了!”

    几位宰臣一并发哭,稍歇皇后道:“如今怎奈何?相公,官家无子。”

    韩琦道:“启禀娘娘,臣等欲入帘先看大行皇帝。”

    殿内寂静片刻,但见帘子挑开,曹皇后背过身去道:“诸公入内吧!”

    韩琦对众人道:“我与曾公和枢相入内,余人在外等候。”

    韩琦等人入帘,又是一阵哭声。韩琦等退出帘外,帘子放下后重新恢复奏对的姿势。

    韩琦道:“方才娘娘言官家无子,臣以为皇后不该出此言,皇子如今正在东宫。再说陛下遗命社稷由‘曙’字承之,皇子名讳正是一个曙字。”

    皇后道:“陛下遗命,我等看不真切,再说皇子只是宗室,若立了他,又一位宗室来争如何?”

    韩琦道:“正所谓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可先请皇子至殿,再行拟议!”

    听着韩琦的奏对,章越表示学到了。

    帘后曹皇后犹豫片刻,最后终道:“那依相公之言,遣人请皇子到此。”

    不久一脸茫然的皇子赵曙地被一群宦官簇拥至殿内。

    众人皆高呼道:“皇子在此!皇子在此!”

    ps:剧情刚好写到这里,没法子按大家要求安排明年再……

三百九十四章 新君(感谢加十块钱牛肉面书友成为盟主)

    此刻已是辰时。

    韩琦等拥着赵曙请至帘内。

    冯京,章越官位低微自是不可能亲闻这般大事,只是看的帘内影影绰绰的,似韩琦等人先与皇子言语了一番,之后曹皇后又与皇子言语。

    皇子似一直摇头,左右不肯。

    大概的内容,章越与冯京也能猜出,就是韩琦劝进,皇子说不肯,皇后又劝,皇子仍是不肯,三辞三让后走完了流程,大家可以坐下来拜新官家了,然后各回各家了。

    皇子之前虽说不愿进宫,但如今在宫里待了大半年理所当然应该想通了吧。

    章越想到这里,忽见突然帘子一掀,但见赵曙急奔出殿,大声言道:“某不敢为!某不敢为!”

    说完赵曙似发了疯一般朝殿门奔去!

    韩琦等几位宰执从帷幕后冲出大喝道:“速速拦住皇子!”

    章越,冯京都看懵了,这是什么情况???

    你不愿作官家,我们可以理解,但是夺门而逃是什么套路?演戏也是适合而止,你不要增加我们的劝进难度啊!

    见韩琦要章越,冯京二人去追,二人也是犹豫了。皇子是新君啊,谁敢拦新君?

    故而所有人看着一群四五十岁的宰执追着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满殿飞奔,众小黄门看着这一幕都是呆如木鸡。

    皇子赵曙衣裳不整地冲出了殿门,甚至连冠带都掉了。

    门口的小黄门哪里敢拦啊,正眼看着赵曙冲出殿门时,却一个不慎脚被门槛绊了一下。

    这时众宰执中韩琦已是追上。

    见韩琦腿脚居然如此利索,章越也是衷心佩服,真不愧是首臣,五十好几的人动作还如此敏捷,莫非曾经在哪练过?

    但见韩琦抓住皇子的衣袍一扯,此刻枢密使张升第二个扑上拉住了赵曙的手臂,章越看这一幕简直感动了,官越大的跑得越快,似他与冯京这样官小些反而都一动不敢动,生怕伤了皇子龙体。

    章越此刻深深明白,原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说得是这个意思。

    有了两府最高长官这么一拉扯,欧阳修,胡宿等人似饿虎般一并拥上,一个按腿一个揉腰众人合力七拉八扯地拽着将本要拼命冲出殿外的赵曙硬生生地拽回殿里。

    韩琦吩咐左右小黄门道:“快把殿门关上!”

    章越感觉这一幕着实有些奇葩,真一定要把门关上,否则给人瞧见就不好了。

    韩琦又是一番劝进,赵曙继续摇头,坚意不肯连声言道:“诸公莫杀我!莫杀我!”

    韩琦等道:“天下何人敢杀官家?”

    赵曙下意识地看了任守忠一眼,又看看帷幕里的曹皇后不再言语。

    韩琦略有所思,温和地对赵曙道:“我等尽力保官家,天下无人敢害官家!”

    任守忠也假惺惺地劝了两句。

    赵曙见任守忠言语后,反是头摇得更坚决了,就是执意不肯。

    韩琦怒了道:“先给皇子更衣!”

    赵曙闻言浑身颤栗继续道:“某不敢为!某不敢为!”

    韩琦等哪里理会,但见未来的皇帝赵曙被韩琦等几位白发辅臣强行按住。

    韩琦压着龙背,曾公亮解发,欧阳修按住龙足,赵概拿起龙袍欲披,张升缚住双手,吴奎,胡宿两位老臣一左一右给赵曙拔衣。

    新官家可以啊,这伺候穿衣服的阵容着实强大。

    满殿之人看得是瞠目结舌。

    章越心道,难道这就是老赵家遗传不成,黄袍加身果真是咱大宋的优良传统啊!

    这时候必须装逼的来一句‘你们自贪富贵,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矣!’

    但见堂堂皇帝与六七个宰执在福宁殿里上演了相扑一幕,这说出谁敢信?

    眼见赵曙被强行穿好了衣裳,之后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坐在了御榻上,说他悲伤么?从头到尾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他高兴么?这也绝对不是高兴的样子。

    一旁内侍低声言语,官家虽不是大行皇帝所生,但一滴眼泪也未流,此也太没心没肺了吧。

    韩琦对帘内的曹皇后道:“皇子身子不太好,又因大行皇帝驾崩悲伤过度,不忍坐其江山故而至此,还请娘娘见谅。”

    韩琦找的理由明眼人一看就知全是破绽,纯粹是强行解释一波,但此刻也只能敷衍过去。任守忠也不言语,就是在旁冷笑。

    帘内的曹皇后则一副本宫累了的口吻道:“全凭几位相公主张便是。”

    韩琦等人振作道:“我等先拜了官家!”

    大家拜完了新官家,就算大功告成,于天下有功,事后大家也可安心散了去。章越,冯京也觉得这场闹剧差不多该收场了,赶紧办完了正事。

    正当众人欲拜,却听赵曙又道一句且慢。

    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赵曙手指着一旁孙兆,单骧两位医官言道:“大行皇帝最后可是两位医治的?”

    孙兆,单骧两位医官一并言道:“之前大行皇帝进药时,皆是有验,不幸至此,乃天命也,非我等所能及。”

    赵曙道:“听闻两位医官是两府所荐,然否?”

    韩琦,欧阳修,张升等都是色变。

    孙兆,单骧一并道:“然也。”

    赵曙道:“如此我不敢知也,唯独等韩公等日后给我等一个交待!若韩公允此,我为官家,不然则我不为官家!”

    章越在旁听了心道,这皇子并没有病,脑子相反还很清楚啊。他说这句话什么意思?不是说给韩琦他们听的,而是说给任守忠,曹皇后听的。

    你们几位宰相不要以为今日劝进就有功了,你们就算今日劝进,我也要追究先帝病逝之事。

    这一句堪比‘你们自贪富贵,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矣’。

    章越看着颤栗的孙兆,单骧二人,皇位若顺利更替,在场之人都没有什么利益损失,唯独二人真是无辜,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眼见赵曙恫吓,韩琦等岂是吓大的?

    韩琦梗着脖子道:“全凭皇子主张!”

    赵曙当即闭目不语,韩琦等众宰相先拜,之后冯京,章越再拜,然后任守忠等殿内小黄门再拜,山呼万岁。

    韩琦又道:“召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都虞候及宗室刺史以上至殿前谕旨!”

    “再召翰林学士草制!”

    不久殿门打开,但见殿帅李璋先一步率殿前班军浩浩荡荡地进入了福宁殿。

    李璋乃赵祯生母李宸妃的哥哥李用和之子,也就是李宸妃之侄儿,大行皇帝的表兄弟,听了调令后,率领殿前司班军已戒严皇宫内外。

    李璋听闻立了新官家后,当即率精悍班军数百名直入福宁殿,及至殿前对左右道:“某入殿后,尔等见吾山呼叩拜时,尔等方得山呼,否则不许道一字。”

    众班军皆道:“遵殿帅之命!”

    说完李璋上殿,但见韩琦等人都站在外面,当即前往大行皇帝灵柩那哭拜一番,然后隔帘见了曹皇后。李璋说了几句皇嫂节哀的话,曹皇后则道了几句官家大渐时的情形,最后曹皇后道新官家已拥立,你去拜见便是。

    李璋这才回到殿中对韩琦问道:“新君何在?”

    韩琦道:“悲伤过度,一时难以言语!”

    李璋便强横地道:“我欲见官家!”

    韩琦看了对方一眼,李璋则以目对视,韩琦退了一步道:“容仆通禀!”

    不久引李璋至殿旁,但见赵曙披头散发,随便覆着帽子,果真如韩琦所言一副‘悲伤过度’的样子。

    李璋当即上前用手中笏板将赵曙头发拂开,韩琦也不阻止任由对方所为。等到李璋定睛一看对方面容后失声道:“果真是官家!”

    说完李璋退出殿外叩拜,然后大声呼道:“臣李璋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殿下众班军亦是山呼万岁!

    有了殿前司班军山呼,韩琦等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一半下来。

    此刻翰林学士承旨王珪率范镇,贾黯等赶至,众翰林们先叩拜了大行皇帝灵柩,众人之中王珪受恩最深,哭得最是伤心。

    范镇,贾黯亦是放哭不止。

    哭了片刻,韩琦道:“眼下新君已立,诸公不必再哭,大事要紧!”

    王珪失声问道:“新君是何人?”

    章越一听心道王珪这话说得太糟了,与之前拒绝起草诏书加在一起可谓是一错再错了。

    片刻王珪恍然道:“可是皇子?”

    韩琦点了点头,王珪低头道:“真是众望所归。”

    当即韩琦引王珪等拜见了赵曙,但见赵曙不发一语,全程冷着一张脸。王珪还以为自己方才的话深深的得罪了新君不由吓得汗流浃背,深自惶恐不安。

    韩琦也不提醒王珪,而是道:“官家遗命天下由皇子承之,翰长来起草遗诏吧!”

    王珪应了一声,韩琦命内宦取来诏书欲在殿内起草。

    此刻王珪手中执笔,但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竟不知从何下笔,全然没有平日草诏时文思泉涌,下笔千言的样子。

    王珪是章越省试的老师,章越不忍见王珪如此,连忙上前低声提醒道:“大行皇帝在位几年?”

    王珪恍然醒悟,这才下笔草诏。”

    诏毕,加盖了玉玺,这一刻大局算是定了七成。

    韩琦此刻也算稍稍放下心来,他看了章越一眼,再看看冯京,王珪,想起昨夜之事心道,此子处变不惊,从容镇定,着实是可造之才啊!

    ps1:感谢加十块钱牛肉面书友成为本书第十七位盟主!

    ps2:兄弟姐妹们新年好呀!大家一起旺旺旺!

三百九十五章 三衙

    到了诏书盖玺这一刻,章越还是不能离宫。

    因为还要诏告宗室百官。

    祖宗有制度,诏告天下前,涉闻此事的人都要锁院。

    今日是三十,第二日是朔日。

    朔日是大朝会之时,正适合宣告百官,诏告天下,故而闻之新君即位之人,皆不得离宫。

    随后曹皇后回宫歇息,韩琦等宰执簇新君在福宁殿给大行皇帝守灵,王珪,冯京,章越等等也是旁殿阁之旁守着。

    王珪制诏时,李璋出殿宣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亦先后拜见。

    仁宗朝殿前都指挥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步军都指挥使一般不予轻授。

    连李璋身是先帝的表兄弟,也不过得授殿前副都指挥使,侍从马军步军两衙皆由副指挥所率。侍从马军副指挥郝质精明强干,以军功得授宿州观察使。

    他在贝州之乱时为文彦博赏识,一路被提拔为侍从马军副指挥如今宿卫宫中,也是三衙中平衡李璋这般外戚的存在。

    郝质入内二话不说对着新君磕了三个头,有此人在,韩琦心底稍定。

    李璋,郝质都给新君磕头,其余候在殿外的三衙都虞候等二话不说,也是纷纷向新君磕头。

    不过上首的新君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独坐于殿内御座,一言不发,韩琦的解释还是那一套,新君身子不舒服,悲伤过度,以至于失语,尔等拜过就是,登基之后自有功劳。

    都虞候们也不多疑,只听说有功劳都是皆大欢喜地一个个忠字当头地表忠心。

    随即韩琦与几位执政将李璋,郝质召至一起商议。

    韩琦道:“旧制,嗣天子即位,亲王等先行入贺,次则三衙管军,再次才是百官,老夫如今让尔等先贺,即是将此泼天之功赠尔,可知?”

    郝质道:“多谢相公。”

    但李璋却道:“功劳俺可以不要,但俺请求依乾兴年间时旧例赏赐诸军!”

    乾兴旧例就是先帝登基时,章献太后拿出赏赐禁军,但大宋朝禁军就像一个被惯坏的孩子,没开战先讨赏,赏赐没给足了就不打,甚至皇位更替也要讨赏。

    什么?敢不给钱?那咱们再把陈桥驿当年的故事讲一遍!

    打契丹,西夏不行,但清君侧还是很在行的。

    郝质在旁没吭声,由着李璋出头。

    在场文臣都有气,国库本就不充裕,新君登基,你们禁军就来搞这一波,以后国家还如何运转?

    但见韩琦呵呵笑着道:“新君登基,诸位功莫大焉,赏赐之事当然是要多少给多少,不过我今日有一事与二位先行议论,如今大行皇帝驾崩,新君继位,是否增加京中甲士,从外调兵进京?”

    李璋,郝质虽是禁军首领,但却没有调兵的权力,调兵权力把握在文臣掌管的枢密院!

    李璋道:“回相公,京中甲士多少,例出累代,不宜辄易!”

    郝质亦道:“启禀相公,天大之事有三班衙军足矣!”

    韩琦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就依殿帅,马军帅之见!那咱们再论论赏赐之事?”

    一旁李璋则道:“先扶官家即位,赏赐不赏赐以后再言!”

    韩琦点头道:“也是。”

    章越闻言微笑,自己差点误会韩琦了,还以为韩琦要为何进之事。

    不过话说回来,何进当时已掌握禁军,杀宦官不在话下,却仍以诛杀十常侍为名,调外军进京,其动机可疑,所谋者不仅仅杀十常侍而已。

    李璋,郝质出殿后,李璋得意地道:“我就知韩琦野心不小,要作那曹孟德,幸好给我拦住了。”

    郝质言道:“还好有殿帅主张!俺都不知如何与那帮鸟文官打交道!”

    李璋道:“不用理会他们,咱们今日凭着全力保着皇后,护了新君登基,以后赏赐还少得了吗?”

    说完李璋与郝质皆大笑。

    之后李璋与郝质各带一班禁军守在福宁殿左右。

    到了夜间宗室皆至福宁殿,其中有沂州防御使赵宗谔,威德军节度使赵允初等等,其中地位最尊、当属大宗正司的赵允弼为宗室领袖。

    赵允弼率宗室子弟哭了一会大行皇帝后,韩琦等引赵允弼等人来至殿中道:“先帝晏驾,皇子即位,诸位当贺!”

    眼看赵曙披着龙袍,双眼无神地坐御座上,在场宗室嗡嗡地相互言语,却没一人肯下拜。

    韩琦向赵允弼问道:“大王为何不贺?”

    濮王赵允让薨后,在太宗诸孙中,最尊长者即是赵允弼了。

    赵允弼看向韩琦明知故问般问道:“皇子是谁?”

    韩琦道:“钜鹿郡公。”

    哪知赵允弼作色道:“岂有团练使为天下者?何不立尊行?”

    赵允弼当场翻脸。

    “皇后娘娘何在?此事当细细商量,哪有这般草率!”

    听了赵允弼这话,章越心道,他料到赵曙即位宗室会有反对。这赵允弼方才问了几乎与曹皇后一模一样的话,都是否认官家有子,但曹皇后道了一句便算了。

    但赵允弼不仅反对,还提出改立尊行?

    谁是尊行?赵家宗室里赵允弼如今资历辈分都最尊!没错,我就是这么老不要脸,我自己推举自己当皇帝。

    最可能反对的赵宗谔,赵允初没吭声,但赵允弼居然跳了出来争这皇帝。

    不过赵允弼在宗室里资历最高,在场不少宗室子弟都有附和他的看法的想法。耳听下面宗室议论纷纷,赵曙十分木然地坐着。

    韩琦不慌不忙地道:“此事先帝已有遗命,冯内制章学士当时在场!”

    说着韩琦点了冯京,章越出班。

    冯京表示没错,我当场见得了,章越则一副附议的样子,这时候必须明确地站在韩琦身旁,让赵曙为皇帝是韩琦代表文官集团作出的选择。

    赵允弼听了韩琦的话,不仅没有丝毫理屈的样子,反是骂道:“乌用宰相!”

    说完赵允弼竟直驱御座,倚老卖老地对赵曙道:“宗实你先下座来,待我等商议后,看谁来作这官家!”

    “皇伯,侄儿从命便是!”

    赵曙一听顺势起身,对这御座没有半分眷恋。但韩琦哪肯对着赵允弼喝道:“大王,汝乃人臣也,不可于君无礼!”

    赵允弼冷笑道:“宰相要如何?”

    韩琦喝道:“甲士何在?”

    但见殿帅李璋、马帅郝质率领班军从四面入殿,当场将宗室团团包围,但见众班军们凶神恶煞各个手按刀柄。

    此刻赵允弼骂骂咧咧地道:“拜便拜!尔要如何?凭地大声?”

    说完赵允弼扶赵曙坐下御座后,第一个下拜,头磕得是砰砰直响。赵曙惊慌至极,韩琦笑着对赵曙言道:“先帝常夸皇伯有二献之风(西汉河间献王刘德和东汉沛献王刘辅),官家如今知晓了吧。”

    赵允弼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之后在手握刀柄的班军目视下,赵宗谔,赵允初等宗室一一下拜。

    也有宗室不满,但见禁军已站到了韩琦这边,也知道大势不可逆转。这时谁敢说半个不字,断然被人给拎小鸡般逮出去杀了。

    至于任守忠那些官宦更不用多提了,连宗室都不如。

    故而当初再看不起,再藐视赵曙的宗室们,也是恭顺地行叩拜之礼,定下君臣名分来。

    等宗室都拜完了新君后,给所有宗室安排了一个地看管起来,美其名曰为大行皇帝守灵。

    如此众人在福宁殿里过夜,章越冯京也没歇着,一旁大内御厨给众人供应了吃食。到了此刻依旧未作发丧。

    韩琦等人坐在御殿处理诸般事宜,这也刚刚吃了几口,饭都没动,随即又将碗放下。

    此刻耳听殿内却传来碗筷摔地之声,但听有人骂道:“我不吃,亦不喝,这饭有毒,这水亦有毒!”

    不用猜测,没错,这话正是出自于新君之口。

    殿外伺候任守忠面色铁青了,一旁的内宦尽也是惶恐之色。

    新君不肯吃从他们手中递过的吃食?这分明是不容于他们啊。

    任守忠对韩琦急道:“相公,你看看,这疑心咱家们,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么?若给娘娘听去了,不知当如何伤心难过!”

    韩琦道:“都知哪的话,官家这是思念先帝过度,以至于忧思过度,不肯进食,何必禀之皇后?”

    反正韩琦来来回回就是这句话。

    当即韩琦亲自捧着饭食入内室。

    众人入内后,但见新君赵曙在殿内将东西摔得正起劲,几位宫人都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韩琦让几位宫人先退出门外道:“不知官家可否信得过我等?”

    赵曙叹道:“几位相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我身上。”

    韩琦对新君赵曙道:“请容臣试食。”

    但见韩琦捧起碗,每样饭菜都挑了几口吃了,然后又取了新筷奉上。

    但见赵曙犹自顾虑重重,韩琦向赵曙又问道:“官家又可信得过臣?”

    赵曙道:“先帝曾言过韩公是忠厚可托付之人,我自是不疑。”

    韩琦双手奉上,赵曙端过汤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方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将端起碗筷吃饭。

    但见赵曙边吃边道:“众相公们为何要保我为官家?”

    韩琦道:“因我等身家性命,荣辱皆系于官家一身。”

    赵曙又问道:“那韩公又要我如何作这官家?”

三百九十六章 升官与赏赐

    赵曙说到这里,韩琦忙道:“臣如何敢言陛下如何为官家?陛下圣明天纵,为大行皇帝从宗室中择之抚养在身边,并以江山托付之,陛下日后定是千古圣君。”

    赵曙闻言摇了摇头道:“书有言,王宅忧,亮阴三祀。我已打算亮阴三载,让韩相公为冢宰摄政,将军国大事尽数托付给你,吾居忧信默也!”

    韩琦忙道:“陛下此万万不可!”

    一旁辅臣亦是劝道:“此事万万不可,还望官家三思。”

    赵曙则道:“吾意已决,军国大事以后便交韩相公处分了。期间尔等与娘娘都可再行废立之事!”

    韩琦等三劝后,不能改变赵曙之意,最后赵曙即索性闭上眼睛,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言不发,众人这才退出室来。

    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等都是皱着眉头。

    欧阳修道:“当初殷高宗武丁亮阴三载,默不出一语,故有不改朝政将国家大事交给宰相之说,此后殷衰而复兴,礼废而复起,此也是合乎于古礼的。”

    韩琦道:“官家欲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此番心意,仆能知之,但摄政之事岂能为之,此非人臣之道,诸位看为何官家到底何意?”

    众大臣们都是不好分说。

    韩琦见除了欧阳修外,曾公亮等都不赞同于是道:“到时不如请皇后效章献太后故事听政,权同处分!”

    听到这里张升,曾公亮等方道:“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唯有如此了。”

    韩琦道:“容我等禀告皇后再议论。”

    顿了顿韩琦又道:“诸公辛苦,官家遇事详问本末,然后裁决,言语莫不当理,他日必为明主。”

    张升道:“那百官与禁军封赏,以及大赦天下之事?”

    韩琦道:“我等先素议一番,再凭上旨。至于另有功劳之人,再加封赏!”

    新君登基要封赏来收买人心,特别是赵曙这样通过非正常方式登基的皇帝,尤其必须。七位辅臣自也不用多说,今日‘黄袍加身’图得不就是这么?

    听韩琦这么说,肃然的气氛少了许多。韩琦又道:“明日早朝之后,即遣备库使告谕诸路官吏军民以先帝升遐及上嗣位之意。似契丹,西夏也当以国书告知……”

    几名辅臣继续商议,似这样权力交接的大事,章越也不便再听闻。

    章越看向大行皇帝的灵柩,这时候人人都在想着谋划以后,又有几人能真正念着先帝呢。

    也不是没有。

    章越看见王珪,范镇二人至今仍是伏地痛哭垂泪,他们这番悲痛欲绝可不是作伪。

    众宰相们又议论了一阵后,不久曹皇后派任守忠传来消息,不允垂帘听政之事,国事一切听凭官家处置,这如同又将皮球踢了回来。

    章越正想之际,见到欧阳修步到自己面前道:“度之!”

    章越起身道:“欧阳相公可有什么吩咐么?”

    欧阳修与章越一并走到殿旁小室言语。

    欧阳修道:“这里没有外人,方才韩相公与我道,此际差事你着实办得不错,不枉了大行皇帝之前于你的信任荐拔!”

    章越想起过世的赵祯,不由唏嘘。

    欧阳修亦感慨道:“我也是受知遇之恩深重,非大行皇帝无以至今日。”

    欧阳修言语间有些萧瑟。

    说到这里,欧阳修对章越道:“你有定策之功在,又兼今日一番事,只要保得新君在位,你日后仕途都会顺畅……”

    章越忍不住道:“伯父,这功劳与封赏岂是好要的。”

    “新君从一开始的辞皇子,到了后来的辞官家,到如今谅阴三年,居忧信默,他每要退一步,都要逼得我们推他走两步,如此……日后新君再作出什么事来,又岂是我们可以收拾的。”

    欧阳修叹道:“我与几位相公怎能不知呢?但是我等又有什么办法?”

    次日百官入朝,尚穿了吉服,无人知晓大行皇帝驾崩之事,到了内宦通禀时,所有官员忙了解金带佩鱼,自垂拱殿外哭入,到了福宁殿前哭祭。

    韩琦取了遗诏当着百官宣读,最后百官拜了赵曙,到了这一步新君正式登位。

    韩琦宣读遗诏后,百官尚在福宁殿逗留,章越也在人群之中。

    这时司马光抵此向章越问道:“听闻大行皇帝大渐之时,是度之在么?”

    章越点了点头道:“正是。”

    章越说了几句,但见司马光都是抹泪听了,听得遗命之事欣然道:“幸亏时有度之在。”

    章越道:“不敢,此间全凭韩相公主张,我不过随之,不敢称有什么功劳。”

    章越称赞了韩琦一番,以他昨夜所见,自己这番话确实没有夸大其词。确实没有韩琦在,恐怕立储之事的波折就大了。

    这时有官员又道:“官家有旨,大赦天下,除常赦所不原者(遇赦不赦),百官进官一等,一会就有明旨!”

    章越心道,即位诏书一发,封赏即是下来了。

    这就是大礼泛阶,在唐朝如新帝登基,立太子,只是升散官,但宋朝则是升本官阶。

    章越如今是大理寺丞,位于京官三十八阶,升一等便是著作佐郎,三十七阶。

    著作佐郎名义上为秘书省供职,但章越不在那边兼差,只是作为本官衔。著作佐郎是从八品,故而官位也从正九品迁至从八品。

    京官最高是著作佐郎,大理寺丞。再往上则是朝官,朝官最低是太子中舍,秘书丞。他也升至京官最高,再进一步就是朝官。

    朝官就是升朝官,又称常参官,就是可以参加朝会,每日能见到官家那等。京官到了年限便可迁转朝官,不似选人至京官有个天然的鸿沟。

    京朝官三年一磨堪,章越如今才任官一年,按道理还要再干两年,才能升迁至著作佐郎,如今倒是省却了两年功夫。

    本官升迁是采用停年格,所谓停年格就是不问贤愚,专以年资深浅为录用标准。

    大部分的官员只能慢慢熬年限,除非通过科举或大礼泛阶这样非常规手段。

    章越中状元后初授大理寺评事至著作佐郎,正常要五六年升迁的时间,但如今不过用了两年功夫。不过比起包龙图还是逊色一筹,包龙图为官二十六年升了二十五次官,靠得是官家的特旨提拔。

    除了加官外,又有人道,犒赏也下来了,如乾兴故事,禁军所赐一千一百万贯,在京官员费四百万贯。

    一名京官道:“这等封赏,听闻似这校书官都可得数百贯!”

    不少官员都有喜色,章越也盘算着自己能拿多少钱,转头突见见司马光面色却十分难看。

    章越心道似他这级别官员得千贯也不在话下,至于其他高官更不用说了。也是新君上位收买人心,不惜余力,反正花得都是老百姓的钱,又有哪个官员会反对呢?

    但司马光决然道:“哪有这般道理,国家用度素来窘迫,如今又遭大丧,累世所藏,几乎挥霍一空。此举一出外州,军官库无钱之所,必然借贷民钱,以供赏给。当此之际,我等何心得此厚赐!”

    司马光这么一说,不少方才贪图赏赐的官员都是满脸羞愧,章越也是其中之一。

    不少官员纷纷问道:“司马学士你说怎么办吧!”

    司马光当即振臂一呼道:“我等去面见官家宰相,陈述此事!”

    司马光在文官中号召力极高,不少官员顿时响应。当即司马光率着一群官员浩浩荡荡前往大殿。章越见这一幕有几分犹豫,但想了想司马光此举确实是对,于是自己也是跟上了队伍。

    司马光率领众官员抵至阶下。

    曾公亮等见如此多官员抵此也是吃了一惊向司马光问道:“君实,你这是作何?”

    司马光道:“听闻新君登基,此番赏赐禁军百官用一千五百万贯?敢问曾相公可是真的?”

    曾公亮道:“确有此事。”

    司马光道:“我率众人恳请官家相公们收回此命!”

    “如今国库已是空虚,再行赏赐,一旦国用不足,必重敛于民。百姓困穷,何以供命?饥寒所驱,必为盗贼,此为天下安危之本,恳请相公们三思啊!”

    “这……”

    见这么多官员聚集,韩琦欧阳修等亦从内殿步出,询问之后言道:“乾兴之时,已有这般恩典,诸位不可轻辞。”

    司马光道:“乾兴之际,也不如如今赏赐之多,何况当时帑藏最为富实,如今百官各迁一官,不隔磨勘,恩泽已厚,又何忍赐物。我等怎敢因公家之祸,而为私室之利!”

    司马光再劝,韩琦仍道不可。

    章越心知,官家以小宗入大宗,从昨日来看,曹皇后宗室都不支持他,确实要用钱来收买人心。

    昨日李璋进宫拜新君后一见面即讨赏赐,韩琦则拿调外军入京威胁,最后双方讨价还价禁军还是拿了一千一百万贯,大臣拿去四百万贯。

    可是朝廷一年岁入也不过六千多万贯,而且每年支出还大于收入。在财政赤字的情况下,拿出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来犒赏禁军官员,用作收买人心。

    最后损失得是谁?最后还不是让老百姓受苦,消耗的是国家的元气。

    经昨夜之事,章越本对韩琦扶危定难很是佩服,但现在看来朝廷还是要一个能更大刀阔斧变革的宰相来担之。

三百九十七章 伯乐欧阳修

    官家病逝的消息传出,开封市民同悲,商铺罢市。

    百姓家家户户烧纸祭拜,甚连乞丐孩童都买了纸钱祭奠先帝。

    先帝之仁,百姓皆知,甚至连消息传至西京,百姓亦是哭祭。

    东京西京纸钱所烧的烟尘遮蔽天空,久久不去。消息传至少辽国,连辽主亦是为之落涕。

    国家陷入悲痛之中,大敛过后数日后,朝廷便忙着封官进爵,大散钱财以收买人心。

    先是上演黄袍加身的七宰执。

    宰相韩琦加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魏国公与山陵使。

    曾公亮加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

    枢密使张升,参知政事欧阳修,赵概并加户部侍郎。

    枢密副使胡宿、吴奎并加给事中。

    其余百官本官皆升一阶。

    官职吏部还未正授,但在京文官犒赏的四百万贯,已是急不可待地先一步下发,按官位高低所分,章越也得了七八百贯钱,此外还有赐金。

    这封赏说实话太过了,司马光等官员上疏反对。此时又有官员上疏,荫官子弟襁褓得官,未尝涖事,如何封赏,还请自涖日方可加官。

    冒天下之大不韪,说这话的是吏部南曹王端,乃王质的弟弟,前宰相王旦的侄儿。因此朝廷稍稍收敛重议封赏之事。

    而司马光将得赐的千余贯钱财,作为谏院的公使钱,至于赐金则送给舅舅,一文钱也没往自己家里揣。

    部分文官表示给的太多,但大部分人都很高兴地揣进口袋里了,禁军却直接表示给的太少,禁军虽赐钱一千一百万贯,但禁军人多,而且没有赐金只有赐食。

    禁军一片哗然,言之前先帝即位时都有赐钱赐金,为何如今改为赐食赐钱。此事闹得禁军以哗变相要挟朝廷,也不知韩琦如何与李璋,郝质谈的,此事最后被遏制了。

    这一日,章越与十七娘去欧阳修家小坐,看见欧阳修精神有些闷闷不乐。

    欧阳修刚加官为户部侍郎么?这可是京朝官第十九阶,月俸五十五贯的大官。章越要有他这俸禄,早就每天打两碗稀饭喝一碗倒一碗了。

    却见欧阳修正在看一副图,见了章越与十七娘笑着道:“度之,你们夫妇看老夫这终老之处选得如何?”

    章越,十七娘走到欧阳修身旁看图。

    十七娘道:“伯父这是颍州的西湖吧!”

    欧阳修抚须道:“然也,颍州西湖不仅似杭州之西湖,而且湖里盛产螃蟹,你也知我生平最爱吃蟹了。”

    十七娘笑道:“那好,我家相公今日上门就带来一箩湖蟹,一会蒸熟了给伯父下酒。”

    欧阳修哈哈笑道:“有酒有蟹此生足矣!”

    十七娘笑道:“今日伯母可在府中,她素喜的茉莉花茶我今日也带了。”

    欧阳修笑道:“甚好。夫人喜此茶,但我倒更喜草茶。”

    十七娘知二人有话要说便离开入内去寻薛氏。

    欧阳修对章越道:“度之,你倒娶了如此一房贤妻,是了,吴家那边你可经常往来?”

    章越道:“平日多有走动。”

    “你可有托她们办事。”

    “未曾。”

    欧阳修道:“那就好,你有什么难处就找我,我也并非他意,你有好岳丈好岳母,不似我年轻时欠下岳家太多,如今知我作了副宰相,每日都有人上门请托办事。”

    “不过此话你知我知就好,你千万莫与内人讲,否则老夫就里外不是人了。”

    二人同是大笑。

    不久下人来禀螃蟹已是蒸上,欧阳修叹道:“说起螃蟹,我忽想起先帝在时有次宴饮,见一盘时鲜有蟹二十八只。”

    “官家问一只蟹多少钱?答曰,一千钱。”

    “官家大怒道,朕下箸便是二十八贯,你要朕如何吃得进去。当日官家至始至终没有动一只螃蟹。”

    章越道:“官家实在是仁厚之君。”

    欧阳修闻言也是感伤道:“罢了,多说无益。”

    章越道:“伯父,今日我有一事相求,还望伯父答允!”

    欧阳修看了章越一眼道:“你我坐下相商。”

    章越与欧阳修并坐在交椅上,欧阳修道:“何事如此急迫?”

    章越道:“我欲求伯父替我辞去经筵官!”

    欧阳修惊讶问道:“你为何要此时辞去经筵官?如今官家虽在病中,但迟早是要重开经筵的,你可是定策之臣,有此恩遇日后凭此跻身公卿也是不难。”

    章越则道:“伯父自己都生退意,又何必将我放在火上烤呢?”

    欧阳修听了章越之言,不由沉默半响。

    章越明白欧阳修性情,也就是欧阳修这般,他可以直接相谈此事。换了旁人一定不高兴。

    欧阳修道:“你此来真是辞经筵么?”

    章越点头道:“正是。”

    欧阳修闻言叹道:“昨日朝晡上,两府大臣立殿两庑,官家垂帘在内,忽发疾,在内厉声大呼言要杀枢密使。我等在外旁听不知所措,曾公则汗流浃背,最后韩公卷帘入内,方才止了。”

    章越听了不由一愣。

    章越听了也是心道,绝了,官家这是疯了么?当场两府大臣的面说要杀枢密使,文官的二号人物。

    章越则道:“官家虽是有疾,但绝不会如此狂乱……”

    欧阳修道:“官家有无疾,无关紧要,你说你要辞去经筵,我此刻想到你在殿中曾说‘官家退一步,要我们推他进两步’,此太有先见之明了。”

    章越暗中惭愧,自己能说不是从福宁殿开始么?

    因为这位官家着实不靠谱,想想历史上那出‘濮议’。此举与明朝时嘉靖的‘大礼议’一般,制造了朝堂上两派官员的对立,欧阳修正是因此饮恨致仕,韩琦也弄得一身骚味。

    韩琦,欧阳修此刻骑虎难下要保定了官家,除非他们立即辞官,否则只要身在这位置上就不能回避此事,但自己呢?

    自己若在太常礼院,这等务虚的衙门里便躲不开这场‘濮议’,故而要躲开这‘濮议’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外地任官,或者去干实事的地位任官,否则就避免不了这意识形态的站队问题。

    故而他今日向欧阳修提出辞去经筵官。

    欧阳修道:“我虽不愿你在此时离开礼院,但看得出你心意已决,此事我与韩相公分说吧。官家端地是让人心凉,难怪朝堂上人心如此。”

    “也罢,”欧阳修却转手拿起图给章越看道:“你看这西湖旁除了我欧阳家的宅子,我让二郎在颍州当地买宅再拿去租赁给平民百姓,如此就算致仕后,一家人也是衣食不愁。”

    “你说得对,我自己都有退意,也就不推你上去了。”

    章越道:“侄儿惭愧。”

    欧阳修道:“你莫要惭愧,之前官家说要亮阴三年,如今又犯了这等重疾,韩公主张如福宁殿所议让太后效仿当年章献太后故事垂帘听政了。”

    “既是太后垂帘,那么礼院就要奏请,韩公本要你来出面奏请,我却担心此事于你日后仕途不利故而推了,没料到你倒提出辞去经筵官。你可随时抽身而退,但老夫却不能啊!”

    欧阳修不由唏嘘。

    章越心道,韩琦这是怕自己与他绑得不够紧么?看来自己这下车的决定,还真是对了。

    章越起身道:“即使如此,小侄谢过伯父。”

    欧阳修爽朗地道:“谢什么谢,吾一生为好交朋友,旁人都说我是伯乐,但既然是伯乐,也当为你日后好好考量。你有无考虑去哪供职?”

    章越道:“若是可以侄儿想去要害之处,譬如三司。”

    欧阳修笑道:“三司掌邦国财用大计,是个好取出。”

    章越笑道:“不过侄儿官位似不够。若是能再加官就好了。”

    欧阳修笑道:“怎么你还嫌官升得不快么?你岳父的兄长吴春卿,二十五岁进士及第,三十一岁制科入三等后,方从大理寺丞迁至著作佐郎。”

    “读书不看第二遍的张安道(张方平),第二度制举方得授著作佐郎。此职为三国时北魏所立,沿袭至今,因系职闲廪重的清官,故多为贵势所争,很少凭才学选人。”

    “在国初之时,著作佐郎乃状元之选,极为清要。你如今反是嫌升得不快。”

    章越道:“但为三司判官还是差了些许。”

    王安石为度支判官时,本官是祠部员外郎。章越如今距祠部员外郎,本官还有两转,除非是有特旨或者是遇到皇帝再挂了的情况,才能缩短时间。

    章越也没想太多,他属于满口要价那等,大概划个方向。最要紧是事务官,务虚的官员升得快,贬得也很快。

    欧阳修也知三司判官太难,于是道:“你虽官位低微,但之前有定策之功,韩公曾与我说过他一定会回你这个人情。”

    章越一听心底大喜,你不早说。

    既是要官,那就胆子大,脸皮厚!

    于是章越继续要价道:“伯父,虽说三司判官资历差些,但没关系,暂且可以加个权字,最要是职位要紧些许,权力大些,最好是能关乎国家民生大计之类,统筹一切的……”

    章越说完却见欧阳修脸已成了猪肝色,但见他急道:“说你不知羞,你还真不知羞!我不过替韩公客气几句,你倒当了真!若韩公能将你安排为三司判官,不如你看看给老夫也安排个什么官位?”

    “官位低微,胃口不低,想得倒挺美的!”

    听欧阳修如此说,章越厚颜无耻地笑了两声:“咱与伯父是一家人,自是不说两家话!”

三百九十八章 赐绯与鱼袋

    听得章越狮子大开口,欧阳修不由笑骂了几句。但见欧阳修抚须大笑的样子,哪有半分宰执的样子。

    但欧阳修笑过之后,神情却有几分萧瑟。

    章越亦知欧阳修笑过后,是对他与韩琦力保的官家有些失望。

    章越可以退,他却不能退。但章越还是说心底话道:“伯父,若是官家继续如此,你不如先请致仕,或请求似潞国公那般请求外任,暂且先避一避,如此不失为进退之道。”

    欧阳修道:“无法,我能有今日多仰仗先帝信爱,嘉祐年后,又多得韩公扶持。若韩公不退,我又岂能退之,士为知己者死,我实已是退不了了。”

    章越知道劝不动欧阳修,自己也不过是尽力一劝。

    毕竟欧阳修的政治生涯与韩琦已经捆绑在一起了。

    章越言道:“伯父,官家如今得疾,我看官家说是与太后不睦。但我数度见了太后,可知太后圣明贤良,并非喜好操弄权柄。”

    “如今官家与太后不睦,多半是因内宦从中挑拨,若去之,官家与太后也自和睦如初,如此些许疾病也会不药而愈了。”

    欧阳修闻言道:“你说的内宦是何人?”

    章越低声道:“伯父,内都知任守忠之前拥立威德军节度使(赵允初),如今官家即位后,这般人如何容得在身边?不怕他对官家有何……”

    欧阳修道:“此事我与韩公也商量过,但任守忠深得太后赏识,要骤然撤换他怕是不易。”

    章越正色道:“有何难之,使一谏官,弹劾其拥立幼君,蒙蔽先帝,刻待皇子,离间两宫,贪守自盗,任何一条罪名,都可将此人拿下。”

    欧阳修笑道:“你上一次入宫差点被宫中侍卫掳去,听闻背后就是任守忠所为,其意在敲打皇子,此事先帝曾严斥任守忠,让他彻查此事,但他却拖着先帝不报,如今新君即位,他却一句也不交代。”

    “这条也是一罪!度之你说老夫我说得对么?”

    欧阳修道破了自己报复任守忠的居心,章越也没啥不好意思的,索性大方承认道:“不错,伯父我是与任守忠有隙,但他留在宫中确实不可。”

    欧阳修笑着道:“你啊你,还是这般性子。”

    “其实任守忠为人,我等也略知一二,但他是先帝留下在内廷,制约韩相公之用,他走了,太后必然不肯。”

    “故而韩相公已是主张请富相为枢密使回朝。”

    章越讶道:“难道为了收拾任守忠,韩相公居然肯请富相回朝?”

    欧阳修失笑道:“韩相公不请,难不成富相公就不回朝么?其实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即以赠先帝遗留之名遣人往西京看望文,富两位相公了,至于是否有送书信,不得而知。”

    章越道:“可是枢密使位在宰相之下,当初只有曹利用为枢密使时方才例外。富,文两位相公回朝后,他们肯居于韩相公之下么?”

    欧阳修叹道:“有何不可。”

    章越这才方知韩琦为宰相的艰难。

    当今官家有疾,如今啥事不管,让太后垂帘听政。导致朝堂上宰相直面太后。故而韩琦请富弼回朝,看似给自己树了一个对手,其实却避开了与曹太后的冲突,同时也可建议铲除了任守忠。

    至于富弼回朝后如何与韩琦冲突,那也只是官家与太后间的代理人战争,属于文官阶级内部的矛盾。若太后一旦恶了韩琦,那么韩琦除了起兵逼太后退位,只有辞相一路了。

    欧阳修叹道:“若富公回朝,以后朝堂多事了……”

    章越也感到如此,看来自己辞经筵还真是刻不容缓。

    谈话之后,欧阳修心情有些沉闷,宴会时,欧阳修让他三子欧阳棐托章越照看,也是指点读书的意思。

    章越自不能推辞。

    宴中欧阳修,欧阳发,欧阳棐,章越一并联诗。章越不擅作诗,又心不在焉的,席间还被欧阳修揶揄了几句。

    宴后欧阳修又喝得酩酊大醉。

    欧阳发对章越道:“爹爹自先帝去后,常常与同僚好友醉酒,以往虽有如此,但……”

    章越明白欧阳修的体会,先帝驾崩,欧阳修最大的靠山没了。若想在政堂上有所建树,那么只能事事依附于韩琦了。

    想起当初欧阳修年轻时是耿直boy,在朝时更切直言,论事切直,因此得罪了不少官员。但先帝却护着他,对左右道,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

    但如今先帝走了,欧阳修怎能不悲?

    以后没有人再如先帝这般护着他了,他以后还能在朝直言,没有分寸的得罪人么?这等失意的心中悲凉之情能与谁说?

    其实章越亦何尝不是如此,先帝驾崩后,自己最大的靠山也没了。

    如今自己的靠山也剩下欧阳修了,若欧阳修在……

    所以章越明白不能作孤臣,特别似赵曙官家这等做派,你在朝堂上当孤臣,不是搞笑么?他自己皇帝宝座都坐不稳喽。

    这日章越正在礼院中。

    忽闻新命已至。

    礼院众人都是本官都是升一阶,陈荐,吕夏卿,晏成裕等与章越都是相互道贺。

    陈荐如今有新去处,官家登基后,他的几个儿子出阁,他本选为记室参军,这可是一个好差事。陈荐还兼着知礼院的差事,不过判登闻检院的差事要卸了。

    不久閤门舍人来宣布诏书。

    章越正式升任著作佐郎,本官变化除了适职变化,最大的就是俸禄的变化。

    著作佐郎月俸钱为十七千,衣赐春冬绢各六匹,冬棉二十两。而原先为大理寺丞,月俸不过十四千,衣赐春、冬绢各五匹,且没有冬棉,俸禄得到了质的提升。

    此外还有崇政殿说书的添支钱十千,直集贤院贴职钱十千,太常礼院另给公使钱十千(报销费),最后当初为大理寺丞时傔从餐钱是二十五千,而馆职的餐钱也是三十千,二者就高取三十千。

    也就是说扣去公用钱,章越月俸为五十七千钱,也就是五十七贯,养着一大家子二三十口已是绰绰有余了。

    四人本官都晋一级,都是很高兴。

    陈荐对来人笑道:“这几日辛苦了,来入内喝杯水酒。”

    百官升官一级,对方这几日四面跑腿宣读升官的敕命可谓累得不行。但对方言道:“不忙,还有一封敕命未宣呢?是有关章学士的。”

    章越不由讶然。

    但见对方笑道:“先帝在时,章学士讲书效劳,故而官家特赐你银绯,以示恩典!在此恭贺章学士!”

    章越闻言又惊又喜,陈荐等反应过来也是忙着向章越道贺道:“恭喜度之,贺喜度之啊!”

    章越言道:“不敢当,不敢当。”

    此刻但见两名官吏各捧着一案,案上呈绯红色的官袍和银色的小袋。

    这就是银鱼袋和绯袍!

    鱼袋是从唐朝起的,原来其中还有鱼符。武则天即位后将鱼袋改为龟袋,李商隐一首诗言‘端嫁得金龟婿’,说得便是配着金龟袋的女婿,从此金龟婿与乘龙快婿,东床婿并称。

    至于宋朝有鱼袋无鱼符,这银鱼袋是六品以上官员方可佩戴,但章越如今从八品却可佩银鱼袋,这便是一等殊荣了。

    好比进士出身的官员,可以穿绿罗袍不穿青袍一般。这说明官家对你十分的看重。

    至于绯袍更是恩典,宋朝公服三品以上用紫,五品以上用朱,七品以上绿色,九品以上青色。

    这绯袍却需五品以上方可得赐,或者是京朝官出外任官,可以‘借紫’或‘借绯’,原先绯袍可穿紫袍,原先绿袍可穿绯袍。

    不少官员若得赐绯与银,一般是二者得其一,两样都给的不多。

    但章越如今却银绯二物一并得赐。

    有了这银鱼袋,咱以后也是某帮派的有袋长老了……

    其实任经筵官数年后,官家一般也会给与经筵官赐银绯,若为侍讲侍读的,甚至还会赐紫金(紫袍与金鱼袋)。

    比如太宗朝时,著作佐郎吕文仲为翰林侍讲,一拜官即赐银绯。

    先帝时,曾公亮为天章阁侍制,也获赐紫袍,先帝还道,朕即讲席赐御,盖所以尊宠儒臣。

    虽说经筵官容易得银绯之赐,但章越其实任经筵官不过半年,才讲了几次的书,还不够资格得赐银绯。其实是官家以先帝名义赠自己银绯,其实也是酬自己当初扶他上位的定策之功。

    韩琦知道自己辞去经筵官,也算是提前把犒赏发下来。同时有了银鱼袋在身也是身份标识,如此自己不是经筵官,也可以出入宫中了。

    不得不说,韩琦有心了,给人家办事,那真的是有功必赏。

    话说回来,赏罚分明也是宰相的必要素质。

    最重要是身份的标识,有了银绯在身,官员们也不敢将你当小臣看待,这才是要紧的。对章越而言,还有一个好处,绯袍着实比绿袍好看,自己穿起来比较帅!

    得知章越得赐银绯,众同僚们其实都是有几分羡慕嫉妒。

    院里也唯有陈荐得赐银绯,也是他两年前成为长礼台,官家特赐的。至于晏成裕与吕夏卿是无袋且绿袍。

    如此年轻,这又是升官,又是得赐银绯。

    几人与章越道贺时,章越笑着谦逊了几句,同时让人将银鱼袋和绯袍收好了。

三百九十九章 新差遣

    这日韩琦召章越至政事堂议事,言及是除授差遣。

    章越一听当即振作精神,赶往政事堂。

    章越身着绯袍银鱼袋步入政事堂,但见堂外不少等待接见的官员侧立言谈。众人看到一名身着绯袍鱼袋的官员入内时,皆是本能地行礼。

    要知道即便在京师着绯袍银袋的官员也是不多,等他们见到对方如此年轻时不由惊讶。待有熟悉的人言是状元公时,众人方才露出释然之色,且隐隐露出羡慕嫉妒之意。

    章越目光一扫将众人神情看在眼底,他明白在场大多数官员为官十几年都混不上一身绯袍银袋,自己年纪轻轻,为官不过两年即获此殊荣,怎叫人不眼红。

    不过章越并没有得意,而是笑着客客气气地向众人作了一个团揖。

    这时堂吏上前道:“章学士,韩相公命你一到即入堂议事。”

    已是开始了?

    章越称是一声趋步入内。

    章越抵至政事堂内时,但见紫袍金袋的韩琦高坐于案上,正与堂下一名官员说话。

    章越看了一眼这名官员,但见虽是坐在交椅上,仍可见此人身材魁梧,且眉目秀发,端的是相貌堂堂。对方面对韩琦奏事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一见即知是端肃稳重之人。

    章越在门旁停下脚步,宰相与官员正在议事,自己不好贸然上前,以免有窥听之嫌。

    等韩琦看见自己招了招手时,章越方才上前。

    下首官员面对韩琦应答之时声如洪钟,只听得对方言道:“下官在青城县任事时,地方祭田粟米用大斗收进,再以公斗放出,获三倍之利,百姓虽是怨声载道,却不敢上诉官府。”

    “下官任官后均定纳进以平其事,民称其便!”

    韩琦听了微微称许道:“此事先帝早已知之,本欲以法令颁布四方,可惜未成而驾崩,如今我当上禀官家,下诏重推此事,立以法禁。”

    对方闻言道:“相公如此为之,真可谓天下百姓之幸。”

    章越听了此人还是一位能吏啊,听口音似乎是对方关中人士。

    章越走到韩琦面前行参拜之礼。

    韩琦示意章越坐在右首的椅上。章越坐定后,趁着堂吏端上茶汤的功夫,韩琦言道:“这位是吕微仲,京兆府蓝田人士,因在青城县政绩卓著,此番为知成都府的韩子华所荐入京,我打算堂除你们二人为盐铁判官。”

    章越听了不由心道,韩琦这话信息量太大了。

    原来眼前这位(吕微仲)便是吕大防啊,又是一个牛人。吕大防因在青城县政绩卓著,而被知成都府的韩绛所推荐,此事章越是知道的,韩绛不仅将吕大防推荐给韩琦,还称他有王佐之才。

    韩绛是韩琦的心腹,也是马前卒。他亲自开口给韩琦推荐的人,韩琦肯定是要大用的。故而韩琦直接安排入盐铁司。

    而自己当初与欧阳修要求也是三司,本来也只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而已。没料到韩琦还真给自己安排进三司了,简直是太给力了。

    章越看了身旁的吕大防一眼,以后二人要一起共事了。

    韩琦道:“盐铁判官之职,以太常博士,员外郎充任,你们二人本官都是著作佐郎,序资皆差了一等,故你们二人且先权判盐铁司。”

    官员任官有判与知。

    如果资序差一等,就要称权判或权知。

    如果资序差两等,则称‘权发遣’。

    盐铁判官序资最低为太常博士,章越与吕大防本官都差了一等,因此都加了权判二字。治平年间韩琦还以知东明县的皮公弼,为权发遣度支判官,那么他的本官应比章越与吕大防还低一等。

    无论是权判还是权发遣,都是高职低配的意思。

    王安石变法时,因为手头没有可用之人,于是提拔了大量年轻官员充任朝廷要职,故而熙宁年间‘权发遣’三字可谓满天飞。

    要知道大宋朝的特色就是冗官多,高职低配挤占了大量按班序资的官员的位置,此举导致了权发遣也变得臭名昭著。

    比如两位宋朝官员路上碰到,一人问道:“你是权发遣啊,我也是权发遣。”

    另一人回道:“你才是权发遣,你全家都是权发遣。”

    当然韩琦不是王安石那样手头上没人用。他骤拔章越和吕大防为盐铁判官,也是他要卖面子给欧阳修与韩绛两位心腹。

    韩琦见章越沉默不出声,于是示意吕大防先行退下。

    政事堂内章越言道:“下官资轻而骤进,虽怕难负众望,但蒙相公提拔,唯有倾其所能,效命于相公。还请相公吩咐……”

    章越心知官场上无论是低职高配,还是高职低配都有特殊的意义所在。韩琦身为宰相,对于官员的选用,他选择自己为如此要职,那么既有他讲人情之处也有他不讲人情之处。

    故而不是傻乎乎地去赴任,而是要先搞清楚上面的意图所在。

    韩琦微微露出笑意,拢袖伸出手指依次数道:“如今盐铁司副使一人,勾管一人,判官三人。”

    “盐铁司之下设七案,分别是兵案、胄案、商税案、都盐案、茶案、铁案、设案等,由三名判官分辖。”

    韩琦伸出七根手指后然后道:“我的意思,让你独巡都盐案一案!”

    章越一听顿时精神大振。

    都盐案,也就是大宋朝里有关于盐的事,他都可以管。

    宋朝实行官盐制度,官盐的收入是财政的大头,这权力实在大的惊人,竟安排给自己。

    但话说回来,自己虽说没有经验。不过真正操作起来其实也不难。

    因为都盐案具体事务下面由孔目负责,孔目下面还有积年老吏打理,这些人对于案事可谓相当熟练。

    正所谓‘流水的官员,不动的胥吏’。

    官员流动性太高,经常是干个一两年就调走了,对事务的专业性其实不强,具体事务都是由胥吏负责的,王安石当初上万言事时就抨击过这一点。

    故而即便没什么经验,章越照样可以出任三司判官这样的要职。

    那么章越能做主的权力大不大?

    其实可操作的空间也不大,章越上面还有管勾司事管着,管勾上面还有盐铁副使,盐铁副使上还有三司使。

    更不用说其他监督的官员。

    三司使名义上直接向官家汇报,但其实大多事还是要听宰相的。

    但纵是如此,盐铁判官,而且还是主巡盐案,是一个相当相当有实权的事务官。

    韩琦道:“欧公保荐你为三司判官时,我曾犹豫,毕竟你没有在地方历事的经验,骤然为之三司此等要职有所难处。”

    “不过既是你主动相请,我也就姑且用之,实话说如今盐务真有桩棘手之事,我思来想去唯有你方可胜任,是了,听闻你妻家有经手盐事?”

    章越心底一凛,没错,似乎吴安诗,吴安持有插手盐事,不过这些事吴家一向不与自己提及,十七娘也没与自己说得仔细。

    韩琦道:“你若为难,我可让你另谋其他的差遣,不一定非要为之。”

    章越毫不犹豫地道:“既是相公有命,在下义不容辞。”

    韩琦道:“莫要答允太快,界身去过否?”

    章越道:“未曾。”

    韩琦道:“界身的金银彩帛交易之所,里面的每一交易.动即千万。其中那上百家的交引铺子,你先去走一走,看过之后再来回话。”

    “若是你仍坚持,三日后我安排你与吕微仲一起面见太后。”

    章越听了韩琦的言语后答允了,退出政事堂来。

    此刻他的心情可谓是非常的激动,好容易才缓下来,等走出了数步方可见面前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方才在政事堂里见过的吕大防么?

    但见对方向自己行礼道:“见过章学士。”

    章越忙道:“不敢当。吕兄是皇佑元年的进士,应是在下先见礼才是。”

    吕大防道:“岂敢,章学士两魁天下,又得赐绯银,在下望尘莫及。”

    要换了以往,章越很愿意与吕大防结识一番,但今日自己得了韩琦的言语,急着要往界身一行,故而也没什么功夫与吕大防闲聊,简单地道了几句,请对方到府上一叙即是离开。

    章越走后,吕大防目送章越的背影不由道:“正叔曾屡赞章度之,此番同在盐铁司共事,倒得机缘可结识一番。”

    章越辞别吕大防后,即匆匆赶到界身。

    所谓的界身,即在潘家楼大街附近。

    潘家楼大街堪比大宋之华尔街。

    此中最负盛名的就是界身,界身所在又被称作南通一巷。行走在此,章越大体可比作行走在后世金融街上,极目所见都是上百层的高楼大厦。

    当然大宋朝没有这般高楼,反正体验也差不多。

    这里每栋楼都是建得规模宏大,仅仅是一个门面,就堪比大街般宽阔,在门口望去幽深幽深,若身上没些钱财作底的,连走进门的勇气也没有。

    而这里就是大宋的金银彩帛交易之地,每笔交易动则就是千万钱出入。

    这等铺子被称作交引铺,仅在这界身这样的铺子就有上百间之多。

    章越既来到此处,便选了一间看得规模最大的铺子走了进去。

    ps:吕大防是仁宗驾崩前出任权盐铁判官的,而小说还是以服务剧情为主。

四百章 为官一任造福百姓

    不至界身巷,不知汴京繁华。

    这里到处都是钱的味道啊!

    章越行走至一家交引铺,上书‘沈家金银交引铺’。

    首先入目的不是别的,而是立在堂中的‘钱山’。谁看一眼白花花的钱财都不能视若无睹,又何况这样的钱垛子对垒起的钱山。

    每个钱垛子上都有无数闪烁着无数金属光泽的钱币,犹如一团盛开的花朵。

    章越走到近处一看,但见这钱垛都横码叠放整齐,层层叠垒,中间用绳索系好,再在上面贴张封纸,上书一行字‘垛钱谨封’。

    一千钱称贯,一千贯泽称垛。

    也就是说如此一垛上万斤的垛钱,值得一千贯。

    垛钱谨封的条子,好比今天去银行取钱,一万元钱用白纸条扎起来。

    一垛一千贯,如此上百垛值得十几万贯的钱财,就如此铺陈在交引铺的中央。但这么多钱,就似没人要一般,随意堆放在屋子中央,四面只用一个木栅栏围起来,仿佛随手可得般。

    垛钱山实在照得人晃目!

    章越想到一句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驮着这十几万贯堆成的钱山,你居然骑鹤?

    这钱有个名目,称为看垛钱。

    汴京所有的交引铺都有这规矩,要将钱财摆在堂屋的中央,向来人夸耀财力。

    章越站在钱垛山钱前,打量四周,这交引铺四面都用三合土筑好,钱山后摆着长长的柜台。柜台之后传来金铁之声,以及拉拽风箱的呼呼风声。

    这时候一名穿着长衫的店伴走上前来问道:“敢问官人作何营生?”

    章越笑而不语。

    这名店伴继续道:“我们交引铺,可质钱也可解钱,还可兑盐引、茶引、矾引、香药引、犀象引……”

    章越道:“盐钞,我有见钱兑之!”

    店伴连忙道:“客官这边请!”

    店伴引着章越来至柜台边,但见柜台边又是另一幕,一堆堆的银铤子码在这里。

    大铤有五十两重,码作一堆。

    中铤半之,又码作数堆。

    至于小铤再半之,拿作箩筐随意堆放着。

    章越一眼扫过去,银子的成色相当好,而且上面都有戳记,保证银锭的重量。

    章越心道,只是一家交引铺就有如许财力,又何况这南通巷里上百家交引铺。

    当然看垛钱,是保障顾客信心的,否则凭啥你用几张破纸便换走我的真金白银?那破纸真正能值得几个钱?你要是不兑怎么办?

    故而商家都要摆出一堆钱来给顾客看,这钱相当是准备金,平日不会用,纯粹就是这么摆着。

    交引铺里‘准备金’越多的,说明铺子的财力越充足,顾客的信心就越足,这也是看垛钱的意义所在。

    当然这也是信用货币初期时必经的过程,到了后世连纸钞都可以不必看了。

    柜台后立着一位精细商人,听得店伴言语后笑道:“鄙人姓沈,敢问官人要兑盐钞么?”

    “若买需十九千五百,若沽则十九千两百,不知官人要多少?”

    章越笑道:“此价倒比都盐院贵了许多!”

    商人闻言笑了笑,一旁店伴则道:“客官若能在都盐院买的到,何必到我们这呢?”

    商人对店伴斥道:“诶,没半点规矩。”

    他向章越道:“官家的生意自是一本万利,我们不过舍命换些嚼头罢了。无论都盐院有无盐钞,但客官今日不卖,明日还会更贵。”

    章越道:“一席盐钞!”

    店伴变色道:“莫不是消遣……”

    商人伸手一止道:“见钱十九千五百,承惠!”

    章越拿出银钱买了一张盐钞,看去上书‘解池盐引一席’,下面又书一行小字‘见钞即兑’,最末则是陕西转运司的戳记。

    章越道:“若此盐钞要兑钱……”

    商人笑道:“随时可兑!”

    说完商人朝‘钱山’一比,章越亦是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多谢!”

    说完章越扬长而去。

    店伴对商人道:“东家何必与此人呱噪!”

    商人此刻脸上全无方才的笑意,而是道:“你在铺里多年了,怎么人瞧不准,我瞧此人的气度,八成是作官的!”

    店伴道:“汴京城里作官的还少么?”

    商人摇头道:“平常人也罢了,但此人年纪轻轻,有句话记住了‘宁欺白首翁,莫欺少年穷’!”

    莫欺少年穷这句话,从旁人口中道出和从自己口里道出,完全是两个意思。

    章越从交引铺出来,看着手中盐钞自言自语道:“解池盐钞,朝廷售一席六贯,如今却能卖得十九贯五百钱!此中是何道理?”

    章越当即从交引铺回得家中,寻十七娘问道:“可知如今京朝里盐价如何?”

    十七娘道:“盐价翻了数倍,官人向来不问我此事,为何突然问此?”

    章越问道:“韩相公欲让我为盐铁司判官,主巡都盐案,故有此问!”

    十七娘又惊又喜,欠身道:“恭喜官人!”

    章越看着十七娘一脸欣喜的神情,心道有位望夫成龙的老婆,还真是有些压力呢。

    章越笑道:“何喜之有,韩相公给我出了难题呢,你说盐价为何翻了数倍?”

    十七娘笑道:“官人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此番新君登基,给禁军发赏一千一百万贯,又给文臣发赏四百万贯,你说这么多钱要到何处去?”

    章越恍然道:“难怪盐价高企,这是通货膨胀啊!”

    一千五百万贯相当于国家财政收入四分之一,这天量资金下放,一下子导致大宗商品的价格被推高了,首当其冲的就是盐钞。盐钞的价格被炒高了数倍,而且盐钞价格被炒高也一口气传递至中下游,平日市面上吃的盐也是贵了几倍。

    “官人何为通货膨胀?”十七娘问道。

    章越笑了笑道:“娘子是一个说法,如今咱家吃什么是什么盐?”

    十七娘抿嘴笑道:“咱么家吃得是青盐,不用钱买的,乃是官人讲书时所赐,官人都忘了。”

    章越是忘了这一茬事。

    “那么平常百姓家所食呢?”

    十七娘道:“普通官宦人家就吃颗盐,若再差些吃末盐,或去买私盐。颗盐之中上等当然是解盐。”

    青盐是最上等的盐,但平常买不到,因为这是西夏进贡的,除了通过边境的榷场外,大宋严禁任何青盐入境。

    末盐就是海盐,海盐味道很差且质量参差不齐,而四川井盐开采量少,故而百姓吃多是颗盐,颗盐首推解盐。

    朝廷便以解池安邑池每年所出发行盐引。

    商家在卖钞所购买盐引后,即去解池提盐。

    故而所谓的盐钞,盐引,换句话来说,实际上就是以池池每年产出的解盐为准备金的钞票。

    章越看了手上的一席盐钞,所谓一席是一百一十六斤,朝廷给盐钞是六贯一席,如今一口气被炒到了快二十贯一席。

    章越明白,韩琦真……真会给自己出难题。

    但章越决定还是要接这差事,没错,经筵官是很牛,官员们都以帝师自命,但实际上只是皇帝请的‘清客’。

    人家尊重你,是因为看在官家的面子上而已,若官家不强势,那么一切都是虚的。

    为官还要是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才是男人的脊梁。

    数日之后,政事堂的差事正式下抵。

    章越,吕大防二人閤门通名后,由韩琦引着一并往前往拜见太后,官家。

    太后官家垂帘之处先是东门小殿,这里本也是翰林学士接受天子召见的地方。

    官家登基之后,病得不轻,一日号呼狂走,不成能礼,韩琦投杖褰帘将官家抱住,这才止住。

    之后官家一直得疾,不能处理朝政,便在柔仪殿西合修养,官员们入对的地方也改在柔仪殿西合。如今是曹太后处分国事,她就坐在柔仪殿东合垂帘听政。

    这日章越与吕大防先至柔仪殿西合给官家请安,问问圣体如何了,官家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对。章越与吕大防便退出了西合,至东合向曹太后奏事于帘前。

    帘后的曹太后道:“我听得任守忠说,章卿吕卿虽是干练,但是资历浅薄,权以三司重任,恐怕难当。”

    “但韩相公说,如今京师里米盐飞涨,达官贵人食住如平常,但却苦了百姓。吾当初还未作皇后时,居住在民间,深知百姓家里没有储余,粮不过升斗,盐更无几何。”

    “如今京师粮盐一日三涨,百姓家里又无积蓄,唯有高价买之。官家犒赏军臣们本是一番美意,但最后反害了百姓,闹成这般,吾于心何忍。你们二人既被韩相公举为三司判官,需好好处理此事,一个月内吾要见的京中盐粮平抑!”

    章越听了顿觉得热血沸腾,既为曹太后体恤百姓而感动,也深切地感受到身上责任重大。

    韩琦在旁道:“章学士你有何言辞要奏对太后!”

    章越道:“臣蒙先帝太后荐拔于寒微之间,小民所受之苦,臣皆曾经历。”

    “如今臣为官了,当年切肤之痛,丝毫不敢忘之,今日太后咨臣,臣唯以‘为官一任造福百姓’八个字奏对。”

    帘后曹太后欣然道:“甚好,章卿这句‘为官一任造福百姓’,吾记住了,造着去办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256/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寒门宰相》为转载作品,寒门宰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宰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宰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宰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