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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零一章 钞盐法

    嘉祐八年五月。

    章越吕大防在见过曹太后后即走马上任,二人甚至是敕命都没有到手。眼下面前的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平抑京师的盐价。

    三司衙官衙是宋朝最大的官衙。

    三司二十四案,真宗时三司有吏八百九十七人,其中盐铁一百五十六人,度支一百八十二人,户部两百二十七人。

    到了庆历年间又达到了千人之数。

    三司是不少名臣的发轫之处,如章家的章得象,章频都曾任过度支判官。

    章越,吕大防一并抵此,先去三司使厅中见过三司使蔡襄。

    蔡襄如今日子有些不好过,朝野上有谣言说,官家被确立为皇子时,所有人都知道大计已定,然而众臣之中唯独蔡襄对此有所微词。

    谣言还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蔡襄曾给先帝写了一封文字,劝不要立皇子,如今文字还在禁中。

    这谣言是没根据的事。

    不过问题是先帝立储之时,蔡襄身为官家最信任的大臣之一,尽管证据表明他表态反对立皇子,但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支持皇子。

    这信与不信,就看官家自己了。

    吕大防,章越见蔡襄时,对方笑着谈了几句话,蔡襄对章越道太后屡次吩咐要平抑粮价盐价之事,让他去盐铁厅后立即着手此事,上朝时他要与太后交待。

    吕大防,章越称是,即在官吏指引下来至盐铁厅。

    盐铁厅最高长官为盐铁副使,如今的盐铁副使是范师道。范师道是范仲淹的侄儿,但他与韩琦,陈升之不睦,得知韩琦安插了章越,吕大防二人至厅中,对这掺沙子的行为十分不快。

    范师道对二人道:“你们初至厅里,本当接风,但如今什么情形方才见过省主也知道了。接风就免了,你们与楚判官交割一番后,要如何平抑盐价,章学士你今日要拿出条陈来。”

    章越称是。

    他来前已被交代过了,范师道对这态度也算在意料之中。

    除了副使,还有一位判院今日不在衙。

    之后他们来至第一判官院,与要离任的三司判官楚建中交割。

    楚建中马上要出任夔路转运使,身为盐铁厅第一判官,他手中掌兵案、胄案、盐案、茶案四案。

    章越一听,对方真可谓牛人啊。

    要知道三司二十四案中,以商税,胄,曲,盐四案最为繁剧。

    商税,胄,盐三案都在盐铁司,对方一人身兼胄,盐二案,还管着另两案可知如何厉害了。

    楚建中道:“之前范副使交待过了,我手中盐案之事交给章学士,至于兵案、胄案、茶案就交给吕判官了,你们心底可有数?”

    章越没有异议,他不似吕大防,丝毫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一个盐案差不多已是极限。

    楚建中与章越,吕大防交割时,正好一名绯袍官员入内。

    楚建中笑道:“蔡判官!”

    吕大防,章越连忙见礼,此人是盐铁厅另一判官蔡抗。

    蔡抗在出任盐铁判官前,即已是一路转运使了,无论官位还是资历都远在章越,吕大防之上,眼下管着商税案、铁案、设案。

    对方寒暄几句,然后笑呵呵地道:“我第二判官院偏西,午后总有西晒甚烦。楚兄高升之后,我正好搬进此厅来。”

    章越听说过宋朝官场的事,衙门里对于第一厅,第一院竞争总是十分激烈,言下之意这位子我先占住了。

    衙门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内部升迁都是优先考虑第一厅第一院。

    蔡抗这么说后,章越,吕大防也不会与对方争这盐铁厅第一院。二人都是新人根本没啥好争的。

    之后章越至第二院,吕大防至第三院。

    盐铁厅正厅朝南,副使,勾院同署办公,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下面依次第一院第二院第三院第四院分给判官办公,第一院第三院朝东,第二院第四院朝西如此,不过如今盐铁厅只有三名判官,故而第四院就这么空着。

    至于朝北是盐铁厅七案公署,每案都有一名孔目主理,譬如章越治下的盐案,就有五十多名属吏,真不愧是事务繁剧之案。

    章越至院后,看着院中栽的数株梧桐树许久,从今日起自己便与这树一般,同在这盐铁厅里扎下根了。

    章越到院后立即召了孔目来商议盐钞价格之事。

    正所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曹太后过问盐价,韩琦对三司施压,三司使蔡襄发话,盐铁副使范师道让章越拿出条陈。

    章越到到任立即找孔目商量。

    从高层执行到基层执行,这就是一根针下来。

    孔目姓张,名善,在盐案办事三十余年,侍奉过不知多少上官。其实章越上任前一日,张孔目即到府上拜见过章越了,原来吴育出任盐铁判官时,张善便是他亲信之人。

    张孔目一见章越即道:“得知学士迁任,我等属吏无不欢喜,特准备了一分薄礼。”

    章越对张孔目道:“本官初任,正是要多多借重孔目的地方,昨日太后责我一个月内要平抑粮价,此事还请孔目助我一臂之力。这些心意我先心领,咱们办妥了此事慢慢再议。”

    张孔目为难地道:“学士,盐价此事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吧,先熟悉案事。”

    章越道:“没工夫了,副使要我今日就拿出条陈来。”

    张孔目道:“这么快……学士可是恶了副使?”

    章越道:“或许吧!还请孔目教我其中的玄机。”

    张孔目道:“玄机,我想想,先从都盐院说起……”

    章越一听拍腿道:“都盐院……我昨日去交引铺时就听得过,如今孔目又提及,此处必是关键,咱们立即就去,边走边说。”

    张孔目没料到章越办事如此雷厉风行,说办就办。正要言语,却见章越已是拉起他的手中一并出了门去。

    章越与张孔目坐着马车赶往都盐院。

    张孔目与章越说起了都盐院,此院是嘉祐三年所设,是一个新衙门,设监官二人,另有设典五人,主秤八人。

    说起都盐院,就要提及宋朝盐业一个伟大的改革,盐钞法。

    提出此法的官员名叫范祥。

    原先宋朝盐法完全朝廷垄断,官运官销。

    之后宋朝与西夏作战,为了方便军粮供给,拿出解池的池盐,从禁榷法(官产,官运,官销)改为通商法(官产,商运,商销)。

    商人们输粟至西北获得引券后,可以凭引卷到京师兑换盐引,商人得到盐引后再去解池取盐运到各地销售。

    但到了庆历年时,宋朝与西夏在西北大战。西北驻扎了宋朝几十万大军,这么多兵马输粟法的问题即暴露了,商人们常拿着低劣的粮食送入西北,再到京师换盐引。

    于是范祥提出改革。

    商人不用输粟至山西,而是在京师用钱直接购买盐引,朝廷再拿这笔钱给陕西转运司,让他们用钱购买自行军粮,如此就可以不用买到低劣的军粮。

    这制度被实行后,不久就出了问题。

    因为自用粮草改当实钱后,朝廷便没有节制的大量发行盐钞。

    因为盐价受到季节的波动严重,而且京师里的商人们看准了盐钞这货币属性,于是对盐钞实行炒卖。使得要么以前买了盐钞的商人赔钱赔到了家,手里拿着朝廷滥发的盐钞在盐池里取不出盐来,要么就是盐钞被炒卖涨上了天,一钞难求。

    在嘉祐三年,范祥再度改革盐法。

    首先严格规定解盐盐钞一席六贯的发行价格,并在京师设置都盐院。

    三司衙门出资二十万贯至都盐院,一旦盐钞价格跌至五贯时,都盐院用五贯五百钱进行回购。一旦盐钞价格飞涨,朝廷用市场价再减去五百钱售卖盐钞平抑盐价。

    如今章越抵至都盐院时,看见院前队伍排成了长龙,皆是手持的现钱,但都盐院大门紧闭。

    章越向张孔目道:“为何衙门无人卖盐钞?”

    张孔目叹道:“之前钞法败坏,朝廷滥发虚钞。这都盐院,三司本拨了二十万钱去收盐钞,但因盐钞太多,二十万贯用尽。以至于都盐院数月无钱购钞。”

    章越道:“三司为何不再拨钱呢?”

    张孔目道:“盐钞是归陕西转运司所发,利皆归于西北。这盐钞滥发,最后却要三司衙门出钱收底,衙门自是不愿。之前陕西转运司要我们拨钱求了数度,都给省主推了。”

    章越问道:“那之前购得盐钞呢?”

    张孔目道:“年初时盐价稍有松动,终于有商贾至都盐院肯至购盐钞。都盐院手中一把盐钞却没有一文钱,既是有人愿收多少就给多少了。”

    “盐价稍涨,有些风吹草动,即有奸民来盐院购钞再卖给交引铺,以差价谋取其利。等之后盐价飞涨时,如今都盐院手中已无多少余钞了。”

    章越不由扶额,这盐钞法分明是良法,怎么会搞的这般。盐价低时,没钱买,盐价高时,没钞卖。

    章越道:“为何不向陕西转运司再求些钞来?”

    张孔目叹道:“坏就坏在此处,之前咱们三司不肯拨钱,如今盐钞飞涨,陕西转运司手中余钞也是金贵,自也不肯给钞。”

    章越也是服了,盐钞价格低时,朝廷拼命印钞,盐钞价格高时,反而不印了。

四百零二章 谢过章学士

    章越明白了事情的经由,便心底稍稍有数了。

    章越对张孔目道:“要让盐钞降价容易,让陕西转运司发钞即是,但陕西转运司如今不肯发钞,制钞之权在陕西转运司,西北盐利亦归陕西。”

    张孔目道:“正是如此。都盐院虽归陕西转运司所管,但账目却尽归三司,故而转运司不肯放钞在此,更不愿平抑京师盐价。”

    章越与张孔目这边言语,这时却见激变突起,十几名商贩在门前大骂道:“都盐院说好的给钞,怎么老子拿着现钱也买不到钞!”

    “之前拿钞兑不了钱,如今拿钱兑不了钞,要此衙何用?”

    “再不卖钞,就将这衙门砸了。”

    说完门外数百名商贩一并吆喝起来,门子见情况不妙,不由吹响了号角。

    号角一声,这时衙门口左右冲出两队西军大汉,将前面的商贩都围了起来。

    为首的将领道:“这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将为首闹事的都抓起来!”

    门前的十几名商贩都被拿下,西军将士拿着刀柄用商贩身上一阵捶打,为首的将领喝道:“这些人罚没钱财,一律解送开封府!”

    “是啊,之前一文难兑,如今又是一钞难兑。”

    “连几句话也不说。”

    “素闻关西人蛮横,真是一点不错!”

    章越身旁几名商贩不由言道。

    这时候把守衙门的西军又纷纷巡来,几名商贩见势不妙欲走,却被拦下。

    一人被西军大汉纠住连忙道:“我等不买还不行么?”

    那名西军道:“我疑你乃同伙,一并拷问。”

    商贩挣扎,却给这名西军当场拖走,商贩不住挣扎,踢了一地的灰尘。几名商贩与他是同伴正欲上前搭救,西军以为来抢人,顿时一并拔刀出鞘。

    章越喝道:“且住!”

    这名西军听得章越言语,顿时这名商贩重重一掷,左右兵卒围上前来对着商贩一阵拳打脚踢。

    这名西军打量章越。

    另一人道:“诶,此人似乎是个读书人,莫要惹事。”

    “措大而已!”

    章越道:“立即放了这些商贩!把你们上官叫来!”

    这名西军士兵顿时犹豫,对方这气势不是普通的读书人。

    这时西军将领已是大步前来,他看向章越打量后道:“敢问足下……”

    章越打断道:“都盐院设监官两名,一名文臣由京朝官充任,一名武将由三班使臣出任!你是大使臣,还是小使臣?”

    这名西军将领一愣,抱拳道:“末将是三班奉职!”

    章越道:“我还道尊驾是节度观察呢?这些商贩如何处置?”

    这名西军将领立即道:“尽数放了。”

    说完几名西军将被拖至地上的商贩尽数放去,章越道:“此事我就不追究了,我要见监院!”

    一旁的张孔目出面道:“我们是三司衙门的!”

    西军将领神色一动连忙道:“末将有眼不识泰山,这边请!”

    说完簇拥着章越与张孔目进入了都盐院。

    早有军汉禀至院内,但见一名绿袍官员迎出,对方显是认得张孔目言道:“张兄,你怎临此处?”

    张孔目道:“骆监院这位是咱们三司新任判官,直集贤院,章学士!”

    对方听了一愣,寻思朝廷哪有如此年轻的学士?莫非是……

    骆监院连忙道:“下官见过状元公!”

    章越摆了摆手道:“入内说话。”

    一旁西军将领闻言,惴惴不安地跟随入内。

    章越与骆监院二人坐下,西军将领与张孔目皆立在一旁,院吏奉上茶汤。

    章越道:“骆监院,敢问如今都盐院有多少人?”

    骆监院道:“下设典五人,主秤八人……章学士今日来可是查看账目?”

    都盐院归陕西转运司管辖,但账目却走得是三司。

    章越放下茶汤道:“我不是来查账目,只是不明就里问骆监院一句,外头那么多商贩求盐钞,为何不问运司多取盐钞来!这不是难事。”

    骆监院道:“章学士有所不知,不是不给,而是漕帅吩咐,之前解池盐钞,多虚钞而盐益轻,故暂缓多印虚钞,以实西北盐利。”

    章越知如今山西转运使是薛向,被称作言利丰财之臣。这话说得其实给了他些许面子,司马光直接批评薛向是诈佞奸狡之人。

    他在任后,先是取消了解盐销售在西路各州县的过路费。还有一举就是用盐钞取代银绢在西北边境榷市买马。

    薛向此举遭到三司的大骂。

    制钞之权掌握在陕西转运司手中,薛向毫无节制地滥发盐钞用来买马,自己不出一文钱,纯粹空手套白狼。盐钞滥发导致钞法败坏,导致西北的贩商们拿着前到京师都盐院以钞换钱时,却拿不到钱。

    以往陕西转运司印钞时还有些许节制,但设立都盐院后,朝廷三司出钱低价回购盐钞,薛向的西北印钞机便开始发动了。

    解盐虚钞太多怎么办?没关系,反正三司最后会买单的。三司衙门自不肯当这冤大头,导致了都盐院如今处境。

    蔡襄大骂这薛向是急功希进,为了自己的西北政绩,迫使中央财政的收入来给他兜底。副漕官范纯仁也表示反对。

    不过薛向脸皮厚全当作没听见,他有背景,当初荐他为陕西转运使的正是王安石。

    后来盐钞法败坏,朝廷派人去薛向那查账发觉有问题,但薛向又给王安石保了下来。日后王安石生病,薛向给王安石送名贵人参,王安石看了说我不吃这人参不也活了这把年纪,退了回去坚决不吃。

    薛向更超绝的手段是,日后西北政绩一路升迁为三司使后,便将都盐院给罢了。当初他在陕西转运使任上滥发那么多盐钞,原本还要三司出钱兜底,他担任三司使时便不用了。

    这一下坑死了无数购买盐钞的商人,算是实现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骆监院道:“薛漕帅数度与我交代,这钞法不可不坚,使民不疑钞,则钞可以为币也!”

    章越心道,印钞是你,不印钞的也是你。

    他对骆监院道:“骆监院,我今日来不是与你说这些的,若薛漕帅再不给钞,京师盐价继续飞涨。没错,陕西一路的盐钞自可积蓄卖出高价,若一旦太后官家降怒,此非我等担当得起的!”

    骆监院犹豫道:“我问一问解盐司?不知要多少钞,方能解此燃眉之急。”

    章越伸出五个指头道:“最少先要五万席!”

    骆监院变色道:“那不成啊。”

    章越道:“我看去年解盐所出为一百一十七万五千席,但陕西运司通印给钞是一百七十七万席,虚钞近六十万席,我三司不要太多,从这六十万席虚钞里给我五万席,暂且压下京师盐价,让我与太后交差就可!”

    骆监院摇头道:“五万席太多,实在给不了,我替薛漕帅作主最多五千席!”

    张孔目频频给骆监院使眼色,对方却一直摇头。

    章越道:“那就没办法了……”

    章越起身,骆监院道:“章学士实在没办法,便是薛漕帅在此也给不出更多了。”

    章越道:“谁去问薛漕帅?我会上奏官家,将陕西转运司的制钞之权收归朝廷……”

    ……

    章越话说到这里,但见骆监院色变连忙道:“章学士,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骆监院才说完,一旁的西军将领噗通一声跪下道:“章学士,可怜可怜咱们这些厮杀汉吧!”

    “朝廷给俺们西军的钱粮从没有拨足过,全是仰仗薛漕帅想尽了各种办法,变盐钞为钱,这才养得了咱们这些厮杀汉活命,老婆孩子们才有了一口吃的!”

    “这盐钞对我们西军来说比亲爹亲娘还亲啊!”

    章越恼道:“你西军所入又不止盐钞一项!”

    西军将领哭得犹如孩子般,抱住章越的腿不妨,反复地言道:“章学士,咱们西军的日子苦啊!都指盐钞来养活。”

    章越知自己此刻心肠不能软,一软自己就要背锅了,韩琦那边没办法交待了。但他又想到,朝廷的禁军啥都不干,就能挣个一千一百万贯。

    但西军却承担了国家最重的国防压力,将士们驻守在漫长的边境线上与青唐吐蕃党项厮杀。西军不可比禁军,这是宋朝最精锐的部队,但朝廷所给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至于薛向,没错,他的手段是很无耻到处甩锅。

    但薛向不想着办法变钱,就凭朝廷给的这些钱,那能维持如此规模的边防野战部队?如何执行进筑浅攻?打战打得都是钱啊!

    司马光,范纯仁看到了薛向手段卑劣,但却没看到西北对大宋国防的重要性。

    章越想到这里,最后还是心软了向骆监院道:“你们到底给多少席盐钞?”

    骆监院喜色一闪而过,继续苦恼地道:“最多七千席……实不能再多了。”

    章越心道,妇人之仁害死人啊!七千席是杯水车薪啊!

    ……

    “暂且如此吧!”

    章越说完后,在场除了骆监院,那西军将领,包括院里所有官吏都朝章越下拜!

    章越道:“这是作何?”

    众人皆道:“咱们替陕西上下军民谢过章学士了!”

    章越苦笑,你们谢我,我回去就难交差了。

四百零三章 钞法

    章越从都盐院回至三司衙门,但见一名吏员在门口观望,一见章越回衙即上前迎道:“章判官,副使在盐铁厅里等了你半日。”

    章越一听心知范师道还是事事落实的上司,说要今日要结果就今日要结果。

    章越当即前往盐铁厅见了范师道。

    但见范师道板着脸坐在厅中,章越立即上前庭参:“见过范副使!”

    范师道没有好脸色道:“章判官今日为何不在衙门?不记得今日本官要你立即拿出章程么?”

    范师道神情十分严峻,仿佛肃杀之严冬。

    章越道:“回禀范副使,下官初任,事事不明就里,故而我今日要张孔目陪同去了都盐院一趟一窥究竟,如今回厅再行奏上。”

    “哦?”范师道问,“那章判官怎么说?”

    章越道:“眼下京中盐钞飞涨,是因都盐院中无钞可给,以至于商贾恐慌,追涨杀跌!”

    范师道道:“如今京中大铺商操纵盐价,无可奈何。”

    章越道:“铺商再大,但只要发钞之权在朝廷,朝廷则不怕降不下盐钞。如今京中盐钞降价,需调陕西转运司给钞,但骆监院只肯给七千席!”

    范师道眉毛一挺问道:“你是如何说的?”

    章越将过程讲了一遍。

    范师道面色铁青,章越以为对方要震怒时,却见范师道骂道:“薛向这老匹夫实在欺人太甚!此人”

    “七千席盐钞糊弄谁来?”

    章越道:“是下官面子薄,眼见整院的人都跪在地上,便……心软了。”

    范师道冷笑道:“苦肉计罢了,这老匹夫这般下三滥的手段多着呢,朝廷也多次着了他的道,又何况与你。”

    “此番三司要他发盐钞解都盐院之困,你道他如何说?他说盐钞之所以飞涨,乃是因势家商户垄断市面盐钞之故,朝廷需将大钞改以小钞,使民既生流通之便,也可使盐钞流通更广!”

    “他说朝廷若允他此议,他愿加印二十万席小钞!”

    章越听了范师道之言,也是绝倒。

    这薛向真可谓……一时无法用什么言辞形容,想骂你都一时找不出形容词来。

    什么是小钞?

    一般商人去提盐都有固定面额,比如交了多少钱便给多少席,比如三百二十席,一百三十五席这般,没有一个具体的数额。

    最少的一席也是一百一十六斤,值六贯钱。

    几百席的大钞肯定是大商家买,但对于资金不雄厚的小商家,以及那些富民就无法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来购钞了。

    所谓小钞,就是一席改为六十斤,发行价值三贯钱的小钞。同时大量发行一席,二席,五席,十席,二十席,五十席这样小额盐钞,提升盐钞的销售额。

    反正就是一层层地往下坑。

    说白了就是坑完了大户,咱们再坑散户!

    但事实呢,每年解盐盐池的产量就那么多,不会因为你发行大钞小钞而增加,如此最后会导致什么结果?

    ……

    等到满大街都是盐钞时,朝廷再将都盐院一关,一切都清净了。

    王安石赏识得怎么都是这样的人?

    章越与范师道不由同仇敌忾地道:“改行小钞,确实可以增加西北的课利,但是一旦长久市面上的盐钞会越来越多,以至于雍而不泄,最后必然败坏了朝廷的钞法!”

    范师道道:“然也!此事我与你所见相同,小钞之事绝不可行!然则朝野之中支持薛向之人不少,还赞其为循吏,干局绝人,实在可气可恨!”

    章越于是也立即跟着领导吐糟了薛向几句,顺便还合乎时宜地表达了几句忠心。

    范师道本以为章越是韩琦派着来与他对着干的,如今倒是释去了几分怀疑。

    章越从三司放衙后,知十七娘早作了一桌子的菜在家等他,正欲坐上马车回家。却见一人等在他面前,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内兄吴安诗。

    吴安诗当即以赴宴的名义将章越拉上马车,章越本欲推却,最后还是抹不开大舅哥的面子。

    她们来到一处甜水巷的民宅后,经过一道长长绕绕的曲巷,曲径通幽地来至临着汴河的一处宅院里。

    章越与吴安诗走进宅院,别看外头不起眼,但内里布置得异常华丽,亭台楼阁皆有,还随处都可以见到汴河上华灯初上的景致。

    此时正值初夏,在汴京有这么个欣赏河景的好去处,真是叫人心旷神怡,章越刚想至此看了一眼身旁的吴安诗却不由有所警惕。

    临河处停着一处画舫,吴安诗当即引章越上了画舫。

    却见画舫里四面开轩,本是坐着数人。他们见了章越,吴安诗都是一并起身行礼。章越打量来人,白日在都盐院见的骆都监赫然正在其中。

    还有一位是夏伯卿,夏安期之子,吴家的另一位女婿。

    不过骆都监,夏伯卿并非是今日真正的主角,吴安诗向章越引荐一位年轻人道:“这位是当今陕西转运司薛漕帅家的公子……”

    章越看了此人一眼,对方笑道:“在下薛绍彭,久仰状元公大名,我与吴大郎君是莫逆之交,只是近几年一直在西北,否则早通过吴大郎君结识状元公了。”

    吴安诗一脸热情地给章越介绍道:“这位薛郎君为人仗义豪爽,生平最是爱交朋友。”

    章越早已知自己岳家与陕西转运司交往甚密。

    见了薛绍彭,章越点了点头,章越又与夏伯卿见礼,夏伯卿之父夏安期曾任陕西转运使。

    之后骆监院起身与章越道:“不知章学士是吴太守之婿,之前失敬之处还请海涵。”

    章越淡淡地道:“骆监院言重了。”

    岳父吴充之前任陕州知州,也是坐镇过西北的。

    众人入座后,一旁自有歌姬舞妓上画舫里给众人斟酒,再以歌舞助兴。对着汴河欣赏此等美景,听着婉转的去掉,也算是一件美事,只是章越心底有事,却始终绷着,虽有歌女舞姬劝酒却始终少饮。

    薛绍彭对章越笑道:“这里都是自家人,三郎君何不开怀畅饮,大家共谋一醉!”

    章越笑道:“这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如今实已是喝多了。”

    薛绍彭与众人都是笑了。

    不久吴安诗让歌女舞姬退下,章越也知真正的谈话开始了。

    这时候薛绍彭道:“今日听闻骆监院得罪了三郎君,我实在忐忑不安,借着今日这场酒先来赔罪。”

    骆监院连忙起身,连自罚了三大杯,显然在薛绍彭面前甚是敬畏的样子。章越对薛向不由高看一眼,这骆监院好歹是一名京朝官,但在薛绍彭面前不过是名小卒。

    章越举杯道:“大家各尽公事,哪里得罪的地方,言重了!”

    薛绍彭豪爽地笑道:“既是一家人,咱们就开门见山说话,之前骆监院说只给七千席盐钞,我觉的少了。他不知章学士是吴太守的女婿,如今吴兄与夏兄都在这里,咱们又是多年的朋友,何况三郎君是奉了太后之命,无论如何我都需支持一二。”

    “我陕西转运司一口气给足五万席盐钞予都盐院!”

    章越道:“那么我要作些什么呢?”

    薛绍彭道:“很简单,只要三郎君能促成小钞之事即是,此事不用今年办,明年亦可。”

    章越道:“薛兄的意思从明年起,陕西转运司每年皆加印二十万小钞。如今陕西转运司一年印一百七十七万席,加印小钞后至每年一百九十七万席,可是?”

    薛绍彭点头道:“然也!”

    章越道:“此事办不到,此人范副使已有交代,绝不许加印小钞!再说此事省主也不赞成。”

    这时候夏伯卿开口道:“度之放心,这范师道在盐铁副使任上作不久的。至于蔡君谟他如今卷入储位之嫌,也是自身难保!”

    夏伯卿此言似极有把握的样子。

    吴安诗亦道:“妹夫,你看看薛兄,夏兄所言还是很有道理的,只要你促成此事,太后宰相那边就有交代,京师百姓会感激你的恩德,同时也是帮了薛兄的大忙。”

    薛绍彭笑道:“是啊,若不是看在吴兄,吴世伯的面上,这么大的功劳给谁不是?为何非要推给三郎君么?此事三郎君不妨好好考虑考虑,不用着急答复着,来咱们喝酒。”

    说完薛绍彭举杯劝酒。

    章越却停杯不饮,而是言道:“薛兄,不必考虑了,我今日便可答复。在我看来朝廷钞法才是最要紧,这钞法凭得是什么凭的就是信用二字!”

    “自有盐钞以来,以往富家都喜欢存储盐钞,而不愿存储铜器,何也?就是看在朝廷的信用上,若是滥发虚钞,唯独只有一个后果,朝廷之信用将荡然无存!而作为三司都盐案的巡官,此事我无论如何都不可主张!”

    听了章越义之言,众人面面相觑,吴安诗面色有些难看,他没料到章越会拒绝的这么彻底。

    他要拒绝也是回去后再说,如此当场反对不是让众人下不了台么?

    此刻章越道:“薛兄,这五万席盐钞我势在必得,但二十万的小钞我也不会答允。不过薛兄既是拿我当朋友,我这里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诸位可否听一听?”

    薛绍彭正色道:“还请言之!”

四百零四章 商人

    马行街的一间的楼宇中。

    但见十几名商贾坐在此间,他们都是京城大交引铺的东家。需知界身巷说有上百间交引铺,但经多年的逼卖和兼并,如今皆掌握在这十几名商贾手中。

    官场商场上都是腥风血雨,论惨烈商场更胜于官场。

    这些商贾虽看起来和气,但如今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辈。他们言谈之间甚是和睦,大有举动若轻之感,与楼下大盐商们处境完全不同。

    平日这些商贾都是锦衣玉食,穿金戴银的,如今因是开封府与三司相召,故而只是头上裹巾,身上着皂衫角带,看上去十分朴实。

    这时门一开,但见二人一并入内,为首是一名六十有许的老者,身后则跟着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这中年男子正是那日卖给章越盐钞的沈家交引铺的商人沈陈。他身前男子正是他的叔父,沈家交引铺真正的掌事人沈言。

    这两人入内后,所有的人都起身迎着他们。

    众人入座后,沈言坐了一把交椅,他与众人笑着道:“咱们界身会这么多年了都是咱们这些老面孔,今日我将我这侄儿带来露露脸,以后诸位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差遣他便是。”

    众人与沈陈早相识了,笑着赞了沈陈数句,然后重新排座,沈陈坐在了沈言侧旁。

    “沈老,此番旬估,下面那些盐商都言若官府非要降到时价的一半,即行罢市!让整个汴京都没有盐吃。”

    沈言笑了端过茶汤来喝了一口。

    又一名商人道:“沈老,你在官府那边人面熟,情面也比我等深,到时候还清你出面说句话。”

    沈言放下茶汤笑道:“我虽有些人面情面,但再大却大不过太后,听闻这一次是太后发话,诸位担心着些。”

    众交引商皆是摇头。

    沈言顿了顿又道:“诸位,我听得一句话‘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咱们这些商贾日后都是要仰朝廷鼻息的,如今朝廷有事求于咱们,咱们少赚一些就是,就当是买个平安了。”

    “那不成啊!朝廷要下面盐商降价一半,而盐商却要我们交引铺将盐钞一席,降至十贯以内。方才咱们议论了一阵,一旦咱们将盐钞降至十贯,那些南商怕是闻风而动,会将市面上的盐钞一扫而空啊。”

    “这些南商盯着我们生意许久了,前几年他们在茶引上大赚一笔,如今对盐引已虎视眈眈。”

    一人言道:“我记得去年陕西转运司滥印盐钞,以至于陕西的盐商大肆抛售盐钞,当时一席不值三贯,买钞所,都盐院的盐钞都无人购之。”

    “当时是谁?当时是三司指着我们几人在市面上兜底,不然如今西军十几万官兵衣食由何而来?我们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我就不信朝廷一点恩情都不念会卸磨杀驴。”

    众交引铺的商人言语了一阵,即是不肯降价。

    又有人道:“不知朝廷新任巡盐判官是何人?若是他强要我等将盐钞降至十贯,定让他不得安生。”

    这时一人入内道:“我方才打听过了盐商的行头行户们议定了,绝不降价!”

    几名交引铺商人皆道:“他们都敢不降,我们亦不降,大家一起扛着便是。”

    沈言默默叹了口气,界身金银交引铺生意日进斗金,仅是看垛钱一项就要十几万贯钱财铺垫。普通的商贾都是财不露白,就怕被朝廷拿来当肥羊宰了。

    但敢摆在台面上的,其身家背景可见一斑,这些人中最不济的,也是女婿是进士,从榜下抓来后作了大官那等,难怪有这底气。

    就在此楼一街之隔的茶楼里。

    章越正好整以暇地喝茶,今日是旬日,也就是每旬的最后一天,是官府与行商议论科配旬估的日子。

    所谓科配就是官府向商贾摊派,说白了就是强买强卖。比如有些东西是官府所需便向行户买来,行户必须优先供给官府再卖给百姓,或者有些东西烂在仓库里了,比如粮食茶等等,官府就强行向行户售卖。

    此中比较有名的就是唐朝宫市,读了卖炭翁就知道了。

    至于旬估,也称为会估,这是从汉朝起就有的制度。

    到了宋朝官府把行户集中在一起,按商品上中下分作三等,每等制定一个价格,议定后上报官府。

    此事由开封府司录司负责。

    如今司录司的录事参军孙河便与章越一并坐在茶楼里,至于盐铁司与司录司属吏则与盐商与交引商在面对面商谈。

    章越与孙河则不出面,坐在茶楼里喝茶等候消息。

    这孙河办事,章越有所耳闻,以往有一个米行的旬头因交不出科配,曾被此人逼得上吊自杀。

    孙河对章越言道:“京中行盐泰半都是解盐,盐商们凭钞取盐,这钞不降,这盐价稍一降又会涨上去的,这本末的本可在学士你这啊。”

    章越道:“我这却是难办,交引铺那些商贾不是轻易能惹的。”

    孙河露出深表同情地笑容,最后敛去道:“该狠还需狠,该杀还需杀!你说这些交引商人,通过贱买贵卖,垄断交引之市,他们何尝流过一点汗,又流过一滴血,每日所赚的钱财抵得你我为官一年的俸禄,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之前三司一位副使,因行商所供的皮靴出了差池,当街杖杀了二十个行人,这为官心肠太软可不行,我若同情别人,他日又有谁来同情我,记住这句话,该办就办,该杀就杀,至少拿出个样子来,否则你就要给那些交引商替罪了。”

    这边传来商量的结果,盐商说宫中科配的解盐可以按照三十七文一斤供给,但是旬估则要一百二十文。

    章越听了叙述心道,科配按照解盐未涨价时供给,宫里和官员们得了实惠,但最后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让老百姓来买单。不久三司与交引铺商量的结果也出来了,众交引铺的盐商众口一词,只说不涨价。

    这个结果显然并不能让章越与孙河满意,二人都各自要向上面交差。

    孙河冷笑道:“既是如此,就不可手下留情,这些盐商行户不杀几个,不逼得几个破家,他们便不知何谓朝廷的三尺之法。章学士我先告辞了。”

    章越看对方背影,心知定是要有盐商倒霉了。

    章越与孙河告辞后,返回三司覆命。

    他也在掂量是否采用手段,逼迫这些交引商人就范,但思来想去还没到这一步。此事源头还在陕西转运司上。

    之前自己与薛绍彭达成了协议,甚至陕西转运使薛向也通过吴安诗向自己带话,若自己的办法在朝廷上通过,那么他陕西转运使不是给自己五万席,而是出十万席盐钞。

    如今的问题是朝廷会不会赞成自己?

    他如今还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

    章越的马车正在马行街行驶之际,突见街旁有两名苦力栽倒在地。章越当即命停车,一看便知这二人因缺盐又干苦力活,干着干着便一头栽倒便活不了了。

    之后章越回盐铁院去见范师道。

    但见范师道一脸怒气冲冲,原来他又在骂薛向。

    范师道因陕西转运司不肯拨盐钞之事,将此事奏告给谏院。哪知薛向却抢先向朝廷表功,说自己这三年在陕西转运司里的功劳。

    说他将漕三年来,每年所入盐多少多少,马匹多少多少,刍多少多少,粟多少多少,他府库里的积累之数又是多少多少。

    他还上了一封奏疏,说他陕西转运司‘民不益赋,所课为最!’

    也就是说他没有向老百姓加一文钱的税赋,但他的课税却是历任陕西转运使之中最多的。这么大的功劳,朝廷必须给自己加官进爵。

    反正见了薛向的操作,章越也是绝倒了,居然还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人。

    你这些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我等三司的官员谁不知道,你居然好意思向朝廷吹嘘。

    而且更最醉人的操作的是,这一次先帝山陵所费,薛向一口气给朝廷捐助了二十万贯,这对于山陵使韩琦而言,对薛向可谓是承了一个天大的人情,至少明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却也不好处置他。

    章越只能感叹,无耻真可谓无耻。

    但也不佩服人家是真的精明,真的厉害,这等操作是在是令人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用汴京盐价飞涨的代价,来填充他薛向的腰包,更可恨的是盐商与交引商,也利用此机绝不降价,当着杀头的干系大发横财。

    章越回家之后,当即写了一封奏疏。

    奏疏所言是为孙兆,单骧两位医官求情。这两人是韩琦等举荐给先帝医治的名医,不过先帝驾崩后,二人便成了替罪羊如今被下狱问罪。

    这封奏疏递上去后,有些令人费解。

    若说之前章越是知太常礼院时,上这封奏疏是没什么问题。

    但如今他为盐铁判官,忙着京师盐价飞涨之事的时候,他却上了一封与此事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奏疏,实在令人费解他到底用意在哪?

    这似乎并非他管辖的事情,为何他非要在这时上这封奏疏呢?

四百零五章 与民无利与国有利

    三司衙门中,章越正在治案牍,却听得张孔目来禀道:“开封府拿了十几个盐商,言他们囤积盐货,低买高卖,已是打死了三人!”

    章越听了心道,孙河还是出手整治盐商了。

    张孔目道:“如今市面上皆是人心惶惶。”

    章越问道:“盐价降下来了么?”

    张孔目道:“只是降了两成,不过盐商们也作了变通之法,不少盐商原先三个柜卖盐,如今只改作一个柜,这一个柜前都是买盐的百姓,排了一条街。这般下去怕还要涨上去!”

    章越点了点头,这时张孔目道:“今日界身的交引铺商人们都递了帖子,想要求见学士。”

    章越道:“看来他们是兔死狐悲,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了。”

    “学士见是不见?”

    章越反问道:“孔目的意思?”

    张孔目道:“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刀兵相见的好。杀人固是快意,但人杀了,头是不会长出来的。”

    张孔目道:“学士难道真要如孙河一般?”

    张孔目见章越没有言语,忙道:“卑职不该贸然打探,学士恕罪!”

    章越将一叠厚厚的请帖丢在一旁。

    张孔目觉得看不懂章越,与这些交引商谈也不谈,杀也不杀到底是何意?却反而闲得上疏保医官之事。

    正在这时,宫中传召让范师道,章越二人入宫觐见。

    章越闻旨后去了判官厅,但见范师道也是一脸凝重,章越问道:“副使可知为何相召?”

    范师道:“听闻昨日省主不知为何得罪了官家……”

    原来赵曙大病了好些日子后,如今已是病愈,不过仍与曹太后一并听政。

    这时候王珪忽上了一封奏疏请求曹太后撤帘还政给官家。

    章越听说王珪这操作感叹,王珪真可谓知错能改,之前在皇子储位上连出数个昏招,但如今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上疏让曹太后撤帘。

    相反在皇储之事上,一直保持暧昧不明态度的蔡襄即……有小鞋穿了。

    如今官家召范师道,章越入宫,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范师道,章越入宫后,直至柔仪殿,但见殿内韩琦,曾公亮等几位宰执正向官家与太后奏事。太后在西帘,帘幕垂下。至于官家在东帘,帘幕卷起。

    章越入内后打量了一眼官家,但见他气色稍好,再看殿中其他官员却见蔡襄铁青着脸。

    范师道,章越参拜后,即立在几位宰执身后。

    殿中继续议论,太后道:“三司就山陵当用钱、粮五十万貫,此钱三司无力俸给,三司议请将陕西媛边入中盐于永安县,陕西转运司薛向却言不可,韩相公你是山陵使说一说?”

    章越知蔡襄对薛向出手了。

    韩琦道:“薛向言陕西收入,全仰仗沿边所卖之盐,若因山陵用钱而是使盐事不畅,则动摇了西北根本。臣与薛向商量过了,他之前愿助二十万贯助山陵之费,如今愿再添三十万,将三司所计的五十万贯一并给了。”

    韩琦说完,蔡襄脸色更是铁青。

    章越也是对薛向无耻认识上升了一个高度。

    太后道:“之前王陶等卿上疏言山陵所费甚巨,言朝廷如今民力穷困,不可铺张,还有损于先帝简朴之名。但官家一片仁孝之心,却令相公们当了骂名,如今有这薛向算解了燃眉之急。”

    韩琦在操办山陵之事上,遭到了反对派王陶的抨击,礼院编纂苏洵还上书切谏韩琦其中言‘昔者华元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泰山’。

    弄得韩琦是进退不得。

    韩琦是受先帝顾命的首臣,他又为山陵使,若主张薄葬那么必会遭到非议。非议不是他韩琦本人,而是以小宗入大宗继承了皇位的当今天子,不孝之名就挂上。

    但这时候薛向站出来大气地表示这山陵钱我全包了!

    此举等于强力挽回了韩琦的颜面。

    这时太后问道:“官家你说这薛向如何?”

    太后垂帘听政,官家实如木偶,平日只作点头事。

    如今太后发问,官家道:“薛向不加增民间税赋,以一路之力供给五十万山陵钱,实为能臣干吏啊。”

    三司使蔡襄直言道:“陛下,如今京师盐价飞腾,薛向所发的盐钞从六贯一席涨至如今二十贯一席,这山陵钱从何而来,全仰仗汴京百姓所给啊!官家为何不谢百姓,反去谢了薛向呢?”

    蔡襄此话一出,把官家顶得七晕八素。

    章越看得官家十分狼狈,初登宝位的他,对付蔡襄如此前朝大臣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眼见官家下不了台,章越出班道:“汴京盐价至今仍未降下,是臣辜负太后托付之事,还请太后治臣之罪!”

    有章越这么一打岔,众人都松了口气。

    垂帘后的曹太后笑道:“吾给章卿一月之期,如今一月未至,何罪之有?章卿不必多虑。”

    章越称是退至一旁。

    曾公亮,欧阳修等都打量了章越一眼,露出了笑意,此子甚是懂事。

    这时韩琦发话道:“此番太后召范副使,章判官来正是为了盐事,盐铁司如今可有了章程?”

    范师道道:“启禀太后,臣以为京城行盐泰半是解盐,盐商凭钞解盐,若盐钞不降则盐价自也不会降。此事请陕西转运司移盐钞至都盐院便是。”

    “只要都盐院中有盐钞供给,盐价自降!”

    曾公亮道:“若是五万席运至还降不了呢?”

    “陕西转运司再拨给便是。从以往看来,一席盐钞低至五贯,甚至民间以三四贯相易的,如今涨至二十贯实属罕见。”

    曾公亮言道:“可是这时日又是有多长?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三个月?薛向昨日主张减少解池之畦夫以宽民力,兼使盐钞降价。”

    章越心道,实在太不要脸了。

    解盐盐价飞涨,薛向不想着增加畦夫,增加解池的盐产量,反而要减少畦夫,降低今年的盐产量。

    薛向反解释说此举相当于降低盐钞的准备金,换句话说就是‘降准’,只要市面上虚钞一多盐钞自然而然贬值了。

    薛向看似解决了朝廷盐价飞涨问题,其实目的还是要变相增加虚钞!

    三司不让我印钞,那么我每年印钞数目不变,改以降低盐产量,来增加虚钞!

    眼见场上官家太后还没明白其中玄妙。

    章越起身道:“此举万万不可!”

    “章卿,为何不可?”

    章越道:“回禀太后,臣为朝廷替薛转运使算了一笔帐,一百七十七万席盐钞,一席六贯,就是一千零六十二贯,抛去成本,每年所盈是两百万贯左右。”

    “如今减少畦夫,盐产低了,但盐钞每年收入还是一千零六十贯,反之实钞少了,成本降低,所盈大于两百万。”

    “若盐产多了,运司所入一千零六十贯,反因实钞增多,成本大增,最后运司所盈减少。故而转运使减少畦夫意在增抬虚钞!”

    经过章越这么说,曹太后这才恍然,从垂帘后扫了一眼韩琦,曾公亮甚为不满。

    “章卿,你有何法?”曹太后方才之事,对章越突然很有信心。官家也是点点头,不过他只是听政,故继续保持木雕之状,

    曹太后温言道:“当日章卿在此殿上与吾言道,要为官一任造福百姓,这话吾还记得呢。”

    章越听太后发话了,只觉热血上涌,虽时机还不成熟,但此刻唯有先抛出了自己观点。

    “回禀太后,依臣看来要降京中盐价,还是要陕西转运司发钞给都盐院方可!”

    众人心道,还以为章越有什么高招,薛向若是肯发钞,也不会用捐山陵钱及减少畦夫的办法了。

    他分明就是不肯给。

    章越道:“陕西运司不肯给钞予都盐院,因其无所图也。再则去年京师各交引铺,在盐钞不值五贯时,囤积了大量的盐钞,如今钞价飞腾,他们虚估交引,追涨杀跌,谋图暴利!”

    “臣以为有此二者,使得朝廷纵有都盐院,然盐钞之低昂之权却不在朝廷之手。”

    欧阳修皱眉道:“运司那边可以迫之,那些交引铺……难不成也要抓一批商人来杀不成!”

    欧阳修知交引铺的背景,担心章越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章越道:“杀了商人,不过是竭泽而渔罢了,至于运司也不必迫之,吾办事不以威逼之,而是以利诱之!”

    “如何诱之?”

    章越言道:“商人好利,朝廷好义,此皆两端也!若要商人不好利,也就不是商人。似界身巷的交引铺,平日操纵盐钞价格之低昂,危害朝廷之信用,不事生产却得暴利,但朝廷若措施得当,可使其于民无利却于国有利。”

    “什么叫于民无利却于国有利?”太后不由问道。

    章越道:“臣以为一切凡于民无利于国有利之商业,则当为国家所有。似交引铺,经营有何之难?难在本大信用好罢了。”

    “但天下有哪个商家之本有国家本大,哪个商家信用又比得上国家?”

    说完这里章越顿了顿,但见在场之人已露出倾听之色。

    “故而我主张陕西运司出盐钞,三司出钱财,再募一个熟悉手法的商人合股,于都盐院下设一交引铺!以官督商办之法行之,如此既操盐钞价格之上下,其利亦可归于朝廷!”

四百零六章 改变

    章越之言一出,令在场众人陷入了沉思。

    什么叫于国有利,于民无利的商业即归于国家?

    什么叫官督商办?

    连身为三司使的蔡襄,盐铁副使的范师道也是露出疑惑之色,此事章越事先并未与他们商量过。

    这也是章越冒险,因为此事在三司里抛出,那么必须要走流程,先是要在盐铁司里商议,

    副使范师道,勾院刁约,蔡抗,吕大芳,章越三人先小范围讨论,之后上报给蔡襄。

    蔡襄在考量后上报给朝廷,曹太后身为妇人当政,一般会比较慎重,很可能会否掉或置之不理,就算不置之不理也要交中书讨论商量,谏院还要提出意见。

    下面十个提案有九个提案都在这样的流程中磨掉了,就算最后出来的也容易被改的眉目全非。

    章越之顾虑也是在此,所以他压着盐钞的事不处理,就是想等着这样一个机会。

    如今三司,中书,太后,官家都在,而且太后方才还流露出对自己的赏识之意,这时候会议的气氛这么好,章越若放过这个机会,那真的是错失良机。

    不成熟的就是,没有与蔡襄,范师道之前商议通气。这件事,对于上司而言乃是一个不小的忌讳。

    但这时候唯有两权相害取其轻了。

    章越道:“此事乃下官之浅见,事先未于三司使,盐铁副使熟议,方才太后相问,臣才贸然提出。”

    章越这么一说,众人反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若是蔡襄,范师道等三司官员的熟议,他们就要仔细研究研究了。但章越说自己,一个小小的三司判官的见解而已。

    韩琦向蔡襄,范师道问道:“是这般么?”

    蔡襄,范师道都是点了点头道:“三司并未商议。”

    曹太后笑道:“那就当作抛砖引玉,依吾所见到底是砖是玉都要议一议?否则哪知是谁砖是玉。吾记得先帝在时,常言蔡卿,欧卿最是耿切直言,无隐于君上。”

    蔡襄,欧阳修,包拯等就是喜欢上疏直谏的官员。

    而先帝与曹太后身为上位者,最怕的事情就是下面的官员铁板一块,上面的官员压着下面的官员不许说话,故而对章越这样的‘抛砖引玉’表示鼓励的态度。

    韩琦见蔡襄暂且无不悦之色,知道他是人品端方的君子,何况方才是太后主动问的章越,倒不是章越自作主张地提出。

    韩琦道:“太后圣明,既是公议,那就当言路通畅,于太后官家面前直言无隐,依诸位之见呢?”

    宰执,三司都在,而且是御前讨论,不是关起门来的那等,曹太后又对章越表示了欣赏,下面怎么说至少也会看在太后面上有所转圜。

    在座都是紫袍大佬琢磨如何发言,章越与范师道侧身立在一旁

    但见坐在韩琦其下的曾公亮道:“都盐院下设交引铺使朝廷用心甚好,既使三司操盐钞低昂之权,所得其利又并归朝廷。”

    “不过是不是有与民争利之嫌?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朝廷介入经商之事,可乎?尚待朝野商榷。”

    曾公亮给出一个进退皆可的答案,首先是对太后对章越赞赏的肯定,也委婉指出朝廷既享受税赋收入,不介入盈利之事,就是不与民争利。

    欧阳修道:“解盐官榷早已是食民之利,动于末也,受大者取其小也。至于都盐院下设交引铺,若用官督商办之法,国得其利,亦不侵民事,甚好。”

    欧阳修无条件给章越点赞。

    赵概道:“我看国得其利,亦不侵民事,此也是国不与民争利。”

    赵概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可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章越看见韩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欧阳修道:“甚也,朝廷即是民也,利归于朝廷不也是归于民么,在我看来反是为民谋利?至于要紧是一个争字,利归于朝廷,不侵民事。”

    几位宰执发话后,轮到蔡襄。

    蔡襄是反感薛向那等陕西转运司自己大捞钱财,将腰包装满,最后将一切虚钞都甩锅给三司的作法。不过他也明白曹太后不关心,三司与陕西转运司之间的纠纷,她只关切的是汴京的盐价。

    蔡襄以公事为重地发表一番长篇大论道:“何谓官督商办?既是陕西运司与三司合操此事,又何必让商人入股,借着朝廷的本利信用使其作大。甚至也不必都盐院下再设一新衙门,有叠床架屋之嫌,直接归于盐铁司便是。直接以都盐院办此事即好。”

    ……

    “章判官所言虽未经深思熟虑,但我思来想去最快降低汴京盐价之法。只要陕西运司肯出盐钞,我们三司可与他们商榷,但陕西运司与三司都是朝廷之官衙,让商人掺和入内就不必了。”

    范师道则谨慎地道:“我附和三司使之见!”

    章越则犹豫蔡襄的意思是要办成朝廷全面控制的意思,这与他的初衷不合啊,那就不是官督商办,而是官督官办。

    如此就走样了。

    在大佬面前,章越还没有插嘴的资格,何况任何提案上去,大佬不给你改个面目全非,也就不称为大佬了。

    众人说了一圈话后,最后轮到韩琦。

    韩琦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章判官之言似非仓促言之,而是深思熟虑。我看姑且可以行之,先降盐价,再观其余,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韩琦之言,又将此定为权宜之计。

    章越只能在心底感叹,人生何时方得快意?

    太后道:“以前在后宫时,常听先帝忧国忧民,如今听几位相公言语方知国事之难。吾不该太过过问朝事,奈何先帝托付……”

    听得曹太后言语有些哽咽,众臣纷道:“还请太后节哀。”

    曹太后道:“吾听说富相公马上除服?”

    韩琦道:“确实如此。”

    太后道:“也好,国事有几位相公做主,吾也可放心,这章卿所言,都盐院设交引铺的事,吾听得虽看似非万全之策,但只要能将盐价降下来,你们就商量着办。”

    当即众人退下。

    走出柔仪殿,但见韩琦想着太后方才的吩咐,似有富弼回朝即撤帘归政的意思……

    想到这里韩琦停下脚步对蔡襄道:“陕西转运司的盐钞不到则矣,若到了都盐院,盐钞降至十贯以内可否?”

    蔡襄道:“可!”

    韩琦点了点头,当即离去。

    章越,范师道则跟着蔡襄离去。

    章越忍不住向蔡襄道:“省主,交引铺之事若不行官督商办之道,怕是难与京城里那上百家交引铺相争。官员出身又如何习于商事?”

    蔡襄道:“这个倒是不妨。此事是你提的,太后也是亲口许可的,就交给你去办!”

    “下官?”

    “你是巡都盐案的官员,都盐院自当由你管辖!方才也听得韩相公所言了,只要盐价能降至十贯以内就行,其他本司都会配合于你。不过章判官以后若是上什么扎子,可否先给老夫过目?”

    章越闻言不由赧然。

    蔡襄走后,范师道对章越道:“省主已是大度了,此事你既有主张上奏太后,即自己去办不必来司里禀我,若出了差池莫要找我!”

    蔡襄,范师道之后,章越脸上的狼狈之色退而不见,而是一等轻松。

    他曾有个念头,青苗法若有农商银行推行……农田水利法,均输法若由中某某局……市易法若由……

    这些想法,他曾写在给王安石的信里……

    当时他相信王安石一定会理解自己,能够明白自己……最后人家看也不看一眼,落了个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自己献策之后,便可躺赢……

    然而历史告诉我们,自己想要的,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去实现。官督商办不成,若能自己亲自挂帅,那也是一样。

    闻得章越办妥此事后,薛向之子薛绍彭二话不说即送至十万席盐钞。章越还道对方在此事上与自己讨价还价,没料到薛绍彭如此爽快。

    薛绍彭与自己直言,从一开始并不看好自己能办妥此事,但章越既是能成,说明有这个资格。

    于是章越与薛绍彭商议交引铺股权分配,三司仍是之前出资的二十万贯之后买盐所得增作二十三万贯,至于陕西盐运司十万席按一席五贯计算,抵作五十万贯。

    最后薛绍彭与章越商议,累计股本八万股。

    陕西盐运司六万股,三司两万五千股,至于剩下五千股作为交引铺管理分红。不过股份只代表分红,管理层之人事任命必须经过盐铁司都盐案。

    章越将此事禀告给蔡襄之后,蔡襄想也不想即是答允了。

    在蔡襄看来这是权宜之计,等盐价恢复后,要裁撤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至于韩琦想着是平定盐价,如何让太后撤帘。对于这对日后影响深远的事,一时无人寄予什么关注。

    于是乎,一块解盐交引所的匾额在都盐院衙门挂起。将交引铺的名字改成交引所是章越的决定。

    这块匾额一时之间无人在意。

    但另一旁的公文却令所有拿钱购买盐钞的人看见了。

    上面写着‘明日售盐钞’几个大字!

    一时间汴京商人震动了,都盐院终于有盐钞卖了。

四百零七章 贪婪

    到了售盐钞这一日,交引所外是人头攒动,聚集了好几百名商人。

    众人看了一眼,今日的都盐院外没有挂牌子。

    以往都是要挂一个盐钞售价的牌子。盐钞价格高时是时价减去一席五百文,盐价低至五贯时,是一席五贯五百文收。

    换句话说,盐钞不到五贯时,朝廷不会启动收购。就犹如一个呆板的人站在那挨打。

    很多商人利用此弊病取利。

    来都盐院外等候的人中,真正的盐商并不多,不少都是望风投机之人,以及交引铺想要投机炒卖的人。

    其中沈家交引铺的沈陈,沈言叔侄也来到这里。

    “不知这都盐所有多少货?居然敢如此卖货。”沈陈言道。

    沈言道:“看他叫的价钱就知道了,若是他敢叫个低价,那么他的手里的货不多,咱们不出手,界身的交引铺都会动手全部吃下。”

    “但若他敢叫到十贯,那么立即清货,否则就迟了。”

    沈陈道:“十贯?除非西北把一年的盐钞都借给他。如今整个汴京的交引商都看重了盐钞这一块。”

    沈言点点头道:“你看胡员外他们来了。”

    叔侄二人看向远处又来了几辆马车,几名富态的富商下了马车看到沈家叔侄,两边遥遥拱手。

    沈言道:“朝廷的钱就好赚,这些人都吃上了瘾。”

    沈陈道:“是啊,我昨日还听他们说朝廷的钱就似无人看管的肥肉一般,什么时候上去咬一口都行。”

    看着这些商人一脸喜色,且跃跃欲试的样子,沈家叔侄都是叹了一口气。

    不仅是他们这些人,如今京城盐钞的价格一日涨甚一日,不少人都因此博得身价万贯。

    章越此刻身在交引所内看着外头几百号人,不由摇了摇头,从古至今人性都是不会变的。

    炒买炒卖,赌上全部身家,妄想一朝暴富,但最后多是赤条条地出去,便宜了那些大庄家以及交引铺。

    因为这就是零和游戏。有人赚钱就一定有人赔钱。

    不过明知道这一点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这就是人性中永远不变的贪婪。

    如此与民无利的行业,还是要掌握在国家之手。

    正当这时外头的人已是大声叫嚷道:“为何不挂出牌子来?多少贯一席?”

    章越对骆监院道:“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说完章越转身而去。

    这时盐院大门打开,上百名商人涌至中庭来。

    众人纷纷欲问盐价,但举目四顾却不得一个牌子说明。

    但见一名都盐院的官吏道:“诸位,今日都是求盐钞之人,咱们定个规矩。”

    “如今是卯时,离辰时还有一刻钟,我们交引所将一日分为五节,一个时辰一节。每节由我先喊一个价,再由诸位喊价,商量出一个价格出来。”

    “商量价格后,诸位即可凭此价买钞,若有愿卖钞者,本所愿以低于五百文之价收钞,一节一喊价!先请大于二十席买商入内来议价!”

    这名官吏说完之后,场内一阵混乱,如同吵杂的菜市场般充斥着各等声音。

    官吏挨个询问将二十席以下的商人都清出去,门内最后只余下几十人。

    众人没见过这等新奇的方式,不知道朝廷到底搞什么名堂。但见主持人道:“本人先喊二十贯一席,高于平于议价者先得,低于议价者不得!”

    场面停滞了半天。

    但见一名商人犹豫道:“吾二十贯,两百席!”

    一旁书吏记录道:“许员外两百席!”

    一名商人道:“吾二十贯五百文,一百席!”

    书吏记录下来。

    一名商人骂道:“哪值二十贯五百文,京里交引铺不过二十贯,朝廷怎么能赚我们钱。”

    这人刚说完即刻被叉了出去。

    众人当即纷纷喊价。

    最后主持人折中取了二十贯五百文,方才喊价高于此者进行交割。

    商人们纷纷上前交纳钱财,也有商人虽没有二十贯五百文买到盐钞,但觉得二十贯的价格不错,去交引所卖了盐钞。

    此刻已有人跑了出来禀了沈家叔侄。

    二人听了都是吃了一惊,交引所怎么不把盐往低了降,反而是往高了炒?

    沈言道:“官府三令五申不许咱们交引商以高于二十贯一席的价钱售卖盐钞,自己竟卖得二十贯五百文钱。”

    沈陈道:“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真是岂有此理。”

    叔侄二人都露出愤慨之色。

    沈陈当即欲举步入内,却被沈言拦住:“你要作什么?”

    沈陈道:“我买几百席,将这盐价推高!看这狗官乌纱帽还保得住还是保不住。”

    沈言闻言斥道:“糊涂,你忘了我们沈家的祖训是什么?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

    沈陈闻言重重叹了一口气。

    此刻都盐院内,盐货买卖的单数即呈现在章越面前。

    买盐钞的人远远多于卖盐钞的人。

    不过章越如今手中有的是货。

    到了巳时,但见厅中买商走了一些。

    主持人道:“让十五席以上买商入内!”

    堂上又补充了些人,众商人这回有秩序多了。

    这时主持人喊道:“二十贯五百文一席!”

    下面的商人有了经验纷纷报价。

    最后买单议定以二十一贯交割,卖单以二十贯五百钱交割。

    买卖单汇总到章越这时,但见买单比方才多了些许,但见卖单还是远多于买单。

    不过章越这边卖那边买,手中盐钞不过少了五千席,对于十万席的本钱而言,去的不多。

    到了午时也就是第三节时。

    厅里又走了一波人,主持人已是喊至二十一贯五百钱,卖单二十一贯时,交引所内外已是沸腾了。

    不过两个时辰,盐钞价格足足涨了一贯,这钱简直如白送了一般。

    如今十二席以内皆可入内,无数人拿着金银钱财欲交割盐钞。

    也有一早买入盐钞的人一席已赚了五百文,十席赚了五贯,不费吹灰之力竟赚得了这么多钱。

    不少人选择观望再看一看,钞价会不会继续涨得上去,也有人则选择落袋为安,转身又进入买钞厅,将还没有捂热的盐钞卖给交引所。

    都盐院里的章越看到买单暴涨,同时卖单也涨了一大截。

    午时一节又净卖去五千席。

    此刻章越庆幸自己没有一口气将十万席抛售…所谓牛不测顶,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人性可以有多疯狂多贪婪。

    厅中依旧狂热。

    章越对一旁的骆都院道:“你看外面的人中有几个是真正用钞来买盐的。”

    骆都院则颤声道:“章学士,咱们都院今天赚了多少?”

    章越看了骆都院的样子摇了摇头,他走到门前但见厅中的无数人满脸红光,一副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样子。

    所有人都很高兴,最后难过的又是谁呢?

    到了未时,盐钞喊至了二十二贯一席,此刻十席以上的买商一并入内。

    不少人急了眼,各等想方设法往都盐院里挤。

    此刻无数本小或没带够钱的人,他们在外干瞪眼如今坐不住了大声道:“放我等进去!我们也要买钞!”

    官吏们道:“最后一节,所有人都可以买钞,三席以上即可!”

    听了最后的话,人群的骚动这才稍稍缓解。

    他们都是眼红着抱着金银进去,换作盐钞出来的人,仿佛他们手中拿着是什么无上至宝般。

    到了申时最后一节时,盐钞价格不变稳住在二十二贯。

    都盐院外所有人都如愿以偿买到了盐钞,各个脸上喜笑颜开。

    沈陈对沈言道:“似好几位员外都入买钞了,照着如此看来明日钞价还会涨,你看今日这交引所一日所售比得上咱们界身上百家所售了。”

    沈陈说完却见沈言沉默不语。

    “叔父?”

    沈言问道:“侄儿,这一日交引所卖了几万席的盐钞的货吧!你说官府手中哪里来得这么多盐钞?”

    沈陈闻言不由一愣道:“是啊,今日怕是卖了好几万席了吧。”

    沈言走了数步似想明白了什么言道:“不好,明日立即将铺里所有盐钞尽数抛售。”

    “为何叔父?”沈陈问道。

    沈言道:“官府里有高人!想出这等绝妙法子。”

    “别与他斗了,尽快卖了,等到跌惨了就坏了。”

    章越与骆都院看着都盐院库内堆满的钱财都是良久不语。

    今日还从三司借来了三十名熟手,一直点至少半夜,还没清点完毕。

    更不用交割手续。有些人实在没交割好,便填了一张单子就走了。

    骆都院看着库里的钱财吞了口水道:“明日还要这般么?”

    章越道:“明天就有人醒悟过来了吧。”

    骆都院道:“钱财迷人眼,我怕难啊。”

    次日都盐院门前拥挤了比昨日更多的人。

    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排在队伍里。

    因人手实在不够,不少商人索性凭买单卖单交割。

    这一日盐钞涨至了二十二贯五百钱。

    第三日甚至涨至了二十三贯。

    章越知盐价差不多,若是自己动炒买炒卖价格会提升更多。但他却没有这么办,而是用手中的十万席盐钞尽量压下盐价。

    不过阻止不了红了眼的商人们来购买。

    如此价格在稳定在二十三贯两日后,还是突破至二十三贯五百文。

    这时盐钞所里盐钞已剩下一两万席,但交引所里买入卖出的盐钞已几乎相抵。

四百零八章 你这缺人吗?

    六月下了一场雨。

    水从瓦片上溅落,渐渐汇至三司衙门正堂天井中的水沟之内。上千公人所在的衙门里,除了雨声外,听不见一丝其他的声响。

    在正堂上蔡襄立着堂前看雨。此刻雨渐渐小了,廊下一名公人端着茶汤缓缓行来。

    茶汤在章越案前放下后,身旁是两员蔡襄自辟掾属,范师道也坐在一旁。

    方才盐铁司奏事后,章越与范师道被留下。

    蔡襄继续看雨,他手下一名掾属问道:“章判官,都盐院的盐钞如今升至这般是何道理?”

    章越默然。

    蔡襄抚着浓须大胡,范师道则喝着茶汤。

    掾属继续问道:“章判官,盐钞为何不降反升?”

    章越仍是不答。

    “是否你欲压低盐钞之价,便故意反手炒买盐钞?”蔡襄忽插话问道。

    章越道:“回禀省主,并非是在下抬高的。”

    章越的交易手法是借鉴了后世期货交易手法。

    期货交易手法有两等,一等是一节一价制,另一个则是众人熟知的连续竞价制。

    比如沪深交易日前十五分钟后三分钟的集合竞价,就是一节一价制。

    连续竞价是价格优先,时间优先,一节一价制规则只有一条那就是价格优先!

    比如商议成的成交价是十贯,若买的人之前喊十二贯或十一贯,那么就优先成交,即便最后都以十贯成交。

    这就是一节一价制。

    蔡襄听章越大约讲解,虽觉得是一个妙法,但没有太理解其中价格那一套运转规则,心底仍不能消去章越对盐钞进行炒卖的嫌疑。

    蔡襄道:“设交引所之事,我本不主张,因与民争利则为政不仁,此非我本意所在。”

    章越道:“省主,若是当初不肯商人入股交引所,采用官督商办之法,又何尝有与民争利之论?”

    蔡襄被章越这一呛,气道:“如今京师钞价高昂,你不思压下盐价,反是推高其价,此举怕与薛师正(薛向)无二。”

    “我问你明日一席盐钞几钱?降不降得?”

    章越干脆道:“怕是明日还要涨!”

    蔡襄色变道:“你手握十万席盐钞,当初二十贯盐价不仅一文未降,如今反升至二十三贯五百钱了,可知韩相公宽限你的期限在三日后?”

    章越能说自己已将十万席盐钞散了**万席了吗?

    章越道:“省主非我不愿降,之前朝廷三令五申,京师钞价一直方压二十贯,如今我这一撤压价,不少投机之民追涨,甚至我看见买单之中,京城里的几十家交引铺,也是从交引所大笔大笔的买货。”

    一旁掾属道:“那也不至于十万席盐钞一贯也降不了。如今太后正看着盐价,中书那边也在追问。”

    “更不提韩相公的吩咐了,如今朝廷多少人在盯着这盐钞?”

    蔡襄对范师道道:“范副使,章判官如今新任,你暂且替他分劳,将都盐所之任接来管如何?”

    范师道闻言没有立即回答。

    章越起身道:“省主,不敢劳动范副使,盐价三日之内可降,我只是担心一旦…盐价骤跌下来,怕是不少人会倾家荡产!”

    蔡襄打断道:“别的不问,只问三日后盐钞不降至十贯如何?”

    章越起身道:“省主放心,若办不到,下官自会辞官谢罪!”

    蔡襄点点头道:“那你去办吧!再给你三日”

    章越走后,瓢泼大雨落下!

    蔡襄气得茶汤也不能喝一口。

    范师道对蔡襄道:“省主莫要动怒,章判官初入官场不知轻重缓急,不知省主替他担了多大的干系。”

    蔡襄叹道:“永叔托付我多番照看他这子侄,但他这般一意孤行,非执行弄个交引所,谁也护不住他。三日期限一至,不仅是他,连你我也要担干系!”

    范师道想起,当参知政事出缺时,官家本是意属蔡襄与欧阳修之间选择一人,但最后却选了欧阳修。

    但欧阳修与蔡襄二人交情如故,曾有人问他,蔡襄道:“我与永叔是多年老友,都是一般。”

    范师道道:“此子不会负了永叔的一番栽培。不过盐价一降,这交引所便撤了,这朝廷与民争利确实不像话”

    蔡襄道:“当是如此。”

    掾属道:“可如今都二十三贯五百文了,怎能在三日内跌至十贯,怎么说都难信。”

    章越回到府中,听得章实唤自己吃饭,他本没什么心情,正好见蔡京也在家中例行蹭饭。

    “元长!”

    蔡京一听章越召唤,问询道:“学士有何吩咐?”

    章越笑道:“今日有意陪我至小酌几杯否?”

    蔡京闻言略有受宠若惊之状,当即道:“当然,这是在下的荣幸。”

    当即于氏命人端起饭菜送去书房,十七娘近来身子略有疲乏,故而都是于氏操持家事。

    章越与蔡京二人一并在书房坐下对饮。

    章越亲自给蔡京斟酒,蔡京连忙道:“不敢当。”

    章越笑道:“如今我在你族父手下听差,有什么当不得的?”

    蔡京听弦知音问道:“学士可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族父的么?”

    章越笑了笑道:“就是闲聊,元长喝酒!”

    蔡京喝了一口酒,立即给章越酒杯满上,章越道:“元长,可知我判盐铁司后第一件事是作什么?”

    蔡京道:“抑京城盐钞之价。”

    蔡京对章家的事一直有心打听。

    蔡京一脸笑呵呵地,未语先笑。他谈话令人没有拘谨之感,对上对下都是令人如沐春风,无论大事小事都好似与你坐下闲话家常一般。

    章越道:“不过在抑粮价时,我作了一事可知?”

    蔡京问道:“上疏太后赦免两位医官?”

    章越抚掌大笑道:“然也,可知为何呢?”

    蔡京摇了摇头。

    章越道:“当初我说过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何谓如此,就是依规律而行。你说官家可杀医官否?”

    蔡京道:“当然可以杀。”

    “那我为何上疏说不可杀呢?”

    蔡京想了想道:“若是杀了以后怕是医官都不肯尽力了,或者没有医官敢于任事,最后其病久治不愈,如今御中不正是如此吗?”

    章越点点头道:“然也。故而医官可杀,但杀了却坏了规律,必遭到规律的反噬。这就是‘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哪怕身为官家也不例外!”

    章越道:“明日你若是有闲,到都盐院交引所来一趟!”

    蔡京拱手道:“在下从命!”

    次日蔡京穿戴整齐,来至都盐院,到了门前便看见排作长龙来买钞之人。

    早有胥吏等候在此上前问询:“是蔡元长么?学士让我引你入内。”

    蔡京一喜跟着胥吏从后门走进了都盐院,但见这里人声鼎沸。

    无数人高举着手,拿着买单卖单,人人脸上发光,神色紧张而投入,蔡京一见便有几分喜欢这里。

    胥吏引着蔡京一一介绍。

    如交引所的规矩,如一节一价的制度?还有买单卖单如何交割?蔡京听得认真入神,这一系列的规则,繁而不杂,令蔡京对章越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等讲完了规矩,胥吏带着蔡京见了章越。

    章越正在屋里,对蔡京道:“元长,你怎么看这交引所?”

    蔡京踱步片刻道:“交引所可谓为朝廷开一风气,渐收利权,使我盐钞交引之利不至为势商尽占,其关系于国计民生者,实在是功莫大焉!”

    “好!”

    章越走到蔡京身旁,就这番见识难怪你日后官比你族父当得大。

    章越道:“不过为国取利,尚在小尔!”

    蔡京道:“愿闻其详!”

    章越道:“从昨日话头说起,天道运转自有规律,盐钞之价格也是如此。”

    “朝廷说此盐钞一席值得六贯,但去年民间贱不过三四贯。如今不到一年朝廷言盐钞不许涨过二十贯,但在这交引所呢,却值得二十多贯。”

    “元长,我问你这一席盐钞到底值多少呢?朝廷说得算不算呢?”

    蔡京道:“天下之物以少者为贵,以多者为贱!朝廷说得自不算。”

    章越道:“对也不对。朝廷说得当然算,只是不合规律。。”

    “你看这一席盐钞为何值得六贯?就凭一张纸?”

    蔡京道:“凭此可在解池得解盐换得一百一十六斤。”

    章越道:“一名畦夫租来盐田劳作一年得盐也不过几百斤,若我的俸禄是十七贯,也就是说买这一席盐要抵我差不多十日的俸禄。”

    “故而盐钞不过是介其中,我用我的时间买了畦夫的时间。而畦夫劳作时间便是这盐钞的价值。”

    “至于这盐钞如今买到了二十余贯,远远超出畦夫劳动的价值,这多余的部分便称之为剩余价值。”

    蔡京露出深思的神色,立即道:“所以说价格由多寡而定,价值由劳作时间而定。”

    章越心底对蔡京那个佩服,自己当年翻了无数书方得来的知识,人家一听就明白了。

    这大奸臣咋这么聪明呢?

    章越道:“剩余价值就是无酬劳作时间。这里面有朝廷的钱,交引商的钱,钱生的钱。”

    “盐者国家之根本,百姓之生死,如今盐价高涨,而朝廷所为就是让价格趋近于价值,此诸公用心之善也。”

    “然价格者,物之多寡为之,不可舍其规律而求其道。此番话还请给…”

    章越正要说请蔡京转告给蔡襄。

    却听蔡京突然道:“章学士,你这缺人吗?”

    章越:“???”

四百零九章 落幕或开始

    “缺人?”

    蔡京此话实在出乎章越意料之外。

    “元长,为何有此一问?”章越问道。

    说完章越仔细打量蔡京脸上的神情,但见蔡京脸上似在闪烁发光一般,若说平日蔡京给他的印象都是恭谦有礼,那么这一刻蔡京给他的感觉是真情流露。

    “元长喜欢这里?”

    蔡京点了点头。

    间隔着窗外,拿着买卖单的人们吵闹声喧哗声一阵一阵传来,柜台里堆积成山的银钱拿放的响声,哗哗得如同激流溅响。

    蔡京道:“在下自知才智平平不足以拜入章学士门下,不过能从学士身边偷师学到一二本事,足以受用一生了,还望学士能够成全。”

    章越确实不收弟子,那是因为赵仲针欲拜在他门下,他便拿这借口撇清干系。

    教你书法可以,但你不是我的弟子。

    章越见蔡京其意诚恳于是道:“可是元长是考进士的吧?”

    蔡京道:“盐也民之生计,盐钞也朝廷之岁入,交引所乃国家大利所在,将来必趋之若鹜。在下若在这里,也可以施展胸中之抱负。”

    章越心道,这算什么,日后你可是要四度拜相的人。放着堂堂宰相不作,却要干个国企老总。

    不过章越想到,若蔡京在这里办事,或许能换得一二蔡襄对自己的支持呢。

    章越道:“我这交引所只是权宜之策,盐价降下去后,朝堂诸公能不能让它维持下去,怕是难了,你真的愿意?”

    蔡京一本正经地道:“那是当朝诸公没看到交引所的好处,若他们来此走一走看一看,便知此交引所是范晋公(范祥)办入中法后,几十年内最得手之事。”

    明知对方在拍马屁,章越还是忍不住很喜欢蔡京的奉承。

    于是章越道:“你要来便来吧,都当增见识下,练练手。不过此事要先禀明计相。”

    蔡京大喜道:“多谢学士。”

    章越微微笑了笑,话说蔡京可是将盐钞发扬光大的人。他作宰相时改革盐法,将解盐以外,其他的淮盐,井盐都效仿解盐的方式发行盐钞。

    使得朝廷每年盐钞的收入从两百多万贯增加至一千多万贯。

    论捞钱的本事,在宋朝历任宰相中,蔡京绝对能排进前三,甚至第一。

    或许自己这交引所也能给他点启发。

    章越回过头看向交引铺里的人群,脸上浮现出了些许无奈之色。

    到了韩琦约定之日的前一天。

    章越来至都盐院。这些日子京里议论纷纷,都传入他耳里。

    盐钞一涨再涨,令京中好容易稍降的盐价又恢复了从前,甚至涨得更高。

    京中百姓可谓怨声载道。

    不仅蔡襄,欧阳修,连吕惠卿等昔日同僚也是给自己透了风声。如今朝堂中的议论对自己很不利。

    章越这日至交引所时,路过汴河正好乘马看一看汴河的景色。

    以往他用马车代步,可大部分官员上下朝时都是骑马,此举太过奢侈。实不知他区区寒家子弟以往哪里有机会练习马术。如今他用了几个月算是练得骑马,正好骑至汴河边。

    “度之!”

    章越听得人相唤便勒了缰绳,回头一看来人不由大喜,跳下马来。

    章越抱拳道:“舍长!”

    对方哈哈大笑,此人正是刘佐,章越在太学时的舍长,学业不成退学,如今一直在经商。

    二人互相叙了一番别来之情,如今章越虽是官员,刘佐是商人,但二人以故交相论,不分尊卑。这也是士人纯朴风气尚存,明清就根本不用想了。

    章越问道:“舍长这是到哪里去?”

    刘佐笑道:“近来家中作些盐的生意,故而去都盐院交引所买些盐钞来。”

    章越不由色变。

    刘佐见此不由问道:“怎么?”

    章越道:“京师盐钞高昂,舍长为何偏要在这时候。”

    “如今不买以后更贵…”刘佐笑道。

    章越忍不住道:“谁与你说的?”

    刘佐见章越如此认真的神情,也是有些奇怪。他看看左右,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在衙门里有个能通天的朋友,他告诉我的…说是如今官家不满蔡计相久矣,故中书故意帮着陕西运司,让盐价不断上涨,要得是蔡计相辞官。”

    章越道:“根本没有此事…”

    刘佐笑道:“怎么没有,我近来从中得利不少。”

    正在这时,有人道:“章学士!”

    章越转头看起,但见是一位相熟的同僚路过此。他如果在这时候与刘佐透风声,可能会有麻烦。

    不过章越犹豫一下仍对刘佐压低声音道了句:“不要去。”

    说完章越还重重攥了下他的手腕,方才离去。

    刘佐一脸错愕地看着章越。

    章越与同僚打了招呼,便骑马前往交引所。但见这离辰时还有大半时辰,交引所门前已聚了数十人。

    每日都是这般,盐钞的上涨,带来了交投的火爆,前几日在交引所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口耳相传下,每天都有不少新面孔来此淘金。

    因为实物金银交割不便。

    章越的交引所便作了变通,让一次性买二十席以上的买卖家,交纳足一定的保证金在交引所,买卖时全凭单子进行交割。

    只要能三日之内完成交割即是,特别大宗的交易甚至放宽到五日。

    如此又促进了交引所的火爆。此外茶引、香药引、矾引等等都可用来替代金银铜钱,甚至交子都得到承认,一律按时价的九折替抵金银彩帛。

    只是对于铁钱一律不认。

    每日在此有五六十万贯在此交易,各种钱币在此畅通流转。

    每日以两三万席盐钞在交引所买卖。以每席买入卖出的五百文差价而计,仅此一项交引所日入在一万一万五千贯之间。

    若假以时日,这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章越驻马立在交引所,正好旭日从身后升起,穿透了汴河上如薄纱般的雾气,将人与马拉作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章越进入交引所后,但见所内人人神色凝重。这些日子朝堂上对于章越不利的言论渐渐也传入所中。

    他们对此十分不满,以往的都盐院是如何死气沉沉。

    盐钞价低时拿不出钱来回购。

    价高时却又无钞可卖。

    如今这交引所的兴旺是任何人都看得见的。

    而且按照如今交引所日进万贯而言,他们可分得不少钱财。

    如今听得章越要辞官,到时交引所将被罢去,他们何处何从也是心底没数。

    见章越入内,骆都院和蔡京都是恭敬行礼。

    章越问道:“如今手里还有多少席盐钞?”

    骆都院道:“不过一万两千六百席!”

    章越道:“如今外面什么价!”

    “昨日第三节升至二十四贯五百文!”

    章越点点头道:“第一节时,以二十五贯一席购入八千席,再抛八千席。”

    骆都院和蔡京闻言都是色变。

    辰时一到,阳光照进交引所的天井里。

    如今天井里站满了人群,而两侧本是厢房的地方也被拆去,放满了交椅,这里的人穿着一身绸裳一脸贵气,还有人在旁服侍茶汤,与站在天井里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蔡京想得的办法,这些人都是五十席以上的大户,多是交引铺或盐商,就被请在这里高坐。

    不久铃声一响,到了辰时,主持人登上台阶,不久内内外外一片喧哗声。

    左右交椅上的大户丝毫不受天井里的人群干扰,反是一脸淡定地慢悠悠地举起了手,不久侍应捧着笔墨红印来请对方填写单子画押。

    而这时喧哗声已是传至都盐院外无数翘首以盼的人们耳里。

    “二十五贯了!”

    “二十五贯了!”

    “又涨了!”

    “又涨了!”

    “这样子是要上到三十贯!”

    “什么三十贯,五十贯,不买就迟了。”

    “可惜啊,我进不去,又便宜那些富商了。”

    无数人神色亢奋,恨不能插身进入交引所,怎奈何门前有无数官兵把守。

    但在卖钞所那边,不少人已是偷偷将钞兑出,甚至大量抛售。

    章越默然坐在椅上,一旁骆都院禀买卖单的数字。

    现在盐钞的卖单已悄然远超过买单了,价格拉高反而再也维持不住当初的买卖平衡了。

    到了二十五贯时,之前在交引所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开始大量出货。

    听完章越对骆都院道:“我们也全都抛出去。”

    刘佐满怀犹豫地走到都盐院门前,但听外头一阵阵喧哗声。

    “二十五贯了!”

    刘佐听着这声音仿佛觉得刺耳。他之前听朋友所劝,在盐钞所获利颇多,这一次听得二十五贯了,顿时心底如挠痒痒般。

    他虽想起章越的话,觉得是他阻止,否则此刻早已身在交引所内,所有人都在传要上三十贯。

    但章越不会害自己。

    他心底忍不住挣扎,不过想了半日,看着周围喜笑颜开的人们。

    刘佐最后还是走进了交引所。

    第二节时,主持人神色有些不镇定,对众人道:“两万席卖!二十七贯!”

    众人闻言都惊呆。

    交引所之后修改了规则,每一节买钞前,都会根据上一节的卖钞数目,交引所自行给出本节买钞数。

    这一次怎么多了这么多。

    “二十七贯?”

    “二十六贯五百文。”

    “二十六贯?还有无人要?”

    “二十五贯?还有无人?”

    “二十四贯五百文要不要?”

    “二十四贯?”

    “二十三贯五千!还有无人要?”

    “二十三贯!”

    “二十二贯五百文!”

    “二十二贯!”

    价格一直被压至二十二贯时,到这个价格居然还没人大手单托着价格,众人这才意识到不对。

四百一十章 贪婪

    交引所约定至上一节的差价为三贯,所有人的买单强制交割,但如今全部人的买单加一起也不过一万。

    这一刻所有人已是茫然不知所措。

    最后买单二十二贯成交,至于卖单也从原先的二十三贯五百文降至二十一贯五百文。

    上一节没有成交的卖单一万席盐钞会堆垒至下一节,这意味着什么,还要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当主持人喊了好几次后,也没有人再举手,再出手开买单。

    此刻身在离交引所一室之隔的正屋之中。

    章越,骆监院,蔡京以及交引所里其他的人,都看着一张贴在墙上的大纸。这张大纸由数张小纸拼接而成。

    每一张小纸上都画着一个个似蜡烛般的东西,这蜡烛用红黑二色来绘之。

    每日都有交引所的人将第一节的开盘价至最后一节收盘价标记出,若开盘价高于收盘价则画红烛,若低于收盘价则画黑烛,但见此图之上多是红色的小烛,犹如一个个士兵排队上山一般,缓缓将地将盐钞的价格推至了山峰的顶端。

    这图被称作阴阳烛,

    相传是德川幕府时日本的一位米商本间宗久发明的,日本元禄年间,幕府经济鼎盛,大名与武士的俸禄都用米来发放,故而有了堂岛的米交易所,这也是世界上有组织的最早期货交易所。

    本间宗久以此蜡烛图在堂岛米交易所百战百胜,当时有句话是你可以像大名一样有钱,但不可能像本间般富有。

    没错,这阴阳烛图就是如今烂大街的k线图。

    如今一个显眼的大黑烛出现在山峰顶端的右侧下方。这就是本间宗久酒井战法所言的三重顶,最为凶险的一等。

    蔡京,骆都院及交引所的人们都不知这图作什么用?但却听章越等人与他们几人分析,众人听了如同听了天书一般。

    不过蔡京等听章越娓娓道来后,却见这价格走势仿佛他能预见一般,在他掌中任意比划,一一个个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交引所的巧如天工的设计,再到惊天动地的剩余价值,以及见识到如今神鬼莫测的阴阳烛图,蔡京如今对章越已不是用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之词可以形容……

    “若是我能拜在他的门下就好了。”

    蔡京如此想到,转而又在心底可惜,章越如何就是不收弟子!

    “哪怕为一走狗也好,学到十成中之一成的本事,我此生也就受用不尽了。”蔡京如是想到。

    蔡京又是默默叹了口气,正如子贡称赞孔子的夫子之墙一样。

    子贡称夫子的学问就犹如宫墙一般,而我之墙不过及肩高,你们很容易窥见室家之好。但夫子之墙高大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就看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他自小被人赞作聪慧至极,甚至族父蔡襄对他一见之后,也盛赞其才,接到身边来好好培养,但如今与章越比起来,算得什么呢?

    对方也不过长他三岁而已。

    章越之才就似夫子之墙,深不可测。子贡还能以弟子的身份称赞孔子的寻,但他自己连弟子的资格都捞不到,这实在的人生之恨啊!

    顿了顿蔡京忽想起一事,不由向章越问道,“学士你有此预见价格之本事,岂非可轻易日赚千金,富可敌国!”

    “这钱有什么好赚的?”章越闻言继续看着阴阳烛图,看也不看一眼地随意道:“这般使人破家破财之钱,岂可得之!哪怕是一文钱我也不要。”

    说完章越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对蔡京道:“令族父,蔡计相也不会赚这样的钱!”

    蔡京闻言全身一震,顿时自惭形愧之意涌上心头,他对自己言道,蔡京啊,蔡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看看人家章学士。

    而也就是这一刻蔡京对章越的佩服,又远超过了对他的见识才学。

    但听外头惊呼喧哗,这是三万席抛下之后结果,蔡京想到章越的怜悯之心,不由问道:“那么学士,外面的这些人还有救么?”

    章越越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亦不过是顺势而为,钞价越堆越高,如今已是积重难返,这些人谁也救不了了。”

    一旁骆监院向章越道:“方才买钞所突多了很多买单,第三节我们也是不是也买几千席,但价高一些再砸低下去?”

    章越摇头道:“不用,界身的交引商早想抛,只是存了看看能涨到多高的心事,如今跌到这了他们都会抢着抛!”

    骆监院,蔡京不由皆是赞叹,章越这洞察人心的本事。岂不知这些都是老韭菜的深切感悟。

    蔡京问道:“那价格跌到底了,会不会有人托底?”

    章越道:“不会的,西北每年虚发那么多的盐钞,这盐钞哪值这么多!去年三四贯一席还没人要,如今这些界身的交引商一个比一个精明,哪会看不透的?要从他们身上啃下一块肉来,何其难也!”

    “那损失钱的,都不是那些……普通的殷实人家?”蔡京问道。

    “没错,”章越看向蔡京言道:“元长,你要记住,这价格波动除了供需之外,还有一项,那就是人心的贪婪和恐惧……下跌之势如今已成,没人止得住!如今这些人如同案板上鱼肉,没人逃得掉!”

    蔡京,骆监院二人闻言默然无语。

    章越叹道:“若无我插手,盐钞也有暴跌一日,不过是迟些罢了……”

    “此事一了,必有人责我,我大不了辞官罢了,但这交引所怕是保不住了,交引所无妨,但朝廷的盐钞去是根本所在,这关系到千秋大计,万万不可有失……”

    蔡京看向章越,心底震撼无言可以形容。

    ……

    “三万席卖!”

    第三节时,主持人喊到这个数字,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如今已是有见机快的人已奔至卖钞所卖钞。

    刘佐身在场中见钞价下跌至二十二贯一刻,不由暗自庆幸原来章越提醒自己是这个意思,果真是够朋友。

    此刻他听场中有人言语道:“不过跌三贯,怕什么,我看这盐钞迟早要涨至三十贯!不,是涨至五十贯!”

    “家里有钱的都拿进去买,等等一定涨!”

    “没错,拼了!”

    “赌上全部身家,富贵在一博!大不了再跌至二十贯么!”

    “你看陈家交引铺的陈员外举手了,他出手一千席!”

    “我们赶紧跟上!”

    刘佐想到不如今日搏一搏,否则不是对不起章越暗中提醒自己,自己今日本要掏钱买一百席盐钞,哪怕二十五贯也买了,如今跌至二十二贯。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神色亢奋,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孤注一掷,有人暗自庆幸,世间百态一一见于众人的神情之上。

    但见上面主持人言道。

    “二十一贯五百文!有没人要?”

    “二十一贯!有没人要?”

    “二十贯五百文!有没有人要?”

    “二十贯!”

    当主持人喊到这句时,不少人言道不会连二十贯也跌破吧,于是不少人之前犹豫买与不买的人纷纷举手。眼见众人如此刘佐不由心动,此刻无数买单蜂拥而上,不过仍是没有止住跌势。

    刘佐还有些犹豫,却见主持人已喊道:“十九贯五百文!”

    不少人惊道,竟跌至十九贯五百文了,不少人已投了钱的人,鼓动着身旁一并买。

    “十九贯!”

    但主持人喊到这一句时,刘佐忍不住举起手道:“十九贯,我买一百席!不,一百二十席!是一百五十席!”

    他的怀里还有一笔刚向旁人借来的钱,如今也被挪作炒买盐钞之用。

    说完身旁一名书吏拿起单子递至他的面前,但见刘佐颤着手在单子签下,还画了押!

    刘佐写完后,觉得全身被抽空了一般。

    签完后书吏对刘佐笑着道:“还请刘员外到旁喝茶!”

    最后至十九贯,买单终于达至两万七千席,刘佐闻言松了一口气,虽还有三千席没有成交,但比之上一节的一万席,说明不少人趁跌抄底了。

    刘佐想到的自己借款,若一节盐钞涨上去,哪怕只有五百文,他就全数抛了,如今也可赚得七十五贯钱。

    刘佐如此盘算时,第四节开始了。

    他草草地吃了些茶汤果子,就听得主持人道:“五万席!卖!”

    当场数人直挺挺地晕厥过去。

    已有人当场失声痛哭,各等骂声哀求声响起。

    本坐在交椅上的刘佐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眼中无数人大声叫喊,但他此刻却一句也听不见。

    ……

    到了最后一节时,盐钞直直降至十三贯,一日暴跌去了一半,去了十二贯,至于卖单更是堆垒至近二十万席!

    这二十多万席卖单之中正好囊括了刘佐的一百五十席!

    而是日盐钞所成交额超过十五万席,但这么大的成交量都没托住这近二十万席卖单。

    章越看着满地零落,一片狼藉的交引所,不少人气愤的人砸了交椅,凳子,满地都是茶碗的瓷碎。

    这时一个老者满脸是泪水地在衙门口徘徊不走,遇到人便捧着一张交引所的买单上前道:“这位官人可否行行好?将我手中的单子退了?老朽全部身家性命都在其中啊!”

四百一十一章 抄底

    原先那手中高举的买单,仿佛贵重如万金一般高高捧在头顶之上,但如今就好似风中飘零的柳絮,那般的脆弱轻薄。

    一日之内,可谓是天差地别。

    看着老者一头白发,逢人作揖鞠躬的样子,交引所,都盐院里的人都是倍感心酸。

    蔡京看着这一幕返回了蔡襄府上,他虽觉得这老者甚是可怜,但对章越之评价却没有半分降低。在他心底对方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

    正好他的弟弟蔡卞亦从外王安石那从学返回家中。

    兄弟二人相见了,蔡卞问道:“兄长,又去都盐所了?”

    蔡京一脸疲倦地道:“是啊。”

    蔡卞见兄长累了,当即给蔡京宽衣。蔡京见蔡卞的神情,立即猜到几分问道:“你有什么言语,不妨直说!”

    蔡卞笑了笑道:“没什么,近来在老师那边学之甚多,听到老师提及陕西转运使薛漕帅,评价尤高。兄长以为薛漕帅如何?”

    蔡京知道薛向正是王安石一手保起来的。

    在嘉祐五年时,欧阳修为翰林学士时兼了群牧使之职。

    欧阳修有意将马政进行改革,权力收归中枢,此意见与时任陕西转运副使薛向意见相左。

    于是王安石联合了数名相度牧马所的官员,联名写了一封《举薛向扎子》。

    在此疏里,王安石公然与欧阳修唱反调,明确地支持了薛向。他对薛向在陕西以盐钞换马之举大为赞赏,认为欧阳修不应该干涉薛向在西北作为,还主张不仅陕西,连河北的马政也要归薛向管理。

    正是因王安石的力挺,薛向这才坐上了陕西转运使的位置。

    蔡京道:“薛漕帅自是了得,不过他掌盐钞之后却是滥发虚钞,以至于朝廷盐钞一贬再贬,此实是令人多有抱憾。”

    蔡卞道:“可是如今不又涨至二十多贯了么?”

    蔡京道:“正是如此,这二十多贯乃是之前恩赏之故,加之京中交引商人炒买炒卖所至,以至于京中盐价飞涨而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百姓遭罪。但多亏章学士之力,今日已是降至十三贯了。”

    “降至十三贯了,就今天一日之内?”蔡卞不可置信地道。

    蔡京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故而在我看来章学士方是真正的经天纬地之才,跟他在身旁数日,更胜过我读了十年书,此生真有许多虚活之敢。”

    蔡卞则对章越颇为微词,因为在他拜下王安石门下时,所听到的却不是如此。王安石对章越办这交引所,颇为不理解之处,他对章越也没有很高的评价。

    不过蔡卞知道兄长对章越十分崇拜,没有道出他对章越的看法。

    他是主动询问,看看章越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兄长佩服到这个地步。

    蔡京当即与蔡卞说了交引所的运转之法,兴致一起还说了剩余价值之论以及那神秘莫测的蜡烛图。

    蔡卞听了后已有七分信问道:“看来这章学士真有这般了得。剩余价值之论,确实我在老师那边闻所未闻的,故而这蜡烛图倒是太虚了。”

    “不过这交引所,倒真合老师所言,将天下财富开阖散敛之权都收归中央,让朝廷与似巴蜀寡妇清一般的奸回人家争利,此为国家之大利。”

    蔡京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其实依我看嘛,这薛漕帅固是良才,却远不如章学士多矣。”

    这时候一名下人入内对蔡京道:“老爷有请,让你速速去一趟。”

    蔡京知道蔡襄必是得知了今日盐钞暴跌之事,故而找自己去询问,于是应了一声便走了。而蔡卞将蔡京方才所说的话在肚子里咀嚼了一遍,他决定第二日去拜见王安石时询问一番。

    次日交引所再度开市。

    若说昨日这里还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如今则是一片萧条。

    但见场外之人神情寡淡,场内之人则如霜打了一般。而在两厢的空位上,那些五十席以上大户座位比起昨日已是空了一半。

    蔡京走到门外看了一眼忽然想道,昨日弟弟蔡卞所言,王安石之志是‘将天下财富开阖散敛之权都收归中央,让朝廷与似巴蜀寡妇清一般的奸回人家争利’。

    那么为何在交引所里,却是这些大户先走了,反而是普通百姓留下受罪呢?

    蔡京走后,但见沈陈沈言叔侄二人缓缓来至交椅上坐下。

    二人方坐下,一旁的侍者便上前道:“两位员外,这里是五十席以上的买家方可坐此的。若二位有意坐此,还请至一旁交纳保证金!”

    沈言微微笑了笑,沈陈则起身道:“你去问问整个汴京城,有不知道沈家金银彩帛交引铺的人么?我都说得这般明白了,还需交纳保证金么?”

    这名侍者一听顿时肃然起敬,当即从一旁退下,片刻后给二人送上了茶汤。

    叔侄二人闲定地喝着茶汤,与一旁焦急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看向眼前的水牌,上面赫然写着‘十三贯’三个字,这是昨日的收盘价。

    沈陈道:“果真如叔叔所料,这盐钞是跌下来了,还一日跌得这么多,幸亏那日听了叔父的话第一日就将所有的盐钞都抛掉了,叔父真不愧久经沙场么,一眼看穿了此中玄机。”

    沈言淡淡地笑道:“我说了这朝廷有高人,仅看这交引所,这等经营之手法,那是何等天纵之才方想的办法。”

    沈陈道:“叔叔说的是,不过我们当时抛得太早,若是能等到二十五贯再抛就好了。不过今日我看倒是能买些便宜货。”

    “诶,钱是赚不完了。我今日来,是想认识认识一位素未见面,但神交已久的朋友。”

    沈陈问道:“交朋友?叔父咱们如何交?人家堂堂朝廷命官,如何看得上我们这些商贾。”

    沈言笑了笑道:“怎么交?你不信?”

    沈陈问道:“叔父有什么办法?”

    沈言道:“你要记得咱们沈家的从商之道,既是要懂得商场上的弯弯绕绕,也要懂得朝廷里的门门规规。这盐钞价格是真真假假,变幻莫测,你既要防着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庄家,也要防着衙门那套翻脸不认人的规矩,明白这两点便可在其中游走自如,从容抽身而退了。”

    沈陈听得是云里雾里的。

    不过沈言见了侄儿这般,笑了笑道:“以后你当了这个家,便会懂了。”

    蔡京从前走到屋后,说来章越之志是将天下财富开阖散敛之权都收归中央,却为何没办到这一点呢?

    蔡京想到这里,默默走到章越所在的大室之内。

    但见章越仍是负手看着蜡烛图,蔡京默默地站在了一旁。

    蔡京犹豫了片刻问道:“学士,今日如何打算?”

    章越笑道:“元长,若你在我这位置怎么办呢?”

    蔡京想起昨夜蔡襄的话,低声言道:“学士,我听得消息,这盐钞若再跌下去,怕是你会有大麻烦。”

    章越道:“我明白,但韩相公让我将盐钞之价今日降至十贯以下,我是当面应承过的,如今你要我说办不到。”

    “可是外头那些人……我深怕学士犯了众怒。”

    章越从容笑道:“元长,记得我昨日与你说得话么?我辞官不辞官无从紧要,就算这交引所不在了也无妨,这最要紧能保得住的是盐钞,朝廷的信用所在,这才是根本所在。”

    说到这里,开市了。

    第一节,无数人继续抛售盐钞。

    价格丝毫没有悬念地一口气降至十贯!

    堂外的不少人双手捂脸,大声痛哭。

    章越神色漠然,骆监院和蔡京都是一脸忐忑。骆监院问道:“现在是不是……”

    章越摇头道:“钱不够,咱们先忍住气。”

    到了第二节时,价格跌至八贯时,章越对骆监院道:“买货!”

    骆监院精神一震问道:“买多少?”

    章越道:“有多少买多少!”

    场外一片哀嚎,这时候突见得有人大手笔大手笔的买钞时,所有人精神一震,一等绝处逢生之感油然而出。

    一旁沈陈对沈言道:“叔父,如今跌到底了,有人买钞了,咱们是不是也要跟着买一些。”

    沈言笑道:“你啊,没有听懂我的话,只记得上半句,却没记得我下半句说什么?”

    “叔父的意思?”

    沈陈言道:“我今日不是来坐轿子的,而是帮人抬轿子的。”

    这时盐钞的价格已是止跌,从七贯五百文一口气升至八贯五百文。

    ……

    章越听得蔡京禀告盐钞的买卖数字。

    方才交引所在七贯五百文及八贯五百文之间收了大量的盐钞,直将手里的钱全部买完,这才堪堪止住了跌势。

    一旁骆监院前来禀告道:“学士,外面的钞价涨起来了,从八贯五百文一口气被抬至十贯五百文,有人在此买了三万席!”

    章越心知自己手中一贯钱也拿不出,这是何人将钞价抬高?这是来作好事的么?

    章越对骆监院道:“查到是什么人么?”

    骆监院一脸喜色道:“查到了是沈家金银彩帛交引铺的单子,他们这是帮我们抬价钱啊!如今钞价已维持在十一二贯这般就好。”

    章越听得外面景象已是完全不同。

    之前跌至七贯时,是一番死气沉沉的景象,但是当盐钞一直升至十一贯,大多人都在欢呼雀跃。

    和方才比起真是判若两个世界。

四百一十二章 入股

    这一日对于买了盐钞的人而言,可谓是充满了劫后余生之欣喜。不少人趁着七八贯时抄底,如今都是赚了盆满钵满。

    至于之前杀跌买掉盐钞的人,此刻却是追悔莫及。

    一时之间,悲喜两重天。

    得利之人,手捧着盐钞在欢呼雀跃,至于失利之人,则是悲泣苦鸣。

    章越看着这一幕,一剂两厢交椅上坐着富人,他们才是真正得利之人。

    此刻骆都监,蔡京都来至章越身旁。

    骆都监低声对章越说了一句道:“学士,那二人便是沈言,沈陈叔侄。”

    章越看向对面点点头道:“他们花了这一大笔钱,必是作个敲门砖的。”

    片刻都盐所的茶室内。

    章越与沈陈,沈言坐在一起。

    沈陈看到章越,知对方竟是那日来自家交引铺买了一席盐钞之人。沈陈立即与沈言低声言语几句,对方目光一闪便点了点头。

    章越向二人抱拳道:“在下章越,贤叔侄贲临小地,真是蓬荜生辉。”

    沈言,沈陈二人不由又惊又喜,原来这交引所背后操纵之人,竟然是他。

    “原来是状元公,失敬失敬!”

    章越笑着对旁人道:“给两位贤叔侄看茶!”

    茶汤奉上后,章越屏退左右道:“多谢贤叔侄今日援手。”

    沈言笑道:“状元公言重了,老朽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正如名厨作了一桌子好菜,总要有几个识菜的人罢了,老朽不才厚着脸坐上了桌罢了。”

    章越笑了笑,他今日算是抄底成功,若是最后七贯这接不住,那么势必就要跌下去。

    若跌破了六贯必然引起更大的抛售,如此不仅仅砸了都盐所的招牌以及盐钞背后代表的信用货币。

    故而章越与蔡京,骆监院所言,自己只能保住盐钞,却难保住交引所及自己的官位。

    但有了沈家叔侄出手,今日用大手笔托了一手,使盐钞之价格止跌反升,可谓帮了他大忙。只要有人能从中得利,那么就可以减少反对者的声音,朝廷便会考虑不废除交引所。

    沈陈道:“其实我们叔侄对状元公这交引所之设,深觉得是巧若天工,妙极造化。”

    章越道:“哦?真的么?可今日却有不少人在此倾家荡产啊!”

    沈言道:“状元公,老朽以为,钱这一物既能生人,也能害人,在乎用之人如何存心?若无此交引所,西北盐钞虚发如此之多,盐价早晚会跌下来,只不过是早一步晚一步罢了,到时一样无数人会倾家荡产。”

    “但若以保住了朝廷盐钞之信用以及使降汴京盐价来看,此交引所可谓居功至伟。”

    章越闻言奇道:“老人家竟对朝廷局势竟洞若观火。”

    沈言道:“惭愧惭愧,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为商者不知局势不过是小商。”

    沈陈道:“我们沈家有祖训,为商不与官斗,事事以先顺官府之意为先,如此官府才会赏我们沈家子孙一口饭吃。”

    章越道:“难怪,不过也太委屈了。”

    沈言笑道:“今日一见状元公,即知非我们以往打交道的官府中人。”

    “我虽与状元公第一次见面,但从设此交引所以来,其实我每一日都琢磨其中的奥妙,说一句高攀的话,我心底不仅对状元公敬仰高如泰山,同时也视状元公是一位深交多年的挚友!”

    章越道:“诶,今日你帮了我的大忙,是我欠了你这一份情才是。我这人向来有恩必报,贤叔侄有何事用得上章某尽管吩咐。”

    沈言起身道:“状元公这话真是折煞老朽了。说实话老朽从商这么多年,便是杀了老朽,也想不出交引所如此一个聪明绝顶的主意。老朽也不愿见到这交引所,因盐钞之暴跌而毁了一旦。”

    章越听沈言之语略有所思,当即道:“沈丈,这交引所我以股份制,一共八万股,其中陕西转运司五万股,三司两万五千股,而所中之管事则是五千股。”

    沈家叔侄听了章越所言的划分,他们从未听过用股份划分这样的商家方法,听得章越言如此经营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如何神人才能想出的机制?

    章越道:“趁我如今还作得了主,尽管让沈家的人到所里谋个差事。”

    沈家叔侄闻言对视一眼。

    沈言道:“多蒙状元公青眼,谋个差事固然是好,但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若状元公允得,老朽愿入股交引所,不知状元公可否帮老朽这个大忙。”

    章越问道:“入股?”

    沈言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至于沈陈略一想也是道:“能借助官府作生意,此是我们叔侄求之不得的。”

    章越当初设交引所时,本就有官督商办的打算,只是被韩琦,蔡襄的反对而中止了。

    章越道:“太仓促了,你们叔侄要不要商议些许,再说此事我办得到办不到,还是两说。”

    沈言笑道:“老朽断事都是立决,从不犹豫。老朽想过了可将方才买入的三万席盐钞,再加三十万贯钱财入股,不知可以买得多少?”

    章越心道,沈家入股这算是天使轮,还是a轮投资?

    不过章越略算了算道:“给你三万股如何?加在一起便是十一万股。”

    沈言大喜道:“足矣足矣,只要我沈家能在交引所此间一日,我沈家便拿出三千股酬以状元公,子子孙孙永不背弃。老朽一言九鼎,从不食言,此事老朽死后亦写入家规之中!”

    章越道:“我姑且一试,至于这暗股也就免了。我这官位保不保得住,交引所办得办不得还是两说,又何况你们入股之事。”

    沈言笑了笑道:“状元公或许不知,我们沈家在朝堂上也有人,只可惜他如今暂不在京中,只要状元公能答允,此事就成了七成。”

    章越听了沈言这话,知道此人也是暗中给自己显了显势力。但想过来,沈家能在界身开那么大一家交引铺,背后若是无人照拂,早给人吞了。

    与沈家叔侄谈完后,章越从都盐院骑马返回三司衙门。

    沿路经过汴河时上的上土桥,正见得一名百姓背着石头从上土桥上,往汴河里纵身一跳……噗通一声,周围的百姓皆是不明所以。

    坐在桥下的几个正在捉蚤的厮波拍手指着水里的人笑道:“又一个,又一个!”

    “好好一个太平世界,怎就有人不想活?”

    “还不简单,又是买盐钞折了本。此物就是吸血的玩意,让人破了财,还荡了产啊!”

    “诶,也有人赚得钱财,听说了吗?崇善坊那个徐员外原先也就是一般的员外,但昨日却包了整个遇仙楼,上百名妓女都服侍他一人!”

    “还有这等艳福,真不知他是如何享的?上百名,啧啧啧!”

    说完几名厮波拍手笑了笑起来。

    章越在河边驻马停留片刻,只觉得耳边一阵阵刺痛,最后拨转马头直往三司衙门而去。

    章越立即先去盐铁厅见了副使范师道,对方叹了一声道:“事已至此,总算有了结,咱们一并去见省主吧,一会你谨慎说话,若是省主怒叱,你不必言语,当面认错即是。待他气消了,你再说几句,我也帮你说了几句话就是!”

    章越看了范师道一眼,没料到自己这位直属上司突变得如此有人情味。

    范师道补了一句道:“你当了处分,我也没有好处!”

    章越称是,于是随范师道一并去正堂参见蔡襄。

    正堂上蔡襄正堂属议事,他如今被任命为奉修太庙使,身兼二职。

    章越与范师道等候片刻后,方得入内。

    蔡襄看了章越一眼道:“钞价降下来了?”

    章越道:“今日最低降至七贯,后又升至十贯五百文。”

    蔡襄松了口气道:“可知这一次因盐钞暴跌而倾家荡产之人有多少么?”

    章越道:“此事下官责无旁贷!”

    一旁范师道出面道:“此事本使亦有其责!”

    蔡襄看向二人,气笑道:“怎么你们二人如今在一条船上了么?”

    范师道出面道:“启禀省主,此事章判官确实有处置不当之处,但京师盐钞暴涨,陕西运司不肯出钞,我等都是束手无策,如今章判官将盐钞降下,已是有了了解。”

    “事上焉有两全其美之法,若是如此刻待作事之人,以后谁来替朝廷办事?”

    章越吃了一惊,范师道口口声声对自己说不要当面顶撞蔡襄,如今好了自己没出面,他却先顶撞上了。

    竟有如此挡枪的好上官?

    蔡襄气得不打一处来,大胡子一抖一抖地言道:“好啊,你们都没有错,是我错了!”

    章越出面道:“省主,累及百姓都是我的一人之错。辞官的奏疏,我已是写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章越递出了辞疏。

    章越很清楚蔡襄的性子,他如今正在怒中,若自己硬顶必然遭骂。

    如今最要紧是自己先认个错,用辞官表一个认错的态度,如此蔡襄反而不会降怒于你。

    蔡襄看了章越的辞疏,怒道:“辞什么官?如今官司还没打,自己就先认输了。你这一辞官,天下皆知是我们三司的错。”

    “分明是薛向那厮搞得名堂,我三司衙门好容易替他化解了此事,反倒无功有错!此疏你拿回去,我在三司使一日,即不使你受委屈!”

四百一十三章 暴利

    蔡襄的话,章越着实出乎意料之外。

    “省主!这是……”章越不由道了一句,他没料到蔡襄居然站出来真替他出头。

    若是蔡襄能替自己抗下此事,那么自己也就不用辞官。

    蔡襄拿着章越的辞疏,反而是丢了一封书信给章越道:“自己看。”

    章越看了是一封抄写的扎子大概内容,他在心底默念:“侍御史吕献可(吕诲)弹劾韩公为使敛财,袒护于陕西转运使薛向滥发盐钞,薛向幸进小人……”

    章越看吕诲将此时京师盐钞暴跌之事,归咎于韩琦纵容薛向滥发盐钞,居然丝毫没有归咎于自己。

    蔡襄道:“吕献可原本要一并弹劾于你,是老夫得知之后亲自登门……所幸他记得昔日受过老夫照拂,最后卖了老夫几分面子!”

    章越闻言后当即起身对蔡襄一揖到底。

    蔡襄道:“你也不必谢老夫,吕诲主攻韩相,你只是他顺手捎上的。”

    原来我是附带的赠品!

    章越释然。

    范师道道:“不过省主,依我看来这盐钞暴跌之事最后还需有人来担待。这交引所之制咱们可以说是权宜之策,既是权宜之策那么就可分说,撤之便是。”

    章越闻言色变,正欲言语。

    蔡襄道:“不错,这交引所之制敛财太甚,有人因炒此盐钞最后倾家荡产,也有人炒此盐钞,因此一夕而暴富,此等不劳不义之财若成了朝廷公然提倡的,必是激引人心之中的贪婪之意,最后致败坏世风流俗,终使人心不古。”

    范师道道:“正是,只要是权宜之策就可说得通了,如此事后也无人追究度之了。”

    听到这里,章越忍不住了言道:“启禀省主,副使,交引所不可罢!”

    章越此言一出,范师道露出不可置信地神色,他道:“章度之,你说什么给老夫再说一遍!”

    章越脸都涨红了,他抬头看了蔡襄,范师道一眼,最后还是沉默了下去!

    范师道对蔡襄道:“章判官神智有些不清,省主不必理会就是。”

    章越心底骂道,你他娘的才神智不清。

    蔡襄摆了摆手道:“我耳朵没有聋,章判官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你好生说说!”

    章越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辞疏,犹豫了片刻之后,仍道:“下官陕西有一年铸钱,铸得是折二钱。”

    普通钱币都是一枚钱党一文,所谓折二钱就是一枚钱当两文钱。

    甚至还有折三,折五,折十的钱币。

    这说白了,就是朝廷定一个价格,我这一枚钱币折二,以一兑二,说白了就是虚增货币,

    “当时陕西铸折二钱二百万贯,用本却为一百万贯。这沿边官吏卒伍月料钱,朝廷每付一千,实只得六百而已。”

    “何况这铁贱铜贵,而铁钱与铜钱并行,又重而难徙。故而我听说陕西的商贩至沿边榷场运货贩卖而回者,为了不使回空,则负铜钱以出,故陕西铜钱日少,铁钱日多。”

    “后来陕西有了盐钞,商贩拿盐钞当便钱用,贩边的商贩们人人得盐钞而回,是因盐钞便于铜铁之钱的缘故。而一席盐钞于朝廷而言,铸本又有几何?不过费一页楮纸些许墨印而已,比之两百万贯折二钱,铸本又一百贯,哪个与朝廷更便利,期间不言而喻。”

    蔡襄,范师道听了章越之言徐徐点头。

    陕西发行两百万贯折二钱,朝廷这边既当了骂名,成本还要一百万贯。朝廷发行铁钱嘛,因为铜贵铁贱,但铜钱铁钱的面值都是一文钱,故而商人们也不傻,只认铜钱。

    反而给盐钞,老百姓又觉得方便,朝廷又不亏本。

    章越道:“我观钱币之轻重,必是先有钱而后必有楮,其填委者,于钱之不足,朝廷用楮之势,实为日后所趋,三司衙门掌天下之财币,只可顺其势而为不可逆其势而作。”

    范师道道:“可是以吾观之,钱与楮之间相权衡,金银铜铁之数产至地下,犹有可数,势为难得。但楮之数易得,可日益而不知止耳,此病一开,日后朝廷印楮币愈多,亦难填沟壑。”

    蔡襄道:“不错,天下以物为本,钱次之,楮为末也!我听闻陕西因盐钞之行,铁钱一贬再贬!”

    历史因为熙河开边之故,陕西盐钞一度滥发,宋神宗一度花了两百万贯从民间回购盐钞,最后还是感叹了一句‘陕西盐法败坏’,然后将都盐所关门。

    章越道:“只要朝廷抑印盐钞之数,同时以兑付余钞,此病即可废除!”

    “抑印盐钞之数,每年由陕西转运司与三司商定,至于兑付余钞则难!”

    章越道:“只要交引所在一日,便不难兑付余钞!”

    蔡襄,范师道都是露出难色。

    蔡襄道:“之前是盐钞每钞极贱至五贯,即都盐院给钱五贯五十文买之。极贵,则减五十文货之。低昂之权,常在官矣。”

    “如今虚钞这么多,你我都知道,若朝廷不肯兑付,别说一席五贯六贯,甚至跌至三四贯也是迟早的事,甚至更低。”

    章越道:“下官给省主,副使看一物便是知道了……”

    蔡襄,范师道不知道章越给了何物,却见章越掏出一本账册奉上。

    蔡襄,范师道二人看了一番,顿时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

    范师道颤声道:“交引所不过十日……即……”

    章越缓缓点了点头。

    章越看着这帐本的这一刻,不知突然想到了,在交引所前赔得倾家荡产的老者,还有那个在汴水河上跳水的老人……

    想到这一幕,他的心突然一阵纠痛。

    蔡襄也是满脸震惊坐在椅上,他不是没见过钱的,他自己是官员之中最有钱的那一个,同时还掌管着三司衙门,每日从他手中批过的钱财都有上百几百万贯之数。

    但是他看了章越递上的交引所的得利之后,仍是惊呆了。

    范师道立即第一个道:“此事切不可给中书知晓啊!”

    蔡襄看了范师道一眼,沉着脸没有说话。

    章越道:“启禀省主,副使,我想过了这些盐钞钱财大部还是要留之在交引所,以使低昂之权,尽在官矣。再拿出钱来分红!”

    ps:明日更多些!

四百一十四章 政事堂论政

    却见蔡襄看了帐本半响,突而盖住道:“此更不可为之!”

    范师道本欲言语,但听了蔡襄的话,似想到了什么,也没有说话。

    蔡襄言道:“此钱敛财于民!我辈于心何忍?章判官我知你要说什么,此钱朝廷不取,势家亦要取之。但吾不敢开此先河,为国家一罪人!”

    章越心道,我不为之,后世亦有人为之。

    范师道看章越的神情言道:“度之回去吧!此事不可更改……不过这帐本还是不要让中书晓得为好,分红之议倒是可行。今年三司各衙门里的公使钱短缺巨甚……正好(把他分了)……”

    章越看了范师道一眼心道,你真是范仲淹范文正相公的侄儿么?这就是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之乐而乐么?你这货不会是冒牌的吧!

    蔡襄重重地看了范师道一眼,最后范师道还是叹了一口气,将帐本还给了章越。

    “省主!”

    章越脱去官帽道:“此事下官辞官事小,交引所存之事大,省主,交引所存之,便是盐钞存之!”

    “为何交引所存之,便是盐钞存之,此中是何道理,你与说来?”蔡襄大声问道。

    章越知胜败在此一搏,于是向蔡襄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

    半个时辰,章越看着露出蔡襄,范师道仍露出半解半不解的神色,心知对于自己的理论,他们明白起来还是有点难度。

    或许他的侄儿蔡京能够一听就懂。

    蔡襄向范师道问道:“度之之言,你看如何?”

    范师道沉思片刻道:“听得章学士这番长篇大论,似有些道理,下官亦觉得可行。”

    章越听了心底吐糟,范师道这话与‘您写的字多,我信你’有啥区别。

    怀疑x2!

    蔡襄道:“你说三者不可兼顾,但如今我看来你,交引所,盐钞三者方不可兼顾,你如何选?”

    章越胸口一热,正欲言语,最后还是道:“下官……下官……不知道!”

    蔡襄闻言笑了笑道:“若此番话你还是拿去说服中书!”

    章越闻言又惊又喜。

    蔡襄对章越,范师道道:“你们随我去政事堂!”

    六月汴京的西郊。

    一行队伍缓缓行驶进汴京。

    期间队伍至一旁路亭停下,但见亭内立着一人正是冯三元冯京。

    冯京见了马车上走下一位老者迅速拜下。

    “恭迎老泰山回京莅事!”

    这老者自是富弼,他如今除服回京。

    路亭里自有茶汤点心奉上,富弼在亭里坐下道:“罢了,罢了,这些虚礼都免了。官家的病好一些了么?”

    冯京听富弼入京第一件事即关切官家病情,不由佩服地这就是大臣之体,老臣之忧。

    冯京道:“官家前些日子本是好些,能在柔仪殿与太后一并听政,但之后又是犯疾不可服药。韩相公亲自奉药服侍官家,药碗却为官家打翻,污了韩相公一身衣,此事小婿在一旁亲眼见得。韩相公退出后,太后与他道了一句,相公殊不易。”

    听得冯京说韩琦的狼狈之事,富弼没有半句奚落政敌,而是续问了句:“那官家服药了么?”

    冯京道:“之后皇子仲针在旁,亲劝官家服药,官家方才服之。”

    富弼便放下心来道:“这便好了。”

    “那张枢相如何?”

    富弼问得是枢密使张升。

    那天官家有一日发病了,当着太后与韩琦,张升等二府官员面前说,张升此人要害朕!

    此事令一旁的二府官员无不惊愕莫名。

    张升退下后立即称疾辞官,张升毕竟是先帝留下的文官二号人物,马上就撤他的官不好,于是官家假惺惺地挽留道:“太尉不忙的话,五天来一次枢密府视事就好了。”

    这时候司马光出面仗义执言,他说张升引退之事,是因为一些好事之人说老臣把着权力不放手,令他们不安其位。其实不思进取的年轻人就算上位也是白搭,而想干事能干事的老臣就算在任也无妨。似张升这样的清白之臣,绝不会误事。

    司马光这话等于指着官家鼻子骂,谁是想干事能干事的大臣?谁又是不思进取的年轻人?

    不过司马光有劝进之功,骂了皇帝也不怕。

    富弼听冯京这么说,不由呵呵地笑起言道:“君实还是这般耿直敢言!有这般朝士,何愁风气不正呢。”

    顿了顿富弼道:“官家实不太像话了。”

    冯京一愣还道自己岳父会一如既往地保持君子之风,就算对官家有什么不满,也不过薄薄的责几句就是了。

    没料到富弼居然说出这么重的话,不似他以往的作风。

    “不过官家这边挽留张枢相,不许他辞官,枢相如今枢密府也不去了,只是称疾在家。那边太后却岳父为枢密使,如今官家不满枢相可谓天下皆知。”

    没错,富弼进京后,朝廷就有两个枢密使。

    不过换了旁人要尴尬,富弼与张升却是不必,张升是范仲淹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与富弼可是多年好朋友,不过要是要一番流程。

    富弼问了官家与张升后,又对冯京道:“我听闻京师都盐院下有个交引所是否?”

    冯京道:“是,此所前崇政殿说书,今判盐铁司章度之为之!”

    富弼道:“我在西京都听说了,后生可畏!”

    冯京微微一惊道:“我倒是看这交引所近些日子,逼得不少人破了家,听闻因此投河的便有京中几位有名富商!”

    富弼道:“此中内情非外人看来这般。你以为章度之如何?”

    冯京想起当初在官家驾崩时,他与章越的临场反应言语道:“我本以为他不过是百里之才,后以为”

    富弼笑道:“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我晓得了!”

    说完富弼站起身来,都管给富弼递上了一根竹杖。富弼伸手推去挽起冯京的手道:“走,进京!”

    冯京精神一震,当即随着随着富弼的车马一并进入了汴京城。

    就在富弼回京之事,章越已是与蔡襄,范师道一并来至政事堂。

    此刻正值宰相们用公膳的时候,午前是政事堂集议。

    宰相们因政事吵得是面红耳赤,到了午饭时,众人坐下来聊聊天,增进一番感情,几杯酒下肚,大家又可和好如初了。

    当然丁谓给寇准‘溜须’的千古佳话,也是在这个场合发生的。

    蔡襄等抵达时,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三位宰相在食公膳,章越一看果真宰相的伙食不一样啊!

    挨着大殿的廊下,三个人坐在一张团桌上,团桌里摆着十几道佳肴。

    韩琦与欧阳修面前都有酒盏,韩琦的酒盏大一些,欧阳修小一些,至于曾公亮则是滴酒不沾,端着一碗米饭如今已是吃了半碗。

    韩琦见了蔡襄当即招呼道:“君谟到了,一并食些。”

    随吏立即端上碗筷,搬来椅登,蔡襄则毫不客气地坐下,至于范师道与章越则立在一旁,看宰相与自家上官吃饭。

    蔡襄端起碗夹了筷子菜,然后边吃边与韩琦说话。

    章越,范师道站得远,听不见说什么。

    但见韩琦一面听着蔡襄说话,一面拿巾帕抹了抹嘴,对随吏吩咐了几句。

    于是随吏给章越,范师道摆了食案席子,从桌上拿了两盘几乎没动什么筷子的菜端至食案前。

    但见一盘是炙羊肉,另一盘则是清煮莼菜笋,上面浇着一勺肉酱。

    章越也是饿了,就着米饭一阵狂扒,然后夹了几筷子炙羊肉,莼菜笋放入碗中,继续扒饭。最后举起一粒米不剩的空碗对一旁侍者霸气地道了句:“劳驾,再添一碗!”

    一旁范师道见此嘴角都翘了起来。

    欧阳修听着韩琦与蔡襄交谈,转头看向章越不由笑了笑,又让人从桌上端了两碗菜给章越,范师道。

    章越这才吃了半饱,这边蔡襄与韩琦等几位宰相也初步交换了一番意见,那边侍者毫不客气地撤下桌案。

    六人便在公廊之下纳着凉风。

    章越,范师道依命上前,韩琦对章越言道:“当初说好了交引所不过是权宜之策,怎么交引所废除,盐钞便不存之?你说出个道理来!”

    章越知道交引所存亡事关于此,自己若不能说服在座几位宰相,一切心血都是白费了。

    章越咀嚼了下口中剩饭,当即道:“下官纵观古今……”

    范师道轻咳了一声,觉得章越如此举动有些不太合礼仪。

    韩琦笑了笑,示意无妨继续说。

    章越囫囵吞咽后言道,“……但凡朝廷之钱财,有三者不可兼顾,分为是轻重,流转,兑价!”

    众人:“???”

    轻重他们尚可知也,轻重出于管子,管子中有‘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之说。

    至于流转,兑价说得又是什么?

    其实章越所言,就是后世经济学的不可能之三角的理论,就是独立货币政策,流通性,汇率三者不可能并存。

    韩琦他们自是一脸茫然,看着满嘴油星的章越侃侃而谈道:“昔盐钞之设,为了商人入中陕西之用,买卖之人为粮商与盐商这等商贾之间。朝廷定解盐以一百一十六斤一席为六贯,三司与陕西约定每年兑盐钞以定额,一直相安无事,但后来盐政为何又变呢?”

    “其后贩边的商人察觉,从陕西贩边回京,携铜铁之钱跋涉着实不便,故而他们问入中商人购之盐钞再回京卖给盐商,再后来朝廷钱法败坏,于是盐钞渐渐以楮币通行。”

    韩琦道:“度之,从头到尾慢慢说来……”

    章越道:“其实本朝钱法一直弊处甚多,铜钱铁钱在老百姓日常是足够了,但对于贩贸之事,大宗钱财出入则是不足。商人去陕西贸易扛着上千斤重的钱币极是不便,不仅费运力,还易遭贼人窥探。”

    “后商人们看盐钞,觉得方便携带,兑换方便,于是购买量就增加了。还有的富商看储存盐钞比存储金银方便,也拿金银兑了盐钞,并且用在大宗交易贩贸之上。”

    “由此盐钞自原先的交引,而变作了钱币!”

    “交引与钱币有何不同呢?”曾公亮问道。

    这个理论确实古人理解起来有难度。这时章越一等教学生的优越感油然而生,看着韩琦,曾公亮等大佬犹如学生一般坐着。

    他言道:“当然不同,交引不可流转,但钱币可以流转。原本盐钞只是盐商贩商之间流转,一年也就是几万十几万席。”

    “因盐钞流转之稀少(牺牲流通性),故而朝廷每年可定额发行盐钞(独立货币政策),再以六贯一席兑付(固定汇率),形成一个如同三角般平衡。”

    “但盐钞成为钱币之后,从盐商贩商购买变为普通百姓都可以购之,故而具备了流动性!”

    “换句话说盐钞具备了流通性后,为了形成新的三角平衡,那么朝廷每年定额发行盐钞(独立的货币政策)或六贯一席兑付(固定汇率),必须去其一。”

    “说白了就是一个供,一个需,但买的人多了,平衡被打破,盐钞在民间被大量购买,最后三司衙门没办法,只能不断下放印钞权给陕西转运司。”

    “如此朝廷失了轻重之权。”

    韩琦等人对视一番,确实事情发展正如章越所言的这般。

    朝廷以放弃独立的货币政策的方式,来达到六贯一席的固定汇率和盐钞具备有货币的流动性,形成新的三角平衡。

    需求端放大,为了维持价格平衡,只有在供应端上想办法。

    章越道:“可是手握轻重之权的陕西转运司,哪曾替朝廷考虑,不断印钞,以至于虚钞盛行。等朝廷知悉时,要将轻重之权收回来时,已是来不及了。民间充斥着大量的虚钞!”

    “故而嘉祐五年,制置解盐使范祥革其盐法,设立了都盐院放弃了六贯一席的兑付,改以五贯五百文对盐钞进行刚性兑付,盐钞涨上去时以最高价减去五百文抛售盐钞。”

    “此为管子中所言的平准之法,堪称良法。”

    不过范祥改革却引起了三司与陕西转运司的冲突……

    章越道:“轻重之权(独立货币政策)在于朝廷,切不可失之,盐钞之流转利国利民(流通性)亦不可失之,故而要便唯有在六贯一席上下变之……”

四百一十五章 求教

    章越说得是口干舌燥,却见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三位宰相的神情,犹如听天书一般的表情。

    章越反而自己有些没底了。

    连三位宰相这般神情,自己这知识是不是太超前了?

    其实换个概念,美帝二战后建立布雷顿森林体系,确立三十五美元兑一盎司黄金的固定汇率。

    这也为人所熟知的以黄金为准备金的制度,也就是金本位制度。

    其实盐钞就是以解盐为准备金的盐本位制。

    一席解盐盐钞官售价六贯与三十五美元兑一盎司黄金,都是固定汇率。

    但盐钞的崩坏与布雷顿森林体系崩塌如出一辙。

    美元作为本国货币时,固定汇率没问题,但变成国际货币时流通性加强后问题就来了,美元发行量每年都在增加,但黄金储备每年都在减少,最后不得不放弃固定汇率的金本位制度,改以石油与美元绑定。

    宋朝的盐就相当于石油。

    历史上吕大忠,吕惠卿主政西北时,盐钞的价格一会暴涨一会暴跌,二人皆采取强硬手段恢复六贯一席的汇率。

    吕大忠是大量发行盐钞抑制盐钞暴涨,也就是以钞权钱。

    吕惠卿则是强行规定任何人都必须按照盐钞面值买卖,否则徒二年。

    唯有仇伯玉主张与商争利,随处市价增减,运司提高降低盐钞的面额,不让你炒买炒卖。

    不过这些改革都很不成功,因为这些办法都是轻重,流转之法,包括仇伯玉增减价格办法也失败了,因为官府天然地对于市场价格有一等迟钝性。

    故而唯有在货币政策与货币流动性上下功夫,但唯有浮动汇率才是唯一的出路。

    韩琦等听了半响,下面的官员到底是言之有物,他一听即知。章越的话他虽听不明白,但是确有章法在其中。

    于是韩琦看向曾公亮。

    曾公亮不仅长于儒术吏事,而且对于经济安邦之事也在韩琦,欧阳修之上。

    但没料到曾公亮也是一副不明觉厉的神情,他沉思片刻后道:“章判官的话,我反复思来最要紧是一句话,钞可为币!”

    钞可为币!

    章越立即道:“此正是下官的主张。”

    曾公亮问道:“若盐钞为币,令物价上下,若钞贵商贾无利可图,钞贱朝廷则无盐可兑如何是好啊?”

    欧阳修道:“若使盐钞不可为币,只需令商贩只许公买,不需私卖……按章判官说的办法,不许民间流转。”

    曾公亮皱眉道:“此利已开,不可堵之。但回到平准之法。以后钞价贵于十贯,以都盐院出盐钞售之,若低于六贯,则令都盐院回购。”

    “但钞由谁出?钱又由谁出?”

    章越点了点头,这也就是用意。

    平准法,虽说是浮动汇率,但还是维持一个价格区间,这要朝廷有强大的经济调控能力。

    欧阳修道:“若行平准之法,钞价贵于十贯,朝廷有足够的盐钞将钞价降下,或是盐钞价格低于六贯,朝廷有足够的钱进行回购,有何不可行之?”

    “但三司与陕西运司……”

    蔡襄道:“朝廷用度本就是捉襟见肘,要将那么大一笔钱平日置之不用,放在都盐院可乎?”

    章越点点头,确实历史证明,两者朝廷都办不到!

    范祥设立的都盐院就是钞价高的时候压不下,钞价低的时候拉不上来。如今也没听说这么干的,就算有再多的外汇储备,也不敢如此。

    章越道:“交引所钱财和盐钞都是不足,故而以供需之关系来定盐钞价格之上下,买钞的人多时,交引所抬高价格,再不断卖出盐钞平抑钞价,且设以差价,每成交一席盐钞都可入五百文。等卖钞的人多时,交引所再降低价格,不断回购盐钞抬升钞价,同样可赚得手续之费。”

    曾公亮目光一亮道:“先以五百文之差价限以盐钞流转,再以浮动之价格均纳供需,如此无论钞价是高是低,朝廷皆有源源不断的钱财得入,此实为稳赚不赔之道!”

    “高明!实在是高明!”

    三位宰执之中最长于经济的曾公亮,如今似饮醇酿一般地点头称赞。

    一旁韩琦,欧阳修,蔡襄等也都是频频地点头,他们不仅听懂了,还体会在这交引所的绝妙之处。

    “我在政事堂多年,曾堂老少有这般夸赞的。”韩琦言道。

    曾公亮笑了笑。

    欧阳修一脸得意,但却按捺住高兴淡淡地道:“不过碰巧,还是多亏了蔡公,范副使指点才是。”

    章越听欧阳修这么说顿时领悟,人家这是在教你做官呢。

    蔡襄,范师道微微笑了笑,没有言语。

    韩琦微微沉吟一二,然后捏须道:“这交引所我初时似觉得敛财,赚取暴利之物,纵使入得钱财,却激起民怨,坏人世道人心。但如今看来,倒似有益于国家民生。”

    顿了顿韩琦问道:“度之,我不明白,盐为国家之本,朝廷一旦放开了钞价,日后若引起盐钞暴涨暴跌,如何是好呢?”

    “不用如此,老夫这话不是在质问,是向你求教呢?”

    韩琦说完自顾笑了,众宰执们也是笑了,虽觉得韩琦似在开玩笑,但已是一等称赞了。

    章越顿觉得心底如同喝了蜜水一般,全身通泰。他没有料到一向盛气凌人的韩琦,今日竟能放下架子在自己面前用到‘求教’二字。

    如今得到了韩琦与众宰执们的一致认可,章越倒是谨慎起来,就怕自己一时把持不住得意忘形了。

    章越道:“韩相公言重了,下官万万不敢当。”

    韩琦摆了摆手,悠然道:“我为官多年,历过不少地方,见不少饥荒饥民,平日米价贱的时候,二三十文钱一斗,但灾年时,贫家百姓要卖儿卖女方能换一斗米,那值得一条人命。”

    “如今盐价也是如此,小民家蓄不过升斗,盐价高低如之奈何,以至于连太后都惊动,亲自过问了。”

    韩琦道:“你说朝廷放开盐钞之格,令盐价暴涨暴跌如何?”

    章越他本要拿出那句经典名言‘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但又觉得历史上证明了这手实在不靠谱,经常乱动。

    故而章越最后唯有老老实实地道:“回禀相公,怕只有尽力为之!”

    章越心道,自己最后是功败垂成了么?

    却见韩琦点点头后,起身踱步片刻,与对几位宰执与蔡襄等道:“也罢天下难有十全十美之法,姑且让这后生再试个几日,诸位以为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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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