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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一十六章 董事会

    听得韩琦如此言语,众宰执自是不会反对。

    曾公亮言道:“交引所不过是末,最要紧是钞可为币,之前朝廷缺铜,有人便炼铜器化为铜钱,朝廷三令五申不能止也,若盐钞可使为币,假以时日可夺银铜之权归于钱。”

    曾公亮都这么说了,板上钉钉了。

    欧阳修补充了一句:“但若无交引所,则不可为钞也。”

    连续说服蔡襄,韩琦,曾公亮等一众大佬,章越觉得踌躇满志,大施一番拳脚了之感,觉得不过如此。

    却见曾公亮言道:“交引所之事,近来在京中激起不少议论,若禀上去怕是要下政事堂集议,枢府那边怕是不易……”

    章越一听知曾公亮的言下之意,枢密院那边如今是新枢密使富弼当政。

    韩琦在朝堂上是锐意改革进取的一派,但对于交引所都如此多顾虑,而到了向来以保守谨慎著名的富弼那边就难了,何况又出了人命的事。

    如果富弼不答允,就功亏一篑了。

    但事情发展总是出乎章越意料,政事堂集议竟同意了设立交引所,但是却遭到了谏官们的集体反对。

    首先是谏官龚鼎臣,吕诲大力反对交引所设立,称交引所毫无一利,反累京师百姓破家者不计其数。交引所之物实与关扑无二。

    不过就有官员认为,既是朝廷允许百姓平日买卖采取类赌博的关扑,那么交引所为何不可。

    之后司马光也出面言事,反对设立交引所。

    龚鼎臣,吕诲出言后,王陶等官员也纷纷上疏认为此例不可开,开则败坏人心,轻则引人不事生产,专谋投机取巧之道,重则毁家破产,害至人命。

    不过也有人支持,支持的人就是如今在朝堂上风头正劲的薛向。薛向可谓不惜余力批评吕诲,司马光以性命之理为道德。

    薛向连发数疏,朝堂上不少官员站在他一边。

    但对于章越而言,宁可被司马光,吕诲,王陶等反对,也不愿意被薛向支持,反认为是一等耻辱。

    于是交引所之设立最后无法正名,但因韩琦,富弼的支持,也没有废除。

    故而交引所便处于这么一个三不管的境地,尴尬地存在了。

    不过纵是如此,一张大幕已是展开,目前很不起眼的交引所,日后所放出的璀璨光芒是谁也想不到的。

    交引所第一次分红,分红的金额达到二十四万贯。

    二十四万贯的钱财,陕西运司分得十五万贯,三司分得七万五千贯,剩下一万五千贯作为管理人员分红。

    这一大笔钱如何使用,换了其他衙门,肯定是一个问题。

    上级部门肯定眼红。

    到对身为三司盐铁判官的章越而言根本不是问题,分红金额怎么使用,全在于三司一心之间。本来就是朝政主管财政的衙门,没有自己管理自己用钱的道理。

    当然章越明白要不是这七万五千贯,自己说破了嘴身为三司使蔡襄也不会同意的。

    抛出账面上的数字,交引所原先有陕西运司入股的十万席盐钞,以及三司入股二十三万贯钱,如今增为盐钞二十余万席,金银钱帛合计近三十万贯。

    当初钞价飞涨时,章越在盐钞值得二十至二十五贯之间时将手上十万席全部抛出,最后跌至七至八贯时又入了三十万席。

    高抛低买时按道理应是赚了三倍。

    不过大庄家不似小股民,盐钞下跌崩盘时,章越为了打压盐钞,都是十六贯买来,十五贯卖出,十三贯买来,再十二贯地卖出,好似空中借来砖头,又将砖头砸了出去。

    这般宁可自损成本地打压价格,也是庄家作盘的手段,反正只要砸到散户们恐慌情绪达到了顶点,一窝蜂地进行抛售,庄家就可以用最低价格将盐钞全部接回来。

    除此以外就是成本,为了应付大宗交易,章越可请了不少熟手来交引所帮忙,金银清点存储管理等等,还有原本都盐院人员从上至下,交引所都另给了一份不逊于原来的薪俸。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成本。

    这日章越抵至交引所时,却见原先热闹非凡的交引所如今冷清下来。

    这就是割韭菜导致的后遗症,交引所的交易额从原先每日的三五万席,甚至巅峰时的十几二十万席,一下子萎靡至每天只有三五千席,一副大萧条的景象。

    但盐钞的价格也被稳定了,一直在八贯与十贯之间徘徊。

    对于章越而言,看着萧条的交引所,反是高兴了。

    章越把马在衙门前拴好,看守交引所的西军将领立即上前给章越持马。

    章越经这么多天打交道,也知此人名叫折继名,为西军名将折继世的族弟。章越一听对方是西北将门出身,不由肃然起敬。

    这折继名这一番进京本也是父兄安排他来渡个金,但他却向往厮杀西北厮杀汉的生活。那日章越去交引所要将盐钞之权收回三司,也是他一头跪在了章越面前。

    但如今要说这都盐院里谁对章越对恭敬,肯定是这折继名。

    见章越一到交引所即上前来牵马,然后身子趴在地上作下马凳。

    章越可不愿折辱如此为国厮杀效力的军人,推辞了数次,但折继名偏偏要如此。用折继名的话来说,是章越保住了交引所,也保住了都盐所,更保住了盐钞,活了西军十万将士的命,他当牛做马来不及,这点算得什么。

    章越心道,我保住交引所可是为了日后盐钞可作为信用货币通行于天下,并非只为了西军。

    他还是接不住如此性情耿直,直来直去汉子的殷情,故而仍是避开了从另一侧下马,然后将马鞭丢给了折继名进了交引所。

    交引所里早没有了里里外外汹涌的人潮。

    但章越却更喜欢如此,好似平日浓妆艳抹的女子,突然洗去了铅华,露出了不施粉黛的姿容。

    交引所两端五十席一手以上的大户室,如今都建起了厢房。他们出入交引所也是侧门而入,不与堂上的散户一并出入。厢房里除了香巾茶汤饮子外,冬起炭炉夏有挥扇,待遇十分周到。

    大户室占了交引所一日八成的交易,甚至八成以上。但大户人数不过是外头的散户的一二成罢了。

    如今离第一节开市还有不到一刻钟,章越正见蔡京盯着蜡烛图思索。蔡京见了章越立即亲自从侍从手里端过茶水奉至章越的面前。

    章越对蔡京道:“这几日的账目很好,你为交引所上下赚了三千贯吧,实为难得。”

    蔡京却一脸崇拜地道:“这蜡烛图实在是玄妙莫测!京每日看每日揣摩,再将学士平日教的慢慢融会贯通,虽说至今不能得学士所言十分之一的真妙,但赚些许钱财已是够了。”

    章越喝了一口茶掩饰内心的尴尬,这叫什么话吗?一个老韭菜居然教出了一个股神,这说出去不是令人笑话吗?

    章越道:“元长啊,你我虽无师徒名分,但与师徒已是无二了。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咱们买卖盐钞,每一笔都要买在最高或卖在最低么?”

    蔡京道:“不可,若是贪利必会失利。”

    章越点头道:“正是如此,差不多就好了。就如这利字,咱们这交引所既是要分红,当然少不了利,但咱们还是朝廷办的商会,最要紧的什么?”

    蔡京想了想道:“是保住盐钞,不使盐钞之价格上下波动。”

    章越道:“正是如此。寸而度之,至寸必差;铢而称之,至石必过。人人都要赚尽最后一文钱,但越是如此,本钱风险越大的。本钱与赚钱以何为重?”

    “而交引所谋利也,朝廷求义也,又以何为重?”

    章越这番话何尝不是对日后蔡京的一等点拨和敲打呢?

    蔡京听得入神,这时候一旁喝彩声,却见沈家叔侄在骆监院的带领下入内。

    沈言向章越抱拳道:“听得章学士一番话真是胜得十年书。”

    章越见是沈言笑道:“来沈丈这边坐。”

    当即室内剩下章越,骆监院,蔡京,沈言,沈陈。

    章越对蔡京,骆监院道:“沈家叔侄入三万股,出钞三万席,出钱三十万贯,此事我已是答允了。”

    蔡京,骆监院闻言都是吃了一惊,沈言沈陈与章越到底是什么关系,居然敢这么大胆?

    因为这个时候完全没有股份制公司的先河,沈言沈陈叔侄入股就凭着章越一句话,没签什么合同,所以说完全没有法律约束。

    朝廷无耻起来,吞了他们钱财也不在话下。

    他们二人敢如此,要么他们绝对信任章越,要么他们有更大的靠山。

    章越道:“说实话如今朝堂诸公都不赞成设这交引所,我也不知贤叔侄为何非要冒此风险,但既是章某在任就不会委屈你们沈家。”

    沈家叔侄道:“章学士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叔侄绝无二话!”

    蔡京看了暗暗吃惊,这叔侄不简单,难道他们也与自己一般看出了章学士是不世奇才,故而下注于他么?

    章越道:“既是大家托付于我,我在这里先列一个章程,如今交引所如今股东有五方,分别是三司,陕西运司,都盐所,沈家,本所管理之人。”

    “故而我打算设一个董事会来管理本所,各方股东按份额出一名董事,再设董事长统筹全局,董事长由董事们共同推举,但三司对董事长之任命有否决之权!”

四百一十七章 变革

    有位经济学家曾说过,清楚界定的产权是市场交易的前提。

    董事会的成立用意正是在此。

    章越对几位股东言道:“孟子曾言‘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吾设立股份分红之交引所,用意也正是在此。”

    “其实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我看大善大恶之人毕竟是少数,天下芸芸众生以善恶论之,相差不过仿佛,但智愚却有天壤之别。”

    “故而设立一个好的制度,使愚者不可受欺,使智者不可为恶,也是我的本意。”

    章越这一番话也是在敲打在座诸位,沈氏叔侄,蔡京都不免拿章越这番话往自己身上贴。

    章越顿了顿道:“至于董事会之意,魏征谏太宗十疏中有云,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屈原涉江有云,予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董在于一个监,一个理,一个正。董事之意,在董交引所大小之事之意。”

    沈陈问道:“敢问学士这董事会平日都管些什么呢?”

    章越道:“什么都管,官府的主张必通过董事会。董事长在董事会中有否决之权!”

    “而交引所的大掌柜二掌柜必须由董事会任命方可上任,同时大掌柜必是董事会里一员。”

    众人听了心到, 原来是如此,这么说来, 盐铁司除了董事长之任命外, 平日不管交引所之事。

    蔡京问道:“那么董事长可以兼任大掌柜么?”

    章越道:“本是不可, 但可从权。”

    众人揣摩了一阵,然后沈言道:“章学士的意思, 董事长由董事推举而就,大掌柜由董事会任命,但董事长可否决大掌柜的人选。”

    章越道:“正是如此, 三司之职一任短则数月,长则也不过两三年,我不会一直在盐铁判官的任上,此董事会也是未雨绸缪。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一并道:“明白了。”

    接着章越又宣布董事的标准,持五千股以上即可列席董事会, 这些由蔡京一一记录在案。

    于是乎交引所第一次董事会就如此召开了。

    章越是创办交引所的人, 即便有董事会如今还是他说得算。

    一个董事会横空而出, 那么下面权力利润将如何分配?众人当即坐好, 认真听章越讲话。见众人如此严肃,好似排队坐吃果果之感,这令章越体会到了权力的愉悦。

    章越继续道:“董事由股东所推举,沈家贤叔侄入股后, 初步清点如今交引所有盐钞二十六万五千余席, 有钱五十八万六千贯。”

    众人一听即知沈家叔侄入股后, 使得交引所账面资金一下子翻了一倍有余。

    这盐钞当然很值钱, 但要变现却很困难,这就好比股票一样, 市值多少都是虚的,现金才是一切的根本。

    以交引所如今每日三五千席的交易额,假如交引所将盐钞全部卖掉, 钞价会暴跌到什么地步, 大家谁都不知道。

    当初薛向给了章越十万席盐钞入股,在钞价二十贯时,章越也只是用五贯一席给他兑换股份, 薛向没意见。

    这只是初步统计, 因为这时代没有会计师事务所, 章越身边也没有专业财物人员,所以就草草算了这么一个帐。具体还是要董事会后才能解决。

    还是那句话, 清楚界定的产权是市场交易的前提。

    章越向沈陈, 沈言叔侄道:“沈家既入我交引所,那么之前在界身的交引铺即当歇业,贤叔侄以为如何?”

    沈言道:“即便学士不说,我们父子也有这打算了。”

    蔡京见沈言如此果决,不由高看对方一眼,若是他方才有半分犹豫,都会影响他在章越心中的评价。

    果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章越点头道:“甚好,那么今日董事会先推举董事长,董事长在董事之间选出,诸位可相互提名!至于盐铁司不提名,但却对于董事会推举的董事长有否决之权!”

    众人推了一阵,章越对蔡京道:“这里元长最小,你先提名!”

    蔡京定了定神道:“我先推举沈公!他老成持重,又经商多年……”

    ……

    接着众人议了一阵,推举了沈陈为董事长。

    沈陈就任后向四面抱拳,之后章越起身退让自己的位置道:“沈丈你坐此吧!”

    沈陈连称不敢,最后章越再三邀请,沈陈才坐到了主位之上。之后沈陈投桃报李又推举蔡京为二掌柜,骆监院为大掌柜当即主次定下。

    章越继续道:“当务之急还有两件事,一件是增资,我打算再募两万股,以一股五十贯而募,也就是再募一百万贯。”

    众人听章越之言,不由吃了一惊,章越又要这么多钱作什么?

    同时又有人想到,当初三司入股盐铁司时,是二十三万贯,两万五千股,差不多还不到十贯一股。

    到了沈家差不多是十五六贯一股。

    如今这两万股则是五十贯一股,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手上的股份都涨价了,不过分红也减少了。

    众人心底揣摩着。

    “还有一件事就是将交引所,一分为三!”

    “一为交引所,只负责交引所日常买卖之事,日后将兼以茶引之买卖。”

    “一为钱钞行,掌管交引所盐钞及钱财,平抑盐钞之价,日后将收上的金银,也一并打铸熔炼。”

    众人听了明白章越此举等于将交引所原先之业务一分为二,交引所负责盐引买卖,以后拓展至茶引。

    同时钱钞行则是使用钱财和盐钞左右钞价之上下,并取得其利。

    “三则为解库!”

    解库?

    众人一听先是愣住,然后心底一阵狂喜,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前二者都罢了,至于解库,在当时有句话是‘解库槽房,碾磨油坊。锦千箱,珠论斗,米盈仓’。

    说得就是解库的行当。

    其实解库,也称质库,历史上王安石行市易法时,检校放贷,市易赊贷,抵当所和抵当库。就是官方经营的‘解库’和‘质库’。

    如寺庙也从事借贷业务,被称为‘长生库’。

    不过在王安石变法前,章越提出官营解库这个概念,简直是破天荒了。

    蔡京问道:“学士,正所谓‘贫富相资,官不为理’,这交引所已是惹来诸公非议,又何况这解库呢?”

    骆监院道:“是啊,朝廷不许官人放贷射利,这解库如何敢率先违背朝廷律令呢?”

    章越道:“两位说得,我皆以为然也,但贷之事最要紧的就是利息二字,何为利息?就是钱能生钱。譬如盐钞之炒买炒卖,痴钱,利息,乃不事生产劳动而得之。此事朝廷不兼之,不是太可惜了吗?”

    “民间之借贷乃是四分,譬如一百贯钱借人,一年之息即是四十贯,若是利滚利,两年即是倍称之息。”

    “吾读书时,遇到一位夫妇借达官显贵的钱再放贷出去,他们得两成,达官贵人得两成,后来债主跑了。二人便卖了房子将钱抵给显贵!”

    说到这里,章越顿了顿道:“不过我说的解库不用在明面之上公然行之。”

    “首先是交引,无论是盐引,茶引,若有人不愿出手,愿抵押在此,咱们可用五厘利息借贷于他。”

    “同样还有金银钱帛,有商人远行不便,便可在此如数兑换成盐钞。而下一步,我们则天下各路的路治各设以分交引所,存以金银兑换商人手中之盐钞,并从中收取五厘息钱!”

    众人听了觉得越来越跟不上章越的思路了。

    这解库质库说白了就是交子的路数。

    因为川蜀用铁钱,铁钱就是重,一千个大钱重二十五斤,过去商贩去川蜀买一匹绢要用到九十斤到上百斤的铁钱。

    可以想象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川蜀,一路扛着几万斤钱买布的画面。

    于是交子最早就在川蜀诞生了。

    储户将钱财给交子铺,铺户再给储户一张楮纸,上面写好的金额,于是这张楮纸就是交子。

    接着这些民营的铺户便聚集起来,越办越大,并且在各地都设了交子铺分铺,以便于交子的兑换。

    交子最早又被称为钱引,先有了交子,才有了各种盐,茶交引。故而说交子就是交引的爹。

    但交子与盐钞都走向了末落,都因为交子铺的商人,发觉多印些交子其实不影响日常兑付,于是有些商人便大量地印交子变现。

    期间名臣张咏治蜀,成了交子务,限令十六家富户有发行交引的资格,成为交引商。而交子商以本钱三十六万贯为准备金,并发行官交子一百二十六万贯,准备金率达到百分之二十八。

    但张咏整治后只是稍稍好得一时,之后交子又出现管不住手滥印的局面,导致交子大量贬值,如今只在川蜀通行而已。

    而商人们这才纷纷转向,以解盐为准备金,相对更靠谱的盐钞!

    众人听章越的计划,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计划也未免太恢宏了一些!

    蔡京问道:“交子不过收三厘息钱,五厘是否高了些?”

    章越不以为然地笑道:“交子之信誉又如何比得上盐钞?”

    沈陈则擦了一把汗道:“若在天下各路都开设分交引所,怕是一百万贯不够!”

    章越道:“一百万贯不够无妨,先在西京洛阳府,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最要紧是必须在陕西路开设分引所!”

四百一十八章 有钱人家

    章越提出了解库这个概念,令沈言,骆监院等产生了深深地顾虑。

    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些。

    交引所已是一个破天荒之物了,如今又加上一个解库,虽说不是堂而皇之地向民间借贷,但以当朝保守的风气而言,怕是难以容下。

    他们担心分引所一出,立即遭至谏官弹劾而至连交引所都保不住。

    章越反复强调分引铺类似于交子铺的,至于借贷只是运用于盐引茶引的范畴,仍是打消不了众人顾虑。

    章越感慨改革差得不是想法,而是要有王安石这般雷厉风行的人顶在前面方可,否则任何变革都会遭到反对而无法上马。

    最后沈言提出建议,现在陕西,洛阳两地设分引所,打得乃是陕西运司的名号。

    章越于是便同意了。

    陕西囤积重兵,每年军粮转输之费甚巨,还有马商,茶商等贩边的商人。在陕西有着迫切的盐钞与金银交易需求。

    以边需的名义推行分引所,这点谁也没办法挑理。

    至于洛阳则名义上是陕西至汴京的中转。

    交引所本没有难度,就是本大信用好为之。

    到了这里董事会所议之事差不多讨论完了,下面即是第一次分红的一万五千贯如何划分。

    之前交引所的管理层也就章越,蔡京,骆监院三人。

    交引所的其他人原先在都盐所任职的,在本俸上加支一笔俸禄。而新聘之人则是相当于老人五分之三的薪水。

    这些都记入成本之中,并非是分红。

    这一万五千贯,众人都推章越拿大头也就是一万贯, 骆监院拿三千贯,蔡京拿两千贯。

    一万贯是多少钱?

    章越的月俸是十七贯, 各种贴补拿到手是五十七贯, 年俸是六百八十四贯。

    九千贯是章越近乎十五年的俸禄。

    他身为著作佐郎, 身上还有贴职,虽辞去经筵官, 但官家仍记着当初自己扶他上位的功劳,故而即便免去官职,但经筵官的俸禄照给。

    至于骆监院本官不过太常寺奉礼郎, 身上没有任何贴职,月俸只有八贯。章越办交引所后,骆监院从头到尾都是这几句话。

    章学士高见。

    章学士言之有理。

    章学士所见,非我等所能及也。

    对于这样忠心耿耿的人, 三千贯的厚赐足矣。

    至于蔡京连进士都尚且不是,两千贯足够他在汴京买房了。

    如此第一次董事会即是落幕。

    章越回到房里,蔡京即立即跟了尾随入屋道:“非学士所赐,京一介布衣如何能得两千贯,京感激不尽,日后愿效犬马之劳。”

    章越看得出蔡京骤得这笔钱十分兴奋和激动言道:“元长,不必如此。”

    蔡京继续道:“学士放心, 京日后必不负此言。”

    顿了顿蔡京忽道:“学士,京想拿到这两千贯后从增发股中购得四十股,不知可否?”

    章越心道,此子真有眼光啊。

    章越道:“钱是你的怎么用都好!必须问我。”

    蔡京按捺住喜色然后道:“章学士, 在下还有一事禀告,都盐院中有不少人怠慢于事。”

    章越问道:“是都盐院还是交引所?你与我细说。”

    蔡京道:“好教学士知道, 从外聘得人多是本分, 不敢轻易造次, 只是原先都盐院中有不少人, 人浮于事。”

    章越闻言略有所思。

    蔡京道:“这些人都是老吏, 平日在都盐院油滑懒散惯了, 作事磨蹭不说,且无精打采怠慢公事, 一日到衙五时辰竟有三时辰不知所踪,但退衙后却是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如此也罢了, 他们仗着有些资历,不仅敷衍骆监院, 也不将我的话放在耳里。”

    章越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蔡京道:“需找个事由,将这些人打发出去走, 否则会延误了真正作事之人。”

    “说革就革?都盐院的吏人多是正名,就算是待阙也不好轻易革之。”

    吏人分正名,待阙,私名。

    正名是有编制,待阙说是没编制,但也定编,只有私名没有编制。

    蔡京道:“此事交给在下来办,自有办法让对方在这里待不下去,还挑不出理来。”

    章越道:“我知晓了,眼下还不是安排这些人之时,咱们先站稳了脚跟再说。你先叫几个管事的人进来,我看看如何?”

    章越看着蔡京远去,他也算见识到蔡京对上献媚,对下狠厉的一面。

    接着几名管事被蔡京叫入内向章越禀告。

    章越就他们手头上的事一一询过去,问话就是考察的方式。章越对蔡京,及他荐上来的人作一个评估,觉得这些人能力还是可以的。

    判断一个人是否历事之才,就其陈述多问几句便可,有的人连关键数据都记不清的,就很难称得上靠谱。

    只是看着他们诚惶诚恐,汗流浃背的样子,令章越不由暗笑,以往都是大佬考察自己,如今也轮到自己考察别人了。

    几个人离去后,章越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稍稍放松一二,正好看得阳光泻落在衙门庑房的瓦片上,顿觉得心情大好。

    自己也早打算好了,他这一万贯自也是回购股份,他能购得两百股。

    交引所之设,全凭曹太后,本当好好打点,不过自己没有门路,最后也罢了。

    所以章越便送了韩琦九十股,曾公亮六十股,欧阳修五十股。

    曹太后不识股份,但韩琦,曾公亮等人必会识的。

    只要交引所增发股份的事一出,京城交引商盐商,以及大商人必是闻风而动,到时定会争相购买股份,那时候水涨船高了。

    这些钱少不得,否则连司马光他们随便一轮的弹劾都顶不住。

    章越此举也是与薛向出钱赞助山陵钱如出一辙。只是章越没料到自己竟活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

    章越安慰自己,薛向是想着办法多印盐钞换钱,而自己则是保住盐钞这信用货币的地位。

    随后章越又拿一句话自勉,不要在意别人如何,双眼永远紧盯在目标上!如此方为一个做事的人。

    三位宰执收礼后也各不同。

    韩琦退了章越的八十股,象征地收了十股。

    曾公亮则收了六十股,还非常高兴,还亲自设宴款待章越,席面曾公亮对章越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你这个年轻人相当的前途。

    欧阳修也是笑纳,之后欧阳发回赠了自己一些收藏的书法字画古玩。

    这日章越与十七娘正与欧阳发,吴大娘子看一副欧阳修从大相国寺手淘来的牡丹之画。

    此画随意摆着,未知粗细,欧阳发,吴大娘子顺便请章越与十七娘来品鉴品鉴。

    章越不通作画之道,只是看得上绘着牡丹丛,其下有一只猫,只此而已。

    欧阳发笑道:“三郎如何,好好说一番!”

    章越不答见十七娘浅笑问道:“娘子,你可看出什么端倪么?”

    十七娘道:“这是一正午牡丹也。”

    欧阳发闻言问道:“十七如何得知?”

    十七娘手指着其画道:“此花披哆而色燥,为日中时花也,再看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

    “如果是带露水之花,则花心是收敛而色光泽滋润。而猫眼早暮则睛圆,日渐中狭长,正午则如一线耳。此画善求古人心意也,真可谓是好画,不知欧阳公多少钱淘来?”

    欧阳发得意地道:“家父不过用了五贯!”

    十七娘笑道:“那恭喜欧阳公了。”

    欧阳发笑道:“好画也要有识珠之人,娘子,多亏十七这么一说,咱们将此画挂至花厅去如何?”

    吴大娘子道:“随你,整日只知淘弄字画。”

    但见欧阳发喜滋滋地去,章越也是很得意啊,有这么聪慧的老婆,实在是给脸上贴金啊!

    欧阳发挂完字画后,回到房里找章越道:“是了,三郎啊,你如今管着交引所么?”

    章越道:“是在三司治下!”

    欧阳发笑道:“那找对人了,交引所的股份我有几个金石之友想要,你帮我弄来些许!”

    欧阳发说完,一旁吴大娘子亦道:“对,我也有听闻,我几个闺中好友也要询一询。”

    章越道:“那可不便宜,一股五十贯,最少十股,也就是一手,五百贯起。”

    吴大娘子听了露出犹豫之色,倒是欧阳发问道:“最少十股,也就是认股不认人?”

    章越道:“不错,认股不认人,你只要手持股引,待年末分花红时到交引所便是,若是不要了,交引所随时以五十贯一股再减去分红回收!”

    欧阳发抚掌笑道:“那岂不是稳赚不赔之事,三郎先替我订三百股!”

    章越摇头道:“不可,最多两百股!”

    欧阳发急道:“三郎,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章越摇头道:“真的难办!”

    吴大娘子笑道:“妹夫啊,你可否也帮我留一百股?”

    章越道:“大娘子放心,回头我就命人将股引送上府来!”

    欧阳发……

    吴大娘子满脸笑意道:“那真是多谢妹夫了。”

    ……

    见章越给自己姐姐姐夫办妥了事情,为自己争得了面子,十七娘的心情雀跃,不顾欧阳府内其他的人目光,亲昵地走在章越身旁。

    十七娘道:“官人,那交引所的股票真那么好么?”

    章越道:“至少不会赔。”

    十七娘道:“不如咱家也买些。”

    章越失笑道:“娘子要买几股玩玩啊?”

    十七娘蹙眉想了想道:“我看先买两百股吧!”

    章越闻言如遭暴击,啥,娘子,咱们家这么有钱,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四百一十九章 故交

    两百股即是一万贯!自己老婆怎么有这么多钱,平日与自己一起生活不是都挺俭朴的么?

    以至于章越差点都忘了自家老婆可是出自官宦世家的千金大小姐。

    “官人,两百股很多么?”

    听了十七娘凡尔赛反问这句,章越差点把帽子一甩,怒了,老子还当什么鸟官,回家吃软饭去了。

    这一口是咱的家学渊源。

    章越道:“两百股即是一万贯,娘子,你可瞒得我好苦啊,平日家中有多少金银细软,我从不知晓。”

    十七娘闻言嫣然一笑:“官人是作大事情的么,岂能在意这些黄白之物,再说咱们家打理田庄,铺子出租之事,我也曾与你说过,你却没留心。我再将这些琐碎的家事说给官人听,岂非分了官人的神。”

    章越听了道:“娘子这么说,似有几分道理,可是我虽不当这个家,也总要晓得把。”

    十七娘笑道:“好了官人,以后慢慢与你说来,这交引所的股份还有多少,我问问母亲,还有哥哥嫂嫂,这是官人头件事,咱们自家人总要支持则个,如此外头人抢的才显得物以稀为贵么。”

    章越点头道:“也好,以后盐事还需多仰仗你家里。”

    章越与十七娘说完即离了欧阳修府上。

    十七娘坐着马车,章越则骑马跟在车侧,二人便在这汴京街头缓缓徐行。

    盛夏的汴京街头, 百肆开张,市民们穿着葛袍凉衫出入, 炊饼铺里蒸笼一掀, 蒸汽热腾地升起, 遮盖了半条街面,买炊饼的百姓一拥而上, 热闹喧哗一瞬间在马车旁炸开。

    章越看得市井间有什么趣味之事,便与十七娘隔着车帘相语。

    夏夜之际,凉风习习吹在身上格外凉爽。

    “官人, 我有身子了。”

    “啥?”章越听了一愣,随即心脏砰砰直跳。

    章越隔着车帘看不见十七娘的神色,不过心底却是欣喜非常。

    “唔,好好调养便是。”章越琢磨半响道了这一句。

    十七娘笑道:“我寻了半天,还道官人会说些什么好听的, 但还是句平常的话语。”

    章越嘿嘿地笑道:“此番权且说些, 等到下次再与你说好听的。”

    章越闻得帘内十七娘一顿, 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侧过头隔着车帘, 满眼柔情地看着章越。

    章越笑了笑道:“娘子, 你可吃些什么, 这里的炊饼这么多人买, 定是不错。不如咱们买来吃些。”

    “也好, 但无需买太多。”

    马车在街边停下,自有随人排队买着炊饼。

    不久随人将炊饼买来,章越捧过挑开车帘递给十七娘。

    十七娘看了一眼, 将手中炊饼掰了一半又递给章越。

    章越咬了一口笑道:“果真好吃。”

    十七娘在车里轻轻嗯了一声。

    随即马车又再度前行,章越坐于马上吃着半块炊饼, 抬起头见到满天星河倒挂于汴京的街头, 想到若是人生几十年后永记得此时此景, 那该多好。

    马车行至御街附近, 却听的有人喊道:“三郎!”

    章越听得声音有几分耳熟, 转过头看去,但见街旁华宅里的看街楼子里,一名身穿锦服的男子朝自己招手。

    章越初见有几分不识, 细辨后方才认出道:“这不是向兄么?”

    那男子哈哈大笑当即道:“三郎等我。”

    马车上的十七娘问道:“官人此人是谁?”

    章越道:“就是我以往我曾与你说过的向七,他当年中进士后即外放当了官, 如今方调任京兆户曹,看他的神态实与当年不同。”

    十七娘也曾从章越口中听得向七一些事, 于是便道:“官人,这般人你少与他往来。”

    章越道:“好歹同窗一场,当年有些情分,不好不认。”

    向七下了街楼,但见左右跟着数人。向七笑着对章越道:“三郎,自当年太学一别一直未见,可真是想煞我了,到了官场我得尊称你章学士了,如今我私下呼你,你不会怪罪吧。”

    章越笑道:“你我是昔日同窗,怎么称呼都行。几年不见,向兄着实叫我惊喜。”

    章越见向七这些年在外为官居宜气养宜体,再念起当年在太学微末之时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向七朗声笑道:“三郎,我这来京没几日,还不及去你府上拜访,这是我岳家给我新买的宅子,今日正邀几位朋友来坐坐。”

    章越知这御街旁的华宅,没有五千贯以上拿不下。

    章越笑道:“好啊,你今日是真正显达了。”

    向七大笑,然后对他身旁几人道:“这位便是我平日与你们提及状元公,当年太学里我们二人最是要好不过,他这人最是念交情,结识了你们一辈子受益不尽,还不来拜见!”

    几个人都是忙不迭地对章越唱大喏。章越一眼扫去这几人,看得似酒肉朋友之状。

    章越拱手答礼言语几句,便对向七道:“向兄迟了,咱们改日再行叙旧。”

    向七道:“诶,三郎,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大家热闹热闹。”

    其余几人也是连声,一人笑道:“久仰状元公大名,我等不胜仰慕,如今借向户曹宝地敬状元公一杯水酒略表敬意!”

    章越问道:“足下是?”

    对方笑道:“小人徐松作一些盐货生意,今日恰逢此机,还望多多赐教啊!”

    另一人道:“状元公我敬仰你许久的,一直无缘得识,听闻如今交引所每日交割几十万贯钱财,真是了不得!”

    章越听了淡淡地笑了笑,向七却轻咳了一声。

    此人立即知机呵呵地笑着打了个马虎眼。

    这时听得马车上十七娘道:“三郎,我先回了,你莫要迟了。”

    向七一愣看向马车,章越解释道:“车上是内子。”

    向七忙道:“该死,该死,忘了嫂夫人在此,度之先不急着走,我与你说几句体己话。”

    章越暗笑,十七娘称自己为三郎,向七自是不好再叫,章越知十七娘看人一向比自己准,故而委婉地提醒自己。

    章越道:“好。”

    向七拉章越到一旁笑道:“听闻你与吴家结亲娶了一房娇妻,这般世代官宦的闺阁女子甚是厉害。”

    章越心道,还不是么,老婆钱财把得紧,家里多少钱自己都不知道。

    章越道:“向兄不也是娶了官宦人家女子么?”

    向七叹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往我在官场无寸地立身,都是看岳家脸色行事。但今时我得了贵人赏识,岳家也要看我一二脸色,否则如何给我买这宅子讨好我,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度之,你可知你我为何在太学里如此投缘么?因为你我都是寒门出身,我说心底话不怕你笑话我。是了,你可知刘佐破家了么?”

    章越听了一愕:“刘佐他?”

    向七道:“度之,你是贵人多忙,这些年我虽一直在外为官,但一直关切着他。”

    “听闻他是炒了盐钞,不仅赌上了身家还将他人的钱借挪来用,以至于被追债的人闹上了门,打破了头如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还有老夫妻儿,唉…”

    向七没看章越的神情道:“当年刘佐此人即太过重财,过于利欲熏心,当年太学时他为舍里采买冬菜炭薪,他们便支我们二人出去,自己与店家在内相谈,暗中拿了不知多少好处,而对我们只是一碗汤饼就打发了。”

    “当年同窗一场我不愿揭他,便也由着他。其实我早料到他有今日,只是没料到这么惨…”

    章越道:“人已至此,说这些已是无用。”

    向七道:“度之说得是,我虽拿他当最要好的朋友,但他从未看得起我…”

    “但昔日好歹一场同窗,我今日找你明日一起到他家看看,帮他将债还了,让他后半生过个安稳日子。”

    章越道:“当是如此。不过刘佐一向家境殷实,这一次他破了家怕是欠得钱不少。”

    向七道:“这些年我在为官总不是白干的。”

    章越看了向七一眼,向七问道:“怎么?”

    章越叹道:“向兄,你我一般出身,一番辛苦方能有今日。但你我当年同窗读书为何,是为了学而优则仕,可不是为了仕而优则贪啊!”

    向七作色道:“度之,你也来这般拿大道理教训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我读书不为此来的么?否则你我当初为何吃那么多苦,低声下气看人脸色。”

    章越道:“我读书倒从未觉得吃苦,反而是乐在其中,也不曾低声下气看人脸色,反是你要的太多了。”

    向七摆了摆手道:“度之,我知你是状元头甲出身,初入官场便授馆职,入经筵,走得路自与我不同。但我与你不同……这世上笑贫不笑娼!你想要什么,就得舍弃什么去换。”

    “当我忍受岳家的折辱,娶妻过门时,过去的向七便死了,”

    章越心想,自己办得交引所也未必全然干净,也就不说了。

    向七道:“度之,我知你看不上我这帮朋友,我也不引你相识了。明日你我一起去刘佐家,安顿他的家小便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意。”

    章越道:“也好。”

四百二十章 豪爽

    次日,章越,向七与几名同窗看了刘佐。

    向七是嘉祐四年的进士,同窗之中最显耀的人物乃是当年的状元刘几。

    刘几中状元后得授河中府判官,因其祖母水土不服,请求解官归养。朝廷让他改任江宁,本官也迁作著作佐郎。

    刘几与章越偶有书信往来。

    章越与向七问起刘几近况,得知刘几不喜为官,嘉祐七年其祖母病逝。刘几自幼父母双亡,只有祖母扶养长大,故而决定辞官服丧。

    当时很多读书人仰慕他的才名来从于他的门下。刘几便在居丧期间简服素食教授学生,丝毫也无意于官场。

    章越想到当年与刘几同窗相处,他是凤毛麟角的人物,不仅为人风流,且好交朋友,但如今却过着老僧般的生活,不由唏嘘。

    刘几一去,嘉祐四年中的太学同窗中便没有得力人物,

    此番向七出头借着看望刘佐,一是表自己念旧情,二便是聚拢同窗们。

    章越,向七到了刘佐家中,但见对方已是家徒四壁,若大的宅院里竟是被搬空,连一样物件也未给他们留下。

    刘佐包着头,躺在一张草席上,已是人事不知。其妻正给他喂些米汤。刘佐昏迷难以吞咽,但见米汤喂了几口,又从他的口中缓缓流出。

    其妻见这一幕,忍不住弃碗在地,其三个儿女闻声入内与其母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一旁刘佐的老夫也是气得病倒,如今喝些汤药,似这般家中都要有二三十个下人服侍, 但如今却是一个也看不见。

    众同窗们看不过去,都是退出了门外。

    章越心底难过退出门外, 刘佐落得这个田地与他也有难脱的干系。章越走出门时, 见向七留在最后一个看着昏迷不知人事的刘佐, 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他面上的冷漠的就似一个毫无干系的人,但目光之中却有几分痛恨, 最后向七又给刘佐盖上了被单。

    章越不由想起自己刚入太学时三人一并去搓澡的事来,当时大家谈笑无忌。

    推出门后,众人商议给刘佐还账。向七一人出了三百贯, 章越出了一百贯,其余同窗加在一起出了一百贯。

    章越知道向七要出这个风头,故没有多出钱,只是临出门时偷偷塞了一张城中赵家解库两百贯的存单给了刘佐妻儿, 并告诉她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他。

    章越出了门后,但见刘佐正在其他几位同窗的奉承中。今日为刘佐扶危解难为向七在同窗之间赢得了很好的口碑。

    今日来的多是与刘佐,向七有交情的太学同窗, 章越来太学晚,故与他们交集不多。

    这些人有的荫了官, 有的中了进士,年纪最长的还是各特奏名, 至于两个不是官身的,也是家境富裕或有直系当官的。

    听闻向七还另邀了十几人,不过他们都没到。要么如今过的不如意要么与刘佐交情平平。

    太学中的同窗关系都是松散, 若没有威望人物难有组织,同窗重聚后隐隐以向七居首之感。

    章越清楚地记得当年这位置是刘几的。

    章越也知向七此番不是纯粹为了帮刘佐,不过为官之人动机从来都不单纯, 能作到这一步就不要拿动机揣测人了。

    之后向七提议众人许久不见, 找个地方吃酒, 众人一并叫好,便去了状元楼。

    向七要了最济楚的位置, 在此远远眺望可看汴河的景色,汴河船上船夫正忙着放下的桅杆, 降下了帆,左右由纤夫拉拽向前。

    河道两旁都是热闹的人群, 沿河的水次塌房前, 上百名苦力正蹲坐等船卸货,至于塌房掌柜正与船头讲斤两。

    再远便是望子酒藩林立, 乌压压地屋舍楼屋一直排到了皇城根底下。

    半个汴京的繁华一览眼底。

    至于向七挑得地方也不错,一色的仕女梨木屏风排开, 隔绝了内外,刚坐下便有女侍奉上热帕香巾。

    今日到场一共十人,排席次时,向七要推章越上座。章越笑道:“今日只是同窗叙旧,就不要讲官场礼仪了,这里我年纪最小理应末座。”

    众人稍稍谦让几句。

    推让后年非最长,官位仅次于章越的向七坐了首席,章越则推坐了次席。

    接下来向七又排了五六个年轻貌美的妓女入座,但见这状元公的各个都是容貌端正,姿容出众。这些都是官妓,与私妓不同。

    这是士子官员谈事之处,自也不会那么庸俗,上来就坐你大腿那等。

    故而华服盛装的官妓们各个颇端着架子,甚是矜持地为坐在左右宾客倒酒。

    斟酒之后,向七对众人道:“此地名为状元楼,读书人到此喝酒就是搏一搏这好彩头,不过咱们这如今咱们这却有一位真状元,诸位看是不是应景。”

    众人都笑着对章越赞了起来,一旁一名妓女闻言都看向章越,目光中透着惊喜之意。

    一名妓女本要问是姓章还是姓许,不过话到嘴边,一看对方风流倜傥,又是这般年轻,断然是章越无疑了。

    当初御街夸官时‘美章郎’之名,整个汴京可谓老少皆知。

    都说同学聚会是装逼的最好时候,章越平日在御前整日见得都是大佬,只有别人装逼,哪有自己装逼的份。

    章越笑了笑,面对众人的目光点了点头以表回应。

    章越身旁坐着一名鬓发玄髻,身着鲜明的华服美貌女子,不由也是放下了矜持,主动挨近了些许,然后双手举盏向章越劝酒。

    章越看对方美目流转,脉脉含情,心道,这莫不是让我跪搓衣板的节奏,必须把持住啊。

    向七见章越有些放不开笑道:“大丈夫当放荡形骸,纵情声色,人生得意需尽欢。诸位今日不妨一醉!”

    一旁女子腻声道:“状元公不妨饮了这酒再说嘛。”

    章越微微笑了笑,妓女劝酒也是件风雅之事,欧阳修,苏轼都是此道高手。

    章越举盏一饮而尽,众人都是赞道:“海量!”

    “真是海量!”

    “状元公海量!”

    见章越一饮而尽,听着众人一捧,妓女道了句‘奴家也陪一杯’,当即举盏一饮而尽,但见对方星眼晕眉,些许酒水顺着莹腻香腮脖颈,滑落至胸前。

    对方看着章越目光有等化不开柔情,并再度欲向章越劝酒。

    但见章越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撇了对方一眼,女子的手一顿,一理发鬓,当下不敢再敬酒了。

    向七看在眼底笑道:“来来,诸位吃菜。”

    接着此宴关注点转到了向七身上,章越听着向七言谈举止,真非当初的吴下阿蒙,都说官场是最锻炼人的地方一点都不错。

    只要是玉石经过一番打磨都能放出光彩来,这些年向七确实变了不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随意闲聊。

    这时坐在章越身旁如今任太庙斋郎的同窗向章越低声问道:“听闻学士如今管着交引所,话说这朝廷办起了生意,这可是古往今来头一遭啊。”

    章越道:“诶,这是试水,朝中诸公尚在商榷,办不办下去还是两说。诸兄你如今何处出仕啊?”

    对方道:“度之说来惭愧,实在令人颜面无光,你也知我荫官至今,也没得守选排得差事。你看就算是守选也得出京为官,到了地方还有一番是是非非的。”

    章越笑着夹了一筷子菜道:“也是,如今选人不好为之。诸兄,你我同窗一场若有要我帮忙之处,尽管直言!”

    对方满脸忐忑道:“若是度之肯帮我这忙最好了,安排个苦些累些差事无妨,只要能有个事干,吃上皇粮就成。”

    章越对此人有所耳闻,略有能力,再说能成为一名太学生,即便是荫官补入,也不会差到哪去。

    章越想到这里,嚼了几口菜言道:“明日到交引所来,我安排你个差事。”

    对方喜道:“那真的多谢度之了。”

    章越笑了笑,一旁的妓女听了美目绽出光彩,众同窗也是纷纷道:“如此要贺诸兄了,也要谢度之高义!”

    而一旁向七也是赞许,章越这人就是念旧情,仗义帮朋友,此人自己看得没错,就是值得交。

    这时又有一人借着与章越敬酒,至旁道:“度之啊,我也想找个差事,不是我,而是我家三哥,他去年发解,但省试却是第三度落榜了,如今我也想与你替他讨个差事。”

    章越听了能解试及第,那比荫官子弟更胜一筹,如此人才是自己要的。

    章越道:“好啊,你可有我的名刺?你稍后去我那拿,改日让你家三哥亲自拿着帖子去交引所便是。”

    此人大喜道:“太好了,多谢度之了,我敬你一盏!”

    章越笑着对饮了。

    宋朝官员工作难找是真的事,否则范仲淹也不会提出改革三冗了。

    冗官为何那么多?都是荫官太滥的错,整日拿着俸禄不干活,但没办法朝廷岗位就那么多。

    范仲淹动手裁撤这些没有工作的官员,固是为了国家考虑,但问题是你裁得了吗?

    还有每年还有那么多士子,科举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考上的又有几个?就算给你个特奏名,身子都埋了半截黄土了。

    但在这里章越敢拍胸脯,你们的工作问题我来解决。

四百二十一章 章越的用人之道

    听得章越答允安排差事,众人的神情和态度顿时就更热情了。

    向七也是在心底嘀咕了,章越为何这般好说话了。

    在座一名家中经商的太学生,略有疑惑当即向那名特奏名的老生请教道:“前辈,区区一个胥吏之职,为何引得众人如此趋之若鹜,还请前辈赐教。”

    但见这名特奏名抚须不言。

    这名太学生立即端过酒盏来替对方斟了壶酒道:“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这名特奏名看了一眼,正受人敬酒的章越笑着道:“这交引所之事不甚繁剧,不过是些公文程式,笔札之类,但却是薪俸丰厚,且在汴京之中,当然美中不足就是吏员的身份。”

    对方道:“不错,就算再是如何,我等也是士人出身,岂可屈为胥吏。”

    特奏名看了对方一眼道:“选有清浊之分,一般读书人都不愿为吏,但吏也有上下之分。”

    “众所周知所谓交引所即是都盐院,交引所当差编制都归入都盐院之下。都盐院又是什么衙门?京衙,直隶于三司衙门。同样都是吏,但京衙的吏员怎是普通州县吏员可比?”

    特奏名见对方疑惑不解的样子,提起筷子点道:譬如的中书门下五房的堂后官,枢密院承旨司五房的都承旨,承旨,这里的吏非要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不可,还可一路迁至员外郎,再外放为官。作吏到这个位置上,哪个官员比他风光。”

    “都盐院就是直属于三司衙门的吏,三司与中书省,枢密院并称两府三司, 这里的差事一般求也求不得。大多都是士人出任。”

    对方恍然道:“原来如此。”

    “何况交引所的吏人都给予双俸,连三司都盐案的吏员都羡慕不已。”

    听到这里对方已经心动了。

    “一名低阶的选人官月俸也不过**千, 但交引所一名吏员就可拿到此数, 私名也有五六千钱之数。”

    对方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不过这只是面上之入,卑官及胥吏们暗中所入算上, 却又远远不如。”

    特奏名不屑言道:“你道人人为官为吏都有暗中收入不成,又岂无清高有气节的读书人。”

    对方言道:“我明白了。”

    “怎么兄台也有意思?”

    “不错,我乃是庶出, 家里的生意都由几个兄长来打点了,日后分家最多不过是些许田宅钱财,如今既有此的差事,章学士又是我的同窗,我岂可不去……”

    “我在家中常常经商办事, 这交引所既是官督商办, 那么章学士日后用到我的地方定是不少。”

    特奏名道:“兄台有远见!”

    此人说完亦端着酒盏去敬章越的酒了。

    一旁向七见章越如此热情, 也不由嘀咕, 他今日来设此局, 也有让章越替他增色之意。他本担心章越会碍于情面,不肯帮忙,但哪知章越却是来者不拒。

    这出乎了他的意料。

    章越面对来敬酒的众同窗们也是略有所思。为官之人必有用人标准, 章越就是用同窗。

    只要你是我太学的同窗又未曾出仕的, 我想办法都会给你安排。或者不第的举人也行。

    话说回来, 章越历官快两年了, 上上下下也打过交道, 发觉还是用读书人当官相对靠谱。

    因为这是一个没得选的事, 国家的精英阶层说到底还是士。

    人大体有有进取心和没进取心之分。有进取心的又分两等,一个是作事的人,一个是做人的人。

    真正相处久了, 发觉认真作事的人基本都靠谱,因为人家一心琢磨在事上没功夫和你玩心眼,说话直来直去的。

    做人的人, 整日研究如何搞关系的那就要小心了,至于那等搞人身攀附的就更要小心了。

    往往风气的败坏就是出现在这等人身上。因为领导都喜欢用这样的人, 更可气的是你又斗不过他。

    富弼最常说的一句话,君子与小人并处, 是斗不过。君子不胜,就走了无所谓。但小人不胜, 则千方百计一定要赢回来。故而遂肆毒于善良, 求天下不乱,不可得也

    太学生为何靠谱?能经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考试,就证明了他的能力,至少有一技之长。

    当然太学生也不是没有败类,但考察一个人能力,需要太多时间和精力。太学生最少保证了一个下线,最大地节省自己的信息成本。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关键位置安排自己人。

    章越迟早是要从盐铁判官的位置上离去的,安排足够多的自己人,这样可以保持在自己离去后,仍对交引所有巨大的影响力。

    当初董事会的设计,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

    宴会散后,众人都是送章越出了状元楼,各个都是伸长了脖子,一直目送章越跨上马离开街头。等章越走后,众人已是急不可待各自回家告诉亲近之人,这天大的好事。

    向七亲自送章越回府。

    向七道:“度之,你今日着实大气,佩服佩服。”

    章越道:“不我今日是帮刘兄你,我承你的情才是。”

    向七道:“度之何出此言?”

    章越看了向七一眼道:“向兄,你帮刘佐处理家事我很感激,但之后状元楼设局,怕也是早有意为之……”

    向七一顿。

    章越道:“毕竟他们也是我太学的同窗,故而也是无妨,但日后这般事还是提早与我说,不然……你我就没有下一次了!”

    向七听了章越之言,不由一愣。

    次日章越至交引所时,外头坐了十余人有的是昨日与宴同窗,其余也是他人荐来。

    蔡京推开门走到章越面前问道:“学士有何吩咐?”

    章越道:“外头这些人都是请托而来的,你打算如何安排?”

    “在下需先看过行状。”

    蔡京本担心来的人鱼龙混杂,但一看这些人的行状知道要么是太学生,要么是举人,其余也是士人不由大喜。

    蔡京道:“回禀学士,本朝京衙百司胥吏铨选有人才,书札,刑名三向,分优,次,中与不中四等。”

    “之后再报给小铨(流外铨)!”

    章越道:“交引所介于官商之间,升迁优序需由我们定夺,本所吏籍一律归于都盐院,增减出职都要归于流外铨,这是免不了的。”

    蔡京道:“一口气要流外铨给二十余人出职怕是不成。即便暂补为私名,朝廷律例三年之后依次牒送,比试,补填,叙理劳考……”

    章越明白朝廷对官吏名额的有严格控制,之后升迁必须经由流外铨。

    章越道:“交引所公吏入衙后一律为私名,优异数人可升授为待阙,正名。”

    私名就是非编制,所谓非编制就是没有经流外铨的,这属于本司的自主招聘。至于待阙,正名,名额不多的话,章越还是安排的过来的。

    章越对蔡京道:“元长,今日我与你商量的就是本所用人之道。”

    “似太学生,举人没作过官,如同一张白纸,听话好管,此外没沾上官场世道里不良习气,最要紧就是从替朝廷考虑,这帮人必须安置,你如果不明白,否则张元,黄巢(加个洪天王)就是教训。”

    蔡京道:“在下记住了。学士的第三点用心至善。”

    章越道:“然也,朝廷诸公苦于无法安顿落榜举人,秀才及太学生久矣。”

    “每年吏部守选,都由上万官员在京侯阙,一个偏远州的差遣就有三五个人轮了数年不得……”

    “官员都如此了,士人们怎么办?故而对于士人来说最要紧的,不是有个好差遣,而是先有个差遣。

    “还有一点,我们读书时多苦多苦,还道当官如何之难?其实衙门里大多事,能识文断字,读个三五年书即可为之,何必非要如此。”

    “之所以我等如此拼命,一言概之就是僧多粥少。”

    章越这话说白了,读书人间内卷太严重了,衙门里大多的事都不难,读书人达到这程度简直轻而易举,但为何科举考试越来越难考?

    蔡京听章越说完心道,学士的用人之道皆在乎一公一私。

    譬如交引所之设,一在于以钞获利,二也在于使盐钞价格不至于大幅上下,利于百姓生计,国家安危。

    至于用人也是如此,用太学生,落第举人,一在于确实好管,风气正,有才具,二也在于替朝廷分忧。

    蔡京用心记下,同时隐隐感到兴奋,在章越身上又偷师,学到了不少。

    蔡京道:“以后正名直接给予编制,这给予能勤之士,至于待阙则为不上不下,而不胜任之人,继续为私名,如此也不伤荐头的情面。”

    “再假以时日,逐步用这些人换掉原先都盐院里的油滑老吏。”

    章越道:“不错,这些人不好管,也管不动。交引所是官督商办,是要效益的地方,这些人平日小偷小摸尚且不说,占着位子不干事如何使得?”

    章越让蔡京去给这些人考试,安排考试成绩作一个排名,最后经过三个月的试用,再排定私名,待阙,正名之分。

    章越与蔡京商量妥当后,一人来禀告。

    章越听闻后大喜,当即从交引所策马赶回了府上。

    这时候府上早已热闹,章实,章丘,郭林正对着一名略带沧桑之色的男子嘘寒问暖。

    对方正是许久不见的黄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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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二章 婚姻

    不过两年不见,黄履面上沧桑之色更浓,两鬓已是斑白。

    席间重逢,章实对于黄履能来十分高兴。

    郭林,黄履,这二人都是章越最好的朋友,简直亲如兄弟一般,如此也是他章实的兄弟一般。章实是真心希望郭林与黄履能陪在章越身旁,三个朋友能够相互扶持一生,共同进退。

    郭林自也是如此,他与黄履相交,敬佩他的人品,也是拿他当自己朋友。他从章越口中得知沈遘有意招黄履为沈括女婿的意思。沈遘如今从知杭州,迁至知开封府,且为龙图阁直学士。

    沈遘是黄履殿试时的考官,开封府知府是四入头,沈家又是名门望族,只要能结了这门亲事,日后对黄履的仕途是终身受用不尽的。

    郭林是真心喜欢黄履有个好前程,将来在仕途上能帮衬章越。

    但黄履这人性子他明白,很是淡泊名利,当初中了进士,还是前五名,但知道未婚妻病逝,宁可抛弃前程回乡。

    换了旁人能结这门亲事高兴还来不及,但黄履性子他拿不住,若他心底仍对未婚妻难以忘情,因此错过了与沈家这门亲事,那该如何是好?

    郭林心底暗暗着急。

    章实与郭林你一言我一句时,却见门外章越匆匆赶至。

    黄履正要言语什么,却给章越疾步冲至堂前, 一把抱住黄履大声问道:“为何这时方回来?为何这时方回来?你可让我等得好苦!”

    在场众人看这一幕又是感动,又是高兴。

    重新入座后, 章越, 黄履都是眼眶微红, 这才开始缓缓说些别来之情。

    正言语几句,却见沈括, 苏辙亦是一并赶到,章越见人人渐渐多了,于是对下人吩咐一声让他去清风楼备一桌十五贯的宴席送至家里。

    众人一并叙话, 交往多年的朋友久别重逢可谓人间最高兴的事情之一。

    章越看了一眼沈括,见他屡次欲与黄履叙话,但言辞木讷不善开口。

    章越也是明白,沈括文章写得很好, 也有才华,但偏偏就是不擅言谈,这一点不如沈遘, 沈遘也是天文地理无不通,而且自己生病了都给自己开药可谓是药到病除,但人家口才可好多了。

    章越对黄履道:“沈龙图如今知开封府,你既是回京,咱们明日一并登府拜见可否?”

    沈括听了对章越心底那个感激,章越看沈括这神情心道, 你这岳父也当得太卑微了些吧。

    不过黄履是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五名, 沈括却是嘉祐八年进士五甲守选,无论中进士先后和科名沈括都不如黄履。

    黄履没有犹豫道:“正当拜见。”

    听黄履这一语, 郭林, 章实都暗暗为对方高兴。

    沈括立即道:“好,我回去知会,到时……到时倒……!”

    沈括本想说倒履相迎, 但又突然想起犯了黄履的名讳, 故而说不下去又不知如何改口。

    章越差点掩面, 你果真是史上第一卑微岳父。

    谈到这里,黄履道:“我此番回家, 见外甥甚是聪颖绝伦,吾不忍他于乡间埋没, 故携至进京托诸位照看。”

    宋朝士大夫对于族人都是相互提携, 把家族里聪颖,日后可以造就的后辈带在身旁,再推荐给自己的朋友。

    众人对此也是习以为常,很多人才都是这般推荐方才脱颖而出的,但能得黄履推介肯定是不凡的。

    当即黄履的外甥被召入内,对方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庭中向众人行礼,章越得知对方名字为李夔时吃了一惊。

    历史上李夔不仅自己是名臣,他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儿子那就是李纲。

    章越感慨吾大胡建果真是人才辈出。

    李夔与众人数语,大家都很是喜欢,口中说今日来的匆忙,未带礼物,改日再送厚礼。

    众人宴饮后大醉而后即是散去,而章家便收拾了两间厢房分别给黄履,李夔二人居住。

    黄履一醉到了晚上,走出房间却见章越正在庭中喝茶。

    当即黄履坐下与章越喝茶解酒,期间章越道:“沈府尹似有意让你娶沈存中之女,你以为如何?”

    章越知黄履与自己的性子一般,有些话说在前面比较好。

    其实黄履对沈家欲招自己为婿也是略知一二。

    黄履沉默不语,举茶呷了一口。

    章越道:“我知你两年经历了许多,若你一时放不下也无妨,明日你我过府拜见沈府一趟尽了应有之仪后咱们便走,之后推辞的话我来替你说,你不用担心损了沈府尹的颜面。”

    黄履言道:“返乡这两年,我常于她的墓前坐了一天,看着天边的浮云所过,我总觉得她并未离开,生与死之间并非阴阳两隔,不过是从这一端走到了那一端罢了。”

    “其实这世上一切因缘际会都有定数,譬如你我终会见面,但有的人见一面即是最后一面,只是当时恍然不觉而已。”

    章越听了黄履云里雾里的一番话,知他此番虽是来京,但心底并未放下。两年的光阴没有让他释怀。

    黄履道:“度之,这功名利禄在我的眼底如同浮云,但沈府尹对我一直器重有加,我返乡他数度来信知我,今日沈存中之意我看到了……我不忍拂他们之意。”

    “我想过了,反正余生我也找不到更好的人了,你说我与其他人相伴又有何异呢……”

    说完黄履已是哽咽不能言语一字。章越拍了拍黄履的肩膀,忍不住长叹一声。

    次日,章越与黄履来到沈府。

    沈遘自是设宴款待了章越,黄履,沈括与沈辽二人相陪。沈辽以书法闻名当世,王安石,曾布都曾师从于他学习过书法。

    虽说沈辽科举上一直未获考官的青睐,但也是沈家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沈遘这相当于是以家宴的最高规格款待了黄履,宴间沈辽掩不住对黄履的赏识,宴后再三挽留,让他与章越至自己书房一窥书画。

    章越,黄履自是答允。

    沈府甚广,在下人的引路下,章越与黄履一路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延着从五丈河引水入园的池子一路前往沈辽的书房。

    池边茵草沾满了露水,二人鞋履都微湿,走到一半时,突见一个风筝正好挂在池边树木的高枝上。

    两名女子欲取这风筝便手持竹竿去撩拨,但身子不够高,却挑不下。

    章越对黄履道:“安中,咱们何不去帮手?”

    黄履点点头上前,至于章越则故意落在了后头。

    黄履走到两名女子身旁道了句:“我来吧!”

    两名女子陡然听得男子声音,都是面有羞色,但其中一名绿衫女子抬起头见是黄履后,目中泛起了惊喜之色,迟疑片刻后将手中竹杠交给了黄履。

    黄履脱去了长衫,用力一跳当即将风筝从树梢拨打落地。

    两名女子见此都是雀跃。

    黄履将竹竿放在一旁,上前将风筝交给其中一名女子,然后转身便走。

    这时那名绿衫女子出声道:“多谢黄家郎君!”

    黄履一愣转过身来问道:“你如何识得我?”

    绿衫女子欠了欠身道:“当年在二相公寺时,小女子曾有幸见过黄家郎君一面,今日……今日有幸再会多谢你了。”

    黄履一听想起了当年省试后与章越同游二相公寺的事,当时正好遇见了沈遘,沈括,一行人中似有两名女子,其中之一似乎正好是对方。

    当时黄履并未在意,见得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而已,但如今见来,当初那个腮下圆润的女子,今日一见却是已是出落得如此钟秀灵毓,婷婷玉立。

    黄履向对方行了一礼道了句:“告辞!”

    那女子亦是欠身展颜一笑道:“告辞!”

    黄履点点头后方才转身离去。

    之后黄履与章越即前往沈辽的书房,出了书房后,章越与黄履沿着鹅卵石道从池边走回。章越留心着黄履,却见对方路过池边时脚步微微一顿,但却并未旁顾。

    章越略有所思朝方才的林间看了一眼,笑了笑与黄履一并离去。

    而池边一筑内,那绿衫女子正梳理着鬓发,她的手中拿着一封诗笺。

    诗笺上的诗句,正是当初黄履在二相公寺所提的词‘百字令’。

    那绿衫女子轻轻吟道:“静无尘俗,碧沉沉、好片清凉世界。左右修篁环屋立,中有伊人潇洒……”

    一旁的女使前来道:“姑娘,黄家郎君走了。”

    那绿衫女子微微点头,然后将此诗笺捧在了心上,心底砰砰直跳。

    之后黄履即去吏部投帖。

    黄履中进士后辞官任性所为,其实令朝廷上下颇不待见的,令人有所微词。但章越为了让自己这好兄弟,路走得顺一点,于是便瞒着黄履去吏部给人塞钱了。

    进士释褐时,吏部排官是状元独一档,榜眼(二三名)一等,四五名一等,头甲进士第六名以下一等。

    然后是二甲,三甲,四甲,五甲一等一等定下。

    之前本来吏部给黄履安排的是南京法曹的差事,黄履如此辞官后,吏部本要给他一个教训,将黄履降为两等。

    也就是二甲的待遇,但章越将之前韩琦退给自己的八十席盐钞,及托欧阳修说情下,最后答允排官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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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三章 宴遇王安石

    如今盐钞的价格虽降至十贯一席,但八十席盐钞就是八百贯。

    欧阳修的情面虽大,但吏部也是要好处的,钱一到账,吏部立即给黄履安排了钱塘县试衔县令之职。

    须知沈括是钱塘人士。

    章越这塞钱的用意不言而喻。

    黄履试衔县令的官位定下后,沈遘当即找了章越过去谈话,透露了沈括有意招纳黄履为婿的意思。

    章越一听即大喜,当即自己也成功作了一回媒人,火速撮合了自己这好兄弟的婚事。

    黄履授官后马上就要离京,故而也没功夫三媒六娉啥的,再说沈括的妻子已是去逝,他一个直男也不会作主啥的,黄履则是如何都好。

    于是两边一拍即合,没讲什么规矩,火速将婚事办了。

    黄履大婚这日,就在汴京外租了个宅院,章越将自己府里的人手都调来给黄履帮忙,然后郭林等同窗好友都来捧场,顺便闹一闹洞房啥的。

    至于黄履家中太过狭窄,不适合宴饮,酒席便定在一旁的酒肆中。

    沈遘,沈括等女方这边也将酒席办在这里。

    章越帮黄履应酬了一阵好容易坐下喝了口茶,却见王安石被司仪请来与己一桌。

    章越起身向王安石见礼,王安石看了章越一眼道了句:“哦,是度之啊!”

    当即章越与王安石同坐。

    章越心底琢磨,王安石如何来了?等到沈辽到场时,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王安石是沈括亲戚。

    为啥这么说呢?

    原来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娶了谢绛的女儿为妻。

    谢绛的母亲是沈括之父沈周妻子的姐姐,也就是沈括的姨母,所以王安礼的妻子也就是沈括的姨表侄女。

    沈周的墓志铭就是王安石书写的,同时嘉祐八年进士考试,王安石是同知贡举,故而沈括还是王安石的学生。

    王安石曾从沈辽学过书法,二人关系不错。但是王安石对沈遘却很不待见。

    王安石有个诗句写得沈遘‘倚然一榻枕书卧, 直到日斜骑马归。’说沈遘没啥本事,整天上班只知道枕着书本睡觉, 到了天黑便骑马而归。

    沈遘为开封府办事风格就是这样, 史书上说沈遘知开封府时‘旦暮视事, 日中则廷无留人,出谢诸客, 从容笑语’。

    就是除了白天晚上办公,其余时间都不在官衙里。沈遘干啥呢?出谢诸客,从容笑语。

    此举看起来是很过分, 可沈遘这人有急才,有次他生了病,便将挤压的案卷拿出来批改,一口气连判数百纸, 落笔如风雨,汗一出病便好了。

    不过王安石就是看沈遘不顺眼,除了写诗奚落外,历史上沈家请王安石给沈遘墓志铭。王安石写到‘公虽不尝读书’,沈家上下看不过去了, 沈遘差点成了状元,你怎么说他不读书了?

    在沈家抗议下, 王安石才将读书改为视书,方正就是那个意思,我王安石鄙视你!

    章越与王安石一桌吃饭,可谓是如芒在背。不过与王安石吃饭有个好处, 听说他也只吃面前一盘菜, 那么其余的菜我就不客气。

    这时候但见沈遘举盏走了过来, 对方可是开封府知府,章越王安石一并起身。

    沈遘先与王安石敬酒道:“介甫多谢你能来啊!”

    王安石道:“文通兄,舍弟如今在唐子方幕下不能到场, 吾这兄长便为代劳。”

    章越心想哪有这么讲的。

    沈遘丝毫不以为意, 而是道:“介甫这么说就见外了,今日章学士在旁,想必你宴上不会寂寞。”

    章越闻言勉强向沈遘露出一个笑容心底却想,与他一桌, 我亚历山大好不。

    沈遘与王安石说了几句, 二人倒是谈笑几句关系甚睦。章越心想二人关系,倒不似道听途说来的那么差。

    看来王安石这人吐槽归吐糟,但私交还是不错的, 似好朋友间开玩笑那等,否则也不会给你写墓志铭了。

    王安石,章越重新入座,不久开宴,席上有沈辽与二人说话,宴上倒显得气氛不那么差,不久沈辽离席,便一下子沉闷下来。

    本着礼貌,章越端起茶盅向王安石敬了一杯,王安石亦是举茶呷了一口气然后道:“度之,你这交引所我听闻了。”

    章越听王安石提及交引所,于是道:“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章越一面说着一面在心底默数着‘十二’。

    但见王安石对着面前的三味羹夹了第十二筷后,章越暗暗偷笑。却听王安石道:“周礼有云,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此交引所之设,度之可是仿之周礼。”

    章越心知王安石是周礼的大行家,正要言语些什么时,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

    没错,如今交引所被朝堂诸公攻讦甚急,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被人视为朝廷横征暴敛之工具么?

    若是交引所仿以周礼中泉府之名目,如此在庙堂上通过的难度就会减小吧,王安石果真是高手,一句话即点拨了自己。

    章越心底大喜言道:“王公一句话真是化解了我之疑难。”

    王安石淡淡地道:“我不过是有一说一罢了,我听过元度转述元长的剩余价值之论,虽说得有些新鲜,但说到底还是抑兼并与收其盈余之道罢了。”

    章越听了心道,原来自己与蔡京说了那番话,传入王安石的耳中了,哎呀,十三了!

    数着王安石默默夹了第十三筷后,口中一边咀嚼着嫩笋,一边言道:“不过元度所转述似有不周之意,老夫想听听度之是如何说的……”

    章越仔细心想,王安石为何要帮自己?仔细想来王安石是薛向的铁杆支持者。

    薛向在陕西滥发盐钞自行购马,王安石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惜与老朋友欧阳修翻脸,也要力挺薛向,故而这笔帐上王安石也要记上一笔。

    而交引所的存在,可以保障薛向继续在陕西如此滥发盐钞。

    章越想了想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听闻王公之论,要紧在‘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这几个字上,不过说道抑兼并,收盈余,交引所之设既同又不同而已。”

    反正自薛向这个搞法后,章越对于‘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已是产生了相当大的阴影。

    王安石闻言铿锵有声地道:“节流不如开源,抑兼并与理财合与须与,这就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亦是老夫之志也!”

    “不过度之,何为抑兼并,收盈余同与不同?”

    章越没什么与王安石探讨的意思,反正自己说了也白说,说服不了他。

    于是章越随口应付道:“王公,秦能兼六国,却不能抑兼并,反而寡妇清筑台。古往今来如何难遏兼并之事?盖因错了本末。”

    “我将天下的钱可视为两等,一等是劳作而生的钱,还有一等是钱生的钱,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就是将天下以钱生的钱,拿出一部分为国所用也。王公,吃菜!”

    王安石脸上露出个我早已料到的神情,夹了第十四筷后道:“劳作而生的钱是为农,钱生之钱则为工商也。故而工商逐末者,当重租税以困辱之,民见末业之无用,又为纠罚困辱,不得不趋田亩,度之之意可是如此?”

    “非也!”章越摇头。

    王安石问道:“那是如何?”

    章越吃了块鹿肉,心道与王安石这般聊下去,好菜都被旁人都夹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言道:“王公,在江南有一个擅农桑之事的人,向一地主租了百亩地,自己家出了种子耕牛,再雇了五名不善农事之民耕种。”

    “到了秋收此人得入一百贯,其中五十贯缴了田租,三十贯给了雇农,十贯为种子耕牛之费,最后十贯为己一年所盈余。”

    “王公,天下之所入,大体皆为这三者,分别是田租,劳作之费,以及吾称之的盈余。敢问王公一句这抑商趋于田亩,指得是这十贯之盈余?”

    尽管章越一个劲地催菜,但王安石心事半点没有在菜肴上,而是道:“播种收获,补助不足,必待有力之人而后全具,当然不可抑也。”

    章越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捧着碗,用手中筷子指指点点言道:“然也,这人有贤愚之别,正如物有不齐,此乃万事之情也。贤者苦于分身乏术,愚者则昧于不见生财之道,二者合则为利,分则地覆,不可因一句抑兼并而强齐贤愚。”

    “民若无得力之人组织,如何事生产之道,此盈余亦为劳作所生之钱,唯独这田租乃钱所生之钱!”

    章越说得飞快,又飞快吃了口菜,边嚼边道:“故而抑兼并,这是秦法也难办到之事,若逐此而为,乃舍本逐末也,本在何处?在于抑田租之上。田租乃钱生之钱,一切以钱生钱之事,朝廷可兼而理之!既为抑兼并,厚养劳作之风,此方为理财开源也!”

    听了章越之语,连素来号称强辩的王安石亦感到有些无从驳起。

    王安石认真地重复了章越的话道:“度之,方才所言是田租,盈余,劳作之费,天下收入皆为这三等。”

    章越吐了块羊脊骨道:“然也,一亩稻田所卖之钱,即为这三者所分。出卖劳作所入,以农识种子耕牛为入,以地租为入,天下之财莫过于这三等,天下之人莫过食此三等为生!”

四百二十四章 天下唯三人

    酒宴正酣,黄履已是端着酒盏出来敬酒。

    众人纷纷举起酒盏还礼。

    而章越王安石正好至三等收入时,二人的谈话被酒楼里喧哗盖过。这时候沈辽已是返回,笑着对章越,王安石二人问道:“介甫,度之在聊些什么?”

    章越笑道:“谈及田租之事。”

    沈辽点点头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我看这天下之事坏就坏在这田租上。”

    王安石道:“昔子贡与孔子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

    “子贡问,‘必不得已去一,为哪一个?’子曰:‘去兵。’”

    “子贡曰,‘再去一?’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吾以为孔子此话不不足以听,百姓无食,焉能有信,昔吴起治国以富国强兵为本,而摈弃纵横之说。”

    “百姓当以丰衣足食为先,否则信与兵不足持。”

    章越心道,好个王安石居然在席上批评起孔子来了,不过他也是习惯了。

    王安石,章越,沈辽三人讨论, 一桌的宾客都是认真旁听,一副认真受教之状。

    不远之处, 苏洵苏辙二人正在宴席上, 遥遥见此一幕。

    苏洵冷眼盯着王安石, 对苏辙道:“吾儿你看好了,今日这大喜之日, 满堂皆贺喜事,论王介甫一人在此高谈阔论,为论政之事。”

    “还以为是颜渊、孟轲复出不成?还是自道学识满天下不成?此等不近人情之举, 必为不近人情之人所为之。凡事不近人情之者,鲜不为大奸尔,所谓竖刁、易牙、开方如是也。”

    苏辙知苏洵批评王安石,王安石也不喜欢三苏, 屡次批评三苏的学问不过是战国纵横家之学。

    沈辽问道:“那田租是什么?”

    众人都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章越心知众人水平不如王安石,于是索性就说得白一些。

    章越道:“说到田租,就是价格与价值之分……好比, 咱们去买米,总要说价格高了或价格低了。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米在我等心底有一个价值的存在,高于价值或低于价值,故而说价格高或低。”

    “再说到足食与足财。百姓食足,还是财足?昔管仲有衡山之谋, 先去衡山国高价买兵器, 衡山百姓弃农而打铁,以至于农田荒废。之后管仲再高价收粮, 将粮食买得一空。最后衡山国空有一堆钱财, 却无粮可买闹了饥荒,最后举国降齐。”

    “故而一块金子与一斗米何者更贵?众人都说金子,但金子却不能裹腹, 而米足以裹腹, 但在丰年却又不值钱, 这是何也?”

    “粮食应贵于金子,为何金子却贵于粮食呢?”

    “故而金子之贵, 是因物以稀为贵,粮食之便宜, 是因随处可得。价格无关于其他, 只在于多寡二字。知道了多寡二字,就知价格为供需均纳,一袋米为何卖三十文钱?是因三十文时买与卖之量是一样多的,与你认为他是贵还是便宜无关。”

    酒桌上的人听了纷纷点点头,赞道:“状元公说得好,此话言简意赅,我等一听即明了。”

    “那么价格与价值何关?又与田租何异呢?”

    章越言道:“假如一亩地的麦子秋收后在丰年能卖一百贯。若我自己有块地,自己有种子,辛勤一年除去给朝廷税赋,其余都归于我,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都是点头。

    章越道:“若这地不是我的,那么我向人租来,那么一年收入一百贯除了田租,剩下都归于我。”

    “过了数年,我自觉得种田把式不错了,问地主租了一亩地,再雇了一个短工种地,给他青苗和耕牛农具,这亩地的稻子又卖了一百贯,那除了田租与雇工外,剩下的都归于我。”

    “故而这一百贯的价格中,雇工劳作,我的盈余及地主的田租,三者平分!天下之财皆为这三等。”

    听到这里,众人都似懂非懂,而一旁王安石却似把握至什么,顿时目光一凛。

    章越明白王安石已是触及到自己所言的根本问题。

    方才之所言,对于庞大的理论架构而言不过起了个头。

    这时候沈遘,沈括挨桌敬酒,众人去敬酒后,章越也是举盏。

    但见王安石满脸疑惑地道:“度之方才的话的言而未尽啊,而且怕是旁人都不知其然,更不知所以然!”

    章越闻言点点头道:“王公说得是,故而我也不愿再谈下去,就算只道了数句……但当今天下能听懂我方才所言的不过三人而已!”

    “三人?”王安石作色。

    章越点点头放下酒盏,掰着手指头数道:“王公算一个。”

    章越说着掰了一个指头。

    “吕吉甫(吕惠卿)嘛算一个。”

    说着又掰了一个指头。

    “而蔡元长嘛也且算一个……至于其余人嘛……”

    章越一副沉吟半响的样子,最后满是颓然地言道:“没有了!”

    说完章越举盏离席向黄履敬酒。

    装了逼就跑这感觉太爽了。

    就是多出来的这一千年的见识。

    其实当边际效用被发现后,价格则成为经济学的万能法宝。

    但价格由什么组成呢?

    最早发现的人认为价格由劳动时间组成,但随着商业的发展,价格中包含劳动时间之外的部分?

    于是有了剩余价值理论的出现。

    后来剩余价值部分被人发现,又分为了工资(劳动收入),利润,地租(非劳动收入)。

    于是一位哲人从前人的研究中发现了一个问题。

    不同的收入方式代表着占有生产资料的不同方式,因为占有生产资料的多少不同,因此芸芸众生被划分为三层。

    于是一个学派出现了!

    所以章越说整个宋朝只有三个人懂他说的是什么,那不是开玩笑,王安石都不懂怕是其他人没有一个懂了。

    但只要王安石理解了,他便会支持自己为朝廷办交引所了。

    此刻王安石听完却是满脸的凝重,方才章越说天下唯独三人听懂他说什么,但其中一人就是王安石。

    可是王安石他……但他不会承认……

    王安石唯独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章越没有执政经验,策论文章虽高,但也没有出乎他之所料,但为何唯独是这……

    王安石隐隐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年轻人,章越的背后笼罩一段迷雾,似有有个人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四百二十五章 化解

    酒宴散去,章越等一干好友都是喝得酩酊大醉,他们是衷心为黄履高兴。

    章越明白到了他这年纪,已是很难再真心交到几个朋友了,故而与郭林,黄履的关系,都是他很珍惜的。

    章越拉着黄履说了好一阵话,黄履虽说脸上没有太多喜色,但见众人都为他高兴,他也是渐渐有了笑容。

    至于沈括得黄履如此佳婿,高兴至极,被人多灌了几碗黄汤,早早人事不知。

    沈遘则是喜章越给他沈家牵线搭桥,私下暗示在交引所正名之事上,会大力支持章越。章越则投桃报李,暗赠了五十股给沈遘。

    至于苏洵远远盯着王安石,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

    至于章越最后与王安石话别之际,王安石问了章越一句:“汝既以盐钞为币,那么西北所发之虚钞,如何处置?”

    章越听了王安石的话,心底还以为他支持薛向无限制滥发虚钞呢。

    滥发虚钞可以理解为货币的通货膨胀。

    章越道:“滥发虚钞不可遏矣,不过有宽猛之分,吾以为太宽不可,过猛亦不可。”

    王安石道:“解池一年之盐不过一百一十余万席,但实发一百七十万余席。每年五十九万贯为虚钞?这五十九万贯虚钞到底是宽还是猛?”

    章越道:“偏猛!”

    王安石略想了想问道:“宽猛各有何害?”

    章越道:“若虚钞太少,解盐易贵或钞贵物贱,若虚钞太多,则是解盐入不敷出,钞价一贬再贬。虚钞可增,盐钞可徐徐而贬……”

    “虚钞一增于国又有何益?”王安石问道。

    章越言道;“行申商之术,为法家之实,剥离既得利益者之利也!盐钞若徐徐贬之,则百姓不会囤积盐钞, 而会拿盐钞用去易物。似富豪囤积金银于家中而不用,此固为节俭之美德, 但却于国有害!昔管仲言, 积者立余食而侈说得就是此理!”

    允许良性的通货膨胀是通行的货币政策。普通人是无法对抗通货膨胀的, 这是刺激再消费的办法,唯有富人可购买门槛高的核心资产来抵御通货膨胀。

    盐钞要为货币, 也是如此。

    王安石闻言明白章越的意思,当朝诸公有的视虚钞为洪水猛兽,也有如薛向般大力鼓励虚钞发行, 唯独章越三言两语说清了虚钞之利弊。

    深不可测。这是王安石对章越新的评价。

    以价格与价值之间的关系而论,他不明白为何章越为何能说出这般有见地的话来?

    他想起蔡卞向他转述蔡京对章越的评价,用了一句‘夫子之墙’。

    王安石当时还笑,蔡元长少智,无识人之明, 但如今却打了自己的脸。

    什么叫‘天下唯三人’?他王安石尚琢磨不透, 但章越却一脸认真地相信自己一定能懂得他说得意思。

    自己讥对方学问不通, 但对方不知为何永远对己满怀信心!

    王安石此刻唯有深受打击地感叹一句,吾学未信矣!

    王安石此唯有徐徐点点头。

    章越看向王安石问道:“王公, 在下办此交引所可行否?”

    王安石道:“可行!”

    章越又惊又喜地问道:“若到了日后王公位列宰执, 亦可容交引所存一席之地?”

    王安石心底其实对如今闷闷之政失望透顶,根本无心想到自己能为宰执的一日。但见王安石听章越如此诚恳地言道, 忽然恍然原来对方一直一直都这么敬佩自己啊!

    王安石转过身去, 不再直视章越, 而是言道:“若有这么一日,老夫答允你。”

    章越大喜道:“如此多谢王公了。”

    章越与王安石话别。

    最后章越对王安石言道:“在下一直深信王公他日可济天下苍生!”

    王安石闻言一愕, 想起自己年少高中时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每思为天下苍生作一些事,与同僚慷慨激昂而谈,常常夜不能寐。

    为官也求‘俾得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学’, 以学以致用, 经世致用自命!

    他自负才高一世,除了周公孔孟之外,古往今来无人可与自己比肩,可如今见识却不如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如今自己性子却令一直在仕途上屡屡碰壁, 先帝对他没有半点赏识之意,又与韩琦,欧阳修先后翻脸,与因循守旧的官场处处不和……

    在汴京这数年,实在是王安石一生最困顿的日子。

    不知到底有哪一日,方可真正‘济天下苍生’!

    故而对章越的话,王安石默默地道了一句:“老夫惭愧!”

    但王安石看着章越却作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

    ……

    这也是王安石与章越第一次如此深切的长谈,也是王安石第一次将章越视为如司马光,吕公著等可以共语探讨之人。

    不过数日之后,王安石母亲病逝。

    王安石侍母至孝,仕官以来屡屡以母归养调动之先,上疏朝廷,而且又与韩琦不和。

    王安石之前本可为舍人院第一厅,很可能升为翰林,韩琦为阻王安石仕进,特意将资历各方面都在王安石之上的张方平调回舍人院第一厅,阻止王安石补入翰林了。

    到了这一刻,王安石索性辞官丁忧,对于汴京没有半点留恋地返回了江宁。

    王安石想起弱冠之年随父在江宁读书,立下‘欲与稷契遐相希’的大志,如今他要回江宁找回年轻时那个自己。

    他已打定主意,决不再履官场,一心授徒同时著书立作,将自己学问传播下去!

    王安石回江宁之际,苏洵写了《辨奸论》虽未指名道姓,但人人都知骂得是王安石。

    王安石对苏洵对己攻击不出一言,他反而写了两封信分别给司马光,王陶,盛赞交引所之利,希望二人不要在此事为难。

    而身在汴京的章越在得到了韩琦,蔡襄,沈遘等大臣的支持后,上疏朝廷提请立‘交引所’,一切官员吏制如都盐院故事,由三司所辖。

    此事在朝堂又引起了一场讨论,不过这一次讨论因没有了谏官领袖司马光,王陶的反对,最后没有掀起大的争论。

    嘉祐八年九月交引所正式得设,一切吏员任命由章越便宜行事。

    章越如愿以偿。

四百二十六章 出差

    交引所之革新对于朝野上下而言是一个不小的变革,在蔡襄,薛向,沈遘的支持下,废都盐院改为交引监。

    而章越的官职也有了变化,除了仍权判三司盐铁司,还兼管勾交引监公事。

    在三司下新设衙门,并非是第一次,比如治水之事原先由三司的河渠司主管,但因黄河的灾害频发,河渠司治理不力,于是另设都水监管理。

    王安石就此事评论,朝廷以天下水利领于三司,则三司事丛,不得专意,故别置都水监。但交引所与都盐院不同,原先都盐院只是平准盐钞价格,但交引监是要使盐钞自由兑换,同时还有盈利的目的。

    交引监一改名,变成了如国子监,都水监一样的级别,与原先都盐院的地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新的交引监,设判监一人,由朝官以上充任。

    管勾交引监公事一人,由京朝官以上充任。目前交引监没有判监,故而由章越管勾。

    因为章越还是盐铁判官,故而直属三司管辖。

    交引监之下,设监丞一人,主薄一人,监丞由陕西转运司推举原先是骆监院出任,但薛向又推了人选由原邠州司理参军蔡确出任。

    蔡确也是很悲催,他任邠州司理参军时因受贿被人告发。

    正好遇到身为都转运使薛向行部。薛向本要狠狠地治他的罪, 不过见蔡确此人仪表不凡,于是召他谈话, 觉得此子日后前途远大, 于是不仅没有治蔡确的罪, 反而保住了他的官职。

    之后韩绛又巡视地方,也是蔡确接待, 蔡确献诗道,儒苑昔推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这诗前句说得是韩愈, 后句说得是韩信,于是韩绛大为赞赏,觉得此子是可造之才,有意提拔他。

    得到两位大佬的赏识的蔡确,便被任命出任交引监丞。

    至于都水监主薄则给了沈言, 沈言的本官则被朝廷任命为郓州法曹参军。

    不过其中出了些小插曲, 身为交引所大股东的陕西转运司薛向提出要求, 要分管洛阳, 陕西的分引所, 由蔡确全权委之。

    此事对于章越而言,绝对不可答允,简直是要分交引所的权力。

    对于交引监而言, 下属机构也是铺开。

    因为官督商办之说, 朝廷没有这个先例, 于是朝廷明面上的说法, 还是按照开设过去节度使开辟幕府的那一套, 准许章越自辟属吏, 同时还破例给与编制。

    章越援引京衙寺监的制度,给与办事之人编制。

    出了胥吏最高的堂后官,京衙的胥吏从高至低分别是主事, 录事,令史,书令史, 守当官,孔目官, 贴司等等编制。

    京衙的升迁机制是先守阙,后正名。

    比如胥吏要担任令史, 必须先为守阙令史,过段时间才能转正。

    比如令史要升录事, 如果有三五名令史, 那么就要经过排名,比如第一令史,第二令史等等。遇阙时依名次递进晋升。此外胥吏要升迁,必须经过铨试。

    但章越既是自辟属吏,那么选拔标准就不能参考京衙的胥吏来。

    比如说下面的大掌柜,二掌柜,平日大家都是如此称呼,这是决定了你在交引督内实际干得火。但编制决定的是你的待遇和身份。说白了有点类似于官员,编制就是本官,实际职位就是差遣。

    反正章越即打算这么干。

    流外铨最后便不给堂后官,主事,录事这些高级吏名编制,甚至连令史也不给,最后只是给了三名书令史的编制,至于守当官,孔目官,贴司。

    沈陈蔡京各自出任书令史,至于其余编制也给了一百多名,还有私名两百多名。

    交引监设立后,章越将都盐案的手头上的事转交给了吕大防,自己则专务此交引所之事。而这边陕西运司与三司又打起了官司,就洛阳,京兆府的分引所及出资规模打起了官司。

    章越与蔡襄商议了一番,决定亲自出差一趟,自己亲自赴陕西路与薛向谈判,同时操办西京,京兆府的分引所设立之事。

    这一趟往返需两个月,章越放心不下怀孕在身的十七娘,但她去告诉自己无妨,尽管去便是。

    章越这才决定出行,临行之前想起苏轼正在凤翔府任官,此去肯定是可以见到他的。于是章越便去苏洵,苏辙府上问候,问他们有什么要自己带给苏轼的。

    章越从苏辙口中得知,如今苏轼受命监督从陕西山中运输木材供修建先帝山陵之事,他十分烦闷特别想家。

    至于苏洵写完攻击王安石的辩奸录后,一直在继续太常因革礼之事,听闻章越要去陕西便托自己给苏轼带了不少东西,至于书信自是免不了了。

    章越回到了家中,又见到自己的二嫂。

    原来二嫂留在京中没有随章惇赴陕西任官,她自是给了自己几分书信和一些寒衣让自己捎给章惇。看着章实与二嫂如此,章越也答允了,方正到时候托人转交便是,自己不出面就好。

    同时章越知道此去要与蔡确,薛向打交道。

    他与蔡确时常有书信往来,二人交情一直没有生疏。于是章越写了封信交给蔡确告诉他来陕西之事。

    同时章越与薛绍彭交谈了一番,谈及自己寸步不让的决心。

    薛绍彭听了章越的意见,他也知道如今章越可是陕西路的钱袋子,盐钞与交引所两样对于陕西路财政最要紧之物如今都掌握在章越手上。

    他的背后还有蔡襄等一干大臣的支持。即便薛向官位远远高于章越,但也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

    薛绍彭决定写信给自己父亲,让他不要再与三司及章越行争权之事。

    当然章越对此番出行陕西,可谓是信心十足。薛向如今不具备对抗于自己的手段,即便他的官位远在自己之上。他如今掌握了他的经济命脉,这一趟陕西之行就是走个过场而已,纯当作是工费旅游了。

    收拾妥当之后,章越即踏上了前往陕西路治所京兆府的路途。

    这时已至九月十月之交,正是秋风肃杀之时,章越骑着马带着十几名随从行于官道,看向天边鸿雁南飞之状,踏上了路途。

四百二十七章 太平宰相

    章越西行之路,由原先都盐院的折继名护送。

    此行里还有一个随伴那就是黄好义。

    黄好义此番国子监解试落榜无望,也无心再谋求仕途,又听说章越的交引监招纳的都是太学的同窗。

    于是黄好义便抱了章越的大腿,决定在交引监谋个差事。

    好歹都是好几年的同窗兼老乡,明知黄好义有些啥的扶不上墙,但章越还是将黄好义带着自己身边好好磨练一番,看看日后能否独挑大梁。

    一路上十几骑沿着官道而行,到了驿站便用驿卷吃食兼换马,对于章越而言,既是出差那么将事越早办利索越好,故而一路上也没什么功夫体察民情或四处交游。

    就是白日骑马,晚上在驿站睡觉。

    抵近洛阳后,黄好义看着官道上往来的行人满脸新奇。

    黄好义与章越并骑言语道:“早听闻西京久矣,当初艺祖立都时有意在西京立都,为文武百官反对作罢,有朝臣言之,开封漕运便利,供馈无阙,若留在洛阳,谁会想和官家一块挨饿?但之后似一直有迁都西京之打算。”

    章越道:“不错真宗皇帝两次去洛阳,都有意迁都至此,本朝范文正公也提议迁都曾言语,太平盛世可留在开封,战乱时期则迁都洛阳,我倒觉得此话深有见地。”

    “不过听闻如今西京是不少王公大臣退隐之地, 这里毗邻汴京,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即会知晓, ”

    黄好义道:“是啊, 汴京虽好但毕竟是天子脚下, 西京有陪都之尊繁华又不逊汴京,当年欧阳公, 钱公,梅公等聚居在此,每日饮酒作诗, 走马章台,真是好不热闹。”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道:“你到了洛阳来不是观衣冠人物,而是为走马章台而来的吧!”

    黄好义嘿嘿地道:“听闻洛阳的妓女喜束小脚,你也知我的妻子是大脚,可惜了。三郎听闻你在家被嫂子管得紧……”

    章越道:“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你莫去烟花柳巷之地耽误正事。”

    黄好义叹道:“晓得了, 其实我烟花柳巷也没别的意思, 我曾托人打听说玉莲如今西京……”

    章越一愣道:“玉莲……你如今还念着她啊?我还道你成婚之后便……”

    黄好义叹道:“怎能忘得了, 玉莲毕竟是我生平结识的第一个女子, 我这些年一直念着她过得好不好。纵然我知她心底从未过片刻将我放在心上, 但我也是在心底牵挂她。”

    章越满脸鄙夷道:“四郎, 我与你道,你这行为吾称之为‘舔狗’。”

    “舔狗?”黄好义闻言长叹一声。

    不久章越抵至西京洛阳。

    章越到洛阳第一件事是先拜见亲戚。

    洛阳多豪族, 如刘氏, 宁氏, 当年太宗平北汉后, 将不少北汉官员势家迁居洛阳。而章越的岳母李氏的娘家就在洛阳,这也是陇西李氏定居之地。

    十七娘的外祖李宥, 曾以谏议大夫知江宁府。

    曾外祖李觉, 曾任司门员外郎。

    李觉之父李成乃五代之末, 第一山水画家。曹太后曾十分喜欢李成的画作,于是命人买了很多进宫收藏, 但却不知道真伪, 于是招了李氏进宫询问,最后方从画作中挑出四幅真迹来。

    李宥有两子李忱, 李恂。李忱为大理寺丞,李恂为大理寺评事, 都是荫官却没有出仕。

    章越到了西京自去拜会了李忱, 李恂, 奉上了李氏所交的礼物, 这二人如今也是寻常人家,知道章越来访固也是十分恭敬,热情地招待了章越。

    李忱有曾祖父之风,也喜欢字画,还特意请章越留书一贴,以作珍藏。

    拜访李恂,李忱后,章越即去拜访文彦博。

    文彦博数任洛阳,在嘉祐三年他从宰相任上退下后出任西京留守,便定居在洛阳从善坊,一直到嘉祐五年二月才离开,到了嘉祐八年二月时,文彦博的继母去世,他便回洛阳守丧。

    新君即位后,先后召身在西京的富弼,文彦博回京。但文彦博以丧期未除没有赴汴京。

    不过富弼走后,文彦博成为洛阳实际上的大佬,上上下下都唯他马首是瞻,河南府或去陕西路赴任的官员,经过洛阳时都要去文彦博府上去拜访一番。

    有句话说得好,领导不记得谁给他拜贺过,但一定记得谁没有给他拜贺过。

    当然你不去拜会,文相公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不会小心眼地与你计较,但此事要给他同年故吏知道了,那未必放过你。

    故而章越肯定是要去文彦博府上拜见,何况自己与文家还是姻亲,当初自己任官时,他还受过文相公他老人家的恩惠。

    何况文彦博的五十八岁寿诞也快到了,自家岳母也有厚礼奉上。

    章越当即前往文彦博所在的东园。

    他与黄好义驭马行于西京街道,但见这里确实与汴京又是一番景象,人物与衣俗皆与汴京不同。

    汴京喧闹繁华,充满着市井气息,街巷也十分逼仄,但走到西京街头又是一番景象,这里街巷一切都井井有条,店铺少有沿街而开,故少了咋咋呼呼地叫卖声充斥于耳,而街道两旁都是显宦富室之园林,院内的修竹奇花压过墙头向来往行人展示着风致,至于街道园林亦多穿水而过,随处可见流水潺潺。

    而且行人们都很悠闲从容,穿着似汉唐时的宽袍大袖,连行路的士大夫们也不是马车,而是牛车与驴车,走到街头却不见汴京那官员出行排场,左右官吏拿着木棍喝道鞭地等等。

    这里的士人官员出行,似慢慢悠悠地似散步一般,即便是驾车也很少看到御者催促的。

    章越看了这一幕心道,好个富贵悠闲的洛中风土,难怪咱大宋高官退休后都喜到洛阳定居养老不是没原因的。

    这里不仅高官显贵多,人文气息也很浓厚,大儒邵雍周游天下后,最后定居洛阳说了一句‘道在是矣’,从此再也不复出,一辈子在洛阳不出。

    章越到了府上后先是禀明身份。

    门子听说章越管勾交引监,心道这交引监自己连听都没听过。

    但随即章越又奉上了吴家与文六郎君的家书,这门子这才认真起来,当得知章越是状元后,立即改颜相向入内禀告。

    不久一名与文及甫有三五成相像的中年男子步出,对方拱手对章越道:“原来是亲家来了,有失远迎!”

    章越道了句不敢当,对方自通姓名是文恭祖,文彦博长子,曾任凤翔府佥判。

    章越与对方对揖,文恭祖当即请章越入内沿途道:“家父正在府上,本该亲自出迎,但前几日犯了足疾行走不便,还请你过去相见。”

    章越道:“久仰文潞公之名,早想来西京拜见,如今得以赐见实是幸事。”

    文恭祖笑道:“亲家见外了,诸儿媳之中,家父家母最常赞的就是六郎媳妇……”

    章越与文恭祖边走边说。

    与人交谈,拉近关系,看人脸色都是官二代擅长之事,很快二人便有说有笑了。

    章越与文恭祖稍逛一段路更是震惊了,居然有这么大的园林。

    从文恭祖口中得知,文彦博居住的园子被称作东园,占地居然有数百亩。

    特别是府中一处水域,占地更是极广。

    文恭祖请章越登舟,泛舟池中,但见水面浩淼,雾气腾然,似行于江湖之中。池心还有两座大岛,岛上各建着一座足可纳得几十人居住的堂院。

    章越心道,这也太会享受了吧。

    经过此岛,章越与文恭祖登岸。章越以为要见得文彦博了,哪知又向西行去一里路,这才见得两座规模更胜过岛中的堂院。

    听得文恭祖介绍一座堂名为湘肤,一座名为药圃。

    这东园原本就是一处药圃,但被文彦博买下后改造而成。

    文恭祖说完笑了笑道:“邵大家曾道,自古别都多隙地,若要汴京置办下如此园林怕是不易,也便是王侯皆东去的西京方可。平日间这么大的园子,常有闲客呼朋引伴至此,也从不问主人家。”

    “家父也不禁游人来赏玩,甚至还请他们喝酒,与之同乐。”

    章越竖起大拇指道:“真是太平宰相!”

    文恭祖哈哈一笑。

    章越随着文恭祖来至药圃堂上,走到了后院,但见无数奇花异草,院中既有竹林之茂盛,亦有古松之奇绝。

    甚至还开辟着半块农田,文恭祖又笑着与章越解释道:“家父辞相后赋闲,便作些庄稼之事。”

    最后章越被引至一处亭子里见到了一位精神奇佳的老人。

    章越知道对方便是文彦博,当即拜见。

    文彦博温和地笑着没有言语,只是伸手示意章越在他一旁坐下。章越依言坐下后,也不敢主动说话,只等着文彦博开口。

    哪知文彦博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

    章越不知文彦博作什么名堂,也只好坐在那干等,但见亭子左右都遍种了兰花,正盛开怒放。

    章越就如此坐了好久,突见文彦博笑着道了句:“香来也!”

    只觉得凉风吹拂,顿时满院的兰花香气溢满四周,章越从未闻过如此沁人的香气,不禁道:“此香实在太好了!”

    但见文彦博闻言微微笑了笑,恬淡地道:“凡香嗅之则不佳,须待其因风自至也!”

四百二十八章 政坛常青树

    “凡香嗅之则不佳,须待其因风自至也。”

    药圃院内兰香四溢,沁人心扉。

    听得似逼格满满,又觉得话中似隐含深意。

    文彦博说完后,章越在旁道:“国公言语发人深省,在下受教了。”

    文彦博捏须笑道:“老夫一时有感而发。不过老夫以为人生在世能不因外物而伤和气,不作过分勉强之事,已是难能可贵。”

    “一切烦恼皆是折花而强嗅,无风而怨花不香。”

    章越道:“国公此话放在处世立身,作学问为官都可称至要。”

    “哦?如何用在为官上?”

    章越道:“我等为官,平日处之若幽兰,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

    “恰如等到国家有用时,恰如风则自至也。想必这也是国公要告诉在下的。”

    文彦博闻言点点头。

    章越这话委婉地奉承文彦博如幽兰。兰香等风至,文彦博何尝不等官家真正记起他的时候。

    文彦博听得懂弦外之音微笑不语。

    章越则奉上了岳父岳母和文及甫的家信。

    文彦博过目了一番,笑道:“当年章学士未及第时,六哥多次在老夫面前提及你。之后得知亲家招了你为婿,他竟与你成了连襟。”

    章越道:“当初亦非六郎君穿针引线,怕是我不能得此良缘。而泰山在汴京时,亦多次提及受国公提携,感你的大恩大德。”

    文彦博呵呵地笑道:“我与尊岳本就是至交,咱们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是了,我听闻儿媳妇与汝妻自幼不睦可是真的?”

    章越一听尴尬地笑了两声言道:“此事我家娘子从未与我说过。不过蒙六郎君不弃,在下在他那获益良多。”

    文彦博笑道:“这就好,六郎提起后,老夫对感到赞赏, 看了你的状元卷,深为赞赏。”

    “后又看了你制举三等卷子后更是一叹。老夫记得你通篇之题眼在于强干二字上吧。”

    章越道:“国公所言即是。”

    文彦博道:“老夫常思你的强干之法, 但如今看了你办的交引所, 总算是明白了。”

    章越心道, 大佬果真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文彦博说完, 章越道:“虽是强干,但交引监之法在下还是考字周礼上所言泉府,也是周公等圣贤之意。说到底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不过运乎之时,在于学古不泥古。”

    文彦博笑道:“诶,你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泉府到底如何还是失于记载。老夫听人说过你交引所诸多之法,样样都是前人未有, 可谓观一叶知秋, 学士是个有大才的人啊。”

    章越连忙道:“在下愧不敢当。”

    说到这里文彦博道:“你此去陕州是与薛运使商量交引所之事吧, 可有把握?”

    章越道:“在下与薛运使必有一场相争, 但斗而不破。在下此法离京自是有办法在身。”

    文彦博道:“这么说, 你可是成竹在胸了?”

    章越道:“好教国公知晓,在下不敢言十成,八成还是有的。”

    文彦博抚须问道:“那么无需老夫帮手么?”

    章越道:“若是有国公帮忙递一句话, 就十拿九稳了。”

    其实章越虽有把握,但没有那么大,但自古以来求人帮事,都是这般说的, 因为锦山添花人人都愿意。

    好比你向人借钱, 说我买房子缺十万, 你借个一万给我。或说我买房子就缺一万,你借个一万。

    哪个更容易?

    文彦博笑道:“那好!老夫会书信一封给薛运司。”

    章越大喜道:“谢过国公提携!”

    随后章越奉上了寿礼礼单。

    这是岳母, 文及甫托章越带的。文彦博浏览至最后看到礼单上附着一行字问道:“这利单上交引所两千股是何道理?”

    这两千股是当初沈言沈陈叔侄答应从两万股中分三千股暗股给自己。

    章越拿出两千股附在礼单中给文彦博。

    章越道:“这是在下的寿礼,交引所的股份认股不认人,只要持…”

    文彦博心道,这一股在汴京要售得五十贯, 但却一股难求, 不少人肯出七十贯买这一股。

    这里就是十万贯!

    文彦博淡淡地道:“贤侄的见面礼真是不小, 这可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宗否?”

    章越心道,也可以这么说,变法是一方面, 同时也不可能一下子甩掉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章越道:“这是小侄的一点心意,略表对国公的敬意。”

    文彦博笑了笑道:“既是心意那么老夫便收下了。”

    章越还担心文彦博不肯收,故而准备了不少说辞,但最后文彦博还是收下了。

    为何章越一定是要送文彦博呢?

    不错,他权力如今没韩琦,富弼大,看似昨日黄花,但他老人家是政坛常青树,活得久啊!

    官场上不怕你权倾一时,怕得是你似不倒翁般一直在那。

    历史上王安石改革的主要反对者,不正是你老人家么?

    文彦博站起身来举步离开亭,章越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文彦博转头看了一眼满院的兰花,然后对章越道:“贤侄,朝中事功仍是如此难否?”

    章越道:“事功不难,难在有恒。难在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文彦博闻言神色一动,略微掂量了一番后道:“说得好,老夫很久没听见如此真知灼见的话!”

    “贤侄啊,他日老夫是要倚重你了。”

    章越道:“承蒙国公看重,小侄随时恭候驱策!”

    说完章越上前搀住文彦博的手。

    别看文彦博五十八岁,但身子稳健得很,章越也是表一个态度。

    等文彦博,章越走到门房时,文恭祖看到章越搀扶父亲出来不由一愣。

    却见文彦博对文恭祖道:“你立即派人进京送十万贯钱财至章贤侄府上!”

    章越闻言不由一愣,但文恭祖闻言没有半分怀疑立即称是一句转身离去。

    但见文彦博转过身握着章越的手笑着道:“贤侄莫怪啊,你的心意到了就好,但老夫又岂能收小儿辈之礼,这传出去不是让令岳笑话么?”

    “你方才不是说了,官场上事功当绵绵用力久久为功,你与老夫之间亦当如此啊!你说如何?呵呵!”

四百二十九章 入潼关

    章越谦让了一阵,但文彦博还是坚持,最后送了十万贯至汴京的章越府上。

    从文彦博处出,章越不由高兴,岳父的政治人脉,给自己确实铺开一条路,能让自己在官场上少碰不少墙壁。

    有了文彦博的支持,自己西北之行就可徐徐展开了。

    从文府离开,章越返回了驿所,到了驿所但见黄好义双眼无神地坐在案边。

    章越仔细一看,黄好义的眼中居然还有几分泪水。

    “这是?”

    黄好义垂泪道:“度之,我方才去见了玉莲。”

    章越叹道:“你也是个痴情人啊。”

    黄好义道:“度之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放下她。”

    章越问道:“她过得如何?”

    “不好。”

    “怎么说?”

    黄好义道:“她给一个富家公子生了一个男孩,但富家公子却弃她而去,连孩儿也不认了。”

    章越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道:“还能如何,算了吧!”

    黄好义道:“可我看她孤苦无依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想起当年与她的一场恩情,心肠不由一软。”

    章越道:“四郎,你可是有妻室了!”

    黄好义道:“我当时方寸大乱,没想那么多,我与她道,我可既往不咎,并将这孩子视若己出,随我姓黄,日后家产也有这孩子的一份。”

    “但是…但是她却道他的孩子,我不配养……”

    章越本是替黄好义有些难过的,但听完这句话不知为何却差点笑出声来。

    而一旁本在喝酒的唐九,也被呛了一大口。

    章越半响才缓过来道:“你不是喜欢玉莲,只是不甘心而已。如今真要与玉莲一起,我教你一个法子。”

    黄好义泪眼朦胧地问道:“啥法子?”

    “你跟孩子姓!”

    章越语重心长地说完, 还拍了拍黄好义的肩膀,却见唐九已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

    黄好义没好气地道:“三郎, 你这是什么法子, 若我改姓, 怎对得起我黄家祖宗。”

    “无妨,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叫黄好智么?”

    黄好义一蒙道:“我何时有这个弟弟?”

    章越道:“那赶紧叫你爹妈再生一个, 你这个就当没有了。”

    官所的风灯昏暗不明。不住有新到的官员催促喂马。

    章越取了酒回来与黄好义对饮。

    黄好义沮丧地道:“三郎,我是不是很没用,活了这年纪却一事无成。玉莲一个青楼女子都看上我。”

    章越喝了一口酒道:“无妨, 你记住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黄好义……

    黄好义道:“郭师兄告诉过我,下一句便是莫欺中年穷,再一句莫欺老年穷,最后一句是人死为大。”

    章越失笑道:“好吧,我想说人不死终会出头…四郎你跟着我办事, 好好干两年, 终叫人刮目相看, 到时定让玉莲后悔不已。”

    黄好义点点头, 狠狠地将一口闷酒喝下。

    “除了莫欺少年穷, 还有一句话,我也常与郭师兄说,那就是珍惜眼前人,你娘子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好好待人家,再想玉莲这般女子, 我为你不值,也为你家娘子不值。”

    黄好义点点头道:“三郎我晓得了, 是了,你能不能赊我些钱。我看玉莲孤儿寡母怪可怜的。”

    章越……

    不过章越转念一想,此子对这般女子都这般长情,那么对己也算靠得住吧。而且黄好义此人侍母至孝,一个孝顺的人人品都不会差到哪去。

    想到这里章越拿了五六贯钱财给了黄好义道了句:“以后好好帮我作事。”

    黄好义闻言认真地点点头:“三郎你这个情我记着。”

    “嗯, 不必谢我想, 这算你三个月工钱。”

    黄好义一听跳脚:“三郎, 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 还真与我计较这些钱。”

    章越闻言冷笑,早知道你这厮是什么德行。

    后来章越得知黄好义将自己身上的钱和自己给他的一股脑儿地都给了玉莲。

    次日章越在洛阳选了分引所的所在, 有了文彦博出面,洛阳军政大员无不卖他的面子。

    章越很干脆利索地敲定了分引所种种事宜。

    然后在文恭祖与几位洛阳官员引荐下,章越与几位洛阳本地的大商人吃饭。章越知道能通过官方背书与自己一起吃饭, 这些人的背景都不简单。

    这些商人对入股分引所很感兴趣,也想效仿汴京交引所入股的办法。

    章越本不想分的,但想到这次饭局大约是文彦博的授意。这个老狐狸肯定是看重了交引所日后的商机。

    其实交引所随着以后钱越赚越多,必定犯人之忌,拉拢越多的人入股,看着分出了利益,如果将他们与自己与交引所捆在一起,形成一个利益集团,不失为一个长久之道。

    钱与势是无穷无尽的,切不可独吞利益而引起后患。

    只要交引所始终都是自己作主就好。

    章越商谈后决定,汴京之交引监占股洛阳分引所股份的七成,其余三成由洛阳商人出钱三十万贯自购,如此大家都有钱财可赚。

    之后章越又去见了文彦博一面,文彦博果真对章越此举很满意,于是又与自己推荐了几位陕西路得力的官员。

    在洛阳辞别了文彦博,章越即赶路去了京兆府。

    三百年前安禄山打破了潼关,唐明皇带着杨贵妃仓皇出逃,将长安城拱手让给了叛军。

    之后李唐虽收复长安,但被吐蕃,朱温的蹂躏,长安城早无汉唐时之气象。

    而安史之乱前李唐一直有将长安迁至洛阳的打算,。

    因为有黄河砥柱的存在,长安很难通漕运,故而洛阳比长安就食方便。不过到了宋朝,论漕运的地位,连洛阳都不如现在的汴京,就更不用提长安了。

    但自西夏崛起后,李元昊数度喊出打入长安称帝的口号,于是长安也就是如今的京兆府,成了宋朝对抗西夏的前线重镇。

    秋阳和煦地斜照在身上格外舒服,章越与黄好义,唐九坐在邮亭里歇脚,一旁自有随人给他们烫酒。

    章越喝了一口酒,拿了巾帕抹了抹嘴,从邮亭里望去但见秋季的天空格外澄清辽远,似一眼便可从潼关跨过重山望至长安。

    东面是一片光秃秃地荒地,西去则潼关路,沿途商人熙熙攘攘。马蹄声车轱辘声此起彼伏,偶见秋风一卷,无数沙石腾起。

    章越仔细见得西进的商队多少驼着粮食军械,东出潼关的队伍则多是铜钱或是马匹。

    正待这时一行骑兵策马迎出了潼关来至邮亭前问道:“敢问尊驾是章学士么?奉漕帅之命在此亲迎。”

    章越见此心道,薛向可以啊,出潼关相迎,这面子给得自己十足啊。

四百三十章 又见故人

    出入潼关的商贩,如今都看着这一行骑兵,章越心想薛向与自己献殷情亦实在太明显了。

    因为章越并没有向薛向通报自己的行程,只是快抵达前,会先让唐九到前路驿站打前站便是,自己一抵潼关,薛向即遣军相迎,说明自己的行踪了若指掌。

    最要紧是章越此去京兆府是与薛向谈判的,你搞这一出,我到时候不是不好砍你的价。

    章越对为首的将领言道:“本官微服而行,便是不欲惊扰地方,顺便沿途体察民情,故而对薛运使的好意,本官心领了。”

    将领见章越不用他们扈从不由道:“章判官你这么说,末将怕是到时不好交待。”

    章越笑道:“怎么?还要本官与你交待不成?”

    说话间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大笑,但见一人策马而来笑道:“学士既欲微服体察民情,让下官一路作陪如何?不知可有这荣幸?”

    章越见了来人,不由又惊又喜立即从邮亭上离座,降阶相迎。

    对方也立即跳下马来。

    二人相互搂臂,都是拍着对方的肩膀大笑。

    “蔡师兄!”

    “三郎!”

    此人正是蔡确。

    数年不见蔡确,章越与对方都是早已是变了模样。。

    蔡确还不到三十岁,但鬓间已有几分霜白。

    但见蔡确唏嘘言道:“三郎,当初太学一别时,未曾料到你我都有今日吧。你倒是一路平步青云,我如今却是一言难尽了。他日到了官场我这师兄是要自称下官了。”

    章越一面感叹薛向却是厉害, 故而让蔡确相迎,这样就令自己无从拒绝了。

    同时章越与蔡确确实是多年不见了, 他言道:“蔡师兄, 说这些作什么, 你我是青云紫陌之识,如今你我同朝为官, 他日一路相互扶持,今日你我好好相叙,共谋一醉。”

    蔡确长笑道:“三郎果真没变, 其实我早备了关西的劲酒,你我今日当好好痛饮,一述衷肠”

    章越道:“好,这让我想起昔日你我在太学把酒言欢的日子,今日试试你酒量如何, 一别之后可有否长进?”

    蔡确闻言大笑道:“论酒量, 三郎你可是从未赢过我!”

    于是章越与蔡确并骑入潼关, 二人在太学时早有一较上下之心。蔡确虽是名次不如自己, 但在处事精明干练之上,这实是蔡确之所长。

    二人久别重逢,扬鞭策马正是得志意气奋发之时,二人一路说些别来之事。

    言语间蔡确谈及自己近况,他已有一子出生,而蔡确的妻子正是他太学同窗常安民的妻姐。常安民十四岁考入太学,也是与蔡确一见如故, 后被二人同时被孙家看重, 成了连襟。

    孙家虽是书香门第, 但日子却过得十分清贫,不仅对蔡确仕途上没有帮助, 反而因家境窘迫向蔡确借钱, 蔡确为官之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看着往来的商队, 二人聊着聊着, 章越便问起了宋朝与西夏的商贸。

    蔡确道:“京兆府形胜之地,之前与西夏相攻, 如今虽是议和但西夏人畏威不怀德, 迟早还会东侵的。”

    章越道:“朝中正有此议,司马君实提议取消边境和市,奏疏中言,西人从和市中虽不获岁赐之物,公私无乏, 所以得偃蹇自肆,数年之间,似恭似慢,示不汲汲于事中国,由资用饶足。取消和市可削弱夏人之力,你看如何?”

    和市就是榷市以外,西夏与宋朝的民间交易市场,买卖东西由朝廷限定。同时还有大量私市。

    司马光主张要取消和市,严厉打击私市,让西北贸易都回到官方主导的榷市来。

    蔡确摇头道:“此想当然之语也,庆历年间,朝廷禁止西夏青盐入镜,最后至依靠贩卖青盐而维持生活的沿边生户和熟户,也纷纷倒向西夏,使我朝大为窘迫。”

    “若取消和市,打击私市,生户熟户再度倒向西夏。”

    章越道:“果真觉知此事需躬行,司马学士的主张,得到了朝中不少大臣赞同,但一旦实施就麻烦了。”

    说话之间,章越但见一队商队牵着驮马和骆驼从东归去。

    听蔡确言道,榷场里西夏除了青盐外,马匹与骆驼都是硬通货,最上等的要数西夏白骆驼,此外还有药材矿产等等。

    薛向以盐钞与西夏人购马,还想以盐钞换青盐和骆驼,但被西夏人拒绝。

    看来西夏人也没蠢到家。

    不过章越心想一旦京兆府的分引所设立,实现盐钞与其他货物的自由兑现,那么西夏人下一步肯定会同意进一步扩大盐钞的使用范围。

    同时盐钞还存在着通货膨胀,如此西夏人手中与盐钞与大宋百姓的盐钞一般都是慢慢贬值的。

    钞可以为币,盐钞可以为信用钱币,这是一个很好的实践信用。这比后世石油美元的概念还提前了一千年。

    章越又向蔡确问起了青盐。青盐又称青白盐。

    青盐味道在解盐之上。

    而解盐一斤在市面上三五十文左右波动,但青盐在榷市上只要十五文。

    章越闻此大为吃惊。

    说完正好潼关道关卡上,有一盐贩子运盐路经。

    蔡确命官兵对盐贩子进行盘问。

    那盐贩子求告了一番,蔡确问道:“你卖得何盐?”

    盐贩子道:“我这是马城池盐。”

    蔡确闻言冷笑一声,从关卡的官吏那取了一个插销模样的东西,朝着骡子背上的盐袋插入。

    插销拔出后斗子里有些盐粒。蔡确取了盐末往嘴里一尝。

    蔡确言道:“果真是马城池盐,此盐夹硝味苦,一斤不过二十文,三郎你尝尝。”

    章越也拿了些许盐粒往嘴里尝去,果真有股浓重的硝味直欲吐出,也不知如何蔡确嚼得如此津津有味。

    那盐贩子露出喜色道:“那么小人可以过关了吧,莫挡着后来的商贩。”

    但蔡确顺着此人目光看了几眼,又指了指另一匹骡子。

    在盐贩子的惊呼声,几名官兵卸下了盐袋,蔡确朝几个盐袋拨弄了一番,当即取过插销朝一盐袋插入。

    那盐贩子不由大惊失色。

    蔡确从斗子里取出盐末,看了盐贩一眼,然后尝也不尝拿至章越面前道:“这便是西夏的青盐。”

    章越仔细辨认这青盐形块方棱,明莹而青黑,取了盐往嘴里一尝不由赞道:“甘而无杂味,真是好盐!”

    左右官兵闻言当场将盐贩子拿下。对方耷拉着脑袋一副无可抵赖的样子。

    章越对蔡确问道:“持正兄如何得知,这盐贩子夹带私盐?”

    蔡确道:“马城池盐性劣,多只行盐于京西,哪值得往京东。更不值得取道潼关了。”

    章越对蔡确真是无比佩服,果真还是当年那太学里精明能干的蔡师兄。

    但见蔡确道:“其实我也不是为难他,正好为了与三郎讲讲青盐与解盐之别,故而算此人倒霉。”

    “朝廷律令严禁青盐,仍禁不住这些小民铤而走险,如今三郎可知为政之难了吧!”

    蔡确言语同时透着你章越虽读书好,但不知事故厉害,论政治办事能力还是我了得的意思。

    不过章越没有在意,他记起当初宋夏大战时,宋朝严禁青盐入境,而以解盐充边。不过仍禁不住青盐私运。

    章越对蔡确仍是佩服,对方确非池中之物,早晚是会出头的。

    “听闻持正兄与蔡计相有宗族之契?”

    蔡确点头:“我之曾祖与蔡计相之曾祖乃亲兄弟。不过疏远久矣,尚未联宗。”

    蔡襄与蔡京,蔡卞都是同族平辈,这看名字的偏旁部首就知道了。

    如此说来蔡确与蔡京,蔡卞也没出五服。

    章越笑道:“我在京中多倚仗蔡计相的族亲元长,此番到了陕西就要倚仗持正兄你了。”

    蔡确笑了笑,他颇有想通过章越结识蔡襄的打算,但转念一想如今薛向与蔡襄关系不佳,只能暂时罢了。

    章越却想,没料到蔡京和蔡确却成为了自己交引监的左膀右臂。按照书上的话来讲,没料小小的交引所,居然可以同时收获卧龙与凤雏。

    得一可以安天下,何况二者兼有。

    当日章越在薛向安排的驿站下榻,章越,黄好义,蔡确三人把酒言欢,说得都是太学时之事。

    蔡确谈及当年太学苦读亦十分感慨,大意就是你们见过凌晨四点的太学么?

    章越与黄好义都没见过。

    但蔡确见过。

    后来三人都是喝得酩酊大醉,蔡确忍不住谈及生平一件恨事。

    原来蔡确之父蔡黄裳当年因得罪了宰相陈执中而被革退,令蔡家一下子生活陷入了困顿。从此蔡确父子恨上陈执中。

    蔡确一杯酒下肚,眼眶红了道:“先父临终时拉着我的手道他日一定要为我蔡家报此大仇。”

    “此话我一直记在心底,发奋读书以备他日有报仇之机,可陈执中这老匹夫却已于我中进士那年去死了,此恨实在难消!”

    “三郎,你说我是不是不孝之极。”

    说完蔡确连喝了好几口酒。

    见蔡确一直说自己不孝,章越却记得历史上蔡确却报复成功了。

    章越宽慰蔡确道:“持正,你心底太多仇恨,如此也你过得不快活,算了吧。”

    蔡确摆了摆手。

    当夜众人大醉。

    次日,章越蔡确等人该坐马车前往京兆府。

    章越向蔡确打听,原来这正是京兆府解试的日子,如今苏轼与章惇二人都在长安内出任考官呢。

    章越心道,这一次自己来得真巧,一下子将所有人都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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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