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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三十一章 酒量

    过了潼关道后,前面就是长安了,也就是如今的京兆府。安史之乱后,关中凋敝。

    如今的陕西路,又称为陕西转运使路,治所正在京兆府。

    转运司被称作漕司,经略安抚使被称作是帅司,此外路一级的行政单位还有宪司,仓司。

    那么漕司大,还是帅司大?

    因为帅司的设立,就是为了肘制漕司的权力,免得对方有一路最高长官之实。

    其实路一级的四监司本就互不统属。

    而如今陕西转运使路下,庆历二年为了应对西夏进攻,又分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经略安抚使路。

    故而陕西一路,一个转运使,四个经略使,说到底还是薛向权力最大。

    蔡确请章越到了京兆府地头,进了驿站略一歇息,次日薛向正好行部返回京兆府。

    章越即去参见。。

    到了转运使司时,已有不少官员拿着脚色手本,仕官历子在廊下等候。

    转运司在各路行部,一回到路治后当地官员及新到任的官员都要上前禀告。

    左右官员看到章越都目光一凛,如此年轻,又由转运使面前的红人蔡确亲自领路的官员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见蔡确引着章越抵至堂前稍候,随即一名紫袍大员带着一色幕僚出中门迎接。

    但见这位紫袍官员满脸笑容,印堂发量,精气神皆是绝佳,正是转运使薛向。

    章越上前见礼,薛向今年四十多岁,言语间可谓中气充足, 一见章越即笑着道:“为了等度之亲至,本官可谓是望穿秋水。”

    章越听说薛向刚从秦州回来, 本还要再巡一处州县的, 但如今却提前到此。

    “听持正说, 度之是好酒量。今日来了秦地,我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薛向说话中气十足, 一副不容人拒绝的模样。

    薛向对旁僚道:“下马宴备好了么?”

    “备好了。”

    薛向看向章越作了个请的手势。如今人已经到了地头,那只有客随主便了。

    章越笑得拱了拱手,二人谦让一番, 便走进了宴厅。

    薛向坐在主位上,而自己则坐在客位。而宴厅的左右两廊都是坐着属吏。

    章越一看自己的酒杯比平日所用的要阔了不少。

    章越主位上薛向目光正略带玩味的看着自己。

    但见薛向言道:“我是荫补出身,平日最佩服的就是进士出身的官员,而章学士乃进士第一人,我更敬佩不已, 这一杯酒我先敬你。”

    章越微微笑了笑道:“素闻漕帅治理陕西一路有方, 不仅威望如山, 连蕃部与西夏都仰仗于漕帅的恩德, 这一杯酒应该我先敬才对。”

    章越与薛向对饮一杯, 满堂都是轰然叫好。

    章越觉得此酒甚劲,又是大盏。

    这时一名幕僚起身道:“在下听闻…”

    宴厅里官员陆陆续续都朝章越敬酒, 章越来者不拒, 一盏一盏地喝进肚子, 且面不改色。

    众官员尝过此酒, 酒量浅些的三盏即醉,但章越一口气连喝七八盏, 都是佩服不已。

    蔡确怕章越多饮伤身言道:“度之,我替你喝此盏!”

    章越笑着摆了摆手。

    见一名官员欲起身向章越敬酒,章越亲自把盏到薛向面前,见此一幕官员都愣住了。

    章越笑道:“在三司时候久仰薛运使大名, 如今见了格外亲切,我再敬薛运使一盏如何?”

    薛向笑道:“也好。”

    章越与薛向同饮一盏然后道了句:“下官先去更衣。”

    说完章越走到如厕之处,用手一扣嗓子眼,将肚里的酒水都吐了出来。

    然后章越又振作精神回到了宴厅里。薛向见章越神色如常心道, 此子也是狠人。

    薛向见这一幕也不再催酒, 笑着与章越道:“章学士果真是好酒量。我一向佩服酒量好的人,胆气足, 能豁的出去,干大事不惜身。”

    “你在三司甫上任不过半年,便办得交引监。这份胆气和魄力着实了得。”

    章越道:“交引监也是三司与陕西运司所合办,如今下官不过暂管着罢了,也不知能干到哪,或许明日朝廷一道诏令将监司裁撤掉,这也说不准呢。”

    薛向听了笑容不减道:“我看当朝诸公对此事都甚为赞同,介甫还与我来信说要大举襄助。”

    “章学士你看咱们京兆府的交引所是如何个局面?”

    章越道:“与西京的一般,汴京交引所投五十万贯在此。分引所与汴京交引所一样兑换金银交引,只是略有不同。”

    “怎么说?”

    章越道:“汴京交引所一旬一休,也就是十日里有九日可兑交引。”

    “但京兆与西京的分引所,两日择一人竞价交易,且只兑半日。京兆府兑单日,西京兑双日,京兆府兑价后将今日之钞价连夜派人骑驿马走崤道禀至西京,一路换马不换人。次日西京分引所再以昨日京兆报价兑钞。最后再禀至汴京。”

    “如此可以确保京兆,西京,汴京三地钞价一致,不使其上下起伏,东西一体。”

    薛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甚妙!甚妙!”

    章越道:“如今汴京一日兑钞不过七八千席,而京兆与西京分引所开办后,最少各有三四千席之数,京兆府或许更多。紧按五百文之手续费而论,每月可入三万贯上下你,至于其他…更是不论。”

    章越说完喝了一口茶,左右官员听到这数目都是大吃一惊,一番交头接耳纷纷点头。至于薛向也是露出动心之色。

    薛向的陕西运司是交引监最大股东,对于章越所报的账目再清楚不过了。

    他知道章越所言非虚。

    薛向道:“章学士是后起之秀,我对你的手腕魄力佩服不已。对于京兆分引所,本官自是赞成,不过章学士从汴京来对咱们陕西的地情不熟。”

    “咱们这京兆分引所还是用咱们本乡本土的人,如此办事方才放心。至于钱好说,咱们陕西运司可以出值五十贯的盐钞或金银,这股份咱们亲兄弟分家一人得一半,你看如何?”

    章越心道,股份好商量,但人事权却一步不让。

    在场众人都屏息静气,此事也是薛向与三司一直相持不下之处。

    章越对薛向道:“漕帅在此事上,咱们再争议下去,也是于事无补。答允了你,整个三司,蔡公我都交代不了,咱们不如如此,我拿一个办法,助运司每年平添几十万贯,如此分引所之事一切听我主张如何?”

    薛向听了疑惑地问道:“学士莫不是在说笑?”

    但见章越起身上前在薛向耳边低语数句。

    薛向听完后脸色一变,微一寻思拍腿道:“若此法可行,分引所之事一切听学士作主!”

四百三十二章 演讲

    人才!人才难得!

    转运司衙门里,薛向抚须踱步。

    方才在章越面前他稍有顾及,但此刻他在蔡确面前,便是一言九鼎的一方诸侯。

    蔡确向薛向道:“漕使,此空口无凭我怕其中有诈,会不会是章度之诓我们来着?”

    薛向很满意蔡确的态度,薛向故意道:“你怎么如此说他,他不是你太学时的同窗么?”

    蔡确道:“回禀漕使,下官如今是运司的人,这公是公,私是私,下官必须分清楚。”

    薛向道:“说得好,不过我不怕章度之诓我们,他不将这答允之事办妥,我就拖着他。不过他这办法确实有可行之处。不提其他,便说他在京里办得事。”

    “拿这汴京交引所来说,这分红多少,如何经营,何处盈利,还有股权划分,竞价之制,这满天下我敢说没有第二个人想得出。”

    见薛向对章越赞不绝口,蔡确心底有几分隐隐的不好受。

    薛向对蔡确的神色看在眼底,笑着道:“以后三司那边,要靠你与章度之往来。我与蔡襄早已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你与章度之却是朋友。但你记住朋友因利而来,亦因利而去。今日大家坐在一起吃饭,是因有酒有肉,他日宴席散了,各拍屁股走人,谁也不欠谁的。等到他日你有用得找他的时候,再作一桌酒席,他也便来了。”

    薛向说完朗声大笑。

    “这几日你好好替我尽地主之谊,他章越要什么,便给什么, 哪怕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给他。”

    蔡确带着京兆府官员连着几日设宴邀请章越。

    这新君即位, 自是大赦天下。

    开科取士也是应有之道理。新君即位第一榜称之龙飞榜, 不过要等到了两年之后。于是朝廷即下旨选拔州县异才, 久试不第的士子发解至京师或拔贡国子监,以起收拢人心之效。

    故而从京兆府便从州县选拔了文学出众的官员进行解试。

    如今解试昨日刚刚放榜, 蔡确便邀请章越前往京兆府贡院见一见考官与士子。章越即答允了蔡确前往贡院一趟。

    章越抵至贡院时,大体的感受就是一个学成归来高考状元,去其他学校演讲。

    这并非人人都有此资格, 似薛向荫补出身,虽是一路最高行政长官,但他连进士都不是,八抬大轿请他都不会来这场合

    章越走到贡院,但见考官, 考生们都迎候在外。

    章越先与考官一一见礼, 苏轼排在第二个。

    轮到苏轼时, 对方对章越是似笑非笑, 蔡确道:“这位是签书凤翔府判官苏轼苏子瞻!”

    苏轼的原官名是签署凤翔府判官, 因避新君赵曙的名讳,如今称签书凤翔府判官。

    章越一笑对蔡确道:“我与子瞻年兄是老相识了,不必多言!”

    蔡确装着忘记的样子笑道:“我一时不察。”

    苏轼笑道:“度之年兄别来无恙!”

    章越笑道:“托子瞻兄的福。”

    章越与苏轼笑语晏晏, 握手相语。

    一旁考官考生看得都是羡慕非常, 能与章状元交上朋友成为知己的, 也唯有苏轼了。

    其余考官一一见过, 排在最末一人则是章惇。

    进士到地方官职三年一磨勘。

    按照嘉祐三年的律令, 制科入第五等, 与进士第四、第五,除试衔知县;代还,迁两使职官。

    章惇先是出任试衔商洛知县, 代还之后,嘉祐七年迁任雄武军节度推官,如同跨过了初等职官, 跳至两使推官的行列。

    章越看到章惇时,依稀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多少岁月在眼前流转。

    自己每次见到对方时,章惇永远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如今二人面对这面倒也是……

    章越还未开口,蔡确即言道:“章节推见到上官何不行礼?”

    章惇看都不看蔡确一眼, 仰天言道:“我怎听得有一犬在吠!”

    蔡确闻言变色, 章越示意对方道:“持正兄……不必……”

    章越看向蔡确道:“我与章兄分属同姓同乡,实不用拘此常礼!”

    章惇的目光从云端落到了章越身上,薄薄一笑道:“终于有些做官的样子了。”

    “不敢劳章兄提点!”

    章惇始终负着双手,章越则主动双手环起向对方一揖,章惇这才还了一揖。

    章惇漫漫地道:“陕地入秋,夜间得多加衣!”

    章越道:“我自会晓得!”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

    章越转身而去,一旁蔡确走到章惇面前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其余随行的官员皆跟上了章越。章越与蔡确等官员一并站上高台,台下则是三十余名陕地选拔而出赴京的考生。

    章越面对众人,一眼望去但见考生们眼中此刻都露出崇敬膜拜之色。

    今日这一次见面,这些考生肯定回去后会与家人好友们吹嘘着这一次见面的经历。

    一般而言,章越就是对众人点个头作个揖便是,当时官员几无演讲的习惯,到了今日其实也是如此。

    不过章越目光望向所有人笑道:“恰逢此会,我就说几句话。”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章越居然要当着这么多人讲话?没有这个先例啊!

    章越言道:“首先先恭贺各位得解进京,看着诸位我想起年少时从闽地拔贡进京之时,当时也是与诸位一般。”

    “那时我不过十四岁……从闽地水路陆路走了几千里进京读书,在此我倒是羡慕各位至少不用离家这么远。”

    众考生都是微微地笑了。

    “到了后来我入了太学,又考中进士,中了状元,与子瞻兄一并制科入三等!”

    章越说到这里看了看苏轼,苏轼亦微笑地点了点头,表示铭记那段岁月。

    章越继续道:“至今想来我最高兴的日子,还是当初没中进士之前……那时读书耕耘不问收获。”

    “或许诸位以为我胡言,但大魁天下之事已是过去,当初我们读书时学得好不一定是如今官当得大。”

    “对于很多官员而言,中进士之日就是人生的最巅峰之时,其中大多人都在日后宦海中蹉跎一生。但对于年少时许下壮志,及当初的期许而言,总是差了什么。”

    “不过还是望诸位能走上此路,诸位要问我读书究竟为何?”

    “我记得我年少时也想过这个问题。那是我在县学时读书的日子,我在老乡县学前之泮池坐了一下午,虽不能答此问题。但当时眼见泮池与天边云影便作了一首诗,以记当时心境!”

    众人闻言无不露出翘首倾听之色,章惇也是出自浦城县学,也记起县学的样子。

    但见章越念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四百三十三章 临潭书绝壁

    众人思索章越说得诗句。

    一人向苏轼问道:“子瞻兄,此诗如何?”

    苏轼言道:“很好啊,自然清新,却有富含禅理。”

    一名官员品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说得是泮池之水如镜,倒影天光云影。这泮池之水为何如此清澈?是因源头有活水。”

    “用在读书之上,读书即是引活水入池,活水入死水出,故而吾心清澈,如镜般倒影万千事务,妙哉!妙哉!”

    众官员纷纷点头,此点评可谓说的极好。

    “玄妙!这一番话可说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读书人如何日新?就是读书!”

    “如话富有哲理,从小物之中见禅意,非一般人可云之,真不愧是状元公!可知他的学问实博大精深,造诣非常!”

    “难怪如今学问,用文章有建树,于事功亦有所长,真可谓独步天下!”

    下面的众考生皆是露出心悦诚服之色。

    章越说完之后,对众考生言道:“自古以来,唯有有学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学者也。若诸位若问读书有何用处?或许就在此间。”

    “学生受教!”众考生们一并躬身言道。。

    说完话,即是宴饮。

    众人在贡院吃宴, 众考官轮流上前与章越敬酒。

    轮到苏轼时,先是与章越问询父亲与弟弟子由近况。

    苏辙本授商州推官, 商州与凤翔府相邻, 若兄弟二人在此为官, 倒可时常见面。章惇就在商州的商洛县为官。

    二人去年为考官时结识,当初主考官为刘敞刘原父, 以二人为天下俊杰之翘楚,无人可及,故而处处以国士之礼待之。

    苏轼与章惇自从相识后倒时常结伴出游。

    可惜苏辙为王安石封还词头所阻, 否则三人倒可一起。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治平二年,苏辙未能为商州推官改去大名府任官。苏轼写了《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

    苏轼在诗中劝弟弟‘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近从章子闻渠说,苦道商人望汝来。’章子就是章惇告诉他,商州的老百姓都盼望着他能来。

    如今苏轼从章越口中听得父亲与弟弟的近况, 那挂念之情溢于言表。

    章越知道兄弟二人每月都有彼此寄诗一首, 但即便如此苏轼仍是十分思念苏辙。

    章越想到比如千古第一词《明月几时有》, 章越初读还以为是思念情人的,后来一看原来是苏轼思念弟弟写的。

    章越见苏轼如此, 差点将那句‘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再度盗版道出。

    眼见章越强忍窃诗的冲动, 苏轼一位他欲言又止道:“度之几时要走?”

    章越道:“我如今去信京师, 去时不定也!”

    苏轼道:“正好, 明日我等考官同游南山,度之与我等结伴。”

    能结交苏轼这样一位好朋友,与之共游, 真是人生幸事,章越欣然应允。

    而众考官们轰然叫好。

    章越向蔡确道:“持正兄随我同去。”

    蔡确笑道:“我还是不去算了。”

    士大夫们一同游山玩水, 作诗联句, 也是一等佳事。

    次日众人即前往南山, 同行还有另两位考官, 当日夜宿于仙游寺外的逆旅之内。

    仙游寺为唐懿宗所建, 此地原本有三寺,黑河一水中隔,南为仙游寺, 又称为南寺,北为中兴寺, 又称为北寺!

    之所以名为仙游,传说弄玉与萧史乘龙共同仙游之事就在此处。

    外头恰下了一场秋雨, 旅舍外雨声滴答,偶听钟声传至旅舍。

    旅舍内灯火通明,众人饮酒作诗好不热闹。

    章越连饮三盏酒,却见堂外苏轼却与一名小沙弥聊得兴致正高,章惇见此一幕于左右道:“子瞻兄平日最喜与僧道结交了。”

    又一人笑道:“他平日常道‘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故而不论是谁都可以相交!”

    众人都是笑了:“子瞻平日都是这般。”

    这时苏轼兴致很高地返回,众人问道:“子瞻问得什么呢?”

    苏轼笑道:“我听得说此去中兴寺路上有一仙游潭,景色奇绝,我等正好沿途一观!”

    众人都是笑道:“原来如此。”

    当即众人联诗饮酒夜话。

    这时僧人正好送来一桌素斋,别人都在争着饮酒无心饭食,但苏轼不同,但见他不着急如何,先将独自吃饱了,最后众人皆道,子瞻兄为何不联诗。

    这时苏轼打了个饱嗝,方姗姗来迟般至场中作诗。

    苏轼自是诗中帝王,才不知如何而尽,他一出场联诗众人都是黯然失色。他作诗偶尔还用几句俚语俗句,但也是极妙。

    故而他的诗中信手拈来的随便一句,即抵至无人可抵之处。

    章越记得苏轼被贬至黄州时,一个妓女名叫李宜求他赠诗。

    苏轼随手写至‘东坡四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

    我来黄州四年为何都没写过关于李宜的诗呢?

    这两句平平无奇,苏轼写完后继续喝酒吃饭,吃了大半了,李宜又请苏轼补完。

    苏轼挥笔续上两句,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就好像杜甫在西川时,写尽了各种花的诗,唯独不提及西川最有名的海棠,因为最美好的是不用写在诗里的。

    似这般的诗,苏轼一生还写了很多。

    苏轼此刻在诗会即是如此大杀四方,偶尔一句看似平平无奇,众人都要道一句子瞻不过如此,下一句苏轼都能写到妙至极处,于是大家纷纷被打脸。

    苏轼这种才华是与生俱来的,似贾岛那般苦吟到极致,也永远达不到他的境界。

    章越读书是贾岛一流,通过不断苦吟,寻的日新之道,他相信不断事功,不断读书是可以循序渐进,但不妨碍他对苏轼佩服。

    真不愧是古今第一文人,章越唯有在内心感叹,幸亏制科考得是策论,否则不开挂的话自己哪能与苏轼一争长短。

    次日早起,众人前往仙游潭。

    这仙游潭在山上,这一路走来山势渐高。

    苏轼与章越聊天。

    但见章越言道:“当初白乐天游庐山大林寺写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我始以为有误,四月时芳菲皆尽,为何桃花却是盛开呢?但后方知山上冷于山下,故而山上春晚,山寺之中四月仍有桃花盛开。”

    苏轼笑道:“这也是度之常言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章越亦笑道:“正是如此。”

    山势越高越冷,但见白云于山下忽而飘飞,众人行在山路上似踩得梯云而上,山壁间涧水潺潺,翦藤探入其中,偶尔可看见一座石桥跨过涧水,沿路不时有樵夫负荆下山。

    众人终于走至地头,但见仙游潭坐于翠色的山壁之下,潭阔不过二丈,潭心黑沉不可见底,山顶水流泻落之处白沫飞旋。

    潭下又临万丈深渊,潭池一株大树直抵山壁,一条横木悬空跨过深潭直抵山壁。

    此刻一名官员手指这石壁笑道:“谁敢临石壁书之!”

    众人看了一眼纷纷摇头道:“这是不要命了吗?”

    “万一失足即是跌落山崖了。”

    “犯不着逞此无用之勇。”

    这时章惇对苏轼道:“子瞻一试如何?”

    苏轼见此一幕摇头道:“吾睹此双股颤颤矣!实不敢矣。”

    章惇闻言大笑道:“吾来!”

    但见章惇命人拿着绳索捆在自己身上,之后摄衣挽着旁树,从容地走过铺在潭水上的横木。

    在众人惊呼声之中,章惇跳至山壁上,若无其事地濡笔书之道:“章惇来此!”

    题石壁之后,章惇再攀索而还神色不变,苏轼见之不由对章惇叹道:“子厚他日必能杀人也!”

    章惇回顾笑道:“子瞻,为何有此一说?”

    苏轼道:“能自判其命之人,必能杀人!”

    章惇闻言大笑。

    这时又有人问道:“还有谁愿往?”

    旁人皆道:“非子厚之胆略不足以往!”

    这时章越看得方才章惇踏足之处,觉得自己也可一试于是道:“吾愿往!”

    章惇,苏轼等人见了都露出讶色。

    章越拿了笔墨揣着身上,学着章惇如此绑着绳索,由人在身后拉拽着,然后手扶旁树走上横木。

    但见潭水下方即是绝壁万仞,一旦失足跌下水潭,绝对是……小命不保。

    章越收回目光敛起心神,耳边只听潭水涛涛声,无数水沫飞溅在脸上,打得微微生疼。

    走到横木中央,已无章越举起双手作为平衡走在横木,一步两步……最后踏至绝壁之上。

    章越濡笔于绝壁上写至:“苏轼……!”

    但见章越不仅将苏轼,连同行二人的名字也书于绝壁之上,墨不够时,提笔往墨盒点去。众人进山联诗,一有佳句即写在纸上,生怕忘了,故而都携有墨盒。

    “……章越到此!”

    章越最后一个写完自己名字,这才返回笑道:“子瞻兄,你又有何话说?”

    苏轼抚章越其背,埋怨言道:“度之,实不值得如此。”

    章越笑道:“无妨,一时行起!子瞻兄你看绝壁之上墨书!”

    苏轼笑道:“三郎之书,举世无双也!”

    说罢二人皆是大笑。

四百三十四章 击石震虎

    山涧鸣彻,发出似雷鸣之声。

    听着苏轼的言语,章越笑了,苏轼对每个人的称赞爱护都是发自内心的。

    因为他的见识够高,阅历够,故而在他眼底能够发现每个人的优点,正如他之所言所见之人无一不是好人。

    所以苏轼朋友多,人缘好。

    不过以苏轼为友,普通人很难走进他的内心,他是真正的眼高过顶,但相反有些‘杠精’虽容易口上得罪人,但要交了朋友,人家是真心待你。

    临壁书名后,章越等人继续下山,寻又登山,行走在连绵不尽的群山之中,磅礴的云雾蒸腾而起,谷底有一条蛟龙正在喷薄吐纳。

    数人走到一半,山间下了一场大雨,众人寻了一处山亭避雨,随人们连忙给他们更衣烹茶。

    雨歇之后,已是耽误了路程,众人继续沿着山而行,到了晚间找了道观借宿一晚。

    道观里只有一个道士,道观的道长自述是辟谷多年的修士,平日只以松针为食。附近是秦岭终南山之地,自唐以来便是隐士出没之地,多有隐匿神仙之流。。

    众人听说道长会辟谷也不奇怪。

    听说众人饿着肚子,道长便下厨给众人以松针,柏子仁,黄精等煮了一锅饭。

    这松针,柏子仁, 黄精可谓仙人粮食,尤其是这黄精, 新鲜嫩芽的蒸熟后, 吃到嘴里格外鲜甜。

    众人吃了一口, 不由皆赞‘今飱食黄精饭,腹饱忘思前日饥’, 道人与他们说每日食黄精可使‘发白更黑,齿落更生’。

    不仅黄精美味,还有松针也是鲜嫩, 去了外皮,只吃嫩心。

    众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但山路走了一日皆是饿了,又兼这般清淡可口的仙人粮故而吃得都是津津有味。

    苏轼捧着一大碗黄精饭大快朵颐之余, 十分有兴趣地与道长谈起养生辟谷之道来,同时也打听神仙消息。

    山间露重夜寒,众人这一晚都睡得不好,章越听得,章惇与苏轼半夜起身正谈论, 不由披衣而起,但闻道观内外回荡着道士夜课时的清磬声, 正好一轮月出于苍山之上,顿时空山深谷里布满了清光。

    章越又回到道观歇息,到了四更天时,众人都没有睡意起身给熟睡的道人留下一些钱财, 离道观登山观日出。

    众人登顶看南山日出之美, 不由一时惊叹, 本来众人相约好了要观日出写诗的,但对于这样夺天地造化之美,不由都是词穷。

    连苏轼也是‘海棠虽美不吟诗’。

    其中一位考官忽道:“我等整日奔波, 其实不过蝇营狗苟, 无甚意思。真盼有一日卸了差事,看这山水田园之美,不再问仕途之事。”

    从古至今这般士大夫的避世情怀,孔子郁闷的时候, 也有‘道不行, 乘桴浮于海’的碎碎念。在场几人论及‘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般境界一时都还达不到。

    苏轼道了句:“为官则为儒法, 归隐则思释道,千古皆同。”

    对于苏轼此言,众人都深以为然。

    一名考官问道:“子瞻以为何处归老较好?”

    苏轼道:“我琼林宴时听蒋颖书(蒋之奇),单君赐(单锡)曾言阳羡景好,茶好,故想为官个十年,攒够了俸禄便在此买些薄田,种些桔树,择一山麓筑室终老。”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都没有在意。

    其他两位考官认为章越,苏轼,章惇年少出仕,如今功名心甚重,对于归隐之事只是说说罢了。

    不过苏轼后来真定居阳羡了。

    熙宁八年时章惇政坛失意时写了首诗给苏轼,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章越与苏轼相约退休后,咱们一起坐着扁舟相互来往,一起诗酒狎樵渔。

    在此感叹一句,二人真是好朋友,好到发配海南岛的那等……

    众人说说笑笑,下了山后众人诗兴又起。

    但凡谁有了诗意,便叫随从弯下身在其背上直书,最后将写好的诗投入诗囊中。

    似苏轼,章惇都十分多产,两三日内诗囊里已是厚厚一叠的纸。

    众人又寻野渡渡过黑水前往北寺,章越不由与苏轼说起,自己年少去乌溪读书时,大哥交代自己不许乘野渡之事。

    苏轼听了大笑,章惇亦隐隐听见,没什么言语。

    正当船停泊时,处于滩石岩壁之地,众人当即提笔在壁上石上留书。章越之书,苏轼之书都是天下有名的,章惇自负墨禅,后世也是得到称赞的。

    摩崖而书,正是士大夫之美事。

    随行一人正好是地方官吏,后来命一匠人将众人所写都刻于此处,这摩崖石刻使此地成为风景名胜,引得无数后世读书人前来膜拜。

    众人渡过黑水后,寻路而行,远远可见寺庙的轮廓。

    这边周至县的官吏们迎来,他们在中兴寺等候了一夜,本以为他们一行昨日会到,但却不见踪影。如今他们看到章越一行立即上前服侍,将茶汤热酒奉上。

    于是衙役们给众人,又换上乘马,一行人这才有了坐骑代步往中兴寺而去。

    当夜众人游中兴寺。

    寺中景色很多,如寺中有一洞室,传为弄玉吹箫引凤之处,苏轼有了诗兴提笔写下‘洞里吹箫子,终年守独幽。石泉为晓镜,山月当帘钩。岁晚杉枫尽,人归雾雨愁。送迎应鄙陋,谁继楚臣讴。’

    东面谷中又有一洞,传为马融读书处。

    众人当夜下榻于中兴寺中,下榻的僧房隐然为高大的松柏树所掩。

    僧房外不远处即是一条小溪环寺而绕,夜色中僧房的灯火照在溪上,耳边则是溪水潺潺声,不少寺僧正提着木桶往溪边打水,溪对岸是一片广袤的梨林。

    秋色之下,沿溪梨树已尽染红!

    次日众人踏上归途。

    众人昨日联诗喝了一夜的酒,此刻酒都还没醒。

    正在半路上,忽听得虎啸!

    众人不由皆是一惊,章惇,苏轼,章越三人皆驱马前行数步往虎声处看去,果见真有一虎盘于道上距人数十步远。

    此刻三人之马已是受惊不敢往前。

    苏轼惊道:“马犹如此,著甚来由?”

    说完苏轼赶忙调转马头,仓皇后退。章越也是懵了,除了动物园外,他从未见过第二只活得老虎。

    章惇闻言笑了笑,独策马向前去道:“度之,子瞻不必近前来,我自有道理。”

    章惇驱马既近,取了衙役开道所用的铜沙锣于石上砸响,但见虎立即惊窜。

    章惇策马而归对众人笑道:“汝等定不如我!”

    章惇方说毕,猛然又一声虎啸。

    虎去而复返!

四百三十五章 章越射虎

    见虎去而复返,所有人都是懵了,特别是章惇这逼还未装完了呢?

    如今虎啸声犹自一阵紧似一阵。

    一旁跟随的衙役又都是叫到:“大虫,大虫,还有一只大虫!”

    章越一看此虎旁还有一虎徘徊在侧。

    不少衙役随人都是双腿颤栗,似猛虎一吼便是散去。

    章越心想,如何有两虎相至?

    岂不知一山不容二虎?

    但转念一想,莫非是一公一母?

    章越此刻全身寒毛炸起,心底惊骇,但脑子里闪过的偏偏却是以往听过的段子,实在令人觉得荒谬可笑。

    正呼吸之间,却见自己马旁的唐九,将酒葫芦一丢,从一旁全身**的衙役身上抓了一柄短弓在手。

    唐九当即抓箭,在地摆出一个步弓射箭之状,一箭朝猛虎射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箭快如飞蝗,直奔虎目而去!

    那猛虎也是甚是了得,纵身一跳,避开了箭矢,反是对唐九这般挑衅甚恼,又是一声虎啸。

    至于身后那头猛虎亦是一声啸,似乎为同伴助威。

    章越胯下的坐骑四腿颤栗,居然站立不稳,当场瘫软在地,章越也跟着坐骑栽落下马。

    唐九这时又射一箭,猛虎再度避开。

    而章越栽落马下时, 正好见面前一名衙门弓手拿着短弓正手足无措!

    章越当即喝道:“给我!”

    唐九此刻已取了第三箭朝猛虎射去,但却听嘣地一声, 原来是拉拽甚急, 手上的弓弦断了。。

    不过纵是如此, 见识唐九箭矢厉害的猛虎却已是虚跳而退。

    这时候章越已是把弓在手对着虎目就是一箭。

    仓皇之际,章越平日射术十成不剩一成, 本是十拿九稳的一箭,却是落了空,擦着虎脑而去, 纵是如此却将虎一惊。

    章越心底大骂,果真是临阵无用是书生,平日对着箭靶可谓百发百中,但这样的射术上了阵却是用不得。

    章越要再张弓射第二箭时,腿却已是软了, 射箭全凭腰身弓马, 腿软了哪有气力, 不说站稳, 便是双手也是在发抖。

    这时唐九已是换了一柄好弓来,蹲地半跪对着猛虎即是一箭而去。

    那虎正盯着章越,哪知又有一箭射来。

    这一箭又快又狠,正中虎额。

    “射中了!”

    “射中了!”

    “大虫了事了!”

    猛虎吃痛,顿时一拽跌跌撞撞地奔去,寻不过跑了几十步即栽倒在地,另一只观望的猛虎顿时也是掉头而去。

    其余人见老虎被射死了, 这便大着胆子起来, 直追而去。

    章越见此一幕, 顿时不知说什么话。

    苏轼此刻赶到章越面前,已是又惊又喜地道:“度之, 真可谓李广, 孙权再世矣!”

    章越心想, 李广, 孙权射虎,乃是古今佳话, 但自己这算射啥虎呀!

    章越一脸惭愧地道:“子瞻兄莫说了, 我实无颜面了。”

    另两个考官道:“度之,实有如此勇力,我等方才都是颤颤,别说射大虫了,连跑也跑不动。”

    正说话间, 衙前弓手们已是将虎搬了回来。

    众人见了都佩服不已,都向章越道贺。

    章越也是纳闷,明明是唐九射死的,怎成了他的功劳?

    这时候山路上行来一拨猎户。

    这些衙前看了老虎不敢动手,见了猎户便凶神恶煞地上前道:“怎地?”

    但见众猎户得知官员在此,即是拜在了道旁。

    此处是凤翔府地界,属于苏轼的治下,但见他来至猎户面前询问了几句,然而一脸兴奋地而返与章越等人道:“度之,这些猎户说此大虫在此地界伤人,害了好几条性命,他们得了县官赏的花红在此埋伏,不料竟被三郎杀死在此地!”

    苏轼十分快意地道:“度之真是为地方除了一害,苏某代凤翔府周至县的的百姓感谢你了!”

    一名考官笑叹道:“固有周处除害,今有三郎除大虫矣!”

    众人皆将功劳推至章越身上,令章越着实哭笑不得。

    当即这些猎户再叫了乡人十几一行大虫扛了,一路敲锣打鼓地返回。

    沿途百姓见扛了大虫知这一行人除了周至一害,都是敬佩不已,再看除了此大虫直人,竟是这般少年郎君,还是堂堂状元公,更是了不得。

    众人听了不由口耳相传。

    民间故事自是穿凿附会,从唐九主之,章越副之,到章越主之,唐九副之,到了后来就便得独立杀虎。

    有传闻是章越射了三箭,两箭各杀一虎,还有一箭将草中石当作虎来射之,结果中石没镞。

    也有传闻章越赤手空拳,三拳打死老虎!

    反正章越听得这些传闻后,觉得很多事都不靠谱。

    顿时整个京兆百姓都知道,章越至秦刺虎之事。宋朝士人好抄写这样的闲逸趣事,此事写入不少宋人笔记。

    时二虎横路,章子厚击锣震虎反使虎惊,章度之驱马射虎,废虎,从者唐九再射,获虎。一虎死一虎遁!

    到了分别之时。

    苏轼设宴饯别章越与章惇,众人一亭一饯,苏轼足足送了十二亭,将众人一一送别。

    先送章惇回商洛,章惇马上连饮三盏,即取道向西北策马而去。

    苏轼目送章惇的背影,对章越等几位考官道:“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

    其余二人亦道:“子厚之才,我等不如也!”

    送走了章惇后,众人按辔徐行,说些古今趣事,到了别亭时,章越要返回长安了,众人不由又大醉一番。

    最后章越一面牵着马,一面执鞭向苏轼三人作别。

    苏轼拉着章越的马缰道:“度之万自珍重!”

    宋朝官员都是天南地北各自为官,或许等苏轼代还回京,章越就要外放为官,这一别二人不知何时再见。

    章越从囊中取出一刻章赠给苏轼。苏轼见了又惊又喜,他知道天下不知多少人求章越的刻章,但章越爱惜羽毛,久已不刻此物,如今知自己喜欢,破例刻来赠己。”

    苏轼但见这闲章刻着‘雪泥鸿爪’数字。

    苏轼想起他辞别父亲兄弟去风翔府上任时,正是大雪纷飞,天地上下一片苍茫。

    苏轼跪别老夫之后,苏辙一路相送,足足送了四十里路,直到郑州兄弟二人方才分别!苏轼站在郑州西门看着弟弟马蹄踏雪而返,直到了弟弟背影没入了风雪中怔怔地落下泪。

    兄弟二人自幼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这是二人生平第一次别离。

    临别时苏辙作诗赠兄,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苏轼回了一首诗,其中第一句即‘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人生不过飞鸿踏过雪泥留下一道浅爪印!

    后来苏辙将自己这首诗转交给章越阅之。

    这一句引起了苏轼多少思绪。他含着泪对章越道:“度之与子由相善,子由不在身边,我将度之看作子由了。”

    章越道:“棠棣之花,萼胚依依。兄弟之情,莫如手足。子瞻兄,与你相知,真好!”

    说完苏轼与章越对拜离别。

    苏轼目送章越骑马没入古道,但闻身旁两位考官言道:“子瞻兄,你以为章家两位郎君如何?”

    苏轼言道:“都是不世出,这等人物,百年也难见得一个,但如今出了两人,且还是兄弟,怎能不叹造化神奇!”

    “不过兄弟二人,子厚性傲,似凌云之木,度之性厚,引人亲切!”

    另一名考官言道:“不错,子厚太刚,过刚易折,终归不如度之绵有恒志!”

    随即众人即是散去,等章越回至长安时,听得已有了消息。

    蔡确一脸凝重请自己立即回长安,薛向要立即见自己。

    章越随蔡确到了转运司衙门见了薛向。

    薛向板着脸道:“你这章三好不厚道,本使日也盼夜也盼,你竟给本使送来这等消息。”

    章越看完了三司的诏令和书信不由一笑道:“薛漕使,交引监创立到如今,说实话朝中大臣对此反对之声仍是颇多,士人之中也颇有顾虑,说到底就是几个字,如今能是个不管,不顾,不问即可。”

    “章学士是想说,能办到这一步实是殊为不易么?”薛向反问道。

    章越笑了笑。

    薛向道:“当初章学士可并非与我这般说,你要知道这天底下唯有我薛大可以耍弄人,没有人可以耍弄我薛大。”

    章越笑道:“漕使言重了,在下岂敢耍弄,咱们要得是西夏人的真金白银,无论有无落到实处,那么朝廷的公文有假吗?”

    蔡确目光一亮道:“这是要诈西夏人的钱财?”

    蔡确说完薛向目光已是横了过来道:“我与章学士说话,你哪有插嘴的资格?在我面前显聪明么?”

    蔡确面色涨红,没有顶嘴而是退了一步。

    薛向骂蔡确道:“你不过是我身边用得像话的一条狗,主人不开口哪有你乱吠之处,这里用不着你滚出去?”

    蔡确闻言垂头道:“是漕使,属下告退了。”

    蔡确离开后,章越不由心底为蔡确抱不平,自己这位蔡师兄,素来心高气傲,如何愿受如此折辱。薛向刚如此辱骂于他,自是因他曾有恩过蔡确。

    同时薛向此举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四百三十六章 改元

    薛向对章越道:“这是我管教下面人的办法,贤侄可看得过去?”

    章越道:“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在漕使面前言语什么。”

    薛向哈哈大笑道:“贤侄老薛的处事办法,看得惯的人,跟着我有好酒好肉吃,看不惯的就去吃马粪。你我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久着呢,故而有些话我要先与你说个清楚。”

    章越道:“下官随薛漕使办事,自是为了好酒好肉来的。”

    薛向闻言笑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贤侄,说说你的办法!”

    章越道:“三司的文字言语自不是假的,我可将此消息放出去,只要西夏人知道我要以盐钞易之青盐就好。”

    薛向冷笑道:“怕是西夏人不会那么蠢,以为三司一条政令,便以为朝廷真会以盐钞换青盐了。”

    “何况任谁都知道朝廷不会准许西夏人的青盐入榷场,哪个大臣能冒此资敌之干系,壮大西夏人之势力。”

    章越笑了笑。

    薛向见章越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由心底骂了句有屁快放,但面上却道:“章学士不妨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章越道:“薛漕使,只要盐钞之价一直涨上去,那么你说西夏人是信与不信?”

    薛向闻言略一思索,一拍脑袋道:“正是这个道理。。”

    盐钞之炒作就是这个。

    盐钞的价格一路上涨,那么各种利好消息便会放出,即便朝廷无意解释,但是自有人会为盐钞价格上涨解释各种各样的道理,然后无数人就会跟风。

    反之只要盐钞价格一路下降,那么各种利空消息放出, 即便朝廷屡屡澄清没有利空,但是民间百姓仍不相信一句话, 到时候各种抛售。

    这说到底就是‘追涨杀跌’的心理在作怪!

    价格在上涨趋势中, 利好消息就会冒出, 下降趋势中,无数利空消息放出, 这期间消息的真假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大家只相信与自己有关的消息。

    比如说君子兰,郁金香等等……只要价格在不断上涨, 人们就会自动地给他找原因,各种离谱的消息都有人信。

    薛向问道:“那么贤侄要如何施为?”

    章越道;“价格之上下,只在供需二字,一年盐钞发行多少由三司与陕西运司而决,只要我们卡住了这个口子, 同时在市面偷偷收购盐钞, 只进不出。那么市面上的盐钞数量减少, 到时候盐钞之价格自然而然涨上去。”

    “等到盐钞价格涨上去,他们西夏人再想起我们打算用盐钞兑他之青盐的消息, 到时候那么就会大量持有盐钞。”

    供需关系是规律, 谁能影响供需关系,那就是大庄家。章越就是利用不断使盐钞上涨的办法, 来引诱西夏人大量持有宋朝的盐钞。

    薛向道:“可是若西夏人持有我们盐钞过多, 一旦盐钞暴跌, 他们可不会容易干休!”

    章越笑道:“薛漕使啊,盐钞高卖低买不过是杀鸡取卵之道, 咱们最要紧是让西夏国上下用了咱们盐钞,只要他们用了,以后便是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啊!”

    “说到底这一张盐钞值得几何?”

    薛向不由一愣,此子说得对啊,自己竟在看法与见识上连输了此子几筹。

    章越先是说请朝廷允许西夏青盐入榷市, 然后朝廷则以盐钞易之, 请薛向以陕西运司的名义奏请。

    薛向心道此事多半通不过,但姑且一试也无妨,只要办不成,他便可趁势将陕西分引所收入囊中。

    结果朝廷明旨没发, 等来却是三司衙门让他与西夏磋商的公函,而且公函说得很含糊,甚至没有点至青盐。

    薛向当然不满意,于是拿此质问章越。

    于是章越提出将盐钞炒上去,引诱西夏人追涨杀跌的心理,让他们大量持有盐钞。

    薛向听了章越之言,还以为章越是要用交引所之前在汴京的办法高卖低买,狠狠地宰西夏人一波。

    但没料到章越眼光更长远,让西夏人全面接受并长期持有宋人的盐钞。

    薛向突在心底道,介甫啊,介甫,此人之评价,你怎有华而不实之语啊?

    薛向闻言,倒是敛去了笑容,第一次将章越当作与自己可商榷的人言道:“贤侄确实高见”

    说完薛向继续道:“贤侄实在胜尔司计相十倍,若这三司由你来当家,那么陕西运司与三司衙门,也不会闹到今日这个地步。”

    章越心底吐糟,你不在陕西滥发盐钞,让三司买单,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章越道:“漕使谬赞了。”

    薛向冷笑一声道:“我从不虚夸人,有一说一便是,做得对,我当赏,做的错,我便罚。我来主政,从不讲那么多条条框框。什么规矩道理,只是司马光这般腐儒方才言语的。”

    “我即为西北这一方诸侯,千万军民仰仗着我给一口饭吃,故能者上庸者下,哪里那么多功夫与人墨迹!”

    章越闻言笑了,薛向给他的感觉,哪有封疆大吏的样子,说话直来直去的倒似一个土鳖市侩的商贾。

    说完薛向大手一挥,吩咐道:“来人,摆宴!咱们吃饱了肚子,再谈大事。”

    章越言道:“慢着,薛漕使,陕西分引所的怎么说?”

    薛向不满地道:“贤侄,还怀疑我么,不过有一事我说在前头分引所必须置于运司监督之下,否则一切别提。”

    章越道:“官督商办,此合情合理!人还是从陕西运司选,不过三司也要同意便是。”

    薛向问道:“可以,至于交引监监丞之选,度之有何打算?是用之前的骆文恭,还是蔡持正呢?”

    章越道:“骆监院公道正直,但魄力才干不足,蔡持正兼有二者,还是他来吧!”

    薛向笑道:“那好,那不妨给他一试。”

    薛向又道:“那么京兆府分引所,我陕西运司会再要三成五之股份!”

    章越闻言苦笑道:“漕使真会打算啊!如此我如何计相使交代啊!”

    薛向哈哈大笑道:“贤侄,咱们如今都是一家了,哪得这般计较。再说了,你也不必拿蔡计相来压我,我就不信蔡计相管得那么紧,一点都不放权予你。”

    薛向果真精明厉害。

    章越知道与这样人精都心眼,自己的道行还浅了些,于是道:“就依漕使吧。”

    薛向闻言大笑道:“好,你我开怀畅饮,今夜不醉不归。”

    章越笑了笑,总算这次来陕西将差事办成了。

    当晚薛向宴请章越。

    次日之时,章越收到了薛向给了一千席盐钞,这出手可谓小气也不小气,这些盐钞按如今的市价值得六千多贯,但给些真金白银不是给实在些?

    于是章越一面骂骂咧咧地,一面将钱收入了囊中。

    接着薛向以极高的礼遇,每日一宴,等最后一切分引所细节敲定后,最后方送章越离开长安。

    来长安时正是九月末,离去时已是十一月底。

    蔡确亲自送章越出长安。

    这日繁华长安的道上正落着大雪!

    往昔来往频繁的商路上,如今却是行人稀少!

    章越与蔡确皆披着狐裘并骑而行,马蹄踏在积雪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蹄印。

    蔡确道:“度之保荐我为交引监监丞之事,薛漕使已与我言之了,此事上我承你的情了,他日我一定会还的。”

    章越道:“持正兄这么说就见外了,人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故而不可不慎。”

    “我能结识持正兄实为幸事,你我以后还要相互扶持才是。”

    蔡确看向章越缓缓点头道:“三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已非当初我在太学时所见的三郎,相互扶持这话不敢再提。”

    说完章越与蔡确在马上抱拳,二人相互别离。

    章越回京此时已是月末。

    离别京师这段日子,朝廷出了不少事。

    章越身在驿站一面用热水烫脚,一面看着十七娘亲笔书信给自己告诉他的京师大小之事。

    章越也是感慨自家娘子真是贤惠,就算是有孕在身,仍不忘自己丈夫的事业。

    首先是先帝的庙号定下是为‘仁’字,为人君,止于仁,这是王珪主张的,也合于满朝大臣对先帝的评价。

    之后庙堂仁宗皇帝下葬于永昭陵。

    下葬永昭陵时,当今天子又出了件很奇葩的事,

    那边是全程无泪,整个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这一幕惊呆了全部大臣。

    天子是先帝名义上的儿子,居然从头到尾是这个态度,实在是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章越的老同僚太常礼院的吕夏卿,突然对左右道:“官家这是卒哭啊!”

    众大臣们回去翻书一看还真有卒哭之礼。

    于是朝廷无旧无卒哭之礼,因吕夏卿提议,强行安了一个,从此开始行之。

    还有一事便是改元治平,语出抱朴子,又于治世隆平,则谓之有道,危国乱主,则谓之无道。

    当然这时一个说法。

    还有一个说法,是当年官家有一次与大臣们在经筵上说的。

    他说章越曾在先帝的经筵上讲太学一章,他也在旁旁听,太学里的修齐治平的主张深受先帝赞赏的。

    故而官家先看大臣们送上的几个备选年号里心念一动,便选了治平二字作为登基后的年号。

四百三十七章 蔡襄的难处

    嘉祐治平之交的时,章越赶回了汴京。

    风雪连天,天寒地冻的时候,章越如今最想的便是家中温暖的炭炉以及那一床厚厚的被窝。

    此去陕西既是出了趟辕门,章越也买不少东西回来馈赠朋友。

    西夏特产除了青盐之外,就属刀剑和昆仑玉了。

    其中西夏的刀剑尤为有名,与契丹马鞍一般都是名产,章越不感叹西夏人铸剑之术确实了得,历史上连宋朝皇帝的佩剑用的都是西夏刀。

    宋人如何仿制打造都也仿不出西夏的刀剑来。

    章越除了买了些许刀剑,昆仑玉等名产,还有两匹西夏马,这两匹是浩门马而非大名鼎鼎的河曲马。还买了一只白鹘,准备送给马上回京的韩忠彦。

    如此便收获满满回汴京了。

    至于黄好义,唐九跟他出了这一趟差,也是收获不少。。

    薛向对章越礼遇,肯定不能薄待了他身边的人,否则这些人说几句招呼不周的话或暗中使绊子就麻烦了。

    对于手下人收钱,章越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水至清则无鱼。

    读水浒传,什么瓶什么梅就知道了,宋朝的官场民间都是以钱色开路,你将手下人约束的那么紧,谁肯帮你办事?

    黄好义拿了钱财,便在长安城找胡姬相陪,几乎是乐不思蜀,唐九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将钱都换了美酒,等到二人随章越回汴京时, 身上的钱花得一文钱都不剩。

    最后黄好义花光了钱财,是章越亲自拿着钱去妓院里赎人这才带回来。

    章越见了再次感慨什么叫什么扶不上墙, 黄好义这般样子, 自己念在同乡同窗之情上, 要拉他一把也是很难办到。

    章越对黄好义失望至极,拿钱赎人转头就走。

    黄好义见章越拂袖而去, 立即追出门后连声请罪道歉。黄好义千错万错,但有一点长处,那就是章越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罢了。

    不过就算骂了黄好义,他也不会与你生气,甚至还朝着你笑。

    见章越终于数落他几句话,黄好义才如释重负, 放下心来。章越肯骂你, 说明这事算揭过了。回汴京的路上, 黄好义也消停了许多,鞍前马后地出力。

    眼见到了繁华的汴京城, 黄好义与章越道:“三郎咱们总算是回京了, 嫂嫂必是在家等候许久了。”

    章越想起数月不见十七娘, 心底怎么能不想念, 对方此刻又有身孕。

    章越对黄好义道:“先不忙, 咱们先去三司衙门复了公事再说。”

    黄好义立即赞道:“三郎了得, 这先公后私,果然令人佩服,大禹三过家门也不过如此……”

    黄好义还要奉上高帽,却见章越已是驱马而去,只给他留下了马屁股的影子。

    黄好义讪笑了一声道了句度之等等说,说完迈开步伐跟上。

    二人当初都是平起平坐的同窗, 如今他在章越手下办事, 就有了高下之别。绝大部分的人心理都转不过来,但黄好义却转换得丝毫没有压力。

    章越到了三司衙门,到了年末, 三司衙门很是忙碌。

    三司衙门每年都要将全国的金银钱帛,军马开支统计之后写成册子进呈给天子御览。同时还派人清点左藏库, 内外诸司库务, 对路, 州, 县一级一级报上来的钱粮进行复核调度。

    这对于三司这等总理天下财政的衙门而言, 年末绝对是最忙的时候。

    而似其他衙门到了这个时候,早就想着如何过年了。

    章越进入衙门时可以感受到下面官吏们忙碌归忙碌,但年末对于他们这些三司官员而言,也是一场大考。

    去年与今年的收支用度对比,哪个官员名下担了亏空,三司就要背上一个监管不力的名头。

    何况仁宗皇帝留下的这个摊子,随着新君登基,无数钱财流水般的花出去了,今年的三司报上去的账册上能好看才有鬼了。

    章越到了自己的判官厅,张孔目得知章越回来,立即第一个上来参加。

    张孔目道:“学士这趟公干还算顺利么?”

    章越道:“尚好,我不在盐案数月,没出什么岔子吧。”

    张孔目道:“有范副使亲自看着,出不了大事。学士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是累了,今晚……”

    章越伸手一止道:“什么接风宴,洗尘宴便不必了,咱厅里的公使钱不必使在这些上,副使在何处?”

    张孔目道;“回禀学士,副使正与省主奏事。”

    章越心想,正好自己便一并见了。

    于是章越将刚脱下的官帽又重新戴在头上道:“我这便去使厅!”

    到了正厅,章越得了通报入内,见蔡襄神色凝重地与章越直属上司范师道正议事。

    几个月不见似蔡襄一下子老迈了许多,双鬓之间多了许多白发,看来这为朝廷当这个家实是一件劳心劳神之事。

    章越坐在了下首,听着蔡襄言道:“如今朝廷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文士也。虽有武臣,盖仅有也,此用人之弊。”

    “文臣们不知兵事,国家之危亡,只知讲些性命道德,将兵事,理财都置之不顾,真宗朝有澶渊之盟,仁宗朝有庆历之和,国库已是亏空至此,天子即位又大加恩赏……唉。”

    范师道道:“吾叔父范文正公,曾言天下之弊在于三冗两积,冗官,冗兵,冗费以至于百姓国家积贫积弱,此三冗不除,国势难以振作。”

    蔡襄道:“以往朝廷每年亏空皆亏空三百万贯,今年更是亏了一千两百万多贯,吾身为三司使如今却成了千夫所指。”

    章越听了心道,今年亏空居然到这个地步,不过想想也是正常,天子登基赏赐禁军及文官那一拨就用了一千六百万贯,还有登基大典祭祀大典花销也是不小,全部算来蔡襄没亏空至两千万以上,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不过朝廷亏空与三司关系不大,但满朝大臣却都把责任推到了三司头上。

    好比一个大家族钱财入不敷出,骂的肯定是管账的主妇,怨气朝她撒去。

    范师道道:“省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蔡襄道:“我已主张上疏官家择官、任才、去冗、辨邪佞、正刑、抑兼并、富国强兵之案,如不振作国家,朝廷将无隔夜之粮。”

    范师道不由叹息道:“此事当由宰相们说,但宰相们不说,却由省主来提……天下人不知将多少怨又加给省主。”

    蔡襄道:“我骑虎难下。”

    蔡襄看向章越道:“度之回来了,此行去陕西如何?与薛向谈妥了么?”

    章越道:“大体谈妥了。”

    当下章越将与薛向谈判之内容一一禀告,同时陕西,洛阳交引所之事也是上报。

    蔡襄听了章越的禀告抚着他的大长胡须笑道:“甚好,甚至,这陕西,洛阳交引所不费咱们三司一钱,但每年皆可得分红入账数万贯,合在一处就是十几万贯。”

    “王介甫常与我道,所谓理财不过节流开源,但节流不如开源,我尚疑惑,但从度之这我算是明白了。”

    章越笑道:“启禀省主,这是洛阳与陕西的,如今汴京交引所下官已估算了一下,后半年之利润可达三十五万贯以上!”

    蔡襄,范师道二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知道汴京的交引所很赚钱,可谓日进斗金,但完全没料到赚钱到这个地步。

    范师道颤声问道:“半年三十五万贯,那么一年岂不是七十万贯以上。”

    章越微微一笑心道,这才哪到哪呢。自己这交引所刚建立,业务还没纯熟,明年肯定是更进一步了。

    不过对蔡襄,范师道他们的疑惑,章越也是理解的。他当初看到蔡京给自己信时,也是吃了一惊。

    但想想也明白了,后世看看上市公司的财报,那几十家金融企业的年利润,几乎抵得上所有上市企业利润的半壁江山了。

    好像大家忙活来忙活去都在给人家打工了,但话说回来国无金融难以暴富!

    幸亏这交引所掌握在朝廷手中,否则这么多钱财真是……

    蔡襄与范师道对视一眼。

    蔡襄为官这么多年了,也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作为一名三司使,就算能为朝廷省下几百贯钱,他也不惜气力去为之。

    范师道也是与蔡襄一般,自知道今年朝廷财政收入紧张后,他也是这边扣一些那边扣一些,能省一些钱便是一些。

    二人都是辛辛苦苦地为朝廷当这个家,但蔡襄与范师道都从章越身上看出了另一条道路来。

    当初他们都以为章越不过随便鼓捣鼓捣,能将京师的盐价降下来便是,没料到这交引所居然这么赚钱。

    但想到大头要被薛向那厮拿走,蔡襄不由心如刀割,不由在心底感慨,早知道当初不给薛向股份就好了。

    但如今事已至此……

    蔡襄突道:“度之,我记得你交引所当初是一股五十贯售予民间,对吧?”

    章越道:“是。”

    蔡襄掷地有声地道:“这些股份有多少我们三司衙门买回来多少!”

    章越闻言一愣道:“省主,这年末分红一出,如今这交引所的股份在民间易手已是从五十贯一股涨至快一百贯一股了!”

    蔡襄闻言几乎拍断大腿,他是追悔莫及啊!

四百三十八章 未雨绸缪

    岁末之时,汴京很是热闹。

    大相国寺,开宝寺,龙兴寺,天清寺等汴京诸大寺皆作浴佛会,各寺煮七宝五味粥与信徒们,此粥亦谓之腊八粥。

    到了腊月时,寺庙会派僧人一一送面油给信徒们,同时请他们捐上元灯油钱。

    这日在汴京交引所内,大相国寺的空清禅师,带着寺中的都寺,监寺抵此,亲自与交引所赠予了面油。

    接待大相国寺一行的乃蔡京。

    蔡京如今得了吏职,是书令使。

    似书令使在汴京各衙门一抓一大片,算不得什么人物,但管理这交引所近一年来,他已算得汴京商界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听得对方提及捐上元灯油钱的言语,蔡京将茶碗一合言道:“大相国寺的上元灯会天下闻名,京早已慕之,故而我打算以交引所的名义捐三万贯灯油钱!”

    空清禅师虽是出家人,但听得蔡京居然肯出三万贯钱,当即率全部僧人相谢。

    蔡京笑道:“我早有心慕佛,不过灯会时,我交引所要九十九盏灯,其中最大最亮的那盏灯,需挂在寺央,让所有来大相国寺看灯的汴京百姓都见到!”

    “正当如此,贫僧一定办到,”空清禅师心想,之前猜想能化得五千贯一万贯已是了不起,没料到居然得了三万贯,见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空清禅师又是高兴又是忐忑地道:“此事不用过问沈令使?”

    蔡京笑道:“区区三万贯,我还能是能做主的。。”

    空清禅师合十而去,众僧人都是面有喜色。

    蔡京回至衙门时, 顿闻得一阵阵香气传来,原来今日交引所的公厨用果子杂料煮粥, 提前过腊八。

    蔡京负手走到院间, 公吏们纷纷向他行礼。

    蔡京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 想当初他不过是兴化军普普通通的士子,旁人提及他不过是蔡襄的族亲而已。

    他如今放弃了进士考试之路, 他的弟弟蔡卞曾屡次与他说,为了交引所的差事竟放弃了读书进取,值得么?

    蔡京觉得值得, 为官这条路走得实不容易,多少读书人进取?其中考中进士又有几人,就算考中了,可能皓首穷经一辈子,头发也花白了。

    就算中了进士, 也是选人, 要经历多少年的磨堪, 内调外调到地方任官辗转多年, 官至如蔡襄这般三司使, 十个进士出身的官员也不到一人,至于宰相更是不敢想象。

    与其如此,倒不如抓住眼前实实在在的好处, 更关键是在蔡京心底,章学士学究天人,是一个值得跟随的对象。

    章越去陕州公干时,曾传授给蔡京一副阴阳烛图册, 按章越的说法, 他毕生之所学都在此中。

    此图共有三十六幅, 上合北斗天罡之术,其中‘红三兵’, ‘黄昏之星’,‘乌云盖顶’,‘曙光初现’,‘三飞乌鸦’, ‘十字星’等等, 这些图形变幻莫测, 用以预测盐钞之价格极准,可谓极尽鬼神之事。

    蔡京每日研学此三十六图,夜不能寐。

    若用打个比方, 蔡京现在就似捡到九阳神功的张无忌,平白从章越身上落得了一个绝世武功秘籍。

    然后蔡京通过高卖低买,在交引所里呼风唤雨,半年之内鲸吞得十余万贯。

    蔡京感叹章越真为神人也!

    随随便便传得一副阴阳烛图册,即有如此夺天地造化,神鬼莫测之能。

    章越身上还有多少本事,蔡京实不知也。

    这时听有人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蔡京一听露出大喜之色,匆忙赶至堂上。

    章越正坐在堂上一面喝茶,一面看帐本。沈言沈陈叔侄正陪在下首。

    蔡京见此屏息静气地至章越身边行礼。

    章越抬起头看见蔡京温和地笑道:“元长来了,我走这段日子,交引所着实办得有声有色。”

    蔡京连忙道:“一切都是托学士的威福。”

    章越继续看帐道:“大相国寺的僧人都走了?”

    蔡京道:“是,他们为了上元节灯油钱而来,我自作主张给了三万贯,要他们添九十九盏书写交引所名字的灯,其中还有一盏十余丈高的龙凤彩灯,所有来观灯的百姓都可以看到。”

    章越欣赏地看了蔡京一眼,这个时候没有广告的概念,但蔡京能利用上元灯会的人流量,将交引所的名头打出去,着实是想在了前面。

    章越道了一句:“三万贯不贵!”

    蔡京闻言大喜,为章越的赏识而高兴。

    仁宗皇帝好佛,汴京上下崇佛风气很盛,十七娘也是这般,家里每年都要布施寺庙钱财。章越知道十七娘的生母出家修行,故而对于十七娘布施寺院也是支持的。

    章越看了帐本后,觉得无误于是道:“我不在汴京这段日子,三位着实辛苦了。”

    三人皆是一脸恭敬。

    章越道:“既是人都在此,就召开董事会吧!”

    四人之中,章越代表三司,沈家父子代表沈家的股份,沈言还是董事长,蔡京则代表管理层,至于陕西运司缺席,薛向已将陕西运司的表决权全部让章越代行。

    至于其他人无一持股至三千股以上,故而无法出席董事会。

    其实章越之前送给文彦博两千股后,手上仍有沈家父子给的一千股,此外还有些零散股份,十七娘前前后后在市面上买了五百股,还有欧阳家,吴安诗等持有也超过一千五百股。

    若是可以章越还可以再送一个自己人进董事会,但没有这个必要。

    故而章越召开董事会,三人皆表示无异议。

    章越道:“此番交引所半年之利为三十七万三千余贯。我打算拿出三十二万五千贯分红,你也知道朝廷如此用度紧张,三司那边入不敷出,陕西那边西夏人虎视眈眈,故而必须以分红之钱财上缴朝廷,以消弭朝野之间对交引监之非议。”

    交引所年中时分红二十四万贯,当时陕西运司分十五万贯,三司七万五千贯,一万五千贯为管理分红。

    当时陕西运司占了大头为五万股,三司两万五千股,五千股为管理股。

    此一股分红为三贯。

    但分红三十二万五千贯,却又是一个样子,之后沈家叔侄入两万五千股(原先三万股,减持五千股),交引监又出两万股与民间募资一百万贯。

    一共合计是十三万股。

    其中两万五千股在民间流通,故称之为流通股,流通股就是认股不认人。如今在市场上炒得一百贯一股的就是流通股。

    而十万五千股则为非流通股,在交引监里存案,一旦有哪位大股东要减持必须经过董事会同意方可。

    (此流通股与非流通股定义与今日不同!只是引个名头)

    如此算来十三万股最后每股可分得两贯五百钱。

    陕西运司分得十二万五千贯,三司为六万两千五百贯,管理股为一万两千五百贯,沈家叔侄为六万两千五百贯,流通股亦分得六万两千五百贯。

    累计交引所一年每股分红五贯五百钱。

    沈家叔侄分得与三司一般多,但章越认为是必要的。

    蔡京虽有才干,但市场经验与威望都不足。而让官员来管理,纵有威望,但容易犯官僚主义的错。沈家父子入股以后,负责交引所大部分的管理,使之与市场实现了真正的接轨,而且章越知道他们之前身为汴京第一大金银交引铺,身后必有神秘大佬的支持。

    至于是哪位大佬,沈家叔侄既是守口如瓶,当然章越也不会过问。

    总之一个董事会,将各方面的利益统筹在一起。

    如今听得章越分配,蔡京与沈家叔侄自是章越说什么,他们听什么,全然一切以章越马首是瞻。

    “董事会如此运作必须定下,如此我若调离三司判官也可放心了……”

    听得章越这么说,三人不由一惊,这完全没有准备啊。

    说实话交引所竞价制度的建立,以及交引所的股份分配,无一不是开先河之举,但是章越却要走调离了……

    沈言问道:“敢问学士是否听说什么消息?”

    沈言心道自己一直未听说此事,若真是有,他也要替章越摆平此事。交引所如今太需要章越的眼光与见识来领导了。

    章越道:“我并未听得什么消息。”

    其实章越办交引所的第一日就在准备自己离开交引所,如何继续运作之事。

    章越道:“我听得一人若是得志之前,要经得住两关,第一关是谣言,有人会在背后中伤你,第二关边是污水,有人会构陷你莫须有之事。古往今来莫不过如此。”

    “这交引所也是如此,之前不显山不露水,赚了多少你知我知,但如今一股已值得近一百贯,咱们交引所一共是多少股,一共十三万股,那便是一千三百万贯,朝廷一年四分之一之所入!这么多的钱谁能不眼红?”

    “这时一定有人打他的主意,这个是谁我如今不知道,但一定会有!就似一块黄金掉在地上,总有人按捺不住会过来捡的。”

    众人听了脸色都很沉重。

    蔡京则感慨这就是未雨绸缪,料事于前,自己又从学士身上学得一手。

    章越道:“其中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我从三司盐铁案的任上调走,换一个人过来主事,最后将朝廷的真金白银侵吞渔利,中饱私囊!”

    “故而我今日是告诉你们需早有这个准备!”

四百三十九章 为何为官?

    这时交引监堂前飘起了飞雪,时近腊八节,正是天寒地冻,蔡京吩咐人多添了几个炭盆。

    章越看了一眼众人的表情。

    众人当面都没什么表态,听说目前没有人打交引监的主意暂没太在意。

    章越看众人意识不够,也知自己看法确实超前了。过去企业经营就有等歪风邪气,就是故意不把他经营好了。

    为什么?就是怕经营好了,遭人惦记,将你明升暗降地调走,然后上面派个人下来栽桃子或派人来镀个金,故而弄个不死不活在那拖着,私下里大捞好处,下面不明就里的员工只知骂领导煞笔。

    这也是章越为何要搞董事会,混合经营的原因。

    下面蔡京向章越禀告交引所一年之经营。

    蔡京言,已有两家质库行向交引所请求金银和盐钞以为借贷之用。

    其中一位吕员外,在汴京上下大大有名,章越也听过此人,此人说自己生平四等愿望,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事物,四愿夜梦鬼交。。

    其他三愿也罢,第四愿堪称经典,连逛窑子的钱都省了。

    这吕员外平日里就是跳蚤背上抽筋,黑豆皮上刮漆的主,而他经营又是‘停榻解质’这等日进斗金之业。

    还有一家则是湖商,这湖不是湖广, 而是太湖。这是大宋富庶之地,商人也是牛叉。

    湖商除了经营质库还有书肆, 质库向上京侯选, 改任, 赴任官员放贷,此称之为京债。章得象知玉山县时, 就曾携八百贯京债赴任,玉山县几位豪僧慷慨解囊为他还贷解了燃眉之急。章得象还写诗感谢。

    至于书肆章越读书时见识过,除了帮士子办读书应考之事, 也向士子们放贷。

    如今湖商和张员外都找上了交引所。

    张员外以月息六厘(年息七点二)之利,向交引所借二十万贯之数的金银盐钞。至于湖商则以差不多的月息,向交引所借钱三十万贯。

    二者都以京中的田产宅院作抵。

    这两家当然不是作善事,白给交引所送钱来了。他们从交引所借得巨款后, 再将这笔巨款注入自家的质库,书肆里,以更高的利息再贷出去。

    质库书肆也不是最后放贷之处,质库书肆下还有牙人专门将钱贷给士民,层层抽取利息。

    蔡京听了这个办法不错。

    因为官府公然放贷民间这可是朝廷大忌, 所以交引监不可能自己出面,而是这笔钱交给民间质库将钱贷出去,如此可省却麻烦, 每月还能得息。

    此举就似央行爸爸定一个利率,将钱借给地方银行,地方银行再以更高利息借贷出去,最后再以当初的利率将钱还给央行爸爸就行。

    央行爸爸省却面向民间借贷的环节。

    蔡京觉得这买卖可以作,同时对于交引所还有一个好处。

    因为交引所异地兑换盐钞, 是要一千钱收取五十钱手续费。

    只要交引所能将贷款放出去,就可以以免去手续费的优惠鼓励商人多将金银存放在交引所。甚至以后改进业务环节,节约了成本, 还能给与在交引所长期(如三年期, 五年期)存放金银的商人以一定的利息。

    章越看着蔡京振振有词地说着, 却露出惋惜之色。

    蔡京不正确么?

    蔡京不精明么?

    但正确,精明的蔡京可用么?

    历史上北宋盐钞一年所入不过两百多万贯, 蔡京改革盐法, 除了解盐, 还将淮盐浙盐一并纳入盐钞范畴, 宋朝因盐钞岁入达两千多贯, 收入整整翻了十倍。

    宋徽宗见蔡京将盐钞换成钱成柜成柜地搬入朝廷,得意地对左右道:“此太师送朕添支也。”

    宋人评价蔡京改革钞法,说朝廷赏赐,只用盐钞,不用金银,虽累巨万,皆不费力。

    这句看似称赞蔡京,下一句又道一句,然有朝为富商,暮为乞丐者矣!

    蔡京善于理财又如何?北宋亡了。

    章越想到这里,突然出语道:“诸位,以为办此交引监,所为是何事?”

    沈言,沈陈,蔡京不由一愣。

    为降京师盐价?

    为保住盐钞?

    为盐钞之流通?

    蔡京在心底想了几个答案,但都觉得对又不对,以章越之言语,不会因此一问。

    沈言沉着问道:“敢问学士,所为可是国库收入之事?”

    章越不置可否。

    章越披着氅衣起身走到檐前,堂外已是满天飞雪,他将双手放进炭盆烤火,待火稍稍烤暖手后道:“当初我曾与王介甫曾言,天下之钱分为三等,一等劳作而得,二等利润,三等则为地租!”

    “你们说我交引所赚得什么钱?”

    蔡京道:“地租!”

    章越道:“不错,是地租之钱!地租之钱是钱生之钱,吾称之为资本!”

    “敢问诸位是劳作得钱容易?还是资本得钱容易?”

    “一名宋朝禁军年俸是五十贯,五百贯的息钱算一成一年也是五十贯,那禁军的人命是不是值得五百贯?”

    说到这里,章越想到了那日在交引所前苦苦哀求的老人,以及从汴桥上跳水而死的人,还有至今昏迷于榻上的刘佐。

    覆掌磋了磋的手,章越目光扫过蔡京数人言道:“诸位不要忘了,这交引所是朝廷的。”

    利用金融手段敛财实在太容易了,一旦人尝上这个滋味,便永远戒不掉。正如人年纪轻轻不事生产,而想通过炒股,甚至赌博来发财,就算赚到了钱,人也迟早废掉。

    唯有生产力才是社会富裕的根本!

    蔡京,沈言,沈陈虽是一时人杰,但缺的还是眼光与格局。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资本之逐利,使人迷醉于资本的增值,而使服务于人之资本,变为服务资本的人。

    那么交引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者我章越到底办这交引所是为了什么?

    章越想到李鸿章一句话。

    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既称地上神仙。

    为官到底为什么?

    为钱?吃娘子软饭足矣。

    为至宰执?自己状头,敕头双元,又有定策之功,只要不站错队,按步叙迁,再不济熬三十年资历也能上去。

    那么自己为官求得是什么?

    章越目光投向堂前池塘,但见雪花片片没入池中,化解得毫无踪迹。

    除了为钱为权,更高一层便是施展抱负,让一己的理想命运与国家民族休戚相关。

    国家因我之努力而振兴,民族因我之奋斗而崛起!

    说得起来口气似有些大,就似投石填海般渺茫。

    可精卫填海本是华夏民族之精神,古往今来一代代圣贤不也是如此为之,终有沧海桑田一日。

    既然如此就朝这个方向试一试,也不知成与不成。

    想到这里章越从堂前拾起一块石子掷入池中。

    一声水响!

四百四十章 小别胜新婚

    见过蔡襄,再去交引所后,章越方返回家中。

    汉唐时便有过腊日的习惯,而到了宋朝相传腊八乃释祖得道之日,汴京寺庙遍施七宝五味粥给信众,故而与唐时的腊日不同,宋时的腊八更似于佛家之节日。

    不过腊八粥的习俗倒真起源自寺庙的布施。

    除了佛家外,汴京城内的善人们也会自家用米豆枣粟杂煮,以施舍路边的穷人。

    这也算是我宋的慈善事业。

    章越骑马在汴京街头,不少乞儿看他衣着光鲜都争上捧着碗讨一碗腊八粥喝,给了几人后,其他的乞儿也闻讯而来,争相讨要。

    唐九要打发走,但章越却让唐九与傔从们将身上的钱财都拿出,全部撒了接济他们。

    回到家中,章越让唐九与傔从明日去自己那取钱。

    而自己走回了西院寻十七娘。

    章越先问询了陈妈妈,陈妈妈见章越惊喜地道:“是老爷回来了,夫人在暖阁呢。。”

    章越闻言走向自己的屋子,西院正屋当初建时屋顶架得甚高,所以冬日便很冷。故而他与十七娘婚后又在正屋旁建个小暖阁。

    十七娘手脚寒,冬日里的时候甚是惧冷,故而每到了用炭取暖的时候,便早早地搬入暖阁里歇息。章越知道十七娘如今有孕,但每日还要去东院给章实于氏请安,每日昏定晨省将原先孝敬公婆的礼数都用在章实与于氏身上。

    当初于氏还担心官宦人家来的女子,会仗势欺人, 轻慢兄嫂,但如今得了十七娘这般知书达理, 逢人便说她的好。

    府上杨氏与章惇之妻张氏也时常来走动。十七娘也是依着礼数招待他们。

    到了正屋前, 两名相熟的女使正要见礼, 章越笑着示意二人不必多礼,径直到了暖阁门前。

    却听到十七娘熟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如今不必往日, 府里添的人多了,原先官人身边傔从不过两人,如今升了官添为四人, 还有。我如今有了身子,需从外再雇十来个人来。”

    “添了人,一大家子的丁口,进进出出, 里里外外,切不可有什么闪失。你去雇了人来,要是家世清白的, 他们什么来历经过,各个需问个明白写城文书。问完一遍再问一遍,对对文书上有什么不合之处。多问几次,有前言不和后语的自会露出马脚,这样的人便不要用。”

    “还要那等夸夸其谈,能言善道的也切记不能要, 官宦人家最怕有下人管不住嘴, 将府里的事传出去。要治事需以用人为先,你们去张牙子那先看看好好挑得人后领到这来, 我再看一遍。”

    ……

    听到这里章越已是推开了门, 但听暖阁里正升着两个炭盆,几名女使立在一旁,而十七娘捧着肚子正在说话。

    她们见了章越回来立即行礼然后告退, 并带上了门。

    数月不见, 章越自是思念上前道:“娘子……”

    章越正要握住自家娘子的手好好说些别来之情, 却见她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仿佛这一别去生出了许多隔阂来。

    章越一看十七娘这神情心道坏了, 自己哪得罪了自家这娘子。

    章越想了一圈,也没觉得自己哪里作得不对啊。

    十七娘道:“你离家数月, 家中的账册你也当看看, 府里柴米油盐的开支也当清楚清楚。”

    说完十七娘起身去捧账册,章越哪敢让大着肚子的十七娘捧重物,连忙道:“娘子我来。”

    十七娘横了章越一眼,任着他捧着帐本。

    章越还在努力地想着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女人都不自己说,反而要让我们猜?这是什么驭夫之道?

    十七娘对章越道:“府中的管事女使要添至三十人……”

    这么多?

    章越可从没想过要用三十人服侍自己一家的饮食起居。

    “其中一半的人要服侍东院,侄儿如今读书还需另添一个磨墨写字的书童服侍,另一半人服侍西院,以往都是我管账的,但如今是没这精神了,还要添一个管账的的先生。”

    “我算了下家中下人仅吃一项一月需三十贯,还有月钱要近五十贯,过了年我打算将几个精明干练的管事女使提至一等,每人三贯一个月,算上去以后差不多每月要支六十贯,还有我们两家人的吃穿用度,不算人情往来,每月最少需支两百贯!”

    章越心道,这么多钱,自己的官俸哪里够,而且他还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主,全凭着娘子拿钱补贴了。难怪低级京官各个都是哭穷,俸禄是不低,但官员要有官员的体面,要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哪个不举债过日子。

    难怪如名相李沆,王旦,章得象等等,年轻为官时都曾四处借钱过日子。

    章越道:“一切听娘子吩咐便是。”

    十七娘又道:“前几日嫂子与我道,你那交引监似办得红红火火,故而想给哥哥也在交引所里讨份差事。”

    章越想到这些年吴安诗,欧阳发都有安排差事给章实办。章实曾管过事,收过帐,或抵当质物干得都不长久。

    章越心想与其如此,倒不如安排至自己交引所来,反正聚贤不避亲,也是我宋的光荣传统,这完全不是问题,不用担心在官场上被人诟病。

    何况自己如今也要兄长帮手。

    章越听了道:“这好办,我安排便是。”

    十七娘道:“那好,我这边去回了她。”

    眼见十七娘要起身,章越连忙拉住道:“娘子传个话,何必亲自走一趟?派个人去便是。”

    “这样的事,还是我亲自说好了。”十七娘冷冷清清地言道。

    章越忙道:“娘子,娘子,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便是,切莫动气,你如今可是要再三保重……”

    十七娘一听露出气苦之色来,看着章越眼一下子便是红了。

    章越忙道:“娘子你这是何故啊?”

    十七娘侧过脸去轻轻地道了句:“没事!”

    女人说没事就是有事!

    章越道:“娘子!”

    半响十七娘方道:“你也知得我需保重?那你自己可有保重,好个临潭书绝壁!好个章三郎射虎!在那时你只顾着自己逞能,可有想过我们母子么?”

    说到这里,十七娘甩脱章越的手背过身。

    章越暗道,原来这事……那个长舌头的把这事说给自家娘子听的?

    章越知自家娘子平素不与自己吵架生气,可一旦发了脾气那事变大了,如今她还怀着自己崽呢,千万不可让她动气了。

    章越不知道该如何哄,此刻……此刻……当如何化解呢?

    看来只有使用家传之绝学——老树缠根!

    章越搂住十七娘,然后立即无比态度诚恳地道了句:“娘子,我知错了!”

    十七娘本欲挣脱,却见章越道歉心肠一软,眼泪也是止不住的滑落道了句:“官人,不必如此,我方才也有不是。我只盼着你能多惦记着我与我肚里的孩儿,莫要轻率……我虽望你封侯拜相,但求你平平安安陪着我们母子。这些日子想到你临壁搏虎,便是后怕……”

    章越见十七娘气消了,连连道:“娘子放心,我下次一定不会再如此轻率了。我会找好时机……哈,娘子开个玩笑!勿怪,勿怪!”

    “你啊!都为官这么久,还这般不稳重。”十七娘伸指点了点章越的肩头,这一刻破涕为笑,雨过天晴。

    见哄得十七娘消气,章越大喜道:“在外是官,在家只是夫君与父亲。”

    小别胜新婚,自成婚后,二人还是第一次分别这么久,重逢后经方才小吵小闹后,感情自更是亲密。

    见十七娘气消了,夫妻二人携手坐在榻上款款细语,说些别来之事。章越看着十七娘的肚子,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为人父了,心底充满了喜悦。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听得外头道:“章大老爷,郭大郎君来了!”

    章越知是兄长和郭林到了。

    十七娘对章越道:“你自去说话,不必顾我。”

    章越点点头道:“我稍后再来陪娘子。”

    章越走到正屋见了章实与郭林。

    章越见了郭林便问他在吏部守选得如何了?

    郭林笑道:“虽说吏部还未除授,但司马学士已是告诉我,准备举我为国子监直讲!”

    章越闻言大喜,国子监直讲,负责以经术教授学生。

    一般朝廷都是选拔经学造诣深厚,品德极高的官员出任。出任国子监直讲可以获得很好的名声,同时很受人尊敬,但缺点就是清贫,收入十分微薄。

    不过在章越看来这却适合郭林。

    官场上有他是是非非,到黑为白的一套,相反在国子监这样学风浓厚的地方,郭林却可以凭他的学识和人品赢得尊敬。

    最重要是郭林在国子监,二人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自己真要感激司马光一番。

    章越笑道:“那要先贺师兄日后桃李满天下了。”

    郭林笑了笑道:“也好,司马学士与我说事功不如树人,济而成立之,是为终身之计。我想过了若能多栽培几个好的学生,日后在朝堂上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章越闻言心底很是感动,师兄永远都是这般,凡事都是先想到自己。

四百四十一章 折辱夏使

    治平元年。

    新的年号,预示着新的开始。

    所谓新君新气象,众官员也盼望朝廷能够有一个新面貌,故而这日众官员抖擞精神,入朝拜见天子和太后。

    似章越这般非朝官的京官,这是平素不多可以出入宫掖的机会。

    自卸了先帝的经筵官后,章越已是很少踏足宫里了,不过他却乐意如此,至少在交引监一亩三分地那自己乐得清闲。

    章越远远向着宫廷拜贺之后,就该干嘛干嘛,吃席才是最紧要的事。

    对于这一天,章越可是盼望许久呢。

    章越看了宴图正要寻自己座次,却见自己不是去宴殿,而是去接待西夏使节的重元阁不由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章越当即寻了安排席次的祠部官员询问,方才知道原来是中书安排自己作为文学名臣陪宴西夏使。

    章越听了这才恍然,同时腹诽祠部办事也太不靠谱了,居然不事先知会自己。

    来至重元阁却见已是开宴了,章越知自己迟到了,也就从侧旁入内,拣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自己与西夏使没什么好聊的,说话吃酒岂非耽误了吃席的心情。

    章越坐下之后,但见宴上坐在主位的押伴是几名鸿胪寺与礼部主客司的官员,至于一名穿着头戴金冠,身穿绯色窄袍之人自是西夏使。

    押伴使不断向西夏使劝酒劝菜,却见西夏使却停著不理,双手环胸坐在那。

    章越向一旁官员问道:“这是何意?”

    对方是从环庆路陪西夏使一路进京的押伴,故而不认识章越,他与章越道:“西夏使这厮嫌供给饭食微薄,不愿下筷。”

    章越看了对方面前的食案,山珍海味皆有,足足十几道菜,摆了满满一桌, 这还不满意?

    章越道:“莫不是故意寻衅的吧?”

    这名官员气道:“当然,西贼实虚伪狡诈至极, 自先帝病逝后, 去年其主李谅祚一面派使悼唁, 另一面却入侵秦凤、泾原二路,抄我熟户, 扰我边塞弓手,杀掠人畜以万计!”

    “今春又派人来为国主请时服,求岁赐。我等陕西官员无不愤慨, 但即便这般,朝廷还要我们处处对西人事之以礼,以免开衅于夏人,你说气不气人。”

    章越听了也是气炸。

    简直丧权辱国。

    人家昨天扇了你两个耳光,踹了你肋骨断了两根, 今天跟没事人一般来你家坐客, 又吃又拿的。你好酒好肉招待着, 人家还嫌你的饭菜太劣。

    这到底是有多贱啊!

    但见上首西夏使道:“去岁我来贺新君登基, 为何不许殿见, 只许门见?”

    上首的主押伴陪笑道:“故制夏使见于皇仪门外,朝辞诣垂拱殿, 这都有规矩的。”

    西夏使大声道:“那么辽使为何可以殿见?我大白高国之使却不可?”

    押伴继续陪笑道:“辽国是我兄弟之国, 夏国乃我臣属, 位是不同, 礼自也是不同。”

    西夏使闻言冷笑一声。

    章越知事实不是这样,当初辽国使用来见时, 韩琦等商议也只是到德清门便是。

    但辽使耶律谷坚持要见,宋朝答复你国书送就好,辽使仍是不肯,说你不让我见皇帝我就不给你国书。

    宋朝那边说, 你们辽国皇帝挂的时候,我们派人吊唁的人到了柳河而还,连辽京的城门你们都不让见,如今你却坚持要见我们皇帝是什么意思?

    最后说了一番, 辽使骂骂咧咧地奉上国书, 但天子还是担心辽国问责,最后亲自见了辽使一面。

    最后为了遮掩丢掉的面子, 然后官员们编说,但辽使见宋朝皇帝居然比自家皇帝年纪大,十分懊恼地对左右说,这回又要以兄长事宋了。

    之后为了平衡西夏使节,天子也见了西夏使一面,不过是在门外见的。

    辽使满意而去,但西夏使却不满意,还落了个芥蒂,认为你们宋朝人看不起咱们夏人。

    这时候押伴见西夏使不语,以为又用言语的智慧艺术再次‘战胜’了对方,于是立即吩咐御厨再上几道菜来。

    御厨亲自捧菜上前道;“这是新炙烤好的羊肉,还请夏使享用!”

    这是主厨上菜啊!

    押伴自己夹了一块送入口中笑道:“入口即化,真是恰到好处,夏使还请享用!”

    西夏使双手抱胸看着炙羊肉言道:“你们宋人的羊,怎比得上我们大白高国的羊!”

    说完西夏使终于动手夹了羊肉入口,咀嚼了几下道:“不知诸位知我夏主否?”

    “吾主生未周龄,突遭大故,但亲揽大政之后,却坐收兵权。契凡之强吾事之,侦讹庞之叛则诛之,遵大汉礼仪以更蕃俗,英明神武十倍于你们宋主。”

    身为押伴的宋朝官员,怒道:“夏使莫要欺人太甚,引得吾主震怒,率兵百万,逐尔等入贺兰山巢穴!”

    夏使哈哈大笑道:“尔朝有无百万大军尚且不知,但吾主十万铁骑旦夕便可踏破长……”

    此人话音未落,却见当面被人泼了一盏酒水!

    夏使惊怒,抬头看来人却是一名年轻的宋朝官员:“你是何人……”

    话音未落,却见又是一盏酒水泼至脸上。

    夏使惊怒道:“吾十万铁骑……”

    对面年轻的官员又是一盏酒水泼来,对方闪身避开。

    这时殿内的宋朝官员暗暗叫苦,坏了坏了,担心什么来什么,这不是要出事了吗?

    但见对面年轻的宋朝官员看着对方道:“尔夏人来便来,战便战!不用整日将十万铁骑挂在口边!”

    这名夏使道:“是尔使先言提百万大军,平我大白国的。”

    对方道:“是尔先出言不逊辱及吾主,故而引伴有此对,此错在使人你,而非在我引伴!”

    夏使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冷笑道:“好好,我这便将你的话禀给吾主?你既如此狂妄,可敢留下姓名?”

    对方道:“你又姓甚名谁?”

    夏使气笑道:“吾乃教练使吴宗!”

    对方冷笑道:“真是个汉人,亏你还以汉姓行事,却不知祖宗是谁,名字有个宗字却是背宗忘祖!”

    “与你说话实是浪费我之口舌,不过你既问了,告诉夏主,今日辱你使节之人,乃浦城章越是也!”

    夏使吴宗闻言脸色一白,他自是听过章越的名字,甚至西夏国主李谅祚也听过。

    李谅祚仰慕汉人文化,平素最是熟读欧阳修,章越等人的文章,不料他竟在此见面。

四百四十二章 风波

    夏使吴宗知是章越拱手道:“原来是状元公失敬失敬。吾在西夏久仰大名!”

    殿内伴使,客省吏人皆是知章越,心底都在怕坏了差事。

    章越抱拳道:“好说,好说,贵使远来,我们当以礼待之,但贵使辱及陛下,那么则当以不礼待之!”

    吴宗上下打量章越道:“状元公,夏与宋两国之欢犹如鱼水,汝且不可以年少好名而坏国事啊!”

    国事二字吴宗加重了口气。

    章越道:“然也,宋与夏乃鱼水,不过宋乃水也,夏乃鱼也。水可以无鱼,鱼却不可无水。你们西夏民众,皆仰仗我大宋之榷场供给生计,鱼水之事易见也。”

    吴宗闻言重重哼了一声,拱手道:“状元公词锋犀利,小使自愧不如,不再自取其辱,只是试看大宋的兵马是否与状元公的文章一般了得了。”

    说完吴宗不再言语,拂袖而退。

    吴宗走后,引伴使,押伴使都是大为慌张,一并向章越言道:“坏了,坏了,夏使震怒,必然怪罪于我等。一旦夏主兴兵问罪, 我等难辞其咎啊!”

    方才与章越说话的押伴使道:“状元公你身份尊贵,出了这事大不了被罚几斤铜罢了, 但是我等却要吃处分的。。”

    章越安抚道:“你们不要担心, 我会应对此事。”

    听章越这么说, 其余人都是不信,只苦要遭朝廷处罚。

    而章越却是心道, 我正愁着西夏人不进犯呢!

    正旦之日,天子太后设夜宴于天清楼,宴请侍制以上的官员。

    这是天子病愈之后第一次宴聚, 在面上看来天子与太后十分和睦。

    天子制御诗之后,传示众大臣们,韩琦等与众大臣们皆争相和之。其间御诗有徘徊二字,大臣们皆以此为韵和之。

    和诗之时, 自是教坊司的伶人上台表演。

    几名伶人演房客寻觅租赁之屋,他们至宅第处在,扮作牙人的伶人问道:“为何不入。”

    几名房客皆摇头道:“徘徊也。”

    意为房屋太过曲折,进去怕迷路。

    房客又至后堂,牙人问道:“为何又不入?”

    几名房客又摇头道:“亦徘徊也!”

    意思后堂也曲折太多。

    听到这里韩琦与几名大臣脸上已有了笑意。

    最后房牙问道:“是否欲租?”

    一名房客道:“可则可矣,但未免徘徊太多。”

    说完天子, 太后等众大臣们既畅笑,原来伶人拐弯抹角地讽刺,众大臣们和诗时‘徘徊’太多,句句都用徘徊押韵。

    眼见伶人嘲讽, 刚才以‘徘徊’和诗的韩琦不以为忤,其余大臣们也将其视作乐事,台下笑声阵起道是为伶人们的机智喝起彩来。

    韩琦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这一副君臣同乐的太平光景,正是他为相后一直尽力的。

    台上正在排戏时,突一名官员来至韩琦身旁耳语说了几句话。台下官员们不由侧目,猜想发生了什么事。

    韩琦闻言后点了点头, 示意对方退下, 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戏。

    众官员们见韩琦自若地坐下台上看戏, 也就不以为意了。

    过了一会后, 韩琦方才起身挪了数步至太后与天子的面前奏道:“启禀太后,陛下, 方才重元阁来禀,引伴使与西夏使起了争执。”

    天子露出关切之色, 不过没有说话。

    太后看了一眼坐在看台西侧的富弼, 不过却向韩琦问道:“韩相公怎么看?”

    韩琦道:“接待的引伴使高宜,押伴使张觐,陪宴使章越皆是稳重可靠,识得大体之辈,不会轻易挑起冲突。此事怕是曲在夏人。”

    “不过夏人远来贺天子正旦,又值佳节之时,若无碍国体,老臣以为还是当安慰远客才是。”

    曹太后微微笑道:“原来章三郎是陪宴使……”

    “昭文相公,此事就交你处分吧!”

    韩琦重新回到座位与一旁参政赵概商议。

    赵概道:“前岁之时夏国国主改西寿监军司为保泰军,石州监军司为静塞军,韦州监军司为祥佑军,左厢监军司为神勇军,并在灵州西平府设翔庆军。此数监军司对接的是本朝边境。”

    “其国主谅祚举措,多不寻旧规,又从去岁起西夏屡屡犯边,我看夏使如此是试探本朝虚实之意。”

    韩琦点头道:“仆亦如此主张,需多加慎重。此事就不与西府商议了。”

    赵概不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在另一侧看戏的富弼。

    赵概道:“相公,我看事闹这般大,会不会是章学士挑衅此事。”

    韩琦道:“**不离十!此子就好生事!”

    次日。

    章越得知西夏使节十分愤慨,当夜在马厩住了一晚上,次日便要返回西夏。

    司门郎中李定等官员得知此事上奏朝廷,言西夏使节觉得宋人招待不周,不称朝廷来远之意。李定请下令处罚当日陪宴的章越与接伴使,押伴使以及当日的御厨,客省吏人,唯独提及章越一字。

    为了安抚西夏使节,李定提议说是要‘当用一百万兵,逐入贺兰巢穴’的接伴使被降官一等,押伴使则延磨堪一年。

    以此给西夏使交代。

    至于官员们早知此事经过,无不愤慨,夏使侮辱天子之事,中书却半字不提。反而令维护大宋颜面的等人吃了处罚。

    不少官员都是抱不平。

    章越觉得尽管自己没遭处罚,但绝不能坐视此事,直接往政事堂要讨个说法!

    章越至政事堂求见韩琦。

    等候数人后,方才排见。

    章越至堂上后向韩琦下拜,宰相礼绝百僚,官员向他行拜礼时,宰相平立,最多虚垂双手作个样子。

    不过富弼为宰相时,改了这一套,无论是大小官员来见都是平礼相待。

    富弼都如此,韩琦,曾公亮也不敢如此托大,如今韩琦当了宰相见章越对他行拜礼,也是对等回以一拜。

    二人入坐后,韩琦道:“章贤良至此,有何见教?”

    章越因贤良方正科授予高第,故而有人称他状元,也有人称为贤良。韩琦称章贤良,也是委婉提醒,当初荐你去贤良方正可是多亏了老夫。

    章越道:“相公在上,下官至此关于西夏使之事禀告。”

    韩琦道:“那你不该来问我,但凡事政令,问集贤(曾公亮)便是。”

    说完一旁吏人即道:“相公尊重!”

    这句话一出便是送客的意思,章越正色道:“昭文相公,此事非你不可!”

    韩琦料到章越找他何事,本欲推脱,但见章越如此耿直,微微不悦于是道:“说吧!”

四百四十三章 霸道

    身在左厅的欧阳修见章越如此不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之前重元阁之事,夏使挑衅在先是不假,但夏国使者如此狂妄,也是早已有之。

    西夏这几年确实是崛起了。

    辱及天子确是不妥,但引伴使提兵百万,扫平贺兰山此话也是不当,章越将酒泼夏使,确已授夏人口实之柄。

    不过司门郎中李定等官员们也是选择性失明,计较的都是其他官员,甚至连厨子与侍者都被处罚了,唯独对章越一字不提。

    大家心底都有计较,似章越这般前途不可限量,日后迟早是要为宰相,大家都默契地不会得罪。

    但别人没找章越麻烦,但章越却主动找上门来了,直入政事堂在韩琦面前,不仅为被处罚的官吏打抱不平,还口口声声说一定要对西夏开战。

    韩琦知道章越来意,他没怪罪章越已是不错了,但章越反而主动找上门与他理论。韩琦不愿争执,将他推给曾公亮,便是一等委婉回绝了,却没想到章越一点眼色都没有,非要拉着韩琦讨个说法。

    欧阳修摇头,太没眼色了,不过这般直率,倒似极了范仲淹, 韩琦当年,相反这会令章越赢得士林公论。。

    韩琦坐在靠椅上, 听着章越大声陈词。

    昨夜重元阁的是非曲直, 他早已是明了, 即便章越不说,他也知道曲在西夏使, 有意挑衅在先。

    韩琦了解西夏。毕竟他在西夏人中可是有着‘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之称的奇男子。他与西夏人打过不少交道。不过正是他主持下宋军一败再败,才有了后来的庆历新政。

    如今朝廷状况不许他打。

    要知道去年朝廷还亏空了一千两百多万贯, 朝廷的钱用到哪里去了?开支有八成以上用在军费上。

    不过朝廷花这么多钱养出来的上百万兵马到底能不能打?

    韩琦并非伶人出身,而是熟练政治兵事的老官僚,如今宋军什么情况,他是一清二楚。

    何况宋朝的敌人并非是只有西夏,北面还有契丹, 如今宋朝可谓一身二疾, 若全力其一, 难保另外之敌不会窥视。

    韩琦对章越道:“当初元昊称帝, 西夏使使宋桀骜不驯, 狂妄至极,时有人主张杀之,参政程琳主张古者兵交, 使在其间,宣善遣之,以示大体。参政说后,也有人主张将驿站之墙推了杀之, 程琳也不同意。”

    “最后是仁宗皇帝礼送西使出境, 世人皆赞其德也。”

    西夏原先是定难军, 其独立令当时的宋朝颜面荡然无存。李元昊派使节至汴京宣告,十分无礼傲慢, 当时的仁宗皇帝念在大国体面最后忍了,没有杀来使。

    李元昊称帝后,本来宋军觉得李元昊不由肌肤之疾,不足为惧, 结果三川口一战……

    韩琦便是好水川一战后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 当时他是主战的, 而同时出任副使的范仲淹是主守的。

    韩琦当时与范仲淹言,大凡用兵,当先置胜于度外, 他就是执意要进攻,范仲淹一直反对。最后仁宗对韩琦表示了支持,接下来就有了好水川一战……战后好水川战死士卒的父母拿起故衣纸钱招魂言道,汝等随韩琦而出征,如今汝死而韩琦归,你们的魂魄会认得韩琦么?从他一起返回家中。

    韩琦闻言后不胜悲愤,驻马掩面而泣,之后这一幕无数次在他梦中重演,令他良心愧疚不安,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耻辱。

    面对慷慨陈词,不可对西夏示弱的章越,韩琦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自己……这一刻他仿佛看了泾州时老少齐哭那一幕,他胸口堵塞几乎不能呼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章越身上时。

    章越讲了好一通话,而韩琦突然言道:“章度之……本相……”

    突然韩琦捂住胸口……

    章越突见韩琦脸色苍白至极,连忙道:“相公……”

    韩琦摆了摆手,继续道:“度之,你在三司么,我与你算一笔帐,当初宝元前,陕西岁入钱粮一千九百七十八万,岁出一千五百五十一万,自西夏开边衅以后,岁入三千三百九十万贯出三千三百六十三万贯,你算算这边事一起,要用出多少钱粮?”

    “倘若契丹再趁火打劫,又是如何?”

    宋朝对西夏战事不利,辽国趁火打劫,将岁币从原先三十万增至五十万!

    当时面对辽国勒索敲诈代表宋朝进行谈判的是正是如今枢密使富弼。

    韩琦解释了一番后,看着章越道:“吾为相便是这般,度之你若鄙夷老夫忍让退缩。你自己坐到老夫这位子上教老夫如何处置?老夫退位让贤给你如何?”

    说完韩琦起身离椅,对章越作了个请的手势,一副你来当这宰相的意思。

    章越此刻内心戏是,自己搓着手半推半拒地道一句:“韩相公,这怎么好意思呢?罢了,我为就我为之吧!”

    不过想归想,章越退了一步满脸羞愧地道:“下官不敢!”

    韩琦稍稍露出正色道:“西夏议和后,老夫为执政,时令族叔郇公为宰相,他与旁人道,观我与富公似小儿跳踯戏剧,不可诃止,俟其抵触墙壁,自退耳。我与富公方锐于跳踯时,势难遏也。”

    这话章越当然从旁人口中听过,不过听历事者自己说出来,还颇为不一样。

    章得象与吕夷简走得近,与范仲淹,韩琦,富弼自是不对付。

    韩琦道:“度之这般年纪,日后必有官至宰相之日,到时还望记住老夫这番话。”

    见韩琦对自己以卿相期许,章越也是乘势给对方一个台阶下道:“相公顾虑周全,是下官孟浪了。”

    韩琦点了点头,正要送客,章越趁势道:“不过下官仍以为与西夏一战必须打!此话并非是一时意气。因为此战无论胜负,青盐之利可为我朝所有,且西夏国与我朝榷场通行将使本朝之盐钞。”

    韩琦闻言略一思索明白章越的意思道:“老夫明白了。”

    章越的意思,若胜了,朝廷可以强制西夏与宋朝榷场交易时,全部使用宋朝的盐钞。

    若是败了,那么朝廷也可以顺势答允西夏人让青盐入榷场的请求,只是以宋朝的盐钞进行结算。

    而最终的目的,都是那西夏以及周围生熟番邦作为宋朝盐钞的行钞地,以此稀释盐钞每年通货膨胀的负面影响。

    谁敢不用咱们交引监发售的盐钞进行边境贸易结算及外汇储备,咱们就打谁。

    何为霸道,这就是。

    简而言之,这是一场与西夏人的货币战争。

四百四十四章 投名状

    见章越绕了一圈,居然还是要主张对西夏开衅。

    韩琦道:“西夏在河曲之战先败后胜,国力甚强……”

    章越见韩琦还是顾虑,认为打战是一等消耗。

    没错,在重农经济里,生产力是第一位的,故而厌恶战争以及商业因此封建王朝皆以重农抑商为根本。

    对于与西夏榷场的贸易,士大夫们普遍抱着一种观点,就是赔钱,你们契丹人,西夏人占了我们宋朝的便宜。

    但若是为重商经济,那么则反过来了。

    重商经济,贸易往来通畅是第一位,贸易何尝不是除了战争外的另一等掠夺,若是贸易不通畅,对方国家一旦采用贸易保护的措施,则意味着战争。

    宋朝富,西夏辽国穷,大宋的经济是足以自给自足,国内流通固定,从上到下总认为我与你贸易就是让你占了便宜。

    但其实即便我富你穷,富国也是有办法割尔等穷国的韭菜的。

    货币手段就是富国割穷国韭菜的最好手段。

    你薛向每年滥发盐钞那么多导致的通货膨胀怎么办?割来割去,只是割大宋老百姓的韭菜,所以必须将西夏人民拉进来一起割,日后甚至将辽国拉进来。。

    不过辽国暂时大宋还惹不起。

    西夏辽国进攻宋朝,就是为了抢掠,宋朝只是被动防守。

    故而每次宋夏战争,无论是输是赢,宋朝干得都是赔本买卖。

    历史上司马光等大臣在元佑朝时,将神宗朝时将士百战流血牺牲打下的土地,白送给西夏,就是这个逻辑。

    对西夏的进攻有本钱时还能干一干,现在没了本钱,这赔本买卖进行不下去了。

    司马光废除了王安石变法, 朝廷失去了财源,故而要收回防线。

    在章越看来这怎么行?

    所以必须反向收割!让战争为大宋带来利益。

    章越道:“昭文相公, 孟子曾云‘春秋无义战’, 其实在我看孟子虽贤, 但不明白何为战争。”

    韩琦一哂,章越这话口气太大, 不过下一句令韩琦立即改观。

    但见章越言道:“在我看来战争即是政治之延续,政治又即是商业之延续!”

    “战争即是政治之延续,政治即是商业之延续!”韩琦反复地念叨着这两句话。

    这两句话可谓是破开千古之迷雾。

    一句点中了其中的要害。

    这是要读了多少书, 看透了多少世情,有何等为政之阅历方才能道出这般‘一针见血’的话来。

    儒家主张‘师出有名’,事事必寻义之所在,方才进兵。若是真是义之所在,那么不义之战而胜者又如何解释。

    战争从来不是为了义字, 而是为了政治。

    章越一句话直指人心。

    韩琦突然看向章越, 从章越之前在政事堂上提出‘轻重, 流转, 兑价’之时起, 他便发觉自己一点也看不透这个年轻人。

    如今又是一句“战争即是政治之延续,政治即是商业之延续!”韩琦此刻也生出与王安石一般的感觉,那就是此子背后有一重浓浓的迷雾, 在迷雾之后还影影绰绰站在一位难以仰望的高人!

    章越道:“昭文相公,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也别想通过谈判得到!本朝欲和平,但不打战能和平么?一味求和, 反不得和。”

    韩琦认真审视起章越之建议, 问道:“度之, 可有全盘之方案?”

    章越自信地道:“有,此事我出使陕西时, 曾与薛漕使熟议……”

    韩琦闻言变色道:“好啊,因此汝在重元阁挑衅西夏使否?”

    章越闻言立即矢口否认,否则不是将屎盆子往自己头顶上扣:“绝无此事……其实西夏早有犯我之心,无论重元阁之事如何, 今年西夏人必然入寇, 若非一场大战, 无以阻西夏人之野心。”

    韩琦记得之前陕西运使薛向曾向他奏过,西夏新主登基,

    韩琦熟视章越, 忽抚须缓缓道:“若真灭了西夏人之气焰,倒也使得。”

    ……

    政事堂外坐了不少与韩琦奏事的官员,其中不乏监司的高官,但他们无一不被排在外头等候。

    政事堂属吏们来来去去就是一句‘相公正商谈要事’。

    曾公亮这几日身子不适,这天到午后方才至政事堂,他在堂前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至于分在左厅欧阳修,右厅赵概,此刻也是出来想看。

    曾公亮朝二人询道:“怎么了?”

    欧阳修朝内一指道:“堂老,你看谈了快一个时辰了。”

    曾公亮愕然。

    “何人在与昭文商谈?”

    赵概看向欧阳修,欧阳修一脸与有荣焉地道:“管勾交引监的章度之。”

    曾公亮露出恍然之色,这时但见章越已是步出了政事堂。

    韩琦则出堂相送……甚至一直送到了台阶下……

    曾公亮,赵概都是吃了一惊,这一幕出现在富弼身上一点也不奇怪,因每个官员找他议事后,他便都是如此,哪怕对方的官位再低微,他也是这般。

    不过韩琦虽也是礼人,但却没有富弼如此,可如今竟将章越送出政事堂,还是降阶相送……

    话说章越不是一盏酒泼在了西夏使者的脸上么……韩琦没找他麻烦已是不错了。

    此刻韩琦对章越道:“是了度之,老夫出钱资家乡一座塔寺重修,你的文章与书法都是当世无双,是否有暇给老夫写一篇塔记。”

    章越一愣。

    想到了滕宗谅请范仲淹给他写岳阳楼记。

    韩琦请欧阳修,蔡襄给他写昼锦堂记。

    请人代笔,说明二人关系极好,就好比你求谁谁的一副字来挂在家中,就如同护身符一般。

    故而章越中状元后不轻易给人写字,撰写碑文就是如此,尽管汴京官员为请他写一副字开出的价值,虽达不到一字千金的地步,但一字十金还是仿佛的。

    韩琦请章越给自己写塔记,令章越想到,滕子京被贬时,范仲淹宁愿自己辞官也要为滕子京辩护。

    除了欧阳修,蔡襄如今一个是参政,一个三司使都是韩琦左膀右臂。

    那么韩琦请自己写塔记用意即不言而喻了,章越思来想去哪怕以后濮议被牵连,如今也不得不献上这投名状!

    “此乃下官之荣幸。”

    章越走到堂门前向韩琦长长一揖,然后大步离去。

    章越走后,曾公亮,欧阳修,赵概皆是至韩琦面前询问。

    韩琦没有对章越有任何评价,而是道:“西夏使节之事,我等当重新议一议了。”

    章越到了宫门处,却见之前在重元阁的引伴使,押伴使以及几名吏员都是一脸忐忑地候立在此,章越笑了笑道:“我已在韩相公面前将此事一力担之,你们不必担心,到时候若有处分我一人担之。”

    众人闻言都是大喜齐声言道:“多谢状元公了!”

四百四十五章 安国寺塔记

    在前朝章献太后主政时,内侍罗崇勋请翰林学士蔡齐写一篇《修景德寺》。

    因为蔡齐‘擅为记’,也就是说擅长写这般文章,故而很多人都请他来写。

    罗崇勋对蔡齐道:“善为记,当得参知政事。”

    意思就是你好好写,写好了,章献太后会让你当参知政事的。但蔡齐就是不答应。之后罗崇勋屡劝,蔡齐就是不写。最后蔡齐被免了翰林官,贬出京师,最后出知密州。

    故而说写与不写,就是这个意思。

    韩琦看准章越的意图,便趁势抛出了这个主张。

    韩琦要让章越写的是黄州安国寺塔记。。

    原先是天圣年间,韩琦之兄韩琚任黄州知州,韩琚便安排韩琦去当地的护国寺读书。

    野史记载当时有不少传闻,比如韩琦夜中在寺中读书时,有两位美貌女子来撩拨,韩琦却手不释卷,丝毫不受影响。两名女子最后对韩琦说,她们是楚国灵,曾随屈原投江,如今已是成仙,听说你是处变不惊,坐怀不乱的君子,所以来试一试。

    今日一见,果真不虚,你韩琦他日可为社稷之栋梁。

    后来韩琦中了进士,对他这处年少读书之地,自是留下难忘的记忆。

    到了去年,当今天子为了感激韩琦扶他上位的功劳,便将黄州护国寺改名为安国寺,并从国库拨款以韩琦的名义在寺中立一佛塔,这对于韩琦而言,那是何等的荣耀。

    如今佛塔马上落成,韩琦就找了章越撰文, 记录这样的盛典。

    当初韩琦的昼锦堂记是请天下文章第一的欧阳修,以及天下书法第一的蔡襄写的。

    而章越论文章上的名气不如欧阳修, 论书法上名气也不如蔡襄, 但是章越文章的名气比蔡襄高, 书法的名气比欧阳修高啊!

    章越虽然是以策论见长,但读书时写之前那篇《再辞三传出身疏》, 也是散文之形式,写得令人感人至深。

    虽是贫寒出身,艰难读书, 但那等蓬勃向上的求学求知之气,令多少有共同经历的读书人看得不潸然泪下的。

    其文笔更是以‘雍容浑穆’见长,文章的最末笔锋一转写至赞扬朝廷设立太学让章越这些贫寒出身的读书人可以有处地方时,更是令仁宗皇帝拍案赞叹。

    仁宗皇帝去世, 有宫人传出他的言语。听说仁宗皇帝看完章越此疏后,泪盈于睫对左右言道:“范文正公所谓之德政,朕乃今日见之。”

    仁宗皇帝当时想到的是, 范仲淹变法时庆历兴学之政的遗泽。

    故而章越想到,韩琦就是因此看重了他的文章和文字,既是答谢天子,也是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这个想法在韩琦心底打算很久了,如今正好给他抓住机会。

    此时正值春夜,在章越站在书房, 见院外寂静无声, 这正是一个夜来读书写字的好时候。

    当初在太学时,他不知渡过了多少个这般的夜晚, 那时与黄履等同窗有时候读书读的疲了, 便坐在一处以茶水代酒(太学禁酒)谈论天下大事。

    书生轻狂,指点江山便是聊个三天三夜也不能尽心。

    哪怕说得再离谱,但这般扪虱夜谈的兴致却可以铭记一生的。如今为政后, 步入官场却没有了那当初的心情, 只为公事劳形。

    再找找黄履那般, 如年少那般坦诚地聊聊天,却已无可能。哪怕是炊金馔玉, 仙酿在口,也找不回当初以茶代酒的兴致了。

    如今章越临窗唯有落下‘天下能闲谈者, 无二三人’, ‘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叹息。

    章越于书房内踱步半响,便怀着这般的心境给韩琦写下了《安国寺塔记》这般文章。

    话说回来,章越虽从未去过黄州,但丝毫不妨碍他写下这篇《安国寺塔记》,因为范仲淹他没去过岳阳楼,这司马相如也没见过上林苑。

    反正文人一支笔,全文都靠编!

    章越提笔润墨后,当即纵笔于纸间‘黄州江淮间最为穷僻,然而国朝以来,各卿贤大夫多辱居之……’

    “如王翰林(王禹偁),诗有杜樊川(杜牧),邦人至今乐称也……”

    章越闲闲数笔,先不写韩琦如何如何,而提过去在黄州居住过的名人,作为文章的起手和铺垫,然后笔锋一转提至韩琦。

    “……韩公年少读书时,寓居于安国寺内……”

    这样文章的写法,大体是前面烘托得差不多了,然后慢慢引出主角……韩琦在安国寺里读书的事,还顺便一调侃‘韩琦读书半夜遇美女之事’,作为古今士大夫一件趣事写入文中。

    春夜静谧至极,章越也不坐在椅上,就这么站立而书。

    章越中了状元后,但梦中十个时辰读书写字一直没有丢下过。又经过两年坚持不懈的书法练习,书法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章越惜字如金,平日很少卖弄文字,之前御前入侍经筵,之后办了交引监后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他的文章书法已是很少有人窥见。

    如今章越请韩琦之约写下这篇《安国寺塔记》,令自己久已不显山露水的文章书法却是再见于世。

    这两年积累和沉淀,令章越的心境也是改观。

    书法文章之道,其实除了年少时磨练外,最要紧是成年后的眼光见识历练成的格局。

    这格局之差,就是文章书法高手,最后的胜败之分。

    就是这么毫厘之差,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从年少时的书生激扬文字,到如今的仕途历练,章越的心境也是渐渐变化,故而他应韩琦写这篇塔记时,初时还有些生疏,之后便通畅自如了。

    撰写完韩琦建塔之由来,章越继续写至塔之宏大,如何如何……

    这也是写景,即便是普通的塔寺也要写得如何如何之参天入云,气象恢宏,因为佛塔如何谁也见过,但必须要通过这一段描写塔寺的宏大来衬托韩琦功业的了得,皇恩之浩荡。

    这段章越用了四字四字的骈文,作为排比铺陈之句

    就如读岳阳楼记里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等等时……

    毕竟韩琦请你写文章,是请你夸他的,故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里必须写好了。

    章越一气呵成后,文章写至最末,则进入升华。

    之前虽是吹捧韩琦,但这里必须颂中有谏。

    万一韩琦将来自己作死倒台了,自己为他写文肯定被牵连到,故而不可以全夸。

    章越写自己年纪轻轻,资历平平,与韩琦没有深交,本是没有资格写如此雄文,但受韩琦之托不由诚惶诚恐。

    ‘韩公的功业,可谓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

    写到这里,章越笔锋一转,提出了建议甚至谏词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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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