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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四十六章 天下第三至文

    章府之中。

    章越写完予韩琦的谏言之后,觉得笔势一滞气势有所不足。

    写文一气呵成,便是最好,如果不能即是稍有遗憾,章越见写不下去,也不继续强求,便回到床榻上蒙被而睡,心底打了会腹稿,随即又起床取了诗经看了一番。

    读着诗经,章越突而想到了什么,悬腕提笔于纸上挥毫,着手最后一段。

    岳阳楼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了古今读书人的座右铭。

    范仲淹读书的时候,遍常与左右言‘士君子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他一生的抱负所在。

    否则这岳阳楼记前半篇的铺陈再如何,也不出王勃《滕王阁序》的存在,但最后抱负之语,却将文章拔高了好几个层次,使之成为与《滕王阁序》并列。

    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成了激励读书人的话语。

    章越写到功业时亦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叹,自己虽年轻步入官场,但若不奋发有为,终将蹉跎岁月,亦想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融此二等情绪,章越写下了最后一段。。

    一百余字顷刻间挥就, 章越此刻如饮醇酒般, 全身上下无不畅快。

    重读了一遍十分满意, 自己的文章又进步了!

    此番他算是意尽了,这样直抒胸臆的感觉, 能难再有第二次了。

    写完之后,章越打算将文章誊正,对着原稿重新认认真真地重新写了一遍, 却发觉这一次誊正的文章写出来,字虽是漂亮,但却感觉不如第一次写得时候。

    章越不知为何?

    仔细一想章越记起自己第一次写完的时候,原来已是将那股气都用尽了,如今再写用得却是匠意, 其实不如之前通畅自如。

    不过此刻已是三更, 章越没有多想直接在书房里睡了过去。

    次日天明后, 章越又重新写了三遍, 发觉始终不如第一次写的那般, 甚至连第二次的也是不如, 故而心知书法也很难达到昨夜意境, 然后便惋惜着上衙去了。

    到了当天晚上, 韩琦方退衙回到府中, 自是美貌的婢女给他脱靴洗脚。

    韩琦抚了抚发鬓,今日政事堂上因太后还政之事,他与枢密使富弼语言上又有所冲突,此事令他今日心情有几分不悦。

    但身为宰相每日遇到这样的事也不少了, 如今太后让富弼回朝,即是用意牵制着自己。

    想到这里,一旁婢女已是端着热腾腾地洗脚水放到了他的脚下。

    韩琦劳累了一日, 双脚踏入洗脚盆时,顿时五体通泰,一旁的婢女当即给他抹脚。这时府里都管正与他奏事。

    等到韩琦听说章越已是将安国寺塔记送来时, 韩琦的脸上微微绽出笑意。

    自己昨日一提,此子今日便是送来, 看来甚是懂事。

    但是……但是对方写得这么快, 不会拿些应酬之作来敷衍自己吧。

    韩琦想到这里道:“先拿文章来过目。”

    都管称是一声便将文章奉上。

    韩琦对着章越的文章细细读了起来, 从起笔‘黄州江淮间最为穷僻, 然而国朝以来,各卿贤大夫多辱居之……’读起。

    韩琦如饮美酒一般,徐徐抚须。

    看来章越不是拿应酬之作敷衍自己,这一篇文章着实是好。

    韩琦如此想着继续看下去,等到文中写至委婉规劝自己的谏语时,不由眉头一皱对一旁跟随了他几十年的都管:“岂有这等言语?”

    都管见韩琦如此在旁道:“若是相公不合意,打回去便是。”

    ……

    韩琦点点头将纸一拍,但忍不住又重新拾起当读至最末之时。

    韩琦忍不住站起身来,但见哗啦一声水响,韩琦赤足离盆而起踏至地上,脚盆旁两名洗脚婢女给韩琦此举吓得一跳,不知何故忙坐在一旁。

    韩琦光着脚于房中冰凉的地上踱步片刻,然后举着文章对一旁的都管道:“好,好,观文可知这子的胸襟度量,致君泽民之道……”

    “真不愧是有为之才,此人若登相位,二十年后还有谁记得我韩琦。”

    都管躬身道:“相公说得是,不过之前的……不如打回去让章度之改写。”

    韩琦想了想摆手道:“不可,如此坏其意也,本朝文章读书人间最推崇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以及欧阳永叔《醉翁亭记》,我看此子此文一出可附二公文章之后,堪为本朝第三至文也!”

    都管在旁称是道:“相公真是爱才惜才!”

    韩琦笑道:“岂是爱才惜才,我为何让章度之给我写文?此子日后若登相位,凭着这篇文章,老夫身后便不怕人非议。”

    说完韩琦不由大笑,然后看着文章中谏言于是道:“些许不逊之词,也就罢了。你再看这字文与字合,天下不出第二人之想。”

    “天下能有几人写出这般好字,又有几人能写出这般好文!”

    都管笑道:“相公说得是,听闻外头求章度之书法的京中百姓不知多少,听闻一字十贯也是难求他的墨宝,仅凭此文三五百字,那就是三五千贯钱啊!”

    韩琦笑道:“区区钱财何足计较,此文才是要紧,此文一出怕是要洛阳纸贵了,如此三五万贯也是要的,此文你当用心藏好,日后若我韩家出了什么不孝子孙,将此文抵当钱财,也够他一生一世吃喝不穷了。”

    韩琦看着此字再三叹息,然后对都管道:“立即请京师最好的匠人将此文刻碑!此文可垂范千古!”

    韩琦命人刻碑之事,数日之后即是传出。

    京师中为显贵撰文的人不少,不少读书人都觉得这些人赚了钱了,不过品格却有些低。

    大多数人听说章越给时相韩琦写文时,初时不免抱着这样的看法。你章越堂堂状元不也得拍宰相的马屁么?

    不过大多数人都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读这篇文章。

    但这安国寺塔记真正传出之后,京师的读书人们读了后,都是大为改观,这不是歌功颂德之文,而是正大堂皇者,亦见读书人之节概。

    不过最轰动的,还是有一次韩琦不小心在宴会上将章越这篇原稿借给同僚们看后。同僚们无不赞叹此文书体之规范,堪称《兰亭序集》那般每个读书人书法临摹的范本。

    经由这么一推崇,安国寺塔记成为了可与岳阳楼记,醉翁亭记并称的天下第三至文。

    于是读书人们争相借着抄录背诵,临摹字体,一时之间文章的名声再度借着京师传遍了天下。

    而这篇安国寺塔记影响最大的还是太学学生们,甚至因此文一度影响了数年后的朝廷科举文风。

四百四十七章 小人哉

    治平元年三月,天子有疾数日不朝。

    如今曹太后尚未归政,之前天子与曹太后间闹得是非常的不和,这已是朝野皆知之事。

    天子曾当着韩琦等大臣的面说,太后对朕无恩。

    这话令韩琦等大臣都是吃了一惊,即位之日,大家都看得清楚,虽说曹太后当时有几分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她点头,你才当了皇帝。

    但如今天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太后无恩,你这不是狼心狗肺么?

    不过韩琦知道天子的心疾,之前宫里有个韩虫儿的宫女怀有身孕,太后与任守忠一直将她藏在宫里,以此要挟天子。

    天子因此几乎被逼疯了,在宫里整日胡言乱语,曹太后暗中派任守忠将天子的言行都抄录下来,最后给韩琦看,意欲废除天子。

    哪知韩琦看完后直接就将曹太后给他的东西全部烧掉了。此举堪比当年李沆烧宋真宗的诏书。

    曹太后知道没有韩琦支持,废不了天子,于是也就作罢了。

    到了七八月时,众人都以为韩虫儿要生,结果一看是假的,她根本没怀孕。。

    旁人问韩虫儿为何要骗人?

    韩虫儿说贪好衣食而已,曹太后也没杀了她,最后将韩虫儿打了二十板子,令她出家。

    不过韩虫儿一事后,天子因此就病愈了, 与曹太后的关系也缓和了。

    但是韩琦仍是不放心,经常找各种理由单独去见天子。

    旁人问他为何如此谨慎, 韩琦言道:“吾效吕文靖!”

    众人恍然。

    因曹太后如今仍是垂帘听政, 她与天子一人居东一人居西都是垂帘, 天子平日都不吭声,都是太后处理军国大事, 故而大臣们临朝见不到天子的真容。

    所以韩琦不放心。

    而当年章献太后临朝时也是如此,有一次宫里失火,众臣都赶出问安看看太后皇帝如何了?

    当时知道仁宗皇帝与太后安然无恙, 众臣都下拜,唯独首相吕夷简不拜。

    内侍问他为何不拜?吕夷简说我要见了皇帝再拜。

    于是章献太后便拉开了垂帘,吕夷简亲眼见了仁宗皇帝后这才下拜,众臣都夸吕夷简沉稳,处变不惊。之后天子登基, 殿帅李璋入殿后, 也是坚持要见皇帝真面目方才下拜, 也是吕夷简的故智。

    而在曹太后临朝时,韩琦屡屡坚持单独面见天子, 也自是有他稳重的地方, 连曹太后也无权制止,不敢背负隔绝官家与首相的罪名。

    有韩琦如此保着, 众官员们都知道, 曹太后的权势终不比当年的章献太后, 垂帘听政不是长久之计,官家迟早是会亲政的。

    如今只看曹太后什么时候还政了。

    韩琦如今提举修撰仁宗实录, 便以此事面见天子,当然仅仅谈论公事,则显得生分。韩琦知官家爱好文学,每日见面也以文章之事与官家讨论。

    正好安国寺塔是天子恩典让韩琦修建的,韩琦就拿章越给他撰写的文章进呈。

    果真天子一看, 那是龙颜大悦。

    “好一个, 诗云‘有斐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金锡圭璧之所在,瓦石草水被其光泽矣。”

    暖阁之中, 天子读完章越的《安国寺塔记》时对下首韩琦称赞,“好一个安国寺塔记,好一个章度之。朕听说此文一出,汴京的读书人争相欲先睹为快,”

    韩琦笑了笑没有言语。

    天子继续道:“朕这些年读了文章,以为先朝时文推范公,欧公,书则推蔡公,而本朝之才子则推章度之与苏子瞻,二人都是人才难得。朕实欲重用二人。”

    “尤其是这章度之,与朝还有定策之功,朕谅暗之时,他办了个交引监,朕当初本以为是书生纸上谈兵之作,但后来看来确实是朕小看了他。”

    韩琦道:“当初朝中对交引监不以为然者甚多,也有些人认为是敛财,与民争利之举,但这一次河北闹了水灾,朝廷苦于无钱安抚灾民,却是交引监出了五万贯以朝廷的名义送至河北替朝廷赈灾!如今河北的百姓都感念朝廷的恩德呢。”

    天子笑道:“此事着实办得漂亮,朕记得是一个叫蔡京的小吏办得?此人听闻是个干才,国公不妨赏一赏,给他个官身,更用心予朝廷办事。”

    韩琦听了一愣,然后道:“是,陛下。臣回去便去草拟。”

    天子又道:“朕听说,上元灯会时大相国寺放灯,其中以交引监之灯最多最大,且最为璀璨夺目,想必是花了不少钱财吧!”

    韩琦道:“这臣未听说。”

    天子笑道:“朕不过随便问问,相公不用计较。”

    韩琦听了已是知道了什么, 直接对殿旁随侍的内侍道:“你们离远一些。”

    内侍本听不到韩琦与天子的说话, 但听宰相这么说了, 一个个都是出殿而去。天子见此一幕也没说什么。

    韩琦直接询问天子道:“陛下, 这是谁与你说的?”

    天子沉默片刻, 然后道:“是任守忠说的。”

    因之前天子与曹太后冲突, 韩琦等人认为是任守忠在中间给太后,天子二人上眼药,挑拨离间二人。

    因为谁都知道任守忠储位未定之前,支持的并非是当今天子。

    故而韩琦发现此事后与富弼商议,富弼很干脆提议让张茂则回朝取代任守忠。

    张茂则就是之前,仁宗皇帝病重时,曹太后与富弼之间的跑腿人。曹太后有意让当时的赵宗实即位,但此事被泄露出去,给仁宗皇帝知道了。

    此事令仁宗皇帝大怒,朕这还没挂了,你们就商议新君了。

    最后张茂则因此为曹太后和赵宗实背锅被贬出宫出,如今为了缓和官家与曹太后之间的关系,富弼提议让张茂则回朝,此事得到了韩琦,曹太后,天子三个人的一致同意。

    张茂则出任内侍押班后,任守忠知道大势已去。

    但任守忠这人很厉害,知道自己失势后,立即转头迎合向皇后。任守忠将自己收藏多年的金银都拿出来孝敬向皇后。

    向皇后得了钱财就在天子那吹枕边风。

    天子虽极厌恶任守忠,当初就是他监视自己,还安排了韩虫儿这宫女,自己身为皇子时还故意刻薄议事,自己登基后还不断离间他与曹太后的关系。

    但怎奈天子是妻管严,他向来对向皇后是言听计从,于是就见了任守忠。

    而任守忠这人即擅迎合,天子心想自己这边也缺个心腹。于是任守忠又在朝中得势起来了。

    韩琦早就闻弦歌知雅意,天子如今突然提交引监,又多次称赞章越,必不是没有原因,肯定是任守忠说了什么话。

    于是韩琦直接道:“任守忠实为小人哉,不可用之!还请陛下明鉴!”

四百四十八章 伸手要钱的皇帝

    韩琦心底对任守忠这等人非常鄙夷,之前此人在仁宗皇帝面前给自己上眼药。

    不过韩琦对当今天子对任守忠的纵容,也是感到天心莫测。

    天子生父濮王赵允让去世时,正是这任守忠治丧。任守忠欺凌濮王诸子,还敛财上万贯,仍嫌不足。

    之后此人还支持赵允初与天子竞争皇位。

    赵允初智力平平,任守忠援立这等昏弱之君,其意不言而喻。

    不过天子登基时,曹太后用任守忠制衡韩琦,韩琦还向天子奏请拜任守忠为宣庆使,安静军留后,并管勾皇子位。

    但任守忠居然还不死心,利用韩虫儿诈孕之事差点逼疯了天子,并收集天子不利于曹太后的言语,令曹太后都动了废帝的心思。

    如今张茂则回朝出任内侍押班,天子与太后关系缓和了下来,而朝中大臣言太后还政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如今任守忠知道大势已去,不仅自己将多年积蓄拿出来贿赂高滔滔的身边人,居然擅自打开奉宸库取了数万金珠行贿皇后高滔滔。

    至于天子的意思很明显,看着任守忠能办事,八面玲珑,又会揣摩上意,居然又重新信任任守忠这等小人。。

    见韩琦直言任守忠小人。天子只是一愣,然后笑了笑道:“任卿只是之前有些糊涂, 他将事由重头到尾都说过了,朕已是原谅他了。”

    韩琦看着天子心想, 天子糊涂, 他的皇位是自己等人保上去了。但天子却信任一个与自己不和, 反而之前害过他的内侍。

    汉唐之时,官宦迫害大臣这般的宦祸是数不胜数。

    假以时日, 任守忠在天子皇后面前挑拨君臣关系……而且任守忠又怂恿天子将主意打至交引监身上。

    天子笑道:“魏国公劳苦功高,朕能即位多亏国公扶持,朕日后一定厚报。至于任守忠, 国公念在他在朕即位时,有些许微功的份上就容了他吧。”

    韩琦不远不近地道:“陛下能登基是先帝亲授,皇太后襄赞之功,陛下要报答也是报答先帝的顾复之恩,太后拥佑之力!”

    天子笑道:“先帝太后朕不会忘, 魏国公朕也不会忘。”

    韩琦无话可说, 眼见天子对章越亲笔所书的《安国寺塔记》爱不释手, 韩琦当即将这本要传给韩家子孙的绝版文章割爱赠给天子。

    天子一副大喜的样子, 居然连推辞都没有推辞却当场收下。

    韩琦转身出宫后, 任守忠即入殿。

    天子对任守忠道:“韩国公已是答允不追究于你了。”

    任守忠立即跪下道:“老臣叩谢陛下。”

    天子笑道:“你是朕身边人, 朕要护得你的周全, 你好生安心在宫里办事, 朕与皇后商议过, 打算过些日子便向太后奏请,让你出任入内内侍省都都知。”

    任守忠闻言含泪叩拜道:“陛下宽仁为怀,对老臣的厚恩,老臣做牛做马也不报答不尽。”

    天子笑道:“言语这些作什么, 你忠心办事便是,快起来吧。”

    任守忠却不肯起,头磕得是直响。

    天子感慨任守忠与韩琦一个在内廷, 一个在外廷。

    韩琦有首相威严,对自己有上位之功,故而他对自己是有大恩的。

    更何况祖宗家法, 尊重文臣,身为官家对宰相还不得毕恭毕敬, 当初自己将药汤打翻至韩琦身上, 可是遭了一番口诛笔伐。

    故而面对韩琦, 天子是又敬又怕。

    但任守忠不同, 无论他位子再尊贵,天子却始终可当作家奴使唤来使唤去。

    任守忠是什么德行,天子自是知道,但他擅揣摩天心啊。

    天子即位之后,最缺得是什么?谁也料想不到,居然是缺钱啊!

    天子没有亲政,内藏库如今是曹太后管着,而左藏库需使用都要经内侍省领合同凭由,造册在案,再由三司审核。

    天子派内侍去三司支取钱财,常常手续不齐全,而内侍们便拿了官家画押的‘白扎子’,说日后再补齐手续,结果被蔡襄以不受内降的名义退回去。

    天子屈尊找蔡襄通融,蔡襄却借用前任三司使程琳的一句话怼了回去‘三司财赋,皆朝廷有也,臣为陛下惜尔’。

    内侍好话坏话说尽,但蔡襄就是不给钱!

    天子被气得不行,蔡襄这些先帝留下的老臣,倚老卖老丝毫也不给自己这新君面子。

    以至于朝廷那么多钱自己一文钱也动不了,但没办法,自己如今拿蔡襄没辙。

    这时候是任守忠看准了时机,不仅将全部身家都献了出来,还擅自做主开了奉宸库供高皇后使用,这样的人自己必须要保住,哪怕韩琦再是不悦。

    任守忠知道当今官家的心思,对方身为宗室时,日子过得一直很穷, 如今当了皇帝如入宝山,自是对钱财有等贪婪。

    就好比穷人乍富一般。

    任守忠道:“官家要用钱必须要经过太后与三司的眼睛, 如此岂能自在, 倒是这交引监,老奴觉得可为陛下所有, 如此就成了封樁库, 陛下欲取便取,而宰执,枢密,三司都不得过问。”

    天子点点头道:“你说交引监真有许多钱财?”

    任守忠道:“有,就如金山银山一般,取之不尽。不仅仅是举京师之钱财,甚至洛阳,长安也揽括其中,老臣听闻交引监在西京,京兆的分引所,连洛阳,长安的富户竞向入股,甚至有富商命人抱了数万贯钱放在门前,却被拒之门外。”

    天子闻言不由讶异问道:“数万贯都不能入股?”

    任守忠道:“然也,由此可知这交引监敛财到何等地步,可以出三万贯办灯会,拿出五万贯赈济河北灾民等等……”

    天子道:“可是若交引监也是不肯?朕这颜面又往何处安置?”

    之前被三司打脸也罢了,如今连交引监也不将天子放在眼底,这如何是好?

    任守忠道:“陛下亲政在即,谁敢不长眼!”

    天子看向手中这篇《安国寺塔记》,篇末洋洋洒洒一番为雄文,其中一句话是‘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能写出这样句子的,当是有坚韧不拔之志,实令人赞赏,但这样的人才能为他所用么?

    先帝曾与他说,章越与苏轼都是人才,章越尤其忠允可靠,但再忠允可靠的臣子忠得也是天子座下这张椅子,而不是人。

    天子又想起那日自己被章越从王府强行请入宫不由心道,这章度之岂是好易与?倒不如让任守忠试一试他对朕有几分心意,若似蔡襄那般的……

    天子对任守忠道:“先帝在世曾与我说过,这章度之是有宰相才,让朕好生栽培,但这等人怕是不肯……”

    任守忠不以为然地笑道:“别说是宰相才,便是堂堂宰相,也是陛下的臣子。”

    天子点了点头道:“朕听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这交引监……”

    任守忠发自内心地赞成道:“天下的生民皆仰陛下之鼻息,这万里疆土的每一文钱财自也是归官家所有,又何况这区区交引监呢。”

    官家点了点头道:“朕也用不着那些,只是宫里用钱的地方很多,皇后跟随朕多年,朕连给作件新兖袍,也需看宰相和三司的脸色,朕这皇帝当得好生窝囊。”

    “本非朕贪图享受,但宫里的人总要赏赐,否则哪里会尽心尽力,还有当年潜邸时追随朕,那些老人随朕一并过过苦日子,如今朕当了皇帝却连些许赏赐也没有,这叫朕如何能安心。”

    任守忠感动地道:“陛下厚待随人,实是宽仁之君,老臣当初有眼不识泰山,若早知如此,恨不能早几年便追随陛下了。”

    天子笑了笑道:“任卿无需这么说,你如今随了朕,朕自是好好待你。”

    治平与阿年三月司马光,吕诲,王畴等谏官纷纷上疏,请皇太后归政天子。

    但皇太后以官家身体并未痊愈为由,便是不肯。

    月余后,天子亲自前往相国天清寺与醴泉观祈雨,开封城的臣民一直听说官家身子不好,如今亲眼看到天子前往祈雨说明身体已是好得差不多,沿途百姓无不欢庆。

    天子此举也击破曹太后说他龙体未能痊愈之言。

    但天子君临,民心已归,曹太后仍是不肯放权。

    不过随着天子龙体康复,众人皆知曹太后归政是迟早的事。于是官员们不断议论此事,制造各等声势。

    在交引所,蔡京遇到一件棘手的事。

    一名自称是内侍省黄门的宦官来至交引所,出具天子亲笔画押的‘白扎子’,问蔡京取两万贯钱!

    蔡京闻知此事吃了一惊,对方似不是作假,但此事太大不是自己能接得住。于是蔡京毫不犹豫留下这黄门在交引所,然后立即派人禀告了章越,让他来处理。

    而如今十七娘临盆在即,章越这几日都与蔡襄告假身在家中。

    突然听说蔡京禀告此事,不由觉得荒唐,堂堂天子怎会向自己交引监讨钱。

    天子要讨钱,也是去三司。

    不过章越转念一想,蔡襄与天子已是撕破了脸,如此看来倒似有几分真的。

    两万贯对于交引所来说不多,但怕是让天子养成习惯,动则往自己这掏钱怎生是好,但若是不给得罪了皇帝,自己这前途也悬了。

四百四十九章 未来的皇帝

    章越一直认为会有人打交引监的主意,但算来算去没料到居然是皇帝打交引监。

    堂堂天子居然脸皮这般厚,亲自向交引监要钱,不过想想历史上这一系的杰出子孙宋徽宗的操作,也觉得在意料之中。

    但如今摆在章越面前却是给不不给的问题。

    两万贯不是问题,但如今官家来要钱,交引监给了钱。

    日后皇后来要钱给不给?

    贵妃来要钱给不给?

    宗室来要钱给不给?

    章越想到这里,与十七娘说了此事。十七娘道;“如今官家还未亲政,前朝老臣正是不服之时,你于他有策立之功,他派内侍来找要钱,便是看看官人是不是自己人的意思。”

    章越点点头道:“娘子分析透彻。”

    十七娘继续道:“不过官人,先帝曾有宠妃尚美人曾派人开封府,口称教旨,要开封府免去某人的市租钱。”

    “时任的开封府知府庞庄敏(庞籍)是严词拒绝,还上疏皇帝,自祖宗以来,未有美人称教旨下府者。此事令庞籍在士林间大有名声。。官人若是给了这钱,以后怕是难立了。”

    章越知十七娘举得是庞籍的例子,人家庞太师可真的是刚,可惜却落了和潘美一般的千古骂名,可知作家此物最是得罪不得。

    “那么娘子是让我拒之了。”

    十七娘笑道:“那要看相公了,凡事两难全者,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此事必须考虑的两方面。

    一个是皇帝对自己的态度,还有一个则是士林公论。

    眼下天子还没亲政,若是自己拒绝对方,显然不给对方面子。

    章越道:“汉朝时,任人者也;唐朝时,人法并行者也;到了本朝,任法者也。天子再尊也大不过一个法字。”

    十七娘看向章越问道:“官人已有了决断。”

    章越笑道:“当然钱是不给的,不过我有个法子,既不得罪皇帝, 也不用给交钱。”

    章越当即策马往交引所而去。

    到了交引所,章越对蔡京吩咐用好酒好肉招待着内侍, 然后告诉对方这钱一定会给, 但刚不巧, 最近手头周转不开,等十日后一定备好请你上门来取。

    内侍听蔡京的一番甜言蜜语, 觉得交引监不是没给钱的意思,加之蔡京又私下给了对方金银,于是内侍满意地回去与任守忠复命了。

    任守忠闻此知必有蹊跷, 但他也不知章越有何手段,于是便等十日后再说。

    然后章越立即去韩琦,蔡襄府上禀告此事。

    韩琦告诉章越此事八成是任守忠在背后怂恿的天子,章越听韩琦说后, 不由涌起一股新仇旧恨之意。

    先帝在时,这任守忠就要暗算自己,如今又怂恿天子打起了自己这交引所的主意。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十日后再至, 这名侍者再前往交引监找到蔡京。

    却看见皇子赵顼前来交引监视察,陪同左右的还有淮陽郡王府翊善伴读王陶,皇子位说书侍讲孙思恭,王府记室参軍,太常丞韩维。

    这名侍者见此一幕, 当即不敢上门要钱,立即匆匆离去。

    赵顼即是之前的赵仲针,嘉祐八年九月时封为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淮阳郡王。

    同时名字从赵仲针, 改为赵顼。

    太宗朝后, 皇太子之名均用单字, 同时不联辈分,以区别其他宗室之子。

    比如赵宗实被确立皇子后,改名为赵曙。

    赵宗针改名为赵顼,按道理来说是默认了皇太子的身份。不过赵宗针的弟弟赵仲糺, 也改名为颢。四弟赵仲恪, 也改名为頵。

    赵顼与章越有师生交情,之前尚且遮遮掩掩怕人知道,但之后他爹登基, 此事自也是揭过。

    一次章越入宫办事,二人道左相逢,赵顼口称先生, 章越则言不敢, 只是以臣子之礼见之。

    到了嘉祐八年十二月时, 赵顼已是出阁。

    皇子未出阁前不许与大臣们交通往来,但出阁后即有了僚属,如王陶,孙思恭,韩维既是皇子的属僚,也是皇子的师友。

    这三人算是东宫班底,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皇子出阁后,除了读书,也允许观政。章越便屡请皇子赵顼来交引监视察,这日索性就被章越拿来作挡箭牌。

    章越陪同赵顼视察了交投火热的交引所后,十分高兴地与章越问道:“章学士,这汴京交引所一月所盈几何?”

    章越直言道:“仅汴京一处每月最少可盈五万贯以上。”

    赵顼吃了一惊道:“这么多钱财。”

    章越点了点头。

    章越陪同赵顼到了廊下歇息对左右道:“我与章学士有几句要问。”

    众人都是知趣退开。

    赵顼道:“这交引所,令我想到了管仲所云的官山海,章学士办这交引监乃取自法家之术么?”

    章越道:“介乎两者之间,官山海是朝廷所独有,但此交引监实乃官民之合营。”

    赵顼对章越言道:“父皇多次曾与我说,天下积弊甚重,何以裁救?我近来读韩非子以为此中可解黎民之苦,于是就手抄了一本。不过东宫的侍讲们却以为韩非险薄无足观,学士是名满天下的学问大家,以为法家之学可否攻玉?还请学士赐教!”

    章越看着赵顼这幅恭敬请教的样子,不由感叹这位未来的神宗皇帝勤学好问这一点,果真是丝毫不假。

    章越反问道:“那么敢问大王,当时是怎么回侍讲的?”

    赵顼不好意思地道:“我当时说不过是用来备以藏书,并非所好。”

    章越笑道:“古之立功立名者,管仲之于齐,商鞅之于秦,吴起之于楚, 皆使政令必行。好之法家又有如何?再说为君者,又有哪个不知法势术呢?”

    赵顼合掌大喜道:“有章学士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一直不懂, 为何之前父皇让我去章学士那学书,但如今我当了皇子,数请章学士入我淮阳郡府的,但父皇却是不许。”

    章越心底也是有些纳闷,不过他言道:“臣才疏学浅,不敢以大王师长自居。何况陛下此举有必有他的考量之处,但大王有何要咨臣的,臣愿意随时效力。”

    赵顼喜道:“这就好了,是了,普天下就我与学士你二人,不,还有父皇母后知此秘密,章学士不要告之他们。”

    章越问道:“臣自是守口如瓶,不过连我那侄儿也不许说么?”

    赵顼得意地笑道:“那自也是不许,我要亲口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当日赵顼坐了半日离去后,而内侍回去禀告任守忠此事。

    任守忠闻之不由拍腿道:“这章三郎真是好手段,连东宫都攀上!”

    四百四十九章 未来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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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五十章 章府喜事

    与赵顼结下交情后,便是三位讲官王陶,孙思恭,韩维。

    王陶这人很有性格,他是韩绛与韩琦推荐出任言官的,结果王陶一成为言官即攻讦了韩绛。

    王陶在立储之事有赞立之功,但与韩琦却有不和。

    韩琦将他推荐为皇子赵顼讲官首席,似有给自己埋祸患之举,文彦博曾写信给韩琦,说王陶此人浮躁,且见利忘义,攫搏是为,毫无羞恶之心,不可举荐此人。

    但韩琦还是举荐了王陶,怎么想的不得而知。

    但孙思恭,韩维都是韩琦的门人。

    而韩维作为韩绛的弟弟,与章越也有往来。朋友的朋友兄弟未必是朋友,不过章越与韩维却是投机。

    韩维也是欧阳修推举知太常礼院,在章越修撰太常因革礼时,章越时常请教韩维。

    加上韩绛的关系,二人早已是十分熟悉,成为忘年交。。

    韩维与司马光,王安石,吕公著四人挚友,号称是嘉祐四友。

    吕公著如今是龙图阁直学士, 正给天子讲书,顺势就推荐了好朋友韩维则给郡王讲书。而据章越所知, 韩维当初也在王安石面前称赞过自己的才学, 只是王安石当初不以为然罢了。

    韩维与章越坐下聊天, 章越向韩维道:“韩五丈,我方才听殿下多有亲近法家之说, 想必是出自你的教导吧。”

    韩维笑道:“我与吾兄,介甫对韩非子之说都颇有认同之处。说来度之怎么看儒法二道。”

    章越道:“吾以为儒家之学乃近乎于人情,法家之学在乎于不近人情。唯有不近人情方可近乎人情!”

    韩维笑道:“儒里法表, 不外乎如是,若不能富国强兵,空谈仁义道德又有何用?”

    章越点点头,韩绛, 韩维,王安石都属于务实派。

    韩维又对章越言道:“殿下好学请问,至日晏忘食,常与我言欲问西北二境之罪,实乃慨然兴大有为之志,假日时日必为……一位好殿下。”

    韩维这么说, 其中意思已是溢然言表。

    当今天子是什么德行,其实章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说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所谓普通人就是一切利害都从自身出发,而不会站在国家天下来考虑。

    比如之前继承皇位, 他不是不想,但怕担干系故因此坚决不去。

    传位那天晚上,先是坚决不肯,弄得七宰执强行穿龙袍的一幕,接着又提出谅阴之说,让韩琦摄政,自己三年不管朝政。

    他不是虚伪, 就是害怕而已。

    当了皇帝后, 因韩虫儿的事, 整天害怕被曹太后废除, 以至于发了疯。

    如今他眼见皇位有些坐稳了,马上要亲政了, 于是缺钱便伸手问交引监讨钱花,这样的话, 你一个皇帝居然也开得了口。

    天子的生存智慧玩得溜, 否则也不会搞出濮议的事来。

    天子不是一个昏君,但干得不少都是昏君之事。

    换了未来的神宗皇帝,绝对不会如此。

    韩维又对章越言道:“度之我有一事想拜托于你。”

    章越道:“韩五丈尽管开口。”

    韩维道:“我的内弟如今在洛阳,如今游手好闲,高不成低不就,也没个正经差事,想托度之安排个差事。”

    章越很干脆道:“既是韩五丈开口,此事着落在我身上,我写份荐书至洛阳分引所便是,先侯阙两三年,再转为正名!或者日后调至汴京也不在话下。”

    韩维闻言笑道:“度之真是爽快人,有劳了。”

    章越笑道:“韩五丈的事,便是我自家的事。”

    章越说完,却是心想韩维推崇是法家不近人情之举,但办事还是儒家近乎人情的一套,看来不是真法家。

    数日之后,十七娘终于生产了。

    章越在外徘徊等候,他将京师里最好的稳婆请来,如今正在房里给十七娘接生。

    章越在外头看着陈妈妈张罗,丫鬟烧着热水,递着巾帕等等。

    至于章实直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里转来转去的,简直比自己还焦急万分。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章越与章实都是大喜,一并聚到门前。

    章实不由问道:“是男是女,若是男儿那边好了。”

    章越听了对章实道:“哥哥,便是女子也一样好。”

    章实听了道:“诶,女儿自是不错, 但终归还是男儿好啊!”

    章越重复道:“男女都一般好。”

    章实见章越如此说,也是顺着他的话道:“还是男儿好,男儿好!”

    话虽说这么说,但章实还是小声反复默念, 弟媳一定要生个男儿来!

    章实这么说时, 一名女使已是走出房门向章实, 章越道贺道:“恭喜贺喜,夫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好好好!”章实连道三个好字,然后笑得是合不拢嘴,“男儿好,男儿好。”

    章越也是高兴万分。

    不久陈妈妈就步出了向章越道喜,她是真心为十七娘高兴,一下子给章越生了儿子。

    她也知道这样官宦人家的事,因嫡妻膝下没有子女,老爷就名正言顺地一房一房地纳小妾进门。嫡妻不仅要忍气吞声,还要将小妾的子女视如己出,最后攒下的毕生家财都要便宜这些小娘养的。

    自己老爷的亲二哥不是如此入了别家的门么?

    如今自家姑娘不仅给老爷生了儿女,还是一个儿子,那便是多好啊!

    有了亲骨肉,自家夫人便能细心栽培,绝无半点隔阂,日后章家家业也是继承有人。

    陈妈妈是打心眼里地为自己夫人,老爷高兴。

    章越此刻也是沉浸在作父亲的高兴之中,不久章越,章实入内。

    章越看到稳婆抱着自己的孩儿不由大喜。

    一旁的稳婆笑道:“爹爹是状元,儿子日后也必定是状元郎才是。”

    章越摇头道:“不用的状元,他喜欢如何便是如何。”

    一旁章实道:“说什么话了,侄儿出息不好么?”

    章越则道:“儿子若是出息,那日后此身必是为朝廷国家所用,何时方能有一身自由。我倒盼着儿子不出息,如此爱作什么作什么,也能长伴身边,承欢膝下!”

    说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觉得章越似在说笑话而已。

    章越看了一眼孩儿,又看向靠着迎枕上有些气力虚脱的妻子,但见她的脸上带着微微喜悦,仿佛一等很温馨的感觉。

    她的目光此刻看着自己,满是温柔。

    章越连忙走到十七娘的床榻边,握住十七娘的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是一句道:“娘子……娘子,你受累了。”

    十七娘握住章越的手道:“官人,你方才说的,也是我所想的。”

    四百五十章 章府喜事

四百五十一章 撕破脸

    闻之章府添丁之喜。

    章越如今在朝虽说不如以往在官家近前,但是手握实权。

    得知此事后,生怕贺客盈门,故而没有声张。

    章实如今跪在宗祠里给祖宗以及章越旳上香,一面说着,一面留着欣喜眼泪。

    看着弟弟娶妻生子,自己这个当兄长的义务已是尽得差不多,如今可谓是如释重负。

    于氏忙着张罗内外,还亲自捧着红糖水给十七娘。

    至于章越本欲抱抱儿子,但这才抱了一会,便被女使抱走,章越知有‘君子不抱子’之语,故而也没法子。

    只是在旁看在自家的儿子,听着旁人的夸赞。

    屋子里众人都是喜气洋洋。而得知十七娘临盆,吴府排人就守在章府,如今得了消息,连夜就奔往吴家去了。

    此刻吴府之中,李太君这一夜睡得不踏实,听得外头有响动,立即半撑着身子坐起。

    一旁服侍李太君几十年的老嬷嬷得了消息笑着道:“恭喜主母,十七姑娘给章家生下一个小子。”

    李太君顿时大喜言道:“真是小子,太好了。”

    李太君心道,十七娘给章越诞子,如此就是章府的嫡子。如此吴章两家的关系就更进一步了。

    尽管主母膝下无出,也是可拿妾生子为子, 但终归还是亲儿子好,当今太后与天子就不是亲母子, 如今两边闹翻脸了脸, 都不是如何收拾下场。

    但亲母子之间是没有隔夜仇的。

    李太君黯然道:“还是十七命好, 她几个姐姐要么女儿要么……”

    一旁老嬷嬷笑道:“其他几位姑娘都正当龄,以后还长着呢。”

    李太君脸上又有了笑意言道:“就不知十七娘如何调养着, 此番会不会伤元气,家里上好的药材你命人取来,一早便给章府上送去, 再告诉陈妈妈务必要让十七她调养好身子。”

    老嬷嬷笑道:“陈妈妈服侍了府中几代人,于是照拂产妇最是熟稔了。”

    李太君闻言放下心来重新靠在迎枕上言道:“乳母不知如何?服侍照顾的人选的好不好?”

    老嬷嬷在外一一应着。

    到了次日,吴府上下都知道十七娘生子之事。

    其中最高兴的要属吴安诗了,吴安诗虽与章越有些隔阂, 但听闻自己作了舅舅还是相当得意的。

    吴安诗对妻子范氏笑道:“正所谓三亲三不亲,娘舅大于天,以后章家这小子见了我还不得毕恭毕敬。”

    范氏笑道:“是,是,不过你与其想着这些, 都不如想想送些什么。”

    吴安诗笑道:“那自不能小气了,怎么说也要比他二舅出手来得阔气。”

    范氏道:“我早打听好了, 二房那边送什么,到时候咱们送得比他贵重一些便是。”

    吴安诗笑道:“还是娘子周全。”

    “不过话回来,如今妹夫他那么大权势,一个交引监日进斗金, 听闻连宫里都动了心。哪看得上咱们这些薄礼。”

    吴安诗摇头道:“你是不知, 你妹夫他实在太迂阔, 一点都没往家里捞钱,却非要当什么清官。我与他说了多少次了,水至清则无鱼, 但他向来将我的话当耳边风, 眼底还有我这内兄么?”

    “如今章府上下一大家几十口人,里里面面都是十七在那操持打点,幸亏咱们吴家之前陪嫁的庄田铺子够多,十七又擅处理钱财, 否则岂不是坐吃山空。”

    范氏闻言道:“这有什么不好, 爹爹就曾说了为官一定要清正。”

    “再说妹夫这才当官,自是官声最要紧,若因贪图眼前这些小利, 失了前程岂不坏哉。”吴安诗被妻子一顿抢白,不由脸色难看,当即拂袖起身去了小妾的房中。

    次日一早,吴大娘子与吴家两个儿媳都亲至府上,各自都送上了厚礼。

    因婴儿初生都不喜太多人打搅,她们都看望了十七娘,坐在一旁与她说了好一阵子话的。

    至于章越在家中住了半个月后,则也是去交引监当差。

    如今洛阳,陕西的分引所都开张了,他如今倒也是不能清闲。

    章越上马走到京师的大街上,却看到路旁突有一人拦在自己面前。

    唐九护在章越身前,但见对方笑道:“恭喜贺喜章状元家里添丁。”

    章越知道来者不善,于是反盯着对方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则一副我明知你是谁,但却丝毫不惧你的样子,侃侃而谈地道:“状元公的事,我家老爷一直关切着。”

    章越问道:“那你家老爷到底是何人?如今关怀怕是受之不起啊!”

    对方神神秘秘地道:“这怕是不能与章状元直说,只是他说了章状元如今贵人多忙,似忘了有一笔钱财忘了给,故而派我来催一催!”

    章越神色微冷道:“怎么你家老爷不肯出面?否则我哪知是哪一笔钱?”

    对方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怕是刮风下雨,逢年过节也不例外,就算章状元如今大喜,也不能不认这事。”

    “还有我家老爷说了,若是章状元作了不了主的话,日后自有他人会来作主。话我已是带到,他日若生祸患,章状元别悔不当初就是。”

    章越闻言在马背上大笑,对方不由下意识地侧头往身后右侧的一处茶楼看去。

    章越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这茶楼,然后道:“你家老爷也在此地, 何不请出来一见?如此藏头露尾的算什么。”

    对方笑道:“我家老爷并未来此。章状元多虑了。”

    章越点点头道:“也罢。那么还请转告你家老爷一声, 钱交引监里要多少有多少,但是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拿。”

    “那这么说,状元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章越道:“敬酒不吃,罚酒亦不吃,你家老爷有我在交引监,他一个字也别想拿!还有先走之人未必是我,也可能是他。”

    对方见此忙道:“状元公何苦如此?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么?”

    章越道:“告辞!”

    说完章越策马而去。

    此人等到章越一行远去,登至茶楼见到任守忠道:“任大官,章三郎怕是不肯就范了。”

    任守忠道:“你们方才言语,我在茶楼上都听到了。如今官家已是亲政了,权柄在我,对付区区一个官员又有何难?”

    “但这章状元若是执意不肯?再说这面上也不好看啊。”

    任守忠道:“干爹教你一句话,徒有地之利,而无力与智,岂非祸之由!你干爹我很久没收拾人了。”

    对方琢磨了片刻明白了任守忠这话的意思。

    交引监这般日进斗金之地,就如同宝库一般。

    能守此宝库之人,若无足够的智慧或力量,岂非取祸之道。

    四百五十一章 撕破脸

四百五十二章 欧阳修父子

    眼见任守忠已是下决定。

    对方言道:“干爹如今咱们第一步如何处置?你前日吩咐我让皇城司收罗此子把柄已是在办了。”

    任守忠道:“不要声张,继续收罗。”

    “干爹,如今扯破脸了,何不先下手为强。”

    任守忠道:“扯破脸,不一定非要翻脸,把柄放出去就是不死不休。”

    “干爹,你还在顾虑什么?””

    任守忠道:“我是在想,可惜此子是经政事堂堂除旳,若是不在政事堂堂薄上,要调动此子官职,只需打通审官院关节即是。”

    对方茫然道:“干爹,政事官与审官院出身的官员有何不同?”

    任守忠道:“上政事堂堂薄的官员之任命,是要通过几位中书宰相在政事堂上堂除。”

    “你干爹我本想玩个明升暗降,但如今…”

    政事堂堂除,要经中书宰相商议,韩琦都让章越写了安国寺塔记,两人如今显然打得火热,任守忠在这条路上走不通。

    对方也知任守忠对章越相当顾忌,这明升暗降就是不扯破脸的手段。

    “干爹与韩琦不和,怕是此道不易。”

    任守忠冷笑道:“我与韩琦不睦,但并非私下没有往来,否则我前些日子如何安排人去河北上任,不过若要开口,韩琦定是要价太高,为了此事不值, 算了,不提也罢。”

    “干爹的意思?此子如今是显然是软硬不吃。”

    任守忠道:“软话不行, 便来硬话, 如今硬话不行, 还是要说软话,咱们要得是交引监成为官家的钱袋子, 不是要得罪人。”

    “干爹慎重。”

    “什么慎重,咱们不怕为官家得罪人,但是没必要到这份上, 此子已有几分气候,不值得如此。此子的把柄你们再收罗收罗,我再派人与此子说项,这交引监说到底还是朝廷,不是自家的营生, 若是我是他, 便犯不上为此赔上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对方拱手言道:“干爹, 真是谋定而后动啊。”

    任守忠道:“能在宫里活到这把年纪都是不易, 记住一句话,擅猎之人,必善于等。”

    这日章越到了欧阳修府上。

    欧阳修作了集古录终于完稿。

    这集古录收录了古今千余金文碑贴,章越的老师章友直在成书之中, 为欧阳修出力甚多。

    欧阳修亲书的一份集古录跋尾附之。

    章越听说欧阳修书成, 亲自上门道贺。

    未见欧阳修时, 欧阳发拿集古录给章越过目, 还一脸得意地地道:“此成我也出力甚多,如今有了功底, 日后再仿作一书名为集古录续,到时候我不请爹爹,独请度之你为我跋尾, 你可万万不要推辞!”

    章越笑了笑, 自安国寺塔记后,除了不少读书人喜欢文辞抱负之外,另一些读书人则将此书法与钟繇的《宣示表》并列, 作为学习楷书的入门之帖。

    这消息从哪传来的没个确切, 但大家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说是当今天子想看一看《安国寺塔记》的原贴,让韩琦带入宫中。等韩琦要走时问官家归还, 官家却一脸茫然地道, 原贴朕不是还给你了么?然后韩琦空手而归,吃了一个大大的哑巴亏。

    虽说是个传闻,皇帝若要章越书法,让他写一幅不就得了,何必如此厚颜无耻。不过旁人问韩琦时,韩琦承认原贴如今不在自己手中,到底在何人手中却没人知道。

    有了韩琦这番话的佐证,章越的书法就这般被传得神乎其神!

    自章越书法得先后两任帝王赞赏的消息不胫而走后,汴京又是各种一波求章越书法的风潮。

    弄得章越如今除了画押之外,都不敢写字了,有时候在其他衙门往来时,在些不重要的公函上批示几句话,然后就有人说公函丢了,请章越再写一份。

    章越也知事实上自己书法并未至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奈何名声带来的附加值实在太大。

    对欧阳发如此郑重再三的请求,章越不由笑道:“我本不为人写字,但既是你开口,也不好回绝了。但也不是白写,念在你我相识多年,提两壶好酒亲自上门!”

    欧阳发大喜道:“不就两壶酒么?容易!容易!”

    说到这里欧阳发神色一黯道:“不过你一会见了爹爹,不可说我求跋尾的事。”

    章越问道:“为何?”

    欧阳发道:“还不是王介甫?”

    章越道:“王介甫不是在江宁守丧么?怎扯到他?”

    欧阳发道:“爹爹当年与王介甫有约定,说是为韩退之作了一份诗词全录,到时让介甫给全录作跋尾。如今全录已作成,但王介甫却不肯为爹爹再书写了。”

    章越暗叹,欧阳修与王安石已越行越远了。

    当初欧阳修送王安石一首诗,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这是欧阳修对王安石的赞赏。

    王安石给欧阳修回信,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王安石以为欧阳修将自己的文章比作韩吏部(韩愈)。

    欧阳修得知后对王安石说, 介甫错认某意,当年谢朓为吏部尚书,沈约与之书, 云二百年来无此作也。如果是韩吏部,那到现在何止二百年。

    王安石当即反驳道:“孙樵上韩愈书,曾有一句‘二百年来无此文’,最后还补了一句欧阳先生读书还不太多啊。”

    章越听了欧阳发的话,知道欧阳修如今很不好受。

    过了片刻,欧阳修已是步出,章越见欧阳修不由吃了一惊,这才几个月不见欧阳修却愈发的苍老。

    却见欧阳修白发盈簪,面容老态甚重。

    章越不由道:“伯父何至于此啊!”

    欧阳修看向章越笑道:“上了年纪了,不服老不行啊,度之,来坐!”

    然后欧阳修对章越道:“度之如今是书法名家,你看看某跋尾此书如何?”

    章越道:“伯父,用尖笔干墨作方阔字,真可谓清眸丰颊,进退晔如!”

    欧阳修闻声大笑道:“好一个清眸丰颊,进退晔如,度之会说话。”

    章越与欧阳修父子谈论了一会书法,碑帖后,欧阳修对欧阳发道:“我与度之有几句话说!”

    听了父亲的话,欧阳发虽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依言去了。

    欧阳修对章越道:“吾家大郎二郎都不成器,便是三郎还好些,日后老夫归隐之后,几个儿子要托度之照看了。”

    章越道:“生子当以孝为先,几位郎君都是至孝,伯父莫愁,日后若有用到小侄的地方一定尽力。”

    欧阳修点点头道:“度之,我近来听闻朝堂上有人欲对你不利,你可有听说?”

    章越心底一凛,然后将任守忠打交引监主意之事道给欧阳修听。

    四百五十二章 欧阳修父子

四百五十三章 人才

    “谁为寄声清颍客,此生终不负渔竿!”欧阳修叹息一声。

    章越听诗辨情,这颍客指旳是隐士许由,欧阳修退隐之意已是显然。

    章越调侃道:“伯父在颖州买了上百间房收租,这哪里是去颖川垂钓当隐士,而是作寓公啊!”

    欧阳修哈哈一笑,他与章越常有这般调侃,否则换了别人怎敢如此与一位副宰相言语。

    欧阳修笑道:“老夫钓技也是不错,怎么也比姜太公略强吧。”

    章越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伯父不用这般自谦吧!”

    二人同笑。

    “姜太公,许由皆是能人,戏功名于掌中,我欲退则退不得,到了这一步真是难矣。”

    欧阳修神情有些黯然,然后道:“我在朝堂上,还多有缓和,但若我一退,怕是再也无能无力护着你。”

    “你那交引监说是日进斗金也是少的,如今遭人之窥视也是当然,不如趁早放出去,如此也有体面收场!”

    章越问道:“伯父是何人有这般言语?”

    欧阳修默然,然后片刻道:“我是从哪里听来的,你不要问,但你不要拿仕途犯险。切记树大招风,怀璧其罪。”

    章越道:“伯父, 小侄不是恋栈权位之人,只是这交引监新办, 小侄还有许多想法未实践, 如今放手则功亏一篑。”

    欧阳修叹道:“三郎啊, 三郎,我怎么说了, 你都不听呢?你可知秦凤、泾原诸州来消息,说西夏大军厉兵秣马,似意图今秋进犯。听闻夏主传示诸番说是中国辱其使人, 并口出狂言‘当用一百万兵,逐入贺兰巢穴’,故率军伐罪!”

    章越闻言惊喜问道:“当真如此么?”

    欧阳修一愣,章越闻兵事不怒而喜?

    欧阳修见章越如此,继续敲打道:“本朝与西夏交兵素来胜少败多, 一旦开衅再败, 你当如何?我都将话说到这份上, 你还不知么?”

    章越心道, 原来欧阳修连对方弹劾自己的把柄都打探到了。

    或者不是打探, 对方是有恃无恐,直接透露给欧阳修,达到将自己‘劝退’的目的。

    因为一旦到了御史弹劾一步, 也就是不死不休了,真要毁了自己仕途,欧阳修与自家岳父,又岂肯善罢甘休。

    故而此举也就相当是‘核恐吓’了。

    章越道:“西夏使无礼在前, 我朝使者唯唯诺诺, 忍气吞声, 朝廷不问罪夺我疆土,杀我邦民之夏人, 反问罪于我是何道理。”

    欧阳修看向章越问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章越道:“伯父放心,此事小侄知矣。只是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此话出自孔子, 鲁国季孙要讨伐颛臾, 孔子反对说恐季孙之忧, 不在颛臾,而在国内。

    西夏人来犯,国家不思抵御, 反而责怪当初维护国体的大臣,如此以后西夏使节前来,大家索性一起跪着好了。

    欧阳修对章越正色道:“你不怕被台谏弹劾吗?”

    台谏就是御史台与谏院。君权,台谏,宰相三权鼎立。台谏不仅能罢大臣,还能罢宰相。

    一旦被台谏弹劾,要么是自己走人,要么是弹劾你的谏官走人,但一般来说自己走人可能性是九成。

    章越明白被台谏弹劾会是什么后果。

    欧阳修见章越收声,继续道:“趁事还没到不可收拾,中书堂除授你新职,且你办交引监有功,磨堪可减你一年。”

    章越心道,交引监自己实权在握,虽说欧阳修将己升官,但也是明升暗降,权势大不如前是肯定的。

    章越道:“但若是与西夏一战胜了,难不成朝廷还会追究我不成?”

    欧阳修道:“自西戎叛乱以来,朝廷一向是胜少败多。”

    章越心道,历史上宋对西夏之役在治平年间有一场大顺城之战的胜利,不过自己不知到底是几年。

    在欧阳修看来自己的仕途押在宋军能打赢今秋这一战上,希望太过渺茫。

    不过韩琦已承诺了自己,这时放弃就功亏一篑了,给他人作嫁衣了。

    章越忽道:“是了,听闻官家欲在明年召制科考试?”

    欧阳修不知章越为何跳跃性那么大,突然扯到这一句。

    欧阳修点点头道:“明年八月的事。”

    “有些士子应是投帖了,求伯父举荐了吧。”

    制科考试一定要有两名大臣担任保荐人,正如韩琦, 富弼推举章越参加制科考试一般。而欧阳修身为天下文宗, 求他推荐的人一定很多。

    欧阳修点点头道:“是有不少。”

    章越心道, 距明年制科考试还有一年多, 也不知那人来欧阳修这投帖了没有。

    章越当即问欧阳修投帖人中有没有一个叫王韶的。

    欧阳修点点头道:“有此人,不过他的文章实在是平平, 当初点他作进士已是勉强,如今实无意荐之制科,若考不中不是坏老夫名声。”

    章越几乎要捧腹大笑了。

    章越记得王韶在嘉祐二年中进士后,授新安主簿,又迁建昌军司理参军,历史上参加了治平二年的制科考试,结果没有考中,然后觉得当官没意思,索性游历陕西,考察风土人情,到了熙宁元年才给神宗皇帝上了平戎策,接下来就是历史上有名熙宁开边。

    如今……如今他终于来到京师了,行卷给欧阳修,显然是为制科考试作准备。

    章越道:“伯父,还请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欧阳修见章越如此恳求,也是嘀咕要不要帮他这个忙,此子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万一他真被人弹劾下野了,自己也是如断一臂。

    欧阳修板起脸来道:“三郎,你好生说话,你这般……这般是拜托老夫的样子么?你是不是觉得老夫一定会答允你?”

    然后章越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欧阳修露了个拿你实在没办法的表情,挥了挥手言道:“说罢,说罢。”

    章越道:“还请伯父替我给王韶回书,狠狠地骂他一顿,言他文字实在是狗屁不通……”

    欧阳修一脸懵逼,这算是什么请求?

    王韶的文章虽是平平,但也没有到狗屁不通的地步,更何况自己虽不愿举荐王韶赴制科,但也不用到回书批评的地步,这不是得罪人么?

    欧阳修虽是堂堂副宰相,也没必要为了章越去得罪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啊,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门生!

    “还请伯父看在小侄的薄面上,答允此情吧!”章越继续厚颜请求道。

    欧阳修笑骂道:“你这泼才,你在老夫这有何颜面?”

    章越嘿嘿地笑道:“还是有一些的。”

    “三郎,老夫近来缺了些新刻章!”

    章越连忙道:“小侄这就回去刻!”

    “老夫这次要的不少。”

    章越拍胸脯道:“多少刻章,都包在小侄身上……”

    欧阳修问道:“那你准备如何骂这王韶?”

    四百五十三章 人才

四百五十四章 王韶

    京师第二甜水巷。

    巷子不远即是汴河,巷口处有一株高大参天旳槐树,茂盛的枝叶遮盖住了午后的阳光。

    每日有不少泼皮厮波聚在此处,一面捻蚤一面谈论棍棒刀枪。

    槐树旁有一间小院,紧闭着门。

    这时一名三四十岁的男子提着一包油纸包好的药材正行往小院。

    一旁的闲汉看了这名男子,纷纷言道:“王太尉,再来教我等枪棒啊!”

    “是啊,甜水巷里有你这般好武艺的人,咱们实是沾了你的光啊!”

    这名男子看了这些闲汉一眼言道:“我娘子病了,这几日没有功夫!”

    “真让人扫兴啊!”

    “我等几个都是慕名而来,想见识你的本事,如今要败兴而去了。”

    “是啊,咱们这次出一千五百钱,赌我能撑你五棒如何?哈哈!”

    “实在不行,十棒也成啊!”

    “不是为了钱,就是想看看你的本事!”

    这中年男子不理会这些人推门入了小院,又再合上了门锁紧,将屋外的呱噪略略挡了回去。不过还是有几句闲言传入这男子耳里。

    男子忍住气走入院中,几名孩童奔上前来喊道:“爹爹,爹爹!”

    对方点了点头然后直入厨房将药材放入瓦罐中熬药,再走到院中脱下衣裳舞弄棍棒,几个孩童坐在一旁看着爹爹耍弄棍棒。

    足足舞了半个时辰,此人大汗淋漓,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光后,再至厨中将瓦罐里熬好的药倒入瓷碗中, 最后捧至院中稍稍周正的屋里。

    屋里塌上半坐着一名妇人,正是此人的结发妻子杨氏。

    杨氏看向对方道:“你为了我这病又问同年借钱了?”

    对方道:“钱的事你别担心, 大夫说再吃几帖药便好了, 不可功亏一篑。”

    杨氏叹道:“官人为了我的病这般, 实是不值当。”

    对方道:“别说这些话,咱们几个孩子还要你照看呢。”

    这时, 院外又几人吆喝道:“王太尉,有个员外要看你耍枪棒,言你只要打过他的枪棒师傅, 便给你二十贯!”

    这男子脸色铁青,杨氏忙对他道:“官人与这些人怄气不值当。”

    这男子长叹了口气道:“我是怨自己没用,那日非要打抱不平显了本事。我自幼有效祖逖之志,读书习武一样不落,但却落了个文不成武不就。”

    “如今住在这等地方, 与这等泼才为邻, 实是愧对娘子托付终身于我!”

    杨氏道:“官人勿要灰心, 你的同年那么多, 还有省试时的恩师欧阳公, 如今不是官拜参政么?有他说一句话, 你还怕没有出路。”

    男子叹道:“不提也罢, 我昨日接了欧阳参政的回信, 他说我的文章……还需琢磨……不是还需琢磨而是简直不知所云, 让我不要再考制举了。”

    “可惜我在京四年有余,侯缺不得,耗尽了家财,早知习什么武艺棍棒?倒不如一心在文章之事上多好。”

    杨氏安慰道:“官人莫要灰心, 你如今只是时运不济罢了,若一旦遇了贵人,得他的提携那便可一冲登天, 正好遂了你的封侯之愿。”

    这男子笑了笑道:“但盼能如娘子所言吧。”

    说完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但听有人问道:“建昌军司理参军王子纯在此么?”

    片刻门外一阵刮躁:“此处只有王太尉,哪来得王参军?”

    杨氏道:“相公似是来寻你的。”

    对方狐疑道:“谁知我住在此处?连我的同年都未曾告之。”

    但听门外又道:“敢问王参军在否?”

    “官人你去看看吧!”杨氏催道。

    对方犹豫了片刻,应了一声, 当即站起身扎紧腰带,提着梢棒在门边问道:“这里没有王参军, 阁下是哪位?”

    对方言道:“在下著作佐郎, 管勾交引监章越, 特来拜见建昌军司理参军王子纯, 不知阁下可知他去处?”

    章越?

    此人猛地吃了一惊,将梢棒放在一旁,然后打开了门。

    但见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长身男子立在门外,他看了一眼自己脚边的梢棒笑道:“我此来别无他意,只是久仰王参军大名,想要结交于他。”

    这男子正是王韶,他仔细打量章越道:“久闻美章郎之名,如今一见果真是丰神俊朗,进来说话吧。”

    “也好。”

    对方领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伴当入内。

    王韶请章越至院中石凳坐下道:“内子害病正在屋子修养,唯有院子是个说话地方,还请章学士见谅,在下正是王韶。”

    章越笑道:“王参军不嫌在下唐突就好。”

    说完章越坐下后问道:“为何外头称呼参军为王太尉?”

    王韶脸上微微露出窘迫之色道:“自入京侯选以来,钱财都是用尽,不得已搬住此穷巷,不敢提自己文臣的身份,只好说是名不得意的武夫。”

    “那外头那些人?”

    “吾自幼习些棍棒,前些日子看得有人耍弄,便与人较量,打伤了几个,如今便惹了一身麻烦。”

    章越闻言大笑道:“如何结怨的,王参军不妨说来。”

    王韶沉着脸道:“前些日子京中泼皮赌斗,我在旁看他们棍棒毫无章法,便无意道了句,此等棍棒最多用之市井斗殴,却不上得阵,赢不了好汉。”

    “哪知给他们听得,便拉着我上擂台。我当时推不过,给打翻了几个,之后不住有人约我上门切磋棍棒。”

    章越闻言大喜,没料到王韶还是文武双全的主,史书上可没这么说过。

    章越笑道:“王参军果真了得,我平日也是好耍射箭, 不久前去陕西时半路遇虎,我平日的本事十成不到一成, 弓也拉不开,还多亏了我从人射虎。”

    “此事之后,我方知此术上不了阵,似王参军这般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王韶笑着道:“章学士见笑了,是了,学士如何找到此地的?是否有用得着王某的地方?”

    章越道:“莪是从欧阳参政那来,无意之中正好看到了参军的文章,其中有一篇对西夏用兵之策,正与我所见相同。”

    王韶闻言目光一凛言道:“不过书生之见,哎,我本待明年制举向天子上攻伐西夏策,不过欧阳参政却…言我文章火候不够。”

    章越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今上与朝中文臣如今都不喜兵事,参军若上筹边之策,恐怕难以拔尖。”

    “多亏学士指教,否则又要白费功夫了,”王韶神色有些黯然又问,“那么章学士这次来找我是为西夏事?”

    王韶听说过章越在年初时将酒泼至西夏使臣脸上的事。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西夏今秋马上要入寇,我想荐王参军去秦凤路知兵。”

    “我?”

    章越看王韶脸上没有半点吃惊,反而露出一等精光。

    章越看得出那道精光是男人对权力功名的渴望。

    章越如意盘算是这般,古代打战施政用人是关键。

    因为打战是大军悬于几千里之外,以落后的消息传递速度,朝廷不可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

    故而在外作为的将领权力很大,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之说。

    放在熙河开边上,这是宋朝自五代结束割据后,最大的一次领土扩展。拓地两千余里,一共设地六州,收服了唐朝丢失给吐蕃的河湟之地。

    这其中王韶是居功至伟的,能力肯定是毋庸置疑。

    宋朝官员举荐人是要担责任的,比如你举荐的这个官员犯错,你要跟着受罚,反之举荐官员立功,你也可跟着分功。

    只要章越‘慧眼识才’举荐了王韶,那以后这战功肯定也是有自己的一份。

    另外章越还可通过王韶,在对吐蕃西夏的攻略中,推行交引监的盐钞,通过货币手段收割,实现以战养战的目的。

    历史上王韶熙河开边用了四个方略。

    一个是征抚并用,听话的就安抚,不听话的就打,用我盐钞的就和你贸易,不用的就说你家藏有洗衣粉。

    第二个是屯田。

    第三则是茶马贸易,用茶换你们吐蕃的马。

    最后则是市易所,官府借钱给商贾,让他们与吐蕃贸易,再通过息钱和市例钱充作军费。

    如熙宁五年至七年三年,王韶即从市易所收入息钱十万贯,市例钱九千贯。吐蕃各部对市易所拥护至极,言以后汉蕃只有买卖,没有仇杀。

    实现和平的只有贸易,但贸易又都伴随着战争!大家谈不拢了就打。因此熙河开边,与章越的盐钞货币化可谓是绝配。

    章越看出王韶是意动了,不过对方叹了口气道:“多谢章学士好意了,此事我恐怕不能接受。”

    章越问道:“为何?”

    王韶道:“内子病重,大夫说她怕是过不了今年,我不愿在这时舍她而去。章学士不知,内子是我寒微之时跟随我的,当时她不顾家中的反对,执意要嫁给我。”

    “如今我又怎能负她?在此时离她而去,章学士是我辜负了你的好意!”

    王韶说完后也是很可惜。

    章越没料到最后事情竟坏在这个方面。

    章越见此差点都说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之言,不过想了想万一此话给十七娘知道可是不好,故而还是罢了,只能改日再上门相劝了。

    正当章越要告辞时,但见一名孩童推门入内。

    这名孩童正提着一筐炭,他见了章越顿时惊喜道:“恩公!你怎么到这来了?”

    四百五十四章 王韶

四百五十五章 封侯之愿

    见着提着一篮子炭火旳孩童叫了自己一声恩公,章越不由一愣,忽然间想起来这是去年,自己资助过的孩童。

    自己当时让唐九上门给了对方一百贯钱。

    章越闻言笑而不语,但见王韶已是领悟过来,当即向章越作揖道:“原来是章学士就是吾儿口中的恩公,当时我还不知是何人留下的钱财,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章越笑了笑,当时自己还让唐九不要留下姓名,今日正好也没让唐九跟来,不然事情就好说了。

    章越摆了摆手道:“王参军,此事不值一提。”

    然后章越看向孩童笑道:“恰巧了,我倒不知竟能再见到你,如此倒是令我惭愧了。”

    孩童道:“恩公施恩不望报答此举不好,如此以后怕是没有作好事的人了。”

    章越闻言大笑。

    王韶向章越介绍道:“章学士,这是我家二郎单名一个厚字,甚是孝顺,知他娘亲害病便去卖炭以资家用!”

    章越一听心道,好啊,原来是王厚,此人历史上与他爹一样有名,元祐时,司马光主政放弃王韶在熙宁年间打下的河湟之地,后来此人子承父业,又将河湟重新收服。

    章越道:“当日天寒地冻, 我看令郎卖炭,知是个实诚人, 听之谈吐不凡, 又知是家中一时遇到了困难, 故而动了恻隐之心。令郎是个好孩子!”

    王厚听了有些惭愧。

    却见王韶却忽道:“章学士,你是状元出身, 又是制科入三等,不知我等选人出身的官员的难处。”

    章越本转身要走听了却是停下脚步。

    王韶自顾言道:“我是嘉祐二年的进士二甲,但朝中没人说话, 出为新安主薄,三年为官所得钱,也不过一家老小开销,还因不肯受贿开罪了县令, 差点延了一年磨堪,我愁得几晚睡不好头发也是花白了。”

    “如今三年磨堪满了,到了京师,却无钱打点,陛辞时足足等了三个月, 我在京师是借钱度日,候缺足足等了两年, 最后不过平迁为司理参军!”

    主薄与司理参军,并称为判司薄尉,属于选人四阶七等之中最末的。

    王韶道:“章学士,我不是与你抱怨什么, 这一百贯的钱, 我这辈子还不了, 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只是想不通为何咱们大宋的官这么难作。”

    “章学士你是京官,又曾是经筵官,能时常面见宰相参政, 何不能为此建言?”

    章越一时语塞, 宋朝冗官之难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选人充任低层官吏,若又是寒门出身,除了贪污拿钱行贿吏部有个好安排, 否则别无第二条路。

    王韶就是这么悲催, 正好给碰上了。

    章越也有莫名之意,这些事不是一日两日,庙堂诸公都无力为之, 你又何必怪我呢?帮你还帮出错来了么?

    章越道:“王参军,你这就错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方才所言的冗官之事,朝堂诸公未必没有考虑过,但范文正公提出十策之中,正好如何清除冗官之事,但后来如何你也知道了……”

    王韶言道:“章学士大道理,朝廷的难处也我都知道,但是总不能一味推搪下去吧……罢了,你没在地方任官,如今又如何晓得我们卑官的难处呢?我深恨朝廷不公,埋汰我等官员。”

    这时听的一阵咳嗽声,却见一名女子从屋子步出道:“官人,你这么说就不是了,章学士能帮我们一家就不错了,又如何能帮天下的官呢?”

    王韶听了也是恍然,对章越歉然地道:“章学士是我不好,我这怨气憋在肚里三年了,如今见了你忍不住与你诉苦,你对我王韶的大恩大德……”

    章越道:“王参军,你有怨气是应当的,朝廷是对不住你这般廉洁奉公的官员,但普天之下便是如此。”

    “若是日后我章三郎有为掌权的一日,必是革除这一切弊病,但如今虽官微,我却信得一句话‘人能弘道, 非道弘人’, 何为道?我们古往今来都去追寻了道,但这句话告诉不是道最要紧的,而是人才是最要紧的。”

    听了章越的话, 王韶不由一愣。

    章越加重口吻道:“离了一个人字,道连个屁都不是。”

    “王参军当初我读了你的策论,觉得你是一个有志气有抱负的男子,故而莪想我今日来找你是找对了人。”

    “但是今日一见你,我无比之失望。若你是这般怨天怨地的人,还请王参军恕罪,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在下就此告辞了!”

    王韶闻言愣在原地。

    章越举步边走,但见王厚抱住了章越的大腿,哭道:“章学士,你别走了,你再与我爹好好说说。”

    章越拍了拍王厚的肩膀,然后对王韶道:“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我也是一个刚作父亲的人,但见你这般如何能为孩子的榜样?”

    章越说完即抽身离去。

    王韶不出一言,颓然坐在了原地。

    一旁的杨氏道:“官人,你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章学士肯亲顾茅庐,可见他是真的有心提举你的。”

    王韶沉声道:“我知道了。”

    “那你又是何苦这般呢?”

    王韶道:“我忍不住,我这口气憋在心底三年了。”

    “都怪我,章学士是嘉祐六年的进士,还小我十岁,但如今已是作到了著作佐郎,可我却还是判司薄尉。他如今要荐我,我如何能受之……差遣安排,居之人下呢?”

    杨氏道:“官人,大丈夫建功立业,如何也是不迟的啊!章学士年纪比你轻又如何?他日你若能因边功封侯,位不在他之下的。再说我看章学士虽年纪人,但人家真是有本事的人。”

    王韶言道:“我知道,章学士是个作事的人,我也是这般。”

    “之前是我眼界太小了,只是你这病,又是去陕西,如何经得路途奔波?”

    杨氏道:“我这病不妨事,一个女子活得再长,但丈夫不发达,又有何用?若是你日后封侯娶了新妻,到时若还记得我,就来我坟前烧上三炷香,如此我就算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欢喜的。”

    王韶闻言忍不住拭泪道:“娘子说得是,是我失了计较了。我明日这就是去章学士府上,亲自向他赔礼道歉,就说愿往陕西一行!”

    杨氏含泪点点头道:“这就好,我热两壶酒,权当为官人你践行了。”

    王韶道:“且慢!”

    王韶走到门边拿起棍棒道:“我出去会一会那些泼皮,等打跑了他们,再往陕西一行!”

    四百五十五章 封侯之愿

四百五十六章 得志之时

    章越从交引所回到府中闻知王韶已等候多时了。

    章越大喜,当即让王韶到厅中,见到对方衣袍上背负荆条,显然是作足了负荆请罪旳架势。王韶一见自己即是下拜道:“王某愧对章学士大恩,特来负荆请罪。”

    章越笑道:“王参军何必如此。”

    说完章越将王韶身上荆条取下丢在一旁,然后请对方上座。

    章越看王韶脸上有几分青肿问道:“如何弄得这般样子。”

    王韶道:“家门外的泼皮骚扰王某已久,如今王某下定决心后,便操着棍棒将这些人一并教训了,明日就搬走!”

    章越抚掌大笑道:“好!快意恩仇,大丈夫当如此。”

    章越上下打量王韶道:“决定去陕西了?”

    王韶道:“愿供章学士差遣,不过有一句话说在前头,王某不愿受上官节制。”

    “哦?”

    王韶道:“说来惭愧,王某之前为主簿时,与两任县令都相处不来。王某生性好断,不喜他人凭意驱使。”

    章越听了心道,这么有性格么?你上官的话都不愿听,日后我这个举主怕是在你眼底也没什么分量吧。

    不过章越心想,这也是当然,如此有才干的人,定然是桀骜不驯,不受人节制的。

    王韶历史上兼管益州的交子务,通过交子在市易所与蕃人买卖,此令秦凤路经略使李师中不满,二人闹翻后,王安石支持王韶, 将李师中调走。

    之后朝廷又派了苏舜卿为经略使,结果又与王韶闹翻, 苏舜卿又被调走。

    大将郭逵弹劾王韶, 再被王安石停职。

    最后王韶持着军功, 居然批评起宋神宗,落得罢职。

    王韶这样的上司克星, 将来岂非妨碍到自己。

    章越决定先敲打敲打王韶。

    他言道:“王参军何不听听我的话呢?”

    王韶道:“愿闻其详。”

    章越道:“真宗年间下旨,翰林学士,给, 谏,知制诰,尚书丞,郎, 郎中,御史中丞,知杂, 馆阁, 三司官,举员外郎以下京朝官有勇武才器堪边任者。”

    “后来能堪边任者实在太少。庆历时又从京朝官放宽至选人。举主与被举官员有连坐之制, 我若向官家写保书, 其中有一条是‘如蒙朝廷擢用,后犯入已赃,臣甘当同罪’。”

    “荐举你便担了举官连坐的险,王参军之前为官操守尚且可以, 不过到了陕西之后就不一定了,人都是会变化的。故而我要你为官一定要清!”

    真宗朝因为好的任边官员缺额, 故而朝廷为了选拔出‘勇武才器堪边任者’,恢复了举荐制。章越既是馆阁官, 又是三司官,手中正好有荐举名额。

    当然举主对于被选举官员是连坐制。

    第一条便是被选举官必须清廉, 如果不清廉, 章越要反受其累。

    王韶言道:“下官省得。”

    章越道:“至于你提出不受人节制,我想天下没有这般好的差事, 本官尚受三司副使,三司使的节制, 又何况是你。”

    王韶知章越说得是实情,于是道:“那么还请给我一个正职。”

    章越心想, 这倒是可以。

    章越对王韶道:“王参军, 你随我至书房!”

    王韶随章越来至书房, 王韶一进门但见书房上挂着一幅秦凤路舆图。

    上面标画着州寨!

    王韶一看目光便挪不开了。

    这是舆图,除了封疆大吏等,连官员也轻易见不得,这张秦凤路舆图画得虽是简单,但大致标注清楚了。

    章越手指着秦凤路地图道:“秦凤路共有五州,分别是秦州、陇州、阶州、成州、凤州。”

    没错,秦凤路如今只有五个州,但熙宁年间,王韶在王安石支持下,足足打下了六州,使秦凤路变为了十一州。

    “你看秦凤路之西,有一古渭寨,据秦州三百里,道经哑儿峡,此地介于青唐之南,夏人在其北,中间只有一条小径与秦州相联,一旦此路被西夏人切断,则古渭寨军粮告罄。”

    王韶问道:“此地如此凶险,为何不弃之呢?”

    章越道:“问得好,古渭寨之地本是汉唐之故土,唐时在此置渭州,后为吐蕃所夺。”

    “皇佑年间此地吐蕃人得罪西夏人,故而献土给宋朝,时权知州范祥在此筑城,以复汉唐故土,不过当时朝中大臣大多都是反对, 以为增此一地无用, 反令西夏人问责于我, 朝臣以为曲在我方,故而只称古渭寨而不称渭州,还将主张筑城恢复故土的范祥贬官。”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暗自叹息,无论盐钞还是古渭寨,自己都从范祥身受益良多。

    章越继续道:“可是古渭寨已是建成,朝廷无法弃之,故而屯兵在此。秦凤路一直主张朝廷遣一谙边事的京朝官至此屯田,招抚蕃民,整饬武备,但如今大臣们之间以和戎为主,不敢派大臣至此触西夏人之怒。”

    章越已将来龙去脉与王韶说清楚了。

    古渭寨就是唐朝的渭州,足足是一个州的地界,但是呢,如今咱们大宋很怂,明明占着这地,却只敢称寨,以免激怒了西夏人。

    古渭寨确有发挥的余地,但也是危险,因为四面都是蕃人,而且孤悬于西夏人,青唐之间,一旦哑儿峡后路被切断,就得被困死。你王韶过去镇守此地,殉国的可能性着实在不小,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换了旁人十个是要有九个打退堂鼓了。

    一般熟悉的官员,也不会将被举荐的官员往这死地里推啊!

    章越看了一眼王韶的神色,但见王韶握着拳头道:“此地是九死一生,我不愿去,我家中还有七个孩儿,不能让他们这么早就没了爹。”

    章越道:“我与你说一说,但如今员多阙少,即便是边地也不好选,按朝廷资序安排,选人两任官升通判,通判两任官升知州,知州两任官升提刑……”

    “你如今新安主簿为一任,建昌军司理参军为二任,但你在京师四年,至今没有赴第二任……”

    王韶道:“我是守选两年有余……”

    章越道:“守选算不得堪磨,故还是只能算一任。”

    “若是你往古渭寨赴任,我可出面保你为秦州雄武军节度判官,但如今我得再想想了……”

    节度判官,即是签书判官厅公事,章越中状元后,释褐后也不过楚州签判,而苏轼则是凤翔府签判。

    王韶盯着章越言道:“节度判官必须是京官出身……”

    章越道:“没错,如今秦州雄武军节度判官已是有人了,你此职位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还是知古渭寨军事。”

    王韶心道,节度判官虽好,但不是京官终归可惜。

    章越又道:“忘了与你说一句,此职是经政事堂堂除。正所谓堂除以待不次之选,铨选以待平进之士!政事堂堂除对王参军意味着什么,此话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王韶闻言不由精神一震,上下打量章越道:“原来是几位相公的意思,如此王某又何惜此身呢?多谢章学士。”

    “王某此生之志,便是效仿班定远一般,凿空开疆,立功绝域!”

    章越不由击节道:“王参也佩服班定远?”

    王韶合掌道:“然也……”

    “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西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

    当王韶与章越同声说出班超这句名传千古的话时,二人不由皆是大笑。

    这一笑之间,二人已是惺惺相知,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王韶笑中有泪起身道:“章学士,我这就回去收拾行装!告辞!”

    章越拱手道:“慢着,我交引监还借给古渭寨三千席盐钞,王节推凿空之余,不要忘了让古渭寨远近熟番用此盐钞!”

    “切记,这盐钞借得是要还的!”

    王韶闻言点点头,然后离去。

    次日,章越向韩琦举荐王韶时,韩琦看向章越问道:“此人莫非与你有仇不成?”

    章越一脸疑惑:“哪里有仇?相公,咱们之前都已是谈妥,可万万不能反悔。”

    韩琦听了哂笑一声,当场堂除授予王韶秦州雄武军节度判官之职。

    然后韩琦负手对章越道:“如今朝堂上下还是以和戎为重,不止对辽国,对西夏也是一般,老夫之所以助你,是因老夫与西贼有些旧怨。”

    “日后你若能坐到老夫这位置,待平定夏贼之日,勿忘让我韩家子孙在家祭之时,知会老夫一声!”

    章越正色道:“是相公!”

    韩琦道:“与王韶说,好好干!”

    王韶除授官职后,一刻也等不了即上路前往秦凤路。

    王韶除了自己还带着大儿子和二儿子王廓与王厚。

    京西郊外。

    章越在亭边与王韶对饮三盏酒。

    但见王韶如今身穿一身崭新官袍,这般踌躇满志,意气奋发的样子,那似前几日那困居陋巷的王太尉。

    人之得志与不得志之间,可谓是判若两人!

    王韶对章越道:“王某有今日,多亏章学士在韩相公面前举荐,大恩不言谢!告辞!”

    说完王韶翻身上马,他的两个儿子也告别了章越。

    章越看着父子三人,心想从张骞,陈汤,傅介子,班超,到唐朝的王玄策,再到如今的王韶,不破楼兰终不还,踏破贺兰山缺,在他们身上,有着我汉家男儿之精神。

    章越看着王韶的背影大声道:“子纯……”

    王韶回过头来。

    章越挥着手大声道:“……此去秦州,千万不要忘了还钱!”

    王韶闻言身子一晃,差点栽落马下。

    四百五十六章 得志之时

四百五十七章 反击(第一更)

    交引所内。

    蔡京又向章越提议将盐钞所换旳金银,除了留下部分作为准备金外,其余贷给民间的质库,作为息钱,再以息钱补贴盐钞的利息,减免商人存取款间的手续费。

    这是蔡京第二次向章越提请,章越当然明白他说得很有道理。

    蔡京所言的就是现代银行的运转模式,储户往银行里存钱,银行给与利息,然后银行再给予一个更高的利息,将钱贷款给商人或国家,以利息差作为利润的来源。

    如今陕西,洛阳的分引所都已经开设,盐钞异地存取的手续费是一贯钱扣除五十文钱,相当于百分五。

    这个手续费是高于交子的,交子的手续费是百分三。

    若在汴京,洛阳本地存取则是十文钱,也就是百分一。

    蔡京曾有意将盐钞的手续费降至百分之三,对交子形成降维打击,压缩交子的生存空间。

    章越清楚蔡京的想法呢?

    但是此举必然得罪了川蜀的交子商,触动了别人的利益,对自己也没好处,如此不是给任守忠之流递刀子捅自己么?

    至于以金银借给民间质库,通过利息差来免去手续费,此举当然更好, 但是步子跨更大了,步子大了是会扯到蛋的。

    蔡京虽没有作过官, 但对于章越的顾虑也有了解。

    蔡京道:“学士是不是再设一质库, 让官家入股其中。”

    章越言道:“好是好, 不过怕是难逃士大夫们之口诛笔伐。”

    蔡京道:“学士顾虑的是。”

    章越见蔡京神色有些黯然,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顾虑太多, 故而难以施为。”

    蔡京道:“京以为学士之顾虑是对的,古今多少事不是没有能者为之,其实都是坏在庸者阻之。”

    章越道:“息钱的事, 咱们先放一放。”

    章越心底补了一句,至少先等我与任守忠的胜负决出之前。

    蔡京拱手而退。

    章越看着蔡京的背影,不由赞了一句,真是人才!

    如今章越保荐王韶之后,他的两年磨勘已满。

    景德四年后, 京朝官三年一磨勘, 一年一考。

    欧阳修举章越减磨勘一年, 故而三年减为两年。

    照例章越要往审官院接受磨勘, 本官磨勘重资历不重门阀,重岁月不重才能。

    总之一句话,任官年限到了,你都能上。之前若与审官院官员没什么过节, 或任内出现重大失误, 或者有人举报你, 磨勘之时一般不会卡你。

    章越如今人事关系虽在政事堂, 但磨勘还是归审官院来考核。

    章越的本官是著作佐郎,著作佐郎一般是转秘书丞, 资浅者的转为著作郎,若优异者优迁者为太常丞,主要看审官院如何安排。

    但对章越而言, 一切不是问题, 因为知审官院的是他的座主王珪。

    章越拿着自己的印纸,历纸到了审官院,再向审官院说明自己任内政绩, 过失与举主姓名。章越是进士出身, 举主一栏即是空缺。

    王珪见了章越说了好一阵的话。

    二人都是叙旧, 对于章越磨勘后到底是著作郎,秘书丞, 还是太常丞一个字没提。

    两人聊得高兴, 王珪突是道:“度之,你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么?”

    章越心底一凛,王珪这是与自己示警啊。

    章越问道:“是不是老师听到了什么?”

    王珪从袖中拿了一封信给章越过目,章越看后知道交引监里被人被收买,竟是向审官院弹劾自己为官不谨,不仅任人唯亲而且有贪污之嫌疑。

    不过章越从信里看来,此人应该职位不高,了解的不多,否则这一次把柄就坐实了。

    王珪将检举信放在烛火里烧了,然后叮嘱章越道:“为官要谨慎。任守忠此人最是阴狠,幸亏我与他有些交情,他在需不需老夫替你说情?”

    章越大喜道:“多谢老师,若是可以我想与任大官认个错!”

    王珪点点头道:“也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章越从王珪这出门后,知道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这日章越没有回府径直前往国舅爷曹佾府上。

    曹佾见了章越笑道:“度之,张都知已是到了。”

    章越道:“惭愧,方才至审官院中耽搁了。”

    曹佾笑道:“章学士贵人多忙吧,张都知今日是奉太后的意思给我送蜀锦的,否则平素也不能出宫。”

    “对了,张都知简朴至极,不用送礼……你有什么实情与他直说就是。”

    章越道了句明白。

    当即曹佾引章越入内。

    但见一名五十有许,保养得很好的宦官坐在椅上。

    章越向对对方行礼道:“见过内都知。”

    这名宦官就是如今内都知张茂则。

    张茂则看着章越道:“章学士,闲话少说,文相公之前来信与我,说你有事求我,但在信里不好说,如今在这国舅府你尽管与我道来,看看咱家能不能帮上你。谁叫咱家欠文相公一条命呢?”

    章越称是于是将任守忠窥视交引监,并要将自己置之死地的事与张茂则如实讲了。

    张茂则与任守忠之间有矛盾, 当初仁宗皇帝病重时, 曹皇后与富弼暗中商量让赵宗实即位。

    后来仁宗皇帝接到了告密,知道自己皇后与宰相正在商量这事,于是大怒在宰相文彦博面前说曹皇后与张茂则勾结要篡位。

    张茂险些自杀,最后是文彦博稳住了局势。

    张茂则自杀没成被贬出宫。

    张茂则知道,虽说没有实据,但此事八成就是任守忠从皇城司那得知消息在仁宗皇帝那告状。

    谁让张茂则拥立的是赵宗实,而他任守忠拥立的是赵允初。

    这一次张茂则回宫,本以为任守忠要失势,但哪知任守忠靠着给官家皇后捞钱,又重新得到了信任。

    张茂则道:“学士要咱家在任守忠面前替你求情,话说回来,任守忠如今怕的人不多,咱家正好是其中一人。”

    章越道:“还请都知过目。”

    说完章越交给了张茂则一张纸。

    张茂则看了章越一眼,当即拿起纸看来,当年上面都是任守忠的黑料,比如坐田敏事发配岳州,勾结江德明复职,构陷官家亲兄于不孝,交构两宫,自开宝财货献给皇后固宠,其中最要紧一条是窥探天子行踪。

    张茂则吃了一惊道:“这些罪状够杀任守忠十次了,你从哪里收罗来的?”

    ps:晚上还有一更!

    四百五十七章 反击(第一更)

四百五十八章 弹劾任守忠(第二更)

    任守忠旳罪状,章越得来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因为任守忠耳目众多,章越暗中查探,又担心被对方发现,故而一直秘密进行,时至今日才收罗了全部证据捏在手里。

    如任守忠坐教坊使田敏公事,配岳州。因其养父任文庆陈,贿赂勾结御药江德明,又再授高品,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查证起来很困难。

    章越是当初在秘阁值庐时听老吏偶然聊了一句,又暗中派人找到江德明侄儿探知此事。

    至于迎仁宗木主时,礼院商议太后出入仪式,任守忠欲给曹太后用章献太后之例,当然曹太后最后没有听从。

    此事是章越从太常礼院中从吕夏卿口里打探得。

    至于任守忠于宫禁公取财货,以奉宸库金珠数万两献给高皇后,以及窥视天子寝宫,都是章越舍了大把钱财,从宫里打探而来的。

    这是最要命的一点,因为曹太后还在,任守忠居然开奉宸库巴结高皇后。

    虽说曹太后与向皇后亲如母女,如今又是婆婆的关系,但身在权力漩涡之中,亲母女也会有翻脸的时候。前几日曹太后派一个内侍对高滔滔说这般话。

    “官家即位已久,今圣躬又痊平, 岂得左右无一侍御者耶。”

    曹太后的意思就是你就不要一人独宠了,也给咱们皇帝多加几个嫔妃啊。

    高滔滔听了怼了回去:“奏知娘娘, 新妇始得嫁十三团练耳, 即不曾嫁他官家。”

    高滔滔专横不肯让官家纳嫔妃, 曹太后则想通过给官家纳嫔妃打破高滔滔独宠。反正这事曹太后与高皇后闹得很不愉快。

    故而章越深知其他条罪状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要真正打动曹太后, 唯独是这一条……这条可是杀任守忠。

    只要曹太后不点头,其他罪状再多也扳不倒任守忠。

    故而章越觉得有十成把握后,如今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交给了与任守忠有着深仇大恨的张茂则。

    张茂则深得官家与曹太后信任,大内有一条规矩,内臣年未五十,不得为内侍省押班。但张茂则今年不过四十八岁。

    当初仁宗皇帝降怒给曹太后时,卷入此事的赵宗实也是被吓得瑟瑟发抖, 是张茂则一人担下了所以罪名。

    故而张茂则不到五十岁成为内侍省押班, 就是官家与曹太后报恩之举。

    张茂则看完全部罪状后, 对章越道:“章学士好手段,日后咱家都要怕着你了。”

    章越道:“起兵张都知, 若非任守忠要置我于死地, 又何必如此, 在下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张茂则道:“走到这一步,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咱家省得。其实你罗列这些任守忠的罪状, 我每一条都知道, 甚至我比你知晓得更多,但我却不告诉太后, 你可知为何?”

    章越道:“还请都知示下。”

    张茂则道:“咱们就是皇家奴仆, 不可替太后与官家拿主意,除非官家太后开金口向咱家询问,咱家从不在官家和太后面前说旁人一句不是。”

    张茂则这话看似拒绝,但章越从中听出弦外之音。

    “那若是官家太后询问都知呢?”

    张茂则知章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自是知无不言!”

    章越点了点头道:“我本想自己来办此事, 但有都知这句话我才敢放手而为。”

    张茂则欣然道:“章学士真谨慎, 咱家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章越从曹佾处回得府上,知道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张茂则方才的话,就是授意自己上章弹劾任守忠, 如此他才能在官家与曹太后身边敲边鼓。

    说来章越为官至今还未弹劾过人。

    但如今第一次弹劾旁人,居然就是仁宗朝时大内第一号实权人物任守忠,他的心底还是十分忐忑不安。

    任守忠之前曾掌握皇城司, 如今虽是失了势,但这汴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耳目。

    万一自己弹劾任守忠的事走漏了风声,那么先倒下的一定是自己。

    章越坐着马车回到了府上,一名下人立即上前服侍,眼光不住朝马车内外打量。章越知这下人名叫徐五,是刚刚签了契约买回来的,如今十七娘刚刚生下孩子,府里又从外面雇了几人。

    这徐五办事很利索,服侍人也很是殷勤周到。

    章越本来觉得他是初入府中想表现一番,但今日看来有几分可疑。

    章越进了门对唐九道:“徐五这人你帮我盯着些。”

    唐九点了点头。

    章越回到书房酝酿了下写起弹劾任守忠的奏疏。

    章越在奏疏里一共列出任守忠的十条大罪!

    任守忠身为先帝亲信之内臣,荣禄已极,但从不以忠言正道,而是诙谐谄谀苟求悦媚,此罪一!

    总领近侍,却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套,援引亲党,任情徇私,此罪二!

    大肆受纳货赂,金帛珍玩溢于私家,在京师里大肆收购第宅产业,此罪三!

    交结朋援,妄作威福。所爱者虽有大罪,掩盖不言;所恶者小有瑕疵,纠摘成事。使宫禁之内人人皆侧足屏息,畏惮守忠无以为比,此罪四!

    濮王薨时,任守忠监护葬事,掠夺濮王府财物,还不满意,竟遂诬长子赵宗懿以为不孝, 使之谴谪, 此罪五!

    先帝立嗣时, 任守忠包藏祸心,沮坏大策。竟居中建议,拥幼弱昏懦之君,以邀大利。非先帝聪明,使国家百年太平毁于一旦。此罪六!

    陛下为皇子时,任守忠百端离间,隔绝内外,连衣食都刻薄供给,此罪七!

    陛下即位后,太后听政,任守忠乘此捏造事实,是两宫交斗,遂成深隙。此罪八!

    陛下圣体既安,太后欲恭还大政,任守忠左右逢源,蛇鼠两端,左右反覆,只自为身谋划,此罪九!

    章越写到这里列出罪十。

    任守忠辄敢为皇后画策,并不禀闻皇太后,矫传教旨开奉宸库擅取金珠数万两以献皇后,取悦一时,又坐享厚赐。逆妇姑之礼,开骄奢之源,使皇后受其恶名,而己身收其重利。为臣奸邪,孰甚于此!此罪十!

    写到这里,章越掷笔在地,此疏一上,任守忠必死无葬身之地!

    章越等奏疏上的墨迹晾干,这时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声。

    章越连忙将奏疏藏好问道:“何人?”

    唐九在外应了一声。

    章越道:“进来!”

    唐九进入书房后向章越道:“老爷,这徐三果真有些不善,方才竟向张恭打探老爷你今日驾着马车去了哪里?”

    ps:明日还是两更!

    四百五十八章 弹劾任守忠(第二更)

四百五十九章 同年小聚(第一更)

    治平元年旳七月,通往京师的官驿不由繁忙起来。

    虽是大热天,但不少官员们仍在路上赶路。

    他们大多是嘉祐六年的进士,章越的同年们,他们经过三年任官,必须必须返回汴京,经过审官院,流内铨注授差遣。

    当然也不是全部,譬如章越,王俊民,黄履,以及五甲进士等等不需注授差遣,至于分配至岭南,川陕的官员则由在地转运使除授,以及仕途犯了错被延了磨勘也没法到京,最后就是运气不好提前病逝或辞官的。

    如今大多数一至四甲进士皆抵至京师,大约有五六十人如此,另还有二三十人在路途上。

    在汴京城的樊楼中,王陟臣正据一张大桌上与十几位同年们高谈阔论。

    他前日早已抵至京师,作为章越榜进士第三人,他释褐后签判高邮军,如今正好三年期满回京注授差遣。

    坐在王陟臣一旁是王囧,曾巩的妹夫。

    孔文仲,因孔子后人的缘故,授秘书省校书郎, 余杭县县尉,如今已是京官。

    吕大临, 吕大防的弟弟, 张载门下。

    刘奉世, 刘敞之子。

    江衍,当初的省元, 释褐后出任山阴鄞县主薄。

    还有七八人都是这一科进士。

    王陟臣想起三年前在大兴国寺藏经阁期集时,在座的一干人何等意气奋发,如今仕途蹉跎三年, 一些棱角都被官场磨平,磨平不了的,也是被人称为书生意气之类的。

    王陟臣道:“当初我等书名时所言‘人臣同国患为忠,不同为逆’,如今经历宦海, 才知世事艰难。”

    众人说得正高兴, 听了王陟臣这一句话, 都是默然。

    吕大临开口道:“三年地方为政, 方知以往书生时眼高手低。地方积弊太重, 就拿最简单的劝农桑来说,有司重重阻碍,今日调民为役, 明日又派衙前,后来又劝民纳粟。”

    “而拿下面的百姓而言,要劝引水兴修水渠,但却为地方豪族所阻, 言这方圆十里的草木泉田都是他们祖上传下的。百姓若要修水渠, 则需他们点头。”

    “我三年在任, 劳而无功,背负了一身骂名。可惜我为横渠门下, 以事功为要,但最后却一事无成!”

    众人闻言也是各自说各自仕官的辛酸经历。

    王囧道:“便是有心为一番抱负,也要有贵人相助,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 真是古今不破, 多少有抱负有才干的官员便是折在这里。在朝中没有人提携, 连下面的小吏都不将你放在眼底。”

    “三年在任,我是不愿回首,日日盼着回京注授的一日。”

    王陟臣笑了笑道:“诸位要振作精神, 我以为天下之事根本在于朝堂上,只要诸公有志于刷新政治,何愁这些积弊不能改之。”

    “我听闻朝中官员都是商量着请太后还政给官家。到时候必是有一番新气象。”

    众人说说聊聊,一人道:“状元公与韩衙内,为何迟迟不至?”

    王囧道:“你们知会过了么?”

    另一人道:“早就问过了,韩相公府上何等地方,我说是衙内的同年,他们只说一声知道了,便让我回去等消息,连相府的门槛都没碰过。”

    “至于状元公也是事忙,去了他府上多次都不见人。”

    众人闻言一阵默然。

    江衍道了一句:“此番同年小聚,他们怕是不会来吧!”

    众人一阵沉默。

    吕大临道:“当初期集拜过黄甲,大家都是约为兄弟的。”

    江衍道:“是约为兄弟,但如今二人何等身份。一人中了进士后,又入制科三等,本官已至著作佐郎,管勾交引监。”

    “还有一人则是爹爹是定策元老,宰相元臣,二人如今哪会与我等称兄道弟呢?”

    听江衍这么说,众人都是不接话。

    王陟臣心想,期集时他结识的江衍那是何等的卓越不群,仿佛天地没什么事能遮住对方眼般,但如今却似怨妇般吐起了酸水。

    一人口快言道:“江巨源莫不是当年唱名时忘了出班,以至于今日后悔吧!”

    此人说完,但见江衍脸色变了。

    江衍省试第一省元,章越还居其次,按规矩到了殿试唱名时, 若前三名里没有省元的名字, 省元可以出声请求天子升甲。

    但江衍没有说,最后吏部只是给了他一个山阴鄞县主薄。

    而前三名章越不用说了,陈睦出为太原留守推官,王陟臣是签判高邮军, 都是选人第三阶。

    而鄞县主薄只是选人七阶。

    王陟臣心道, 三年的官场蹉跎,令原来最不在意的人,如今也变得在意了。人都是会变的。

    “来来,不管状元公与韩衙内到不到,今日我等久别重逢,大家都要尽兴!”

    说到这里王陟臣举起酒盏邀众人共饮化解了气氛的尴尬,江衍也是举盏满饮了一杯苦酒。

    “此番回京注授,大家都是升迁,这是欢喜事。大家各有各的活法,状元公与韩衙内与咱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咱们不必……”

    ……

    “是哪个长舌在背后议论我韩某人?”

    正所谓人未到声先到,众人转头看去,但见韩忠彦大步流星地走来。

    这樊楼上的酒客大多都识得韩忠彦,一个个都是起身行礼道:“衙内来了!”

    “什么风将你吹来了?”

    韩忠彦对左右酒客点点头,径直走至酒桌来。

    一众同年为他声势所夺都是站起身来。

    一人悻悻地笑道:“衙内!我并未在背后……”

    韩忠彦道:“你自己搬张椅来坐!”

    说完韩忠彦坐在此人位上,对方连忙退在一旁还吩咐店伴给韩忠彦换上新的酒盏筷碟。

    韩忠彦道:“韩某来迟一步,先自罚三杯!”

    说完韩忠彦连饮三盏,众同年们都是轰然叫好。

    一桌子原先是王陟臣被推坐上座,众人方才也是隐隐以他为首。

    但韩忠彦一来,声势都为他所夺。

    韩忠彦释褐后本一心要去外地为官,但韩琦给他补荫,改作了京官。但韩忠彦还是执意到地方去,如今回到了京师。

    韩忠彦对众人道:“如今流内铨都是员多阙少,吏部一官阙,平常都有五,七人守之,如今官员们为了守一阙,等候在京有至七,八年者。”

    “不过你们愿意注阙,与我言语就是。大家都是同年,兄弟一场,无需与我客气!”

    ps:第一更,第二更会晚一些!

    四百五十九章 同年小聚(第一更)

四百六十章 台谏(第二更)

    闻知徐五打探自己消息,章越心底一紧。

    弹劾奏疏最怕就是走漏了消息,古往今来多少人便是坏在临门一脚上,而且最要紧是章越如今还不具备有直接向皇帝上奏旳权力。

    直接向皇帝上奏,是两制以上大臣方有的权力,他们可使用劄子向皇帝禀事,让奏章直达天子的御案,这样就避免了唐朝时皇帝被宰相架空的境地。

    除此之外就是台谏,他们可随时当面向皇帝奏事。

    至于两制以上官员向皇帝上奏,似章越这般就必须书写成表状,交给上官,之后经过一系列的流程,最后才递至天子的案头上。

    如此消息肯定走漏,被身在皇帝身边的任守忠得知了,到时候自己就惨了。

    故而这就蛋疼了,章越要弹劾皇帝的身边人,但自己却见不到皇帝或是没有上疏言事的权力。

    不过章越早已想到办法,那就是通过台谏代自己上疏。

    章越的书案上有如今台谏官员的名单。

    分别是御史中丞唐介,侍御史知杂事龚鼎臣,侍御史赵瞻,殿中侍御史傅尧俞、赵鼎,监察御史林大年。

    以及谏官司马光,吕诲。

    如果不通过台谏官员,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冒用劄子上奏。

    当然冒用劄子上奏的问题就是, 被视为扰乱公文使用的秩序,以往有官员这般干过都是被贬谪的下场。

    当然还有一个就是最不可能的, 就是当面见到官家或太后, 将奏疏递上去!

    故而章越回到最初的选项, 从台谏之中选一个人替自己上疏。

    似台谏大臣之中如唐介,司马光, 吕诲都是名声在外的,章越心想这些人与任守忠有往来的机会很小。

    这三人之中章越唯一有交情的便是司马光。

    二人当初在官家上位时,可以说是重重推了一把。

    司马光给章越留下两个印象, 一个是极富有正义感和责任心,在台谏中有每个月必须上疏言事的习惯,否则被视为不称职。

    有的台谏官就很敷衍,拿些无关痛痒的事来说。

    但司马光不同, 他可谓是次次有话说,可谓是台谏中最敢说话的人。

    还有一个便是政治上的老谋深算。

    当初在经筵上让仁宗皇帝下定决心立赵宗实为皇子之事,让章越对司马光在心底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服’字。

    同时在拥立赵宗实的事上,司马光与任守忠可谓成了死对头。

    当时仁宗皇帝本要册立赵宗实了,结果被任守忠说了几句又想耍赖,司马光直接当着自己的面对仁宗皇帝说,此间必有小人向陛下进言, 言陛下春秋鼎盛, 子孙当千亿,何必考虑此不详之事。这样的小人不是并非没有远虑, 而是包藏祸心……然后将任守忠比喻成马元贽。

    最后仁宗皇帝才下定决心,还因此疏远了任守忠, 此举真可谓一石二鸟。

    故而章越写好奏疏准备交给司马光,次日正是旬日, 也是官员休浴的日子。

    章越要出门时得知韩忠彦,王陟臣等同年约了自己在樊楼吃酒。

    章越心想, 自己上疏的事, 万一失败, 必是牵连甚广,自己还是不要牵连这些同年才是。故而章越没去樊楼, 而是直接去了司马光的家宅。

    章越穿着便服, 出门时看到徐五恰好正在台阶前打扫,他见了自己笑道:“老爷出门啊,我给你牵马。”

    章越道:“也好。”

    徐五给章越牵来马殷勤地道:“昨夜里我给马喂饱, 今日必是有精神。”

    章越点头道:“然也, 马无夜草不肥。今日趁着休沐, 正好出门吃酒。”

    章越平日有出门一个人喝些小酒的习惯。

    徐五也是知晓,见章越主动告诉自己笑道:“老爷少喝几杯,否则夫人要不高兴了。”

    章越笑道:“省得,你不要多饶舌就好。”

    说完章越即翻身上马,然后去了司马光宅附近的一处酒肆。

    章越将马系在酒肆外然后要了一个雅间,让张恭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入,而自己从酒肆后门离去前往司马光宅里的后门。

    章越敲后门而入,一名老仆引章越去见司马光。

    司马光如今虽是高官,但屋舍仍是十分的狭小,光线昏暗。

    章越见到司马光时,但见他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袍,正在天井里打水洗脸。

    这几天没下雨,但天井的地面十分潮湿,司马光却安之若素地自己拧毛巾洗脸。

    老仆本要让章越门旁等候,却听司马光道:“度之不是外客,是吾忘年之交,让他进来便是。”

    章越听了走到司马光身旁,但见司马光好整以暇的洗脸,毛巾拧干了再搓脸,如此反复三次。

    章越心道比起他的好基友王安石,司马光倒是个爱干净的人。司马光将毛巾投入盆中,一旁老仆着便端盆离开。

    司马光请章越到了书房,章越入内后觉得书房中有股霉味,显然是太久没照到阳光所至。

    司马光却恍然不觉对章越道:“度之,你无事不会到老夫这里, 走得还是后门,可是有何风闻要告之老夫?”

    章越对司马光道:“正是有事禀告。”

    然后章越向司马光递上了自己写的奏疏。

    司马光没看奏疏, 然后对章越道:“面净脸洁乃我大臣之本, 我以往不甚注意边幅,但为谏官后便时常想以人为镜的道理,若是镜面上有瑕疵,又何尝照人正衣冠呢?”

    “度之,你为官之初,一定要记得这些,咱们做官自己一定要身子正,如此方敢言事。我身为谏官便是官家与民情的媒介,故而老夫对每个要老夫向官家言事的人都是这般言语。”

    章越道:“下官听闻言官之本在于兼听博览,尽物情而得事实。我当年听说司马学士曾言,只要是进言不以人言失当为虑,而患在人之不言者。”

    “老夫是说过。”

    司马光深深看了章越一眼,然后打开了奏疏看了后沉吟起来。

    司马光道:“你此中所言句句是实?官家虽准我言官风闻言事,但我等不可真的风闻言事,还是要查有实据才是。”

    章越道:“回禀学士,下官一一查实……”

    当下章越向司马光说了自己查证的来龙去脉。

    司马光听了章越说完频频点头,但仍谨慎地言道:“如今倒似可信,但是否真如度之所言,老夫还需细细考证一番!老夫到时会给你一个交代。”

    章越心道,坏了,原来司马光是个慢性子,等他查实了不知要等多久。

    四百六十章 台谏(第二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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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