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宰相TXT下载寒门宰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两百六十章 柳暗花明

    章越好说歹说,吐沫都说干了,但司马光则是直摇头,反正无论如何就是不肯。

    章越知道什么叫说破了嘴,却不能动司马光分毫。

    章越此刻也是为司马光执拗的性子给彻底服气了,明明对方已是认可了自己对任守忠大奸大恶的定性,但是偏偏就是要给你如此拖得。

    司马光可以拖得,自己拖不得,因为拖得久了,万一走漏了风声,惨得是自己。

    章越知无可奈何,再说下去二人就要扯破脸了,只好起身与司马光告辞。

    来的时候,章越还以为与司马光的交情不错,此事可以请得动他,但没料到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与司马光旳交情,着实是老尴尬了。

    司马光一面送章越,一面道:“度之,此事不可操切!你就是太急了,咱们为官作事需四平八稳的,似弹劾任守忠这么大的事,一定要考虑再三而后行。”

    章越心底暗道,司马牛,司马牛。

    司马光对章越继续道:“老夫当初在家岳幕下时曾去巡边,沿着夏人边境筑两堡垒, 结果此二堡垒被夏人攻破,守堡士卒全军覆没。当时老泰山在上奏朝廷的文书上对我的过失只字不提, 反而替我担了全部罪名。我吃大亏后, 痛定思痛, 故而从此以后我从不轻言兵事,于凡事也是三思后行。”

    司马光说得是他当年在他岳父庞籍时的事, 堡垒被攻破后,庞籍替他遮掩而被追究了全责,但司马光还是主动向朝廷承认的错误。。

    章越知道如何也说服不了司马光, 也不再多言道:“下官省得,告退了。”

    章越从司马光家的后门走出心道,自己这一次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司马光答允了只要查得事实一定会弹劾。

    章越返得家中, 向唐九问了的徐五如何,得知一定在盯梢之中,稍稍放下心来后便回房看看妻儿。

    十七娘向章越问道:“你今日去哪了?”

    章越没有说话, 十七娘见了章越这般知有难言之隐,于是笑着调侃道:“官人莫不是去走马章台了?”

    章越连忙道:“娘子,请勿说笑。”

    十七娘道:“哦?是吗?那我找张恭问问……”

    章越见此将十七娘拉至一旁,他知道自家娘子心细,要瞒肯定瞒不过她,于是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与十七娘说了。

    十七娘先是吃惊章越这么大的事, 却从未与她分说过。

    但十七娘面上没有表露出问道:“那么司马十二今日没有答允官人?”

    章越道:“司马学士说他要查证一番。”

    十七娘道:“你与司马十二虽有交情, 但交情却不深,何况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这么大的事司马十二必是思量再三……若是司马十二不答允, 官人你打算如何?”

    章越道:“那唯有以劄子上疏朝廷,大不了被贬谪便是。”

    十七娘看向章越问道:“官人,上疏骂奸宦故是一时快意了, 就算贬官得了清名, 日后迟早也会调回朝堂中。”

    “但官人你要不是清名, 也不是升迁,而是这交引监。你与其他官吏不同, 你是要事功的人。”

    章越闻言默然,坐在椅上道:“我也知道, 但不除任守忠, 如何能事功呢?”

    十七娘对章越盐道:“我出嫁前,爹爹说出嫁从夫,要三从四德,事事要听你的话,但若是你有难处了,别忘了,女婿如半子,我们吴家能帮上你什么一定尽力。”

    章实看向十七娘问道:“娘子?”

    十七娘有些委屈地道:“官人,你看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让我参谋参谋。”

    章越连忙道:“娘子,你这几日不是养身子么?何况……”

    十七娘道:“我知你心疼我,不过官人你为官至今,却不向岳家提些什么。母亲时常还让人问我,说你我夫妻之间是不是不和呢?为何三郎从不来麻烦她。”

    章越闻言干笑两声道:“岳母过虑了,我一般事自己都能处理。”

    十七娘笑道:“我知官人是爱面子,不愿在外落得靠岳家扶持的闲话,但是你如今真遇到难处了,也不开口,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

    章越受教道:“娘子说得是,那你看怎么办呢?”

    十七娘默默地在章越手心写了一个‘吕’字。

    章越吃了一惊问道:“是……如今知谏……娘子可知他当初还曾差点弹劾过我,多亏蔡公最后保下。”

    十七娘对章越道:“他只是与韩相公不睦罢了,但他与爹爹交情很深,只是当今朝堂上大多人都不知道,你便以爹爹女婿的名义去找他。”

    “只要有足够把握将任守忠扳倒,他便一定会帮你。”

    ……

    次日一早章越便至谏院旁的酒肆守着,让唐九盯着谏院门口。

    不久后唐九将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请入了酒肆。

    章越一看对方即行礼道:“见过吕公。”

    对方就是如今同知谏院的吕诲。吕诲是名相吕端的孙子,在立储之事上他也曾向仁宗皇帝上疏早建皇嗣。

    那时吕诲绕过韩琦言建储之事,自定大功,令得韩琦大怒。

    吕诲看着章越道:“章学士, 我与你素无来往,不知此番找老夫有何贵干?”

    章越道:“以往不知家岳与吕公乃是莫逆之交,故未曾登门拜访,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 请吕公海涵!”

    吕诲本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闻章越此言后改颜笑道:“哦?你岳丈竟将我与他往来之事告诉于你?果真是女婿如半子啊!哈哈!”

    说到这里吕诲抚须道:“那我也不与你绕弯子, 有什么事求我?”

    章越将弹劾任守忠的奏疏递给了吕诲,然后将自己与任守忠的过节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吕诲。

    吕诲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此疏一旦递上去哪怕是官家再护着任守忠,他也是难逃一死!写得好!写得好!”

    章越道:“下官还请吕公主持公道!”

    吕诲道:“什么吕公?什么下官?如此叫来生分了,似我比你岳父痴长几岁,平日我们二人之间都是以兄弟相称。”

    章越闻言立即改口道:“是吕伯父!”

    吕诲哈哈一笑道:“好,此事我替你办了。”

    说完吕诲收下了奏章。

    章越不由又惊又喜,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才能说服吕诲弹劾任守忠这样的权奸,但没料到吕诲见面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即是答允了自己。

    在此章越不由感叹,自家岳父牛啊,这交得朋友果真是靠谱至极!

    是月。

    吕诲上疏弹劾任守忠,历数任守忠十二条大罪,请天子太后立即对任守忠明正典刑。

    此事一出,顿时满朝震动,文武百官纷纷响应,声讨任守忠!

    两百六十章 柳暗花明

两百六十一章 一夜失势

    就在章越弹劾任守忠前数日,朝堂刚刚发生了大事。

    那便是太后还政给官家。

    当时韩琦欲曹太后归政,一日奏事后与曾公亮,欧阳修等宰执言道:“如今先帝的陵寝已是修好了,韩某本该卸下山陵使的差事求退,只因之前皇帝身体未痊愈故故拖延至今日。等会我去帘前禀太后请一乡郡公,还望诸位赞成。”

    众人都是反对。

    之后韩琦与太后奏事然后对太后说,自己要辞官归隐的事,然后太后说,相公怎么能退,要退也是老身先退。

    韩琦听了立即道,太后圣明,然后说完了一堆恭维话后命人撤帘,曹太后没料到韩琦玩真的,从帘后离开十分仓皇。

    天子亲政后,自有一番升官封赏,韩琦等人都加官进爵,任守忠不仅官复原职,还加官为入内都知,经此一番权势更胜于前。

    任守忠加官后,追随他多年的亲信都至他京师的大宅中道贺。

    任守忠的大宅就位于内城,离着皇城根只有几步路,这里是京城最寸土寸金之地。但任守忠却在此有一座五进的大宅,这气派连韩琦等宰相都不如他。

    而似这般甲第,任守忠在京师里还有十几座。

    如今任守忠高坐, 一旁的他亲随及官员都来道贺,一看门外足足来了上百人。。

    任守忠对他的干儿子吩咐道:“都拦住, 没工夫与这些人一个个说话过去。”

    他的几個干儿子都笑了, 任守忠道:“你们笑什么, 咱家为了给官家办事,连半夜都不得空?”

    这时候一个监司官员上前给任守忠磕头道:“恭贺干爹荣升了!”

    任守忠堆起虚伪的笑意, 正要说话时却见对方居然没有了胡须问道:“你的胡子呢?”

    这名监司的官员笑道:“爹爹之所无,孩儿焉敢有。”

    任守忠闻言大笑,众人几人也都是笑起, 一人笑道:“就冲着你这句话,日后干爹赏给你的官一定不会小。”

    任守忠笑道:“没错,你这话对我胃口,好好办事, 你如今还是选人吧,明年便给你改官。”

    这名官员大喜连连磕头道:“那多谢爹爹提携了,孩儿给你叩头了。”

    这名官员奉上厚礼后退下, 任守忠对对方送得厚礼很满意, 对几个亲随道:“官场上有冷官, 也有热官,这不送礼不巴结,热官变冷官,这又送礼又巴结,冷官变热官。”

    众人都是道:“干爹这句话着实精辟。古往今来这官场上不都是如此么?”

    任守忠点了点头道:“诶, 这话也只有今日说的, 想着前几日,这里还没几个人来, 但如今门庭若市。咱家如何从冷官作热官, 还不是官家要用着咱家么?”

    “先帝在位时,我也早就这般, 官员们骂我是擅威作福。而先帝虽说宽容身边人,但有一次也叫我收敛着,你们道我当时如何答的?”

    众人都是摇头。

    任守忠道:“当时咱家对先帝道, 官家啊,老臣没有子嗣等这身子入土后,这些年积攒的甲第钱财不都入内库了么?”

    “故而先帝对我说这一次后再也计较过。甚至有几个宗室去世,先帝都叫我治丧,旁人都骂我曾着治丧时大肆贪污钱财, 你们说为何先帝不处罚?”

    “因为咱们当内臣的死后, 一切都归了皇家。故而皇家要我们来当这骂名!”

    “你说我如今为何又得势了,还不是因为我能给官家皇后弄得钱财来。”

    “好了,如今太后退位,官家亲政了,咱家这也跟着重新都受重用了,你们切记着一句话,咱们作内宦的既要忠心,也要能办事。”

    众亲随都是道:“受教,受教!”

    任守忠满意地笑着,他想到连一向不服自己的章越,竟也是托了王珪来说和。自己到时候见了章越必须要狠狠地敲打一番,真把这交引监的钱当作公家了。

    敲打了章越后,下一个收拾的便是蔡襄了。

    正当任守忠想着时,忽有一人道:“干爹,不好了……”

    “何事?慌慌张张的”任守忠问道。

    “这……”对方捧着一张纸递给任守忠,“这是侍御的陈取今日从陛下御案抄下来的,是关于爹爹你的。”

    任守忠闻言神色一变,当即取纸来看。

    任守忠看着看着脸色不住变换,终于个忍不住栽倒在椅上,众亲随们连忙上前搀扶住。

    “干爹!”

    “干爹!”

    “快掐人中!”

    任守忠打开对方的手道:“我还没死!”

    任守忠举着纸又看了一遍骂道:“好个吕诲,我与汝无怨无仇,竟是要如此害我,到底是何人指示的?”

    众人道:“不错,谁这般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爹爹,咱们日后与他将这笔帐一起算。”

    任守忠点了点头,但又复看了这张信纸心道,此疏一下,我怕是没有以后。

    任守忠道:“中书有何动静?”

    “疏上之后, 韩相公便往宫里去了。”

    任守忠心道,好啊, 韩琦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任守忠知道韩琦与己不和, 想方设法地要收拾自己,如今吕诲上了奏疏后,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

    任守忠定了定神道:“你们上门去吕诲那磕头送礼,只要他肯不再弹劾于我,那便是金山银山我也给他。”

    “我这便入宫见官家!”

    说完之后,任守忠已是入宫,他一见到官家即跪在地上磕头,哭得是声泪俱下。

    官家看着任守忠如此,心底是且喜且怜之道:“你怎么作事这般不小心,这十二罪朕看了,任何一条都是可以杀你的,哪怕有些事朕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但悠悠众口,谁能堵之!”

    任守忠道:“官家开恩啊,开恩啊!”

    官家继续道:“好谏纳言者,乃是本朝家法!朕刚亲政,下面谏官的意思不得不尊重。”

    “而且方才韩相公进宫见朕,言吕诲上疏后,满朝文武官员整聚宫门之外,言天下苦任守忠久矣。”

    “朕与他道,朕当初登基之时,任守忠亦预有功劳,愿少宽之。但韩相公道,先帝亲授朕以大器,太后襄赞有功,陛下因追先帝顾复之恩,报太后拥立之力,若此辈亦言有功,不知至先帝与太后于何地?”

    任守忠闻言心底大骂,韩琦这真是要他死啊!

    见官家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任守忠感觉自己已是看透了这个皇帝,天下最是冷漠无情莫过于帝王了,先前用你的时候,与如今弃如弊履的时候一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两百六十一章 一夜失势

四百六十二章 同年们的力量

    每季的第一个月,也就是孟月时,是为官员集注之时。

    王陟臣,王囧,刘奉世等人在地方时,被上官搓揉了,被吏员使绊子,到了京师后发觉被搓揉,使绊子说明至少还有人将你放在眼底。

    但到了吏部集注,放眼望去但见足足有五六百名官员候在阙榜外,门外官员的马夫亲随更是不知多少。

    在这里根本无人把你放在眼底。

    王陟臣对王囧,刘奉世道:“等吧!”

    众人不由叹息,看向吏部门外长长的队伍,不知何时是个头。

    在地方他们是百里侯,但到了京师吏部这,却如同個小吏般被人呼来唤去。

    江衍忽道:“我等头悬梁锥刺股,好容易考中了进士作了官,但如今到吏部门前一看方知,咱们大宋朝的官怎么那么不值钱呢?”

    刘奉世道:“本朝冗官之难,由来已久。”

    “你看科举取士两年一科,进士近两百,特奏名两百,一年便是两百人。”

    “官荫一年三五百人不等。后妃,公主等戚属皆可补荫,可荫补之人许子, 孙,曾孙, 兄弟, 叔侄, 旁至异姓,甚至连门客, 医人皆可。你说这官能少了去么?”

    江衍刀:“一语中的,咱们这官真是不值钱。”

    王囧道:“是了,孔兄他们呢?”

    众人都知王囧提及是孔文仲。

    江衍道:“他是京官去得是审官院注授, 不似我等来流内铨。。”

    王囧一愣,然后道:“差点忘了。”

    孔文仲虽只是丙科,就是三甲进士出身,但朝廷看在他是孔子后人的份上,特授予京官的身份。

    “京官注授在审官院, 我等选人在流内铨, 难怪昨日谈及吏部员多阙少, 孔兄他是一点也不焦急。”

    “这叫各有各的门路。”刘奉世言道。

    “那么韩衙内与章状元也是去审官院注授吧!”

    众人闻言一愣, 刘奉世咳了一声道:“韩衙内自是去审官院,但度之他的官籍如今在政事堂!”

    刘奉世说完,众人便是知啥叫人比人气死人。

    王陟臣开口笑道:“政事堂两年一堂除, 再过个两年, 度之怕是要官家亲简了。”

    众人闻言皆叹。

    其余人还好, 王陟臣与江衍内心才是最难受的。

    江衍拿到省元, 章越还屈居其下,而王陟臣自负才学不逊色于章越, 但偏偏他的官人出身, 故状元只能给寒门出身的章越。

    但如今二人都还是选人的身份, 在流内铨等候注授。

    而章越直接一步跨到了政事堂堂除, 过个数年, 怕是由皇帝亲自降旨授官了。王, 江二人这般心情旁人难以体会, 唯有经历过的人特别的深刻。

    “希叔,不如明年制科, 你我也去一试。”江衍对王陟臣问道。

    王陟臣摇头道:“制科不同于考进士, 进士只看诗赋, 但制科不说有无大员举荐,两制入眼,就算过了前两关,且说那秘阁六试你有把握?”

    江衍闻言也不说话了,能通过秘阁六试的,考个九经出身都不难,但要九经出身考秘阁六试的,却难了十倍不止。

    二人同时熄了考制科的想法。

    进士考得是才华,制科考得是博闻强记,又有才华又能博闻强记的人……怕是……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吧。

    本来二人心底对章越有几分不服气,但此刻都服气了。

    众人等了半日,放来到阙榜前。

    阙榜就是这一次流内铨放出的官职,看到官职后选人们就要根据自己资序的拟报注阙。

    流内铨放出的阙榜,自是肉少骨头多。

    大多是边远缺或穷县小州的差遣,好比去岭南当官,那简直是九死一生。如岭南有一地方名为阳春县,因瘴毒太重派去任职的官员几乎没有生还的。

    吏部为了鼓励官员到当地任官,答应有官员去阳春县为县令三年的,不用举主便可改为京官,即便如此官员们还是避之不及。

    而富县大州与京畿赤县等等的,那便难上加难。

    官员根据阙榜上官职,再按序资拟授注阙。不过众人早在吏部阙榜前早已得知消息,来至阙榜前不过是再看一眼确认便是。

    经过阙榜后,便见集注官高高坐于庭上,面对庭下的应选官员问话,应选官员再出声回答。

    集注官根据应选官员的批‘就’或‘不就’。

    集注官本官在侍郎,郎中以上,一身绯袍在身,对于下面这些选人卑官,也不用如何摆架子,但那般高高在上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流露而出。

    “我等真如同是牢城营里的刺配犯人一般。”王囧不满地道了这一句。

    王陟臣,江衍看了也有些感同身受。

    轮到江衍时,一旁官吏催促了几句,江衍走至廷间奉上了例子, 告身, 集注官问道:“愿往注处?”

    江衍道:“请注庐州军事推官!”

    说完江衍递上了射阙表,射阙表上官员可以填三个志愿,不过符合江衍心意的官职只有一个,故而他只填了庐州军事推官之职。

    集注官看了江衍的资历奇道:“你是省试第一,为何殿试不求升甲?”

    江衍满脸通红道:“学生不才,耻于出声。”

    集注官闻言微微称许道:“你这是效范内制。”

    范内制便是范镇,范镇也是省元同样未入前三,同样也是耻于出声。不过有了范镇这例子,后面的省元估计也不敢出声了。

    集注官道:“如此德行,应该褒奖,不过你此番为主薄……”

    集注官看着江衍印纸历纸上的功分,这是官员功状与过犯的通用格,从四十分至四分分为七等,一等一个待遇。

    “铨司有律令,判司薄尉有出身两任四考,无出身两任五考,进士释褐者免一年磨勘,可循资迁为录令,你虽有政绩,资序可升迁一等,但你没有举主,若是令录(县令录事参军)我倒可以当场给你安排,但庐州军事推官乃初等职官,怕是要待阙。”

    待阙就是这个岗位上几名官员候补,集注官当场定不下来,必须等所有人都问完了再说。

    江衍道:“学生是兰溪人士,双亲在堂,庐江地近兰溪,还望铨曹成全。”

    集注官犹豫道:“这便难办了,还是待阙吧。”

    江衍闻言虽是失望,但也知在情理之中,拱手退下。

    之后便是王陟臣,集注官看了王陟臣的历子印纸,一脸笑意地道:“原来是榜眼。按嘉祐三年朝廷所颁的律例,进士第二第三人,释褐后为初等职官,代还后可改次等京官。”

    “你为官不过三年,却有三名举主,实是前途可嘉,只是为何不去审官院改官后注阙呢?而至流内铨呢?”

    王陟臣当然自有道理,去审官院待阙,与他竞争的都是京官,他一个最低级的京官未必能够如意注授。

    但在流内铨,他可谓是同阶无敌。

    故而他在还未改官前,先至流内铨注阙得了美官后,再去审官院改官。

    王陟臣道:“下官听闻为官之任,要在亲民……”

    王陟臣说了一番后,集注官听得很满意,然后王陟臣言愿注太原府河东军节度判官之职,便当场给了。节度判官也是流内铨能给的最高官职。

    两任亲民官便可为通判,不愿去地方为通判,也可为在京为官或参加馆试,获赐馆职,总之以后仕途便好走多了。

    他王陟臣奋斗了三年终于走到了章越状元及第时的。甚至还高一点,因为太原府可是节度使州呢。

    流内铨注阙后,五六十名章越的同年大多没有如愿,除了少数得意的,大多都是待次,须次,否则唯有改拟其他官职。

    若是官员在任时犯过错的,那么吏部也没那么多耐心,直接改拟强行派差。

    选人在流内铨选官,面对的就是员多阙少之局,只有改为京官后,至审官院注授方可自由。故而选人在为官时,为了得上官一个好的评语,在历子印纸上的功分多些,可谓是忍气吞声,被上官呼来唤去,如同奴仆一般。

    初拟官职没有着落的进士们,心情都很是郁闷,这时候不少人开始找门路或相互拜访,探听消息,实在没有办法的,大家坐在一起喝个闷酒也是好的。

    这时候有人提及了韩忠彦那日在宴会时说过的话。

    不少官员们犯了难,韩忠彦说是帮他们,但这个帮是白帮的吗?

    期间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按照韩忠彦那般衙内的习气,受了他的恩德,少不得以后被呼来换去,如此真的为韩家家奴了。

    不过对于大部分待次的官员而言,根本没有选择,不少人私下去见了韩忠彦。

    韩忠彦见了他们后,没说别的,只是痛斥任守忠贪赃枉法之事。

    过了数日后,几十名官员聚于政事堂门下,向中书宰相们投贴,要求严办任守忠,诛杀此祸国殃民之贼!

    这些官员们皆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其中正有江衍,王囧等等,还有王陟臣,刘奉世也到场了。

    众官员们皆是声讨任守忠,问这般罪大恶极之人,为何能在谏官弹劾之下安然无恙?

    此事不仅惊动了政事堂,连官家皇后,以及刚还政的曹太后也被惊动。

    而就在同一日,司马光亦上疏弹劾任守忠,最后一根稻草已是加上。

    而正在此时,章越与韩忠彦二人正坐在一间不起眼的酒肆内吃酒。

    二人一面把酒言欢,一面不时将目光投向了皇城的方向。

    那日正是一番风起云游的景象!

    ps:从仕途经历来看王陟臣的初官似是太常寺奉礼郎,进士初授一般不授此职,故而王陟臣是先荫官再考中进士。不过既查无实据,还是按小说的套路来……

    四百六十二章 同年们的力量

四百六十三章 任守忠完了

    酒肆之内,章越与韩忠彦你一杯,我一杯,二人继续吃酒。

    “司马君实上疏了?”

    章越微微惊讶:“就在今日?”

    韩忠彦点点头道:“正是。”

    章越道:“我在找吕献可之前,投书给司马公。”

    韩忠彦道:“果真如此,爹爹曾说过司马君实,他此人大奸似忠,无论办什么事,都是恰到好处。你们为了立储之事,多少朝臣上疏谏言,但为何偏偏给他恰好办成了?得了一个头彩。”

    “你再看这弹劾任守忠,先弹劾的人是吕献可,但如今司马君实此疏一上,天下都以为是司马君实扳倒了任守忠!这手着实高明之至啊!”

    章越仔细想了想与司马光相处的经历,觉得似如韩忠彦所言,什么好处都给他占了:“我平日与君实交往得不深。”

    韩忠彦问道:“那度之与君实都交往不深,又如何识得吕献可?”

    章越笑道:“我早知你有此一问。”

    韩忠彦摆了摆手道:“算我多此一问,不错,爹爹虽与吕献可不和,但官场上朋友敌人有时也不易分得清楚!”

    章越心道,没错,韩琦与王拱辰还是好朋友呢。

    韩忠彦继续道:“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一清二楚,你倒吕献可此番为何帮你?”

    “因他有意将女嫁给吴安诗?”

    章越第一个反应是吴安诗要纳妾,但随即想到不可能。他记得一个月前, 他倒是听说吴安诗的妻子范氏身子不好,但初时以为不过是小疾, 他没有太在意。

    十七娘有派人前往探望。

    不过章越听说自己的妻子还在病中, 吴安诗却准备考虑……

    “续弦?”

    韩忠彦点点头:“正是。”

    章越想到自己岳父如今三任转运使了, 但因先帝不喜故一直没调回京师。。但当今官家不同了,他对岳父甚为青睐……故而岳父打算调回京师任职, 官场上需要助力。”

    这天下还有什么助力比姻亲更靠谱的。

    吴安诗之前一直在外寻花问柳,他的岳父范镇却是道德楷模,最看不惯吴安诗这般在养外室的行为。故而吴安诗与范镇早断了往来, 如此范镇就不可能在岳父的身上帮上忙。

    如今范氏病了,对于吴安诗而言,他不去寻医问药治好范氏的病,已是急不可待地寻找续弦了。

    这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寒心,但对利益至上的官宦人家来说, 此举并不稀奇。

    官宦家族中似姐姐病逝了, 妹妹嫁过去的比比皆是, 曾巩,吕公弼等等都有这操作, 婚姻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如今吴安诗寻找续弦既是为自己, 也是章越的岳父, 寻找更好的政治跳板。

    章越道:“我明白了, 此番我倒是后悔寻吕献可上疏了。”

    韩忠彦哈哈地笑道:“度之啊, 度之, 我也是奇怪,通过岳家的关系来找吕献可,这不是你一贯之所为啊!”

    章越言道:“是啊。”

    他知道十七娘与范氏一贯交好,若她得知自己亲兄长如此作为,不知会如何难过伤心。如今自己还欠了吕诲一个人情。

    不过章越随即道:“如今于事无补,牢骚太盛防肠断, 风物长宜放眼量。这情我日后一定记得还。”

    韩忠彦举杯道:“度之, 你这句诗说得很好,但人情此事便不用太计较了。在我看来你不如用此机会修补你与舅兄不和。”

    章越道:“你怎知我与舅兄不和?”

    韩忠彦眯着眼睛笑道:“度之,你办事向来很有分寸的, 平日不愿欠人情,但这般作为于舅兄眼底便是没有把他当作自家人, 两边生分了, 这般日后他也不好开口与你请托。”

    章越对韩忠彦生起佩服, 衙内就是衙内, 这般洞悉人心的本事……

    章越道:“师仆所言极是, 受教了。”

    韩忠彦笑道:“我是以己之心揣度,我与你舅兄都是衙内,他心底什么想与我差不多。话说度之这次不找我扳倒任守忠,我都怀疑这三年一别,度之还有无将我韩某人当朋友。”

    章越亦笑道:“你这朋友我是交一辈子,实不相瞒,最早时我对昭文相公还有芥蒂,但如今在他受他耳提面令久了,心底只有佩服之意,当今之世唯有他算是承范文正公的衣钵。”

    当初章越以为继承范仲淹的王安石,但如今看来王安石的变法,范仲淹复生知道了也会反对。

    韩忠彦道:“度之这话何不找我爹爹去说。”

    “托师仆之口,才更令人信服啊!”

    人人皆是大笑继续吃酒。

    而此刻在政事堂上。

    面对外头众官员所请,韩琦不动声色当即出空头敕书一道,上疏贬任守忠为蕲州团练使。

    曾公亮看后即是押字。

    又转至欧阳修,欧阳修看后也是押字。

    赵概犯了难色,于是拿了敕书找欧阳修道:“没有官家的御笔,敕书如何作数?”

    欧阳修对外头侯在政事堂外讨说法的官员们指了指,然后道:“韩公会有主张的。”

    赵概当即不再犹豫在敕书上画押。

    然后韩琦取了堂帖命人勾任守忠至政事堂来。

    任守忠早知外头官员们闹事要严惩自己,见了堂帖后惊疑不定,但却不得不不去于是道:“我身子不舒服,改日再去见韩公。”

    来使之人道:“百官议论滔滔,若是再不去怕是惊动了太后与官家,还请中贵人勉为其难去一趟吧!”

    “官员也只是要个交待而已。”

    任守忠再看了一眼堂帖,于是道:“等我禀过官家,太后!”

    不久回禀的人道:“官家有旨, 说任守忠你便去去就回。”

    任守忠仍不肯走,还指望着曹太后能念在昔日旧情上救他一命, 无论使者如何催促便是不去, 最后过了半响终于有一内侍来见他,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张茂则。

    任守忠看到张茂则整個人心底便凉了。

    任守忠哀求道:“张都知,你托身至宫里第一日,便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我遇难了,还望你念在多年交情上帮我这个忙,让我见一见太后。我有几句话如果不说,死不瞑目。”

    张茂则道:“任兄,你服侍太后几十年,有什么话非要等到今天说呢?”

    “其实啊这些话你可以早交待的,但你早不讲晚不讲非要今日讲,太后又如何听得进呢?”

    “我知道你知太后心肠软,最看不得宫里老人受苦,但听我一句劝,有些情分留在心底不是很好么?为何非要坏了他呢?安心上路吧!”

    任守忠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完了。

    四百六十三章 任守忠完了

四百六十四章 又升官了

    见任守忠流泪不止,张茂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任都知,如今太后与官家不在此地,你哭也没有人看,收一收吧。”

    眼看被揭破了心思,任守忠缓缓直起身来,对张茂则言道:“好啊,原来你等了几十年就是等这一日。”

    “当初福康公主之事,你便怀杀我之心了?如今是你一手安排了此事,你终于如愿了。”

    张茂则道:“我是深受福康公主大恩不假,但任都知误会了,此事非我所谋。”

    “那是何人所谋?”任守忠尖声问道。

    张茂则没有言语,而是道:“如今说此无益也。任都知你我总算有些交情,让我送送你吧。”

    任守忠嗤笑一声道:“咱家以往这般待你,你还肯送老夫,这份度量难怪这个位置轮到你来坐。”

    张茂则道:“都知哪里话,你两度出京,不都回来了么?论才干,咱们宫里每一个内宦及得上你,日后你回宫了,我还要多多仰仗你呢。”

    任守忠冷笑道:“你是说这是咱家第三次被逐出宫么?三上三下?咱家这把年纪还能有这一日么?”

    说到这里任守忠蹒跚地走出皇城。临别时任守忠跪下磕了头,呜咽道:“先帝太后,老臣先走了。”

    任守忠一步一回头,几名跟随他多年的内宦都是忍不住流泪。

    抵至政事堂时,面对王陟臣, 王囧等官员们的注目。。任守忠冷笑一声,自顾道:“不过是一般竖子罢了。”

    任守忠说得也是, 这些官员都是年轻官员。他们没见过任守忠当年得势的时候, 欺凌内外的样子, 故而对他都不畏惧。

    故而任守忠也没想到自己蛮横了一辈子,最后却败在这些年轻官员手上。

    任守忠走入政事堂。

    韩琦坐在堂中, 堂吏将空敕头交给任守忠。任守忠大笑道:“咱家还道如何,没有官家的御批,不过是空敕头而已。”

    “韩相公, 此事咱家恕难从命!”

    韩琦道:“已有四位中书的押字足矣,之所以不请陛下朱批,还用仆多说么?”

    “官家亲政之初,不忍驱逐老臣,但尔不可持官家之仁, 而不奉命啊。”

    任守忠道:“韩相公, 官家登基咱家是有襄助之功的…”

    “如何襄助?官家为皇子时要你去宣诏, 你却避不肯行。官家即位, 你却交构两宫。”

    说到之类, 韩琦拿出司马光与吕诲的奏疏便历数任守忠罪名。

    韩琦数完任守忠大罪, 但任守忠皆是有辞辩解。。

    韩琦不论任守忠如何说, 最后道了一句道:“汝罪当死, 但念在侍奉先帝有功, 贬去蕲州安置。即日差使臣押行,以平舆论之滔滔。”

    任守忠知今日无幸道:“还请韩公念在旧日情谊,少缓我则个,容我收拾些旧衣物好上路。”

    韩琦摇头道:“太迟, 任守忠即刻出宫!”

    说完一名武将入内。

    韩琦点了任守忠道:“立即押此犯臣前往蕲州看押。”

    武将闻言立即攥住了任守忠的手臂道:“任团练请吧!”

    任守忠惨笑道:“韩相公是怕迟则生变啊,好好!咱家这就上路,否则今晚不知多少人不能安枕!”

    说完任守忠即被押出了政事堂。

    一头白发的任守忠仰望皇城上空, 苦笑之余摇了摇头。

    闻得任守忠贬至蕲州安置的消息,众官员们无不拍手相庆,称是官家登基后行得第一件快意之事。

    以往遭任守忠欺凌的官员亦无不吐气扬眉。

    当押着任守忠离开京师时, 士民放了爆竹相庆。

    章越心头如释重负,去京师前目送任守忠离去之状, 也算是送别了自己进入政坛后的第一位对手。

    就在除去任守忠的第二日, 这时审官院也给章越磨勘给出了结果。

    章越至审官院交送了应格之解由, 批书印纸, 家状,以及未经磨勘所授的告敕宣札等等。

    章越在审官院的举主一栏中,填有欧阳修,吴充,陈襄三人。举主必须是见任官员,致仕或病逝都不作数。

    举主在官员磨勘,升迁和任用时都是很重要的。

    首先举主与被举之人有连坐的关联,若被举人犯罪,举主遭连坐只是减同罪一等,故而举主举人必须慎重。

    历史上王安石就是吕惠卿的举主,结果……

    当然章越如今也有举主资格,不少品德低下的官员直接将手中的举状公然拿去兜售……但章越只举了王韶一人。

    最后审官院审看了章越各方材料,最后给了出了一个优异的评定。

    章越之本官从著作佐郎升迁至太常丞。

    著作佐郎为京官三十七阶,但太常丞为三十六阶,别看这一阶之差。章越可谓从京官跨入了朝官。朝官就是升朝官,常参官,也就说你是可以进宫见皇帝的。

    其实官位高低就是如同房地产一般。

    距皇帝越近的位置越值钱。

    京朝官肯定尊于外官。

    京朝官又分为能不能进入皇宫的朝官与京官。

    朝官中又分待制和非待制。待制就是皇帝的侍从官,可以排班入殿与皇帝议事。非待制的朝官大多时候就是在皇宫外面磕个头便是。

    待制官中又分两制官与非两制官。

    两制官除了起草奏疏,还可以给官家上劄子,等于说可以与官家说悄悄话那等。章越终于迁至了秘书丞,这升官速度远远领先于他的同年们。

    扳倒了任守忠除去心腹大患,又兼本官升迁,章越如今可谓是一切顺利,正当踌躇满志在交引监放手而为时。

    一件突如其来的边报打乱了章越的步骤。

    章越不知自己一下子名扬番邦了。

    治平元年秋。

    西夏国主李谅祚,因使者吴宗在朝贺宋朝正旦时被辱,被威胁‘当用一百万兵,逐入贺兰巢穴’之语后深引以为耻,大举进犯泾原路。

    权经略使陈述古应对失当,结果李谅祚率十万之众分攻泾原路诸州, 宋军大败损兵折将之余,还被驱赶熟番八十余族入夏损失人口众多。

    李谅祚得胜之余, 攻破宋朝一堡寨后于城墙之上以血留书,要宋朝问罪章越等三人在正旦时侮辱西夏使节的宋朝官员,若是不从,继续兴兵侵攻陕西诸军州!

    当宋军败绩的边报传至朝中时,官家与宰相皆是震惊,问罪边臣陈述古,同时又往陕西调兵遣将。

    同样与边报摆在官家和宰执们案头的,就是西夏国国主点名问罪章越的书函。

    四百六十四章 又升官了

四百六十五章 同年宴

    成为朝官后,章越每日行程也与以往不同了。

    以往为京官时,只有参加大朝会的资格,也就是正旦,冬至这般的大朝会。

    而为朝官后,除了旬休外,每日常朝都必须入宫至文德殿朝参,实在无法前往必须牒报知会御史台。

    这可苦了章越,因家住得离皇城远,天不亮就要起。

    这对于每日喜欢睡五个时辰以上的章越,可谓是一等苦逼的生活。故而每当朝中有某某大臣,某某宗室去世时,天子要缀朝一日至五日时,章越都不免……

    每日常朝,章越都跟着数百名朝官至正德殿前,由宰相一人押班,对官家参拜即可散去。

    虽说常朝要一名宰相押班,但四位中书宰相都常常不到场,有时候还是御史中丞押班。

    尤其是韩琦,曾公亮二人,章越常朝几乎都没看见过这二位宰相现身正德殿前押班。韩琦,曾公亮二人一般至问起居宰相奏事时,方才姗姗来迟,按照到场的先后次序,二人好似真正的皇帝般。

    此举一直要到治平四年, 御史王陶以不臣的罪名弹劾韩琦,曾公亮‘违故事不押班’。

    但如今可知宋朝相权之尊, 也由此可知常朝意义不大, 形式大过内容, 因官员们议事不可能在常朝上,而是在每日常起居的场合。章越刚升任朝官, 故而位置距文德殿最远,别说远远看个官家的轮廓,连殿门都看不清。

    唯有五日一日的大起居, 章越才能入殿看见官家的金面。。

    但因为是官家刚刚亲政,故而对形式上还是比较重视。

    章越不免讨厌形式化的内容,听闻先帝在位后期因自己身子不太好,对于常朝这样形式仪式上的内容能免就免,能省就省, 官员自也是乐意。

    不过如今的官家似很喜欢常朝这一套, 各种仪式必须齐全了, 而且经常今日这一套礼仪, 明日那一套礼仪, 于细节上改来改去,并对此乐此不疲, 加之官员谢辞等等繁琐礼仪, 故而常朝常拖至巳末。

    眼看日色已高, 章越着实心底咸倦不矣, 其他官员们也是叫苦不迭。

    官员们还议论,在京监当及主判公事的官员, 可在正衙立班,只要每五日大起居来参拜一次就好,不用来文德殿每日参拜。

    章越心想这建议好啊,如此自己只要五日上朝一次就行了, 不过此建议却被官家打了回去。

    不过普通人看现象,内行人看逻辑,章越从官家这不消停地折腾地礼仪中,看出了某些端倪。有的官员谈起, 官家登基前好儒的说法, 莫非借助礼仪之事,来显示自己精通儒学。

    章越等低阶朝官在殿外等候, 等到閤门喊‘不坐’,被繁文缛节折腾一日的众官员们方需退朝。

    而在殿内。

    韩琦等宰相皆是到场,常起居是得以入殿的待制官以次轮对,关于西夏战事的议论正在继续。

    而章越此刻出了宫门,赴同年宴会。参加这样同年宴会,令章越很感触。

    同年是官场上最重要的关系,因为一干同年都是初入官场,以后仕途上大家差不会太多。但章越之所以感慨,还是在于身份悬殊。

    这或许便是章越一直的烦恼吧,能陪你一直走的朋友不多。

    好比昔日县学的同窗,如今中进士也不过一二人吧。

    而太学同窗中,有几人不靠祖荫而至京官?

    至于同年中,只有自己一个朝官。

    见同年前,章越还必须赶紧换下绯色朝服及银鱼袋,这等同年聚会的场合,切不可装逼,反而要压抑住身份上的优越感。

    想起大学毕业后的同学聚会,有个同学见面就开口谈几个亿的项目,当时章越年少不懂事不免感叹除了造人运动外,平日还没听过这么大数量级的数字,故而对这同学是一脸膜拜。

    章越出东华门打马尽管是紧赶慢赶,抵至景明坊樊楼时,还是迟了。

    门外已有小厮等着,章越一至即往通禀。

    韩忠彦亲自迎了出来。

    这日他们在樊楼西楼,正好是三楼,原先坐此可眺望皇城,但如今不许百姓眺望。

    能在樊楼西楼三楼吃酒的非富即贵。

    樊楼之包间称为阁儿,韩忠彦与章越边走忽见阁儿里走出一人来。

    对方一见章越与韩忠彦即一脸喜色道:“东阁,学士久违了。”

    章越道:“这不是何七么?”

    韩忠彦本有些不记得此人,听章越言语如今才想起来。

    章越不由想到当初与何七一起在吴府上抄书的经历。此人之前因舞弊差点被太学革名,后来又攀王魁欠了一大笔赌债。

    直到去年何七费了很大的心机攀上京师一户家境殷实的员外, 这员外十分欣赏何七,还将独女嫁给了他。

    年初员外出外经商遇寇半途被劫杀,人货两失, 兼之其妻大病一场无力处事,何七如今掌管了十几家商铺。

    有听闻何七的岳父着实死得蹊跷,其妻家的亲戚曾将此事告上开封府,但听说何七不知什么手段,案子没有办下去。

    同窗里对何七都是颇为不耻他的为人。

    看着何七殷勤的样子,章越直反胃,淡淡说了一句便罢了。韩忠彦见何七能至樊楼西楼吃酒,倒是来了兴趣与何七聊了几句。韩忠彦当初玩弄玉莲时,还让何七接过盘,二人有些旧交情。

    何七极会说话,一番奉承下来,令韩忠彦大笑。

    何七走后,章越对韩忠彦道:“这等人理会他作甚。”

    韩忠彦道:“度之,你就是太清高了,这何七人品败坏我怎不知,但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

    章越道:“实不敢苟同。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韩忠彦笑道:“诶,度之如今的地位,还是让别人多等一等你才是。君子不重不威。”

    章越斥道:“是不迟到不威吧!”

    二人同声大笑。

    韩忠彦道:“还是老规矩,这饭我请了,不许与我抢!”

    章越摇了摇头道:“你还是这般的性子,也罢,我钱都在我家娘子的。”

    韩忠彦失笑道:“度之做官到你如此,真好生狼狈。”

    二人边走边聊至阁儿后推门而入,但见陈睦,王陟臣,孔文忠,刘奉世,王囧等旧同年都在,足足摆了两個大桌,有三十几号的人。

    但见阁内是珠帘秀额,四面墙上挂着格调不俗的山水名画,绿绸窗帘。几名歌女正于屋侧调筝,一名青衣正演舞于阁中,好一等富贵去处。

    同年们一见章越即起身,没一人怠慢。

    章越一眼扫过去但见桌上都上了一盘盘的菜,但无一人动筷,显然是等着章越和韩忠彦二人抵至时方才开席。

四百六十六章 青衣

    “章太常!”

    “章太常!”

    “章太常!”

    众同年站起身向章越行礼打招呼。

    三年前太平兴国寺期集一叙,那时都是刚刚脱下襕衫的读书人,兼着方中进士时那踌躇满志的味道,但如今再见功利的意味却多了很多。

    同年们刚接触时的青涩皆褪去不见,如此更多是熟络的交谈,脸上的笑容不再僵硬,而是自然了许多。

    在前相迎的是陈睦,王陟臣,他们是那一科的榜眼。

    在地方任官三年,如今代还都迁作了京官。

    “陈兄,王兄别来无恙!”章越回了礼。

    之后众人皆推章越上座,章越推不过,便坐在上首。当初拜黄甲时,众人推年岁为尊长,怕的就是以后有人官大了,不认同年。

    那时大家还是读书人的身份,但如今身为官员,那么一切礼仪还是按官场规矩来。

    章越若坚持不坐上座,反而要被人骂一声虚伪。

    章越坐了上首,左右是陈睦,王陟臣,韩忠彦,这些同年中不少当初皆有去政事堂那站岗,一并倡议要弹劾任守忠。

    曾去过的同年们如今在迁官上,在某等神秘力量的安排下都得了不错的差遣。

    这是一等心照不宣的交换。。

    除了初次为官, 其余同年有一半的人在中进士时方才成婚,除了部分榜下捉婿的, 有几人还是停妻再娶的。这些事都曾闹得不小, 不过最后都被按了下来, 其中甚至还有些比王魁更过分,这边瞒着家中已为自己生儿育女的糟糠妻, 那边又娶了官宦人家的女子。

    这些事都是不了了之了。

    难怪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这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姑娘,那边当初一穷二白时娶来的黄脸婆, 如何选?

    戏剧里都是美化过的,人性大多是不堪考验的。

    章越其实也觉得这句话背后确有逻辑,但不是这个用法。

    读书人大多不擅长经营人际关系,但常常能得到他人的认同。似自己一心求学读书,也从未想过交往什么朋友, 但不住就有人主动来认识自己, 甚至主动攀附。

    特别是功成名就之后, 但如此反而迷失了本心。

    故而在章越眼底朋友,还是读书时候认识来得真心。

    至于娶妻还是那句话, 要觉得自己日后会嫌弃, 那么就好好读书, 不要在落魄时接受别人感情。若是不会嫌弃, 那功成名就后就好好善待人家。

    众人坐下后,青衣继续在厅中歌舞。

    青衣一身荷叶罗裙, 手中一对水袖频频抖动, 好似行云流水一般。青衣一双小脚,在厅中挪动却十分轻盈, 令人不由想到李后主宫中的窅娘站起莲花台上起舞的样子。

    不少人看得为之目眩, 这才作了官成了婚,已是有不少人纳了几房妻妾,不免对于这舞姿婀娜的青衣动了心思。

    章越也觉得这青衣却是动作优雅至极,腰肢似杨柳般轻摇,袅袅娜娜的令人不由遐想。

    正所谓‘寂寞广寒舒水袖, 人间尤物是青衣’, 章越不由想到如此。

    章越看到这里,但见这青衣却朝自己抛了一个媚眼。然后青衣轻轻一笑身姿摇曳,舞靴之下步步有莲花绽起。

    顾盼之间似有情, 似无情。

    一旁韩忠彦窃笑低声对章越道:“章郎啊章郎,这青衣看上你了。”

    章越横了韩忠彦一眼道:“不敢,不敢, 家中娘子厉害得紧啊。”

    韩忠彦心底大笑,面上却道:“度之,男人要偷腥法子多得是,要紧的是看你有没这胆子。”

    章越道:“罢了,我家娘子比我肚里的蛔虫都厉害,有胆也没用。”

    韩忠彦闻言不由大为可惜。

    此阁中排了两大桌,厅中青衣歌舞却十分宽敞。众同年们都是相互劝酒,大有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景象。

    王陟臣与章越也是慢慢熟络,章越记得当初对方与自己有些敌意,但如今也是完全拜倒在权力下。

    如今自己是同年中的佼佼者,对方还在想着对抗,而不是合作也是太愚蠢了些。

    王陟臣突然与自己坦诚一件事,原来王尧臣还在时,家中曾经有意与吴府谈婚论嫁。

    章越一听即是明白了,以王陟臣的年纪,王尧臣很可能代表王家求娶十七娘。但王尧臣死后,王家家道中落,故而此事也就算了。

    王陟臣与自己坦诚此事,显然是要取得自己的信任。

    章越也就继续听其言,观其行。

    王陟臣道:“章兄,我有一事想要你帮……”

    章越心道,这也太快了。

    章越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日午时之后你到交引所来。”

    王陟臣大喜道:“多谢度之呢。”

    不久又有同年上来敬酒。

    韩忠彦,陈睦,王陟臣三人都是京官,算是能与如今的章越说得上话的。其余都是选人,他们奔波只为一事那便是日后改官。

    选人改官为京官,必须要举主五员, 其中有一名是监司官,这荐状称为京削, 五状称为五削。集齐五状称为合尖。

    一名地位低下且卑微的寒门官员, 要得五举主,可谓难如登天。

    故而对选人而言,大多人是要陷于选海。

    选海是怎么回事?去一趟流内铨好好体会一番,就知道了。

    章越是有荐状的资格,他们自是有一个好的关系,甚至不用章越推荐,他们说自己是章越的同年,如此在仕途也有一份助力。

    不过他们都知道与章越的差距如今是越来越大。

    之前大家还可勉强平起平坐,但如今除了韩,陈,王三人外,他们面对章越需拿出面对官场里对下级的恭敬方可。

    释褐时的棱角都被磨平了,为官三年或者说大多人不到一年都磨平了。

    说是同年那是给你面子,官场永远讲得是高低上下,尊卑分明。

    不过也有人爱面子,在章越面前敬酒都是一大杯满饮,别的比不过你章越,酒量还不行么?

    宴席吃了一半,章越去更衣,韩忠彦也是跟出道:“馈赠同年之礼我都备下了,到时候以你我之名义赠之,你要不要看一眼?”

    章越看向韩忠彦道:“这一番扳倒任守忠,你我都是靠同年们方才成事,多少钱我算给你!”

    韩忠彦笑骂道:“你我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再多说休怪我与你翻脸!”

    章越看了韩忠彦准备礼品之丰厚不由心道,果真是衙内,想得就是周到。

四百六十七章 治国争论

    韩忠彦所赠之礼,低调奢华有内涵。

    好比拿三百块送礼,一人送了酒,一人送了一双名牌袜子。

    韩忠彦送上是海南真水沉,此物一两值一万钱。韩忠彦每人都送了一两,此外还有笔纸。

    就拿笔而言,用得是宣笔。

    笔用上好的紫豪,通体用上等的宝玉制成,还请了制宣笔最有名的匠工雕镂象征吉祥的龙凤图案,于UU小说刻名,如此一支笔其价值更胜于沉香。

    按照韩忠彦的说法,传出去也好说,外面的人听闻了,得知不过是赠了一支笔而已,听起来不甚贵重,但其实门道都在其中。

    章越听了不由感叹,从古至今官场送礼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可以活到老学到老那等。韩忠彦自己送沉香,而让章越送笔,如此也合乎章越的身份。

    而此刻皇宫之中。

    中书韩琦,曾公亮,枢密使富弼皆在官家面前奏事,此外参政和副枢密,两制,谏官也是在场。

    议得正是如今西夏国主李谅祚侵攻西北之事。

    韩琦, 富弼身为二府最高的官员,一左一右而立, 不过二人之间泾渭分明。。

    而奏西夏之事时, 二府之间也十分的没有默契, 在官家面前各说各的,似一些准备没有。幸亏官家经验不足没察觉其中异样, 若是曹太后在必是能发现其中端倪。

    没错,韩琦,富弼彻底失和了。

    故而导致在君前奏对时, 二府没有事先沟通,导致两边意见不一。

    这责任在谁?

    在嘉祐初时,富弼为宰相,韩琦为枢密使, 每次有关军国大事,富弼都事先找韩琦商量后再面奏官家。

    但到了如今,韩琦为宰相,富弼为枢密使。

    除非官家下旨两府合议,韩琦从不将自己的主张与富弼事先说半句。

    特别到了韩琦撤帘曹太后, 还政给官家之事上,韩琦与曾公亮,欧阳修, 赵概都通了气,唯独不与富弼商量。

    富弼事后得知此事后大惊,向韩琦问道:“此事你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呢?”

    韩琦道:“撤帘是太后自己的主张,我怎么好与你说。”

    富弼闻言大恨,回去后与下僚家人们言道, 韩公这是要我富弼于灭族的境地啊。

    富弼这话说得是没错,撤帘还政这么大的事,富弼如果对官家没有当场表示支持, 就如同等于反对。

    似富弼这般重臣反对官家亲政, 放在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富弼说完后, 不少人都愤慨要与韩琦不干休,但富弼不愧是君子, 对左右言道韩公必有他的难处, 最后还是自己退了一步没有将事情闹大。

    不过韩琦与富弼算是彻底断了来往。

    这次关于应对西夏国主李谅祚兴兵入寇的事, 韩琦与富弼两个人, 便是一人说一套, 毫无默契可言。

    韩琦的意见是主张往西北添兵添将添粮,以为战守之计,同时派遣一使者去西夏责问其国主。

    而富弼则主张,如今国库空虚实在是不足以支持,宋朝与西夏在西北的战争。

    富弼道:“如今公私困竭,士卒骄惰,将帅乏人,而西寇犯边,国家安危莫过于此。年初时,谅祚遣使入京,我方使臣言语轻慢,侮其国主,西夏使臣曾言要朝廷处罚使者,但朝中上下对此却不了了之。”

    “司马光,吕诲曾与臣言,一旦使者心怀怨怼归国,一国之人皆以为耻,必然兴兵报复,以至兵祸。”

    一旁的谏官司马光,吕诲也是露出臣确实说过此话的神色。

    韩琦听了不悦,当时是他听章越之言,对使臣免于处罚的。

    韩琦道:“西夏使臣言语狂傲,伴使一再忍让,但西夏使臣却出言先辱及陛下,使臣上下皆有忠君爱国,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忍再忍不可忍,言语冲撞亦为平常事。大夫无气节不立,匹夫无志不刚, 国家无士则将亡, 若是处罚使臣,士心军心皆丧尽。”

    富弼,韩琦各执一词, 彼此争论不休。

    御座上的官家长长叹了一口气。

    富弼,韩琦都不再言语,躬身听圣训。

    官家走下御阶至富弼面前问道:“富卿,西夏不能动摇根本,一切皆归于国家积弱。朕即位之初深感积弊甚重,何以裁救?”

    富弼道:“恐怕需以渐缓毫厘改之,骤切更易,如泼热油入锅天下沸然!”

    韩琦听了富弼不由摇头,轻轻道了一句:“此越人之病也!”

    越人之病!

    是章越去富弼府上行卷的文章,其中言道。

    天下之事,急之则丧,缓之则得,而过缓则无及。

    说得就是富弼政治主张实在是过缓。

    主张变法的韩绛就是嫌弃富弼婆婆妈妈,不惜弹劾富弼而被贬。

    官家,富弼都听到韩琦这一句越人之病,不过富弼却没有动神色。

    官家又向其余执政问道:“富卿方才的意思,是否劝朕宽治否?”

    吴奎出班道:“圣人治人固以宽,然不可以无节。书经有云,宽而有制,从容以和。”

    官家闻言点了点头,韩琦却插话道:“臣记得一诗云,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臣以为治国如治蜀,先帝治国以宽,天下归心,然如今积弊丛生,如今当纠之以猛,威之以法,限之以爵,如此才能令天下得知恩惠之不易、禄位之可贵,从而令上下有节,人人守法,使天下可得大治。”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官家斟酌了一番道,“朕记得这一句也是出自章太常吧!”

    韩琦道:“圣明如陛下。”

    官家对富弼问道:“前朝宗室如何?”

    众大臣知道官家三问,一问接着一问。

    首先官家问要革除积弊,怎么办(暗示朕是不是要有一番作为)?

    富弼立即劝道,陛下心是好的,但此事只能慢慢来。

    官家又问,你的意思要朕用宽治革除积弊吗?(行得通吗)

    吴奎上来和稀泥道,宽治不等于不治(咱们何尝不能用宽治来达到革除积弊的目的)。

    韩琦立即道,宽治能行得通才有鬼了,章越都说宽严审时度势,先帝宽治几十年,再宽治下去国家都要亡了,必须纠之以猛。

    官家又问前朝宗室如何?

    下面官家丢出这话题意思很明显了,既是纠之以猛,咱革除积弊,是不是从拿宗室改革,让他们让出部分的利益来。

    先是富弼道:“唐朝名臣多出自宗室。”

    然后司马光直接道:“陛下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孝乃德之本也,未尝闻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未有根绝而叶茂者,宗室乃国之根本……”

    司马光说了一番话,便是宗室动不得。

四百六十八章 可用不可用

    宗室动不得?

    司马光说完,取得众官员们大多都是赞同。

    儒家的主张就是亲亲。

    皇帝若取消对宗室的优待,那么反过来士大夫们怎么对自己的亲戚名正言顺地有所照顾呢?

    当初章越敢让自己兄长去交引所办事,就是这么的有恃无恐。

    故而对于官员来说,你今日建议皇帝取消对宗室的优待,那么明日就有人检举你任人唯亲。

    故而司马光又一次地站在了代表官员的政治正确里。

    但国家的积弊怎么办?

    这时候身为枢密副使的吴奎道:“祖宗時宗室皆官家近亲,然初授止于殿直、侍禁、供奉官,而如今封赏太过也。朝廷必为子孙无穷计也, 当有所裁损。”

    吴奎说话也是有礼有节。

    原先宗室都是太祖,太宗皇帝的至亲,官位也不过授殿直、侍禁、供奉官。但如今这些人都与官家隔着三四代之亲了,而且各个都是节度使,观察使, 团练使之职封赏比原先更厚。

    如果宗室继续繁衍下去, 那么朝廷又哪里有这么多钱财供给呢?

    所以有必要进行裁减。

    显然吴奎的说法, 更贴近于官家的心思。

    这附和官家亲政之后, 进行改革的意思了。。

    但司马光却道:“陛下,治身莫过于孝,臣闻国事听于君,家事听于亲,宗室乃陛下之家事也,取舍赏赐,事无大小,不若禀予太后而后行,陛下与中宫勿有所专。”

    司马光这么说将吴奎的话反驳,将官家向革除宗室积弊的念头进行反对。

    官家见司马光反对,也是收回改革宗室的念头,而是道:“正是,朕即位多亏太后与韩相公,富相公等人所劝, 朕如今已是亲政,当对几位相公再行封赏,此是朕的心意,几位相公不可辞之。”

    富弼出班道:“嘉祐之时,臣曾泛议建储之事,仁宗虽从其请,但未见形象,安得韩相公后来功效真切明著……”

    韩琦闻言忍不住看了富弼一眼。

    “……臣实无预策之功选陛下为嗣,皆出于皇太后之密谕。时仁宗选嗣校其亲疏,与陛下同者多矣,皇太后就众多中独取陛下为皇嗣。陛下登基又是积郁成疾,幸有皇太后垂帘,后陛下康复,又还政给陛下……”

    “……臣愿陛下奉仁宗祭祀,尽恭谨之道,事皇太后颜色,极诚实之礼……”

    官家今日本想借着西夏入寇西北的事,谈谈改革宗室之事,以外敌的入侵的威胁,来让朝臣们接受他改革的意见,但被富弼,司马光一顿抢白。

    富弼的意思说直白些,你并非是仁宗皇帝的亲儿子,是小宗入大宗,刚登基就改革宗室之事,你有这资格吗?

    宗室之事必须交给皇太后,同时你必须尽孝道,对皇太后事事恭顺。

    官家听完富弼,司马光的话,顿觉得好没意思。

    韩琦向他上疏所言国家目前所处危机,他是一清二楚的。他如今身为大宋的官家,自也想着手解决这问题。

    但富弼,司马光的意思,这天下毕竟是仁宗皇帝的天下,他不过守位而已,哪里有什么权力呢?他当皇帝的任务老老实实地听话,再报答皇太后的大恩罢了,不要想更改祖宗家法。

    官家当即不再说话,觉得无力伸展,故而朝议又回到了对西夏之事上,韩琦等的意见自是被稳重保守的富弼,司马光的主张压下。

    谨守陕西边境的同时,派出文思副使王无忌,以责问西夏国主的名义出使西夏,实际上则是进行谈判。

    胡宿又言道:“三代,汉唐,皆籍民为兵,其数虽多但赡养至薄,可革除近代冗兵之害,臣以为可在陕西三丁选一,年二十五至五十材勇充任,不刺面只刺手背,如此可得兵十余万,遇敌时可召集防守。”

    韩琦闻言大为赞同。

    官家也是赞同道:“此确实为汉唐之法!”

    但韩琦与官家的意见,再度被司马光又反对道:“臣以为此举不妥,胡枢密言三丁选一丁,实不知陕西之民三丁有一丁已虫保捷军,何尝再募民间义勇。再说自西事以来,陕西民力耗减,近岁屡遭凶歉。”

    “一旦征调为兵,官府必于民间索壮丁充军,岂不闻杜甫之石壕吏乎,由此可知府兵实为败坏之举,于国事事有害,于民无分毫之利。”

    韩琦闻言对司马光道:“兵贵先声后实,今谅祚桀骜,闻陕西添兵二十万岂不畏惧?”

    司马光道:“兵用先声,却是无实。这二十万兵如何上得了阵?西人闻之,岂惧否?”

    韩琦忍住气道:“你是担心陕西百姓刺面刺手充军,此事我答允你永不戍边充军。”

    司马光道:“虽有相公之语,光仍疑也。”

    韩琦道:“在官家面前,君实如何不信?”

    司马光道:“非我不信,而是相公不能自信。”

    韩琦怒道:“汝何故一而再再而三轻吾。”

    司马光悠悠然道:“相公若长在此位,光当然信,一旦相公去位,他人代之,充军戍边为反掌之事。”

    韩琦与司马光一阵争执,弄得颜面全无,最后拂袖不言。

    最后朝廷对于当初对于西夏使者无礼的两名宋朝押伴使进行处罚,至于章越则没有言如何处置。不过韩琦,富弼,司马光都十分默契地绕过了这个问题,没有进行谈论。

    事后众人散去,韩琦入内奏对,官家拉着韩琦的袖子道:“相公,你也看见了,朕虽作了这个皇帝,但一件快意的事也是作不得的,与其如此当什么皇帝,亲什么政。太后中意谁便让谁来当就是了。”

    韩琦也很生气,富弼司马光事事反对自己。

    但他对官家道:“陛下勿要灰心,陛下即位之初,权力未固,圣德未彰显,大臣们些许质疑,只要陛下在位久了,让忠信之臣充任要枢,如此事亦渐渐可为之了。”

    “如今征募府兵之事一定要行,这是国库空虚下唯一抵挡西夏人的法子,同时与夏人和谈也在于此,暗中可多让些利益给他。”

    官家道:“也是,韩卿,西夏之事确实错不在使臣,但朕只能违心罚之,否则不足以给西夏国主交待。”

    韩琦默然片刻后道:“也好,只是处罚之事,确实寒了士心。那两名侮辱夏人的使臣,就罢去他们官职!至于章度之必是先帝钦点的状头敕头,要不要罚,还在于陛下的决断。”

    官家道:“相公你方才说朕刚即位,恩威未立,身边没有忠信之臣。这章度之是先帝多次称赞的,朕也很赏识他的才华,但是之前朕让任守忠问他讨两万贯钱,他却迟迟不肯给之,你说他朕可用还是不可用?”

四百六十九章 转对之制

    西夏使臣被处罚出了结果。

    两名押伴使皆为处罚。

    时司马光上疏言,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不避强,不凌弱,此王者所为天下。

    使者维护中国颜面之举,在司马光看来反成了‘凌弱’之举,章越看了司马光之疏,也感叹他老人家这一手着实厉害。

    两位使者都被处罚了, 虽未提及章越本人。

    但章越也知道自己避不过,恰好殿上争论,也通过不同渠道传入章越的耳里。

    与自己传这话分别是韩忠彦,欧阳发。

    韩忠彦,欧阳发虽未明言,但他们通过这样的转述,让章越明白自己最好上疏自劾。

    自劾就看自己在官家心目中的分量了,若是对你印象好的,官家会赦免你,此事就这般轻轻揭过。印象不好也是从宽处罚。

    此举总比被秋后算账的好。

    但章越觉得自己此举并无过错,故而也是犯了牛脾气,坚决不自劾。。

    不自劾的后果也很显然,于是不少朝臣将西夏国入寇的过错隐隐轮在章越身上。

    治平十月,西夏犯边,在朝中引起了震荡。

    韩琦与司马光就是否在西北实行府兵之制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至于官家也作出一个决定,那就是恢复转对之制,于五日大起居时,由翰林学士及文班朝参官以次轮流奏对。

    转对之制, 在太祖建隆二年时实行过。

    所谓转对之制,只要你是朝参官的文臣都可以入殿向官家奏对。

    而之前一直实行是次对之制。所谓次对即是由具备侍制官资格的官员方可进殿入对,故而侍制官又称次对官。

    官家恢复转对之制的用意很显然,就是只要你是朝参官都可以获得入对的资格。

    这对于打开言路非常有好处。

    侍制官说得可能都不符合官家的心意, 那么官家从次对制改为转对制,用此听一听‘低级’官员的意见。

    当然这低级官员,也是有门槛的。

    所谓的门槛就是朝参官以上,刚升任的太常丞的章越,正好堪堪在这门槛上获得了上殿转对的资格。

    这也是权力所在。

    原来朝参官的金贵在于可以获得转对资格,但仁宗皇帝后期一直都是实行次对,而不是转对。故而令朝参官们除了每日在殿外磕头外,根本无事可为之。

    但转对制实行,朝参官就值钱起来。

    这令不少刚升任朝官的官员,不免都摩拳擦掌,对于国家大事都酝酿了一番见解,想着君前奏对如何被官家赏识上。

    于是实行转对时,平日发烧肚子痛各种理由向御史台请假不来朝参的官员,一个个都是身体突然好了。甚至有些实在上了年纪走不动道,甚至让家人直接抬进皇宫。

    官家都实行转对之制,咱们身为朝参官怎么能不给脸呢?

    章越至崇政殿前时,但见官员们各个都是精神抖擞。

    章越心想,从次对至转对之制,有开言路,防壅弊,选人才之用。

    对上位者而言,往往低阶官员有敢言或言能合他心意之人,之前议政富弼,司马光一顿抢白将官家,韩琦打得趴在地上出不了声,其余官员附官家者寥寥无几。

    但对于上位者而言,这些都是有办法改变的。

    从古至今的当权者都喜欢通过改革变法来获得权力,而他们的支持者不是来自于高层既得利益者,而都是出自相对低层的官员。

    章越听得旁边官员言道:“太祖朝时只在建隆时行过转对,太宗登基十五年后方才继之,隔了足足三十年,真宗,仁宗在位都行过两次转对,不过只是年余,不知今上如今能行几日?”

    一旁官员笑道:“官家有改革进取之意,对于我等而言是好事啊,我可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呢。”

    另一人嘲道:“汝就算了吧,我等臣僚面君之事本就诚惶诚恐,未必敢于极言。你在这准备了一肚子话,到了两腿一软怕是一个字也崩不出来。”

    众人都是大笑。

    “不过说是轮对,一次只能出入二人,数百名朝参官何时才能轮到我们,我看难。”

    “万一官家问道西夏之事万万小心,特别是府兵之事,那是左右得罪人。”

    “不错,慎言,慎言。以往轮对之不行,就是宰相們以为言事者众,刺当权之隐。”

    章越听了也是明白,如历史上秦桧就是小心眼的人,官员们轮对时都怕说错了话,故而都不肯去。就算去了,也是和皇帝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如官家多保重身体,不要劳累的意思,反正害怕触了忌讳,就是不敢说国事,说得都是不打紧要的,如此轮对的意义也就没有了。

    轮对的提议一出,也遭到了官员们的反对,大意是怕下面有些大臣不成体统,专挑皇帝爱听的说。但真正反对的用意大家都心照不宣。

    章越与朝参官们就站在门外听着。

    他并不觉得这转对会轮到自己,但对于他别有苦恼,那就是西夏问罪之事。

    既身入官场就处于是非之中。

    当官到了这個层次,同僚们不会当面揭你过错,但偶尔一两个举动,轻蔑的眼神或是视若不见,那等隐隐的小钉子,唯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才懂。

    你到一个地方但觉气氛不对,只要不是太迟钝,都可以察觉到不久前这些人说了有关于你的悄悄话。

    尽管大家面上都是无事,但你就是隐约可以感觉得出来。

    那就是自己被针对了!

    特别是司马光那一疏后,章越可以感受到这样的软钉子。

    “未预次的官员,听封奏以闻!”

    听得旨意,众朝参官们继续在日头下等待。

    方才已是两两入对了十人,一般官家不会召第六对,大家看来自己又是白等一日。

    众官员都有白等一日的遗憾。

    尽管有遗憾但该来还得来,就好比有些会议,你去了也说不上话,更不用谈有什么决定,但到场就代表一个资格。

    入对就是一个资格之事。

    “知谏院吕诲,管勾交引监章越入对。”

    随着小黄门出来通报,章越不由微微讶然,随即反应过来,手捧白简道:“臣遵旨。”

    于是在众人目光中,章越走到殿门前,吕诲也在身旁。

    吕诲是待制官是有入对资格的。

    而轮对都是这般一名待制带着一名非待制官员。

    这样的配置,据说是怕防止奏对时冷场,同时一名待制官有君前奏对的经验,可以提点第一次奏对的非待制官,以免在君前闹出什么笑话。

    以前不是没有大臣见了皇帝,口中只是嘚嘚嘚,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但一名待制官可以帮你化解这尴尬。

    于是章越吕诲一并入殿。

四百七十章 御前敲打

    吕诲从东阶上殿,章越自西阶上殿,吕诲看见章越在无人注意处悄悄给了引自己上殿的小黄门塞了一颗金豆子。

    吕诲暗赞此子真是会做人。

    吕诲与章越在殿前碰了面,二人谦让了一番,吕诲先行一步,章越落了半步随之,总之在礼数上章越作到了十足。

    二人经侍者引领下入了崇政殿后殿。

    平日官家在正殿临轩视事,听中书枢密奏事, 这等场合十分正式,君前奏对皆在众目睽睽之下。

    正殿议事散后,官家常至后殿与宰执欣赏器物,书法等等,若还有人奏事或者接见什么大臣,这称为后殿再坐。

    这样的场合非正式,也没有起居官在旁,君臣之交谈也可随便些,坦率些。

    这也是在不同的场合说不同的话。

    章越吕诲走入后殿时,但见官家穿着便袍,坐在一张案几后。

    二人行礼参见后,官家以一等拉家常的口吻道:“两位卿家久等了。”

    “臣不敢。”

    章越可以感觉对方似新作官家的缘故,与臣下的接触上还有些稍稍的不自然,比如方才明明的示恩于臣下。

    但仁宗皇帝表示是令人受宠若惊之感,但对方却有等故作轻松之感。。

    不过人家才刚当皇帝两三个月没有经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之前的日子一直在担心受怕中度过,整个人不是在发疯,便不知在干嘛。

    在宫里骂过曹太后, 韩琦给他捧药被打翻洒了一身, 前者令他差点丢了帝位, 后者则也令他差点得罪了整个文官集团。

    至于仁宗皇帝亲政时, 已被章献太后调教了十年,人家作皇帝那是专业的。

    咱眼前这位只能说是半路出家。

    “太常博士,知东明县皮公弼,吕卿可是知晓?”官家向吕诲发问道。

    吕诲道:“臣对此人略有所知。”

    “卿以为他才干如何,有朝臣举他为权发遣度支判官事可否胜任?”

    章越听了看了官家一眼,吕诲言道:“皮公弼为吏时,臣听闻他甚为进取,到了京师又是忙着请造大臣,陛下用此人为三司判官,非朝廷求贤之意。”

    官家道:“善,朕昨日看吏部考法,前朝任三司判官者,必须为通判后三任九岁资序,方与三司判官或外出转运副使。而如今皮公弼不过知县,未曾一任通判,亦举为三司判官,可知朝廷选官完全没有章法可言。”

    章越听了心道,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么?

    不过章越听出来官家对自己当初不给钱的事很不满,故而讥讽他没有出任三司判官的资格, 但问题是朝廷自有规章制度。一个三司判官的差事, 不是皇帝可以过问的。

    吕诲人老成精, 哪不明白。

    但是吕诲却故意不顺着官家的话往下说,而是道:“陛下臣昨日上奏,西边有事,朝廷调宦人监军,此乃前朝之弊也。臣请陛下召回内宦,择贤明将帅任之……”

    官家听了道:“朕看来宦人未必不如将帅,譬如前朝鱼朝恩,士人多毁之,然而他的救驾之功却没有提及。”

    章越听了心道,原来宋徽宗爱用童贯,原来基因在这里啊,还有贪财这基因也是从你这来的吧,果真是根红苗正啊。

    那么望之不似人君也是一脉相承的?

    吕诲欲再言,官家打断道:“朕今日找卿是问,如今修起居注缺人,吕卿可有合适之人引荐?”

    吕诲道:“修起居注都是以制科进士高科,且身有馆职兼有才望的官员充任。”

    官家点点头道:“然也,这般人才不好选。”

    说到这里官家看向章越道:“章卿当初试馆职,授何职?”

    章越道:“臣如今直集贤院。”

    官家笑道:“章卿乃制科进士双魁,堪称古今第一人,卿以为如何?”

    章越心道,当初王安石出任盐铁判官时,仁宗让他去修起居注,结果王安石连续八次拒绝。王安石不去是有道理的,你仁宗皇帝明明不信任我,我干什么要去皇帝身边任职。

    再说我之前得罪了你,如今你让我出任记注之职也不是真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修起居注这个职位每天都可以见到皇帝,可谓是一步登天,但章越去这個位置肯定是被人喷死,因为多少人眼红这个位置,而自己的资历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历史上官家还打算将修起居注职授予明年(治平二年)回朝的苏轼,也被韩琦一口拒绝,理由是苏轼的资历不够,让他先试馆职再说。

    章越想也不想便道:“回禀陛下,记注之职近于知制诰!臣仕官不过三年,资序远远不及实不敢受任,还请陛下俯允!”

    吕诲则和稀泥道:“陛下,朝廷官位升迁都有资序,不次进人朝中会有非议,章太常若出任记注可显官家恩典,爱才之意。”

    官家则道:“朕既赏识章卿,哪个朝臣有反对?”

    章越心想皇帝这哪里铁心要授自己起居注的意思,就算自己这边答允了,韩琦那边肯定也通不过,因为这违反了官员升迁的秩序,到时候自己不上不下的,唯有辞官一职了。

    章越想到这里,一旁吕诲清咳了一声,示意皇帝的话一言九鼎,章越在皇帝面前不可违背,还是先答允了再说。

    章越心想,哪有这般答允了。

    章越想了想还是,此刻唯有低声下气地道:“回禀陛下,臣不堪造就,记注乃出入承明之职,非臣等草木之辈可出任。”

    “还望陛下重新择人,臣愚钝实不足以报答陛下简拔之恩!”

    说完章越向官家重新一拜。

    御座上的官家微微一笑。

    他想起当日与韩琦授意要将章越调离交引监之事时,却引得韩琦大怒。

    韩琦直接不给他丝毫颜面,说三司判官乃微末之职,也是堂堂天子亲自过问的?

    韩琦还说,皇帝向大臣要钱,实是丢人之举。

    官家听了韩琦一顿数落,自己面上也是挂不住,不得已罢了此事。但事后官家却越想越气,自己身为堂堂天子,韩琦指不动,富弼司马光整日喷自己,现在连章越一个小官居然也是不服自己安排,必须先敲打一番才可以用。

    故而就有了今日召见之事。

    官家见章越似已服软,仍继续道:“朕意已决,章卿不可推却。”

    章越想到这里,将牙一咬。

    他看向官家直言道:“陛下可是觉得臣不胜任三司判官之职否?”

四百七十一章 怼一怼皇帝

    章越一言之后,殿内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崇政殿后殿是个极广阔的所在,两名小黄门本在殿侧香炉添香。

    忽觉得殿上语气一滞,这便稍稍抬起头来,却见殿侧的老宦官朝二人递来了一个严厉的眼神。

    能进崇政殿作事的小黄门最懂得察言观色,二人知机立即停了手中的事,面向案几后的官家磕了个头, 趋步后退离开了大殿。

    老宦官面色凝重,扬了扬手中的拂尘然后尖着嗓子长长地扬了一句:“大臣告退!”

    官家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此刻有几分不可置信,一旁内侍虽提醒两位官员可以退下了,但官家却一摆手对章越问道:“方才甚言?”

    一旁的吕诲轻咳了一声,对章越使了一个眼色, 示意他立即请罪。

    章越言语为之一滞。

    见章越犹豫不敢回答,官家盯着章越,声音微微调高几句,居高临下地质问道:“章卿,你将方才话与朕再道一次?”

    一旁内宦轻叹了口气,后退三步看向殿内的情况。

    章越方才出言后,确实涌起一股后怕的情绪,甚至身子有些微颤,一颗心跳得飞快。

    “怎么不敢?”官家轻笑。

    当我不敢?

    章越此刻气血上涌,不由脱口而出道:“臣方才所言,陛下可是觉得臣不胜任三司之职,若是如此,臣可以一一详禀于君前。”

    吕诲摇了摇头,一名太常丞居然敢呛声皇帝?

    没错,在仁宗朝时台谏们常常有此举。

    仁宗时台谏地位本不高,但仁宗朝却无限拔高台谏。。不过仁宗本意是用台谏制约相权, 但那知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如今台谏中真正的核心是司马光。

    因为司马光代表着天下的公议舆论,皇帝惧怕的是公议舆论, 而不是司马光本人。

    那章越又代表着什么?

    他是谏官吗?敢如此呛声皇帝?

    官家脸沉下来, 若方才章越肯服软,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如今他竟是把话说直,那么君臣二人间就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了。

    方才官家与章越,吕诲说话时,脸上还有笑意,但此刻脸已是沉下来,一股愤怒的情绪在他心底酝酿。

    官家取了案上一封劄子,又重新放下,冷着声道:“听闻章卿在交引监用人多是……往好的说是举贤不避亲,往不好的说是任人为亲。”

    “选拔用人乃朝廷公器,交引监是朝廷的衙门,不是章卿的节度使衙!”

    宋朝凡帅臣,监司,郡守都可以自行铨选官吏,奏请朝廷授职,这被称为辟差。不过章越却不在此列。

    官家此刻心底虽是大怒,但面上仍是保持克制。

    章越道:“回禀陛下,臣于交引监授职一一皆经流内铨,取旨于朝廷,臣是不知任人为亲之言从何而来?”

    官家道:“是么?章卿为何只用太学生?将昔日同窗充塞要职?”

    章越道:“回禀陛下,太学生是四方贤俊,经州县荐举送至国子监,他们各个饱读诗书,皆是百里之才。臣为朝廷招揽人才,便借着同窗旧谊不惜厚颜三请五请,他们这才不嫌吏员之卑,肯屈身于交引监作事。臣不知这般有何不是?”

    官家道:“这……太学生为寒俊,确是人才。卿招太学生,朕可以省得。那么除了太学生么?朕听闻你受了不少大臣请托,将他们子侄安置于交引监,安排差遣。那些这些人又有什么才干?”

    章越道:“陛下既言人才,那臣敢问陛下何为人才?”

    “在臣看来,那些寒门出身,却才干卓著,各個能独担一面的太学生确是人才。但还有一等,他们出身官宦人家,久行走于官场之间,人情熟络。他们身上有臣称之为资源之物,这也是一等人才。”

    官家闻言吃了一惊,章越分明是拿交引监的差事,拿去交换大臣们所谓的资源,这等卖官鬻爵之举,居然也能说的如此清新脱俗。

    “人情熟络也是人才?”官家反问道。

    章越道:“正是如此,交引监也是衙门,而且在洛阳,陕西,汴京三地,如此便要与官员往来,在地在京的各个衙门打交道。”

    “若臣尽是用些能办事却情面不熟的官吏办事,那么他们纵有再大的本事,却连衙门的门都进不了,更不用提与衙门打交道了。”

    “还有……”

    吕诲在旁看得是目瞪口呆。

    但见章越说得义正严词,好一顿抢白竟将官家说得哑口无言。而且这一番长篇大论竟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但见章越越说越是激动,一时不慎口中喷出白色唾沫,竟飞溅在官家的面前的案几上。

    吕诲听着章越越说越理直气壮,竟然是一时忘了出言提醒,他先前是又惊讶,如今竟是觉得好笑起来。

    竟有臣子如此抢白天子的?

    这还是说得没完了吗?这口中唾沫乱飞,都要喷到官家的脸上去了。

    吕诲在旁重重咳了一声,章越听吕诲提醒这才缓了下来道:“其余的容臣以后再说……”

    居然还没说完?难道是话痨不成?

    吕诲心道自己真是小看了章越,平日看他如此谦退有礼,哪知竟是如此较真的性子,连官家面前也不留一点余地。

    官家不由怒了,纵使章越说的有道理,但他毕竟是臣子哪有这般的道理。

    你章越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官家?

    官家毕竟刚当皇帝,权威未立这刻也不知如何,此刻恼羞成怒地道:“用人的事不说,那么交引监账目不清总是真吧!”

    这天下衙门的账目就没有一个清楚的。

    官家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程,正要斥责章越对交引监账目隐报的责任时,却见章越将白简夹在腋下,蹲下身子从靴页里取了一本薄薄的类似帐薄一般的东西奉上道:“启禀陛下,这交引监帐本臣一直随身带着,还请陛下查账,若有一丝不清楚的地方,臣便……便一头撞死在这金殿上!”

    章越朝殿角的三人合抱粗的立柱一指,然后毅然决然地递上了帐本到君前。

    官家也是惊呆,他没料到章越居然随身带着帐本,此刻他也拿章越没辙,此刻为了挽回颜面不由重重拂袖对章越斥道:“狂妄!”

    说完官家惊怒交加地便要离殿而去,但袖子一挥却发现一动不动,转头一看原来是章越拽住了他的龙袖。

    章越将帐本奉上,仿佛如一头倔牛般道:“请陛下过目!”

    见此一幕,吕诲老官宦同声惊呼。

    “大胆!”

    “放肆!”

四百七十二章 效太宗皇帝

    老宦官,吕诲同时惊呼,如同半天打了一个惊雷,章越方才松开了手。

    官家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缓缓将袖子收回。

    老宦官与吕诲见章越此刻牙有些颤抖,捧着奏章的手亦是发颤,但面色涨红。官家如今很是错愕, 一时不知是动怒还是不动怒,反倒是章越一副气得不行的样子。

    “章越大胆!你这是欲学寇忠愍么?”吕诲骂了一句。

    寇准在宋太宗时,一次与太宗皇帝当殿争执,太宗皇帝也是大怒,退回去内宫。但寇准却拽住太宗皇帝的龙袍,强行让皇帝拽坐下非要让他听自己说完。

    事后太宗皇帝反笑呵呵地道,朕得了寇准如得了一魏征。

    但见章越捧着账册道:“臣的账册陛下还未曾过目,但等官家详看过后, 臣再请死不迟!”

    章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皇帝就要怕他了。

    官家气弱三分道:“本朝祖制不杀士大夫,朕也不杀大臣,章卿的账册朕不必看了,朕信……信你便是。”

    但章越仍是梗着。

    官家退而想了一步,是否账册里有大额盐钞,故而章卿一定要朕过目……

    官家想到这里,从章越手中接过的账册,但他浏览了一遍不由大为失望,哪有什么盐钞,这分明就是真账册。。

    官家差点双手一丢,谁对你的真账册感兴趣。

    不过账册上却一条一条条目清楚……官家本欲装模作样的看几眼,但看了数页不由罗列周详,比当初团练府上管家还是周密。

    官家道:“此账册朕看了……”

    章越道:“容臣为陛下讲解。”

    这时一旁老宦官本要道时间差不多, 官家该用膳了。

    不过却见章越这较真的样子, 连拽龙袖的事都能干出的人,实难令人揣测。

    官家满是无奈地坐在御座上, 听着章越奏事。官家本听不进去, 但此刻不能抽身听了章越几句,又结合账册看起,顿时原先账册上看不懂的地方,经章越讲解后居然一清二楚。

    何处开支?何处用度?整本账册都似在章越胸中。

    每一条账册上的数目章越不用看账册都是信手拈来,然后一一严丝合缝地对上。

    应收账目……待收账目……诸如此类等等。

    官家虽不能肯定章越在账册作什么手脚,但可以看出此人确实一名能臣,他从未见过哪个管账能将账目说得清楚似章越这般的。

    想到这里,官家看了章越一眼,此人还真是较真,倔得如此,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开罪了朕么?

    官家本是被章越强按在御座上,但如今对照着章越的解说,将帐本一页一页翻过去,不消半个时辰,整个交引监的账目数字连他这個官家也是一览无遗了。

    而此刻老宦官与吕诲都是频频擦汗,这一幕可谓前所未有。

    御膳房的内宦来催膳都被老宦官赶了出去。

    老宦官,吕诲显然看得出,官家居然是听得进去了。

    等到官家翻至最后一页时,章越正好已是说毕,但见对方额上满是汗水。

    对方脸上没有任何刻意的情绪,只有如释重负。

    章越见官家的目光打量至自己身上不由问道:“陛下,是臣还有哪里说得不清么?”

    官家摆手道:“不是账册,朕有件事不明白,章卿办事一直如此较真么?”

    章越一愣,然后道:“臣不是较真,只是读书便是如此,臣考试从不曾失手一次。读书这般,作官亦这般。”

    官家释然道:“朕明白了,但如今你也看到了宫中用度紧缺,朕要问你交引监资助些许钱财,你愿不愿?”

    章越毫不犹豫地道:“不愿,若陛下用钱紧缺,臣愿变卖家财以资陛下,但交引监的钱是朝廷的,谁也动不了!”

    “哪怕是朕?”官家看向章越。

    章越沉默片刻道了一句:“是。”

    官家气笑道:“章卿告退吧!”

    ……

    章越,吕诲二人走出殿门时,日已是过午。

    吕诲看向章越骂道:“竖子,今日老夫差点被你吓得背过气去。”

    章越躬身道:“是小子对不住知谏,今日也是……一时忍不住。”

    “年少气盛啊!老夫都差点被你害死了,最后官家问你拿些钱财资助,你为何不应?你看不出,这是官家在给你台阶下么?”

    章越道:“回知谏,此礼法之所在,不可退让。”

    吕诲看向章越道:“你还真把交引监当作你章家的,你是朝廷的官员,交引监是朝廷的衙门,你这一调走,交引监就是别人的了。为这些钱财计较值得么?”

    章越道:“知谏有所不知,下官举一个例子,比如一个窘困潦倒的老农有一间破茅屋。这间破茅屋风能进雨能灌,什么都挡不住,但却是老农自家所有。一日官家路过要入这茅屋,哪怕这茅屋再破再不堪再不值钱,老农也可不与官家入内。”

    “这交引监便如这老农的茅屋一般,你我都知道老农的这破茅屋不说官家,连一名胥吏都可踹门而入。但知谏身为谏臣可知,若连这些细微之事咱们都不去争,日后遇了大事又怎敢争之?为君者更要以勿以恶小而不为之,我等为官亦不可因事小而不谏君!”.

    章越作揖后告退。

    吕诲看着章越背影不由叹道:“此子之劲直,当世何人可及之?”

    ……

    宫中高皇后正在等候官家用膳,派了几次人去催,却听得回禀说官家与官员议事。

    高皇后听了不由疑惑,以往官家议事都没有这般迟,为何今日却破例了呢?

    不久内侍禀告官家回宫了,高皇后忙一脸欢喜地迎了出去。

    却见官家一脸怒气冲冲地步入,对高皇后道:“气坏朕了,气坏朕了。”

    高皇后吃了一惊道:“官家怎得如此?”

    官家怒而坐下,一旁宫女奉上茶汤,官家看也不看随手打翻在地。

    高皇后正色道:“官家怎地如此,将气撒在不相关人身上?”

    官家道:“皇后不知今日在后殿这章越如此狂妄……”

    高皇后道:“官家别动气,慢慢说来。”

    官家当即说了章越拽袖之事的来龙去脉,很是怒不可遏的样子,高皇后闻言笑道:“官家且坐下,容我回去更衣。”

    官家气结在胸,却见不久高皇后穿着一身吉服返回。

    官家吃惊地对高皇后道:“你这是作何?”

    高皇后笑道:“昔太宗皇帝说他得一寇准,如唐太宗得一魏征。然后唐太宗初得魏征也是不喜,与长孙皇后言之,长孙皇后却盛服与太宗贺之。”

    “如今臣妾穿此吉服是效长孙皇后,亦愿官家能效太宗皇帝!”

四百七十三章 不作官了

    听着高滔滔言语,再看看对方盛服贺之,官家在心底顿时升起了一股荒谬之感。

    长孙皇后?

    宁配么?

    当初任守忠私开奉宸库取金珠数万两,献于高滔滔的时候,咱这位贤后脸上可是笑得如花开了一般。

    那个高兴劲……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贤后啊?

    你若是贤后当初收钱的时候,也不至于如此啊。

    不过官家尽管腹诽但面上却不敢说半句,多年的妻管严, 让十三团练一直懂得必须在老婆面前隐藏自己的想法,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

    官家当即将高皇后扶起身来道:“皇后真是我的长孙,可惜朕却不是太宗皇帝。朕没有这命。”

    高皇后一下子却道:“官家为何这般说?”

    官家叹道:“朕之前不是与说韩相公欧阳相公提请议论朕父濮王之称。”

    “韩相公说礼官们的意思当称皇伯,但朕却想朕叫了几十年的爹爹,如今却要称伯, 此于情理不合, 可否容朕称作皇考。韩相公的意思,若是不称皇伯, 怕是太后不答允,百官也不会答允。”

    “你说太宗皇帝虽弑兄迫父,但好歹是亲儿子,但是朕呢?大臣们口口声声只说朕这天下是先帝太后给的,让朕要知恩,似朕当了这个官家如同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般,还有那富弼口口声声说当初先帝可立嗣之人众多,却偏偏选了朕,这言下之意不是说那个皇嗣都可取代朕么?”

    高皇后道:“那么官家现在要争……这皇伯皇考?”

    官家道:“朕如今虽当了皇帝,但这个位子随时会给人取而代之。如此岂非给太后,富弼口实,朕已是告诉韩相公,但先帝大祥之期过后再议……”

    说到这里,官家看向高皇后握住她的手, 红着眼眶道:“滔滔, 你知道么?朕其实从来都不愿作这皇帝,是韩琦, 司马光,章越他们非逼着朕作到了这個皇帝位子。朕若不是这皇帝,不会连爹爹都成了伯父,朕实在是……实在是不孝至极啊!”

    说到这里,官家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似韩琦,司马光,章越三人真作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般,一副全怪你们的样子。

    连高滔滔此刻也不由摇头,言道:“但官家还记得你在王府时,章越是如何至府上说的么?”

    官家道:“朕记得,当时章越道,如今天下人人皆知先帝立朕为皇子,若朕坚辞不拜,日后先帝另择他人,朕又能燕安无患否?”

    高滔滔道:“是啊,那章越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们不但无过,还是有大功于我们夫妻的,那么官家今日又怎好怪他们呢?”

    官家无辞片刻,然后道:“朕与太祖皇帝一般都是黄袍加身,万般不得自由。。”

    官家又看了一眼高滔滔的脸色,连忙道:“好了,朕晓得了,朕用章越作魏征便是。”

    官家又与高滔滔说阵话,高滔滔终于高兴了然后道:“天色晚了,陛下就不用再批改奏章了,留在宫里早些歇息吧!”

    官家脸色一变立即道:“朕还要等一封中书的奏章。”

    高滔滔有些失望地道:“陛下日理万机,还请保重龙体才是。”

    官家草草吃了饭即是回书房浏览奏章了。

    方才高滔滔的挽留,他不是听不出,只是夫妻这么多年,二人之间早就如左手摸右手般没有感觉了。

    官家在到书房觉得很没意思,先帝在时可谓是三宫六院。

    但如今呢?

    自己的正宫皇后强势的要紧,不许自己纳妃嫔,害的他至今连一个连解语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长夜漫漫,他如何能消解,都说当了皇帝能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似他这般的也古往今来无二的吧。

    官家想到今日在后殿的事,不由一阵愤怒,随即自言自语地道,皇考之事看来司马光,章越是不会同意了,还是周孟阳,王陶二人对朕忠心。

    而此刻章越从宫里回宅。

    方才在殿上时,他尚且慷慨激昂地陈词与官家大声理论,但如今离了金殿后,章越越走越是背后发凉。

    骑马走着走着但觉得身后冷风嗖嗖地直从脖颈处灌入衣裳里。

    章越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而不知。

    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啊?

    顶撞皇帝。

    章越想到这里其实有一些后怕的,但随即又想到顶撞就顶撞了,自己又没错,怕啥。

    故而在两等情绪的交战下,章越骑马返回了家中。

    章越此刻情绪是有些沮丧的,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辞官,但回到家中后看见十七娘却见她脸上有悲伤之色。

    “娘子怎么了?”章越一脸担心地问道。

    但见十七娘扑在章越身上泣道:“官人,我兄嫂她……她今晨去了……”

    章越一愣随即道:“嫂嫂去了么?”

    十七娘流着泪点点头,章越连忙为她擦拭眼泪道:“这才病了两三个月……走得也是太快了。娘子你保重身子。”

    十七娘道:“若嫂嫂去了我也不会难过如此,而是兄长他实在令人寒心?”

    “兄长他如何了?”

    十七娘道:“你晓得么?我听说前几日嫂嫂还在病重时,兄长亲自去吕知谏家中,向吕知谏许诺会娶他女儿为续弦。”

    章越一听怒道:“内兄他也太混了吧!”

    十七娘哭道:“可怜嫂嫂为他生儿育女,如今还未撒手人寰,却落得这个田地。我不是怪哥哥要续弦,但好歹人走茶凉,也要人走了茶凉了再说么,但如今嫂嫂人还未走,哥哥竟作出此事来,实在令我觉得嫂嫂不值。”

    章越点点头道:“娘子说得是。”

    章越随即想到吕诲为何近来屡屡对己回护,原来也是两家快要结亲的缘故。

    “官人你怎么了?似朝中遇了什么事?”

    章越道:“还好。”

    十七娘道:“官人你我夫妻同心,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章越知自己是瞒不过十七娘,于是对她道:“娘子你需……你需有个准备,或许我这官作不长了呢?”

    十七娘奇道:“官人方作了朝官,正是仕途得意之时,何出此言呢?”

    章越看了十七娘一眼,他知自己妻子是一心望夫成龙的,她一直盼自己仕途能走得更高一步,但今日因自己一时冲动……

    章越对十七娘道:“娘子,实在不相瞒我今日在殿上恶了官家,故而……故而我想这官是作不了!”

四百七十四章 因祸得福

    十七娘不由细细问询章越今日殿上出了何事?

    章越于是便一五一十地道给娘子听了。

    十七娘听至一半,当即变脸,俏脸含怒地道:“好个昏君,官人骂得好,换了我也是骂了。”

    章越一听昏君二字连忙上去捂嘴道:“娘子别乱说,这话也是咱们说得的。”

    唔!

    十七娘正是气头上,又见章越捂住了他的嘴, 不让她言语不由大怒,她挣脱了章越言道:“明明就是一个昏君,难道在咱们自己家里还说不得了。”

    章越见十七娘这般,他原先对十七娘有些愧疚,觉得自己辜负了她的期望,如今不由道:“娘子, 你不怪我。”

    十七娘道:“官人费心费力地替朝廷办事何错之有, 今日幸得我没在殿上,否则也是一并骂了。这受气的官不作便不作了。”

    章越叹道:“娘子你不必用这番话来安慰我,我也知道今日是一时冲动,故而顶撞了官家。不过当时着实是气不过。”

    十七娘展颜笑道:“官人是何等人物,岂是要我一个妇道人家安慰的,只是我说官人骂得好,不是没有缘由的。”

    “哦?还请娘子道来。”

    十七娘道:“我前几日回家看望嫂嫂时,听得母亲说过,官家推迟了议濮王为皇伯之事,如今不少朝臣们都担心官家之所以推辞,是打算等权位稳固之后,再给濮王正名为皇考。”

    “一旦是皇考怕是到时候朝堂上必有一场大乱。。”

    章越恍然这不是濮议么?

    对啊,自己正愁如何不卷入此事,如今倒是不用自己多想了。

    章越道:“此事未必如娘子所想吧?”

    娘子微微笑道:“怎么官人不信我的眼光?你难道忘了你在礼院的同僚吕缙叔了吗?”

    吕夏卿?

    章越记得了,吕夏卿近来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原来在仁宗皇帝大殓之日, 当今天子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于是吕夏卿创造性地发明了一个卒哭之词,为官家所掩饰。

    吕夏卿是知太常礼院的, 身为礼官他对于礼法是有解释权的。

    此事本来也就算了,但后来富弼回朝后知道了,一贯好脾气的富相公居然也骂人了,骂得正是吕夏卿。

    大意是说官家不在大殓时痛哭,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也可能是之前之后哭过了。但是官员这般强行为皇帝找借口,此举太恶心。

    然后有一次吕夏卿给富弼的好女婿冯京给碰见了。冯京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吕夏卿,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地将人家给挤兑了一顿。

    吕夏卿气得病了,回去卧床数月不起。

    章越大致可以明白的富弼的意思,皇帝哭不哭是皇帝的意思,但官员这样为皇帝行为合理化的行为太恶心了。

    打个比方,如同官家随意朝木板上射了几箭,然后一群官员上来以官家的箭头画靶子,然后箭箭都是正中红心。

    吕夏卿干得这活就是画箭靶。

    所谓圣人得其‘中’便是如此,有这样的官员在,还怕哪個官家会射不中靶子?

    但在富弼等主流官员眼底此举就是不对,咱们大宋的士大夫人品还没无底线跪舔皇帝到这个地步,你吕夏卿这个操作拉低大家的底线。换句话说皇权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令官员们昧着良心说话的地方。

    如果有那些昧着良心说话的官员,那么人人可以讨伐之。

    所以放在濮王到底是皇伯和皇考上,官家如今也是在找可以给他画箭靶的官员。

    然而富弼的意思很显然,哪个官员敢如吕夏卿这么不要脸,那么我们众官员便一起讨伐之。

    章越听到这里不由对娘子道:“你说官家不会找上了我吧?”

    十七娘笑道:“未必,但也不可不防。当今官家登基以来,行事颇为荒谬。官人应是早已知之,否则也不会早早辞去经筵官之职了。”

    章越笑了笑,有个这么聪明的老婆,自己压力也是蛮大的。

    章越叹道:“娘子说得是,我为官不过数年,资历尚浅,正所谓船小好调头,不顺心辞官便是或外放出去作几年官也是无妨,但我如今担心的倒是欧阳伯父他们。到了他们这个位上已是进退不得了。”

    十七娘抿嘴笑道:“我看是欧阳伯父比你想得开,之前他还常道我姐夫不长进不争气,连个进士也考不中,坠了他一代文宗的颜面。但如今欧阳伯父倒是从不骂我姐夫了,常常与我姐姐道平安是福,到他如今能够顺顺利利退下来,日后不担上骂名已经是万幸了。”

    章越道:“高处不胜寒,欧阳伯父这个位置,怕是如今就求个体面的归处了。”

    章越与十七娘说完,夫妻二人当即安歇。

    章越看着怀中安睡的娘子恬静的面容,不由心思起起伏伏。

    宋朝之政治介乎与士大夫共和与皇权独裁之间,二者没有说谁强谁弱的,一般皇帝刚登基时,都是士大夫共和,但久而久之皇权必然是临驾于其上。

    但最要紧是看皇帝能不能活那么长。

    嘉靖在位四十几年,故而大礼仪办到后面,他是赢了。

    章越这晚不免一夜难眠,而同枕的十七娘亦醒来。她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知道其心思,故而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握住了章越的手。

    章越见自己吵醒了十七娘,不由有些略带歉意,然后握住十七娘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夫妻二人如此默默地渡过了一夜。

    数日后章越思前想后,已是决定写好了辞疏,准备走流程。

    反正如今交引监的事已是走上正轨,自己此刻抽身也是无妨。

    不过到了朝会上时,但见一个个朝官见了自己都是热情洋溢,不仅主动打招呼,还上前皆攀谈了几句。

    章越不由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与之前朝官们对自己的态度完全不同啊。

    对这突来的热情,章越有些受宠若惊,远处却见吕诲透着一股暧昧的笑容与自己点了点头,然后与同僚们聊天。

    章越心道,这怼皇帝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怎么官员们对自己态度都这么热情了呢?

    这其中一定有名堂啊。

    章越的辞疏都已是写好了,便突然给自己来这一套。

    怎么大家对自己的态度突然便得这么好,这其中肯定是有蹊跷。

    章越找了数名相熟的官员询问,但他们都是一脸讳莫如深地不肯言明。

    章越最后找了吕诲,对方打了个哈哈言道:“度之,你好好谢谢皇后吧,此番你是因祸得福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256/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寒门宰相》为转载作品,寒门宰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宰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宰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宰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