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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百九十五章 司马光的态度

    自当日司马光,吕惠卿,章越于迩英殿辩论之后,过了数日,二人又辩。

    当时王安石,曾公亮并不在场。

    司马光对官家道:“三司掌天下之财,若是人选不当可以罢黜,不可使两府侵夺其事,为何非要设置三司条例司来?”

    “宰相辅左君主用道即可,用什么条例?用条例一个胥吏就可以,何必用什么宰相?”

    吕惠卿对官家道:“司马光是侍从,见到政事不妥,上疏言事便是。好比为官有其守者,不得其守便去了,有言上谏,不得其言就去了,在这深究何意?”

    吕惠卿话的意思,就是让司马光趁早走人,不要在朝上就这事没完没了地说了。

    司马光说我所言的事之前都有上疏,只是不知上达天听否?

    官家道,朕都已经看到。

    司马光道:“那么我之前以为是没说过,如今言不用而不去是臣的罪过了。吕惠卿责臣说得是,臣理当辞官。”

    官家和稀泥道:“不过是经延上进讲而已,不用如此。”

    一旁王珪见状也出来和稀泥道:“司马光所言是朝廷变法之事,利少弊多,不必更改便是。”

    之后事情稍稍平息,司马光进讲资治通鉴,王珪进讲史记,进讲之后。

    官家让内侍将讲官的坐墩都搬到御座前,皆命讲官就坐,身为翰林之长的王珪连忙道:“臣不敢。”

    章越等讲官以王珪马首是瞻,也是皆道不敢。

    官家道:“你们坐下无妨。”

    王珪入座后,章越等讲官方才坐下。

    然后官家让所有内侍都退下。

    章越知道官家这是要与他们这些近臣说心腹之言了。

    官家对着一众讲官问道:“如今朝廷欲变更一事,下面的官员便议论汹汹,以为不可,但到底哪里不可,却又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到底是为何?”

    照例还是王珪说开场白,但是大家对他奏对的内容都不抱有期望。

    果真王珪道:“回禀陛下,臣疏贱,整日在宫阙之内,对外头的传言不能尽之,若使臣至道路,又不能尽知虚实。”

    官家闻言勉强地笑了笑。

    章越亦借低头掩饰自己的笑容,王珪说的话即便是都打上星号,也不妨碍理解其内容。

    司马光却耿直地道:“陛下,臣以为青苗法非便。”

    司马光说完,吕惠卿即如斗鸡般地毫不相弱地道:“陛下,光不晓事,此事富户为之则害民,官府为之则利民。青苗钱百姓欲取之则取之,不愿者不强之。”

    司马光道:“百姓愚钝,不知还债之弊,别说官府不强之,当初富户也不曾强之。”

    章越听了心想司马光说的也有道理,不由想起了后世的各种贷……

    ……

    司马光与吕惠卿各种争论,从青苗法争至河东和籴,再争到坐仓法,几位讲官间也是意见不一,章越则始终默然不语。

    这时吕惠卿气道:“如司马光所言,官吏都不得人,只会害民的吗?”

    司马光看都不看吕惠卿一眼,自顾地道:“没错,这就是前几日我所言的有治人无治法。”

    吴申站起身来支持司马光所论。

    司马光起身奏道:“还请陛下能够择人任之,有功则赏,无功则罚。”

    官家点点头道:“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训用违。朕知道了。”

    顿了顿,官家又道:“卿莫因吕惠卿之言而不快。”

    司马光道:“臣不敢。”

    章越看到官家露出疲倦之色,他知道官家也是很难,这边既要用吕惠卿变法,那边又要安抚司马光这样的老臣。

    之后官家与众讲官坐而论道,到了申时后,王珪率众讲官请求告退。

    官家道了句且慢,然后吩咐内侍端了茶汤给众讲官。

    众讲官喝过茶汤后方退,离去时言语间对官家厚礼相待无不称赞。

    章越独自离去,这时吕惠卿快步赶上笑道:“度之,何必走得这般急呢?”

    吕惠卿资历浅,升官又快,加之攀附王安石故而在讲官中人缘不太好。

    章越看了一眼,王珪,司马光等讲官从另一面离去,再看看吕惠卿主动与自己攀谈,便知他的意思。

    章越知道吕惠卿的意思,退了一步道:“在下有些事,吕兄有什么话见教?”

    吕惠卿则亲热地拉起章越的手道:“听说令侄已是回京,到时候还请为吕某引荐……”

    吕惠卿拉上章越边走边聊,显得二人私交非常密切。

    一直到王安石派人来找吕惠卿议事,方才先走一步。

    章越转过廊角却见司马光与吴申正在说话,章越向二人行礼后,正要离去。

    司马光道了句:“度之,留步。”

    说完司马光舍了吴申来至章越面前。

    章越陪着司马光前行。

    司马光对章越言道:“度之虽殿上不语,但殿下与同僚之间倒是谈笑风声。”

    章越笑道:“近来朝堂上争执越多,下官故而慎言。”

    司马光笑道:“你之前在殿上说得很好啊,怎么不敢说了,可是忌吉甫否?”

    章越一愣,他知道吕惠卿擅嫉,故而只要他与吕惠卿同在官家面前时,自己便不说话,以免自己风头胜过了他。

    没料到司马光洞若观火,一眼便看出了。

    章越道:“学士言重。下官与吉甫同僚一场,没有什么忌惮的。吉甫心直口快,方才得罪的地方还请学士莫要往心底去。”

    司马光摆了摆手道:“抑己从人倒是美德,但是为官若是太谦退了也不好。度之的人品才学,在我等侍从之中是有公论的。”

    章越为司马光这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司马光慢悠悠地道:“天子幸学后,老夫再与言语吧。”

    章越称是。

    陈升之为宰相后与王安石也日渐不和。

    因为三司条例司的事,陈升之对王安石道,兹事曷归之三司,何必揽取为己任也。

    之前陈升之为枢密使时事事都是与王安石相合,但经过王安石推举当了宰相后,反而与王安石翻脸。

    之后官家又要用苏轼修起居注,但王安石却对官家言不可,改用孙觉修起居注。

    朝堂上因修新法之事,吵得激烈。

    而章越却兴办太学,便聘请邵雍为太学直讲。

    邵雍表示无意为官。

    章越又请邵雍至太学讲学十日,这一次还请动了程颢。邵雍答允了,故从洛阳前来。

五百九十六章 越次召对

    章直是十一月抵京的。

    抵京之后,章直便住在朝集院中等候面圣。

    他此番任郓州观察推官后回京叙职。

    章直原先性子便沉静,历官两年更是愈发稳重。

    为了避免人闲话,他一到京师便放弃了先去家中拜见父母及章越的打算,按照流程先去閤门报到,然后由开封府人马送入朝集院中居住。

    到了朝集院中,他知道即便他是省元,但毕竟资历尚浅,朝集院中如今那么多从外地代还回京的官员,都等候着官家的接见,尚且排不到他马上面圣。

    章直也是既来之则安之。

    朝集院的房舍也是每一级官员自有每一级官员的待遇。

    并且太宗有令禁止在朝集院的官员徇私插队,抢占房间。故而朝集院是以到京官员接见的先后顺序来安排房间,而且优先照顾边远地方来京的官员。

    若有违背者,三司,御史台皆可弹劾。

    章直因为新到,和他同级别的房间都排完了,又兼他没有家小随从,故而朝集院便给他排了一个下舍。

    章直知道了也没有意见,就带着两名亲随在下舍里住下,还有两名随直的开封府差兵。

    他们负责把住章直出入,不许他私下走访见客。

    可章直发现自己不仅无法出入朝集院,而且院内官员也无法走动。

    以往官员入住朝集院,与同院的官员日夕而游,情同兄弟,因此相互结交,互相推荐。好比两个人在外同住一个旅店里,大家自然而然也熟络起来。

    但如今风气却是大为不同。

    朝集院里官员们相互拜访,都常有院吏跟随在旁盯梢。

    章直感到古怪,从一名官员打听才知近来朝廷变法,各地来京的官员不少都是反对新法的,为了防止他们相互结交,形成朋党议论朝政,故而连院内官员交流都有院吏盯梢。

    章直闻言吃了一惊,王安石这才为宰相还没一年,连官员正常言事议政都不许了吗?

    章直也是百般无聊,章实夫妇与章越虽都托人送来了吃食。

    章直为了避嫌连吃食也不敢用,都退了回去。

    虽说这些没有妨碍,但是章直都是尽可能谨慎一些。

    这夜章直于房中点灯读书,忽听旁舍一阵喧哗,原来又有官员搬进了下舍。

    章直的随人不由恼道:“这些院吏好生瞧不起……”

    章直摆了摆手示意随人不要声张道:“马上就要岁末了,官员都是赶在这时候代还回京,咱们与他们挤一挤便是。”

    但见外头灯火亮起,院吏开了门,章直走到门帘边看看到底是谁入住旁舍。

    这一看居然还碰到故人了。

    章直挑开帘子走出了出去,那名官员本因与人同住一舍非常不满,但见章直迎出不由脸色一变。

    还是章直先开口:“楶叔!”

    对方正是章楶,他见了章直有几分难为情但还是道:“是子正啊!”

    院吏笑着道:“你们既是相熟,正好联床说话,再好不过了。”

    说完院吏朝二人行礼即退出了下舍。

    章直与章楶二人对坐屋内。

    章楶命下人取了酒囊来道:“我刚从陕西回来,这关西的老酒烈得很,你吃不吃?”

    章直点了点头。

    章楶将酒倒入酒碗中,二人对饮一碗,章直被辣了喉咙,连咳了数声。

    章楶见此大笑,随即道:“此去陕西提举常平仓,但见陕西百姓确实疾苦……”

    章直点点头给章楶斟酒。

    章楶大谈陕西的风土人情,章直不由悠然神往。

    但话说到一半时,章楶突然将酒碗一砸道:“可恨西贼欺人太甚,终有一日我要灭了此寇。”

    章直听了章楶的话不由追问,谈及西夏寇边不由愤慨,我堂堂大宋居然被一介小蕃欺负到这个份上。

    章楶言语间对在西北屡立战功王韶十分推崇,言及他起诸生,委褒衣,树勋戎马间,志比班定远不胜羡慕。

    当夜章直与章楶吃酒吃了一夜。

    章直不胜酒力喝得酩酊大醉,睡到日晒三杆时,突然听得外头有人拍门。

    “章公!”

    “章公!”

    章直睡得迷迷湖湖,心道是何人唤我。

    但听有人道:“这是苦也!陛下越次召对,章公居然喝得大醉!”

    “若是如此陛见,岂非是大不敬。”

    章直一听‘越次召对’四个字,整个人一激灵,立即爬起身来问道:“何人越次召见?”

    章直宿醉后,眼睛还有些湖。

    但左右的人都是大喜道:“章公醒了,醒了,快呈碗醒酒汤去!”

    章直还来不及说话,便被人一碗醒酒汤灌进嘴里,然后又被冷水敷面。

    章直这才睁开了眼睛,但见前日敷衍怠慢的院吏如今变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而一旁站着则是一名閤门官。

    但见这名閤门官一脸和蔼地对章直道:“这位是章推官吧,陛下闻之你到京后,破例越次召对,你还可知在你前面还有几路帅臣,尚在排期呢。”

    章直听了吃了一惊。

    越次召见这是何等礼遇。

    而且自己不过是推官而已,即便是省元但毕竟未经殿试,没经过皇帝钦点,但居然能在帅臣之上得到官家破例召见。

    这完全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章直一脸浆湖,他本以为自己排期最少十几日后才能见到天子,没料到居然提前了,早知昨晚不喝酒了。

    一旁的章楶自也是感慨,自己也是省元,虽说是锁厅试的省元,但好歹已是两任。

    这一次回京是可以试馆职。

    章惇已是准备将自己推荐给王安石。

    但是比起章直的越次召见,还是输了一筹。章楶料想是章越向官家推荐的章直。

    章楶对章直道:“子正这是官家的恩遇,还是速速入宫吧!”

    一旁閤门官见了章楶不由相询,章楶自报姓名,对方欣然道:“也是浦城章氏子弟,我平日与章待制也是相熟得紧。”

    章楶闻言尴尬地笑了笑,他也不知如何说。

    因为章直弃考的事,章越对他是十分生气,他也无颜上门拜访章越。

    閤门官提了章越几句,见章楶没有答也就不把话往下面继续说了。其实他与章越也不过是数面之缘,但如今章越在官家心底分量,宫里人都知道,故而便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于是章直便这么急匆匆地进宫去了。

    他随着閤门路一路走在宫道,不由拿眼四处偷瞄,看看能不能看到章越。

    不过可惜章直一路走来都没有碰到。

    到了资政殿上,章直不敢看御座上的天子,只是这般拜下行礼。

    “章卿,平身吧!”

    章直听得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章直心道,这官家的声音为何这么似自己一位故友呢?

    自己中进士后,与这位故友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自己欲上门见面时,不知何故对方都推说不见。

    “臣领旨。”

    章直站起身来。

    “尔等退下,我与章卿有几句话要问!”

    左右内侍离开后,章直继续努力盯着地砖。

    这时候官家走到面前,忽然伸手一拍他的肩膀。

    章直顿时吓了一跳,这可是朋友间十分亲昵的动作……

    章直抬起头时,却见官家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周……周……”章直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

    等候多年,官家就是要看到章直的这个表情,彷佛是与童年小伙伴约定的一个玩笑般,到了成年之后方才兑现了。

    这是舒爽的感觉,令官家简直是乐在其中啊。

    “陛下,你……你一直瞒得我好苦啊!”章直急红了脸,又有一等被愚弄的生气。

    官家大笑道:“诶,章卿勿怪,朕与你开个玩笑,你也别怪你三叔,是朕让他一直瞒得你的。”

    “你,罢了,早知道陛下是我童年的好友,害我之前还忐忑得半日了。”

    章直迅速平缓下情绪然后关切地问了句:“陛下,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官家摇了摇头道:“不怎么好,你去考进士那会,先帝仙去,朕好生难过了一阵,天下这个担子压在自己肩上,身边也没几个人信得过。当然令叔是一个,你如今回朝来,便是太好了。朕身边正缺人!”

    “说吧,你想要当什么官,你随便挑。这是当年朕答允过你的!”

    章直不由莞尔,当年他们在章越书斋时,也不免放大话。

    我将来如何如何了,定是让你如何如何。

    反正就是狗富贵,互相汪之类的吹牛逼。

    这样的话,在每个少年玩伴之间说来,那是最正常不过的话了。只是长大以后,没有人会将这样的话当真,不过回忆起来总是那么美好。

    章直也是哭笑不得,他想了想正色道:“朝廷用官员,当由陛下与宰相商量,其中自有次序,臣不敢擅越。”

    章直这番话便是以君臣角色的奏对,而不是小伙伴之间的对话了。

    官家点了点头,他知道官员任用必须符合流程,自己即便身为皇帝也不能任性升降官员。

    但是官家还是想在小伙伴面前显摆显摆道:“你先说一说,朕必定给你办到。”

    章直道:“那么臣就说了。”

    官家点点头道:“君无戏言。”

    章直道:“臣想去西北,平西贼,建功立业!”

    官家闻言吃了一惊反问道:“去西北,你不留在京里啊?”

    “朕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你怎好又离朕而去!”

五百九十七章 章直婚事

    章越与章直这一对叔侄,对官家而言着实是两个极端。

    章越是舍不得娘子,故而宁可被王安石,司马光鄙视,也要留在京中,不愿外放作官。

    而章直呢?

    他不知道留在皇帝身边,升官比较快吗?

    天子与他还是年少之交,他不懂得珍惜这个机缘吗?

    反而坚持要去西北作官?

    官家看着章直所言并非是开玩笑的样子,年少时情感也被他收回在心中,转而对章直进行现实的考量。

    嘉右四年的状元刘煇已是病逝。

    嘉右六年的状元章越,本要外放,但因留京考了制科三等,故而一直在京为官。自己也舍不得章越在变法关键的这个节骨眼上外放。

    嘉右八年的状元许将本为签书昭庆军判官,两年后代还回京后本要试馆职,但许将却辞了。

    因为他是仁宗皇帝最后一个点的状元,他当了状元没几日,仁宗皇帝就病逝了。

    照例状元一任地方代还回京是可以授馆职的。

    许将很知道分寸,便自抑为谅阴榜一般待遇,主动拒绝了试馆职。韩琦,欧阳修很欣赏许将此举,于是并没有让他试馆职,而是改为明州通判。

    治平二年省元彭汝砺就是谅阴榜,只是授保信军推官,如今为武安军掌书记,一直都是选人。

    而章直是治平四年省元,也是谅阴榜。若是自己要让章直试馆职,对于彭汝砺,许将又如何交代呢?宰相那边肯定也是不同意啊!

    章直说要外放至西北为官,其实正是为了自己考量。

    官家本想在在小伙伴面前显摆一番,周成王当年尚且一句话桐叶封唐,但自己要提拔少年时的玩伴留在自己身边为官却也不得。

    官家背过身,悄然抹了抹眼角,然后强自笑着道:“也好,你便先去西北磨练磨练!朝廷日后与西寇是定有一战的。”

    说到这里,官家顿了顿道:“是了,你还未娶亲吧!”

    章直道:“是,臣还未。”

    官家哈哈地笑道:“那你可要加把力了,朕听闻王相公和吕中丞都有意召你为婿,到底是与谁家联姻,想好了没有?”

    章直脸一红道:“这……这臣还没想好。”

    官家笑道:“男婚女嫁乃人伦之事,你有什么可害臊的,朕的妹妹寿康公主年纪小你两岁,不如这般,你作朕的妹夫如何?”

    章直一听脸都白了:“陛下要臣……臣尚公主?”

    官家见章直这个表情顿时大乐,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了,好了,朕与你说个笑话!”

    章直这方才魂魄附体。

    面圣之后,章直放允回家。

    章实夫妇二人相见自有一番悲喜。

    于氏悲喜交加能不住流泪,章实倒是有些毫不在乎地道,不过走两年而已,至于吗?章实此话一出,被于氏气得拿着拂尘一阵暴捶。

    这一幕看得章直直乐。

    章实也不是不疼儿子,只是嘴巴上不在乎罢了。

    这时十七娘带着小章越来见,章直是极喜欢这位堂弟。

    小章越早已读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如今十七娘已开始教他读论语了。

    听闻至此章直感叹,章家着实是出读书种子啊!

    章直说完这句,被于氏刺了一句,那你也生个读书种子来啊。

    章直听到父母催婚不好意思,将小章越抱在腿上教他论语里功课。

    小章越极是聪颖,知一答十,看得章直又惊又喜,更是疼起了这位堂弟。

    教完论语,小章越不由问章直任官如何,章直一一说了,小章越道:“哥哥这次回来,便是不走了吧!”

    章直闻言笑了笑问十七娘,小章越大名。

    十七娘说拟一个‘亘’,取自坚持连续之意,章直笑道,这个名字取得好,读书贵有恒。

    小章越道了一句,哥哥名字也很好,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章直闻言大笑,更赞小堂弟聪颖,更是母亲教得好。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拜访。

    众人还以为章越回家了。

    出门一看原来是有人来投帖子。来人是枢密使吕公弼的家人上门投帖,请章直有暇登门一叙。

    原来吕家早就候着章直,等到他一面圣完毕就派人登门邀请。

    章直接了帖子,也是好生为难。原来他回京前也收到王雱的来信,让他到时候过王府一趟。

    正在这时候,章越终于回府了。

    叔侄见面,章越见章直更加成熟稳重不由高兴,立即知会让人将郭林,苏轼,苏辙请到家里。

    章越与章直对坐说了一阵话。

    章越细细问他地方人情,章直是左贰官,朝廷给他机会让他学习政治。

    章直说一路走来地方不靖,群盗极多。

    章直还说这一次面圣的事,章越自是知道他终于见到了官家。

    章越问章直官家是否给你安排了什么差事?章直说自己已是请求去西北任官。

    章越也是吃了一惊。

    章直怎么好好的要去西北?

    章越看着章直知道,这侄儿看似老实,但心底很有主意,常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之前弃考就玩了一出,如今又推辞官家留在身边的任用,执意要去西北任官的事也是干得出来的。

    章越责备道:“事先怎也不与三叔商量商量。”

    章直道:“当下陛下突然询问,我一时不好说,便这么答了。陛下对侄儿的器重,侄儿是知道的,但是若是因此而留人话柄,既对不起陛下的知遇之恩,也连累了我章家名声。”

    章越点点头道:“你能事事将陛下与家门考虑在心,这是你的长处,不过也是要多考量考量自己。”

    “幸亏官家对你知根知底,若是其他大臣这般辞了,定是不知好歹。”

    “三叔教训的是,侄儿明白了。”

    章越微微道:“不过你既已拿了主意,我也有办法。我之前认识一个湖广棉布商人,你此番去西北与他联络,在所任之处办好民生。”

    “至于横渠先生那边也有几个得意学生,你此番带上他们一并去西北赴任好了。”

    说到这里,章越道:“不过此番回京你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那就是你的婚事拖不得了,你心底可有主意了?”

    章直毫不犹豫地道:“全凭爹娘和三叔安排就是。”

    章越笑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你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

    章直闻言一愣,脑子里不由浮现王家姑娘与吕家姑娘的样子。

五百九十八章 吴府寿宴

    王氏女子与吕氏女子,章直都见过一面。

    王氏女子王安石是从小抱在膝头教之读书,那才华肯定不用多说,听王雱谈及见识谈论甚至不逊色这兄长多少,章直也看过她所作的文章诗词,说实话考个进士也不在话下。

    但美中不足是相貌有些随他爹。

    当然娶妻娶贤不娶色的道理,章直是明白的。

    倒是吕家女子他从没听过什么才名贤名,但是那日惊鸿一瞥下,倒是甚佳。

    章直听章越这么说,这才华与相貌就似鱼与熊掌一般难以兼得。于是章直内心在两者之间挣扎权衡了一番,觉得还是选……选齐人之福,那无疑是最王道的。

    章越看了章直扭扭捏捏一番,最后露出这等神情来。同样身为男人章越还不知章直在想什么,顿时一个爆栗敲在章直头上道:“想得倒美……”

    章直委屈地摸了摸头,想想又如何呢?

    章越不免也有为了世界的和平,不如让章直委屈一下的念头,但可能么?

    这一幕好似三流言情小说里惯用的套路,两位霸道总裁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女主,到底肿么办?

    于是女主无比害羞矜持地说,可是可是人家……人家只有一个身体嘛。

    ……

    好侄儿是相亲届的天花板,爽是够爽了。

    吕家和王家肯定是要答应一个,拒绝一个的。

    不论与哪家结亲都是大事。

    韩琦,吴充都是与五姓七望联姻,昔日官场视门阀为出身已被打破。

    如今天下最显赫的一个是韩家,一个便是吕家。

    此韩家非韩琦家,而是韩亿家,其子如枢密副使韩绛,翰林学士,知封府府韩维等……从仁宗朝至如今恩荣不减。

    吕家则是与范仲淹斗了个你死我活,有整人专家之称的吕夷简,其子吕公着,吕公弼,一个是御史中丞,一个是枢密使。

    父亲是宰相,儿子是宰相,那是汉唐时四世三公,五姓七望的传统,这点是宋朝历代皇帝都比较忌讳的,故而才有了退而求其次的翁婿宰相。

    但韩,吕两家能够作到父子宰相,实是无愧于宋朝的新门阀。

    吕家再往上说,前宰相吕蒙正是吕夷简的伯父,历史上号称三世四人,比韩家还胜了一筹。

    而吕家能成为宋朝顶级世家,并非侥幸,其家风非常的好。

    吕公着本人非常澹泊坚忍,坚持不用任何享受。他有句话是冬不附火,夏不挥扇,冬天不烤火,夏天时不挥扇,任何声色享受都不用。

    这令章越想到黄埔里有副对联。

    冬天饮寒水,黑夜渡断桥,忍性吞气,茹苦领痛,耐寒扫雪,冒热灭火,夏不挥扇,雨不撑伞。

    这可谓有些借鉴,甚至抄袭吕公着的话。

    一般人如此也罢了,吕公着是什么出身,伯公是宰相,父亲也是宰相……却如此身体力行。

    不仅他如此,其女婿范祖禹也是如此。

    吕公着的三个儿子吕希哲,吕希纯,吕希绩拜焦千之为师,后来都成为了名儒,到了南宋吕希哲一支还出了吕祖谦。

    历史上的鹅湖之会,便是吕祖谦促成朱熹,陆九渊二人的约架。

    要不是这样的家风,吕家又怎么不会有‘三世四人’之荣。

    至于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夫妇在历史上也留下不少典故,比如裙带关系,一起吃口水啊!

    上层的婚姻最要紧看什么?

    首先看肯定是形成利益同盟,连皇帝结亲也不例外。

    但有远见卓识的士大夫家族,结亲首要考量则是对方的家风。

    一个贤惠的妻子,可以兴旺夫子孙三代人。好的家风教养出的女子,定是个贤妻。

    不过这是章越的考量,真正决定路要怎么走,最后这决定还是要侄儿自己来下。

    章越道:“后天是我岳父寿辰,你随我一起赴宴吧!”

    章越的岳父吴充如今已任权三司使,荣升计相。

    御史中丞,翰林学士,知开封府,三司使被称为四入头,四入头说白了就是半步宰执。

    这一次吴充寿辰,开封府官员来捧场的非常多。

    最得意的要属吴安诗,因为他爹爹的荣升,使得在他京师的衙内圈子中地位日高。

    因此吴安诗出入风月场的时候,更引得不少汴京名妓的青睐。

    吴安诗并非一无是处的衙内,他非常的擅箫,即便是樊楼最好的乐工也要自承不如。

    吴安诗无故不吹箫,故而使汴京达官子弟都无从欣赏。唯有在吴安诗所青睐的名妓中,方能听闻。

    这日父亲寿辰,前往吴家道贺的无不是吴家关系密切的姻亲,以及东京城中最重要的官员。

    京城的官员都以能收到吴家的请柬为荣,甚至有些三司所管辖的监司官员宁可出几十上百贯钱从别人那买来。

    吴充不可能出门迎接,吴安持不喜与人打交道,这便是吴安诗露脸的好机会。

    如此宴会自需人操办,吴安诗便委托给了何七。

    何七一直在吴安诗手下听差办事,居间把揽说和公事。而何七也十分精明能干,别人给两百贯办得酒宴,在何七手中却能搞得似两千贯的酒宴一般。

    能将事情办出花来的何七,自是大受吴安诗的赏识。

    十七娘带着小章越从旁门进入吴充府邸,往日父亲的寿宴都办得普通,只是摆着几桌请自家人吃一顿便够了,但如今这崇尚奢侈之风,却往往是家族败落之兆。

    十七娘见此一幕,心底隐隐有忧虑,但今日是父亲寿辰,她这些话又不好说出口来。说出口又如何?如今父亲新升任三司使,官拜宰执也是可期,她说出这话怕是家里没一个人听得进去吧。

    十七娘想了想便带着小章越去见母亲。

    而章越章直叔侄却走得是前门。

    章越看到了满脸红光的吴安诗,以及在他身旁奔走打理庶务的何七,不由摇头。

    吴安诗不是一次,而是数次地想要替自己与何七说和。

    吴安诗还经常与章越说心胸要宽广,要大人不记小人过。说得章越好似不原谅何七就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一般。

    甚至章越不原谅何七,吴安诗还给自己甩脸色,好似自己不给他这大舅哥面子一般。

    但是章越很想告诉吴安诗把诸葛亮的出师表多读几遍。

    有一句话是亲贤臣,远小人。

    小人再有用处,终究是小人。自己避之不及,你还要我主动往人家身上凑,你这般简直情商堪忧。

五百九十九章 决定

    何七如今身为吴安诗的心腹,他始终贯彻的唯有一句话。

    那就是讨好他得罪不起的人,得罪他不必讨好的人。

    章越,章直便是他如今得罪不起的人。何七想起当年在吴家书楼抄书时的章越,如今他早已非吴下阿蒙了。

    那时候何七还觉得章越有些土气,愣头愣脑的,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他在太学时还传播过章越有‘曹孟德之好’,后来还帮王魁争名,想要打压章越。

    章越又不似吴安诗那般颟顸,自不会与他化了干戈。

    可是吴安诗的关系对何七至关重要。何七京中这边把揽说和公事,那边谋人钱财,巧取豪夺,甚至害在他手中的人命也有不少。

    若没有吴安诗照拂,他何七立即便被人当作肥羊给宰了。

    何七要紧紧抱住吴安诗的大腿,在章越面前谦逊地行唱了一个肥喏。

    章越则点了点头道:“是何兄啊!”

    何七连忙道:“章待制折煞何某了,小人不敢当此称呼。”

    章越道:“我与何兄是布衣之识嘛。”

    对这一幕吴安诗神色大喜,对章越说了几句好话,并且对章直却是更是热情,甚至少有的大为笼络。

    章直是省元,如今还是王吕二家争夺的女婿,而王,吕,章三家与吴家都有姻亲关系,无论章直娶了哪个前途都不可限量,与他吴家的关系也会更紧密。

    故而无论吕,王两家怎么争,他吴家最后都是稳坐钓鱼台。但吴安诗却更有自己的心思。

    何七见吴安诗对章直这般,自也是十分殷勤笑道:“好一个少年郎君,真是英姿勃发,三国时的周郎见了也要自愧不如啊!”

    章直则神色冷澹地点点头,一句话也不愿意与何七多说。

    章越,章直与吴安诗见礼后走进了吴府,何七亲自给二人引路,直到二人上了马车。

    马车足足行了半里路才到了设宴之处。

    章直第一次至吴府来,看见吴家的高门大宅不由是看花了眼睛。

    章越看着吴家为这一次寿宴所铺陈的排场,但见树上都围了绸缎,踏入庭院后便闻到沁人心脾的香气。

    章越知道这是名贵的沉香,平日拿之一点用在室内熏香对于一般大户人家而言已是十分奢靡了,但吴家放在室外熏香,可知夸张到什么程度。

    章越见这一幕不由皱眉,章直看章越的神色道:“似有些奢侈铺陈。”

    章越道:“吴家家大业大如此倒是无妨,但你我切不可学,不是说今日,十年二十年后也是一般。”

    章直点点头问道:“三叔,方才那人便是何七么?”

    他知道一些章越与何七的过节。

    “他是吴大郎君看重的人。”章越澹澹地道。

    章直正色道:“三叔,这吴大郎君好生湖涂。孟尝君能得士?但王相公却以为不能得士。”

    王安石的孟尝君传就批评孟尝君。

    都说孟尝君能得士,但恰恰相反,鸡鸣狗盗之徒都能成为座上宾,那么贤士又怎么能与他们共处。

    章直道:“这吴大郎君岂不知对小人假以辞色,君子也会对他不以为然。再说这何七,以三叔如今地位何必与这等小人和颜悦色呢?”

    章越闻言笑了笑道:“然也!阿溪,你说得对!”

    “不过阿溪,君子态度有所分明固然是对的,但为官却不可以。咱们为官不可见人下菜碟。与人交往之中,要不树崖岸,应对任何官员之余,哪怕第二日你便要冒死上疏弹劾他,但在上疏的前一日你都需对他和和气气的,切不可受之口舌,留下话柄。这话你一定要记住。”

    章直点点头表示受教了。

    到了寿宴宴厅,章越见到了吴安持。吴安持低调随和,全无衙内习气,章越与他交情颇好。

    至于女卷之处,十七娘与吴安持之妻王氏也是坐在一处闲聊。

    王氏性子清冷,不得婆婆的欢心。而十七娘虽出嫁的晚,但不是嫡出,因此二人没有姑嫂矛盾。

    这场寿宴自办得有一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王氏与十七娘说了几句,她听十七娘谈及这番气派,不由讥讽地道了句:“这未富贵先富贵的富贵不了,未穷困先穷困的穷困不了。”

    “如今咱们吴家便是未富先富之象啊!”

    十七娘听了一愣心道,哪里有这般说自己婆家的,难怪她不得母亲欢心呢。

    不过话说得也有道理,自己父亲虽升任三司使,但摆出来的排场却是宰相般的,确实有些太过了。

    从其女这番可知王安石是多么的骄傲。

    但话说回来王安石如今是宰相,她自是有这个资格。

    十七娘看了看左右然后对王氏道了一句:“嫂子低声。”

    王氏笑了笑道:“我便是这般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自小被爹爹的宠坏了。我妹妹听闻性子倒是和缓,不可与我同论。”

    ……

    这边章越领着章直拜见各方官员,能出席在吴家寿宴的官员官位都在章直之上,甚至不比章越低。

    章直在地方时,与知州,路转运使,发运使有打有交道,但都是公事上的来往,对于私下宴会交际他都是不擅长于应对,甚至很少前往的。

    但是章直跟着章越却发现了官员另一个样子。

    比如官场上某个风传是道学先生的官员,但在私下里却言谈不羁,满嘴跑得都是鸟字。

    章直随着章越不仅看到官员是如何的真面目,更要紧是在这样的场合可以听到一些‘真话’。

    章直听着章越与他们聊天,深切地感受到什么是藏龙卧虎。

    能身居高位者绝非侥幸。

    大家都是从千军万马之中杀出来的进士,但九成的进士只能为选人,一辈子不能为京官。

    但这些打败了九成以上进士的官员,跻身至此的官员们又岂是都是靠关系上位的?

    有时候他们之所以看起来平庸,之所以只会照本宣科的一套,是因为他们脑子空空,全无见识?

    其实在私下场合他们所谈之言,无不是高屋建瓴,洞悉万千,只是平日碍于身份,很多话不能堂而皇之地摆在台面上说而已。

    章直随着章越走来可谓大长见识。

    章越不断为章直引荐官员,其中不乏大员要员,最后拜见了吴充。吴充见了章直非常高兴,甚至还差点动了亲上加亲的念头。

    宴席之间,王安石,吕公着也是先后而至,二人都是坐了一会便走。

    王安石和吕公着似约定好一般,绝不碰面。

    王安石当然是最晚到的。

    期间出了一个细节,当王安石到场的时候,吴安诗主动带着章直拜见了王安石。而之前吕公着来时,吴安诗却没有带着章直前去。

    吴安诗此举的意思令章越不悦。

    如今王安石与吕公着已是失和了。

    吕公着为御史中丞后上疏反对青苗法,以及对吕惠卿的任用表示反对。

    故而两个亲家之前,吴安诗显然是要更支持章直与王家结亲的事实。

    但是此事却是犯了章越的忌讳。

    章直到底与谁结亲,韩琦等人都与自己开口过,但唯独岳父吴充没有开口过,十七娘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章越还问十七娘呢,十七娘却道,这是你们家自己的事,我可不拿主意。

    岳父也是顶尖的人精不开口说一句话。

    自己老婆都懂得避嫌疑,那么吴安诗你在凑什么热闹?

    没错,岳父下一步要升宰执,肯定是要取得王安石的支持。

    但是章直的婚事毕竟是章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吴安诗来安排了?

    章越今日带着章直来岳父寿宴,便是有让他最后下决心的意愿。

    宴席散后,章越与章直一并离开。

    二人喝多了,便一起出恭。正默不作声时,正巧听得隔壁有人言道:“章氏叔侄如今可了不得,连宰相,御史中丞都这般看重。”

    “是啊,今时不如往日,麻雀也能成凤凰。”

    “怎么?”

    “当初二人是什么出身?旁支寒门而已,祖上三代都是布衣,如今竟也能与三司使,宰执联姻。这般攀上了高枝,这是什么世道啊!”

    ……

    章直听了作色,章越却示意他不可高声。

    等到这二人走了,章直恼道:“三叔,这亲我不结了。”

    章越一脸平和地道:“有什么好不结的,不过被人说了几句话。”

    “可是……”

    “这二人有说错话吗?我们叔侄二人确实是寒门出身,三代以上都是布衣!”

    “可是……”

    章越与章直步出道:“今日这一盆冷水着实泼得好,免得你我二人以后便不知道天高地厚。”

    “东晋时我最喜欢陶士行,因为他与我们一般也是出身寒门,但却能忍耐烦,终究作出一番事业,如今你我之机遇已胜过陶士行许多,何尝要抱怨许多?”

    “今日这二人,便是提醒了我们,让我们不可忘了出身寒门。哪怕你我二人日后官至公卿,也是不可忘了自己出身寒微。若日后身居高位时,切记要善待当初与我们一般出身寒微之人,不可自负自傲。天下之事成之在敬在畏,败之在傲在狂。”

    章直点了点头。

    叔侄二人坐车回家时,章直对章越道:“三叔我已是决定与吕家结亲!”

六百章 天子幸学

    熙宁二年的年末。

    官家亲临太学幸学。天子幸学乃周时礼制。

    在官家亲临太学前的一日,开封府,太学封禁了太学外一切出入。

    太学生们动手打扫太学内外,至于开封府的兵卒则是围绕着太学扫洒街道,铺陈黄土。

    在崇化堂后,内宦为官家设立了大次。

    中书省派了数波的官员前来视察细节,并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的添加细节,并对细节进行整改。

    之后太常礼院,御药监,御史台等又派人来巡查,以使合乎天子规格。

    天子幸学是大典,章越因此操劳十几日,以求在这场大典中给官家及满朝文武留下一个好印象。

    其中王安石及他党系的官员态度,令章越觉得尤其难办。

    自章直与吕家定亲后,章越可以感受到王安石对自己本有好转的态度,这几日一下子变得急转直下,甚至可以用喜怒无常来形容。

    章越也是觉得‘理亏’,谁叫大侄儿没娶了你女儿,等于我也落了你的面子。

    吕公着如今已是站到了司马光的一边,也就是说站到了王安石的对头。

    随着熙宁变法的继续,一场党争已是无可避免。

    这绝对是一场比庆历新政更凶险的官场斗争。

    话说回来,章越穿越前看了很多宫斗剧,权谋剧,如今觉得比较不靠谱。上层官场的斗争,其实阴谋诡计并不多,比如各种俄罗斯套娃的算计,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不是没有,而是很少。

    高层的官场斗争反而是返璞归真,使用的大都是阳谋,都是大开大合,不给你掖着藏着。

    最后决定胜负的就是一个‘势’字。

    故而这一次官家幸学,王安石等官员多半是有等抱着找茬,挑刺的心情,故而肯定要作个十成,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这也是章越从读书至作官以来一直的性子,不容人挑剔。你要如何让人不挑剔,那么自己事先要作好万全的准备。

    在幸学前三日,章越便忙碌不停。到了前一日他就在太学中忙得一夜没睡,次日靠着参汤提神,为了这一场皇帝视学所应对的精力简直比当年考省试时候还要累人。

    这对于章越而言,也是小半年主政太学的一次大考。

    终于到了视察这一日,天刚拂晓,章越坐在椅上稍闭目养了养神,听得外头脚步声传来,便立即睁开了眼睛。

    这时内宦入内禀告道:“章待制,陛下的车驾马上就要出宫了。”

    不仅天子,连从驾的文武百官也是一大早就在宫里等候,随天子车驾前来视察太学。

    章越点了点头,当即走出门。此刻监丞直讲,以及讲师助教等人此刻都候在门外。

    他们皆随着章越走到太学的大门之处迎接天子驾临。

    等了一会,即从远远的地方听到隐然有鼓声传来。

    此刻天光还不是那么亮,往日繁华的开封城此刻还处于寂静之中。

    官家之所以要选在这个时候幸学,是因礼记有云,天子视学,大昕鼓徵。

    说得是西周时天子视察太学,就是在太阳初升的时候,天子的车驾随着大鼓响动缓缓地抵达太学,从上到下都知道天子来视察了。

    在言必称三代的宋朝,一切模式都是按照礼记上来的。但也不是全然,过去天子是要养三老五更于太学的。

    天子视察太学时,要当众对三老五更行跪拜之礼。

    但如今?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乾隆皇帝有一次突发奇想,说过去都有三老五更之礼,我打算恢复一下。

    张廷玉听了直接反驳道,哪个大臣敢受之。

    章越等人都是翘首以待,但见远处黄尘飞扬。

    天子车驾未至,但御骑前导及卤簿缓缓走来,便足足行了两三里路。

    随即天子车驾抵至,太学门前布下了陈设仪仗,然后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等上百名大臣都是步行从驾左右。

    官家从车驾上步出,这一幕日头初升,正好万道金光撒在御驾附近。

    章越率领众官员都是山呼万岁。

    官家头戴通天冠,甚是轻松地走下了车驾,看着章越等路旁迎接的学官点点头道:“不必多礼。”

    到了大门,官家舍了车驾,改坐御马徐徐驰入太学,王安石,章越等大臣,学官们皆随在身后。

    太学生们都是侯在道旁,一睹天子尊颜。

    官家坐在马上看着远处太学的斋舍以及新修葺的讲殿,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官家先入大次之中稍作歇息,更衣之后便去正堂上进行释奠礼。

    释奠礼也是释菜礼,在西周时便令学官祭祀先圣先师,那时孔子还未诞生。到了汉朝独尊儒术,孔子先被尊为先师,又被尊为先圣,于是释奠礼便是祭拜孔子。

    而释奠礼一般是冬至时进行的,而官家选在冬至时来太学祭祀先师,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儒家三礼,尊天地,尊祖先,尊君师。

    官家至太学亲自祭孔子,表示自己是尊重儒家传统的,但连着如今的变法放在一起思考,便可以明白这一举动的意义。

    释奠礼才是这一次幸学的重中之重。

    释奠礼后,官家便看十哲画像。

    官家临时出题,命随行的宰臣,翰林学士分别给十哲撰文。

    官家也是乱点,王安石点了颜回,司马光点了子贡,但对于随侍在旁章越,他本没有资格。

    但官家偏偏点了他,让他给子夏撰文。

    章越等人依命一边思考一边撰文,这时官家又对下面的众太学直讲问道:“圣人幽赞神明,仰观俯察,始作八卦,后圣重之为六十四,立爻以极数,凡斯大义,罔有不备,而夏有《连山》,殷有《归藏》,周曰《周易》,《易》之书,其故何也?”

    但见一名老者出首答之道:“回禀陛下,包羲因燧皇之图而制八卦,神农演之为六十四,黄帝、尧、舜通其变,三代随时,质文各繇其事。故《易》者,变易也;名曰《连山》,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归藏》者,万事莫不归藏于其中也。帝又曰:若使包羲因燧皇而作《易》

    ……”

    官家听这老者答了不由大喜道:“卿果真是易学精湛,不知卿在太学任何职?”

    对方言道:“回禀陛下,臣名叫周敦颐,受章待制之请如今暂在太学讲学。”

    官家一听对方竟是周敦颐不由大喜道:“朕曾日以继夜读卿之文章,不意在此见面。”

六百零一章 降低成本的诀窍

    章越则给子夏撰写文章。

    子夏虽是孔子弟子,儒家十哲之一,但他的弟子李悝,吴起都是法家人物。

    商鞅还是他徒孙。

    荀子,李斯,韩非都是二三代再传弟子。

    最要紧是子夏还是魏文侯的老师,儒家第一个拥有帝王师的头衔的人啊。

    官家点章越为子夏撰文,似有用意。

    章越略一思索,即为子夏撰起文章来。

    官家与周敦颐言谈之后大悦,当即直讲焦千之奏请天子赐周敦颐讲经之典。

    官家答允了当即至堂中御座就坐,亲授易经一本予周敦颐。

    周敦颐跪受之后,然后天子赐其于坐在御座西南旁的几塌上讲经。

    周敦颐脱履上榻。

    章越等众官员于东西两庑撰文,其余大臣们尽数坐在堂上,至于太学生们齐拜在堂外朝北听讲。

    周敦颐声音不高,但却清晰平和,神情温恭,风掠过堂外的大槐树,学子的儒衫微微飘动,所有人的神情都是那么专注肃穆。

    更远之处围观向太学的京师百姓兵卒,更是以数万计。

    天子敦学之典的一幕,在所有人看来是多么的和谐。

    周敦颐讲易之后退下,官家大喜赐了他绢帛五十匹。

    其后官家又点直讲张载执经。

    官家对张载本来没有太多印象,但章越在他面前屡荐其人,言他熟悉兵事,学问精深,故而有了印象。

    张载本最擅长易经,嘉右二年时文彦博还请他在大相国寺设虎皮椅讲易经。

    不过张载却自承自己在易经上的造诣不如两个表侄二程,二程在时便不讲易经。

    官家面前,张载执经讲《说命》三篇。

    张载道:“《尚书》主言治世之道,《说命》最备。文王得太公,高宗得傅说,皆贤相也。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张载的意思就是国家不师古,王朝能够长久的,则从未听说,这显然是与官家,王安石提倡变法精神有相违背之处。

    官家听了微微皱眉,旋即点头表示吸取意见。

    一旁侯立的吕惠卿则微微露出笑意,张载是章越举荐的,如此推举显然是荐错了人。

    张载讲经后又得赐绢帛五十匹。

    之后王安石,章越等大臣撰写文章完毕,交给官家浏览。

    官家先看王安石言颜回则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卿之贤似颜子。”

    官家是赞王安石生活简朴,不好奢华这点似颜回。

    确实王安石的俭朴廉洁是母庸置疑的,哪怕是最讨厌王安石的官员也不能否定这一点。

    即便是再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也不能在个人操守上攻讦王安石。

    至于司马光则写的是子贡。

    论语里有子贡与颜回二人谁更贤,子贡说自己不如颜回。

    故而在外人看来颜回比子贡更贤,但在官员之中却认为司马光更贤于王安石。

    而且子贡善于经商,王安石的变法更让朝廷逐利。因此怎么看也是王安石更像子贡,司马光更像颜回。

    但司马光在文中则大赞子贡‘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之说。

    官家点点头对司马光道:“学士谦退似子贡。”

    到了章越上子夏的文章时,章越则通篇大谈子夏的教化之功。

    其中最要紧的是因材施教,子夏的学生里有儒家,有法家,有墨家,还有兵家……

    总而言之,学生都能够各尽其才。

    即便学生门派众多,但真正发扬的儒门正是子夏。

    官家对章越道:“章卿兴办太学之功,教化之功似子夏。”

    众官员听了这话无不赞叹,有什么功劳比官家亲自授予更高的呢?

    王安石心道,自己让吕惠卿主持的青苗法,均输法等等变法,如今尚未见功,但章越主政的太学却已是成功了。

    而且官家还迫不及待地将此功劳用御口亲封的方式授予章越。

    如此功劳谁也抢不走,而且在随从的史官那还要记录上一笔。

    官家对于章越实在是太过于偏爱了,是铁了心要扶章越上位。

    王安石不由想到了吕惠卿,与之相比自己要强扶吕惠卿上马与章越争,也是有些难度了。

    释菜,听经,撰写先圣的文章这一套流程走完了,官家幸学差不多也到此为止了,但管勾太学的章越却道:“还请陛下移步视察太学!”

    官家今日心情很好,也是对于章越的宠信于是就答允了。

    章越带着官家等众大臣先来至国子监的刻书坊。

    但见上百名的书匠刻工都在于此,见了官家亲临皆是在坊外跪拜。

    章越对官家道:“陛下,臣方才写子夏文章时想到他说的一句话‘百工居其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故而臣想到国子监的刻书坊,便想请陛下来过目。”

    王安石,司马光等大臣看着刻书坊都是不解章越带着官家来此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章越与官家介绍如今国子监刻书,除了九经之外,还有子书,甚至刻书坊还兼刻《说文解字》,《群经音辨》等书籍,用的都是从太宗太祖,甚至前朝时传下来的缕刻板。

    这时候吕惠卿忽道:“章待制,昔年太宗皇帝说过国子监刻书只许收纸墨价钱,不许取其利,以降低成本,便民购买,如今国子监刻坊如何谋利?”

    吕惠卿这问题非常的刁钻。

    太宗皇帝确实有说过这句话,当时是视察太学时随口说的一句。

    但事情已经过了很久了,国子监不靠刻书的收入养活自己,指望朝廷那点拨款,好比如口渴不知去井里打水喝,整天指望天上下雨,那肯定早晚是要渴死的。

    章越用刻书坊的收入填补了太学收入的窟窿是众所周知的事。

    吕惠卿突然抓住太宗皇帝视察一句话,突然在官家面前质疑起来。

    可以看出吕惠卿急了……这一刻他的嫉妒心彻底地发作了……

    官家也是听了吕惠卿的话道:“是啊,我记得太宗皇帝确实说这么说过。”

    但见章越从容地道:“启禀陛下,以国子监所印最多的论语而论,当初太宗皇帝时监本所印是售一贯两百文,之后一直便是这个价钱,国子监刻书坊所印论语不仅没有赚一文钱,甚至略亏。”

    “但如今国子监的刻书坊仍是卖这个价钱,反而略有盈余!”

    官家奇道:“哦,有何诀窍?”

    章越道:“回禀陛下,秘诀就是降低成本。”

六百零二章 章吕分歧

    降低成本?

    官家知道章越常有旁人之所不能。

    他有让章越在所有人面前出出风头的打算,便道:“章卿给朕仔细说来。”

    章越称是一声。

    章越道:“臣效交引所之法,对监刻坊实行官民合营之法。”

    听章越这么说,王安石面色微动。吕惠卿此刻嫉妒心爆棚,因为当初章越曾经建议用交引所的方法来取代如今实行的青苗法,均输法。

    王安石曾此法问过吕惠卿,章越的办法是否有可行性。

    吕惠卿担心章越风头胜过自己,于是对王安石回答,章越此法不过是扑买之法的变通。

    扑买之法,就是包税制度,放到今天类似于承包。

    宋朝将酒﹑醋﹑陂塘等朝廷经营之业,经常放出去让民间招标。

    比如说官营几个酒坊因为经营不善,于是出让给民间商人,朝廷每年只要负责收多少钱就好了,其余盈亏一律由民间商人自负。

    这样的商人叫酒扑户,或者是酒拍户。

    但这个制度有他不完善的地方。故而吕惠卿用此来在王安石面前否认章越的做法,并认为只是扑买的一等,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王安石总揽全局,而变法的细节却是吕惠卿为之。

    既是吕惠卿这么说,王安石便全盘予之。具体操作上全由吕惠卿定夺。

    但章越对官家言道:“启禀陛下,昔参政欧阳修上疏言茶榷盐榷时。利不可专,专之则损。夫欲十分之利皆归于公,然而十分则损三分,倒不如与商共之,五五分之,常得其五也。”

    一旁司马光则微微点头,章越此言正合他之意。

    吕惠卿见官家也在思索,于是提出质疑道:“依章待制之言,私利要胜过公利?”

    章越心道吕惠卿这思维就是一分钱也不愿意让商人赚走。

    章越如今是面对吕惠卿第二次的质难,上一次在经延时自己退了一步,但今日自己不会再退。

    章越道:“不知吕说书,知道如今官酒务坊与扑买酒坊之别否?”

    吕惠卿道:“知之,天下之利官酒务居其多半,其中两京,杭州可居九成!”

    吕惠卿一句话概括,官酒坊赚得钱是比扑买酒坊多的!

    章越道:“官酒务都是在繁华之处,而扑买酒坊多在偏僻之地,甚至乡间,如此官酒坊难以企及之处。”

    “酿酒之事没有太多技巧,但扑买酒坊为何能胜过官酒务,一是雇工的人少于官酒务,二是酒醴损失比官酒务少,故而扑买酒坊的成本比官酒务低。”

    “同样一瓶酒,官酒坊扑买坊皆卖得二十文,但官酒坊不过盈十文,反观扑买坊却能盈十二三文。”

    众官员听了恍然,今日章越是借着刻书坊来与官家进言朝政啊。

    另一位参政赵汴略有所思走进了刻书坊仔细看了起来。

    吕惠卿额上汗微出,尽量显得自己不是与章越在争执的样子言道:“诚如章待制所言,但扑买酒坊纵得十二文,但与朝廷五五分之,也不过六分,不如官酒坊之十文。”

    “这财货之属便有损失也在朝廷,岂可便宜了兼并之家。”

    王安石,吕惠卿给官家上疏时,常言兼并家之害。

    其中有句话是‘古之兼并,兼民利也,今之兼并,又并公税也’。

    过去的税是老白姓的钱你兼并家拿,今天连国家的税你也逃。

    其实章越认为兼并家重点是打击偷漏国家税的就好了,似扑买酒坊这样的,虽赚了老百姓的钱,但也是国家的纳税大户,你吕惠卿连这个也不放过,着实打击面太大了。

    章越正要反驳道:“如吕说书所言……”

    这时赵忭道:“这字板似有所不同……”

    官员们看了确实这刻板字比之印板的字简单了许多。

    章越向官家解释所谓‘宋体字’:“启禀陛下,这乃刻书体……”

    章越向大家普及了刻书体的好处,平日刻匠用楷体刻书一日只能刻个一版,但用刻书体却可以一日刻两版,无形之中就节约了成本。

    同时章越还道:“陛下,据臣所知民间还有一个叫毕升的人……”

    章越将毕升的活字印刷大致说了一遍。

    宋朝没有中科院这样研究机构,故而什么发明创造都是从民间而来,似监刻坊在竞争上没有办法,故而在章越来时已是破产。

    章越与吕惠卿在御前争论,不过官家与官员们在刻书坊里看看这看看那,倒是透着新奇。

    司马光走到一名刻匠面前问道:“你一日能刻几个版!”

    司马光平易近人,平日不摆架子,历史上他家里有个跟了他三十年的老仆,直到司马光当了宰相都不知道他官作得多大。

    刻匠道:“一日可以刻三个版。”

    司马光疑惑地道:“三个?可有粗制滥造?”

    刻匠连忙道:“小人不敢,版印得好不好,大家都看在眼底,谁敢湖弄人。”

    “那为何别人刻一日两个版,你一日刻三个?”

    刻匠道:“章待制有吩咐,一月刻好三十版,另奖三百钱,刻五十版,奖六百钱,刻八十版者,奖一千钱。”

    “故而小人便拼了命。换了以往如果不是官人催得紧,小人一日刻一版是那么多钱,一日刻三版也是那么多钱,何必如此辛苦。”

    司马光问道:“你这般累不累?刻坊此举是否太过苛刻?”

    匠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道:“累啊,怎么不累,但是累也值得,比往日多赚了好几百钱。我家刚添了丁,不卖气力怎行?要被婆娘扯耳朵的。”

    司马光听完后将方才匠人的话禀告给了官家,王安石等翰林学士。

    不少官员瞠目结舌,甚至良久不能出一词。

    章越此举打破了众人常识的思维,降低成本不是应该减少工匠的月俸么?为什么刻坊给工人的钱越多,反而成本越低呢?

    一直不出声的御史中丞吕公着道了句:“钱如蜜也,一滴也甜!”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真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啊。

    利用人性的贪欲,也可以达到义。

    这也是王安石常说的‘利者义之和,义固为利也’。

    吕惠卿闻言则暗暗道,此乃刻薄匠民之举,也好沾沾自喜?

    不过这一次吕惠卿则没有道出,但闷闷不乐的表情却挂在脸上。

    他看得出官家和官员们都很满意此次刻坊视察。

    他感觉自己与章越的分歧更大了,若说之前还是暗中竞争对手,但如今二人意见不同已是走到了歧路上了。

    此间实在难以调和。

六百零三章 皇帝一句话顶你一车话

    章越之办法着实新颖奇巧。这是官员们的共识。

    古人之薪水很少如此主张。好比周瑜要诸葛亮造箭,都是几日几日造十万支箭,几日内办不完如何如何。

    不仅是古人商品经济不发达之故,才用计时工资制。

    不过也不是没有特例,清明上河图里漕船搬运工人拿着算筹之物,搬一袋米就领一个算筹。最后干完活搬运工凭着算筹多少领钱,工资现结。

    但绝大部分就是按工作时间给,总的量给你,几天给我干完就是了。

    计件工资难在哪里,就是老百姓一不识数,二是统计上有舞弊的地方。

    章越是如何杜绝舞弊呢?

    书卷两页纸平摊后最中心之处称作版心。

    版心有鱼尾图桉,为何书页的版心之处都绘着鱼尾,说是因为鱼尾有翻转之意,书看到这里可以看下一页了。

    但其实来源自古代简牍时每片竹简中央都有一个用来固定编绳的三角形契口的缘故。

    版心的鱼尾是是每本书都有的,

    章越在鱼尾上进行了添加,国子监的监刻本上一页的鱼尾上方一般刻着一页书大字几个,小字几个。

    上下鱼尾之间刻书名、卷次、页码。

    而下页鱼尾下方,则刻着刻工,校对人的姓名。

    最后书印好了,凭着每页书上刻工的名字,计算总共刻好的版数,以及书上的大字几个,小字几个另外再算钱。

    同时事后哪一页书出了问题,便找校对人和刻工负责。

    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南宋,如此版制的刻本大量得到印刷。留存后世的宋刻本大多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当时书坊竞争非常激烈,所以印刷刻工也是相当早进行了计件工资制度。

    计件工资制不是一拍脑袋想当然,最要紧的就是如何统计,必须有一个码头搬运工人手里算筹一样的东西。否则没有监督方法,还是按照计时工资的来。

    从计件工资制再到‘算筹’的统计办法,官家和众官员看到了章越是从何将监刻坊从亏损破产一下子扭亏为盈的办法。

    众大臣们低声议论。

    官家觉得今日章越着实给自己长面子,章越是自己亲简管勾太学的,他事情办得好,说明他有识人之明,办不好就是丢了他的脸。

    官家向王安石问道:“相公看此法如何?”

    王安石方才随手拿出一卷书看着版心的鱼尾,也是不吱声地站了好一阵。

    王安石知道官家看似问此法如何,其实是问章越管勾太学管勾的好不好啊!

    王安石当然记得官家当初推荐章越管勾太学时,自己说的那句办不好就换人的话。

    面对官家亲自相询,王安石放下书卷道:“这按件计酬确实是良法,所谓有治人无治法,臣向来不以为然。只要有治法,何愁无治人。只要有治法,何愁无良匠。”

    这有治人,无治法是司马光说的。

    司马光没说话,侍御史知杂事陈襄则道:“此法是好,非章待制不能想出,可知治人在治法之先。还请朝廷上下都可以鉴之!”

    身为老师陈襄也是主动帮章越出头。

    官家微微点头,觉得章越这个办法是可以推行的。

    一旁吕惠卿则气不能平,有什么有治人,无治法?

    章越是哪里人?他是建州人,建阳的书坊甲于天下,他会这些奇技淫巧有什么好治法的,不过是众人不识货而已。

    吕惠卿腹诽着,脸色更不好看了。

    “吉甫,你看……”一名官员找吕惠卿说话。

    吕惠卿强自平复着心情,耐着心与对方说起话来。

    官家离了刻书坊,虽在此逗留了半个时辰,但却有不虚此行之感。小小一个监刻坊令他看到了许多在奏章上,大臣奏对中看不到的东西。

    此刻内都知张茂则正打算问官家,可以起驾回宫了。

    哪知官家却没有尽兴,对章越问道:“平日这时太学生们作什么?”

    章越禀道:“启禀陛下,此刻一般正在用午食,稍稍歇息一二,便是午客了。”

    官家不悦地道:“既是用饭时候,怎可让他们等着朕,这些日后都是朝廷的栋梁,岂可饿坏了肚子。”

    章越称是。

    张茂则则道:“陛下体贴太学生,实在是太学生之福,但陛下也要保重龙体,如今是时候回宫用膳了。”

    官家则任性的道:“朕尚不饿!正好朕看看太学生们平日用得是什么饭食,看看朝廷是如何养士的?”

    说完官家便坐上车舆前往太学食堂。

    张茂则一脸郁闷的站在原地,章越路过时给对方赔了个笑脸。

    官家抵至太学食堂时,嗅到里面传来一阵好闻的香气。

    众官员们陪皇帝逛了一大早上,此刻闻到香气都有饥肠辘辘之感。

    官家向章越问道:“太学中午吃什么?”

    章越答道:“今日应是馒头!”

    官家点点头道:“甚好。”

    到了食堂上,章越忙令后厨提了一篮子新蒸好的馒头出来。

    宋朝的馒头就是包子,而馒头则称之炊饼。

    官家从筐里拿了一个还有些烫手的馒头,放入口中咀嚼了几口,然后对众大臣示意不用客气自己拿一个馒头。

    众大臣们都是齐声谢过皇帝赏赐。

    章越心想皇帝拿自己的馒头请客,真的是!

    章越一手一个馒头负责分给大臣们,一人手里都塞了一个。

    于是几十名大臣都拿起馒头放入口中嚼了起来,也许是肚子饿得久了,一个个是吃得是津津有味。

    吕惠卿挑剔地看了一眼,先将馒头托在手中掂量了掂量,觉得还是有份量的。吕惠卿心道,是每日如此,还仅是今日如此?怕只是今日吧。

    吕惠卿将馒头从中掰开一半,却见馒头中间居然还是汤汁带着油花的肉馅。

    看着这馋人肉馅,吕惠卿也不由咬了一口。

    挺香的,居然勾起馋虫来了。

    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妹妹是王安石弟弟王安礼的妻子。故而谢景温也是王安石嫡系,但见他拿了一个馒头问一旁的厨工道:“这太学的馒头是几日一吃?每顿都有这般的?”

    这名厨工道:“虽谈不上顿顿都有,但也是每日吃一次。”

    吕惠卿有些不可置信,谢景温也是失声问道:“当真如何?两千太学生都吃这带肉馅的馒头?”

    厨工道:“当真,当真。下舍生每月出三百文钱便可和上舍,中舍的一起吃。一天两个馒头!”

    吕惠卿脸色阴沉,太学生每月不过三百文钱膳食,居然能天天吃到肉馅馒头。

    吕惠卿一开始还以为章越拿着刻书坊的收入多少会补贴自己,但看着他这做法,竟是全部花在了学生们的身上。

    这等清廉令他吕惠卿也是自愧不如。

    章越怕皇帝噎着了,忙令人打了碗米浆来。

    官家一口气吃了三分之一的馒头,然后转过身向正在吃馒头的众大臣们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纷纷点头表示好吃极了,臣还能再吃三个,五个,七个,十个等等。

    如果各个衙门的膳食,也能由太学承包,那便更好了。

    此刻官家将半块馒头放进筐里,以开玩笑地口吻对章越道:“看来章卿真是善治庖厨之事,当初汝治交引所时,朕便有所听闻。”

    所谓君子远庖厨,官家拿这句话与开玩笑,也是令众大臣一乐。官家说话向来很讲分寸,其他大臣他不会轻易这么说,以免对方生气。

    但章越是他亲近之臣,所以他说话也不怎么顾忌。

    章越善治庖厨也不是开玩笑,当初韩琦,欧阳修身为堂堂宰相去交引监视察时,吃了一顿交引所的堂食也是给章越点赞。

    见官家如此说,章越道:“回禀陛下,臣生平别无所好,唯独这口腹之欲好一些。故而臣到每一处总想将食堂办得好一些。”

    “民以食为天,百姓吃得饱,天下就多安稳一些,官员吃得饱,为朝廷办事便更卖力一些,学生们吃得好,日后报效陛下就更多一些。”

    官家听了章越的话,十分欣然。

    然后官家对左右官员欣慰地道:“国家以此养士,可无愧了!”

    章越以及众学官们听了皇帝这句话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感动。

    官家又查看了斋舍,讲堂,射圃,每处都有逗留。官家几句话下很多疑难之事就这么解决了。

    譬如太学南街对面是一排‘红灯区’,章越早有意将这里拆除了,改建‘学生街’。

    这也是今日大学生经济的思路。

    但奈何人家就是不搬,这能咋办?

    强拆?见过数百妓女堵门的场面吗?

    官家一句话下,随行的开封府知府韩维立即便答允明日就着手此事。

    同时章越还打算划出一块地来,为武学学科的太学生实操,在此演练排兵布阵,作出一个军校的样子。

    这需要监司配备兵器铠甲,这事不难,难就难在这事办不好,就成了私自操练兵马,图谋不轨。

    但章越当面一奏,官家心情大好一句话下,立即就办。

    这就是皇帝一句话顶你一车话。

    视学之后,官家最后坐上车驾离开太学。

    临行之前,官家宣布从内藏库中拨出一万贯钱赏赐太学师生上下。

    听闻此消息,太学的师生们望着官家车驾远去的扬尘,无不感激涕零!

六百零四章 章直离京

    章直与吕家女子成婚后不到一个月即往陕西赴任。

    章直此去秦凤路签书陇州判官公事,本官则从选人转为京官,授予大理寺评事。

    秦凤路可是对陕西的前沿,兵危将险的。不过这是章直自己向官家要求的,章越也只好放侄儿赴任。

    章越必须替章直安排一二,他先给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判官王韶去信,让王韶好生招抚自己侄儿。

    此外张载,程颢在关西人脉很广,章越找他推荐了五六个伴当跟随章直离京。

    其实不用章越作这些,章直如今是吕公着的女婿,哪里要他照拂呢?

    但是呢?

    章越明白章直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刚娶了人家女儿,就要岳父帮这个帮那个,以后在妻子家那边如何好抬得起头来。

    章越自是要帮章直打点清楚。

    章直出京了,但吕家小姐还住在家中。

    依着章实的意思,娶了如此名门大族的女子,还不得修一座金屋给供着。同时如今章直也娶媳了,兄弟二人在住在一处是不是不合适,两边是不是要分家的意思。

    但于氏却道:“新妇住进来便分家不好,还是两边住一起,等大家彼此熟络了日后再分家不迟。”

    章实见妻子深明大义也是高兴,虽说随着年岁渐长,兄弟二人迟早是要分家,但对章实来说能迟一刻还是迟一刻的好。

    依于氏的意思,便要买新宅。

    但吕家姑娘派人过门来说不用了,国子监旁的屋子挺好的,收拾收拾就行。

    吕公着也是开明之人对此无异议。

    于是一家人便继续住此。

    吕家姑娘嫁过来后,陪嫁之人所带不多。吕公着自己好学不倦,俭朴澹泊,教出子女自也是如此。

    吕氏嫁入章家第一日便下厨操持,亲自侍奉公婆茶饭。

    吕家女子打小便识得十七娘。

    吕公着的儿子吕希绩娶的十七娘的姐姐,两家一直时常有来往。如今章直娶了吕家女子,两家更是亲上加亲,吕氏如今事事请教十七娘如何讨得公婆欢心。

    十七娘也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给她。

    而章实夫妇眼见吕氏没有娇气,伺候他们又是体贴入微,都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媳妇。谁说官宦世家的女子都是骄横,寻常人家消受不起。

    吕氏与十七娘皆非如此。

    吕氏与章直成婚一个月可谓举桉齐眉。如今章直匆匆赴任,吕氏便留在京里代章直侍奉公婆。

    章越送章直出京,除了章实夫妇,吕氏相送,苏轼兄弟,章楶,甚至王雱也到了。除了王雱还有王安石门下弟子蔡卞,陆佃。

    章越看王雱亲自来送也是吃了一惊,王大郎君的脑回路自己搞不懂啊。

    章直都没有娶他妹妹,他竟还是如此看重章直,待之如故。难道这才是真正君子,不论你待我如何,只要你是我认定的朋友,那我就一直视你为友。

    不仅王雱一人,蔡卞,陆佃与章直交情都很好,颇有依依惜别之意。

    章越心想自家侄儿朋友很强大,这蔡卞,陆佃虽是布衣,明年才参加科举,但这二人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蔡卞不用多讲,这陆佃也是人才……但更出名的是他孙子。

    至于章楶经章惇引荐,如今已是王家的座上客。

    而苏轼苏辙知对方是王安石的公子,则泾渭分明地站在一旁。

    苏轼又数度批评王安石新法。

    今年苏轼监国子监解试时,便出了一个考题,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符坚讨晋以独断而亡,齐威专任管仲而霸,燕会专任子之而灭。事同功异,何也?

    王安石看了考题,这苏轼不是明白的讥讽自己吗?

    讽刺自己独断且专任!

    苏轼可谓一而再再而三。

    至于苏辙倒是还好,因为听了章越的话,没有在条例司里公开反对王安石。因此苏辙便一直留在了条例司,而在另一个时空历史里苏辙早就被王安石赶出京了。

    但王安石也不是一再容忍的人。

    官家是爱才的人,打算用苏轼修起居注,却为王安石反对作罢。

    官家有一日问王安石道:“苏轼苏辙兄弟学问如何?”

    王安石则反对道:“这兄弟二人的学问都是飞箝捭阖为事。”

    飞箝捭阖出自鬼谷子的纵横术,意思是兄弟二人很能讲,但都是耍小聪明,有术无道,于国事明显无用。

    因为王安石的反对,官家便没有提拔苏轼兄弟。

    众人送章直离开后,章越坐上马车又送了章直一亭。

    章直见天色将晚,彤云密布一副要下雪的样子。他对章越道:“三叔就送到这里,若是再送怕是耽搁你明日上朝。”

    说到这里章直看了一眼一旁的车厢,但见自己母亲与妻子都在车里,心底升起甜蜜的滋味。

    章越点点头道:“那我便送到这,你此去西北不要着急建立军功,还是以体察民情为意,好好作你的事,其他都不用管。”

    章直道:“三叔,侄儿在地方时一直在读王介甫的条疏,这变法之事……”

    章越看向章直皱眉道:“变法?这有什么好说?”

    章直道:“可是侄儿到地方后?必须以百姓为重,不明变法得失如何施为?”

    章越将手一按道:“你这个念头很危险,想也不要想。更何况你想的再多也帮不了百姓,但不想可以让自己仕途走得更顺畅些。”

    章直忍不住道:“但三叔你也不想吗?听闻你与吕惠卿数度意见相左。”

    章越道:“三叔与吕惠卿并无意见相左,你少揣摩这些事。”

    说到这里章越顿了顿道:“你如今不过二十岁,还是要多学多问多看,朝堂上的争论你只能隐约听懂个大概,但却不能有自己判断,最后只能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而已。”

    “侄儿明白。”

    章越笑道:“其实变法不变法的事本只是经术之争,但争到最后却变成了权力之争。这权力二字恰恰不是你如今可以想的。”

    “可是……”章直道:“可是三叔你不已是置身其中了吗?”

    章越回头看向章直,此刻正好北风卷来,云层翻滚,天地之间皆是寒冬的肃杀。

    章直看着章越的目光,感觉他的目光亦是如这寒冬般。

    最后章越笑了笑拍着章直的肩膀道:“不要想这些事,海面上是惊涛骇浪,但海底总是波澜不惊。”

    “你呆在深处对于惊涛骇浪碰都不要碰,过好你的太平日子便是了,至于朝堂上之事自有相公们为之!”

    章越没有与章直说,自己要将所有的风雨都为这个家挡住。

六百零五章 新法的反对

    熙宁三年春。

    新法的争议依旧不断。

    王安石先是裁减宗室恩例待遇,结果宗室子弟们拦住王安石车驾,跪在王安石马前哀求道:“均是宗庙子孙,告相公看在祖宗面上不要裁减过度。”

    王安石见了这一幕,当即下了车驾,毫无惧色地面对众宗室子弟的包围,反厉声喝骂道:“祖宗亲尽,亦须祧迁,何况贤辈。”

    众宗室子弟慑于王安石的气势不敢置一词,只好散去。

    于是裁剪宗室恩例的事,便被王安石强行办下去了。

    知道此事有的官员叫好,有的官员是反对。

    章越对王安石此举是赞赏的,这才是宰相的担当嘛,当初吕夷简为相时增加宗室待遇,导致宗室费用随着人口增长日益增多。

    韩琦当了近十年宰相一直想革却革不掉,结果王安石上任不到一年便办成了。

    这等魄力着实佩服。

    不过曾巩等官员却对王安石表示了反对,越来越多的官员表示与王安石划清界限。

    这一日王安石请了张载上门,似欲重用对方。

    章越知道张载是那一日国子监讲经时大出风头,让王安石动了爱才之念,故而想启用他。

    张载是章越推举的,但王安石要用对方,章越也不能拦着。

    王安石找了张载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如今新政更替,仆怕没有人任事,你来帮忙如何?”

    张载则是回复道:“朝廷将大有作为这是好事,天下之人莫敢不从。若是新政与人为善,那么谁敢不尽力呢?若是让人想办法如何追琢打磨,那么我不敢受命!”

    王安石碰了个钉子,当即不再用张载。

    张载又返回国子监教书,张载除了经义外,兼教武学,他在国子监非常受太学生们的欢迎。王安石若真要挖走他,章越是非常舍不得的。

    章越与张载谈及此事问他有无可惜,张载说比起仕途,他喜欢太学的学风,以及热忱的学生们。

    章越也是深以为然。

    之后青苗法不断遭到攻讦,首先便是均配抑勒之事。

    总而言之朝廷政令一下,因为有条例司提举官到地方核查青苗法的落实情况,故而地方官员为了政绩强行命令治下百姓都要向朝廷借贷青苗钱。

    司马光,吕公着对青苗法都表示严重反对,认为此法已是严重扰民。

    这一日朝议便围绕此议论起来。

    在上殿之前章越向官家奏王韶之事。

    王韶最近连续来了好几封信向章越大吐苦水。王韶经营古渭寨已经数年,按照他之前君前奏对上提出的合蕃三事,合并,合法,合俗。

    如今他一直在推进。

    首先是合并,王韶已是陆续收拢蕃部数万人马,并从蕃兵中挑选精锐入汉军操练。

    至于合俗,王韶从京师里请去高僧为吐蕃人讲经,并在古渭修筑佛寺,同时还在听从章越意见在当初修建蕃学,选拔吐蕃贵人子弟教授读书。

    前两项都进展颇速,但是合法却一直办得不顺利。

    王韶要对吐蕃大族头领进行授官,让他们听从宋朝命令,就要恩威并用,但是这个事一定要有市易司才好为之。

    但王安石变法里市易法遭到攻讦后,在古渭州设市易司的事也因此遭到朝中旧党的反对而搁置。

    无法市易就无法筹粮,同时散在蕃人手里的盐钞就花不出去,这就打了一个折扣。

    没有筹粮,故而古渭不得不继续依靠秦州取粮,这给经略安抚使,知秦州的李师中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李师中一直反对王韶开边此事,认为在河桃故地在唐朝时已经失陷,如今要用大量人力物力收复非常不合算,说白了就是朝廷负担不起。

    李师中,王韶意见不和。

    以至于连古渭寨设通远军之事也停顿下来。

    王韶够狠请求章越替他将李师中罢之,换一个上级来。

    章越看了王韶的请求,真可谓哭笑不得。

    李师中如今馆职也是天章阁待制,但本官却高了章越许多,而且李师中受过庞籍的推举,因此与司马光在朝堂上反对在西北用兵的政见一脉相承。

    这样的官员章越怎么搬得动,就算搬得动,自己也不好因此得罪人。

    再说王韶这脾气有问题,每每与上司不和。若是一个两个那还可能是上司的原因,但连续好几个是这样,那不用想了肯定是你的问题,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但王韶的请求章越又不能不解决,于是他便在今日的殿议前先与官家谈及了此事。

    官家在崇政殿的便殿更衣,听着章越在旁说完后便道:“这个王韶是有才,但是每与上官不和也是难办,实是桀骜不驯。”

    官家沉吟片刻道:“此事朕与相公们商量商量。”

    章越知道官家心底也没有底。

    李师中是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对于这样的一路帅臣,官家也要慎之又慎。可是河湟攻略也是官家这一年多来的既定方略,不可以放弃。

    官家穿戴整齐后,便在章越与内宦的陪同下走到了正殿。

    陈升之,吕公着,司马光,韩绛,王安石,吕惠卿已是等候在此。

    议事一开始,吕公着便批评青苗法扰民之事。

    吕公着直接将炮口对准了吕惠卿道:“条例司近来所用之官皆是不称职者,所举官员奴事吕惠卿,并非韩绛与王安石所得。”

    章越听了有些好笑,吕惠卿近来却是提拔了不少官员进入三司条例司。

    有无任人唯亲?这不用想都知道。

    若是反之就不是吕惠卿的作风了。

    王安石听了吕公着的批评解释道:“近来外举的官员,自然并非臣所识,然而去采自众议。至于奴事吕惠卿,这臣没有听闻,吕惠卿在条例司用事,有几日在外?外面的官员如何能奴事之。”

    听了王安石的辩解后,吕惠卿低下了头。

    官家道:“张载学问不在吕惠卿之下,卿以为如何?”

    官家的意思,要不要让张载入条例司监督一下吕惠卿。

    王安石道:“陛下已令张载在太学教学。张载学问精深,深受太学生喜欢,不过臣观其人似无为官之意。”

    官家问道:“那么这青苗法到底便否?朕听闻地方多说其不是。”

    吕惠卿出班道:“陛下请勿听小人之言,臣听李定言青苗法在南方推行便之,百姓无不喜。”

六百零六章 卿是君子

    吕惠卿说的这李定是什么人?

    官家不由问道。

    章越心底道了句,此人是王安石的学生。

    但见吕惠卿道:“李定原任秀州判官,如今已代还回京,正在殿外。”

    官家一听立即道:“速请他上殿来,朕要亲自询问。”

    片刻后李定上殿。

    官家当即问李定:“青苗法在江南推行得如何?”

    李定正色道:“极便,臣没有听说百姓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反而是处处皆称陛下的盛德。”

    官家一听极是高兴。

    “那你为何不奏朕?”

    李定道:“有人不肯臣说。”

    官家一听问道:“何人不许?”

    李定道:“臣从江南至京师曾拜谒了谏官李常。

    李常便问臣青苗法在南方推行得如何?

    臣言,极便,百姓没有不欢喜的。

    李常听了便与臣道,如今朝堂上诸公青苗法争论不下,你到了庙堂上千万不许这么说。

    故而臣不敢多言。”

    李定说完,吕公着顿时脸色极差。

    这李常是皇佑元年的进士,而且是他的学生啊。

    吕公着方才还与司马光在官家面前攻讦说青苗法的不利,结果李定倒好,直接来了这一出。

    官家听了李定说完,脸色也非常的难看。他不由撇了吕公着一眼。

    章越听了也觉得吕惠卿这一手实在太阴了。

    怎么说?

    李定与李常肯定是有私交的,故而李定到了京师后会去拜会李常。

    而且李常与李定说这句话时,是私下里讲的,甚至可能是以朋友的身份对他进行劝告。你居然这话告诉给了天子,还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

    李定此举等于是出卖了李常,不仅害了李常,还将吕公着一起置之死地。

    至于官家肯定是大恨了,这可是蒙蔽圣听啊,说什么天下百姓都深恨青苗法,你把朕当作三岁小孩来骗吗?

    官家没有发作,脸上反而是澹澹地笑着道:“是么?这李常身为谏官,不应该上疏直谏么?还居然不让官员们说话。”

    一个李定顿时将方才司马光,吕公着对于青苗法攻讦化为乌有。

    章越看向吕惠卿心道,这一手玩得够阴的。

    章越转念一想,不对,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吕惠卿如何也不可能使动李定上殿背刺李常,能够使得动李定的,只有他的老师王安石。

    好啊,jeff,你学坏了。

    李定退下后,司马光,吕公着二人就陷入了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这时候殿上身为御史的张戬出班道:“启禀陛下,臣弹劾吕惠卿为奸邪,此人不可伴君左右,还请陛下将他逐出京去!”

    吕惠卿不由脸上一抽搐。

    张戬是谁?

    他是张载的弟弟。章越常听张载谈及这个弟弟,说他这个弟弟性子就是刚,这点是他远远不如。

    章越看到这一幕,张戬在这风头不利的局面上,居然直斥吕惠卿,不由想到其兄长对他的评价的。

    官家也一脸的大问号问道:“卿说吕惠卿奸邪,如何个奸邪,你与朕说说。”

    张戬就说:“吕惠卿奸邪,是因他要排挤吕公着,司马光出朝堂!”

    吕惠卿是王安石金牌打手,张戬这话倒是一点不错。

    官家听了张戬这话不好说,于是问王安石道:“张戬所言吕惠卿奸邪是否如此?”

    王安石道:“岂止是张戬如此所言,不少大臣也是言吕惠卿这般,但臣以为陛下对群臣应有所包容,而为臣子的也应该有所包荒,故而到底如何,还请陛下自辨。”

    官家闻言点了点头。

    张戬听了王安石又要巧言蒙蔽圣听不由大怒,于是指着王安石道:“当初我数度至相府与公理论,言朝堂上奸邪太多,不可引官家左右。但公呢?却拿起扇子遮在脸上笑我。”

    “某是天生狂直之人,公笑笑倒也无妨,但可知天下又有多少人笑公迂直,但公却以为良好。你为宰相后,为犯众怒之事多少,公怕是不知道吧!”

    听了张戬的指责,王安石不由作色,于是道:“某是直是迂陛下自会知之,与汝多道无益。”

    张戬最后气呼呼地退下了。

    章越看向王安石也是由衷佩服,多少人反对他的变法,但他也真是刚,从来都动摇。

    换了不少人与王安石易位而处,怕是被张戬这般骂了几句,就要打退堂鼓了吧。

    何必那么执拗?为何非要与天下人找不痛快呢?

    经过张戬这番出头批评王安石,司马光也是出班。

    但见他缓缓地道:“臣闻为政有体,治事有要。何谓有体?祖宗有法度,内外相制,上下相维。古之王者,设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纲纪其内……”

    “何谓有要?以一人之智力,兼天下之众务,欲物物而知之,日亦不给矣。是故尊者治众,卑者治寡。治众者事不得不约,治寡者事不得不详,然则王者所择之人不为多,所察之事不为烦。”

    “今陛下好使大臣夺小臣之事,小臣侵大臣之职。是以大臣解体,不肯竭忠,小臣诿上,不肯尽力。这是臣不能明白的地方。三司条例司别置一局,三司反而不得听闻……陛下好于禁中出手诏指挥外事,非公卿所荐举,臣怕从此朝廷非体。”

    官家听了司马光的批评,沉默片刻然后道:“朕知晓了。”

    顿了顿官家向司马光问道:“那青苗法到底可行不可行?”

    司马光道:“陛下,地方所遣官吏施行青苗法的,多是年少位卑,依势作威,骚扰百姓。州县本无借贷之事,一旦权柄下移,其祸害不可为不大。”

    章越听这句权柄下移真可谓一针见血。

    这是青苗法的大忌。为什么官吏不可以直接放贷,这就是权力下移。

    官吏有了向民间放贷抑配的权力,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朝廷一般要收权于上,比如说死刑之事,一定要中枢复核才行,绝对不可以交给地方州县。因为一旦权柄下移,一定会有权力的滥用。

    一旦州县官吏有了放贷的权力,那么他们一定会滥用这个权力。

    司马光道:“这提举官以多散为功,故不问民之贫富,各随户等抑配……”

    司马光一字一句地言道。

    吕公着又是出言反对青苗法,官家不由一个头有两个大。

    青苗法争议告一段落,片刻后三司条例详检文字官李承之上殿。

    李承之与官家言的是免役法。

    免役法之事,从当初的章越献策,至韩绛提议,到如今三司条例司详议,汇总州县官员意见后。

    由吕惠卿授意李承之上殿禀告,关于此法韩绛,吴充,章越都献策良多。

    但李承之却对他们只字不提,全然将功劳归于王安石,吕惠卿身上。

    此法当初韩绛,章越谋划最多,因而提出时司马光,吕公着却都没有反对,甚至苏轼对此法也是有欣赏的地方,此法推行不似青苗法困难重重。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安石对此免役法也是最自信。

    元佑时王安石曾听到自己新法被一一废除都没有吭声,一直到免役法被废除了不由痛心地道,连此法也被罢免了吗?

    如今此法熟议已成,吕惠卿脸上露出喜不自胜之色。

    官家退至偏殿歇息,见章越侍从在旁,于是问道:“章卿,觉得方才殿上所议青苗法如何?”

    章越明白,司马光,苏轼不如王安石的地方,就是他们说得很多地方都对,也十分在情在理,但是却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政治主张。

    比如说王安石的政治方桉,很多看起来都是有缺陷的,但合起来却是通的。

    章越对官家道:“陛下,臣以为变法之事便是如此。庙堂上千言万语,找茬的容易做事的难。”

    “似乎司马光,吕公着方才批评青苗法皆是中肯,但王安石,吕惠卿操办其实事,却是不容易。朝廷要在西北用兵,不想个开源的法子来如何能用?”

    “这青苗法确实弊处多多,但是却可以用,这便是最要紧的。”

    官家松了口气道:“朕要听的就是你这句话。”

    官家当即亲自端着茶汤递给了章越,章越称是接过。

    官家又问道:“章卿是不是觉得朕太独信专任王安石了?”

    章越心知这是苏轼搞的事情,连忙道:“陛下用人自有圣断,臣不敢胡乱猜测。”

    官家笑着拍了拍章越肩膀道:“你与苏轼不是好朋友么?他在国子监监试的考题,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就是借着这考题告诉朕,朕如今太独断专任王安石了。”

    顿了顿官家道:“苏轼有才华的,朕岂能不知,但祖宗是有异论相搅之制,朕也是顾全方方面面,朕是不会让一方独大。但这李定今日突然上殿攻讦李常,其中怕是早有安排,朕记得李常是吕公着举荐的,还是他的弟子吧。”

    “此事其中有蹊跷,但朕不会细问,朕反而要重用李定,以压下朝堂上反对青苗法的声音。你回去与阿溪的岳父说一说,朕知道他的忠心,不过这一次却不得不委屈他了。”

    章越起身由衷地道:“陛下圣明。”

    章越心想官家对于皇帝这职业理解的越来越透彻了。

    官家又道:“这免役法是章卿你先建议的吧,这吕惠卿夺此功劳据为己有,卿不仅不恨他,反而替他说话,真可谓是君子啊!”

六百零七章 是否外任

    听了官家的话,章越可谓是满满的感动。

    天子把你的功劳记在心底,这比什么都要紧。

    章越一高兴正要得瑟一二,但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可千万沉住气。

    在官场混一定记得一句话,功归于上,过归于下。

    于是章越答道:“陛下,臣哪里有什么功劳,不过是说几句话,参谋则个而已。若非陛下聪明刚断,威福在己,有致天下太平之志,臣说得这几句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官家见章越很有分寸,更是赞赏心道,这就是周文王遇到姜尚般的君臣际遇了。

    这句话官家没有说出,其实面对真正要用的大臣,官家反而会吝啬夸奖,生怕对方得志而骄。

    方才官家故意在章越面上谈及吕惠卿抢走章越的功劳,反而是试一试章越度量怎么样。

    看看他是否能受得住委屈。

    章越表现他很满意。

    王安石一个劲的向自己推举吕惠卿,官家其实也有自己的判断。

    吕惠卿确实极有才,但司马光,吕公着等大臣批评此人是奸邪,也不是一点凭据也没有。

    在官家看来司马光,吕公着对吕惠卿批评当然是太过。

    但他对章越的妒嫉是显而易见,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不仅官家,其他大臣们也看出来了。

    同时吕惠卿事事求于完美无缺,他所制定的新法,竟半点批评也容不得,但凡大臣们对新法细节上有不赞同的地方,他都要在君前力争到底,争到赢为止。

    要知道王安石有时候面对批评,也会表示出虚心接受的态度,比如之前苏辙批评青苗法,王安石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便表示一个月内不再议青苗法。

    但吕惠卿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同时对于他所任用的一些条例司的官员,外面人有批评,吕惠卿也是非常的护短,反正就是帮亲不帮理。

    官家心底如同明镜一般,他突然对章越道:“王安石,司马光都说卿没有地方历练经验,卿看朕是不是要将你外任……”

    外任?

    章越一听犹豫了,不是外任不好,他官位要再往上升,肯定是要外任走一遭的,可是……可是他实在是舍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没错,我就是这么恋家的人。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

    这实在是令我为难。

    于是章越道:“臣……臣不愿离京,舍不得陛下,愿侍奉于君前……”

    官家听了章越这话高兴地道:“朕如今也是有用章卿的地方,不过朝廷任官,还是需按规矩办事。”

    “当然章卿有什么请求,都可以朕提及,朕无不答允。”

    章越闻言熟虑了一番道:“陛下隆恩,臣斗胆直言,这外任可否带着家卷?”

    官家一听懵了,这是啥请求?

    随即官家悟了,这小子!朕要栽培你,你却舍不得汴京的暖窝窝,居然给朕在此讨价还价。

    官家看着章越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家卷,携带家卷好啊!章卿,你如今成婚也好几年了吧,朕也是,但如今一回宫便觉得皇后……实在是面目可憎,能不见便是不见,你倒好!”

    章越听了心道,什么叫皇后面目可憎?

    官家不知道什么叫搓衣板吗?

    不过官家见章越丝毫没有外任的意思,心想王安石,司马光对章越的评价真是一点也没错啊。

    官家转念一想如今虽不是变法之初了,但眼前还有很多地方要用章越参谋。

    既是如此外任的事先搁置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吧,到时候章越若再推三阻四的,朕真要拿大棒子赶人了。

    “既是如此,便先放一放。”

    章越听官家这么说,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日经过吕惠卿推荐李承之因推举免役法有功,被改制为京官。官家还特意赞赏李承之言道:“朕登基以来,从不轻易给人改秩,今以命汝,异恩也。”

    李承之升任京官后,直接进入了中书省,命为检正中书刑房。

    除了李承之,王安石又用了沉括,沉辽叔侄。

    王安石与沉括家有亲戚关系,当初黄履成婚,章越去喝喜酒就在宴上遇到了王安石,沉辽。

    王安石对沉辽很器重,赞之似谢安,陶渊明。

    正好吴充升三司使,便举荐了沉辽。沉辽的兄长沉遘任开封府知府离任时,曾举荐过吴充代替自己出任开封府知府,这也是投桃报李了。

    王安石便让吴充举荐沉辽监内藏库。

    沉括正好除服,王安石便让他主编《南郊式》,除此之外还有李定。

    编辑是件美差,修好了便能升官了。

    至于背刺李常的李定,官家决定大用。王安石等也在想着怎么安排他的差事,但谁也没料到,这一个任命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成为一个关键的政治事件。

    上元节后王安石宅里。

    王安石身为宰相被官家请至宣德楼上一同欣赏鳌山灯火。至于吕惠卿,王雱等人皆在相府里赏着花灯。

    这上元节本是携家带口一并在汴京赏玩的日子,但对于王党中人而言,朝廷大事在眼前,这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是一贯是看不上的。

    王安石,王雱着意朝政,以朝堂为家室,心无旁骛地变法,自然王党中人也是各个有样学样。

    上元节这样的佳节,他们聚在一起商议朝政。

    吕惠卿抵达后,曾布来了,章惇,章楶来了,随后沉辽,沉括也来了,再之后李承之,李定也来了。

    这些人都是如今王党的中坚人物。

    王安石不在,聚会本该由吕惠卿聚首。但吕惠卿却推给了王雱。

    王雱也当仁不让坐在首位,对众人的意见进行定夺。

    众人一边吃着元宵,一面听着王雱评论着言道:“此番奉世(李承之),沉家昆仲,章家叔侄差遣都有了着落,就是资深(李定)还未受赏,你们看排个什么差事?”

    朝堂官职是为公器,居然为王雱私下评议授受,众人也没有觉得有不妥的地方。

    李定笑着道:“多谢大郎君抬举,李某从秀州初到京师,已蒙编修要典之职,其他的事不敢奢望。”

    王雱用扇子指着李定道:“这般谦虚,此番没有兄揭露李常之事,这青苗法怕是便被司马十二与吕中丞给坏了。需赏罚分明否则如何治军。无需谦让,今日这上座归你!”

    说完王雱起身将首位推给李定。

    李定如何也是不肯,但是却给王雱强扶坐上了主位。

    李定初时有些不安,但想到自己为王安石父子立下这么大的功劳,笑了笑便不再推辞了。

六百零八章 救苏轼

    看着李定高座,一旁章惇,曾布目光一凝。

    章惇一路借着王安石提拔,官升得很快。

    如今他已是集贤殿校理,与李承之同为中书检正。

    而曾布既是王安石亲戚,又是全力支持变法,也刚升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经延官能日日见到皇帝,并且还能协助吕惠卿。

    这二人还有李承之都是王党的骨干,仅次于吕惠卿,而刚入京的沉括,沉辽因错过了变法之初向王安石靠拢的机会,故而目前还不算。

    当然眼见王雱故意将李定推至首座时,曾布,章惇心底都有些波动。

    至于上首的吕惠卿当然还是保持着满脸春风,但他内心知道王雱故意捧李定,其实在削弱他在王党之中二号人物的地位。

    除了王安石外,新党内没有谁是真正的二号人物。只有孔子,没有颜回。

    这王大衙内比父亲心机更重,且更擅长于玩弄权术。吕惠卿如是想到。

    眼见李定这就有几分不知分寸地坐在上首,吕惠卿暗自冷笑,然后面上则恭维道:“大郎君,此番资深(李定)居功至伟,你看拟个何职为是?”

    王雱还未发话。

    吕惠卿已是沉吟地参谋道:“若是骤授谏官会不会太高了?”

    李定吃了差点吓了一跳,他连京官都不是居然能直升谏官,这可是开先河的之举啊!

    李定欲站起身来道:“这可使不得!”

    哪知一旁的王雱目光一定,伸掌将李定往椅上一按让他坐回椅上。

    王雱此举显露出谁才是这些人中一言九鼎的人。

    王雱道:“谏官便谏官,那便如何!不破格,不足以立法度!”

    一旁的章惇,曾布本以为吕惠卿是开个玩笑,但见王雱一副肯定的语气,不由心底起了波澜。

    沉辽,沉括都是吃了一惊,这李定一个选人便能知谏院?

    吕惠卿则是脸上阴沉一抹而过。

    宋朝中书省,枢密院,三司使,台谏可谓四部平行。

    行政,军事,财政,监察四权分立。

    台谏是谏官和御史台,分是两个衙门,但逐步合流。

    李定连京官都不是,居然能进台谏,这地位还要跃居于方今的吕惠卿之上。

    吕惠卿脸皮几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见场面气氛一阵沉默,他笑了笑然后道:“资深,大郎君这是在抬举你呢。”

    李定见吕惠卿一副大力支持自己的样子,又兼王雱的大力肯定,于是道:“既是大郎君与吕公抬举,那么李某便当仁不让了。”

    不久章惇与章楶告辞返家。

    章楶对章惇道:“惇哥儿,我看王大郎君与吕吉甫间似有不睦。”

    章惇澹澹地道:“早已如此了,二人都是才高忌刻之人,如何能相容?”

    顿了顿章惇对章楶道:“上个月你又与去苏子瞻唱和诗词了?”

    章楶点了点头道:“当时子正回京,便宴请了我与苏子瞻。”

    章惇道:“吃酒也就吃酒了,为何还在宴请中留下诗词。”

    章楶点点头道:“是我冒失了,是了,惇哥儿你与子瞻那么好的朋友,但他约了你数次,你均以公事繁忙而推脱,如此不太好吧。”

    章惇道:“我如今受王相公大恩一路升迁,眼下稍得志。但子瞻兄自负才高,屡屡攻讦王相公的政柄,我如何能不避避嫌呢。”

    “是啊,若是吕吉甫也要惇哥儿学李资深(李定)出卖李公择(李常)般如何是好?”章楶道,“子瞻兄人是极好,可是他便是太实诚了,前几日宴聚,若我有心害他……便害了不知多少次了。”

    章惇道:“他一贯如此了,我与他说了多次了,不要攻讦王相公政柄,但他便听不进,以后必生祸害。”

    章楶看向章惇问道:“惇哥儿,若是苏子瞻遭祸,你不会不与王相公求情?”

    章惇嘴唇一动道:“你可知他数日前又上疏官家,如今国用不足,官家要减价买浙灯四千余枝。苏轼上疏言卖浙灯的都细民,焉可贱酬其直。”

    “如此说了也罢了,官家也采纳了。子瞻又上疏七千字,要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

    章楶一听摇头,王安石变法主张就是变风俗,立法度。

    苏轼上疏便来了个厚风俗,存纲纪。

    这就是明摆着抬杠了。

    以往苏轼私底下,或者是旁敲侧击批评王安石也算了,如今已是公然挑衅了。

    章惇对章楶道:“我私下听闻吕吉甫已是去找了谢景温了,谈及要处置苏轼了!”

    章楶失色道:“这般……那我与子瞻提个醒!”

    “兄长?”

    章惇闻言沉默一阵道:“子瞻不听人劝的,但你可以去知会他,可是切不可提谢景温,否则便知道是你我泄露的。”

    章楶点点头。

    章楶听了章惇的话,当即便去找苏轼了,哪知苏轼听了却不以为然。

    章楶说破了嘴也是无用,只能无可奈何。

    章楶心想他本要回去找章惇回话,但想了想此事就算与章惇说了多半也是无用。章楶正好路过章越的府上,当即便硬着头皮上了门。

    章楶拍了门后,下人知道对方身份立即去禀告。

    不久章实出门迎接,他自是对章楶没什么好脸色,但章楶却是非常的诚恳。章实不是那么记仇的人,又想着毕竟是亲戚,于是让他进了家门。

    听说章越还未从回家,故而章楶在一旁等候。

    其实章越早就回了,但听说是章楶来了,就没有见一直晾着对方。

    一直等到章府开饭了,章楶还是没等到章越。

    章楶这时已经又些明白了,正要无奈地走人,这时候章越正好酒足饭饱地出现在对方面前。

    “是质夫兄啊!”

    章越澹澹地打了招呼。

    章楶有几分羞愧,然后道:“是,见过章待制。”

    章越道:“质夫兄这么晚来有什么见教?”

    章楶于是向章越说了苏轼可能会遭到弹劾罢官的事。

    章越不由寻思事情的真实性。

    “说清楚,是谁要弹劾子瞻?”

    章楶想起章惇叮嘱没有说出谢景温的名字,章越道:“你不说我倒也无法找人解救,如此你就白来一趟了。”

    章楶犹豫再三道:“实不相瞒,是谢师直!”

    章越恍然。

    章楶道:“此事还请章待制千万保密,否则必会牵连到我与惇哥儿。”

    章越闻言笑了笑。

六百零九章 得力臂膀

    谢景温,何许人也?

    谢景温的妹妹是王安礼的老婆。

    王安礼是嘉右六年的进士,章越的同年,二人关系着实不错。其实不仅是王安礼,章越与王安国关系也很好,毕竟是多年蹭饭的交情。

    因此这一层关系在,章越与谢景温也打过几次交道。

    章越也从苏轼兄弟口中了解过谢景温。苏轼当初也挺认可谢景温的,但有一次二人一并出游,正好看见一只小鸟受伤从树上落下。

    谢景温看也不看一眼,将小鸟踢至一旁,苏轼从此动作中觉得这个朋友不能交,于是以后便与此人少了往来。

    当然苏轼是君子,他口中从不说人之过,此事还是章越从苏辙的转述中得知,但听苏辙说兄长与谢景温少了往来后。谢景温还道苏轼看不起对方,似有些不满。

    章越由此而知,这就麻烦了。

    最怕便是这般朋友交恶,人家可是清楚你的底细呢。

    所以说交友一定要慎,慎之又慎。可是苏轼名气太大了,多少人想要认识他,他又欢喜交朋友,见朋友就掏心掏肺的。

    话说回来,难怪自家娘子不肯自己放衙后喝酒,外出放荡形骸,难道也有这个用意在?

    苏轼兄弟为官虽一直很清正廉洁,但真的一点错处也没有吗?

    就算没有,还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呢。

    苏轼为官确实清廉无私,但他爱乱讲话啊!

    乌台诗桉后,苏轼写了首诗,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这首诗写在神宗皇帝去世两个月后,这个时候你居然闻好语?苏轼被章惇贬了之后,好朋友提醒苏轼千万不要再写诗了。

    结果苏轼没有听,他在惠州建好新居,全家刚搬进去。他写了首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滕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诗被章惇看了,他笑了道:“苏子瞻被贬惠州还这么高兴吗?那就贬去儋州!”

    这惠州新居才住了两个月啊!

    这一纸令下,苏轼全家都是恸哭。

    说实话苏轼这性子注定了他一生命运多舛。若他才华不高,或者能谨言慎行些,都不至于如此。

    但是章越明知道如此,但是该劝的还是要劝,能帮些便帮一些吧。

    章越抵至苏轼宜秋门的宅子中。恰巧苏颂也在这里,与苏颂同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苏嘉和苏駧。

    这两兄弟当初拦过章越的车驾,不过他们的文章和副科都很好,章越亲自考校过他们的才学,特别将苏嘉拔为上舍生,免去解试直接参加今年三月的省试。

    他们兄弟的副科则选了史学,在太学里他们还是章越经史兼治的铁杆支持者。

    同时他们在太学之中还兼修多门,水利,武学,治民皆有涉猎。他们的父亲苏颂也是博学多才之人,发明了一个水象钟,堪称汴京一景,为不少士大夫们所津津乐道。

    苏颂也兼修药材之学等等,苏嘉兄弟二人的博学完全是遗传自其父。

    而苏轼苏颂联宗是在嘉右,治平时,当时苏洵除授试校书郎,苏颂任太常博士兼校正医官,一见投缘便联宗,家都住在一起。

    如今苏轼与苏颂延续了这交情。

    章越与苏颂见礼后道:“正好制诰在此,我就不用多走一趟,我太学开了一门机械之课,还请制诰前往讲一讲擒纵机构(钟表内部机械)。”

    苏颂早听说章越为太学四处网罗名师,只要有所长的人都可以至太学讲课。上一次邵雍被章越从洛阳请到太学讲了十日课。

    章越足足奉上一百贯酬金,这不算路上的车马之费。

    邵雍在太学讲了十日,来围观旁听的人足足有上万人次之多,堪称一时盛况。

    苏颂一听就答允,官员们也是士大夫,谁又没有点好为人师的爱好。能得到章越亲自邀请也是一等礼遇。

    苏颂坐了片刻就告辞了。

    章越与苏轼兄弟对坐。章越开门见山地对苏轼道:“质夫与我说子瞻你会有大麻烦。”

    苏轼与苏辙对视一眼。

    苏轼道:“自家父开罪于权贵以来,我已知难以幸免。至阙两年以来,我论事屡次触其意,便是不为此而屈。”

    章越道:“子瞻,我记得见令尊时他说给你取名(轼),便是希望你如马车上的扶手,虽不是司其事,但能担其职就好了。”

    “度之可是想说,我上疏言陛下上元买浙灯的事草率了,”苏轼道,“我想起当初面圣陛下交待我,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无有所隐。这才仗义执言,以忘躯犯颜之士自居,否则便是愧对了陛下。”

    章越心想,你正是因这一封疏真正惹怒了王安石。

    苏轼上疏后,官家已是听从了苏轼建议收回了成命。但苏轼又进言‘厚风俗,存纲纪’,就显得得寸进尺了。

    章越劝苏轼再度无果,也在意料之中。

    苏轼又道:“度之的一片好意,我铭记在心。我虽危言危性,独立不回,但我不愿连累吾弟,若以后我遭遇什么不测,子由便托付度之照看了。”

    苏轼手抚苏辙的背与章越言道。

    这是哥哥对弟弟的兄弟之情,如今苏轼将苏辙托付给了自己。

    章越吃惊道:“子瞻兄,你这是……”

    一旁苏辙闷声不语,眼眶微红。

    章越看着苏轼,再看看苏辙。

    确实苏轼苏辙兄弟之间,章越平素与苏辙性子更相符,平日走得也更近一些。

    苏辙沉默寡言,历史上他在三司条例司里因与吕惠卿不和,反对青苗法,熙宁二年的八月就被王安石贬官。

    与兄长不同,从此以后苏辙没有再说一句新法的不是。

    可是苏轼呢?那实在是……

    不过苏辙也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元佑时新党被旧党清算,吕惠卿本可以逃过清算,但苏辙连续弹劾吕惠卿三疏,以至于吕惠卿也悲催了。

    而这一次苏轼兄弟一到京,章越就告戒他们不可乱说。

    苏轼没听进去,苏辙倒是听进了去,所以他在三司条例司里虽与吕惠卿不和,但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关系,如今还在条例司里任官。

    今日苏轼便将苏辙托付给章越。

    “子由日后你要以待我一般待度之。”苏轼对苏辙说道。

    章越到了此刻唯有道:“子瞻兄放心。”

    苏轼欣慰地点点头。

    三人聊了会天,章越便告辞了。苏轼让苏辙送自自己出门。

    章越便向苏辙问道:“子瞻兄近来与王介甫一方的人可有打交道?”

    苏辙道:“原先最密切的莫过于子厚了,但近来子厚与兄长也少了往来,你莫非是说子厚……”

    章越对苏辙道:“不会,此人虽自负得紧,但不会作出此事来,我是说其他人……”

    章越又问了数人,待问道谢景温时。

    苏辙道:“师直半个月前还来拜访,还说朝廷近来有意选拔谏官,还劝兄长找人保荐呢。”

    “哦?”

    章越纳闷了,谢景温要让苏轼出任谏官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你兄长可有答允?”

    苏辙犹豫了下言道:“兄长还是有抱负,若能为谏官自是最好,故而想请范学士举荐之。”

    章越略有所思问道:“那谢景温可还有问你兄长何事?”

    “就是上一次先父病逝,我们兄弟扶柩入蜀,当时韩公赠我们兄弟三百金,欧阳公赠两百金,但兄长皆是不受。”

    “还有呢?”

    “于路途之事打听甚细。”

    章越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旋即章越问苏辙道:“你对三司条例司可还满意?”

    苏辙道:“不满意,免役法确实是良法,但是青苗法乃恶法,我与吕吉甫争论了数次,好几次我本打算上疏直言,但想起度之你当初的告戒,还是忍了下来。”

    章越欣然道:“是这般,为官需常忍一时之气。”

    章越心想苏辙确实听进了他的话。

    苏辙对青苗法不满,王安石是知道的。王安石听取了苏辙的意见,也答允再考虑,不过有一个前提苏辙对新法任何不满,只能在内部讨论,不能告诉外人。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苏辙便是没有听进去跑去将此事告诉给了陈升之。

    陈升之与王安石同管三司条例司,理论上也是苏辙的上级,不过王安石仍认为苏辙此举破坏了二人之间的默契,将苏辙贬官。

    章越道:“太学课程开了许多,我这边人手实在是不足,我已打算向官家请求增设两名直讲,我想第一个保举你,你看如何?”

    苏辙一听即道:“能去度之那办事再好不过。”

    章越笑了笑,苏辙去任太学直讲是升官,而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苏辙贬官后便被张方平征辟为陈州府学教授。

    一个是府学教授,一个是太学直讲,两者地位相差太多。而且如今太学经章越的改革后,不仅直讲地位提高了,而且薪俸也比以往多了三倍。

    章越一脸欣慰,此趟来苏府门上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虽没有劝得苏轼,但却得到了苏辙。以后苏辙应该会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

    次日,章越便上疏官家增设太学直讲。

    章越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苏辙,另一个则是好兄弟黄履。

    在举贤不避亲这件事上,章越向来是当仁不让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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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