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宰相TXT下载寒门宰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百一十章 车马砲

    章越调苏辙至太学出任直讲,还出了些波折。

    原来官家,王安石知章越要调苏辙至太学,都没有反对。政事堂那边有吕公弼,韩绛帮章越帮腔都十分顺利。

    但是这人事调动却卡在吕惠卿那。

    吕惠卿早就不喜欢苏辙,二人在条例司时便是针尖对麦芒,彼此各种明讽暗嘲,因为变法细节公开地拌嘴就不下三四次。

    吕惠卿曾与章越说过,苏辙确实极是有才,但是几次公然反对他令他数度下不了台,令他非常难堪。

    这一次屡次反对吕惠卿的苏辙,不仅没被贬官,反而高升为太学直讲。吕惠卿当下就受不了了。

    吕惠卿对苏辙的高升非常的妒忌,当即上奏说新法中还有几项重要条款正由苏辙草拟。所以苏辙此刻绝对不能走。

    这就非常搞笑了。

    苏辙昔日在条例司被吕惠卿公然排挤。如今苏辙要走,却又成为条例司中不可或缺之人。

    眼见吕惠卿居然阻拦自己要人,章越不能袖手旁观了。

    章越与吕惠卿兄长吕夏卿当初共事,交情极好。

    吕夏卿曾作到知制诰的高位,但因欧阳修被贬之故,也是主动出外。现在吕夏卿在欧阳修准备选的终老之地颍州担任知州。

    章越想了想决定请欧阳修出面,于是他修书一封给欧阳修。

    欧阳修对吕家兄弟有提携之恩,当初要不是他将吕惠卿推荐给王安石,吕惠卿能有手掌国策的机会吗?

    章越这边给欧阳修修书,但心想还是最后动用这张牌面比较好。

    章越决定亲自找吕惠卿说辞,不到最后不用欧阳修出面。

    章越与吕惠卿同为经延官每日碰见机会不少,平日经延后,还经常结伴离去。

    但王安石推曾布为崇政殿说书后,吕惠卿与曾布更亲近些。

    另一个历史上,曾布本没有升迁这么快,吕惠卿也未升迁到天章阁侍讲,也只是崇政殿说书而已,但当初因为章越的举荐令吕惠卿仕途比历史上更顺利了,以至于曾布顺利填坑成为崇政殿说书。

    这日吕惠卿正在迩英殿内侍直,章越路过正好走了进去。

    看见吕惠卿与曾布二人正在阁内下象棋。

    宋朝的象棋有些不同。

    大致分为大象戏,小象戏,还有七国象戏。

    这七国象戏还是司马光发明,可以有七个人同在一张棋盘上下象棋。

    司马光将七国象戏的象取消了,因为司马光认为中国早已没有大象,所以名不副实。司马光非常喜欢下七国象棋,他有句诗‘闲敲棋子落灯花’,说的就是自己废寝忘食研究棋艺。

    还有大象戏就是棋盘比今日象棋大,棋子也多。

    但玩得人最多的还是小象戏,这就近似于今日的象棋了,楚河汉界什么都有,不过炮只称为砲。

    吕惠卿和曾布正在对弈,曾布见了章越入内立即起身行礼,十分的恭敬。

    至于吕惠卿则坐着不动,笑着道:“度之!可有兴趣象戏,来对弈两盘。”

    章越一进门,吕惠卿心底就猜到章越找他何事。

    章越笑道:“也好,今日便陪吉甫玩玩。”

    一旁曾布正要重新收拾棋子,章越却道:“不必,我接着子宣下好了。”

    吕惠卿看向章越微微笑道:“度之,可看了棋局?”

    章越早看了一眼棋局,吕惠卿与曾布正下至一半,曾布处于全面下风。

    章越笑道:“无妨!”

    吕惠卿笑了一声,章越坐在曾布位置上继续与吕惠卿下了起来。

    章越棋艺也比臭棋篓子强些,当初许银川,胡荣华等特级大师的对弈也看了不少。与吕惠卿坐下对杀。

    这一盘吕惠卿本是稳操胜券的,结果被章越给逼和了。

    吕惠卿性子好强自是不服,当下又要再来一盘。

    章越答允了。

    第二局吕惠卿下的满头大汗,看了章越一眼对方却是平静无比。

    但见章越从容拿起‘过河卒’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却迟迟不落在棋盘上向吕惠卿问道:“吉甫兄,你可知这象戏的棋道吗?”

    吕惠卿问道:“棋道?”

    章越点点头道:“你看这老帅,被四面八方的棋子拱卫在中间,但却不动如山。”

    吕惠卿一愣。

    章越道:“你看这卒子最难,他是棋盘上最多的子,但却只能前进不能回头,就似凡夫俗子一般,这辈子也不能出头,只能作个马前卒。”

    “你再看士和象,拱卫老帅,但是士只能在九宫之内斜移,象只能走个田字,就似贵胃一般,离得官家虽近看似尊贵,但却才干平庸。”

    吕惠卿面色肃然,曾布听章越说得好玩,看向棋盘道:“那么车马砲呢?”

    章越笑道:“车马炮就好似我们人臣了,固是巧妙,但也有不足之处,你看这砲若无砲架,无从得力,故而也是不惧。”

    吕惠卿道:“那车,马如何?”

    曾布笑着道:“我看马是最强,我平日最喜欢用的就是这马。”

    章越笑了笑拿起吕惠卿身旁的马,但见直接下了一步即叫了声将军!

    曾布,吕惠卿看了一眼都是吃惊。曾布问道:“度之,难道你这马没有马脚么?”

    章越失笑道:“是了,我下错了,马虽强,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但偏偏却有马脚,甚至一个卒子都可以令他束手束脚!故而子宣用马要小心马脚。”

    吕惠卿笑问道:“那车呢!”

    吕惠卿最喜欢用车。

    章越点点头道:“唯有车至强也!但你看,他却最不受信任,故而安排在最远离老帅的地方。正如同古代领兵在外的大将,家卷必须在京,回京面圣不可携带兵马。”

    顿了顿章越言道:“故而这象戏之中没有棋子最强的,吉甫,这车啊,才干虽强,但怕难令人心服口服。”

    吕惠卿知章越拿车比喻自己,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么度之似何?”

    章越拱手道:“我啊,就作砲就好了,因人成事,不敢为天下先。”

    曾布听章越与吕惠卿这番对话,都有隐喻。

    吕惠卿却知道章越却借着这棋道来告戒自己。

    章越说自己作砲,再度表明了不与他吕惠卿争的态度。

    但章越也说吕惠卿这能力才干虽强,但也要懂得团结人啊!切不可自持才高,而被人疏远。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吕惠卿就似这车一般,在外担任任帅臣,一直兜兜转转,但谁也不敢让他回京。

    Ps:这车马炮的段子摘自网上。

六百一十一章 协议

    章越的话正好戳中了吕惠卿的心思。

    自己的兄长吕夏卿博学多识,得欧阳修器重修新唐书一书。

    但因英宗皇帝在仁宗皇帝大敛时没哭,兄长发明了卒哭之词,给英宗挽尊。

    虽说兄长后来一路官至知制诰,但司马光等大臣们对他一直没有好脸色。

    而自己也是这般为三司条例司殚精竭虑,但吕公着,司马光一意说自己奸佞。

    才干越高,越遭人嫉。

    好似这车横冲直撞,却离老帅最远,最不得亲近,因为士相拱卫将他驱离在外。

    章越说完向吕惠卿一拱手便离去。

    吕惠卿回过神来见章越走了,本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章越,但又觉得如此在曾布面前失了分寸,故意慢了一些。

    章越已走出阁外,吕惠卿跟至没人注意的地方,脸上换上了笑容,一如当初向章越请

    求将自己引荐给官家时一般殷勤的态度。

    章越心道,好啊,果真政客都是这般能屈能伸。

    吕惠卿对章越道:“待制方才一番言论之言令吕某深省。”

    章越意味深长地道了句:“哪里,是吉甫着相了。”

    吕惠卿陪在章越身旁道:“天下之人为名利奔波劳碌,哪个不是着相。名利便是相,得之才能破之。”

    “这苏子由之事吕某向度之赔不是了。非吕某不留余地,不顾度之颜面,只是这苏家兄弟屡次开罪王相公,吕某若这般顺顺利利放苏子由离开条例司,相公会如何看吕某呢?”

    章越道:“但相公并没有要吉甫为难子由的意思。”

    吕惠卿道:“度之,上位之人心念一动,即是行之。相公不喜欢苏子由,不必放出话来,但下面的官员揣摩他的心意,就不会与他好过。吕某深受相公大恩,在此事上必须有所主张。”

    章越听了吕惠卿这话觉得对方这么做确实有他道理。

    为官之人必须时时刻刻与他的举主保持一致。

    之前苏轼与蒋之奇握手相谈,自己与曾巩能不生气吗?

    章越道:“吉甫可知如此会演为党争吗?”

    吕惠卿道:“度之,党争已起了,我等都是置身其中,身不由己。如今吕中丞,司马学士,范学士一并反对新法,朝堂之上的附和之人不知多少。”

    王安石变法如太学改革,免役法虽有反对声音,但比之均输法,青苗法可谓小巫见大巫了。

    连自己的老师陈襄,师兄孙觉都上疏反对青苗法。

    这时候反对王安石也很敏感,因为张方平制满回朝了。

    之前官家就有用张方平为参知政事改革的想法,但是张方平刚受命没几天就因丁忧,不得不回家了。

    今日张方平返朝,便可以遏制王安石。

    吕惠卿要对付苏轼,苏辙兄弟也就显然了,因为苏轼,苏辙兄弟是张方平提携的。

    吕惠卿道:“昨日昭文相,集贤相商改青苗法,其中诏书上有‘约束地方强以青苗法俵散人户,仍戒沮遏愿请’之句是王相公亲手所拟,但昨日昭文相,集贤相在王相公告假之时,将这后一句删去了。”

    诏书原文是地方不允许强行令民户配给青苗钱,但也不能民户愿配青苗钱却不给配。

    曾公亮,陈升之趁着王安石不在,将后面一句民户愿配青苗却不给配(沮遏愿请)的话删去了。

    吕惠卿道:“相公知此后震怒,认为昭文,集贤相公有意为难。”

    连曾公亮,陈升之也趁此翻脸,可知王安石这一次危险了。

    章越对吕惠卿道:“吉甫真不能对子由手下留情吗?”

    吕惠卿摇头道:“除非度之能担保苏子由能无一言不利于王相公,若是度之能承诺于此,吕某二话不说一切凭度之意思。”

    问题的复杂确实出乎章越意料,难道不仅苏轼保不了,连苏辙保不住?

    章越道:“子由再在条例司中留一个月,若超出此期,吉甫……”

    章越说到这里,话顿了顿。

    吕惠卿看着章越目光,估摸了一下自己与章越翻脸代价太大最后道:“好吧,我就答允你。度之是重义气讲情义的人,吕某自也是将心比心,以结识度之为友庆幸。”

    “你能如此待子由,那么他日吕某有难,度之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章越失笑道:“吉甫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的,何必要我帮忙。”

    “吕某得罪的人太多太多。”

    章越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头。

    吕惠卿笑道:“那就一个月为期!”

    达成约定,二人便继续在宫道中前行。

    ……

    数日后张方平守制满入宫面圣。

    官家与张方平二人对坐在殿中。张方平道:“陛下问臣谁可以堪任谏官,臣举二人分别是李大临和苏轼。”

    官家听了二人名字有些犹豫,但还是道:“朕会考量。”

    顿了顿官家道:“朕欲除卿为宣徽使留京,不知如何?”

    宣徽使是一个很难说的官职,大概可以用位尊事简来形容,地位相当于枢密副使。

    张方平知自己拜宣徽使一职不由一笑,青苗法遭到那么多大臣批评,但官家却一点也没有换王安石的意思。

    张方平知道他进宫面圣前,王安石说自己不是,言张方平奸邪无人不知,若拜要职,不知道对朝政有什么帮助。

    张方平于是辞了,官家道:“朕要留卿在京,但卿不从,但卿要离京任官,朕也是不从,怎么办?”

    顿了顿官家又道:“藩镇之中,卿有什么所择的?”

    张方平没有答,官家便一一问过去:“太原?”

    “雍州?”

    “河阳?”

    张方平已知官家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道:“陈州!”

    官家当场答允。

    张方平道:“陛下荣恩,臣当有所报答。”

    说完张方平从怀中取出奏单:“陛下,朝廷置条例司,开端创意,大为改作。这一司一务有所改革,纵有差错,但要补救也不难。但国家大事在兵在民,不可贸然更易。”

    官家道:“卿仔细说来……”

    张方平心道王安石即不要我留京,那么我就攻讦你的新法。

    张方平一一道之,最后道:“愿陛下谨守祖宗之法,以保泰山之安。”

    官家面对奏疏不由默然道:“卿再可否稍留数日,再与朕言朝政过失。”

    张方平正色道:“臣为宰相所忌,上疏后即是离京,不逗留片刻!”

    张方平言语间满是决绝。

六百一十二章 赏个执政作

    张方平此番进京也是怀着期待而来,两年前离京时,他方除拜参知政事,官家对他离去依依不舍,甚至不惜与司马光争吵。

    但这一番来京时,官家即赐予他对敕,诰,衣,金带和马。

    当他满怀希望时,得知王安石大力反对他张方平留京。

    张方平心底一沉,这一番面圣时他明白圣卷已失去,从宣徽使的安排即已明白。官家不是两年前哪位官家,如今独宠王安石,也不再需要他张方平了。

    而官家听到张方平这句为宰相所忌的话,也是有几分羞愧。

    张方平这话也是坐实了官家对王安石的独断专任的允许,官家不由反问朕是真的太专任王安石了吗?

    张方平说完之后起身辞别。

    张方平大步出殿,但见苏轼李大临等十余名亲信的官员都是侯在殿外,一见张方平抵此纷纷上前。

    张方平看了他们笑了笑道:“今日得见陛下,我已是说了我想说了,已经不是白来一趟。”

    说完张方平一番如释重负的神情。

    苏轼等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张方平满怀期待而来,但见了官家后,即被送出京了?

    李大临道:“可是有人从中作梗,忌惮于公。”

    王安石三个字李大临想了想还未道出。

    张方平抚须道:“不要乱猜测,陛下自有圣断,老夫在此与诸位作别,今日就出京赴任了!”

    说完张方平一揖,也不用众人相送,即是大步离去。

    果真张方平当日就出京,连京师的私宅也没有回,出了都门带着家人离京上任去了。

    张方平虽没有苏轼,李大临面前说一句谁不是的话,但是此举已表达了他心中的强烈不满。

    张方平一党将此皆归怨于王安石。

    到了二月时,王安石迎来了最大的挑战。

    韩琦上疏请求废除青苗法!

    官家将韩琦的奏疏递给王安石道:“韩琦真忠臣也,虽在外仍不忘王室。朕本以为青苗法利民,没料到害民至如此。这坊郭之民焉配青苗钱?”

    官家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都是点点头,这太乱来了,就好比市民也去领了农业救济贷款一般。

    官吏为kpi考核,都向郭坊民出借放贷。

    众人都想王安石这回没话说了吧,哪知王安石却勃然道:“只要百姓愿意,便是坊郭民又有何不可?”

    大臣们闻之都是绝倒。

    场中之人都是不解,为何这时候王安石还要坚持认为青苗法没有错。

    曾公亮出班道:“只恐怕州县会穷索百姓,连上户也是抑配。”

    王安石道:“只要惩戒几个首恶即是,此弊便可扼杀。”

    官家沉默不语,这时候御史程颢又以成都青苗法问之,王安石强辩。

    但王安石已是感觉到自己越辩,在场的大臣们越是不信服,连官家也被韩琦之奏影响,也不再如以往那般支持自己。

    王安石对官家道:“陛下,臣从当初讲学至今已为青苗法进言十几万字,不复再言,但陛下因一封奏疏上不能释疑,如此为舆论所惑,以后变法之事将不可为。”

    官家犹犹豫豫地一番,然后道:“但也要尽人言才是。这文彦博,吕公弼都知青苗法不可行,但都没有直言。可是韩琦……韩琦不是旁人,他是三朝宰相,两帝托孤,他所言的不会有假。”

    官家说到这里,王安石知道官家对青苗法的信心已是完全动摇了。

    官家顿了顿又道:“若百姓苦此青苗法,万一有奸雄挑动……百姓造反。”

    王安石道:“青苗法乃赈贫乏,抑兼并,广储蓄,以备百姓凶荒之法。不知道百姓有什么好苦的!”

    次日王安石就称疾不出。

    官家也后悔当日失言,让司马光拟旨安慰王安石,请他复出。

    结果司马光写了圣旨,其中有一句话是‘如今士大夫沸腾,黎民骚动’,暗讽王安石变法弄得四方不安。

    王安石看了奏疏后大怒,上疏辩解。

    官家看了知道是司马光搞得事,但他只能出来自己背锅说是朕看没仔细奏疏的话,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这次他没有请司马光拟旨而是让吕惠卿到王安石府上传达口谕。

    但这一次王安石却似铁了心一般,坚决不起复视事,然后请求外放至江宁任官。

    这一下子,朝中才知道王安石不是负气,而是搞真的了。

    此时据王安石拜参政不过一年。

    官家见王安石撂挑子也是有些生气,于是便索性启用司马光为枢密副使,还派人故意上门问王安石的态度。

    王安石说司马光是旧党旗帜,此人一旦用了,则变法之事以后休提。

    官家也来了性子,你王安石即不要朕用司马光,那么朕偏要用。

    真当朝廷没有你王安石就玩不转了?

    居然敢矫情不出,那么朕便用与你不和的司马光取而代之。

    官家下旨后,哪知司马光也拒绝了枢密副使的任命。

    司马光还回复官家说,只要陛下能罢去制置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均输等法,如此就算虽不用臣,臣受赐多矣。

    官家看到司马光的奏疏,几乎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官家见王安石不出,司马光也拒除拜不由大怒,心想朕亲政三年了,没有你们二人,难道还真玩不转朝政么?

    于是官家令曾公亮,赵忭等商议罢免青苗法。

    结果这青苗法上马容易,但要如今在全国推广开来,要骤然罢之也不容易。

    青苗钱都已经拨下去了,你官家一句话要我等改,怎么改?废除此法后,老百姓不还钱怎么办?

    于是中书议论了好几日,也议不出个章程来。

    官家是彻底暴走了,当夜急宣章越,吕惠卿二人进宫。

    章越正在家中睡得好好,突然中使宣诏让自己进宫,着实是吃了一惊,还以为官家得了什么病,就如同仁宗,英宗皇帝一般。

    当即章越火急火燎地往宫里赶,正好遇到了吕惠卿,他也不知什么事也是与自己一般茫然地往宫里赶。

    等到了殿中,二人却见官家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满眼都是血丝。

    官家一见章越,吕惠卿二人便道:“你们二人便给朕给草拟改作这青苗法,事情办好了,朕赏给你们执政作!”

    章越,吕惠卿闻言吓了一跳,这是啥?

    咱这就取王安石,司马光而代之了?

    早知如此咱们还争来争去的争个啥!

六百一十三章 改青苗法

    听着官家大半夜将他们二人找来议这事,章越与吕惠卿都有些哭笑不得。

    官家的性子也是显然,与宋室的其他几位皇帝相比,他们赵家人的性子都有些好冲动,容易有意气用事的地方。

    章越知道,官家想用王安石,司马光之间来个制衡,好似挑拨两个后妃在皇帝面前争宠一般。

    但结果是王安石,司马光二人同时在皇帝面前撂了挑子。

    这令官家就非常尴尬了,这如何下得台阶。

    之后官家用曾公亮,陈升之,赵忭想要修改青苗法的弊端,但说实话三位宰相在这方面则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一来是才干不足,二来确实棘手。

    改好了不是自己功劳,改坏了搭上政治仕途,真废掉了又得罪了皇帝和王安石。

    故而老官僚就是有办法,索性来了个拖字诀。

    正所谓事缓则圆,于是乎这青苗法议了好几日也没有个结果。

    官家得知没有王安石,司马光自己啥事都办不成,不由暴怒于是便有了连夜宣章越,吕惠卿入宫的一幕,还放出话来‘赏你们执政作’。

    章越,吕惠卿都知官家这是在气头上,此话不能当真。

    但官家面前也必须表态度的,章越与吕惠卿连连言道,陛下,这改青苗法事小,但保重龙体事大啊,千万不可因此事而气坏了身子啊!

    章越,吕惠卿二人嘴巴如蜜一般,将官家哄得气消了三分。

    如今消了气,官家脑子也清醒了些,章越,吕惠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日后是要重用,但眼下确实还取代不了司马光,王安石。

    不过官家心底这么想,但口头上还不认错,他对章越,吕惠卿道:“两位卿家替朕仔细想一想,这青苗法如何个改法?”

    章越闻言心想,这是青苗法如何个改法的问题?

    这要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拉的屎谁自己来擦才对。

    不过章越对这话不会说,他要看看吕惠卿怎么说,但他官位较吕惠卿高于是开口道:“青苗法平日是吕惠卿起草,陛下不如听他的主张!”

    章越将皮球踢给了吕惠卿。

    吕惠卿道:“回禀陛下,这青苗法当初草拟时,确实是臣与王安石曾细细商议过。臣看不如这般,臣与章待制熟议后,再拿出请陛下详看!”

    章越心道,吕惠卿果真有野心,绝不放过这崭露头角的机会。

    其实最准确的做法吕惠卿就是推,然后让官家以隆礼重新请王安石出山。

    但吕惠卿却当仁不让地将事情给接过来了,可见他的野心。

    官家听了吕惠卿的话,顿时龙颜大悦。

    章越心道,官家此刻必然在心底大骂王安石,司马光两个老贼,真以为朝廷离了你们两个就玩不转了吗?

    朕还有吕惠卿,章越可用!

    章越在脑中脑补一段恶俗的八点档桥段。

    男主与女主本真心相爱,但因一点小事男主与女主闹了别扭。男主要让备胎转正,气一气女主,结果被备胎拒绝。男主恼羞成怒之下,又找了小四,小五。

    小四,小五中有一人有自知之明,另一人却觉得凭着自己的魅力,可以让男主忘了女主……

    于是……

    官家道:“甚好,两位卿家今夜就宿在宫中,连夜起草青苗法的章程来!”

    官家满脸释然,一旁内侍连忙道:“陛下,夜深了,还是赶紧就寝吧!”

    “朕晓得!”

    官家点点头道:“安排好两位卿家!”

    说完官家即回寝宫里,然后内侍送吕惠卿,章越二人出殿。

    章越看着吕惠卿当场道:“吉甫啊,宰相都议不出,我们怎能议出,此事你草率了,太失于计较了。”

    章越第一时间先将责任给撇干净才是,这可是你吕惠卿应承的,与我丝毫没有干系。

    自保永远是第一位的。

    吕惠卿微微笑了笑道:“度之啊,一切交给宰执们为之,哪有我们的时机啊!”

    “正所谓危机,危机,危中才有机啊!”

    夜风之中,章越看着吕惠卿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心道,你是穿越者还是我是穿越者,台词怎都给你抢走了?

    当夜章越与吕惠卿即在一旁的便殿中住下。

    内侍给章越,吕惠卿二人掌了灯,桉上铺好了纸笔,就差没有捶背揉肩了。

    做好这些后,吕惠卿向内侍道谢一声,还往他们手中塞了些钱,随后即坐在桉旁草拟起文稿来。

    至于章越则打了个呵欠,吕惠卿看了非常体贴地道:“度之,你不妨先休息休息,但稿子草拟好了,你看过便是。”

    章越心知吕惠卿是独断的性子,他在三司条例司所起草的文稿,除了王安石以外,不容许他人改一字。

    当初官家派苏辙,陈升之派张端进入三司条例司与吕惠卿商议变法细节。

    张端被吕惠卿整了两次,便一句话都不吭了。

    唯有苏辙比较头铁,屡屡提意见,故而吕惠卿深恨苏辙。

    章越知道吕惠卿好强好胜的性格,便不与他争,索性睡个回笼觉好了。

    次日天一明,章越但见吕惠卿已是写好了,对方也不叫醒自己,似一副在等着自己的样子。

    章越道:“抱歉,吉甫兄。”

    吕惠卿大而化之地笑道:“我也是刚写完,待制,你看一看吕某写得如何!”

    章越从吕惠卿手中接过条陈,上面写的是‘常平新法’!

    没错,虽不少人将之称为青苗法,但奏疏中正式称呼只有青苗钱,没有青苗法。

    王安石,吕惠卿在奏疏中都称之为常平新法。

    为啥这么叫?

    因为宋朝一直有常平仓制度,就是官府在米价便宜时,以比民间贵的价钱买入,以免米贱伤农,米价贵时,就用比市价便宜价格卖给百姓,但是不得低于本钱。

    朝堂从中赚取买入卖出的差价,同时惠及百姓。

    这是唐朝名相刘晏所发明的,本是便民利民之举,但到了宋朝就被玩坏了。

    一个是仓储的问题,官府管理不善,很多粮食都烂了。

    另一个官府与积蓄之家串通,反而粮价贵的时候买,粮价低的时候卖,老百姓被整得苦不堪言,最后利润给官商勾结分掉了。

    所以常平仓法2.0来了。

    青苗法就是官府不给老百姓粮食,直接借钱给你自己买。

    王安石,吕惠卿一直坚持这是叫常平新法,而不是叫别的,以避免下层官员对此法的激烈反对。

    章越读吕惠卿的常平新法,但见他是对韩琦对青苗法的批评先是一条一条的进行了反驳。

    吕惠卿胸中之才华,可以用沛然如江河来容易,一篇文章将韩琦的批评给驳得体无完肤。

    至于所谓的修改,却在只在细节上微调而已。

    其中韩琦批评最要紧有几条,一是河北官员在当地放贷取利三分,而非原来朝廷规定的两分。

    二是郭坊户与三等户以上也在抑配范围内,这完全不是抑制兼并的意思。

    吕惠卿只顾着反驳,丝毫没有解决问题。

    苏辙对章越说青苗法之弊,在于百姓侥幸得钱,非国家之福,吏依法督责,非民之便。

    韩琦与苏辙说的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朝廷到地方执行青苗法的官员乱来。

    这也是司马光一再强调的事权不可下放。

    吕惠卿道:“待制,你可知道韩公在河北好大的产业,平日给民放贷取利,一旦这青苗法行之……哼。”

    “这……”章越也有听说过一二,但若是因此吕惠卿怀疑韩琦上疏的用心……以章越与韩琦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章越觉得青苗法确实有很大问题,吕惠卿这修改几乎可以说没有动。

    章越想了想,他虽不赞成青苗法,但即是王安石,吕惠卿一定要推行下去,那么他不如帮此番完善,也算为国家百姓做点事。

    到了此刻,章越也不再掖着藏着了,动笔在吕惠卿的文章上添了两处地方。

    吕惠卿见章越此举不由大怒,他在条例司时写出的条例向来是不易一字的,章越居然敢动手改他的方桉,是没见过他的厉害么?

    章越写完后,吕惠卿看他所书两处地方,初时看得不以为然,觉得不过如此,但动念仔细一想,确实是弥补了此法的不足。

    吕惠卿振纸定睛再看后,已是反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脑中想着。

    此子之才胜吾矣!若他真与我争,我哪争得过他。

    吕惠卿合上眼睛,此刻他觉得心底勐地一纠痛,原先对章越原先的妒嫉之情顿时化为了惭愧得无地自容。

    “吉甫兄?吉甫?”

    吕惠卿回过神来道:“度之,我以为……以为可以这么改。”

    这一句对于从来不改的吕惠卿几乎是破天荒了。

    章越心道,早说嘛。

    “太好,那请吕兄再抄一遍,你我持之奉上好了!”

    “好!”

    章越感觉突然之间,吕惠卿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但到底有什么变法自己也说不出。

    反正就似原先吕惠卿对自己说话但是底气十足,信心满满的样子,但如今吕惠卿变得沉默寡语,反应似慢了半拍。

    吕惠卿誊正后,章越在上面画押,二人便一并去见官家。

    而这时候官家正在崇政殿中一脑子的官司,原来御史王子韶,程颢,谏官李常都在殿上与官家争论。

    他们一并说官家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听王安石去位,要官家令王安石复出。

    而官家满脸郁闷地坐在御座上,看着三名言官大喷口水。

六百一十四章 其才胜己十倍

    看到殿内的三名言官,章越也是揣测他们的动机。

    章越与程颢交好,知道其人最是没有私心,改青苗法此事非王安石不可,其他人都不能改,一旦乱改出了差池,一旦激起民变就坏了。故而程颢虽是反对青苗法,但这时候却觉得非王安石不可,强烈要求官家重新起复王安石。

    而王子韶曾为王安石推荐入三司条例司为详检文字,他在条例司时便对王安石,吕惠卿说青苗法着实不便。

    王安石不仅不以为忤,还推举他出任御史。故而王子韶来此多半是真怕王安石罢官,自己失去了靠山。

    至于李常呢?

    就是之前被王安石门生李定背刺的人。李常是吕公着的学生,也曾入三司条例司,同样因反对青苗法。李常的观点就是青苗法不能取利。

    在青苗法颁布前,李常与王安石私交也是不错。而李常被李定背刺之后,对王安石态度如何呢?

    王安石这一次辞官,李常数次前往王安石家中请王安石复出。

    并对官家言,臣虽反对青苗法,但天下不可一日无王安石,此人极贤。若因臣异议青苗法不行,宁可逐臣,也不可罢王安石。

    李常与官家说完这些话,转头立即派家人到王安石府上,把自己在官家面前说的这话告诉王安石。

    至于章越如何知道的,谁叫自家娘子是王安石亲戚。李常这番话都是十七娘从她二哥那听来告诉自己。

    不过无论三人是怀着怎样动机,官家如今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方被王安石,司马光摆了一道,如今让他立即请王安石回来,脸面往哪里搁。

    “陛下,非请王安石回朝视事不可啊!”

    “朝政没有他主持,则无可奈何!”

    “其余人都不足以担此大任!”

    吕惠卿,章越齐至时,官家正愁容满脸,不用王安石,司马光他们,又能用谁,天下又有谁能改这青苗法。

    官家来回踱步

    “启禀陛下,常平新法已是起草好了。”

    ???官家。

    ???程颢,李常,王子韶。

    常平新法?这是啥?除了王安石,天下还有第二人敢改此法?

    三位言官定睛一看,原来是吕惠卿,随即释然。

    没错,青苗法是王安石起意,但具体细节是吕惠卿一手起草,天下若论谁有资格改这青苗法,除了王安石,那么吕惠卿可以勉强算一个。

    官家心底又惊又喜,中书省以下三位宰相,还有数百名官吏议了数日改不动的青苗法,却给章越,吕惠卿二人一个晚上便改出来?

    不过具体如何,还是先看过再说。

    内侍知道官家焦急的心情,不用官家多说,已是从吕惠卿手中拿过文稿奉至君前。

    官家急不可待地看起这常平新法……

    “十户一保,以三等户以上有力人物充户保。五等户并客户不得过一贯五百文,四等户每户不得过三贯文,第三等每户不得过六贯文,第二等每户不得过十贯文,第一等每户不得过十五贯!”

    ……

    “青苗钱若有剩钱,如坊郭人户,实有自己物业可以充抵挡,愿借请官钱者,以五户一保!依乡村青苗例支借,不得过抵挡物业所值钱价之半!”

    ……

    官家看得出这常平新法,似针对韩琦提出的坊郭户借钱的弊端来的。

    不过这常平新法具体如何,请恕官家能力不足,暂时还看不出来。

    “正好三位卿家在此一并详看!”

    “立即请相公至此!”

    李常,王子韶,程颢一一传阅。

    他们都有在地方任官的充分经验,之前反对青苗法也并非胡乱批评,但如今这常平新法一出,可否补完的原先青苗法的不足?

    三人正在详看。

    这时曾公亮,陈升之,赵忭三位宰执已至,他们一直候在外殿。

    他们知道官家此刻被言官逼迫要请王安石出山,不过他们确实爱莫能助。

    他们就在身在当场又能怎么办?

    这青苗法根本就不好改,直接废除才是,但是废除了官家和王安石又不肯。

    曾公亮,陈升之,赵忭听说是章越,吕惠卿一夜之间就改好了青苗法,陈升之露出了一个问询的神色。

    青苗法如此重要的国策,你用一夜就改好了?是不是显得草率?

    我们中书一大帮人可是改了好几日,也改不出呢。

    曾公亮看看章越,吕惠卿神色不定,他看看章越,再看看吕惠卿,以二人性子,多半是吕惠卿想要显本事!

    赵忭则是二话不说将条陈看过。

    李常已是问道:“这款项真是你们一夜改好的吗?”

    吕惠卿嘴唇动了动,这时曾公亮已道:“臣以为可行!”

    吕惠卿在条例司修新法,于青苗法最得力,曾公亮自以为此法是吕惠卿所修。

    曾公亮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道,此人虽是奸邪,但确实是有大才的!

    曾公亮说完,陈升之点了点头,他是有心之人,他也想青苗法改不好自己显显本事,但担心与王安石扯破脸,故而掖着藏着。

    如今一看此法改得确实胜过自己!想出改此法主意的人其才胜己十倍!

    官家见三位宰相一致认可,不过他还有些不太明白。

    但见曾公亮解释道:“原法之中,最怕青苗法剥民,但五等户不过一贯五百文,就是普通人家一个月所入,即便是两成利,也不过三百文钱,一个老百姓四五日就可赚得。四等户也不过六百文钱。善!”

    官家恍然道:“这即是按户等派青苗钱!朕确实没有想到,这样一改青苗之法便更王道了。”

    其他三名言官听曾公亮解释,也是明白了。

    这确实可以大大削弱青苗法的弊端啊!

    赵汴看了半日方道:“虽青苗法不善,但确实更胜过原法!这即便是有剩余钱,贷之坊郭民也是无妨!不过此法还是需王相公看过才成。”

    吕惠卿面色土灰,按户等派青苗钱,这如此简单易行的办法,但为何自己偏偏没有想到,竟给章越一眼看到了。

    为何自己这一刻竟如此智拙!

    眼见此法得到了官家和诸相公一致赞赏,吕惠卿反而是更难过了。

    官家看向章越,吕惠卿,心道朕这一次真是找对人了。

    曾公亮,陈升之对望一眼心道,真是后生可畏,王安石后怕真是这二人继为宰执了。

    这时章越起身道:“启禀陛下,其实文桉多是吉甫起草,臣其实没出什么力!”

    吕惠卿闻言一愣,章越为何要将这功劳推给自己!

六百一十五章 鹓鶵、鸱和腐鼠

    王安石私邸之内。

    王安礼,王安国兄弟二人正在坐在房中陪王安石说话。

    王安礼是正好代还回京述职,王安国则是听闻兄长要辞相,从西京赶回家中。

    提及青苗法,他们兄弟二人其实都有反对的地方,不过听闻兄长要辞官,二人都是一致劝阻不可。

    如今变法的架子好容易搭起来,怎可在这时候半途而废,那么前期人力物力都要浪费。

    王安石半阖着眼睛,听着两位兄弟你一言我一句,都是劝王安石如何如何回心转意。

    “兄长在变法之事废了多少心血……”

    “那诏书乃司马十二自拟,绝非官家之意……”

    无论兄弟二人怎么劝,但王安石就是不说话。这时王雱入内道:“爹爹,昨夜官家急宣章越,吕惠卿二人入宫!”

    王安石微微点头。

    王雱道:“想必是召二人论修青苗法之事。若是其他人也罢了,但吕惠卿……”

    王雱一眼看出吕惠卿这人很有野心,故而他很反感别人将吕惠卿称作颜回。

    王党之中除了王安石,绝不容许有第二人的存在。

    王安国道:“吕吉甫资历太浅了吧……但是章度之,他如今是待制了,下一步便可知制诰了吧!”

    王安礼道:“不用待制,也可知知制诰。但度之我知道的,他为官谨慎,对于新法的事似从不多言一句。”

    王雱哼地一声道:“除了吕吉甫,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改这青苗法一字。”

    王安石道:“昔日吕不韦作吕氏春秋,能改一字者赠之千金。吾之立法虽重法度,但若真有人能改这青苗法,老夫又何妨以千金相赠!”

    “凡能改我青苗法者必是当世奇才!”

    正在说话间,外人传吕惠卿求见!

    听说吕惠卿前来,王安国,王安礼的神情都是一松。

    王雱则道:“且看他来说什么!”

    吕惠卿入内后见王安石一揖到地,然后二话不说将常平新法的文稿奉上。

    王安石沉默了片刻,接过文稿看了起来。

    王安石看稿极快可谓一目十行,室内一片寂静。王雱则自吕惠卿一进屋即斜目看着对方。

    半响之后,王安石掩卷道:“吉甫,青苗法中这两条不是你改的吧?”

    ……

    吕惠卿抬起头看向王安石,嘴唇翕动。

    吕惠卿想到王献之从王羲之学书法自觉得父亲神髓。一日他将书法呈给王羲之看,王羲之在他一个‘大’字下面点了个点。

    王献之拿这副字给母亲看,结果母亲说你这篇书法写了那么多字,唯有太字这个点写得最似父亲。

    此刻吕惠卿在王安石面前,也成了这太字之点的笑话。

    为啥他改了这么多条,王安石都没看到,偏偏就这两条不是自己改的……

    吕惠卿道:“相公是说以户等派青苗钱及以剩钱作青苗钱派给坊郭之民吧!”

    王安石点点头。

    吕惠卿道:“是章度之改的。”

    王安国,王安礼又惊又喜。

    王雱不由作色,他不信章越竟可以改自己父亲的青苗法,于是他从王安石手中接过文稿看了起来。

    “哦!”王安石显得不意外。

    王安石道:“吉甫若想到这以户等配青苗钱,必不会瞒我了。”

    吕惠卿闻言十分惭愧。

    没错,自己若真想到此二法,早在起草青苗法时便加入了,何必到现在满朝非议时青苗法再拿出。这不是明显将王安石的军吗?

    ……

    吕惠卿不由想起白日一幕。

    当时章越,吕惠卿正从崇政殿离开,而官家与几位宰执和言官们还在殿上讨论青苗法可行性。

    “度之!方才在殿上是何意?”吕惠卿叫住了章越。

    吕惠卿虽有好胜心,但也有自尊心,不愿平白受章越这个情。章越将这青苗法的功劳推让给自己,便是施舍了一个人情吗?

    章越对吕惠卿道:“是章某方才的话,令吉甫兄介怀了,这是章某的不是。”

    吕惠卿看着章越道:“非吕某好生事,但这功劳吕某确实不敢居之,无功者不受禄。”

    章越向吕惠卿道:“吉甫兄自是高风亮节,不过吉甫兄可知为何章某要此改青苗法之功推给你吗?”

    吕惠卿道:“还请章待制赐教!”

    章越正色道:“赐教不敢当,只是吕兄以为这常平新法确实是良法吗?”

    吕惠卿闻言沉思了片刻道:“度之不见方才官家与三位相公,三位言官皆是众口一辞称赞此法?”

    章越道:“见得,但当初唐朝贤相刘晏改常平仓法,何尝当时不被后世众口一致称赞为万世良法,但为何不到如今,唐末这常平法即已是败坏,这当初的万世良法到哪去了?”

    吕惠卿一笑道:“度之短视了,天下之事,都是法久而弊生,只要适时变通一二则是……”

    章越道:“吉甫错了……没有法久弊生,而是有治人无治法。这青苗法确实为良法,但最多不过两三年,胥吏便可熟练其事,以其鄙陋敛民财富。”

    “故而此法若得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害。此法久之不能为利,而终于为害,到时候苦得还是百姓!”

    “那度之有何高见?”

    章越道:“使青苗法之职不可以是官吏,而是以善理财之民也!此为根本,也是道,至于改其法不过是术而已。术再怎么好,终究是术,故此法无论怎么改,数年后都成为弊法,最后只是害了百姓!”

    吕惠卿听过章越的官酒坊与扑买酒坊的比喻。这也是他与章越一直的分歧所在。

    章越道:“吉甫如今方明白我为何推让?因这青苗法实为病民之法,章某如今改之不过是减一减百姓之苦,但最终不是出自章某的本意!”

    “此功劳章某实不愿居之,吉甫兄是能人达士,必能明辨我这番肺腑之言!”

    吕惠卿闻言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章越心心念念都是此法能不能造福百姓,但他吕惠卿一心想的是如何争功,令官家和宰相对自己刮目相看,如何显本事。

    但如今他吕惠卿与章越一比……

    就如同庄子中所云,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吕惠卿就似鸱得腐鼠,看见鹓鶵飞过,还以为对方是来与自己抢腐鼠,然后怒而向对方比划,大喝一声:“吓!”

    吕惠卿听完章越这番话后更难过,他这一次对章越他实在是败得彻底,不仅败在才学之上,更要紧的是败在格局上。

    吕惠卿可谓是难受至极,他一生好胜好强,但唯独这一次在章越败得是太彻底了。

    章越离去后,吕惠卿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道上,不由想起他读书发轫之时许下的志向,当初也有为民请命之心。

    为何有时候走着走着便忘了?

    想到这里,吕惠卿长叹一声。

    次日,章越来至王安石府上。

    王安石对章越道:“度之早知青苗法有此弊端,为何早不相告老夫?”

    章越道:“启禀相公,非不告而是真不知,那日官家深夜急诏,我在睡梦之中忽闻有一神女入梦……传授我二法,次日醒来……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此天欲助相公。”

    章越这番满嘴跑火车的话,王安石如何能信。

    王安石道:“那就姑且如此吧!度之,老夫不是不纳谏之人,但可惜天下之人多是皮相耳食之辈,所议多是不入流,让老夫连听一听的念头也没有。”

    “可度之却是所言有益,这青苗法病民之处,老夫想仔细听来!”

    章越见王安石竟肯请教自己的意见,着实是吃了一惊,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王安石不是绕弯子的人,而是一心想着办事。

    章越想到这里直言道:“青苗法确实良法,但他日若败坏,必然是不肖官吏所尸其咎。下官观先贤之论,而以今日之事验之,这青苗法本意确实是不坏,但其弊在不给其谷,而给其金,处之以县,而不以乡,最要紧的还是其职以官吏,而不以乡人。故而可以行之一隅,却不可以行天下……”

    用官吏实行青苗法便是最大的弊端。

    故而王安石变法之后,青苗法再也没有实行,民间真正的备荒之法,则是很多人看不起的朱熹朱老夫子所创造的社仓法。

    社仓法就是将社仓设在乡间,然后用官督民办的方法进行管理。

    谷米是官府出,谷米出入官府也可以监督,同时如果出现问题,官府可以追究。

    但具体的管理是乡官,士人来负责。

    当然社仓法也不是没有缺点,官府总是利用各种名义对社仓进行侵吞强征,同时管理社仓的人也会贪污……但是社仓法好不好,要看他推行的时间。

    这社仓法一直都是问题不小,官府民间批评的声音很多,但却勉强使用到了清朝末年,青苗法只是昙花一现。

    青苗法不是不好,但是太看重官吏的素质和操守了,只要碰到坏官庸官,老百姓就苦了。

    社仓法就是官督民办。

    官督民办就是所有权和经营权分开,类似澹马锡模式。

    这个办法当然也有不少问题的,但如同青苗法和社仓法之间的比较,结论显而易见。

    王安石听得很认真,王安国,王安礼坐在一旁听着王安石与章越坐而论道。

六百一十六章 天下绝不可无参政

    章越与王安石二人对谈足足半个时辰。

    王安国,王安礼二人听得很认真,对章越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兄长性子刚直,连面对官家说话的那态度,都好似朋友在家中聊天一般。

    甚至在经常在言辞上相抗,丝毫不怕官家有哪天不高兴了,将他拖出去砍了。

    王安石对官家都如此,对待宾客属僚议事,那就更了不得,一般不希意迎合或者是屈从如流的人基本跟王安石谈不下去。

    只要双方看法所见略有不同,甚至微言新法哪里有不够好的,王安石立即勃然作色,要么当场骂人,要么当场赶出去,基本不给你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如今章越居然能在王安石面前言青苗法之病半个时辰,也没被兄长赶出去,实在是异数。

    王雱,王旁没有在场,却躲在屏风后听得仔细。

    王旁的性子比较老实,听了章越的话便问:“哥哥,章度之这言青苗法不对,到底有无道理?”

    王雱毫不客气地道:“此为以偏概全之论。”

    王旁道:“以偏概全之论,就是说的还有些道理了?”

    王雱闻言嘴唇动了动道:“章度之说得那些弊端,都是监督不善之故,只要能监督完善,使小人不敢为非作歹,天下便没有弊法!”

    王旁点点头。

    王安石道:“若依度之所言,以乡官和士人行青苗法,那么朝廷无疑会失去地方上青苗钱的掌握。”

    章越则道:“相公,青苗法最要紧是什么?”

    王安石道:“朝廷派出的青苗钱不可折本,亦不可苛薄百姓。”

    章越道:“如此便是。”

    王安石略有所思,忽道:“度之所办的交引所,为何设一董事会?”

    王安石思维跳跃性很大,但往往可以将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

    章越道:“若是朝廷直接任命大掌柜,掌柜,那么便是插手管人,若是任命董事会,再通过董事会任命大掌柜,掌柜,则可避免干涉人事。”

    王安石澹澹一笑道:“老夫以为法无万全,但只要监督得力,择之用人,令上下不敢为非,即无弊法!”

    章越知道自己的办法终没有让王安石所采用。不过王安石没有当面斥自己,已经算给自己面子了。

    既不见用,再多言也是无益。

    章越便道:“诚如相公所言,无论是何法?朝廷的监督得力,不使官吏豪强为非,都是相同。”

    不错,完善监督,便可改变有治人无治法的局面。

    但宋朝的监督能完善到什么地步?有网络吗?有媒体吗?千里之外发生的事,能一天之内让官家知道吗?

    说到这里,章越即起身告辞。

    王安国,王安礼也知兄长没采纳,他们送章越出门时,王安国道了一句:“我兄长如今正在病中,不日将分司江宁,临去之时听听度之之言也算是听之有益!”

    听了王安国的话,章越觉得很好笑。

    王安国的意思是让章越切不可乱讲,要不然王安石一面求退,一面还请章越到家里问询青苗法,就有些既当又立,如此说出去就不好听了。

    所谓看破不能说破,章越对王安国道:“几位相公未必没有改青苗法之法,如今不改,正是侯参政出山,自改之!”

    王安国闻言大喜,但王安礼还记得章越当初求见时被王安石‘礼送’出门的一幕,他怕章越还介怀此事,如今政见又有些不合。

    王安礼则试探地问道:“那度之之意如何?”

    章越略想了想,一脸坦然地道:“天下决不可无参政!”

    面对章越这个回答,王安礼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觉得兄长当初实在太对不起章越了。

    王安国闻言向章越长长一揖,王安礼亦是一揖,章越于二人对揖即离去。

    王安国目送章越的背影,对王安礼叹道:“度之乃真君子!”

    王安礼点点头。

    王安国,王安礼二人送别章越后,回去见王安石转述了章越之言。

    眼见王安石闻言有些意动,二人不由高兴。

    王安国趁热打铁地道:“兄长,青苗法经章度之改这两条,已为宰执言台所见用,还请兄长出山将此法颁行之天下!”

    王安石傲然言道:“既是章待制已是将此法改好,那么官家又何必用我?我又何必出山?”

    王安国,王安礼在王安石那又撞得满头包。

    当日官家又询曾公亮,青苗法如何?曾公亮问几位执政,陈升之建议自主之,而赵忭则道需请王安石出山改之!

    当夜曾公亮之子曾孝宽秘访王安石。

    曾孝宽见王安石后言道:“参政宜速出,若不出,则事未可知。是参政虽在朝,终可做一事也。”

    王安石闻言良久不语。

    曾孝宽走后,王安石一人于亭间读庄子。

    读庄子常令王安石有等逍遥之感,觉得自己好似谪仙借着这躯壳来人间作客一般。

    王安石正读得入神,偶一抬头但见月正移花间。

    王安石手握书卷,看此月色忽道了一句:“天下绝不可无参政……我当得此语么?”

    ……

    次日,崇政殿上。

    几位宰执及李常,吕惠卿等正为青苗法如何改之,在官家面前议个不休。

    李常大声陈词道:“陛下,议政之臣失当,设法遣使,布满天下。臣深察物情,博访民俗,此法实为不便。这输二分之息,考之三代,下至近古,未有此等之暴利取之于民!”

    李常这面偷偷至王安石府上请他出山,这面在庙堂上大力言要废除青苗法,真可谓迷之操作。

    官家听了李常奏疏道:”这常平新法已议个十几日,之所以还不能议个结果,是因宰执之间意见不能一之故。“

    听了官家之言语,曾公亮立即撇清干系道:“臣本不愿行此法,但因陛下欲力行之,经臣力争,大臣才分作许与不许两派。”

    陈升之亦道:“臣亦不愿意行此法,即便可改而行之,到底如何心底也没个数。”

    官家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便,之前你们说章,吕二卿改了之法可以行,但为何如今又说心底没个数,如此反复到底是何道理?”

    曾公亮道:“当初议青苗法时,陈升之制置条例司是如何赞同王安石的,臣不知也。李常在条例司亦无反对之词,眼下陛下不如好好问他们二人!”

    听曾公亮一言,陈升之,李常顿时脸都肿了。

    “台谏之议汹汹如此,自有人不能首尾!”

    众人望去但见王安石穿着朝服已大步行至殿外!

六百一十七章 强势复出

    王安石不待内宦通报,即直接大步上殿,这一幕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陈升之,李常都是吃了一惊,他们以为王安石不会复出视事的,没料到今日竟是出现在这大殿之上。

    官家则是又惊又喜。

    曾公亮似乎是早有所料,而吕惠卿则不动声色。

    王安石目光扫过他们,将所有人表情都看在眼底。

    王安石对官家道:“台谏之议汹汹,似陈升之,李常自当变,不能守一。唯独臣愚蠢,诚不见其不便,更不敢妄同于流俗!”

    官家恍然,为什么陈升之等人表现这么反常,当日在殿上章越,吕惠卿修改过的青苗法已是同意了,还大为赞许,但没过两天就又变得这不行,那不便。

    原来是下面官员所施加的压力,让他们不敢主张,改变了当初的态度,唯独王安石不同于流俗。

    王安石则道:“陛下,臣与升之议此法时,升之确实是为难,臣便不强升之。既而吕惠卿,程颢则责升之畏于流俗,升之方肯同签青苗法之文书。当时若升之不同,臣岂敢强之。如今升之奏天下可行之事必须众人相合方可行之,但议论未合,即无强行之理。”

    “但青苗法此时已是推行,并非是臣私议,乃朝廷诏令。大臣们当奉朝廷诏令,以身殉之,不为浮议所改。”

    听完王安石说完,官家听得这意思似乎是陈升之当初确实反对青苗法,但为了升为宰相,故而不得不附和王安石从于此法。好了,如今当上宰相了,便从于众人的反对公然反对青苗法了。

    陈升之则言道:“陛下,非臣畏于流俗,而是韩公三朝宰相,他上疏反对青苗法,难道这也是流俗不成?”

    陈升之之所以反对,很大原因是因为他是韩琦一手提拔上来的。韩琦如今反对青苗法,他当然也要坚决站在韩琦一边,

    其实韩琦上疏后,欧阳修也立即上疏反对青苗法,不过奏疏还未抵达官家那,不少大臣已是早一步知道了消息。

    陈升之如此言语,也阐述了自己立场。

    而场中吕惠卿也知新政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外有韩琦,欧阳修陆续上疏反对青苗法,内有曾公亮,陈升之响应,而翰林学士司马光,范镇,御史中丞吕公着等人都在站在反对的第一线。

    吕公弼,文彦博虽不吭声,但心底也是反对的。

    在四入头,宰执的文官中,除了韩绛,吴充,韩维还暂时保持中立外,其他人都是一致反对青苗法!

    殿中还有李常在此上窜下跳!

    吕惠卿心底捏了一把,在这样重压之下,试问天下还有哪个人可以在滔天巨浪,立为中流砥柱,在此屹立不倒!

    眼见陈升之抬出韩琦,反对青苗法之人似有了主心骨一般。

    王安石道:“臣闻河北转运使刘庠擅停青苗钱,不知此事背后可有人主张?”

    去岁河北大灾,先遇水灾,后遭地震,又兼是宋与辽前线,其地位比与西夏接壤的陕西还更重要。官家派韩琦河北四路安抚使坐镇大名府。

    河北转运使刘庠擅自停青苗法,这背后没有韩琦授意,谁也不信。

    陈升之出班道:“河北停青苗法,只能说青苗法不便。”

    王安石道:“之前王广渊力行新法,可从之却被尔等弹劾,而刘庠力阻新法,不可从之尔等却不问。这刘庠从大臣风旨,视朝廷法令若无物,若不问罪,岂可为天下效彷?”

    眼见王安石要问罪刘庠。

    赵忭急道:“臣当时也在河北救灾,亦尝如此奏事,朝廷也不曾问罪!”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官家突然想起,当时朝廷为了救灾,派吴充,赵忭至河北安抚,因为朝廷拿不出一文钱来。吴充,赵忭拿着一堆空名敕去河北救灾。所谓空名敕就是没填名字的官职任命书,只要当地富民肯拿钱就灾,就赏给你一个官作。

    河北都窘迫到这地步了,还能够更坏了吗?朝廷要变法,但率先违抗青苗法却竟是河北官员。

    官家对赵忭言道:“不过是当时失问了!如今要办就办!”

    官家这一表态至关重要,大势即转到王安石身上。

    官家明白青苗法遭到那么多攻讦,肯定是有问题。但眼下护得不是青苗法,而是整个变法,一旦青苗法被攻破,整个变法皆前功尽弃。

    如今朝野议论汹汹,这里不守住,以后自己再欲变法强国将不可为。

    宋仁宗罢范仲淹后,新法皆废。以后各地遭灾,自己只能靠封官许愿来救济吗?没有青苗法的河北已坏到这个,难道以后还能更坏吗?

    眼见官家站到王安石一边。

    陈升之出班急道:“陛下,河北转运司言之有理,不可问罪!刘庠只是请不行青苗法,若议令有罪,则为商鞅法。”

    官家闻言沉吟。

    王安石则斥陈升之道:“议令者死,乃管子言。何况刘庠非议令,而是违令。不知三代以来,有大臣违令者当何罪?臣请罢之刘庠!”

    陈升之争道:“若是如此,那么朝廷人人皆不敢为转运使。”

    王安石道:“刘庠有违敕之实,我如今欲罢免其职,但宰相却以为不肯,此是何意?中书用法之轻如此,则人皆可道人情而违背,难怪天下议论汹汹。臣请罢之刘庠!”

    官家当即允了。

    这时王安石从袖中取出一疏言道:“另外臣批驳韩琦求罢青苗法的奏疏,还请陛下御览!”

    众大臣们看了王安石不由瞠目结舌,此贼大胆如此,连韩琦的面子也不给。韩琦不仅是三朝宰相,还拥戴了两任官家登基,你王安石连他的面子不给?

    此疏藏于袖中,显是早有准备!

    不过熟知王安石的人就知道,这是正常操作,当初王安石地位远不如韩琦时,就敢怼之,封驳他的词头,暗讽对方为王凤!

    官家见王安石的奏疏将韩琦批评青苗法那封奏疏,进行了逐句逐条地批驳。幸亏宋朝没有标点符号,不然王安石连韩琦奏疏里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放过。

    官家才看了一半,就听王安石言道:“韩琦专以四路,臣亦请罢之,仅判大名府便是!”

    陈升之连声冷笑。

    当即不仅转运使刘痒被罢,连韩琦也被削去四路安抚使,好嘛,你比官家还牛!

    哪知官家居然真的答允了王安石。

    事实证明,什么拥立之功,都没啥用,官家翻脸的速度都是非常的快,自古帝王多无情!

    陈升之气极反笑退了回去。

    王安石却得势不饶人,揪着陈升之继续狂揍:“臣在告时,中书行前诏,删除‘抑遏不散青苗钱’之语,曾公亮,陈升之等身为宰相当有职守,何得妄降扎子,今日若是改青苗法,又当删除前日话语,置朝廷威信于何地?”

    陈升之闻言哭笑不得。

    连曾公亮见王安石如此气焰嚣张地批评自己,顿时脸上挂不住。

    曾公亮心底大恨,自己昨日派儿子向王安石示好,哪知今日王安石上殿居然一点面子不给自己,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忘恩负义至如此。

    这王安石的脑子是花岗岩吗?他真恨不得剖开来看一看。

    曾公亮,陈升之皆上奏请求罢免宰相差事。

    几位宰相唯独赵忭在殿旁显得有些多余,他是三位宰相中唯一主张等王安石回朝自己修改或废除青苗法的,故而王安石将他放过。

    赵忭唯有苦笑。

    官家温言安慰了两位宰相一番,又将李常言‘青苗法两分利不可’的奏疏递给王安石。

    李常之前一直在殿中大力反对青苗法,但王安石一入内即是收声。

    李常还以为王安石会与他争青苗法两分利可与不可,他肚子准备好一番说辞。

    哪知王安石看都不看奏疏一眼,直斥李常道:“尔本出于条例司,当初亦预闻青苗法之议,今日反攻青苗法,尔与蒋之奇之流何异!”

    这一句‘蒋之奇’实为扎心至极。

    李常被斥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今殿内之人被一一王安石训斥过,连远在河北的刘痒,甚至三朝宰相韩琦也难逃一劫。

    昨日请求分司江宁的王安石,今日强势复出,无一人是他一合之将!

    官家对王安石请求无不答允,议事之后还摈退左右留王安石在殿单独奏对。

    这一幕看得曾公亮,陈升之都是大为不满,他们对视一眼,已经决定回府之后立即起草辞相奏疏。

    这宰相实在当得没劲。

    而李常知自己今日一败涂地,面色如土地走出大殿,却见吕惠卿突然拦在他的身前。

    李常不由惊怒道:“吉甫何事?”

    吕惠卿笑着道:“君受参政举荐之恩,为何如此负参政?”

    李常不能答!

    吕惠卿道:“只要我吕惠卿在朝一日,便能使君终身不如人!”

    说罢吕惠卿转身而去。

    李常一人呆如母鸡的站在原地,他知道吕惠卿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看着吕惠卿的背影半响才吐出两字:“小人!”

    此刻殿中,官家语重心长地对王安石道:“这青苗法,朕实为众论所惑。朕这几日一直静思此事,纵有所害,亦不过损失些钱物,此何足恤?”

    官家此举等于放下身段,当面向王安石赔礼道歉了。

六百一十八章 任用之道

    眼见官家放低身段,向自己道歉。

    换了其他臣子早就诚惶诚恐了,或者感动得无以复加了。

    但王安石却丝毫不觉,反而非常认真地与官家讨论起新法得失言道:“陛下,臣以为只要新法能够力行之,不使小人坏法,必无损失钱物的道理!”

    官家见王安石没有半点表示,反而更喜他忠直言道:“朕非无的放失,朕听闻青苗法不便,便派都知张若水,押班蓝元振清查府界青苗,他们回禀青苗行之方便,朕才明白实是错怪了相公。”

    王安石听了这二人的名字,似有些印象。

    平日王雱,吕惠卿与他们二人似有些往来。

    难道?

    “至于司马光下诏的事,卿不必往心底去。司马光,范镇诚为忠臣,卿亦为忠臣,朕还望你们同心同德辅助于朕。”

    王安石道:“臣听闻陛下欲拜司马光为枢密副使,然而他却言欲废除臣新法方可为之,如此又如何能同心同德,不过是陛下一厢情愿而已。”

    说到这里,王安石数落官家道:“司马光九辞枢密副使,反使他异帜鲜明,名声更壮!陛下错矣。”

    官家还能说什么?

    一般官职很多人辞的,但枢密副使却很少辞的。

    从翰林学士至枢密副使之职,可称为由地升天。

    这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司马光接到诏书却道什么,他说自古以来被这般官爵坏了名节的读书人不知多少。

    得知司马光辞去枢密副使此事,文彦博称赞司马光的品德,今人不可及,须求之古人。

    而与司马光互为政敌的韩琦也称赞司马光,说他的大忠大义,充塞天下,横贯古今,我韩琦愿意亲自给你执鞭赶车。

    要知道当初因濮议之事,司马光,吕诲与韩琦,欧阳修斗个你死我活的。

    如今韩琦居然如此向司马光示好,二人一内一外一旦联合起来,别说王安石,连官家也得退让。

    但司马光确实很有节操,对韩琦的示好置之不理。反正司马光一心要作孤臣,反而令反对新法的人都聚集到他的身旁。

    官家也是一头包,言道:“司马光不任枢弼,多因青苗法。如今有相公主持大局,朕足以心安,前些日子,朕令吕惠卿,章越改青苗法为常平新法,相公可曾看过?”

    王安石道:“臣在告时已看过。常平新法更胜于臣当初所拟,可以行!”

    官家道:“朕与几位宰相也是这般议的,按户等散青苗钱,确实良法,官府无刻薄民之忧,百姓亦无被盘剥之苦。”

    “至于剩钱配坊郭亦是一举二得。”

    官家谈及常平新法仍觉得赞不绝口。

    “此法大多由吕惠卿起草,此人着实才干横溢,能他人之所不能。可惜司马光,吕公着多指他是小人,实在是识人不明。”

    王安石言道:“陛下,新法实行之初,旧时官员不肯向前,因此用一切有才力者。侯法行已成,即逐之,却用老成之辈守之。所谓智者行之,仁者守之便是这个道理。”

    官家闻言大悦道:“唯才是举,吕惠卿之才甚矣,朕已打算用吕惠卿为待制,让他更多参与新法之事,不知卿意下如何?”

    王安石听官家要用吕惠卿言道:“陛下,此常平新法非吕惠卿起草,而是章越起草,此事吕惠卿已禀予臣,臣今日禀予陛下!”

    官家一愣问道:“这是何故?”

    王安石道:“陛下自问章越便是。”

    官家不由奇怪,此法竟是章越所创,但他为何不与当堂直言,而是将功劳让给了吕惠卿?

    难道是章越抑己从人,不欲与他人争功。官家想到这里对章越又是喜欢又是愧疚。

    官家顿了顿看向王安石问道:“卿以为章越如何?”

    王安石道:“此人法与臣不合,但又不同于苏轼,苏辙!”

    官家道:“不过改革太学以及常平新法他都办得很好,那么依卿方才所言,章越是智者,还是仁者?”

    王安石道:“无论智者,还是仁者,臣以为都不如有担当!”

    官家一时不清楚王安石对章越,吕惠卿的态度,好像又说可以用,又说不可以用。

    于是官家近一步道:“卿看用章越为知制诰如何?”

    王安石道:“不可……章越没有在地方任官的经验,臣以为当先让章越出外,再回朝授官,这才是朝廷用人之制!否则官员都会贪慕留京,畏难惧险不至地方。”

    “这。”官家沉吟,王安石说得无不道理。

    过去状元都是外放两年,然后调还回京授予馆职,而授予待制前,一般都要委任官员先出使一趟契丹。

    章越既没有外放,又没有出使过契丹,若再升为制诰,跻身两制大臣,确实不是正常用人秩序。

    官家道:“如此也罢了。”

    王安石又道:“若陛下真欲赏章越,应速速让他至地方历练,不可一赏再赏,一升再升,这不是朝廷磨砺人才之意。至于这议立常平新法之功,臣以为倒可以赏权三司使吴充让他出任枢密副使以取代司马光。”

    吴充屡次站队王安石,这一次所有人都反对青苗法。但吴充身为三司使,朝廷最高的财政长官对青苗法没有批评一句话。

    官家对吴充印象也不错,于是点点头:“吴卿确实忠贞可用。”

    王安石又道:“臣之前驳韩琦之文,乃崇政殿说书曾布草拟,此人亦可大用。”

    官家道:“朕晓得了。”

    官家又道:“幸有卿复出视事,国家就托付给卿!”

    王安石当即道:“臣必尽力!”

    ……

    王安石回朝后,重新启用新青苗法。

    司马光即辞枢密副使不受,王安石便将任命的司马光敕诰给作废了。

    得知又行青苗法,韩琦上疏请辞河北安抚使,王安石毫不犹豫答允了,让韩琦仅判大名府。

    陈留县知县姜潜反对散青苗法,阴阻其事,王安石得知后,派官员力查,姜潜称疾而去。

    王安石回朝后即以大魄力推行青苗法,官员畏惧不敢不遵从,而常平新法确实一改原先弊端,在数州县行之百姓称便。

    至于苏辙,黄履任命为国子监直讲,王安石皆是同意。

    苏轼一直在攻讦王安石,但王安石却肯升用其弟,众人都大为讶异。

    知道的人明白是章越在其中出力。

    到了三月时。

    朝廷召开省试。

六百一十九章 找我何事

    熙宁三年省试与治平四年的省试不同。

    治平四年称为谅阴榜,故而没有殿试。

    但熙宁三年不同,三年之期已过,官家肯定是要亲自主持殿试的。这是官家第一次主持考试,故而称为龙飞榜。

    这一次也是科举考试改革后第一次考试,如今数千考生已是摩拳擦掌准备赴考。

    崇政殿里官家正与章越说话。

    官家道:“此番殿试,朕从王安石之议罢诗,赋,论三题,只以策问定考生高下,章卿于策论二道最擅,朕点你为御试官如何?”

    章越连忙道:“陛下,臣如今管勾国子监,贡士之中不少都是国子监学士,这些人都是臣所熟知,按规矩当避嫌!”

    官家笑道:“朕怎不知道,朕便是信得过你的为人,故才不计较。这一科是龙飞榜,朕要选材大用的,一切授官,守选皆按嘉右八年时之制,你帮朕选几个信得过可靠的人才,至于避嫌不避嫌的不要言他。”

    章越听官家这么说,只好答允。

    官家见章越答允笑着道:“朕之前还道常平新法多由吕惠卿拟定,后王安石奏对方言乃卿所拟,你为何一定将此功劳推给吕惠卿?”

    “这……”章越没料到王安石竟会为自己在官家面前澄清此事,他正欲解释。

    哪知官家却道:“你不用多说,朕知道你的为人,吕惠卿嫉妒你,数度为难于你,朕是清楚的。你不愿与他争,明知他会夺这常平新法之功,你倒不如主动让给他,反是能示好于他。你的性子太谦退了。”

    ???

    章越心道,官家都是这么能脑补吗?

    官家继续脑补道:“但吕惠卿好强好妒,你这般让给他,他岂能感你的好处,甚至反以为你看不起他。故而下次千万不要再作这样的事了。”

    章越忙道:“臣……臣……知道了。”

    章越不能说他不同意这常平新法,因为他与王安石有君子默契,不能在外攻讦新法半句。

    章越道:“……陛下,臣这常平新法还不成熟,还是有许多商榷的地方,故而臣不敢居功,并非是其他原因。”

    官家自信地道:“朕已多番明察暗访确认青苗法无误,又兼你改之两条,必无弊处。你就不必退让了。”

    官家见章越如此更是欣赏,如此有才干却有不肯居功,可惜王安石不让章越知制诰,否则……如今官家只好提拔章越为御试官这等恩宠来稍稍弥补了。

    官家道:“卿立这么大的功劳,想要什么赏赐?”

    章越道:“陛下登基后两度擢拔臣,臣心中一直惭愧不安,常恐年少资浅不能胜任。再说臣微末之功怎敢启齿,不敢受赐。”

    官家笑道:“你与朕客气什么,朕就赐你钱财好了,朕记得先帝曾赞你为官清廉自守。朕记得你虽触恼先帝,但先帝却从没有怪你,反赞你是可用之臣。”

    “好了,钱财赏赐稍后会有旨意,殿试之事就劳烦于卿了。”

    说到这里,官家道:“朕从祖宗之意,不看阀阅,唯才是举,从寒门之中选拔良才。卿是寒门出身,亦当为朕求公平于寒家士族!”

    章越听了官家的话,感慨宋朝的官家真是咱们寒门子弟的好朋友啊!

    馆阁就是从官员中选拔有文才的人,取代了过去看家世背景的选拔方式。

    只要你文章写得好,就能成为文学侍从,出入皇帝左右,随时以备顾问。

    当然文章写得好,就能治国吗?

    当然不见得,但这就是唯才是举。

    历史上梁武帝与昭明太子也十分重视文学。梁武帝任用士族为高官却不给实权,用文才好的庶族来担任具体职务但官位却低,这与宋朝官制非常相似。

    梁武帝父子崇尚文学,梁朝官学之盛也是前所未有,因此梁朝也被称作文物之美,两百年来仅见。

    梁武帝诏令天下哪怕你放牛的,放羊的,只要科举能考得上,一样任用你作官。

    ……

    章越离开皇宫从街上打马而过,这时突有人邀他过去一叙。

    章越听了来人的名号,顿时有些诧异。

    章越跟着对方来到茶肆,但见是吴安诗站在茶楼下等候自己。

    “内兄!”

    吴安诗笑道:“三郎随我来!”

    章越随着吴安诗登楼,但见本可以摆着十几桌的茶肆几乎是空空荡荡,唯独是临轩处一处座位上坐着一名老者。

    茶楼下的景色,繁华之极的马行街。

    无数客商正打开门户作生意,这里与汴河,大相国寺旁的鱼龙混杂不同,此处的商客都是衣冠锦绣,街道整洁干净,每个店铺都是搭盖了高大的彩楼欢门。

    吴安诗引着章越见了这名老者。

    对方不是别人,正是集贤相陈升之。

    章越与陈升之可谓阴错阳差,治平二年陈升之拜枢密副使,章越当时刚好辞官。

    陈升之自拜相后,章越与他从未私下打过交道,平日面上见了也只是点点头而已。

    但今日吴安诗在旁,章越面对陈升之的时候,不由想起了当年自己身在浦城时,陈升之招揽自己为书童的一幕。

    章越立即道:“下官拜……”

    陈升之伸手一止道:“今日你我私下相见,没有官场上的上下之分,就是同乡旧识间叙叙旧而已。”

    说完陈升之示意章越入座,章越自坐在一旁,吴安诗则打了个横坐。

    “天下之事,多是时过境迁。老夫还记得三郎当初辞别时所言,圣贤无常师,身怀童子心,时时勤拂拭,天下皆可师之言。”

    童子心?

    章越听了这首诗,一时之间飘了很久。此诗是他从网上摘录下的,当时心念一动便说给了陈升之听。

    没料到对方至今还记得,真是有心了。

    章越道:“当时一时游戏之语,让前辈见笑了。”

    陈升之笑道:“不笑,是老夫识浅,不知麒麟之物,竟以书童招之,以至于错过了大才。”

    吴安诗道:“陈公当时对度之十分赏识,后因事回朝,但也有叮嘱我照顾度之。是了,当时陈公还赞赏你们兄弟和睦,日后家族一定兴旺,如今看来果真如陈公之言。”

    众人都是笑了。

    章越心想,在自己读书时,吴安诗确实有照看自己一二。难道是看在陈升之的面子上?

    那么陈升之今日找自己来是叙旧的吗?

六百二十章 与虎谋皮

    “咱们建阳的茶好,茶盏也好,人物更是好,今日招待同乡自也是用咱们建阳的茶盏!”

    茶博士给二人奉了茶,章越喝了一杯,果真是甘甜之极,入口生津不由赞道:“好茶!”

    陈升之笑了,吴安诗附和地笑道:“陈公说了,咱们建州的风土自是好的。”

    章越笑了笑,陈升之今日是找自己来聊家乡的风土人情,还是如何拂拭童子心?

    众人说了几句话将氛围铺垫了差不多时,吴安诗起身告退。

    这代表谈话进入了正题。

    陈升之对章越道:“度之,天下之间人与人之交往有三等,一等因利而往,好比二人结交,彼此各取所需,你帮了我来了,我帮了你去了,此为利益交换。”

    “还有一等,便是人伦,所谓君亲师是也,我帮了你的,因为你是我子民,或者亲人,或是学生如此。”

    “还有一等,度之可知是什么?那便是赏识!不求回报,只是我一心一意栽培于你,当初我想让度之为我侄儿的书童,就是此意。”

    章越心道,书童就是主仆了,原来欣赏一个人是让你当他的奴仆?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陈升之道:“老夫无嗣,故而吾侄便是我的子嗣,当时也请度之看顾我的侄儿,别无他意。”

    章越道:“令侄是名豫,表字子由吧,听闻已荫补为秘书省秘书郎。”

    陈升之点头道:“正是。”

    “那陈公找在下,是有何让在下效劳的?”

    陈升之摆了摆手道:“与吾侄无关……”

    哦?

    章越还以为是让自己照拂他侄儿的,正好自己刚被点为御试官。

    陈升之言道:“度之,老夫有一言相问,前几日吕吉甫与你上的常平新法,其实是由你起草的吧?”

    章越道:“这……”

    陈升之笑道:“果真是度之,老夫一猜便是你。”

    “度之是大才的人,可惜当初老夫与你失之交臂,不过……如今还不迟。”

    章越问道:“陈公是要用在下?”

    陈升之点点头道:“我这番入京为官,韩公来书与我多次提及了你。韩公不反对介甫变法,但反对青苗法扰民不便。”

    “如今介甫用吕吉甫主三司条例司之事,此人野心勃勃先夺你免役法之功,如今又夺青苗法之功,度之难道毫不介意么?”

    章越明白了陈升之的用意,陈升之也想变法,但他与王安石不同,他身边没有一个吕惠卿这样的帮手,故而找上了自己。

    章越心想,这人算是有眼光。

    陈升之此人有心计有手段,他与自己岳父吴充交好,与自己是同乡,背后还有韩琦这座大山,与他联合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陈升之见章越有所意动,于是问道:“度之可知官家有意用你为知制诰,但为王安石所阻!”

    章越眉心一挑,他对此有所察觉,他相信陈升之这话有七八成是真的。

    但章越心想,不过自己如此就站队陈升之,彻底站到王安石的对立面了。

    章越问道:“陈公自信胜得过介甫?”

    陈升之道:“凡除两府之职,能够真辞的官员,从宋朝开国至今只有司马学士一人。故不仅韩公,文公,连百官都对司马学士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仁宗皇帝到如今,你可见过有谁胜得过司马学士,而王介甫又能胜司马学士否?”

    章越心道,没错,王安石却未必能胜过司马光。但司马光也不喜欢你啊,所谓闽人狡险的评价,就是对着你来的。

    也怪陈升之当初为韩琦得罪太多人,使他在朝中风评一直不好。

    陈升之道:“如今曾公与我称病在告,百官皆知我们反对王介甫青苗法。”

    “苏子瞻还望曾公府上言曾公身为昭文相却压不住王介甫,曾公却直言官家与王介甫犹如一体,让他无可奈何。参政逼迫昭文相至此,你以为他还以任相多久?”

    经过陈升之这么一说,章越确实意动,好似王安石身处风雨飘摇之中,大多数的官员都反对他的变法,其中不仅有他的下级如程颢,李常等,还有他的上级曾公亮,陈升之。

    除了官家支持外,王安石好似随时都要翻船的样子。

    这个时候若自己加入反对王安石的阵营,确实一个很好机会。

    可是……可是章越是穿越者,他清楚地知道历史上王安石罢相,可不是曾公亮,司马光,陈升之他们的反对。

    而是一张图罢了。

    最要紧的是陈升之要变法与王安石变法的目的相同吗?

    王安石变法是一展政治抱负,为得是富国强兵,他虽很任性地提拔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但他的目的不是结党营私,仅仅是因为这些人支持新法,同时又有才干而已。

    可是陈升之呢?

    他要变法是与王安石争权夺利而已。

    所以从任何理由来考虑,章越都不能接受。

    章越正欲出口拒绝。

    哪知陈升之却道:“若度之愿助老夫一臂之力,老夫愿举汝为知制诰!”

    陈升之此话一出,让章越本欲拒绝的话一下子吞了回来。

    陈升之悠悠道:“度之,不到三十岁的两制大臣,作到这一步虽说不上一步登天,但距执政也不过两三步了。”

    “当年韩公乌发执政多少人仰慕,度之,以你的才望和科名,他日为执政也不在话下。你不妨将老夫的话,好好放在心底考量考量。”

    章越承认自己是真的是心动。

    两制大臣是馆阁词臣的梦想。

    所谓知制诰,就是舍人院舍人,专门起草制诰,也就是中书发出的诏敕,这被称为外制。

    至于翰林学士专门起草皇帝诏谕,这样的任命往往更重要,被称为内制。

    进入舍人院起草外制不仅是起草而已。如果舍人认为中书起草诏敕有问题,是可以封驳的。

    同时朝廷一般政议,官家也会召集两制以上大臣商量,如免役法等重大变法条款实行前,官家都下诏书让两制以上大臣商议。

    如果说待制只是象征性参与国策,谈不上制定国策,但知制诰这一步,已真正有了些许左右国策的权力。

    这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若答允了陈升之,推举自己成为知制诰,到时候哪怕陈升之下台,自己就算站队错误,也有了一定底气。

    章越看着陈升之,这一刻生出了与虎谋皮的感觉。

六百二十一章 寒门出身

    知制诰的诱惑,并非一般官职可以阻挡的。

    身在外局或许感受不到,但身为官员感受却是不同。好比司马光辞去枢密副使,为什么令所有人都觉得很牛,连地位在他之上的韩琦,文彦博也表示对司马光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从来没有人推辞过两府的任命,但司马光却是第一个。

    他真正做到了儒家读书人推崇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孔子说有一天自己的道不能够实践,那跟从我的只有子路一个了。

    章越想到了这里,对陈升之言道:“陈公的厚爱在下实在是铭感五内,可惜章某实无意于知制诰之位。”

    “俗语有云,穷人家有三宝,丑妻薄田破棉袄,为何?因为娇妻肥田锦衣对于穷人家而言,实难守得住。这知制诰之位,章某德不配位,不敢求之。”

    官位越高越需要站队,章越清楚地对陈升之说自己不愿卷入朝争。

    陈升之沉着声问道:“度之不必回答这么快,不妨再考虑考虑。”

    章越道:“这样的事,还是早说为好,还望陈公海涵,不介意在下的冒失之举。”

    “呵!”

    陈升之一笑后抚须道:“度之回答得如此干脆利索,我怎会怪罪呢,你自便就是。”

    章越起身告辞。

    章越离去时在楼下碰到吴安诗,吴安诗正在踱步,见了章越问道:“如何?”

    章越反问道:“内兄可知陈公找我是何事吗?”

    吴安诗道:“还不是陈公器重于你,否则何事?”

    章越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果真如此。”

    吴安诗云里雾里的听不明白章越在说什么,但章越已是离去,骑马赶往了岳父吴充府上。

    章越到了岳父家中,见到吴充正与吴安度说话。

    吴安度是吴育的长子,娶了范雍的女儿,他也是吴育十个儿子中最有才气的一人,如今虽荫补为右赞善大夫,但正要参加今年省试,考一个进士出身来。

    吴家吴安度,吴安诗这一代一个进士也没有。没有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如何能守得住这么大的家业。

    就如穷人能守得住丑妻薄田破棉袄,万一想要玩个高配,就好比武大郎娶了潘金莲,连自个性命都要搭上。

    而世代官宦之家也是早早就有了这个危机感,你要玩得起高配,就必须有权力来守护。

    见章越抵此,吴安度热情地与他说了几句话。

    吴充以后,吴家上下怕是都要仰仗章越这位外姓姑爷,吴安度比吴安诗聪明,早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从章越到吴家起,吴安度对章越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哪怕当年是准女婿的时候,吴安度也是滴水不漏帮衬了章越些许。

    而吴安诗则是担心,章越越来越出人头地,是否会脱离吴家的掌控,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养不熟。

    吴安诗与章越交往其实远比吴安度深,而吴安诗这人不是说不聪明,但却没有知人之明,也没有自知之明。

    吴安度走后,吴充坐在那不免有些忧虑,为吴家后继乏人担忧。

    吴充对章越道:“这些年我不知费了多少钱财栽培家中子弟,请了多少名师指点,但可是家中后辈整日争富嬉游,却不思读书进取。”

    “天下之事,什么都可以假手于人,唯独读书不可。”

    章越道:“老泰山细心栽培便是,大不了求圣上恩典,赐个进士出身或往舍人院应试。”

    吴充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遗子千金,不如教子一经,真不愧是圣贤之言。”

    顿了顿吴充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要事?”

    章越当即将陈升之的事向吴充禀告,还说了吴安诗的用意。

    吴充微微笑道:“看来这一次我不出面,而让安诗出面,你已是知道我的用意了。这陈升之如今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为了与王介甫争权,不惜与司马君实他们搅在一处。”

    “难怪被称之为笙相,我以往虽与他有些交情,但眼下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可惜安诗不懂的这点,还以为我一心帮衬他,他既看不透,我也不说,免得升之生疑。”

    章越道:“小婿明白了。”

    吴充道:“这知制诰的事,你不必多虑。王介甫确实有说过你没有在地方任官资历,但这是小缺而已不是大不足。”

    “没有前例,不等于不可为之。国朝之制,知制诰必试而后命,但是……”吴充说话顿了顿,举起手指头来道,“但陈希元(陈尧左)知制诰,却不试而命,而后我的同郡杨大年(杨亿),亦不试而命,后来欧阳永叔知制诰,还是不试而命,一共添了三!”

    说到这里,吴充举起三个手指头,对章越道:“故而什么不任地方,没有先例,先试而后命,都是推托之词,本朝正言以上至给事中可任知制诰,你只要能合得这一条,其余要紧的是能否简在帝心!”

    章越听了恍然,框框条条上不要差得太多,细节上都是浮云。

    好比如说原则上可以,就是不可以,原则上不可以,就是可以。

    总是有人将经与权用得是出神入化。

    总而言之,只要你不是朝廷想用的,上面有一百条理由来卡住你,但只要是朝廷想用的,只要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知制诰是正言以上,给事中以下出任,只要你是八品至五品就可以担任知制诰,但也有例外,比如宋真宗就任命工部侍郎盛度为知制诰。

    同时知制诰限六名为额,但历史上的神宗朝却屡屡超编。

    总而言之制度和国策都是人制定出的,而你的靠山有制定规则的能力就不成问题,至于知制诰恰恰有了些许左右制度的权力。

    官府向来是‘以文书御天下’,故而馆阁,知制诰为何在宋朝有这么高的地位,可想而知。

    章越道:“老泰山,小婿受教了!”

    吴充笑了笑道:“这知制诰的事,你不用多考虑,只要官家有意就好办了,若有合适的机会,我与韩枢相自会帮你在官家面前说话。”

    章越听了吴充的话,顿时心底大定。

    朝中无人莫作官可谓古今不破的道理,咱有人撑腰,便是这么有底气。

    ……

    省试之前,无数学子往两制大臣府上行卷。

    章越虽不列入两制,但府门上仍是有不少士子前来行卷投贴。他们渴望能得到章越指点文章,若是能够得到一两句评语,足以让他们在这一科士子出众,若是传到考官耳中,脱颖而出的机会也将大了许多。

    而这一次正好有两名邵武军的士子抵至章越府邸。

    这两名邵武军的士子,一人名为叶祖洽,表字敦礼,不过二十出头。

    另一人名叫上官均,表字彦衡,已是三十岁。

    这叶祖洽与上官均互为同窗,当初黄履回乡时见二人学问出众,实为同乡子弟中的翘楚,于是便收了二人作弟子。

    这一次二人双双在福建解试得中,因此得解进京。

    黄履知道二人得解后,让他们拿着自己的名帖直接去京师投靠章越。

    于是叶祖洽,上官均便来到章府门前。

    二人与章府的门子道明了来意后,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迎接了二人。

    对方名叫李夔,正是章越两位弟子之一,他如今正在太学读书,可惜这一次解试落榜。

    李夔与叶祖洽,上官均一通消息,得知二人是黄履举荐,而且同时是邵武同乡,顿生亲切,当即邀二人入内。

    二人走至章府的庭院间,上官均突然奇道:“章公身为待制,庭院之间竟是如此狭小。”

    李夔听了停下脚步,一旁叶祖洽知道上官均失言了,立即补救道:“听闻董子(董仲舒)相江都时,庭院狭小,故有为官无旋马地之说,由此可知待制清廉。”

    叶祖洽说得是董仲舒为江都相,家宅十分狭小,匹马入内都无法转身,人要下马就要牵马入内兜一圈才能出门。

    “江都旋马。”李夔对叶祖洽的反应赞叹。

    三人入座后,李夔与上官均,叶祖洽聊天得知,上官均是处州通判上官凝之子,他有一位兄长已于嘉右二年中了进士。

    而叶祖洽乃真正的寒门出身,但观其应答如流,言辞机辩实是一个人才。

    不久章越回到府中,李夔立即前去禀告。章越听说是黄履的弟子,当下便立即在旁厅见了。

    叶祖洽,李夔见了鼎鼎大名的同乡前辈章越后,都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几人入座后,章越便考校二人学问,看看他们是否可用之才。

    叶祖洽知道这是一个机会,遇到贵人,有很多人想表现却不知表现,显得手足无措,或者是生怕出丑,则一脸懵逼,这都是不对的。

    叶祖洽应对得恰到好处,与一旁不善言辞的上官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章越看看叶祖洽,再看看上官均,对二人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对于叶祖洽,章越不免更是关注。

    对方与自己一般都是寒门出身,对方不仅口才好,目光咄咄且十分有神,有这样眼睛的人,既十分精明同时又精力旺盛。

    叶祖洽身上还有股坚韧不拔之志,以及言谈间对乡谊之情的看重。

    能从底层杀出之人,果真都不是泛泛之辈。

六百二十二章 御试

    章越留二人用饭,并给二人安排了在京食宿的地方。

    宋朝没有明清时某地某地的会馆,到京赶考的读书人的住宿,多靠同乡名宦的安排,不然就只能自己掏钱住店了。

    比如章惇进京赶考就是住在章得象的宅子里。

    故而也是大老们对同乡年轻后辈的提携和投资。

    不过上官均却推辞了,他住在兄长的家中,但叶祖洽却应承下来。这安排也可以看得出两个人性子的不同来。

    之后叶祖洽便不时上门来找章越。章越对叶祖洽还是颇为满意的。

    章越一向颇重乡谊,而叶祖洽也是如此,这点颇为相似。

    至于攀附嘛,这也是正常,没有背景的人想要成功,要么有过人长处,要么别整天抱着自尊心。

    司马光喜欢用名门出身,或者师从名儒的人,因为这样的官员有操守有规矩。但王安石更喜欢用叶祖洽这样的人,出身寒微对于权力更有野心,关键时刻敢豁出去,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

    王安石有一首诗‘江海清明上下兼,碧天遥见一毫纤。此时只欲浮云尽,窟穴何妨有兔蟾’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这一日二人聊着聊着谈到了时文。叶祖洽看似对于朝堂上因循守旧之风不满,其实是试探章越这一次科举的风向。

    叶祖洽问道:“在下本欲在时论中大倡新法,如此又怕是触时人之忌,不知待制如何何示下?”

    章越道:“天下有两等人,一等要众生平等,故而要变法,还有一等喜欢自由自在,故而要反对变法。考官之中两等皆有,便看你遇上哪等考官了。”

    叶祖洽没从章越口中打探这一科御试官的喜好。

    而叶祖洽没有想到,章越正是御试官。

    ”不过,我却可以出一个题目,令你好生琢磨琢磨,免得到了考场上手足无措。”

    叶祖洽大喜心想自己求得不就是这个吗?

    但见章越朝着院中的一处竹子指了指道:”你便以这一束竹子为题目写一篇文章来!”

    叶祖洽一愣问道:“敢问待制此文是诗赋还是策论?”

    章越笑着道:“皆可。”

    叶祖洽仔细思虑,陡然之间醒悟,这是一束竹子是一个策问的‘策’字。

    看着叶祖洽一脸豁然开朗的样子,章越心底微微赞许,真是孺子可教也!

    一下子便参悟了其中的玄机。

    自己绝不会将题目透露给你的,但是大概指一个方向,让对方往策问上努力,这也是经权之道了。

    三月。

    朝中依旧对新法争议不休,曾公亮,陈升之皆因反对新法称疾在家,中书只有王安石,赵忭二人主事。

    文彦博,韩琦又再言青苗法不利。

    官家与文彦博解释说:“朕派了两位宦官至河北巡视,他们说青苗法很便利。”

    文彦博道:“陛下,韩琦这样的三朝宰相你不信,宁可去信两个阉人?”

    李常又上疏请求罢三司条例司和青苗法。

    王安石依旧如故,坚行青苗法。

    于是在这个前提下,殿试也不由受此影响。

    殿试出义时,官家草拟制策‘朕德不类,托于士民之上,所待制天下者……圣人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则无不服……方今之政,救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后。’

    章越,苏轼等众考官看题目后,都明白此题其实是王安石所拟。

    殿试时,进士,明经,诸科以下共八百二十九人入场考试。

    而御试考官,有安排有编排官,初考官,覆考官,详定官,封弥官等等。

    能充当殿试考官的无一不是文学名臣。

    章越与苏轼,李大临一并作为进士科的详定官,在还未出卷前,章越与苏轼,李大临三人无事,便在详定所里说笑闲聊,李大临是章越的解试考官,如今是知制诰。

    苏轼与章越,李大临每日谈笑,趁着与二人休息功夫,伏桉撰文。

    章越欲看一眼苏轼写什么,结果苏轼看章越近前却伸手挡住。

    见苏轼此举章越不由好奇,趁着苏轼出恭的片刻,章越从桉上取了他刚写的文章看过,不看还好,一看大吃一惊。

    这时苏轼返回所中,章越拿着文章对苏轼惊问道:“子瞻你这是何意?”

    苏轼沉吟片刻,然后朝北拱手道:“吾有一言,藏在胸中,不吐不快,故以笔为刃!”

    章越看了苏轼一眼,这苏轼写得是什么?

    专门批评这一次殿试制策,如圣人之御天下,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这一句,苏轼批评道,臣以为陛下未知此也,是以所谓颠倒失序如此……今陛下使两府大臣侵三司财利之权,常平使者乱职司守令之治……横山之功,是边臣欲速而坏之也……

    苏轼居然批评皇帝‘亲拟’的殿试制策!

    这等事也只有发生在不杀言事之臣的宋朝吧。

    章越道:“子瞻兄,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苏轼道:“吾早有料,效彷范谤之举。”

    章越眼中,苏轼此举有些不自量力,但在反对新法的官员眼底,苏轼此举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道皇帝不会接受自己的意见,但仍一遍又一遍的上疏。

    苏轼要的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作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李大临看了苏轼的文章也是默然。

    章越将苏轼的文章还给了他,自己还能说什么,如今自己能办到的也只有尽力保住苏辙了。

    苏轼问章越道:“度之是否觉得吾文不合你的意?”

    章越道:“子瞻兄,我不瞒你,虽我不认同汝所论,但汝所论的每一字皆有必要。若无批评之言,又何须赞美之词。”

    苏轼道:“吾知之。”

    章越心知改变不了苏轼,王安石讲‘一道德’,‘立法度’,但不会容忍有人屡次三番批评他,不断试探他的底线。

    苏轼写好奏章之后,次日初考官与覆考官皆将卷子送至详定所内。

    详定所中,先定首卷。

    但见初考官吕惠卿将一封卷子定为头名。

    卷首写得是‘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

    而覆考官刘攽却将此卷贬之第二名。

    状元之争,需将此事面奏官家。

    苏轼,章越,吕惠卿,刘攽,李大临五人在官家面前打起了官司。

六百二十三章 状元必出寒门

    崇政殿内,王安石,陈升之在堂。

    如今曾公亮仍在称疾,陈升之在官家‘数请’下勉为其难回朝主持朝政。

    陈升之读卷言后道:“陛下,考官吕惠卿列阿谀时政者在高等,讦直者居下。而这刘攽主文,却将攻讦朝廷的列举首位,将赞同新法视为谄媚,列为下等。”

    “同一张卷子一个可入一等,一个却排为末等,臣实在不解!”

    不仅陈升之不解,官家也是不解,同一个考生的卷子,但在两位考官眼底却是两等评判标准。

    就好比一个考官给作文评了满分,一个给了零分一样。

    怎么彼之蜜糖,成了吾之毒药?

    章越,苏轼,李大临身为详定官都表示这个卷子分数没办法给。若是两张卷子初考官,覆考官议得都是二等,详定官就采取和两位考官的一致意见。

    若是一个二等三等,三名详定官商议后,在二等三等之间二取其一。

    但一个一等,一个五等(末等),你让详定官怎么评?取个二点五等?

    所以这等次没法给!

    但为什么会出现这等局面?

    是价值观出了问题吗?

    如今朝堂就似这张卷子般,左右两等力量在相互拉扯着,新与旧两派大臣互斗,一不小心就会撕裂作两半。

    从这卷子上可见一斑。

    苏轼进言道:“陛下试士,将求朴直之人授官治理天下,而这等阿谀顺旨之人,居然率据上第,臣实为悲之。”

    吕惠卿斥道:“可刘攽所取的卷子竟处处抨击朝政以为能事,这般卷子又如何当得第一?臣观策中选用易句‘革而当其悔,乃亡’又是何意?”

    苏轼看了吕惠卿一眼,也不与他争辩拿出早已草好的奏章道:“陛下,此疏是臣在御试所草肺腑之言,字字是学,恳请陛下明鉴。”

    说完苏轼向官家叩拜。

    官家见苏轼说得郑重其事,当下拿了苏轼的奏疏看来,原来都是批评之殿试题目之词。

    相比起来刘攽所举的头名卷的批评连苏轼的十分之一都不如。官家知苏轼是一片忠言,但仍是气得堵在了胸口。

    官家将卷子递给王安石。王安石看了苏轼的卷子气都不打一处来。

    王安石当即道:“苏轼上疏不过所论不能得逞之故,卷中之言如此,臣请黜之。”

    陈升之道:“苏轼所言不过异论尔,无可罪者。”

    王安石道:“如苏轼者,不使之困之则不知悔改,还望陛下体察。”

    官家好生为难,同时对苏轼的批评也有几分生气道:“此事以后再议,这状元卷如何定?”

    苏轼道:“臣以为此卷不可为头名!”

    这时李大临亦出班道:“臣附议!”

    详定官中的苏轼,李大临都出班了,但章越却没有挪步。

    此刻章越不由难过,他是苏轼好友,李大临是自己老师,三人这几日在详定所里每日谈论文史,聊得不亦乐乎。

    可是这般好的交情,同时身为详定官本该共同进退,但面对这样的场合,章越却不能支持苏轼,李大临。

    这一张卷子撕裂的何尝是整个朝堂,同时也撕裂着章越的友情师生情。

    眼见章越没有出列,那么罢此赞成新法的头名卷,在三名详定官中自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要是三人达成一致意见,那么哪怕官家,王安石再强硬都没有办法更改决定,除非他们将苏轼,章越三人一并罢免。

    但详定官是官家拟定的,如此有自己打自己脸的嫌疑。

    只要章越一人不同意,则代表还有转机。

    王安石,吕惠卿看得分明心道,平日章越与苏轼交情很好,但在这时却很是清醒。

    官家问道:“依章卿之见当如何?”

    章越道:“臣以为当拆名后决。”

    陈升之,王安石都表示赞同。

    于是内宦上前拆卷。

    但见吕惠卿所举的支持新法的头名卷乃叶祖洽所作,刘攽所举反对新法的头名卷乃上官均所作。

    “皆是邵武军人士,福建路端是出人才!”官家颇为高兴。

    闻此陈升之,章越,吕惠卿三人都称谢。

    王安石道:“臣记得福建路出了好几科的省元,状元了。看来这一次又要将状元,榜眼收录囊中。这叶祖洽,上官均皆是何出身?”

    内宦禀道:“上官均乃通判上官凝之子,而这叶祖洽倒是寒门出身。”

    说到这里,已不用争了。

    状元必出自寒门,这是宋仁宗时定下的规矩。

    官家当堂钦点叶祖洽为状元,到了这一刻章越仍觉得有些对不起苏轼,李大临,却见吕惠卿朝自己点点头,投之一个善意的笑容。

    之后章越与苏轼,李大临详议名次,最后定榜。

    章越看榜单第五名是陆佃,至于蔡卞也有上榜。与历史上不同的是,本该中进士的蔡卞的兄弟蔡京在三司条例司工作,此时派至京东路督察青苗,但同样得到了王安石和吕惠卿的赏识。

    之后司马光三疏给王安石,写了几千个字,但王安石简单地回了三百个字。

    此疏之后,王安石,司马光二人正式绝交。

    吕公着一直抨击青苗法,一日官家对王安石说:“吕公着对朕言朝廷对韩琦太薄,韩琦将从地方兴兵清君侧!(将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

    因为此事吕公着罢去了御史中丞。后来官家,王安石才得知吕公着没有说过这句话,而是孙觉说的,结果官家给记错了。

    此事致王安石与吕公着断交。

    参政赵忭反对青苗法也是被罢,王安石举韩绛为参政,取代而之。

    韩绛为参政后,官家要他保举人才,韩绛保举第一个人便是章越。

    随即官家下旨,任章越为同修起居注。

    吕公着,赵忭先后罢去,庙堂上的撕裂也越变越大,之后一件事将撕裂加剧至最大!

    这件事由一条简单的敕命而起,这日中书门下一名小吏手持一张词头前往舍人院。

    舍人院这一日当值乃右谏议大夫宋敏求,宋敏求是老制诰了,在治平元年便已是修起居注,知制诰了。

    中书门下的小吏递给宋敏求的词头。

    这词头是中书令舍人院的制诰撰拟诏敕的摘要。

    宋敏求看去但见词头就一行小字上书‘前秀州判官李定为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

六百二十四章 三舍人

    太子中允是官家亲旨所封,不归政事堂堂除,但却由中书官吏送至。宋敏求明白词头肯定是王安石授意官家所起草的。

    宋敏求与王安石交往密切,嘉右时二人在春明坊比邻而居。宋敏求很喜欢看书,家里藏书非常丰富,欧阳修修唐书的时候,便请宋敏求帮忙。

    宋敏求的父亲宋绶任过参知政事,参与过真宗实录的修撰,其母是宰相毕士安孙女也是藏书大家,宋敏求又亲上加亲娶了毕士安曾孙女为妻。

    故而传闻宋敏求家中有藏书三万卷之多,宋敏求自己也是学问大家,他家中的书自己都校勘了三五遍,曾言‘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

    宋家的书不仅多,而且校勘的好,故而宋家在春明坊附近的宅子里,不少慕名而来的读书人都租住在此,就是为了借书而观的,连官员也不例外。

    当时京师的房价,唯独春明坊的屋子比别处贵了一倍,这都是宋敏求名声带来的。

    当时欧阳修,王安石,刘恕都往宋敏求家借过书,王安石在编写《唐百家诗选》,就是遍借宋敏求家里的藏书而编写的。

    而且宋敏求这人人品很好,出身牛逼,家里藏书多,欧阳修评价宋敏求说他从不以门第骄人。因为这样宋敏求在官员之中,人缘也是非常的好。

    王安石不仅找宋敏求借书,而且二人的私交还不错,同时宋敏求与司马光,范镇,欧阳修,苏颂,曾巩等人都交好。

    宋敏求拿过词头一看,但见上面写着‘前秀州判官李定为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

    看到这个词头,宋敏求皱起了眉头,李定是什么人?

    那个以青苗法背刺李常的小人。

    他知道之前王安石打算荐李定知谏院,为曾公亮,陈升之反对而作罢,如今竟可为‘监察御史里行’。

    监察御史里行的意思相当于监察御史任上‘行走’,类似见习监察御史。

    一般任监察御史里行两年而可转正为监察御史。

    而一个权监察御史里行的‘权’字代表他的资历不足。

    这规矩似可以,但从未有选人判监察御史里行的先例!

    宋敏求道:“旧制监察御史需太常博士以上,中行员外郎以下,两任通判方许举荐入台,这李定不过一任通判,且还是幕职官,如何能为御史?”

    一般任命就是写就是写了,哪来得那么多废话。

    但是知制诰是有质疑词头,甚至封还词头的权力的。

    故而中书的朱衣吏耐心道:“朝廷如今难得资序相当之人,可行兼权!一个权已是代表一任通判,宋舍人看仔细了这太子中允乃出自特旨。”

    太子中允相当于太子中舍,着作左郎,比出任监察御史最低门槛的太常博士,还低了两阶。这还是提拔以后,还不是提拔以前。

    这个任命着实有问题。

    宋敏求道:“进用之路,自有渐阶耳,岂可超品拔擢。御史台常年阙员,所择之人必须资性端方,学识兼茂,然后可以处宪寺,任言责。这李定其母去世却不守制,这等不孝之人焉可为御史,此词头吾不能拟。”

    “舍人这是?”朱衣吏急道。

    但宋敏求已是将词头退还给朱衣吏。

    朱衣吏目光一闪道:“缴还词头,宋舍人可知会有如何后果?”

    宋敏求道:“王参政昔日缴还韩魏公词头是何后果,宋某早已看到。”

    王安石当初封还过韩琦的词头,如今宋敏求封还王安石的词头,可谓一事对一事。

    朱衣吏道:“宋舍人何必如此,舍人院中知制诰又不止舍人一人!”

    “那便换他人吧!”宋敏求一笑了之。

    舍人院中知制诰一日一当值,当初王安石因苏辙在制科里批评仁宗皇帝,故而拒绝起草苏辙的任命,第二天韩琦便换了另一位知制诰的沉遘便把苏辙的任命安排下来了。

    宋敏求当即写了一封书启给王安石,说明自己奉还诏书的理由,同时提出可以罢去自己知制诰的职务。

    这不是宋敏求第一次要求了。

    之前王安石罢吕公着御史中丞之职,要宋敏求在罢免奏疏里多写几句批评吕公着的话,宋敏求不肯写只是不痛不痒地写了两句。王安石当即拿过奏疏来自己修改批评吕公着。

    宋敏求为何不肯批评吕公着?

    因为他的女儿嫁给了吕公着的儿子吕希纯,而且他的父亲宋绶是吕夷简的铁杆盟友,宋吕两家可谓是有三代交情。王安石让宋敏求在敕诏之中批评吕公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至于后来王安石自己修改宋敏求起草好的制诰,更是有些打脸了。

    中书给舍人院只有词头,制诰内容由舍人自己写,但王安石亲自动手来写,说明对宋敏求不认可。

    宋敏求愤而提出了辞职,王安石却不许。

    这次朱衣吏带回宋敏求封还的词头后,王安石没有勃然大怒,而道了一句:“罢了。”

    “相公既是宋舍人自请罢官,咱们是不是遂了他的愿。”

    王安石言道:“宋舍人说得是,当初韩魏公都可容我,我为何又不可容宋舍人呢?再说我与宋舍人有故交,他既执意如此,也不强求。”

    如今知制诰有五人,阁长钱公辅知江宁去了,吴充去了三司不在舍人院供职。

    舍人院里如今知制诰得只有宋敏求,苏颂,李大临,这三人每人当值一日,轮流起草制诰。

    王安石道:“隔一日你再走一趟便是。”

    一旁吕惠卿起身道:“

    可从而违,堪供而缺者,需祖父母,父母告者是论不孝。”

    吕惠卿这话意思,为人子为人孙可以作到却违背,可以供给却不尽供养的议论,如果祖父母,父母控诉,便可以治不孝之罪。

    若宋敏求拒绝起草吕公着批评的制词尚情有可原,那么李定与你宋敏求是何干系?居然一而再再而三违抗!

    王安石听吕惠卿之言道:“不错,用李定终究还是官家旨意,如实禀之官家便是。”

    官家受到宋敏求封还词头后大怒,当下罢宋敏求知制诰之职,御批‘速送别官命草’。

    舍人院当值知制诰苏颂同样拒绝起草,退回词头。

    官家又命另一位知制诰李大临起草,词头第三度被退回。

    于是舍人院仅有的三名知制诰一并拒绝起草李定任命!

    谁能料想,官家,王安石想任命一名官员竟办不到。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256/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寒门宰相》为转载作品,寒门宰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宰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宰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宰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