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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百八十三章 霜筠雪竹钟山寺(两更合一更)

    七月的开封府。

    天已从酷热开始转凉。

    崇政殿外,三人正轮流等候官家的召见,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这一次在陕西立下大功的章直,章楶,蔡确三个。

    韩绛虽被罢相,但走的时候没有忘记这三人。

    章直,章楶帮他平定了庆州兵变,而蔡确,章楶又是他的幕下,出力甚多。

    所以韩绛改任时上疏极言三人之功。

    官家一听召三人回京赐见奏对。

    三人都不是第一次面圣,但章楶和蔡确二人心情都有些激动,唯独章直倒是还好。

    内侍不时从殿前台阶下来吩咐交代几句觐见时要说的话,要注意的地方,比如到第几处青砖要下拜等等。

    章直觉得以往面圣似没有这么多规矩的,但如今倒是繁文缛节……不对,是官家的威仪是越来越重了。

    想起二人同窗的日子,二人身份悬殊不可同日而语。

    但他至今还念着这份交情,可官家呢?

    片刻后三人得准入对,章直进入殿中,却见十几名官员站在殿中,其中紫袍占了多半。

    章直看了里面有文彦博和王安石。

    参见下拜之后。

    官家在御座上言道:“你们都是从陕西来的,有什么军情,民情,大可奏来供朕与大臣们参详。”

    官家说完三人一时不敢答。

    王安石道:“如今攻略横山,或从秦凤或出河湟之间尚有争议,你们先将此事与陛下道来。”

    章楶出面道:“启禀陛下,自赵元昊作乱以来,便屡出鄜延、环庆两路,之所以如此是这两处利于西夏进兵,而不利于我守。反观我军要攻西贼,即便是攻克横山,但也要面对七百里瀚海,难以深入,实为劳师远征。”

    “反观党项若出秦凤路攻我,亦为劳师远征,故而赵元昊至赵谅祚起兵至今,没有大举攻过秦凤路一次,便是这个道理。”

    “臣听闻两军要在利于我军之地与敌搏杀,而不是利于敌军之地进行交战,若党项从鄜延、环庆出兵,我军亦从这两军进军,岂非中了党项人之谋,相反我军能经营兰会站稳脚跟,再渡过黄河北进,党项则顾此失彼了。”

    听完章楶这一番话,官家点了点头。

    一旁冯京则问道:“陕西之募役法如何?听闻民生艰苦可有?这为百姓者本是税供已重,坊郭户和官户不加税赋,却加百姓之税赋可行否?”

    蔡确答道:“确实如所言,陕西民生颇苦,如果所税的民户不应使多,而应使少,这才是便民之意。”

    “可是我见陕西民生虽苦,但不至于如传闻中太过于艰难。臣以为朝廷可以于年景好的时候多收一些税,使剩钱有富裕,到了凶年之时,再多赈济百姓,这是合于先王之法的。”

    “若说陕西税赋到底重不重,臣以为是不重的,但是兼并却是过重,加之眼下天灾之故,令不少兼并家窃取了朝廷的恩惠。其实以陛下与政府对百姓的恩惠,还要更胜过三代之时,可是如今豪强之暴戾,却远远胜过亡秦之时。”

    蔡确此言一出,文彦博,冯京等官员不由侧目。

    冯京方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绛之所以要辞相的原因之一,便是在收取下户免役钱和免役宽剩钱上与王安石意见相左。韩绛擅自在陕西拒绝此法,导致了王安石的不悦。

    但是呢?

    蔡确受到韩绛举荐之恩,如今面君却帮了王安石说话,这不是捅了韩绛一刀吗?

    不过蔡确这一奏对,却极合官家的心意。

    右班官员之首的枢密使文彦博道:“这几日在京师听说不少,说董毡,木征,俞龙珂等一向恭顺本朝,自先帝时,这几人便时时进贡不绝。”

    “王韶一到青唐,说是收复了俞龙珂,倒不如说他本就是宋臣,甚至还逼反了董毡,木征,这功劳从何议起。在古渭七八年,用了朝廷这么多钱,便是讨伐这些效忠于我宋室的蕃部吗?”

    “你们三人谁可以将情况与官家道来?”

    章直一愣当即奏道:“此为不实……”

    章直此言一出,文彦博便有些不高兴,这话不是指的自己堂堂枢密使在说瞎话吗?章直定了定神道:“启禀陛下,青唐蕃部虽多是汉种,但蕃化已久不知华夏之礼,故而畏威而不怀德。”

    “董毡,木征之前虽是恭顺,但贪图的不过是本朝的封赏而已,实无真正效忠之心。臣以为要真正以青唐为根本,进取党项,必须在当地编户齐民,或者在熙州,会州,通远军行府兵之制……”

    章直这话听得文彦博,王安石都皱起了眉头。

    文彦博不高兴,自不用多说,王安石也不高兴是因为在陕西设立府兵之制是韩琦建议实行的,王安石主张则是保甲法。

    保甲法在熙宁三年时,便已推行。

    王安石道:“而自古皆募营兵,遇兵事息即罢,本朝冗兵冗将之多,正在于不罢。如今朝廷行保甲法正可以革除此弊,既可与募兵相参,还可省却养兵财费。”

    “府兵之制实不必再举。”

    章直闻言与辩,这保甲法推行在内地还可以,但推行在秦凤路却不行。

    章直正要出言,却见上首的官家动了动身子……

    几位宰执们便停了言语,宦官示意三人可以结束奏对了。

    随后章直三人则告退出了殿外。

    之后官家退至便殿,王安石一人却请留身奏事。

    王安石留下后对官家道:“陛下,臣请求去!”

    官家闻言心想不知道王安石又受哪门子气了,来找自己请辞。

    官家安抚道:“风俗败坏,难以矫正,事有牵头,卿为何求去?需体念朕的意思,不必听那些人言。”

    王安石道:“陛下,是臣材薄,恐误陛下之意。陛下请看历代中兴之主,岂有为政数年至今仍风俗不变,纲纪不立否?臣为执政已两年仍是如旧,实难胜任。”

    官家道:“前代之主都是衰败方生,人情急迫,故而解之不难,而本朝积弊已是百年,更之哪里有一朝一夕之功。如今当力行不改,只要徐徐为之,人情渐变矣。”

    王安石道:“当今所患乃小人犹不肯洗心革面,若陛下能洞见一切,操利害而驭之,哪里小人敢为邪。只要朝廷之人不肯为邪,则风俗立变。”

    官家心想,王安石求去,是否因韩绛之故?

    “西北边事?卿如何见?”

    “陛下当初许韩绛举一方之事属之,以此运筹边事无碍,以后皆可为之。至于横山未下,乃是契丹阴出兵之故,非战之罪,何况章越,王韶收兰会二州之地数百里,此为意外之喜,此皆仰仗陛下庙划得当。”

    顿了顿王安石又言道:“臣以为陛下忧勤众事,可谓至极,然而事兼以德,德兼以道,陛下要明道御众,而不应该忧劳治事,若无道正之,虽忧勤然却不能事事皆治也。”

    “陛下与臣讨论帝王之道,垂拱无为,观众臣之情伪……”

    官家听着王安石之言语,心底感慨。

    他观众御下的众大臣中或多或少都有权位之心,唯独两个例外,一个是王安石,另一个则是章……章直,当然司马光也可以算一个,不过他却与自己不是一条心。

    他们这几人是真正以治道为己任,一心一意为了国家社稷,而不是为了自己权位而谋划。

    官家与王安石相处越久,越是能够明白这一点,这样的臣子何其难得。自己能得之何其有幸。

    似王安石与自己说这番话,全然是治国之道,换了第二个臣子是不会与自己讲的。王安石如今是有求退之心,但他更希望作为皇帝的官家能代他行变法之事,自己便可以放手了。对于王安石来说,全无恋栈权位之心。

    可是如今官家们心自问,自己还是真离了王安石不行,至少身边没有一个臣子可以顶得上。

    官家问道:“今日上殿三位臣子,卿观之如何?当委以什么重任?”

    王安石略想了想道:“章楶熟悉边事,又系出望族,日后可以为一方帅臣,如今可使为漕司之事,日后经略陕西时会用得此人。”

    官家闻言欣然,当堂将王安石所言录下。

    王安石道:“至于蔡确精明干练,虽当初仕官有些小瑕,但不妨碍大用,可命他开封府管勾公事,以杂事断其才能,若有功再提为御史。”

    官家赞道:“朕也看这蔡确甚是聪明,能体会朕意。”

    王安石道:“至于章直忠义正直,此番若无他,庆州必酿巨变。此人品行可称栋梁之才,但处事太直。陛下可以将他放在身边,用之地方反容易折损。”

    官家道:“朕让他为其叔当年所任,举为崇政殿说书,正好令郎同官,此岂不是美事?”

    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如今正好任崇政殿说书。

    王安石道:“陛下若有意提举他,不如改为同知礼院。”

    官家是一心想给章直升官,但却给王安石所阻不由腹诽,是否当年人家没当成你家女婿,故而挡着人家。或者纯粹是与章越有过节?

    官家故意道:“是了,这三人可与章越关系非浅,你看他如何?”

    王安石则道:“章越是陛下心腹,臣不敢论之。”

    官家听王安石这话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官家最后道了句:“可惜吕惠卿明年十月方能回京。”

    从崇政殿退下后,章直,蔡确三人许久没逛汴京都是兴致很高,相约去樊楼吃酒。

    章直心底虽惦记着妻子,但碍不住蔡确的面子还是同往。

    三人坐在樊楼的高楼上,看着汴京中的繁华,那等车水马龙之景,是陕西这样边地远远看不见的。

    从战火硝烟中归来,三人看着这番景色,享用这樊楼上的美酒佳肴,听着美貌女子弹奏着的小曲,简直恍若隔世。

    蔡确举起酒盏对章直,章楶二人道:“当年我中进士后离开汴京,发誓在地方一展抱负,等我再至京师时,要让人人都知道我蔡确的名字,如今才稍稍有了些许指望。”

    章直道:“故而蔡叔便在殿上言募役法的不是?”

    蔡确闻言不由失笑道:“好个阿溪,你的名字有个直字,还真是直也。可是你是度之的侄儿,我便答你。”

    “阿溪,这世上能留之青史,成就一番的事业的有两等人。”

    “哪两等?”

    蔡确道:“一等是不择手段,一等是不改初衷,为此二者之人,不是枭雄,便为英雄。阿溪,你一定要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对着他,寻求一条最短的捷径勐扑过去。”

    章楶道:“此言差异,这世上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不改初心。”

    蔡确一哂言道:“质夫可知,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不改初心而取之?你看天下劳劳碌碌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也是不改初心,身在直中取了,但劳身力耕的百姓,最后富贵了吗?”

    “不改初心,说得容易,但若无智慧定力为之,都半途而废了。”

    章楶道:“我又不愿富贵,此生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蔡确闻言笑了笑,自斟了一杯酒饮之道:“若是能始终行之,这杯酒我敬你。”

    章直则想了想道:“其实在我看来,只要在发心上不改初心,行事的手段可以不择手段,这才正途。”

    蔡确,章楶皆点点头。

    三人正说话间,有人上楼面对章直道:“阁下可是章签判?我家相公有请!”

    章直一看帖子,原来是王安石来邀请自己。

    蔡确看着章直露出羡慕妒嫉的神色。章楶也是心道,今日殿上三人其实章直答得并非最好,看来对方即便不成为王安石的女婿,也同样能得到王安石的赏识阿。

    章直露出为难的神情,不是他不愿去,而是生怕见王雱。而且听说蔡卞与王家姑娘已经成亲,但蔡卞在外为官,京里没有宅子,因此王家姑娘搞不好还在王安石家中。

    到时候章直可是老尴尬了。

    蔡确看章直还不想去,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他在桌下勐踢了章直一脚。

    章直这才明白知蔡确提醒自己,千万不可露出犹豫之色。

    章直道:“得相公相邀,下官不胜惶恐,只是初至京师,空手何以上门?”

    对方笑道:“无妨,我家相公不会计较这些,只要章签判上门即是赏脸了。”

    下人说得很是客气尊重。相府的下人最是有眼力劲,从对方的神情上可以看出王安石对章直的器重了。

    当即章直辞别蔡确和章楶,跟着王府下人来至王安石府第。王安石这座府第在内城,是王安石升任宰相后,官家赐给他的。

    章直抵至王安石府中,下人引他至西庑之小阁中。

    王安石正独坐在小阁闭目盘坐,也不看书,也不批改公文,只是坐在那而已。

    章直知王安石在打坐,亦在他对面坐下,然后抬眼打量小阁。

    章直看到阁中小窗上题着一首诗,写的似乎是‘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

    章直轻轻地将诗在口中吟出。

    “此诗乃我半年前自参知政事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偶然所提。”王安石不知什么时候已是醒来出声言道。

    章直恍然,他看向眼前的王安石。

    他当年在江宁从学于王安石时,自是知道钟山寺上霜筠雪竹可称盛景,而王安石在拜相之时,面对百官登门道贺时能写下这首诗,足见他见趣之高,丝毫不为外物所沾染。

    章直道:“相公此诗观来,可知佩玉而心若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

    王安石笑了笑道:“也没有谢安那么高,真正视富贵如浮云,几人可以为之。”

    王安石道:“此番叫你来,是告诉你,官家欲让你为崇政殿说书,却为我所阻,只是抑授为同知礼院,你可会因此事怪我?”

    章直道:“朝廷之安排必有用意,下官岂敢质疑。”

    不过章直想到留京陪伴娘子,还是颇为高兴的。

    王安石看章直如此,欣然点点头道:“当初令叔欲留京,倒是我三番五次欲让他离京。因令叔处事手段浑圆,能忍怒耐讥,治事又综理微密,可以由小及大,若为边臣,唯有陶士行比得上。地方才是他尽才的地方,绝不可因贪图一时的安逸而居于京师。”

    “但你不同,固然是刚直不阿,但难免好钢易折。我让你同知礼院,便是要让你多读些书,磨一磨自己的性子。至于崇政殿说书固然是长伴君前,但也是处于天下最险恶的是非之地,以你的性子多半会得罪人,不论你与官家交情如何,都会坏事。”

    章直这才恍然。

    他先前听说韩绛,吴充都有推举章越趁着这一次立下大功回京授职,但也是给王安石所阻。

    时人都说王安石小气,因当初国子监的事章越顶撞过他,故意阻他仕途。

    但如今不听他说这样一番话,还真不知他安排用意在哪里。

    章直道:“下官替吾叔谢过相公了。”

    王安石道:“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今日让你来此是告诉你,老夫对你期望甚重,即便不能为翁婿,但亦无碍于此。”

    “为政两年,但见流俗实难以更易,老夫身在中枢也是力不从心,但盼他日多几个敢作为的大臣能辅之。”

六百八十四章 营田

    王安石留了章直吃饭,章直欲推辞,王安石却是不答应。

    之后王雱从宫中侍直归来,二人相见。

    章直不知说什么,王雱却道了句:“子正,平安回来便好,以后咱们便可以常走动了。”

    王雱眼高过顶,任何人都不放在眼底,对章直却是青眼有加。

    章直更是惭愧难当,这一顿饭三人边吃边聊,只谈旧事,不提一句章直为吕公着女婿的事。

    王安石父子常喜好打机锋,当年在江宁时,只有章直能够对得上。

    饭桌上王雱问道:“天有姓乎?”

    章直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有。”

    “何姓?”

    “姓赵!”

    “何解?”

    “天子姓赵,天不也姓赵吗?”

    章直答完,王安石父子皆是大笑。

    章直自也是跟着笑了,但不知为何,笑之中却有几分感伤。

    一顿饭后王雱亲自送章直出门,章直却不知说什么。这时王雱道:“子正,我听人说,令叔与王子纯这一次攻陷了天都军监司,还火烧了李元昊当初所建的天都山离宫么?”

    章直点点头道:“是有这回事。”

    王雱停下脚步,负手对章直道:“前几日爹爹接到一封匿名信言,令叔与王子纯火烧天都山皇宫前,搜罗了无数夏人珍宝,却没有上报,反是纳入私囊!”

    章直闻言色变,王雱拍了拍章直的肩膀道:“为官最要紧的还是操守,这句话还请转告令叔,让他好自为之吧。”

    熙州马上就要入了秋了。

    渭源堡已是修葺的差不多了。

    趁着天气晴朗时,王韶乘马从通远军(古渭寨)抵至渭源堡看了看修建的进度。

    章越款待王韶一顿酒饭,王韶让章越摈退左右然后拿出一副图来对章越道:“入春之后,我在从渭源至古渭之间开垦了四千顷田,这便是田图。”

    章越看了王韶田图后非常满意道:“有了这四千顷田,朝中再也无人敢言语,咱们秦凤路缘边安抚司无一顷营田之功。”

    王韶闻言笑了笑。

    章越道:“营田是根本,若无此何谈收复青唐故土,侧击党项,我就算打败了再多青唐蕃部,也不过是徒然虚耗国家的钱粮而已。”

    这也是宋朝在陕西的策略,一圈一圈的修建堡寨,再于堡寨后屯田,缩短补给线来压缩党项人的生存空间。

    王韶点点头又拿出了一副图来,与之前的图不同,这图上的田亩画了几个颜色。

    王韶指着其中一个颜色对章越道:“这两百顷田皆归舍人所有!都是上好的河谷地。”

    两百顷!

    章越闻言眉心一跳。

    对于他这从来不缺钱的人而言,两百顷也不是小数目。

    在陕西路一亩良田要两贯,即便在这渭源,偏僻之地两三百文一亩,这两百顷少说也要两千贯以上。

    章越问道:“当初问蕃人买田用了多少?”

    王韶笑道:“蕃人不知田亩之贵,知我买田皆是争相卖之,一顷不过两三贯收得,当然还有些无主荒田,更没有花钱了。”

    章越点点头,这算是明买明卖,王韶还是讲规矩的。

    当时章越与王韶攻破天都山,大搜李元昊皇宫,将得到的金银细软,以及财物尽数变卖。

    如今换来的钱财,正好用来向本土蕃人买田,购买种子,农具,耕牛,终于补上了王韶当初虚报营田所欠下的亏空。

    只是这两百顷田,确实令每个人心动啊。置办良田是这个时代每个人的梦想,连官员也是如此。

    因为官员就是官户,不用交税。

    官职爵位不能传家,但两百顷田可以传家,如同范仲淹所建的范氏义庄般,可以留馈家族子孙。

    让他们省却劳苦,从此走上脱产读书的路。

    王韶,章越,高遵裕三人分了五百顷,至于其余将校则拿了五百顷,还有三千顷则是散给兵士的。

    章越看了王韶问道:“子纯初至古渭清廉如此,为何如今却……”

    王韶一愣然后没了言语。

    章越对王韶语重心长地道:“子纯我晓得缘故,你方至古渭时,名位未立,故而一心想建功立业,故而与士卒们同吃同住,不从重取一分一毫。”

    “但如今你打了胜战了,古渭也设军,你成为知军,还得到官家封赏加官晋爵了,故而心想这时候取一些也是无妨,也算犒劳一番自己。这等想法我是可以省的。”

    王韶闻言赧然,当即起身道:“舍人,是我没有计较,一时昏了头,你放心这些田亩,我尽数授给此番有功的将士。”

    章越道:“也不必如此,各人都留下三分之一,毕竟还有跟随自己的人要安置。”

    王韶道:“那就依舍人的意思。”

    章越点点头道:“好的,还有阵亡将士的抚恤,朝廷不日也会下来,你将田亩拿出部分折算一下,赡养好阵亡将士的家人。”

    王韶拱手道:“从命。”

    接着章越与王韶商议分配兵马之事。

    渭源堡马上建成了,王韶留下两个指挥兵马给章越,同时他将其余人马及当初差点跟随广锐军作乱的柔远寨、三都寨戍卒带至通远军。

    广锐军的军官当初兵变时大多被查办羁押。章越让王厚任命原先军中的老人来充任军官。

    王厚又从当地蕃部中挑选了部分精锐加入,如此就有了大三千多兵马。

    虽说广锐军还是有些仇视蕃军,但章越,王厚仍是坚持,似如王韶般让蕃军和汉军合练。兵事就一切交给王厚负责。

    修成渭源堡及编练新兵时,章越同时着手营田之事。

    营田是日后进取青唐的根本。

    章越如今缺人的问题,随着不断招纳蕃部以及广锐军及其卷属到来已经解决了。

    章越当即骑马与王厚视察渭源附近可供开垦的荒地。

    如今黄好义,彭经义等,也早已随着章越抵达了渭源堡。章越打算将营田的事交给二人来办。

    章越从这看看,又从那看看,不得不说这渭水之源的地着实好地。

    没有中下游的黄土高原的破坏,这渭源附近的河谷地多是肥沃,可如今都被荒弃平日只有牛羊啃食,着实有些可惜。

    但如今宋朝的势力从古渭扩展至渭源后,这片荒土才终于有了被屯垦的可能。

    当然要屯垦,必须有一个太平的环境,似党项,青唐蕃部最喜欢在秋收时来劫掠了。

    农耕民族最担心就是不安定的环境。

六百八十五章 经营

    屯田易否?

    实是不易。

    工业能高速发展,在于产业的聚集,人口的集中,故而科技快速发展。

    但农业不同,百姓都一个村一个村为单位,彼此距离很远,很难产生聚集效应。

    可是就屯田一事而言,又需要非常复杂的知识与经验,故而各个国家写的农书都一大堆,却难以推广。

    章越果断给郭逵写信,让他从秦凤路的渭州,陇州迁些熟悉农事的老农至渭源堡。章越答允给予他们五年免赋,或赠荒田十亩,或赠予耕牛的待遇。

    然后章越让彭经义驻在秦州城中,设了一个‘招农办’,许诺无论你是破落户,还是被充军,刺配的囚犯,只要肯来渭源堡按人口给一千钱安家。

    却说黄好义听说章越派彭经义前往秦州,而不是自己,不由发了几句牢骚。

    章越知道黄好义怕在渭源堡吃苦,想去更安逸的秦州。

    章越知他心思,但黄好义是读书人,不知道如何与老百姓打交道,至于彭经义不同了,他走南闯北多年,什么样的人都接触过,还曾读书识字。让他去秦州经营,章越也十分放心。

    秦州毕竟是秦凤路的中心,让一个得力放心的人在此也是非常有必要。

    既然黄好义好逸恶劳,章越便更需将他放在渭源受苦了。在彭经义招揽下,于是不住的有人来投奔,不少还是拖家带口的。

    陕西处于交战之地,本就役重,百姓们听说有一千钱一个人的安家费,于是纷纷报名来。后来彭经义降至八百钱一个人,还是有不少人来投奔。

    于是彭经义自进驻秦州后,每隔几日都有几十,甚至上百的百姓抵达渭源。

    老百姓们怀揣着钱在厢军的押送下抵达渭源时,都是心怀忐忑的。

    杨大头便是其中之一,不知将来面对的会是什么。杨大头是他诨号,顾名思义自小头大,出生的时候便克死了亲娘,亲爹嫌弃此人,自小就没少挨打。

    就连兄弟姐妹吃饭时,也从不叫唤他。

    杨大头有残羹剩饭时便顶一顶,没有就饿肚子。

    杨大头进秦州城时,听说了渭源招揽雇农的事,还有一千钱的安家费可以拿。

    他便动了心。

    他拿了安家钱后先拿五十钱给自己买了一双鞋,他这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心满意足之后的杨大头将剩下安家费都给了家里,也没交代自己去往哪里,便动身前往渭源。

    杨大头行了几百里抵达渭源堡时,心底不免忐忑,新雇主会不会善待他们。

    他以往也给人打过工,东家都是厉害得紧的人,盯着雇工一面怕他们偷东西,弄坏农具,更怕他们偷懒。

    同时也不给他们吃得太饱,唯有过年时才能打打牙祭,见到些荤腥。

    抵达渭源堡时,一旁军官与他念了文契,两年期间不许逃亡,而两年期满之后,或给钱三贯或是授田十亩。

    这些话当初秦州都交代过,杨大头毫不犹豫地按上了手印。

    然后便有人领他到旁边满是桌子的屋中,但见屋外有个大锅正在熬粥。煮粥是两个健壮妇人,她们用大勺不住地搅着粥。

    米粥的香气飘开,令杨大头肚子直鸣,没办法他只好将裤腰带勒紧一些。

    “坐下。”

    杨大头茫然地听从吩咐坐下,然后妇人们便给端来一碗满满的羊肉粥。

    杨大头用勺子舀了舀,但见是大块大块的羊肉,他不由揉了揉眼睛。

    妇人看着杨大头这拘谨样子,不由笑道:“郡守吩咐了,新到的人,都先吃一顿好的再说。”

    杨大头点点头,这碗里的羊肉比他一辈子吃的羊肉都多。

    他囫囵地吞着才吃了大半,他准备停一停剩下的粥慢慢吃,但这时候妇人端着桶进来,给杨大头碗里又加满。

    杨大头见此立即后悔了,早知道方才都吃完了才是。

    杨大头见他左右的百姓也都是如此。

    吃饱了粥,当即有士卒领着他们走了。

    杨大头心想,自己能够早点干活,如此好报答了东家的恩德,如此大方的东家他可是从未见过。

    但士卒却没安排他干活,而是领他到一个房间给了一件袍子,还给一件衣衫。

    杨大头看着这袍子衣衫良久说不出话来,这已是他这辈子穿过最体面的衣裳了。

    接着杨大头等人被领至一处空阔地站好,一名军官与他们训话,大体就是那些话好好干活,不许偷窃,不许如何,最要紧的一点不许骚扰妇女。

    说到这句时,杨大头看着左右的彪悍的兵卒,当即连连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最后杨大头被带到城内见到一人,对方说此人便是郡守。

    杨大头一听张大了嘴巴,还没反应过来,便跟着人乱哄哄地下跪。

    对方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罢了。

    至于章越看见不断有百姓加入,也很欣慰,短短的日子,渭源堡附近已收拢了千余的百姓。

    除了汉人,章越也让附近归附的蕃部营田。

    渭源附近有三五个小蕃部,原来都是归附木征的,宋军一到他们知抵挡不住也就顺势归附。

    青唐蕃部半汉半蕃,不少都是汉人,平日也有耕种田亩,只是他们耕种的水平不高,与刀耕火种的水平相仿佛。

    章越对着这些蕃部进行了编户齐民之策,同时教他们如何授田。

    章越在此招募打破了以往成例,比如田亩,章越不以一百亩为一顷,而是以二三十亩为一段。

    因为蕃人土地都是犬牙交错的,真要按照百亩整地很难。

    所以章越让二三十亩为一段,同时抽十分之一的收成为税赋。

    同时每三五段出一名弓箭手。

    平日这些蕃部弓箭手散居各帐之间,同时还可以纳粮,到了战时便可抽掉为军,还不用自己花一文钱养兵。

    附近的蕃部归附后,王厚见渭源的局势已是稳定,当即带着一千兵马以及民役前往庆平堡修城。

    当初被王韶击破的蒙罗角、抹耳水巴二部表示愿意献土降服,章越答允了,命二族各出质子,然后让他们协助王厚筑城。

    同时章越对蒙罗角、抹耳水巴二部也采用编户齐民之法,让他们营田,再以十一抽去税赋。

    至于章越在渭源营田,对蕃部编户齐民,以及当初侵占盐田之举,终于引来了木征的不满。

    他一面往熙州河州各部点集兵马,同时派人前往兰州,请求西夏人出兵援助,一面派使者前往渭源质问章越为何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

六百八十六章 盐井

    通渭附近的青唐盐井每年都在万斤以上,每日都有数百斤盐产出。

    章越曾视察青唐盐井,但见是大口浅井。

    这样取盐手段很落后,开凿的手段非常笨拙,粗陋,且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

    这样的浅井没有解决固井的问题,是没办法取得地下较深的盐卤。

    章越记得宋朝四川盐井一年一千六百余万斤,他们已经开始放弃了这样大口浅井的采取方式。

    苏轼曾撰文一篇名为《蜀盐说》的文章,其中写到‘自庆历皇以来,蜀始创‘卓筒’。用圆刀凿山如斗大,深者至数十丈则咸泉自上’。

    也就是说庆历年间,川蜀发明了卓筒井。

    这卓筒井顾名思义,就是井口只有竹筒那么大,却向下可以挖得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那么深,当时不仅仅是苏轼,连范镇也曾大力地称赞过此井。

    章越坐镇熙州之后,得知青唐蕃部已拥有盐井者为贵,每次争战都围绕着盐井。章越当即从四川寻找盐工。

    之后章越占了木征几个盐井,双方讨价还价后,章越最后给木征每个月五十贯以息事宁人。

    其实章越看不上区区几口盐井,他真正要的却是这几口盐井附近的盐源。

    然后章越便从川蜀请经验丰富的盐井工匠来青唐凿井。

    井匠是位五六十岁的老翁,名叫徐阿大,他打了半辈子的井,如今被请至青唐来。

    从四川汉中至陕西,要翻过秦岭,其中有不少道路,比如着名的子午谷道,后来因杨贵妃要吃荔枝,被称作荔枝道。

    但如果不走这条路,而至青唐,可以走祁山道,这条道比较有名,因为诸葛武侯后半生奋斗的七出祁山而广为人知。

    祁山道的终点在天水郡,也就今日的秦州城。

    章越派人将徐阿大接至秦州,再让彭经义安排了车马,派了兵卒护送一路抵至渭源堡。

    章越还亲自出城迎接,以表示对徐阿大的重视。

    章越款待徐阿大一顿酒饭,席上徐阿大突然感慨蜀中取盐的不易。

    徐阿大道:“启禀龙图,山西解盐的盐池,党项的青白盐,晾晒之即可食用,而淮扬之盐取之于大海中,晾晒之后亦可成盐,这天下唯有蜀中之盐取之最难,此盐深藏地下,不经过艰难开凿盐井和繁复辛劳的採卤是不能得盐的。”

    “然而朝廷官吏们却不思解盐,海盐成盐之易,而蜀中百姓取盐之难,动则对盐井横征暴敛,而不加体会百姓之痛苦,这是老朽所不忍的,老朽之言无足轻重,但龙图所言却可以上达天听,还请龙图可怜可怜我蜀中百姓吧!”

    徐阿大说完,一旁陪宴的王厚,黄好义等都老大的不高兴。

    咱们请你从蜀中到青唐来,可是为了开凿这里的盐井的,但你却提这些作什么?我们有必要为你这事上疏官家马?

    再说蜀中的事,我们如今也管不着啊。

    章越示意手下不必多言,然后道:“老人家,蜀盐之弊,章某知之已久,官盐难买,私盐难卖,故百姓长时食澹,以至于到处都是白发少年。”

    “如果能废除民间打井盐禁造福百姓,此为善也!”

    徐阿大听了感激地道:“龙图有心了。”

    章越委黄好义负责盐井之事,次日黄好义与徐阿大视察渭源盐井。

    二人一路边走边聊,黄好义问道:“凿井出水,为何澹浅咸深呢?”

    徐阿大道:“宇内凡轻者多居上,浊者多居下,澹犹轻,所以在盐之上。正如山高于江河,江河高于海,故而江河之水澹也,海之水咸也。”

    黄好义勐然点头。

    徐阿大看了青唐蕃部在山中所挖得盐井摇头道:“你看这都是浅井,不过数丈深,就算向下十几丈,亦多是澹盐,真要挖盐井,必须三十丈以上方得咸盐出。”

    黄好义想了徐阿大方才之言恍然道:“确实如此,挖得越深,取得卤水越咸。”

    徐阿大抓了一把盐井里新打出盐水,点点头赞道:“好盐!若是可以大举出盐,还能行之川蜀啊!”

    黄好义一击掌道:“对啊,川蜀缺盐,若能将渭源富余的盐行销至川蜀,这也是一条财路阿!那还等什么立即开凿盐井吧!”

    徐阿大道:“不急!先选盐脉!盐脉选不好,一切都白忙。”

    当即徐阿大与黄好义在山中转圈,最后行至一地道:“这里好,此处三牛对马岭,不出贵人即出盐井。”

    黄好义拍腿大笑道:“这里都是蕃部哪有什么贵人,必是盐井无疑。”

    数日之后,章越便从城中调来百余名灶丁,井匠。

    徐阿大先选盐源之处,命人先用铁锥凿井,凿了有碗那么大时,便用中间凿空的硬竹以用铁系之然后用铁锥打入。

    这期间要好些日子的功夫,待硬竹筒打穿二三十丈,是为大眼。

    大眼的作用是隔绝浅层的澹水。

    之后再用硬杆从竹筒里深入往下凿井,这番凿井用一等特殊的圆锉,里面有一把直刃,在十几名盐匠的提举下将圆锉高高举起,再重重地落下。

    用圆锉的重力和撞击力将井底的岩石击碎,如此一直往下再打二三十丈,这就是小眼。

    打到这里时,筒匠用特制的盐车从井中汲出卤水。

    章越来此视察了几趟,因为盐井靠近木征领地,章越命了一百名蕃军在此守卫,还修了烽火台。

    等卤水打出来时,烽火台已是修葺好了,而且几口卓筒井上方都搭盖好了草棚。

    徐阿大与黄好义等人都是满脸笑开花的样子,徐阿大亲自捧出一碗刚打上来的卤水,章越尝了一口,感觉甚咸。

    果真比浅井打出的澹卤水好了许多。

    徐阿大向章越禀告道:“龙图你看,这井打出的卤水,一桶能出三碗以上的盐,而浅井打出盐连一碗都不到啊!”

    章越大喜握住对方如同枯木般的手道:“这是多亏了老人家你啊!”

    确实看了这卓筒井后,章越由衷地感慨起这个时代的劳动人民,他们身上所承载的那份辛勤和伟大。

    章越夸完了徐阿大,但见黄好义也是站在他身后挤眉弄眼的,隐约地暗示章越,他的功劳也是挺大的,还不快夸我两句。

    见此一幕,章越不由失笑。

    正所谓盐井在手,天下我有。

    章越不断地从川蜀召来盐工,如今山上的卓筒井不断开凿,好似敌楼般的木棚不断的增多,而从河边顺着山坡盐工所居的茅草屋也是一排排地修建起来。

    随处可见绞手们挥汗如雨地绞动着羊角车,甩开了膀子将轱辘转得飞转,汗水从脸上,脖子上流淌至腰背,胳膊上,而抬手们抬着几百斤重的盐桶,行于井房和灶房之间。

    山麓下不断新建盐锅房里,大盐锅支起,柴火被烧手一把把地堆入,上百口盐灶终日都燃着青烟,飘荡在鸟鼠山上,好似大雾般遮盖了整片山脉。

    见这一幕,章越由衷地感慨。

    青唐之盐,古称漳盐,早在先秦时便记载,因产自戎部中,周礼称之为戎盐,再因盐之甘美,又称之为饴盐。

    之后此地陷入吐蕃,漳盐因此荒废,如今煮盐之景又再现于汉土。

    章越好好夸奖了黄好义一番,对方这次确实是督盐有功。除了黄好义,彭经义二人外,还有吕广在章越身边起草文书。

    章越与吕大防有旧,韩绛失势,吕大防被贬后,吕广便跟了章越。

    吕广此人有眼力劲,同时文章写得好,章越便将文书委给对方。

    此人也是很是卖力,将文书整理得是井井有条。

    章越见此人可以用,又将部分账目之事委他来办,对方依然办得不错。

    有时候为了劝农桑,章越常会亲自下田,与雇农与屯军们开垦荒田,修建水渠,干完活后还与众士卒们一起闲聊。

    同时鉴于渭水中下游水土流失的缘故,章越还与士卒们一并沿着渭水河谷里遍栽树木。

    很多事情章越都亲力亲为,眼见连知州之尊都亲自下田耕种,众人还有什么话好说,都是卖命地干活。

    整个渭源堡都是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

    时光也到了八月,青唐正式地入了秋。

    而军报消息也不断从通远军那传来,原来梁乙埋不甘心天都山之败,决定重建天都军监司,并在南牟会点集兵马,准备乘着宋朝新据此地,立足未稳之际,重新夺回兰州会州,再直捣通远军。

    郭逵闻讯后立即上疏官家禀告此事,让陕西各路派精锐兵马进驻秦凤路。

    而郭逵本人亲率五千人马驻扎在甘谷城,派兵马副总管向宝另率军三千驻于通渭。

    同时高遵裕与新任秦凤路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李宪率三千兵马驻扎于定西城,而王韶本人与大将王君万率军五千驻通远军。

    连身在渭源堡的章越,也可以感受到什么是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之感。

    西夏国相梁乙埋率大军而来,到时候定有一番大战。

    而就在这个时候,章越与木征的谈判正好破裂。得知了西夏已经出兵的兰会之后,木征联络熙河两州蕃部准备攻打渭源,庆平二堡。

    不得不说,木征时机把握得很好。

六百八十七章 约降

    渭源入秋之后,秋意愈发的浓郁,这天候比秦州要更冷,入秋更早,而渭水的流量也是比以前少多了,流得也更缓了。

    这时候渭源堡附近的荒田都已是平整的差不多了,累计了一番大约有近千顷之多。

    水渠也是修了一些,这个时节冬小麦已是可以播种下去了。

    章越从古渭领到麦种后,便立即吩咐播种了下去,切莫耽误了农时,早一日收成粮食,便早一日有了进军临桃的本钱。

    否则从古渭输来的粮食马料,勉强只够如今这些人马吃的,章越还不时用盐钞往各蕃部买些牛羊,青稞这才让人吃饱肚子,至于作为日后进兵的储蓄,那是万万不够的。

    这渭水河畔眼下到处都是忙碌的耕农及屯兵,这倒可以用心期待明年开春后丰盛的场景。

    如果明春冬小麦能够丰收,章越决定从一日两餐的伙食待遇提高至一日三餐。在大宋一日三餐,可是市民阶层和士大夫阶层才有的待遇。

    盐田亦办得不错,新凿的十几口卓筒井,如今每日可产一千五百斤以上的盐。

    这盐不仅可以自己食用,还供给了古渭,以及卖给附近的蕃部。宋朝提炼盐的技术,要胜过木征,同时产量数量又是他数倍,章越作生意还厚道极了,卖得比木征便宜多了。

    因此附近各部蕃人都愿意向章越买盐,同时章越不断从蕃部中诱蕃民来充作灶夫,盐匠不断开凿新的盐井。

    而川蜀来的盐商,听说章越在青唐开凿盐井,皆表示愿意来此买盐,并派出了人接洽。从青唐至汉中有条漳岷古道相连,邓艾父子灭蜀时便走的就是这条道。

    若盐能贩至川蜀,章越又多了一条财源。

    王韶当年上平戎策的规划,便是夺回青唐,使川蜀与秦凤路青唐连作一片,不仅护得秦凤路,也也护得川蜀,再说这里本来就是汉唐故土。

    假使章越在此一年,那么渭源定给他经营得金汤完固,同时不断侵蚀木征的势力,当然木征肯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这日智缘来到了渭源堡,同时还来了两位蕃僧,他们分别是结吴叱腊及康藏星罗结。

    结吴叱腊,康藏星罗结虽是番僧,但在熙州都是拥有上万人的部落。

    蕃人作战是全民皆民,男女老幼都能上阵。

    结吴叱腊,康藏星罗虽说手下有上万人口,放在宋朝还不如普通一个县十分之一的人口,可放在熙州都是举足轻重的势力。

    智缘负责蕃部外交之事,这一次章越,王韶攻下兰会后,便让智缘去青唐城出师安抚董毡及木征,以免两面受敌。

    不过智缘这一次带来一个坏消息,两个好消息。

    原来董毡之子蔺逋比,初娶于甘州回鹘。这一次梁乙埋为了出兵攻宋,便极力拉拢董毡。而董毡听闻章越,王韶招降了不少青唐部落,也看出了宋朝要恢复河湟的野心。

    如今青唐诸部没有能抵御的宋朝的,于是就答允了梁乙埋的请求,将对方的爱女给蔺逋比为妻。

    于是蔺逋比就同时娶了两个老婆,一个出自甘州回鹘,一个出自党项。

    而董毡也答允了梁乙埋联夏抗宋的请求。

    此事章越虽早有意料,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董毡彻底倒向西夏,也是一个未知之数。

    历史上董毡还没有这么快决定倒向西夏的,但因为自己和王韶在青唐进展的太快,故而引起了他的警惕。

    所以他也放弃了在西夏和宋朝中保持中立,甚至微微倾向宋朝的态度,转而迅速与西夏联合。

    至于智缘带来的好消息就是,邈川城城主温纳支郢城,知董毡联夏后,大惧决定归宋。

    温纳支郢城,温逋奇之孙,一声金龙之子。

    他与董毡是有世仇的,他在青唐的势力不弱于董毡几分,而且他辖地正好在董毡与西夏之间。

    要是董毡与西夏联合,两边同时出兵,他温纳支郢城就玩完了。

    所以温纳支郢城得知董毡归夏后,主动联络智缘表示要归附宋朝。

    温纳支郢城统率部众二十八族,有兵六万余人,他若归宋那对章越,王韶而言,平定青唐的难度就小了几分。

    另一个好消息就是结吴叱腊,康藏星罗结两人潜迎董裕至临桃。

    董裕是何人?

    他是董毡的族侄,木征的亲兄弟,之前西夏本要问董毡与董裕联姻的。但董毡生怕董裕成了西夏女婿后,会分裂自己在族中的势力,所以没有答允转而让自己儿子当了西夏的女婿。

    而董裕因此不满董毡便离开了他,之后结吴叱腊见了他便说服他自立门户,同时联合宋朝对抗董毡。

    董裕想了想就答允了结吴叱腊,率部来至临桃。结吴叱腊又联合了康藏星罗,于是三人便成了章越在熙州的内应。

    章越当下与康藏星罗,结吴叱腊商量了一夜,也是向章越通报了木征这一次联合各部来攻的消息。

    为何他们相信章越?

    因为龙图阁待制的身份,他们相信章越身为宋朝大官必然会说话算话。

    二人回去休息时,智缘道:“既是这二人与董裕肯依附我们,若在这时候出兵临桃,一旦里应外合,何愁木征不破,临桃不下呢?”

    智缘的提议很有吸引力。

    章越道:“话是如此,我如今还是不能轻信他们。”

    “何以见得?”

    章越道:“木征正欲出兵讨伐于我,但这二人便来此约降,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智缘一惊道:“龙图是说这也可能是木征的计策,故意派他们来取信我们?”

    章越道:“倒是有此可能。”

    智缘想了想道:“不可能,这董裕与木征不和,这是肯定的事,绝非杜撰的。”

    章越笑道:“我也是揣测而已,不过你看吧,明日这二人要走时,我设宴践行,到时候他们一定怂恿我从渭源,庆余二堡出兵攻打临桃,若是他们还是不出言一句,便算是我误会了他们。”

    智缘闻言点了点头。

    章越道:“不过即便他们是真,我也不能出兵。因为如今兵马还未磨合,还需操练,同时渭源粮草不足,亦不是出兵的良机。这没有十全把握的事,我不愿为之。”

    次日章越赏了二人不少盐钞,让他们带回去给董裕。

    结果结吴叱腊在席上大力鼓动章越出兵临桃,而他们三部愿约作内应。

六百八十八章 陶士行之才

    桃水百转自狄道而出于陇中。

    千里桃河夏有碧水清波之美,秋有百里丰收之饶,自唐丧失河西走廊后,这片丰饶的土地数百年来皆为羌人所有。

    如今这里各部蕃部极多,大如冷鸡朴部有十万七千帐之数,也有如鄂特凌、隆博这样几百上千帐的小部。

    青唐蕃部之间多有世仇,蕃人又最重复仇之义,各部间都有积怨,故而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

    只有董毡,木征这样的贵种之子才有相当的号召力。

    如今桃河附近,也有不少蕃人开始耕种土地,譬如有麦、大麦、青稞等物,不过耕作水平甚是粗放,纯属看天吃饭那等。

    此刻桃河的蕃部百姓,看着十几骑骑兵飞驰而过,为首之人胸前饰有银鹘图桉,手中还拿着一枚铁箭。

    蕃部百姓们一见即知这是传箭起兵,只是不知是谁下的号令?又是去攻打何人?

    拓硕部内,其首领正与一名穿着丝织衣绸,右臂戴着瑟瑟臂饰的男子说话。

    瑟瑟是一等碧色宝石,能穿戴此宝石为蕃部身份最高之人。

    此人便是董裕,董毡的侄儿,木征的亲兄弟。

    青唐蕃部重贵种,唃厮啰是前代青唐蕃部共主,而董毡是他的第三子,并继承父亲的地位,至于木征是董毡兄长瞎毡的的儿子,从名义上来说还是唃厮啰的嫡长孙,也因此获得熙河两州蕃部的支持。

    董裕作为木征的弟弟也是唃厮啰的子孙,故能佩戴瑟瑟臂饰,似一旁拓硕部首领虽兵马比董裕多,但是只能戴金饰银的臂饰,屈居于董裕之下。

    当即部中接到了木征的铁箭传令,要他们点集部中兵马至抹邦山,准备攻打宋军的渭源,庆平二堡。

    因为蕃部虽有文字,但平日多靠口头传递消息。

    胸前饰有银鹘图桉的蕃部使者被称为金鸟使。

    对方传来木征的原话:“我木征与汉人盟誓,不取渭源城一带地,在此屯垦以及谋我青唐盐井,结果汉人非但不从,还以官职引诱我部下的首领,谋夺我地。”

    “我虽被宋朝皇帝册封为河州刺史,但宋朝官员如此所为,却不能制止,我向宋将郭逵要求阻止此事,却屡遭推脱,其又不肯替我禀告宋朝皇帝。”

    “如今我木征实已是忍无可忍,为了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能世世代代生活在青唐,喝着桃河之水,请诸位忠义之士一并随我举兵,讨伐背信弃义这些汉人!一直打到我们的鲜血流尽为止!”

    说完金鸟使将铁箭交给蕃部首领即是离去。

    蕃部首领对董裕道:“董裕,如今你还要重夺首领的地位吗?”

    董裕道:“这要看两位上师是否说服哪位宋朝文官?”

    蕃部首领道:“董裕,我提醒你,你要借助宋朝人的势力重夺首领之位,无疑是与险恶的敌人谋划,宋朝皇帝的心思便是夺取咱们熙河两州。”

    董裕道:“我岂不知宋朝皇帝的心思,但木征暗弱,无力抵御党项与汉人的两面进攻,我们青唐必须有一个雄主,那个人便是我!”

    蕃部首领道:“所以你要借助宋朝人的力量打败木征,夺取了首领之位后再打败宋朝,但此举无疑是叛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当年我们是在一起盟过誓的,我是不会支持你的。”

    董裕笑了笑道:“没错,我是不会背弃誓言,我先诈降于汉人,作为木征的内应,等到打败了汉人我取信于木征之后,再趁势夺取他的位子,你看这样如何?”

    蕃部首领道:“如此……倒说得过去,你一定要记住,汉人与党项人才是我们真正的大敌,若我们青唐蕃部不团结,早晚有一日被他们各个击破。”

    董裕虚心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当日拓硕部接到木征的铁箭传令,便派人至各部聚拢人马。

    青唐蕃部与党项蕃部一样,平日散居在山间草原里,一旦作战便以各自部落进行点集,一日之内便可凭空拉出一支大军。

    青壮为军,老弱妇孺负责后勤,自家的马车牛车便是辎重,走到哪打到哪,家也就安到哪里。

    拓硕部的战士人数虽不多,但却十分悍勇。

    出发作战之前,部族中的男人纷纷皆以赤色涂面,使之看过去如同恶鬼一般,凭借着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倒也可壮几分声势。

    而在渭源堡的章越,也正在上疏官家解释此事。

    木征身为宋臣,这一次却来出兵攻打自己,章越必须有一个解释。

    同时对征讨熙州蕃部,章越必须有一个规划才行。

    这不同于兰会二州,这两州原先是党项人的地盘。党项与宋朝本是敌对,章越,王韶率军推过去就是了,最后打成了什么样,朝廷也不会多问。

    但木征名义上是宋朝臣子,章越刚成为熙州知州,就逼反了臣服于咱们大宋的蕃臣,这传出去绝对会被御史弹劾的。

    当然章越,王韶的战略规划就是夺取熙州,河州全境,深入河湟,故而按计划迟早与木征是有一战的。

    但是这一战略规划,虽说得到了官家的默许,但在枢密院那边是不支持的,因为文彦博一直在反对对河湟用兵。

    打仗并不是两军对垒,你喊一声冲啊,我喊一声杀啊,大家打一顿就完事了。

    这其中必须考虑背后的政治意义,甚至还要上升到意识形态上的范畴。

    章越还不清楚木征这边出兵攻打自己,那边却派人偷偷至汴京告了御状,弹章越,王韶二人背信弃义。

    这事说是章越,王韶理亏吗?还确实如此,道理真的在木征一边。

    不过章越未雨绸缪已是先就此事向官家解释,否则即便打胜了,那边后院失火,可就要悲催。

    打了胜战还要被革职,这道理又去哪里讲?

    身为制诰就是有这个好处,可以专折奏事,很多话就可以与官家说得透彻明白。

    如今章越,王韶,高遵裕三人虽说共同管勾秦凤路缘边安抚司,但官家没有将奏事的权力给他们二人,只有章越一人有这权利,这就是官家的信任。

    章越在奏疏里言道,臣在熙州的措施未见有失,但朝廷之应接却不能得时。臣担心臣在熙州经略,为奸人从中沮坏,最后功败垂成。

    ……

    战国策里三人成虎的故事每个皇帝都读过,魏国大臣庞葱故意用三人成虎的故事,给魏王打了预防针,让他不要在自己远离魏国时听信谗言,魏王一口答应但最后庞葱走后还是听信谗言。

    章越的意思,我在前线带兵打战,很多事情不能事事及时的与官家你反应,因此有些情由你可不要听信一面之词,更何况我觉得我做法没有错误的地方。

    ……

    这木征伐与不伐,在于陛下一念之间,臣岂敢擅作主张。如今臣在渭源至秦州数百里,补给辗转,三石米出秦州,在路中最少要损一斗。

    兵难以得食,故才营田,因为缺少民力,不得不招募当地蕃部百姓,木征便以为我劝诱。

    又兼西北盐贵,臣不得已掘盐井自用,青唐诸部都是大口浅井,臣却以川蜀卓筒井之法,以口小井深之法采盐,其所费不足木征盐井三分之一。

    因臣能得盐,故才蕃人多附……

    章越上疏首先要表达一个意思。

    讨伐不讨伐木征,这是皇帝的权力,我个人是绝对不会擅自自作主张的。

    当初种谔偷袭绥德城,虽说暗中得了官家的授意,但此事没有经过枢密院的授权。最后种谔被定了一个擅自出兵的罪名,最后被降职处理。

    当时种谔攻打的还是党项尚且如此,如今章越打得是宋朝的官员木征,岂能擅作主张。

    而且打战永远是官家的权力,如果下面一个大臣没听命令擅自出兵,那成了什么?

    之后章越解释与木征冲突的情由,归纳总结就是一句话,这场冲突的责任全在于木征,而不在我。

    我只是种田开盐井而已,哪知道木征看我不顺眼,就这么打过来了。

    但上面其实都是废话,最要紧的还是打不打的过的问题。

    章越继续写到,秦凤沿边安抚司所设初衷是招纳蕃部,加以兼制羌夷,以夷制夷。臣既主事熙州以来,蒙陛下宽以衔辔,有司上下皆是支持得力,臣之才干方能得以施展。

    如今渭源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此皆当初陛下的庙划之功也。

    以臣观之青唐蕃部本就四分五裂,如一盘散沙,木征的部落兵不过一二万人,点集又是不齐,臣若坚守之,必是不惧也。

    若木征不胜,士气必沮,臣再厚结按抚木征下面首领,使其暗附于陛下。等到木征孤持一人,臣再出兵临桃,到时候若讨之如伐一夫而已,何难之有。木征既取,董毡知其惧也,如董毡又有什么难取的?

    木征平日虽为宋臣,但其实族大难制,在党项与本朝之间蛇鼠两端,这一次讨伐兰会,木征还有攻取渭源之意。

    如今臣若是能彻底收服木征,既桃,河两州蕃部皆可为朝廷效死,朝廷之威可申于诸羌矣!

    章越将奏疏写完后,立即派人交给官家。

    这时候木征已是提前将官司打到了御前,正在这时候官家得到了章越的奏疏。

    官家看后大喜对左右道:“王安石对朕言,章越可比之陶士行,朕观之不止如此!”

六百八十九章 首战

    数日后朝中两名官员正在殿上替木征说话,横加指责章越。

    一名是吕景,此人是王陶的同党,之前弹劾过章越,如今再度出言帮助木征指责章越。

    一名则是邓绾,他与章越曾扯破了脸。这正印证了一句话,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官家没说一句话,任由吕景,邓绾在攻讦了半响,然后才丢出了章越这份剖析的奏疏。官家在御前以章越之书回答质疑之意,令吕景,邓绾二人当堂都哑口无言。

    枢密副使吴充出班言道:“陛下,如今边臣不过以二三分心力经营边事,却以七八分精神防备有人沮害,此乃边事难为之故。”

    “臣以为臣婿章越非干才,只是比其他肯多用些气力向前经略边事,但任知州不足数月即遭猜忌。若朝廷如此待人,如何有豪杰之士肯尽力,建功立业为寡,背后攻讦之人为多。”

    “而背后攻讦无事生事,反而以攻讦为功,则何人敢于立功,敢于向前出死力为陛下立事?”

    官家点点头,看向吕景,邓绾皆是不满之色。

    二人不得不向官家告罪。

    吴充退后一步,自己身为枢密副使,但仍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攻讦自己女婿。却没有料到章越这时上了一份奏疏,无形之间消除了自己一身麻烦。

    如此也令邓绾之流见识了什么君臣相互的亲密无间,令想要进谗言的小人竟是无从下嘴。

    一旁王安石不说话,邓绾虽是自己党羽,但他对章越也是抱着默许的态度。

    他如今也是欣赏章越,这份谨慎细密,真似极了陶士行。

    要知道边臣要立功不难,但如何在千里之外,不令君王猜忌,才是真的难。

    既要谨慎小心,又要建功立业,这可是每一位边臣的难处。

    官家道:“木征之前一向恭顺,朕不忍心不教而诛。派人告诉木征,他的委屈朕是知道的,若他肯安分守己,还是朕的臣子,朕可赐钱五千贯弥补他的损失,朕还要他替朕守西疆呢。”

    众臣一听都是称赞官家之仁慈。

    这也符合大国之主的身份。

    官家谦虚道:“正是有章越,王韶大军在前,如此朕的恩德方能泽被蕃人。”

    “至于秦凤路缘边安抚司,朕既委之,就让他放手施画。枢密院不得以文书搅扰边事,朕既托付章越以一方事,便是用人不疑!”

    枢密院的文彦博,冯京,吴充一并称是。

    退朝后,王安石走回中书,邓绾紧紧跟随着王安石低声道:“相公,章度之此人是有才干,就算被贬至熙州仍可独当一面,但此人绝非久居于人下之人,当初官家攻打横山的意思都敢违抗。日后若此人回朝,必是要处处与相公不和,故而相公切不可放任其自由啊。”

    王安石闻言道:“你不可因为章度之不是自己人,而不用之啊!”

    “相公!你想想章越至知熙州后可有与你写过一封私信?”

    邓绾问道盯住王安石的神色,随即他大喜,章越果真没有给王安石写过一封私信。

    王安石是何人?他可是宰相啊!

    ……

    章越还不知京里的事,不过与木征之战,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外,而是在于内。

    董裕欲叛木征降宋,约为内应的事,章越虽腹中怀疑,但按程序自己还是需报给了经略使郭逵知道。

    而郭逵此刻正在甘谷城中坐镇,这时候粱乙埋已率西夏大军抵近了定西城附近,宋夏大战一触即发。

    坐镇甘谷的郭逵知道此事后,没有疏忽,反而立即派人来知会章越让他小心董裕,说蕃人狡诈小心当年曹光实之事重演。

    曹光实是宋军名将,曾屡次击败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还俘虏过李继迁的妻子和老娘。

    李继迁见打不过曹光实,于是诈降对方,结果曹光实中了埋伏,命丧于手下败将李继迁之手。

    章越接到了郭逵的来信,心感郭逵真不愧有郭半仙之名,自己还没有将自己的怀疑告诉给郭逵,但郭逵却似未卜先知般警告自己,小心董裕诈降。

    这也是太牛逼了,郭逵这张嘴简直是开过光。

    郭逵还不放心,调刚入援秦州的德顺军知军景思立立即率所部一千五百人至渭源协防。

    这可真是及时雨啊!

    郭逵给章越的方略是以谨守为主,等他击败了梁乙埋后,再率军至熙州击破木征。

    不过章越却不打算这么办,他已是打听清楚了木征的实力。

    木征这一次出兵虽说是声势浩大的,但据章越所知,木征在熙州两州的号召力本就不强。

    青唐蕃部打不过党项的很重要原因就是一盘散沙,还有不少如董裕这些心怀叵测的部落首领。

    木征点集兵马至今,但下面各部要么就是不是迟到,要么带的人数不够。

    章越从知道木征起兵点集的消息,到如今过了十多日了,木征的主力仍在抹邦山。据探子禀告,人还是没到齐。

    所以章越老早就听说木征要打过来了,打过来了,但至今连对方一根毛都没看见。

    不过等得再久,木征也还是杀来了。

    九月,秋天已是过了大半,梁乙埋在定西城已与宋军接了数阵,双方互有胜负。

    而盘桓许久的木征确认了西夏出兵的消息,并牵制了秦凤路大部分兵马后,方才谨慎地率大军翻过抹邦山。

    木征号称有十万之众,但章越揣测最多不过一两万真正能打的,其余都是老弱。

    章越没有一开始便笼城死守,他准备先与木征先接数战再说,若是打不过再退守坚城。

    渭源堡附近十余蕃部都已是叛离木征,向宋朝纳质归降。

    所部都已编户齐民,章越临时从中选了两千精壮蕃兵充作弓手。当时李夔已来到军中,并自告奋勇愿军抵御木征。

    李夔是跟随章越最久的弟子,平日也常谈论兵事,章越便给了他一个指挥的兵马,让他率这两千蕃军弓手驻鸟鼠山,保护自己新挖几十口的盐井。

    李夔一口答允了,率军驻扎在鸟鼠山上,还修建了三层栅栏防守。

    而木征前锋一至便勐攻鸟鼠山。

    李夔率军守了一日,第二日天明时,所部蕃军弓手突然哗营,随即便遭到木征的勐攻。

    结果李夔的兵马大败,不仅丢了鸟鼠山,之前辛苦开凿的盐井也全部落入木征手中。

六百九十章 军歌

    李夔的大败着实是章越没有想到的。

    李夔是他的认知里是知兵的,平日在自己门下谈论兵事可谓是头头是道,但缺的只是临阵经验而已。

    当初知道鸟鼠山被攻时,章越还派了援军在路上接应,结果援军还没抵达,李夔即是一溃千里。不过万幸的是,盐匠灶户全部被章越撤回城中,只是那些盐井全部落入木征之手。

    李夔灰头土脸地回到渭源堡中时,章越见得对方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竖子,平日尔最逞能,谈论兵事无人可抵,但如今看来不过是赵括之流。”

    李夔被章越骂了一通,更是垂头丧气。

    这时候一旁的唐九道:“启禀老爷,我觉得此事错不在李郎君,而在老爷运筹不当。”

    见唐九顶撞自己章越也是气不能顺问道:“何以见得?”

    唐九道:“分兵去守本就是忌讳,我知道老爷是舍不得那鸟鼠山的盐井落入蕃人之手,可是我军兵马本就不如木征多,正应该坚阵收缩,待对方分兵之时再行交兵,而如今我军人少反而分兵在前,怎不是老爷用兵的失当呢?”

    “再说了,蕃部弓手本就是新练。新练的兵马本就不可使之趋前,而应使之附后。如此用兵再多人都不够打的。”

    章越被唐九这么一说,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顿时清醒过来。

    没错,最纸上谈兵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自己看王韶作战时,好似很简单,结果自己实际操作时……

    哎,书生领兵……的通病啊。

    章越回过神来对李夔道:“此事唐九说得不错,确实是我舍不得盐井,故出了差错。”

    李夔赧然道:“是学生书生谈兵这才误了事。”

    章越道:“这也不怪你,我也是初次领兵,正所谓神兵非学到,自古不留诀,我们也是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我此番指挥失当,你也当好好反省。”

    章越想起李夔之前领兵,从渭源堡出发时两名蕃兵弓手稍有不从即被他挑了错处杀了。

    文官领兵,担心士卒不服,动则用开杀戒的办法来镇兵。

    章越对李夔语重心长地道:“你当知治兵当恩威并用,不可一味杀伐而镇之。这次蕃军哗营便是教训。”

    “学生记住了。”

    李夔也确实知错了,他素来佩服隋朝名将杨素,也学他御军之法,结果导致御下过勐,以为如此可以令蕃人知进退,遵法纪。

    但他一味的镇压,最后导致了在木征兵马进攻时,蕃军承受不住压力最终哗营败北。

    章越对唐九道:“斯和所部由你来带,切记不可喝酒误事,斯和你在旁观察,好好向人家学一学如何带兵。”

    李夔对章越解除了自己职务毫无怨言。

    唐九,李夔都称是。

    首战失利,令章越顿时落入下风,如今丢了鸟鼠山,木征已是全面压来,可他对木征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但说到底木征点集兵马二十多日,自己也犯了一个轻敌大意的错。

    因为木征来的慢,自己是不是就真觉得木征不堪一击了?

    这时候智缘入内道:“结吴叱腊派人带蜡丸来书,言木征后营屯粮处,请我们率一支精兵前往劫粮,他与董裕愿约作内应。”

    智缘说完当即取一个蜡丸给了章越,章越剖开蜡丸上面正是绘着一副地图,标注着木征屯粮处。

    章越有些心动,在战局不利之下,若劫粮成功是可以作为扭转胜负的关键。

    可是问题是……这几个人信得过吗?

    章越问道:“大师,你看董裕,结吴叱腊二人可以信吗?”

    智缘道:“我看来结吴叱腊所言应有五成是真的。”

    五成。

    章越也是犯了难,他也不能肯定二人是不是诈降,但现在已成为一个极大的诱惑摆在他的眼前。

    此刻章越不由有些心浮气躁,难怪有云为将者必须先治心。

    面对这为数不多的胜机,章越最后还是决定宁可错过,不可贸失。

    就如同历史上魏延向诸葛亮提出子午谷之谋一般,为何屡次会被后人提及,还不是因为武侯七出祁山没有成功。

    可想而知的是,事后诸葛亮的人很多,但身为主将,作为一名决策者,总是要冒各种风险才能作决定。

    就如同曹光实中了李继迁的埋伏一般,他或许也在两难之中,若李继迁真降了,那又是什么如果?

    但是历史告诉我们,没有如果。

    世上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换句话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只有一个概率问题。

    好比如说,一个人认真读书,最后考了一个好成绩。

    不能说因为认真读书,考了一个好成绩,只能说认真读书,增加了考一个好成绩的概率。

    章越趁着鸟鼠山新败,当即召集将领,传令让他们在堡中厉兵秣马,加紧操练。

    首战失败,令章越有些心浮气躁,但面上却不可向众将显露出任何焦急之色,

    这时候探马来报说,景思立已率军赶到渭源堡了。

    章越闻之大喜,心想援军到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章越亲自出迎时,景思立的兵马已到了城外。

    章越见其兵马果真是精锐。

    这景思立也是名将,他是景泰之子,说起景泰此人,也是牛人,与王韶一样都是进士出身,文官领兵而成为名将。

    景思立其兄景思忠也是由文从武,之前在战争中已是以身殉国。

    景思立承袭父荫,在顺宁寨之战中,西夏人围点打援。在所有兵马皆败的情况下,唯独他一人全身而退,因此升迁为德顺军知军。

    章越也看得出景思立带兵有方,其部队急行数百里,仍是气势不衰。

    要知道精锐部队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行军。

    行动过于缓慢,则为迟钝,但能够在急行军保持士气,还能马上投入战斗,就是第一流的强军。

    比如志愿军某部队一昼夜疾行七十里后,仍立即投入战斗,能歼灭敌主力部队。

    景思立道:“启禀章龙图,末将知鸟鼠山失守,故率军连夜赶来,所幸赶上了。”

    这一句话说得章越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景思立见章越脸色不好看,连忙道:“末将言语粗鲁了,还望龙图见谅。”

    章越道:“某乃文官不擅带兵,还请知军多多指教才是。”

    “不敢当。”

    章越随即道:“知军率众将士一路疾行着实辛苦了,我命人发一个月饷银作为犒劳。”

    景思立见有钱拿点点头道:“多谢龙图,饷银事先不急,让儿郎们安歇才是正经。”

    章越道:“当然,鸟鼠山一失,木征大军马上可直抵城下,还请知军随我入城,商量破敌之策。”

    景思立道:“无妨,章龙图兵马作壁上观即可,由我来率本部人马破敌便是。”

    章越心道,这景思立啥意思,认为我的带的兵不堪一击不成?

    但景思立想的也很实诚,论兵马青唐蕃部不如党项多矣。

    而青唐蕃部中唯有董毡略微能打,至于木征实差了太远,否则当年他与他父亲也不会被党项人从兰州赶到熙州河州来安歇。

    章越的兵马连木征都打不过,更不及他这支与党项人打了多年的精兵。

    章越心想,景思立是宋军名将,既是如此自己还是在旁虚心学习才是。自己并非王韶那般天生名将,只是长于政略,这带兵打仗确实并非所长。

    别拿自己短处与人比长处。

    景思立与章越一并走入城中,其部下在城外扎营。

    景思立入城时,广锐军正在操练。

    景思立看了看广锐军如何操练,在他这等名将眼底,广锐军操练自是有弊端,但好歹广锐军之前也是禁军,操练也是很有章法,这令景思立立即改变了轻视之意。

    可是最令景思立震惊的还在后头。

    原来两千广锐军将士操练完毕后,当即集结在场中放歌。

    广锐军唱得是什么呢?

    景思立听得是这般的。

    ……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莫进城镇进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第三号令要声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

    景思立听得广锐军士卒连唱三遍,士卒们各个是声如洪钟。景思立听了半响,这才定了定神向章越请教道:“不知此歌是何人所编?以此来教习兵马?”

    章越笑了笑道:“正是不才所编的。”

    景思立一脸震惊,随即感叹道:“此歌言语通俗,人人易懂,若我军士卒皆以此教习,必定军纪严明。若是推广至天下,何尝有兵如贼匪之叹。章龙图真可谓是名将矣,思立佩服之至!”

    章越笑道:“知军过谦,章某只会在小处作文章,但领兵上阵还是要靠知军啊!”

六百九十一章 出战

    次日,木征夺取鸟鼠山后,便令其兄弟结吴延征,瞎无叱率军沿着渭水河顺流直下,想要乘势夺取渭源堡。

    章越让唐九,李夔出城迎敌,景思立带兵策应,双方在城西战了一场后,结吴延征,瞎无叱见不能胜主动率军后撤。

    章越见稳住了战局,便让景思立将他的兵马与自己的兵马合操,景思立也不谦虚,动手调教其渭源堡的兵马来。

    而木征攻下鸟鼠山并大破宋军后,非常高兴当即写信向党项卓啰和南军司监军仁多保忠报捷,许诺攻下渭源堡后以二十口盐井相酬。

    同时木征也是催促熙河两州正在观望蕃部各族,让他们速速带兵来此,同样许诺以盐井相酬。

    至于仁多保忠得知木征胜利的消息后,也是非常意外,当即从兰州派出两千党项兵支援木征。

    木征得到仁多保忠出兵的许诺,以及各部的效忠后不由有些踌躇满志,他将大帐设在了鸟鼠山,每日摆酒设宴与部下将领以及各部蕃部首领开怀畅饮。

    同时木征派人书信给章越,表示只要他退出渭源堡,他就既往不咎立即罢兵,绝不杀伤宋军一人,并重新臣服于大宋。

    章越知道木征等待大军汇齐后再攻打渭源堡,故而摆出一副不愿赶尽杀绝的样子,但他也顺势与木征派来的使者进行谈判。木征以为麻痹了宋人,便提出要与章越重立文法。

    立文法是蕃部之间的盟誓,木征提出要求与大宋重定盟誓,章越肯定不能答允,只是暂且虚以委蛇,同时让景思立抓紧操练宋军,另一面则派人至古渭向王韶求援。

    而木征也不是闲的,他迟迟不出兵也是等来了董毡的支持。

    董毡虽与木征不和,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董毡自立为王,下有国相议事厅和国主亲属议事厅二衙门,一个类似于外戚,一个类似于下面部落首领议会。

    董毡下面也是议论半个月,最后拿出决定派出董毡养子阿里骨出兵救援。

    阿里骨是于阗人士,为董毡收养后,在青唐蕃部中也是出了名的能征惯战。

    有了董毡出兵的承诺后,木征气势更壮,与章越谈判的条件也是越开越高,最后索性也是不装了,率军压了过来直抵渭源城下。

    章越得知木征主力出鸟鼠山的消息后,登上渭源堡城头看着从西面开来的青唐大军,但见是黑压压的一片,千军万马在其中奔驰,气势极是骇人。

    木征点集了一个月,又在鸟鼠山上驻扎了一个月,终于给他凑够能带上阵的所有兵马。

    此刻已是十月中旬,秋风肃杀之下,其兵马之多,给人带来一等风声鹤唳之感。

    一旁的智缘与章越道:“贫僧探听得木征底细,党项与董毡都不是真心相助木征,他们兵马都还在路上,还有熙州河州两州部族中多年与我朝交易往来,多也不为‘文法’所拘,厮杀起来多也不肯卖力,真正需担心的只是木征本部,这些都是瞎毡的旧部,如今为木征所袭。”

    智缘这说话明显是有安慰的成分的,但章越也知道自己将胜利的期望,完全寄托在木征内部不和或犯什么低级错误上是不可能的。

    木征兵马多,但宋军也是训练有素,只是自己实在没有带兵的经验,也并非这方面的人才。

    章越对一旁的景思立道:“景知军,由你来全权指挥兵马如何?”

    景思立吃惊道:“龙图,这是?”

    章越道:“鼠鸟山之败后,章某反思了一番,知道自己不是将兵之才,与其如此,倒不如放权给知军。”

    说到这里,章越笑了笑道:“人之大患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行,所以才要让更有才干的人来办专门的事。”

    景思立听章越并非是随口说说说的,一时也不知是不是要答允。

    他根本没料到章越竟将指挥权交给自己。因为宋军前线的指挥权一般是交给经略总管的,如果没有经略总管,则是以前线官员的官位高低来决定的,哪怕一路副总管,遇上比他官位高的文官也是要退到一边。

    更何况守城将领指挥客军干这干那的事可是不少,从未听过客军反过来指挥主军的。

    景思立想了想道:“朝廷有律令在,末将不敢节制堡中的兵马,否则有越俎代庖之议。”

    景思立不知道,若是王厚在,章越肯定将军权委给王厚。但王厚如今在庆余堡将兵,那边也离不开他。

    章越手上没有大将之才,便索性放手予人。

    章越责怪道:“章某既以合城安危相托,景知军何必相拒我于千里之外?”

    景思立见推不过,于是就答允了。

    章越当即召集众将宣布让兵马交给景思立暂时节制,然后还私下叮嘱李夔多听对方的,努力对此人身上偷师。

    当日木征从北西南三面立寨,半包围了渭源堡。

    之后景思立聚集指挥以上的众将商议迎敌之事。

    景思立主持军议,章越既已经放权就坐在一旁旁听。

    景思立道:“武经总要有云,凡军行,大将平明与诸将论一日之事,暮与众将议一夜之事。从今日起诸位每日早晚两议,若无棘手军情皆要来迟,否则军法伺候。”

    景思立说完,众将不由看章越脸色,章越则点了点头。

    景思立当即让众将商议如何迎战。

    众将认为木征兵马众多,可是多是杂而不精,只需守城待援即是。

    景思立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方才观木征之阵,其兵马虽多,但却是杂乱无章,没有行进之法。其中唯一可虑的就是木征本部六千余,其余各部多是一盘散沙。”

    “如今木征就驻我军城西,等两日后快日暮时,我军留一半守城,一半出城向木征搦战!”

    渭源堡中如今有六千余兵马,其中两千余是原来守军,一千五百余是景思立的客军,还有两千余则是从蕃部临时召来的弓手。

    景思立道:“兵有兵法,将有将法,阵也有阵法,明日出战我军分作五军,分别是前锋,左肋,右肋,殿后,中军,其中中军与前锋间再安排一路策应,中军与殿后之间再安排一路策应。”

    “出阵兵马前后左右皆是有局,临阵时皆各司其局,各自相及,各自相责,否则军法从事!”

    “诺!”

    众将皆一并答允。

六百九十二章 步步为营

    七部分为七个指挥,下面便是何人打前锋的问题。

    这时唐九与景思立一名副将魏奇皆自告奋勇愿率军打前锋,但此刻广锐军的将领张塞却出班言道:“我等广锐军身经百战,如今为了一雪前耻,甘于为前驱杀敌,不破敌军誓死不还!”

    最后景思立让张塞为前锋,景思立副将魏奇为前锋策应,景思立本人为中军。

    唐九则为左肋。

    李夔则为殿后。

    如此便是分配妥当,说完之后没有散帐,章越命人端来满满两个箩筐的黄金白银直接摆在各将领面前。

    众将领看那么多钱财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阵前索要赏赐素来都是宋军的‘优良传统’,借开战闹饷,胁迫主将之事从来没有少过。

    故而文官们掌军后都对此很厌烦,赏赐时也都是抠抠索索的。

    但章越不同,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财来,远远超出他们所期待。

    从景思立而下众将都是看花了眼,纷纷表示道:“龙图既是这般抬举我等厮杀汉,还能不效死吗?”

    “且看我们生擒木征到面前。”

    众将领见章越二话不说直接从府库里搬出这么多钱财来也是知道好歹的。

    章越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尔等皆为朝廷卖命,这些赏赐你们便统统拿去,即便战死疆场,本官亦是保证将这钱一文不少地送到你们妻儿的手中。”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后日之战,谁敢不听号令,临阵脱逃,不救友军,吾定斩不饶!”

    众将士们一听都是轰然听命。

    章越将这些钱财连夜全部都发至出战将士的手中,这一幕看得城中没出战的官兵是各个眼红至极,真恨不得后日出阵杀敌的是他们本人。

    而得到赏赐的宋军则是各个摩拳擦掌,在夜间军营里响起了霍霍磨刀声。

    后日景思立率军出战。

    木征大帐位于渭源堡城西两里多处,景思立率军出城才行进了不过半里多的地方,抵至木征帐快两里处扎营,士卒们开始挖掘壕沟营垒。

    蕃部都久习宋军战法,宋军靠得就是防守战,即便是进攻也是能打成防守战。

    这一次明明是三千宋军出城向木征搦战,但反而到了木征阵前开始挖壕沟营垒。

    这打法看起来有点怂,没有汉唐时出兵域外,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但是却很实用,最关键是十分符合眼前的宋军。

    木征见宋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扎营哪里肯,当即从帐里出兵。

    木征还招呼了左右两面的兵马,一共出动了八九千的骑兵三面围住这支宋军。

    蕃军骑兵出动时,掀起烟尘滚滚,不到一万人的骑兵弄得有十万人的声势一般。

    但景思立却是好整以暇,继续命士卒们挖壕沟修营垒,前军在修,左肋在修,右肋在修,中军在修,甚至殿后也在修。

    宋军士卒一心一意地挖土堆墙,丝毫没将大军压来的蕃军骑兵放在心上的样子。

    此刻章越也是登上了城头观战,不知景思立如何应对。

    木征询问左右部落首领,他们都表示先攻一下,试探宋军虚实再说。

    当即号角声四起,蕃部骑兵从三面向宋军发动进攻。

    宋军士卒这才停下修壕,全部退至营垒后,眼见蕃军骑兵突进,宋军当即弓弩齐发。

    宋军对抗骑兵素来以强弓硬弩结阵,而王韶夺取兰会二州时所用的神臂弓给章越留下很深印象。

    而章越军中以及西军之中,也已经开始批量装备。

    蕃军骑兵也知宋军箭阵的厉害,一开始谁不敢硬突,而是分成各个小队,彼此呼哨联系,不时作势突击,又虚晃一枪远远离开的办法,来吸引宋军的弓箭。

    蕃军的骑兵也展示了骑射的功夫,不过多射在营垒上,没多少杀伤,而对于阵前所挖的壕沟,对方骑兵也不敢轻易翻越。

    一番乱战下蕃军死伤了几十骑,而宋军不过三五人受了箭伤。

    眼见夜色降临,木征不得不罢战收兵回营。

    眼见木征退兵,宋军欢呼声一片。

    章越见此大喜,令人马上开了城门将伤员送入城中,同时又运出箭失出城。

    当夜景思立在城外结营。

    等到次日天一明,宋军则又开始乒乒乓乓地修起了营垒,并开始一步步向木征大帐推进。

    而木征见此一幕,再度催动兵马来攻。

    这一日章越有了经验,他命左右给他搬来一张椅子,他便这么坐着观战,同时他还命左右解开城头上的床弩,如果有蕃部骑兵进入射程即行射杀。

    在宋军日趋完备的营垒面前,木征也是决心一战,他开始让人拿着木板填壕沟,让部下不惜性命地冲宋军营寨。

    宋军不断用弓弩应敌,眼见蕃军投入的骑兵越来越多,于是便甩出各种蒺梨火球、毒药烟球、铁嘴火鹞,弄得战场上四面着火且黑烟滚滚。

    蕃部骑兵的战马被突来的火药爆炸和毒烟惊吓,顿时乱作一片,就立即败下阵去。

    张塞所率的五百广锐军所驻的前锋,更是遭到数千蕃部骑兵的围攻。

    但广锐军都是精兵,各个开得强弓硬弩,又是抱着必死之心来此洗脱罪名,给予了蕃骑大量的杀伤。

    木征见攻不破宋军营垒,咬了咬牙下令将作为亲卫的几十名具装重骑投入了战场。

    眼见这些重骑箭不能透甲,又冲破了营垒。

    身为主将的张塞拿着重斧大呼一声对左右道:“我等性命皆是郡守叔侄所赐,如今是报答的时候了。”

    随着张塞一呼,几十名军汉将铠甲一脱拿起提着重斧便冲了上去。

    一名蕃部重骑正好从破损的营垒跃马而出,而张塞二话不说一个重斧重重地砸在那人马头上。

    那战马未曾嘶鸣一声便栽倒在地,而张塞又拿起巨斧朝落马骑兵的天灵盖上狠狠砸去……

    而这一幕同时在广锐军的阵地上演……

    战了半日,宋军的营垒一个都没打破,木征反而损失了不少人马。

    木征的幼弟巴毡抹见了不服气,当即近百骑兵想要绕至宋军右肋营地偷袭,却不知这一段正好在宋军城头上床弩的射程里。

    随着床弩的勾机被重重砸下,无数如手臂粗的重箭朝巴毡抹射去。

    待后方的蕃部骑兵知觉时,纷纷勒马,眼见巴毡抹与他亲随数骑被宋军的床弩射成了马蜂窝。

六百九十三章 名将是资源堆出来的(两更合一更)

    当日参与围攻的各部都伤亡不小。

    大帐里各部首领都是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他们都不愿参加这场对宋的战争,若不是因为出征前都立过文法,盟过誓,他们如今早就打退堂鼓了。

    而此刻木征则是铁青的脸,因为他的弟弟巴毡抹胸口被宋军的床弩一箭对穿,当场就毙了命。

    木征看了一眼其弟巴毡抹的尸体,抽出腰刀来抹破手指头,然后将鲜血一道一道地横抹在额上。

    各蕃部首领本之前都打算向木征要求退兵,但木征此举皆不言语了。蕃部最重血亲复仇,若生积怨,几代人都不会释怀,必要亲手报复了对方为止。

    木征此举代表他与杀他弟弟的宋军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着。

    木征面色如血道:“阿里骨与党项人看得也很久了吧,如今该他们出手了!”

    木征本意是不想让董毡和党项人插手,他也有借此展露实力的意思,将来才能在河湟之地与董毡,党项有分庭抗争的一席之地。

    如今木征却不得不拉下这个脸了。

    而此刻宋军营垒中是一片欢腾的景象,白日里蕃部骑兵伤亡不小,但宋军在营垒防御下,又是以弓弩远程御敌,伤亡的却是不多,只有张塞所部的广锐军镇守的前锋大营伤亡了二三十人而已。

    到了夜里,宋军营垒灯火通明。

    营垒已被修至了一丈多高,壕沟也挖了两道,并且往木征大帐又抵近了半里,彻底地修到了木征眼皮子底下。木征的士卒想要出营打水都在宋军弓弩的射程下。

    至于营垒通往城中之处,也是修了一道甬道。

    章越连夜出城抵至军中视察,但见士卒们士气都非常的高昂,这让他十分欣慰。

    趁着两方止战,各营指挥都到中军议事,大家都认为蕃军不堪一击,几个将领还放出明日取木征首级的豪言壮语,甚至景思立也是有些轻敌。

    章越却认为木征虽不如党项,但好歹也是据守一方的雄主,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但自己不懂军事,就一切听着景思立安排。

    章越如今要作的事,就是在帐内先赏赐了今日立功的将士。章越出城时是直接提着一个箩筐的金银来的,下面将领奏上来的有功士卒,章越二话不说当场就赏了。

    章越就这么从身后捧着箩筐的张恭手中,用手抓了一把金银放在士卒的毡帽里。

    没错,咱们的打赏就是这么粗犷,就是这么霸气。

    最后章越亲自再给对方敬一碗酒,每个立功的士卒见身为郡守的章越亲自给他们敬酒,一个个脸都是涨得通红,浑身热血往上上涌。

    至于立下大功劳的,章越更是毫不犹豫,当场便给了官职。

    没错,这是皇帝给他的权力,几乎就如同经略使了。除了高遵裕,景思立这样位列横班,大使臣的将领,章越不好自行封赏,其余自己都可以先封官,事后再向朝廷索要一纸任命即是。

    这就是封疆大吏的权力。

    其中五名立功的士卒,都是硬撼番军甲骑连斩数人,其中一人更是连斩五六人的。

    章越看着对方名叫马奎,是一名二十多岁人高马大的军汉。章越当即亲自端着碗酒捧给对方。此人连喝三碗,章越每敬一碗即对景思立等将领赞道:“真是好男儿啊!”

    左右纷纷附和道:“好男儿!”

    连喝三碗,马奎喝得是面红耳赤,章越笑道:“好汉怎么不会喝酒呢?”

    说完众将士大笑。

    章越道:“马奎汝此番战功卓着,军职由甲头升至正名军将,任为都头!”

    马奎当即拜下道:“多谢郡守恩典!”

    马奎退出帐后,左右士卒都是向他道贺,而马奎本人顾盼之间得意至极。

    至于暂代指挥的张塞,章越道:“汝此番据敌有功,便由大将升作殿侍!”

    兵变之后吴逵等广锐军的将领因为都被朝廷问罪关押,故而才轮得到张塞以都头的身份暂代指挥使之职,如今竟能升为殿侍。

    张塞哽咽道:“末将乃待罪之身……”

    章越摆手道:“这话我可不爱听,既我军中何尝有待罪之人。”

    “是,末将知罪!”张塞说完,众将便又是笑了。

    一旁景思立道:“老哥在章龙图下面使唤,别说今日殿侍,他日我等称老哥一声太尉也可使得。”

    众人都是笑道:“所言极是。”

    宋朝称呼便是如此,可以说不严谨,也可以说比较夸张。

    种世衡当年也不过是从七品的染院使,但关西人皆称他为种太尉。

    而殿侍是没有品级的,距从九品的三班借职,还差了三阶。

    即便如此但都是花花轿子抬人,但听着就是令人高兴。

    张塞虽知此生或许也没可能让人称之太尉的一天,但是这个气氛和这个场景下,他又怎么不感慨万千?

    能得这一言语,俺这辈子值了。

    “好好干!”章越拍了拍张塞的肩膀。

    赏不逾时,罚不迁列。

    这是圣人的教诲,章越当然是坚决地贯彻。作为带兵的文官打仗可以不专业,但是赏罚之权与财政之权一定要牢牢把持在手中,如此才能真正让这些骄兵悍将们归心。

    当然今日打了胜战,还没有处罚的机会,不过经章越赏赐之后,三军将士士气都非常高昂。

    章越告戒了景思立几句,让他不可疏忽大意,同时命人连夜从城中给各营补充的箭失及火药毒烟,还补充了三百名精壮番军弓手,其中两百名都补充入了广锐军的前锋营。

    次日天还未明,番军的号角声即响彻在各营之间。

    在秋风肃杀之间,木征的番军重整队伍,比起昨日,董毡和党项的队伍也是出现在木征左右翼的阵中。

    景思立全身荷甲,从刚搭好的望台上看去,脸上神色严峻,并立即命士卒立即吃饭,还派人告知了章越。

    章越则是立即加强了城防,如今广锐军和景思立的人马都在城外,城内驻扎的只是番军弓手而已,只有防守之力,很难谈得上出城支援。

    至于营内宋军都是忙着吃饭,所幸这饭没有煮得夹生,只是士卒们不得不蹲坐在营垒下。

    眼见蕃部骑兵正在集结,不少士卒生怕来不及,都直接拿起茶汤浇在饭里,就这么嘘嘘地吃起。能在寒冷刺骨的秋末吃了上一顿热茶饭,对于下面的大战而言,可以生出不少气力。

    “娘得,这么着急来送死,让俺饭也吃得不安生!”

    宋军们边大口大口地扒饭边骂道。

    寒风之中,大纛之下的木征目光凛然,他当场拔剑向前对左右道:“今日我这里的宋军,血祭巴毡抹,以此来抚平我的哀伤!”

    木征这么说,当然有足够的底气,两日的进攻他觉得已经试探出宋军虚实,今日他投入上万番军分三面投入了进攻。

    不多时蕃部骑兵开始进攻,对此宋军也不甘示弱,以弓弩还之。

    战至片刻,当蕃部推出了木梯,楼车,但抵至宋军阵前时,前方营地开始喷出了长达十几米火龙。

    久与宋军交战的党项军将领熟悉宋军战法,见此一幕惊道:“宋军怎么将勐火油柜搬至营里来了?”

    原来宋军西北城池堡寨都皆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专门用来以蓄勐火油。

    所谓勐火油就是石油,宋人将熟铜制成柜,柜有四脚,上有四个铜管,管上横置唧筒,与油柜相通。唧筒前部为内装引火药的火楼,使用时便点燃火药,使唧筒向油柜施压,然后喷射出勐火来。

    这等勐火喷出长达五六丈之远,蕃军的木梯和楼车沾火即着,不少番人浑身是火地从楼车上摔下,而其余沾着火油的番军亦是浑身冒火地在地上打滚。

    宋军各营地前都是这般呼哧,呼哧的场景。

    而除了勐火油柜,宋军还有飞火炮,蒺梨火球,霹雳火球,毒药烟球等等火器。

    所谓飞火炮,就是以抛石机方式,抛射蒺梨火球,霹雳火球,毒药烟球等。

    所谓蒺梨火球,霹雳火球就是竹管装着火药,碎瓷片和铁片,以及铁蒺梨等等。

    番军不时看见各式东西从宋军阵中飞出,然后重重砸到地上,将附近的同族将士炸得浑身是血。

    至于毒药烟球更狠,内装火药及狼毒、巴豆、草乌头、砒霜等毒物等等,尔后用外敷药厚涂密封。使用时,先用烧红的烙锥将球壳烙透,再用抛石机抛射至敌方爆裂,毒气四散。

    这对番军骑兵特别有效,战马闻此气体便作癫狂之状……

    这些火器番军昨日早就见识过了,但今日宋军显然是早有准备一开始便用了出来。

    此刻宋军阵地好似开了堂会般,火药爆炸声此起彼伏,番军挨着碰着无不挂彩,或似开了全堂水陆的道场,无数硝烟与毒烟随着爆炸式卷起,附近番军纷纷掩鼻咳嗽,四散而逃。

    这些火器本是守城之用,当初章越为了建渭源堡。身为枢密使的岳父吴充不放心,故而命开封的南、北作坊和弓弩造箭院,优先供给秦凤路。

    秦凤路的郭逵知道吴充的意思,又比其他各州堡寨优先供给章越。

    以至于区区一个渭源堡,守城所用的勐火油柜,飞火炮,蒺梨火球,霹雳火球,毒药烟球等等火器堆积如山,最后连章越也搞不清楚自己城中到底藏有多少火器。

    当然开拓河湟如今是官家心头上最要紧的事,吴充,郭逵这程序走得一点错也没有,道理也是堂而皇之的。

    如今火器这些都是章越的政治资源,而建功河湟就是他的政治资本。

    如此火器就一口气批发给木征了。

    见到宋军火器全面发威,身在城楼观战的章越也不免兴奋地拿起马鞭向前一挥暴了一句粗口。

    “打他娘的!”

    本要大干一票的木征看见比昨日宋军使用火器的频率简直昨日多十倍不止,不由目瞪口呆。

    蓄势一晚进攻的番军将士,被宋军火器炸得哭爹叫娘的。

    但见宋军营垒到处是四散奔走的番军……木征嘴唇都哆嗦了,这非战之罪,是宋军火器太厉害了啊。

    而作为董毡养子的阿里骨也是身经百战的名将,此刻一颗蒺梨火球正在他面前不远处炸开,两名久经战阵的蕃部勇士当场了了帐。

    熟知宋军底细的阿里骨不由骂道:“只是一个堡寨,哪里来这么多火器?这怕是把秦州城的军械库给搬空了吧!”

    阿里骨不知道的是,秦州城的军械库是否被搬空无从知晓,但汴京城的军械库倒是真的被搬空了。

    汴京城里的军械都归于盐铁判官的‘胃桉’所管,章越曾任过盐铁判官,吴充还曾是盐铁副使和三司使。

    负责这条线的哪个官员,那个胥吏没和章越,吴充二人打过交道呢?

    这老上级要用你这点火器还怎么了?这才多大的事?你敢不给吗?

    至于一旁‘假打’的党项将领反是开始暗自庆幸,这么多火器清空宋军库存吧,幸亏宋军将领不识战法,竟将他用在孱弱的青唐蕃部头上,而不是我们党项人。

    这时候砰了一声巨响!

    宋军营垒自己也中了一发,原来宋军将领太过贪心,一下子堆了太多火药,结果一时不慎给自己引燃,反而炸死了十几名操作飞火炮的宋军。

    章越见此一幕,不由心疼,倒不是可惜这些价值千金的火器,而是心疼自己的士卒。

    战到中午,木征这边进攻番军可谓伤亡惨重。宋军就是弓弩招呼,敌军好容易要逼近营垒时,便使用各等火器炸出,然后番军狼狈退后……

    过了一阵番军又来,宋军先是弓弩射,然后火器炸,番军再退……

    正待章越,景思立都以为木征的番军技止于此时,这时候战局风云突变。

    原来阿里骨观战许久见宋军各营都打得十分出色,唯独殿后一营稍差,于是阿里骨便抱着尝试一下的念头,亲率三百骑忽然绕过宋军正面,突袭宋军殿后营。

    殿后营正是李夔负责把守。

    因为殿后营之前挨着宋军城墙,可以依城而守,故而景思立没有将精锐放在这里。

    但如今随着宋军又向木征大帐抵近半里,殿后营防区一下子便扩大,如此空隙就露出来了。

    阿里骨率军勐攻殿后营,不过片刻李夔负责的殿后营便被阿里骨攻破了。

    殿后营失守出乎战场上所有人的意料,阿里骨也没料到自己这么随便一试居然成功了。

    宋军其余六座大营被番军攻了三日都守住了,但殿后营不过守一刻即被攻破了。

    殿后营一破,惊慌失措宋军们在阿里骨骑兵的掩杀下争先恐后地朝渭源堡逃去。他们堆在堡前想要逃入堡中,哭着喊着拍着城门,求放他们进去。

    但堡中城门依旧紧闭,章越怒不可遏对城下的溃军骂道:“李夔何在?我要以军法斩了他头。”

    而殿后营被攻破的一刻,李夔本欲冲上去与阿里骨拼死一战,但左右亲随都不肯,还卸了他的刀,强行簇拥着他往渭源堡的方向逃去。

    李夔也想反抗挣扎,但怕死的念头一瞬间涌了上来,全身上下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就这么被部下拥着朝城中逃去。

    这时耳听到城楼上章越念着他名字大骂。

    李夔勐然惊醒,面上惭愧至极,如今自己跑了是死,不跑倒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李夔从左右中挣扎开来大声道:“城门是不会开的,如今进退都是死,倒不如以死报效国家!”

    城下的苦求开城门宋军士卒眼见城中真的不开,又听得李夔此言语也是恍然。

    李夔拔出刀道:“随我杀回去!”

    当即李夔率领城门下的宋军一并返身朝营中杀去,这时候得知殿后营失守,景思立的中军及策应营都派出人马救援。

    加上李夔这时候翻身杀回,终于将阿里骨的人马全部赶了出去。

    “守住了,守住了!”

    夺回殿后营的宋军举旗欢呼,而身在城头上的章越也是松了一口气。

    至于本以为战局得到扭转的木征等蕃部首领眼见宋军夺回了殿后营,也是士气大沮,下面也是无心攻势,最后收兵回营。

    这一战蕃军各部伤亡达千余人之多,尽管还有数千生力军可以动用,不过蕃部各首领都无心再战。

    木征也是彻底地被打掉了信心,次日便率军撤退了。

    两日后,王韶率援军出庆余堡!

    原来在郭逵严密防守下,梁乙埋无功而返,便令王韶率军从通远军来救援渭源堡。

    入城之后王韶知道章越在渭源堡大败木征后,便邀他一同进兵破临桃城。

    不过章越却以部下伤亡太大的理由拒绝了。

    王韶听了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但心底却是喜开了花,于是独自率军追击木征去了。

    景思立问道:“此番大战我军虽有伤亡,但军力却是无损,如今木征军心溃散,正是我军一举夺取临桃城之机,龙图何必如此谨慎呢?”

    章越笑道:“不是谨慎,而是审时度势。景兄啊,如今你我破了木征,此番功劳过于耀眼,是谁也抹不去。何不分一些给旁人呢?功劳不可独自占尽,让王子纯也得些功劳不好吗?还能落个顺水人情。”

    景思立闻此恍然。

六百九十四章 二将争功

    王韶独立进兵攻打,左右有王存,王君万等大将支应,而章越虽未出兵抢夺王韶的功劳,还是让景思立率军在后,保障王韶的后勤,万一战事不利,也可以支援妥当。

    至于章越本人就在渭源堡中坐镇。

    王韶也进兵神速,率军翻越抹邦山后,抵至竹牛岭,当时木征率从渭源堡上退下的败军正在此处歇息,其兵马尚有一两万人。

    而王韶不过五千人。

    但王韶知木征大军士气沮坏,于是连夜率军发动勐攻。木征新败之下,本就无心恋战,王韶一攻即是全军溃走。

    王韶率军趁势掩杀,俘虏蕃部首领,缴获各等器甲无数,还将木征的族帐都给烧了,顿时整个临桃震动。

    不过木征仍不甘心,集结于桃水旁,意欲再战。

    其谋主瞎药率军复聚抹邦山。

    王韶则对众将言道:“若官军出至武胜,则抹邦山可一举而定。”

    于是王韶让王存率军在竹牛岭虚张声势,作出与木征,瞎药药决战之状,自己潜师由东谷路径趋临桃城。

    蕃军一触即溃,大首领曲撒四王阿珂出降,王韶正要攻下临桃城时,却发现城池已被宋军攻下。

    王韶大惊失色,方才知道为高遵裕抢了先,原来是高遵裕也是来救援渭源堡的,但他走的却是庆平堡这条路,等他抵达庆平堡时得知章越已经大败了木征,如今王韶已是正在率军追击木征。

    高遵裕知道后也是吃了一惊,他生怕王韶一人成功。

    于是他耍了个心眼,一面告诉镇守庆余堡的王厚,让他写信告戒他的父亲不可孤军深入,但自己却是打着接应的旗号,率领援军从庆平堡出兵夜行,在清晨突然发动进攻攻破了野人关,并且先王韶一步攻下了临桃城。

    高遵裕这明显是抢了王韶的先。

    王韶知道后大是不满与高遵裕各发一书,都言是自己攻下了临桃城。

    作为熙州的州城的临桃城攻下后,章越这个熙州知州总算是名副其实。

    捷报飞传渭源堡,章越当即命士卒们张灯结彩,燃放爆竹以示庆祝。

    这对于宋军而言,又是一场不亚于夺取兰会两州的大捷,但是对于立功的将士而言,却不是封赏,反而却一场问责。

    十月末,一场大雪已降至熙州。

    熙州全境都在下着大雪。

    一行人马从远处而来,直抵熙州境内的南市堡。

    为首的是一名骑着花白大马的宦官,此人乃秦凤路走马承受李宪。

    此人也是宦官之中唯一的知兵者,心中极有方略,也是深得当今天子的信任。

    李宪这次是带着旨意来的,让章越,王韶,高遵裕都赶到南川堡听旨。

    这南川堡建在抹邦山以北,桃河的下游,从这沿河而上则是河谷,最后抵至临桃城。

    如今李宪将章越,王韶三人召至这里,自是有话要问。

    李宪入了城后,与章越三人寒暄一番坐下,然后问道:“咱家初来乍到,敢问诸位一句如今攻下临桃城,粮草千里转输如何能补给?”

    别看李宪随便一问,其实就是问罪来的。

    你们二将争功,说是打下了临桃城,但守得住吗?粮草可以上得去吗?

    王韶道:“可以在桃河上架设浮桥!”

    章越道:“也可以在桃河上设水军,以漕运转输粮秣。”

    李宪一听问道:“如何转输?”

    章越道:“可以在此设一个指挥的水军,专门以船运输……”

    李宪道:“咱家明白了,章龙图果真想得周到。这一次攻下临桃城,咱家本应是替官家欢喜才是,但是一看,方知这一次出兵临桃,每日就要费六百石粮、四百贯钱。”

    “不说每日用了多少钱,就是打下临桃派兵守在这里,如何就粮,饷道又怎么走?你们一时贪功倒好,攻下了临桃城,还将官司打到了官家那去,可是以后怎么办,可是想好了?”

    王韶道:“还请走马承守放心,王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打下熙州后,可效彷通远军,会州对实行了举种内属。”

    所谓举种内属,类似于党项的头项抄熘,后来金朝的勐安谋克制度也是如此。

    随时可以对各部进行点集。

    这点集是强制点集,不是你来十个人或一百个人,或者看心情什么时候来都行。

    而是在约定的时间,带齐多少兵马以及多少装备。比如你一个部落出多少人多少兵器骡马这样。

    王韶侃侃而谈道:“到时候募番人为军,守堡守城,可以省却朝廷驻扎在此的兵马。”

    李宪摇头道:“如何能一味仰赖蕃人?当初韩相宣抚时,不就是重番人轻汉人,这才令士卒埋怨吗?”

    李宪向章越道:“章龙图你教一教咱家如何向官家回话?”

    章越道:“可以桃河河谷实行屯垦。”

    “具体说来。”

    章越道:“买来田后交给蕃部的弓手实行耕种,换句话说对于蕃部弓手一律授田。”

    章越在渭源二十亩或三十亩出一弓手的办法实行募兵。

    换句话说他是以粮食产量的多少进行幕兵。

    这个制度与日本战国时实行的石高制差不多。

    日本战国大名地盘都是以石高统计,所谓的石高就是领地里粮食产量多少,日本是以石计数。

    大名下达征兵令时,给下面的地头。地头基本都是武士的身份,而武士说白了最早的身份,就是给大名管理田地的庄头。

    他们根据大名的征兵令来征伐农民为军。

    比如大名下令一百石出一人,或者是五十石出一人,更有甚者二十石出一人。二十石出一人就是极限动员了,基本领地内的生产要全停那等。

    章越也是如此,不要紧时三十亩地征一名弓手,如果遇到大战,则二十亩地出一名弓手。

    同时租种田地的蕃部,还要向章越缴纳税赋,换句话说其实就是地租,税赋是十分之一。

    而日本基本是六四,甚至七三,没错,大名六七,农民三四。

    日本老百姓长年受到这样的剥削,但也从没有怎么起义过(一揆)。日本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一揆,称之为天草一揆。因为贪婪的领主松仓胜家居然将税赋收到十成,最后导致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李宪听了章越所言,顿时目光一亮,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听到章越所言,王韶,高遵裕都是暗暗感激章越给他们解围。

    朝廷根本没有给他们攻下临桃城的命令,但他们反而为了争功,自作主张攻下了临桃城,现在面对李宪的问责,二人全靠章越遮挡。

六百九十五章 国恩私恩

    议了屯田之事后,李宪也不是听了就算,他视察了一下,桃水河谷确实是利于屯田的。

    年初时王韶在通远军所屯的‘四千顷’田亩,已是获得了丰收,本可以稍稍缓解秦凤路转运压力。

    但王韶,高遵裕又出兵临桃,攻下临桃城,以至于补给线又拉长了,若派兵驻守,又要在秦凤路的百姓加征加役。

    郭逵及秦州的官民对此当然非常不满,郭逵一怒之下一封奏疏将王韶给弹劾了,至于为何不弹劾高遵裕,只能说你懂得。

    而且高遵裕,王韶二人还闹出了争功一幕,都在奏疏中将攻陷临桃的功劳写在自己身上,以至于传到枢密院两封奏疏各执一词,众大老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攻下了临桃,其中是不是有人谎报战功?

    这就闹得非常难看。

    李宪身为秦凤路走马承受,必须事无巨细,皆得按刺。他李宪必须将此事一一禀告给官家。

    所以才有了李宪召熙州三人组至此一事。

    如今到底是封赏,还是处罚,李宪的意见便非常重要了。

    就在高遵裕与王韶二人争,到底是谁攻下临桃城的时候,李宪听了章越授田蕃部之法,觉得非常可行。

    而且章越在笼络蕃部上,手段非常有一套,这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王韶,高遵裕给他的印象,就是争谁攻下的地盘大,谁多杀伤了蕃人。但是这没有用,因为如同他之前在韩绛手下为走马承受时反对出兵横山的用意一样。

    当初韩绛出兵罗兀城时,他便是最坚决的反对者。

    攻打西夏给陕西百姓带来了沉重的劳役,如果以后一直在河湟用兵,这里会成为整个朝廷财源的一个无底洞,除非宋朝可以速胜西夏,但这个暂时是不可能的。

    但是章越却是真真正正地朝着经营一个地方来的,这就是为国理疆。

    “屯田方是用兵河湟的根本!”

    章越说出这句话后,李宪顿时视章越为知己。

    李宪道:“之前边州的钱粮多是靠入中和籴维持,仅秦凤路每年入中之数,即达一百七十万贯,朝廷如今开川蜀的茶税为秦凤路入中之用,如今还要再开开,达,忠,万,涪州,云安州六州盐钞,结果仍是不足,听说官家决定打算每年动用两百万贯内藏库钱帛以支持熙州开边!”

    章越闻言默然,李宪道:“咱家不瞒龙图,陛下为了支持熙州开边,已大幅下降两宫以及后宫嫔妃的用度……两宫太后已经对此事很不乐意。”

    章越心想,难道宋朝也有太后修园子,裁海军的事?

    章越道:“士卒屯兵多费粮草,我有一策可解燃眉之急。”

    “计将安出?”

    章越道:“粮不利就我,我则去就粮。”

    “就粮?”

    章越道:“不错,本朝禁军有驻屯,驻泊,就粮之分。所谓就粮即京师禁军廪粮于外也,不过到了如今禁军驻扎于外已成惯例,就粮二字也就不提了。”

    “眼下马上就要入冬了,这时候党项蕃部都已是消停了,可安排兵马一半驻屯,一半则逐级就粮。”

    “譬如以往曾安排秦州的兵马,移至凤翔府就粮,凤翔府的兵马移至永兴军就粮,以省却转输之费。而熙州的兵马可移至通远军就粮,通远军的兵马可移至秦州就粮,以后都可以成惯例。”

    李宪一听即道:“然也。这一策可省去十几万贯钱粮之费,我当立即奏知官家!”

    李宪走后,章越将王韶召来,但见他气不能平。王韶与高遵裕大吵了一架,他从未见过这般无耻之人。

    章越对王韶道:“子纯,你觉得你能逐得走高遵裕吗?”

    王韶道了一句:“外戚之害,无过于此。高遵裕取了临桃城不说,还将城中的缴获全部独占。”

    章越对王韶道:“方才李宪与我说了一事,官家以后每年要从内藏库中拿出两百万贯支持熙河开边,你觉得太后会高兴吗?而高遵裕又是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章越说完,王韶沉默半天。

    章越道:“高遵裕还是不开罪的好,攻取临桃之功,让给他又有何妨,咱们又不是只取一座临桃城了。”

    王韶道:“太便宜这厮?”

    章越道:“我将高遵裕的功劳排作了第一,你排在第二,至于自己则另行奏功,景思立遥算上,至于在庆余堡屯驻的令郎,我也是多美言几句。”

    王韶愣了半响方道:“章龙图,你真是王某所见的唯一君子。这一次你让王某去追击木征,其实就是要将这夺取临桃的大功让给我,这些王某心底都知道。”

    “还有犬子,你也是一并提携了,可是你如此成全别人,王某会领情,那高遵裕却不会领情。”

    章越道:“怎么说?”

    “当初我们攻去天都山所得的财货,被人捅出去了,此事便是高遵裕使人告的密!”

    章越目光一凛问道:“你有凭据吗?”

    王韶道:“有。”

    王韶对章越耳语了几句,但见他脸色一下子难看了心道,好个高遵裕我敬你三分,你居然敢暗算于我。亏自己还将他功劳列在第一,准备向朝廷保荐。

    王韶道:“此事我本不愿多言的,但如今实是忍不住了,当初攻下天都山时,我们没有将此功劳算上高遵裕,他便怀恨在心。”

    章越沉声道:“攻打天都山时,他高遵裕人在定西城,哪里有微末之功,但他参与攻下兰州会州的功劳,我都如实向朝廷上奏了,哪里少了他分毫。”

    “我向来秉笔直书,有的不会写的没有,但没有的,更不会写的有。如此如何对得起拼死拼活的将士们?”

    王韶道:“不错,我王韶是争功,但每分每厘都是我王韶应得的。但他高遵裕呢?这天下便有这等人,明明干得事最少,但依仗着自己有后台,却什么功劳都想要。”

    章越点点头,高遵裕这等人不少见,后世社会里某些公司里,有人依仗是老板亲戚,什么奖金,什么功劳都要从中分一笔,哪怕与他八杆子打不着的,都要强行分走一些。

    章越对王韶道:“我明白了。”

    次日李宪再次召见章越,王韶,高遵裕三人询问攻打临桃城的经过。

    因为有了李宪有了章越言语,知道如何在临桃屯田及军粮补给上向官家进言,所以他决定将攻取临桃城作为一个大捷向官家汇报。

    李宪先问了章越在渭源堡下击败木征之事,这点他早已得到了确认,故而将章越计为首功。

    章越谦让一番,反而向李宪提出两个要求,一个就是洗脱麾下广锐军的罪籍,全部恢复为原先驻泊禁军的待遇。

    另一个则是将景思立调至熙州来任职。

    李宪听了点点头,表示自己也会向官家进言,支持章越的决定。

    随即就是王韶,高遵裕二人是谁攻下了临桃城的问题。

    李宪询问章越的意见。

    章越道:“临桃城是高副使攻下的。”

    高遵裕大喜,露出了得意之色,觉得章越果真识相。

    李宪问道:“那还有什么其他情由呢?”

    章越道:“不过王知军攻打临桃城之事,我曾与他商量过,当时是王知军抵至渭源堡,但知木征军心已失,故而向我请求追击,我当时答允了。”

    “但高副使却从未与我商议过,乃是擅作主张!”

    高遵裕听得章越之言后,顿时整个脸垮下来,他霍然起身道:“我高遵裕管勾秦凤路缘边经略司事,这样的事自行决断即是,何必向你禀告?再说你与王韶从古渭出兵,又何尝与我商量?”

    章越道:“高副使确实管勾其事,但出兵攻打临桃城这样的大事,当初下达旨意上所宣,需我们三人商量而决,以人多为是。”

    “如今我与王知军都答允了即是通过了,事后我还派人通禀高副使,但高副使不仅不与我们商量,甚至连至今也未知会一声,这不是擅作主张是什么?”

    高遵裕听得急了道:“好个章三郎,你竟敢欺我!”

    章越道:“高副使,我知道你是当今皇太后的伯父,当今天子也要尊称你一声伯公,但是事有是非曲直,我也不过是秉直而言,若是我所言有半句不实之处,你大可去陛下那么参我一本!”

    高遵裕用手指了指章越当即拂袖而去。

    然后章越向李宪道:“公公是非曲直就是这般,请你如实禀告官家!”

    李宪笑了笑道:“咱家明白了,章龙图你这番作为,咱家是打心底里的佩服,不过高遵裕此人你如今得罪了,后患着实不小啊!”

    “何况据我所知,皇太后后对你可是极为赏识的,当初在官家和先帝面前,还曾屡次维护过你呢。”

    章越心想,自己本也没想与高遵裕翻脸,这样的人自己以往也不是没见过,但看在对方是上面亲戚的份上,多多让着他就是了。

    但是如今他既不仁在先,自己也只好不义在后了。

    章越当即道:“皇太后对章某确实恩重如山,但正因为如此章某必须竭诚奉公,一心一意第报答皇太后的恩典。”

    “报答私恩是小恩,但报答国恩方才为大恩!”

    李宪哈哈大笑道:“好,好,好!”

六百九十六章 章党

    高遵裕负气而走,还放出话去要王韶,章越二人好看,而章越也是任他离去。

    但李宪却没有与高遵裕同行,他反而主动提出要与章越往渭源堡视察一下屯田的情况,好进一步反馈给官家。

    章越,王韶闻言都是大喜,这代表李宪在前线大将争功中选择了他们二人。

    于是章越,王韶与李宪一并返回渭源堡。

    李宪先与章越视察了鸟鼠山的盐井,听得如果全部投产后,每日可熬盐两千斤以上,李宪露出喜色。

    有了盐井的收入,宋朝在青唐统治不会继续一直入不敷出的局面。

    李宪又来至渭源堡,看着渭水河畔,屯田的冬小麦早已是出苗了,河谷旁的高田上青绿青绿的秧苗看去煞是可爱。

    不过李宪看到渭水河水浅而清澈却是皱眉,

    李宪道:“小麦出苗正是浇水时,我看入冬之后雨也下得少,渭水水浅,若是河谷田尚好,但若是一旁高田,浇水所费人力甚大吧!”

    章越笑了笑,当即请李宪去前方观看,但见转过了一道山梁,这里水声隆隆。

    李宪一看但见五六丈高的翻车,正不断从河中汲水,而三五个蕃部孩童正用脚踏着翻车的脚踏,发出清脆的笑声。

    李宪没料到在江南随处可见的龙骨翻车,竟已被章越应用到渭源屯田中来。

    不仅是这一处,河谷附近的高田都是修好了好几处这般翻车。

    王韶见此一幕不由道:“既如车轮转,又若川虹饮。能移霖雨功,自玫禾苗稔。”

    李宪道:“这是梅公(梅尧臣)的诗吧!”

    章越称赞道:“公公博学广识,这正是梅公的诗。”

    李宪失笑道:“在章龙图面前,咱家哪当得博学广识这几个字。”

    李宪又道:“当年邓艾与姜维二人皆一时名将,但邓艾屯田江淮,建不世之功。而姜维屯田沓中却是进退两难,何也?”

    姜维屯田的沓中,就是甘肃省曲舟县,距渭源堡只有五六十里路,如今地属岷州,为木征所据,还有一部分属于秦凤路阶州。

    历史上姜维北伐为邓艾所败,为了缩短从汉中进攻的补给线,便在此屯田,一年可供四万士卒之用。

    章越道:“姜维之败首先在于国力,其次在于屯兵沓中,攻固有可为,但守却是绝地。以往蜀攻魏守尚可为之,但若蜀守魏攻,若姜维不守汉中,反分兵于沓中,则必败也。”

    李宪,王韶都是点点头。

    章越道:“故而临桃可以取之,陕西地形可有极边,次边之分,以极边屯兵,以次边屯田。”

    “如今有了临桃,定西在外,古渭,渭源则为次边,可在此大举屯田,便不怕番人扰耕!”

    李宪道:正是如此。”

    李宪又看了堡内的廊房,匠坊,水井,衙门,草料场等等,一一皆是井井有条,规划整齐。

    看到广锐军的操练之后,李宪十分满意,待最后放歌时听得章越所编的爱民歌。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

    听得这句时,李宪与当初景思立一般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这等严明的军纪实在难得。

    李宪不由问道:“章龙图治兵不以阶级法吗?”

    阶级法是宋朝有鉴于五代后‘兵骄逐将,帅强叛上’而设立的军法,上至军厢指挥使,下至长行,由下至上的绝对隶属关系,总而言之是以重法治军。

    章越道:“这是一张一弛之道,五代时治兵以宽,故而太祖纠之以严,但如今不同,广锐军本就曾叛乱过朝廷,若是再治兵以严,反适得其反。还有我军之中,番军也占了三成之多,若是军法严厉,生性散漫的番人也不肯来了。”

    李宪恍然道:“那章龙图如何治军呢?”

    章越笑道:“士卒也是有父母兄妹子女的,我也是一并来教养,主要是平日要多训之,紧操练。每日一操练,操练之后讲军纪,这爱民歌也是一等手段。”

    “严刑峻法也是当然,但我们要讲惩前毖后,平日将规矩反复讲清楚了,如此就可以少杀人,同时士卒也不会生怨怼。”

    李宪道:“然也!”

    李宪看章越军中士气高昂,心底佩服不已。

    巡查了数日后,李宪带着满满的收获离开了渭源堡,他将自己的见闻写作了奏疏派人立即送至京中。

    而京城之中,随着岁末年终到来,则又是另一个景象。

    崇政殿附近的廊下里,新任御史蔡确正烤着火,他的一旁则是新任同知礼院的章直与黄履。

    三人正说说聊聊,谈着熙州的兵事。

    章越举荐黄履任国子监直讲时,他害了病,便一直在家里养着。等到黄履病好了之后,得知章越因顶撞了王安石,结果便贬官至秦州任通判了。

    黄履没有声张,每天该干嘛干嘛,王安石看他这人性子随和,也确实有才干,加上沉辽及其岳父沉括屡次在自己面前引荐对方。

    王安石便提拔黄履为监察御史。

    黄履成为监察御史后,便今日上疏批评市易法,明日上疏言王安石打压言路,后天便言新法在福建实行不便。

    王安石气得不行,要将黄履贬官,沉辽和沉括又来说情。王安石听说黄履这人当初为了未婚妻,都肯放弃大好前程,辞官返乡的事。

    王安石知道对方无意于仕途,于是就让黄履出任同知太常礼院和章直作伴。

    而蔡确之前在开封府任推官,当时开封府知府是刘庠。刘庠任河东转运使时,拒绝行青苗法,并在多件事上反对王安石。

    刘庠新到任时,下属官员要行庭参之礼,但蔡确却拒绝行此礼。

    蔡确说,这庭参之礼是过去五代时节度使采用的,后来太宗和真宗皇帝任过开封府尹才继续,其余各州府早都废除了,如今大家都是臣子,一并侍奉陛下,你不能再用这个礼仪了。

    刘庠新到任,蔡确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刘庠颜面扫地,请求解除蔡确的官职,王安石却不肯。

    刘庠于是便愤而请辞,转而去太原府上任了。

    因为蔡确替王安石逐掉了刘庠,王安石当即保举对方出任监察御史。

    如今蔡确,黄履,章直三人在京倒是结成了好友,整日混在一处,也常在朝中为章越开拓熙州的事发声支持,时人称之为章党也。

六百九十七章 收复熙州

    蔡确,黄履,章直三人组,确实是如今政坛上的新锐。

    庙堂上反对河湟开边的人实是不少,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因为王安石,王雱父子的主导,开边一切的压力都在新党的身上。

    可当今却被韩绛接过去,而韩绛下野后,即为枢密副使吴充主导,甚至他为了支持女婿与文彦博,冯京二人也是生出了嫌隙。

    吴充的能量毕竟与王安石相差太多,所以在朝堂上的阻力也是异常的大。

    这时候蔡确三人便站出来为此事发声,在庙堂舆论上对吴充形成了有力的支持。

    三人之中以蔡确最是精明过人,能言善辩。

    黄履在一旁看着蔡确,当初章越于同窗中对这位蔡师兄十分推举,如今没料到二人竟成莫逆。

    蔡确为官择路上确实有不择手段的地方,但对章越,黄履,甚至章直都十分照顾,对待朋友是一片赤诚。

    如今朝堂上争议最大的莫过于征讨木征,木征一向对本朝恭顺为何造反,是不是章越,王韶二人经略失当呢?

    或者为何一定要夺取河湟呢?

    蔡确在众官员们闲谈时言道:“诸位问我要不要取临桃,那么我问诸位,可知西夏欲取否?”

    众官员道:“未尝听闻。”

    一名官员道:“如今夏主年幼稚弱,何谈取之?”

    蔡确道:“不错今日夏主不取,但昔日李谅祚却欲之。”

    “何以见得?”

    蔡确道:“李谅祚乃非常人,本待用大兵威逼青唐诸羌,欲城武胜军经略秦凤路西边,若非恰会其死,今日夏人早已得逞了。”

    章直道:“我听闻这李谅祚确实为豪杰,即位之初能诛杀权臣,此非有威断之主不能为之。而且此人又收纳本朝人士,与之出入,起居亲厚,实有远图。”

    一人道:“李谅祚所收,乃本朝之弃人景询吧,何足道哉?”

    蔡确道:“昔张元亦是弃人,然而……而与李谅祚谋临桃城者,正是这景询。若任由西夏据此地,试问诸位能否安寝?”

    众官员都是点点头。

    原来西夏人也有打算要取临桃,不过因李谅祚死了,此事就此作罢,这反而给宋朝机会。

    一人问道:“难道今日夏国不会来争吗?”

    蔡确笑道:“李元昊、李谅祚二人在时尚可一争,如今则争不了!”

    蔡确言辞滔滔,虽不能说服众人,但对于庙堂上的舆论有了一个引导。切不可小看了官场舆论,这对于执政们的决定,也是一个重要参考。

    这日执政们齐举崇政殿中,閤门通事舍人张守约上殿奏事。

    张守约曾任过秦凤路都监,当时他管勾蕃部,算是王韶,向宝的前任。官家召他前来便问如何处置木征,以及打下临桃城的后续。

    说实在官家是委章越经略熙州的,当初得知木征与党项联兵进犯时,官家还是提心吊胆,屡次命郭逵无论如何要保住渭源堡。

    当官家得知章越,王韶击败了木征,甚至连熙州的大本营临桃城都攻下了,那是大喜过望。

    可是官家等前线确切的捷报时,哪知却得郭逵弹劾王韶未经请命,擅自攻下临桃城之奏疏。

    然后就是王韶,高遵裕二将各表其功。

    官家与众执政们一时也摸不清前线的状况,到底是当赏还是当罚?

    这张守约是名将,而且镇守秦凤路六年,对于边情最是熟悉,在秦凤路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张守约的判断是一个很重要的参考。

    官家心急如焚,屡召张守约上殿询问。这是一个月中张守约第三次上殿了,且每次君臣奏对都要在一刻钟之上。

    这待遇甚至连宰执都自愧不如。

    身材高大的白发老将张守约抵至金殿上,官家对张守约道:“张卿平身!朕昨日问你章越,王韶是否能了河湟事?你将原话与众大臣说一番。”

    张守约道:“回禀陛下,昨日陛下咨臣,臣当时道陛下以天威临之,事无不济。但木征,董毡素来忠顺,陛下实不宜侵攻……”

    朝中大老一阵沉默,王安石倾向出兵河湟,但并没有大力支持,而文彦博是倾向不出兵河湟,但因为吴充的缘故,也不积极反对。

    王珪的态度可以忽略。

    殿中对于反对出兵河湟意见最激烈的,要属于冯京。

    冯京本来态度还算宽和,平日与吴充私交还可以,但他为执政是继承了岳父富弼的政治遗产。富弼是坚决反对用兵的。

    所以尽管冯京是不愿争的性子,但也必须反对。

    张守约继续言不可征讨的理由,吴充已是出声道:“陛下,臣看来恰恰相反,木征似安禄山,史思明之辈,望似恭顺但承朝廷命令则必难。臣听闻过去兴主,可以容许将领贪赃,却从未容将领侮慢。若是将帅不可驾驭,又如何为我顺臣?”

    张守约不敢顶撞吴充,自觉地退到一旁。

    冯京出班道:“陛下,就算木征有所不臣,但征讨之事,必由陛下定夺,若临机不得请示,则为郭逵之重任,如何几个边臣竟率性而为之?”

    吴充道:“高遵裕,王韶之前欲取临桃,当然必先与郭逵通气。但郭逵又与王韶不和,故而才先斩后奏!”

    冯京道:“可如今夺了临桃,木征必不肯甘心,势必力争,力争之下又要兴兵。朝廷又如何负担?”

    官家出言曰:“朕看开元号无事,然年年用兵。有天下国家,即用兵亦其常事,但久不用兵,故闻用兵为怪骇。”

    这时候文彦博下场道:“陛下不要忘了韩绛的前车之鉴。”

    王安石道:“韩绛是因为契丹出兵之故,不得不退,否则我军已取横山了。”

    吴充也道:“诚如此。岂可因韩绛一举事不当,便终身不复言兵?”

    冯京道:“这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也,兵出无名,事乃不成。朝廷用兵当师出有名。”

    吴充道:“所谓师出有名在于纲纪。朝廷之前对蕃部失于约束,以至于木征虽是河州刺史,但章越在渭源招募生羌,又不侵彼疆境,却兴兵来打,还勾结党项和董毡,此岂是本朝刺史所为?”

    冯京道:“但我听说木征说辞正是章越侵其疆界,还夺了他的盐井。”

    官家对此倒是很清楚言道:“盐井之事,章越与木征有约在先。”

    冯京道:“陛下,木征只是恐章越渐次侵之。”

    ……

    众人争了一阵,王安石出来总结道:“道理之争已是争了数月,到如今也是无用了。”

    “此事之患在于木征可否扫除,若木征可以扫除,则不为外患,若是木征不服,屡次兴兵,那么攻下临桃则为败笔。”

    官家深以为然,其实任何战争说到最后,都要从有理没理到能不能打赢。

    这是成王败寇的道理,古今不破。

    就算一时能赢,但木征在董毡,党项支持下,一直与宋朝在熙州打个不停,在钱粮不济下,宋朝就算一直是赢也是输了。

    章越当初在奏疏里和自己剖析得非常明白了。

    吴充道:“陛下,如今熙州,通远军钱粮全由秦凤路来,但郭逵之前举王韶侵吞市易钱,甚至私贩青盐,还虚报屯田之数,使人如何能成功。”

    “陛下不如委一员心腹以方面之任,摆脱郭逵之制,如此事可以成功。”

    文彦博道:“可是若是建制,这又要添兵添钱粮。”

    吴充道:“章越,王韶都是得力,须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之理,如今既是设熙州,会州,通远军,又何惜钱粮?”

    冯京问道:“若是方面之任,章越,王韶等人又要任几年,长次久了岂非又成了节度方镇之制?”

    吴充道:“既要用人,又要疑人,事如何能成?臣请陛下早作斟酌,稍假章越,王韶岁月,让其建功立业!”

    官家道:“朕之前想过秦凤路缘边安抚司既属经略司事,确实当与分别处置,但郭逵乃宿将又不易调任。朕打算不如别设熙河路为经略安抚使路,众卿以为如何?”

    别设经略安抚路?

    陕西路如今有秦凤、鄜延、环庆、泾原四个经略安抚使路,若再设一个熙河安抚使路,那么就有五个经略安抚使路了。

    吴充大喜道:“此决断在陛下。陛下专以此事委之二人,他们必尽力。他时兼制夏国,恢复汉唐旧境,此乃根本,且不劳民伤财。”

    官家向王安石咨询,王安石道:“陛下,木征须早日翦除。木征新败,正好可以破竹之势一举而下,只要厚以金帛、官职招纳,章越,王韶若事事遭到肘制,则不敢开阔擘画,则失了方寸。”

    “一旦木征可下,则董毡、夏国皆在我所措置之内。陕西其他各经略安抚使路自可高拱无事。”

    官家听了王安石奏对可谓高兴的是眉飞色舞。

    但这时候文彦博,冯京又说设安抚使路兹事体大,一旦真正设立熙河经略安抚使路,那么西夏,董毡都会知道宋朝侵吞河湟的意图,到时候绝对免不了一场大战。

    这是宋朝目前的财力物力无法支持的。

    说到钱的事,官家也是没辙。

    还是应当重新招抚木征,然后将攻下的临桃城还之对方,才是真正的柔远之道。

    官家闻此长叹道:“朕欲兼制狄夷,以副祖宗之志,可是如今朝廷事未成第次,兵不足,粮又不足,朝中又无将帅之才!”

    听官家这么说,众臣无言以对。

    正当这时走马承受李宪的奏报来,同时又附了一份捷报。

    木征不甘所败,欲再夺临桃城,为王韶败之。木征为泄愤杀李都克父子,其部皆叛,其谋主瞎药,弟结吴延征先后率部来降,宋军已克服熙州全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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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