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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一十三章 班底

    熙州的三月正是万物回春的时节。

    这里的春天虽然比江南早,但景物都颇似江南,只是气候比江南更寒冷而已。

    章越来的日子久了,渐渐也在此住得习惯了。只是张穆之刚来不久,好容易习惯了熙河路的气候,但这便要走了。

    春风吹来,有句话是春风得意,但张穆之此刻却一点也不得意。春风就这么吹着他鬓间的白发,令他倍觉得此景甚为萧瑟。

    张穆之手捧着官家下达训斥贬官的诏书可谓看了许久,此刻他的心底是一片冰凉,正欲开口与几位心腹幕僚说话,排解一下情绪。

    可是张穆之见到众人也是欲言又止,半晌后一人主动道:“主君昨日在下接到家信说祖父身子不适,在下想要回乡探望,特来向主君告辞!”

    此人说完,其他几位幕僚也纷纷道家中突然有事,向张穆之告辞。

    张穆之脸肉跳了跳,然后强行心平气和地道:“也好,毕竟是主从一场,他日我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到时候还请诸位来帮我,你们去都管那边各支取十贯钱,全了咱们这段恩义。”

    张穆之本以为自己这番话会博得几名幕僚的感激,哪知他们都是拱了拱手,澹澹地道了个谢字便拿钱走人……然后张穆之便气炸了。

    不久跟随他多年的都管向他禀告了几名幕僚拍拍屁股走人的事,张穆之道:“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这般趋炎附势的人走了便走。”

    从提刑一路贬去河北监酒税,此番境遇可称得上是一落千丈。但张穆之也是人物,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但次日张穆之刚起,便知手下的雇从便散了大半,其中多是不辞而别。以至于连抬行李的人也没有了。

    “人情冷暖至此也!”张穆之感叹片刻,正待这时都管禀道:“老爷,经略司来人了。”

    张穆之道:“作何?是来羞辱我的吗?”

    一名名叫吕广的人入内,向张穆之行了礼道:“知道提刑今日要走,经略相公说本是要来相送,但公务无法抽身还请提刑见谅。”

    “经略相公不知道提刑路上是否周全,故而经略司那边差了一队厢兵来此听提刑差遣,另外还命小人赠了一百贯盐钞给老爷路上支用。”

    “哦?”张穆之有些愕然。

    熙州章越正在与王韶在临桃城中巡视。

    王韶兴致很高对章越道:“听说前些日子高遵裕本是四处走动,想要联络军中的故旧将领,与他们言指日可挤走经略和我的意思,”

    “但得知张穆之走人的消息后,高遵裕是连续十余日称病,足不出户一步,整个人锁在宅中喝闷酒。”

    章越道:“此事我早知道,高遵裕不是借酒消愁吗?我担心他酒不够喝,特意命人从秦州买了几坛上好的春曲酒给他。”

    王韶失笑道:“经略这不是消遣人吗?”

    章越笑了笑。

    “那经略为何赠张穆之一百贯钱?”

    章越道:“这倒不是,此人随高遵裕作恶着实可恨,但我却没有如何记恨他。如今他连贬三级也算是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我建州老家有个赌档,赌档的人设局骗完赌客的钱后,总是要赠个几百上千钱给人家的,免得连回去的盘缠都没有。”

    “这也是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把人赶尽杀绝了,甚至还最后羞辱一把,何苦如此?这也是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

    王韶心想,明明是既得罪了人,又怕人报复,故而如此为之,还要安排下这说辞,经略相公真是好不利索。

    王韶心底如此想,面上却一副略有所思道:“经略之言,下官受教了。”

    章越又道:“蔡天申已被官家召返回京,听说他写了一封信命人送至京师,但没有给别人,而是转给了他的父亲蔡枢相。”

    王韶道:“料想不是什么好话。”

    章越道:“有什么妨碍呢?我听说蔡枢相一直反对我们进取河州,但如今朝堂上局势已对你我有利,他如今也不说话了。你看几位宰执之中,王相公当初便支持熙河开边,如今咱们将兵法实行,他更是支持了,还有文枢相,他也是一直反对熙河开边的,但他的公子如今在我们这边,他也渐渐持中了。”

    王韶默默地听着。

    章越继续道:“当然一时话或许改不了口,但至少不会使什么妨碍。另外李宪已回京奏事,他告诉说朝廷的意思,会尽量撤除你我的肘制,让你我专心用命攻取河州。”

    王韶喜道:“这太好,我不怕木征,董毡,但怕高遵裕,张穆之之流,这等人多一些我想咱们都不要做事了。”

    章越一封奏疏,将事情闹大了,不仅赶走了张穆之,蔡天申,还令官家看到了事权重复的弊处,提刑张穆之,察访蔡天申先后被落职,调走,就是为了减少对章越的肘制。

    同时为了扩大对章越的支持,官家决定将熙州镇桃军的节度军额正式下达,这意味着熙州正式成为节度州,章越也可以按照节度州的配置来添幕职官。

    宋朝行政与军额皆一一对应,比如熙州原本对应武胜军,如今改为镇桃军,而秦州的军额是天水军。

    而章越作为守臣知熙州,但下面官员却都在镇桃军节度使司任职,这感觉实在有些怪怪,究其原因这些都是五代留下的遗风。

    不过也有例外的,比如京兆府,军额为永兴军,但守臣却不叫知京兆府,而称作知永兴军府事。

    军额下达,朝廷的编制也就来了,章越这边即办着设州学之事,同时也扩充班底。

    熙州汉人很少,开设州学的目的,一来是让将领子弟可以在此就学,二来让熙州归附宋朝的蕃人部族都可以派遣子弟到州学来读书。

    没错,既是读书,也是人质。

    说起人质,宋朝在秦州,渭州,庆州等边地开设纳质院。

    纳质院原先的目的,就是针对宋朝附近反复无常的蕃部部落,收其子弟为人质,禁锢终身,使其永远臣服于宋朝。

    章越将此纳质院改为州学,并对熙州蕃部做了人性化处理,允许纳质子弟两年一次回到部族探视族人。

    同时一如州学那般教导蕃部子弟读书,日后若他们继承族中的酋长之位,还会与他们授官职。

    最重要的还是读汉书,明汉礼,同时兼以操练武艺战阵。

    如西夏的禁军‘御园六班直’,便是党项纳各部落子弟豪强的子弟为军,所以又名为质子军。

    章越让附近蕃部每五六百族帐出一人,如此有七八百之数,平日读书教习,操练队列,必要的时候还是一支生力军。

    州学教授的人选章越都选好了,就是程颐程颢兄弟。

    程颢因与王安石意见相左,已是返回洛阳。按照历史上的轨迹,他应该和弟弟程颐一并在洛阳讲学,创办了对后世印象深远的理学,但章越却重新请他出山。

    正所谓教化自己人算不得本事,要把蕃人教化了才是真本事。

    不过程颢考虑再三却没有接受了章越的征辟,继续留在洛阳教书,但程颐却接受了章越的征辟。

    但程颐虽没有官身,只好作为州学助教。

    除了二程,章越当然还想到了关西名宿张载。

    张载被章越聘为太学直讲主讲武学,但章越被王安石罢职后。张载便屡次找王安石请章越回国子监主持,同时他与其弟张戬对王安石的变法屡有批评。

    王安石受不了张载兄弟,于是将二人都贬官。张载被贬为知县,但他没有就任,而是返回横渠老家着书立学。

    张载接受章越的邀请后,与程颢一般也没有前往熙河,他说自己年事已高,怕是经不住这么远的跋涉,所以他推荐自己两个得意学生给章越。

    对于程颢,张载的先后推辞,章越也是有些失望,可是章越也知道一个州学教授,当然远远比不上国子监直讲。

    不过张载在关中可谓名满天下,门下学生不知其数,比如大名鼎鼎的吕大钧三兄弟都出自张载门下。

    如今吕大钧等兄弟虽说已经出仕,可这次张载推荐来这两个学生也不是一般人,他们分别是游师雄和种师极。

    游师雄是治平元年的进士,之后任仪州司户参军,章越则征辟他为熙州州学教授。

    另一人种建中,乃名将种世衡之孙,后世他有另一个名字那便是种师道。

    他因祖上军功拜三班奉职,经过考试后从武资转为文资。

    章越听了便征辟种师道为熙州镇桃军节度推官,推官,又称为节推,节度使制度时的幕职官,是以文官的身份负责州内的军事。

    除了推官,种师道还兼顾州学教学,专门教导蕃部质子们武学。

    同时章越还举苏辙为熙州镇桃军节度掌书记,节度掌书记位于选人四等七阶中的第二阶。

    当初章越被王安石贬官后,苏辙仗义上疏也跟着被牵连,之后还是张方平出面,收留苏辙到他任职的陈州出任州学教授。

    不过章越怎么能忘了当初陪他吃过苦,受过牵连的苏辙,张载呢?

    不提拔他们,也要提拔他们的子弟嘛。

    一时之间章越的幕下可称得上是人才济济。

七百一十四章 出兵河州

    此刻熙州城中。

    包约恭顺地站在章越,王韶面前。包约原名瞎药是俞龙珂的弟弟,不过兄弟二人却各侍一主,包约是木征的谋主。

    俞龙珂去年时前往京师面圣,官家对于他赏赐了金带,绢等物,封他为西京左库使,之后还给俞龙珂赐名。

    蕃部赐姓也有规矩,比如赵是国姓,一般不轻易赐予的。

    俞龙珂本着蕃人只知道龙图的习惯,就说我听说有位包龙图对宋朝忠心耿耿,我想跟他姓,官家欣然同意,就让俞龙珂改名为包顺。

    至于瞎药降宋后,也就很入乡随俗地改名换姓叫做包约,如今被授予蕃部都监之职,留在熙州听章越,王韶二人之命。

    作为木征的谋主,包约降宋后便将木征的底细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章越,提出了攻取香子城,次取河州,经略河湟之策。

    同时包约禀告木征与其妻瞎三牟与其子续木洛都在河州城中。另外董裕,结吴延征皆来愿为内应。

    听说二人又愿意做内应了,章越不由生出好笑之意,当初宋军攻下临桃时,二人可谓跑得飞快,连马尾巴都看不见,怎么叫都叫不回来,如今居然又主动愿意降宋了。

    章越大笑不止,包约低下头道:“经略相公在河湟的名声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从桃西败退至桃东后,如今木征的部属是人心四散,皆不愿为大宋为敌,唯独木征一人仍顽固不化。”

    “这么说董裕,结吾延征是悔悟了吗?”

    包约继续道:“我军大军面前,二人不敢不悔悟。”

    章越点点头道:“你倒是很会说话。”

    包约退下后,王韶对章越道:“经略,木征手下心腹皆叛,如今攻取河州的时机已是成熟,还请经略相公下决断。”

    章越拿着密谍所绘的河州地图对王韶道:“过桃河至香子城一共一百二十里,再相去五十里方至河州,这一共一百七十里地,一旦大军粮草不继或后路被断便是死地,你若进击河州需选一将驻扎在香子城调度兵马和后方粮草方可。”

    王韶看着密谍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绘作的详图对章越道:“不错,这香子城乃是大军往来的根本之地,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我不知除了经略相公还有谁更胜任?”

    章越道:“我去香子城无妨,但是后方呢?高遵裕镇守临桃城,我倒是怕他会生事。”

    王韶道:“大局当前,他应该不会无事生非,我军攻下了河州,他也可加官晋爵,何苦与我们为难。”

    章越道:“高遵裕若是有这么好相与的便好了。”

    次日白虎节堂中,章越,王韶召高遵裕议论攻打河州之事。

    章越,王韶这两个月用钱分化收买木征的部下已获得成功,同时经过这几个月经营,熙州内的蕃部也已是归附,不服从地都被王君万,景思立等铲平。

    从通远军至熙州的粮道也是无忧。

    章越向官家请求授予了熙州蕃酋温布查以下首领三百八十七人军主职名,从此以后他们便是宋朝官员,每月都可以领俸禄。

    如王韶所言,如今攻打河州的时机已是成熟。

    可是高遵裕一听即是反对,至于反对之词还是那一套,说兰州会州一线都出现了西夏兵马,如今从临桃出兵河州,万一党项袭击宋军后路如何是好?

    章越,王韶对视一眼,面对高遵裕口中那支所谓一直云在线的西夏兵马,二人也是很无语。

    高遵裕反复地说一句,只要你们一意孤行出兵河州,万一西夏来攻临桃,那么一切后果由你们二人承担。

    章越道:“既是高总管以为西夏近来点集甚盛,那么不如留高总管坐镇临桃以为万全如何?”

    高遵裕不接章越的话,而是自顾继续言道:“高某一直说要以古渭寨为根本,渐次进取,如今刚得熙州未久,便要挥师一百七十里地攻打河州,此举实在是操之过急。”

    王韶道:“高总管为何屡屡与我等之见相异呢?”

    高遵裕不说话,章越听得明白,高遵裕是撇清干系,万一章越,王韶二人攻打河州大败,那么高遵裕反对进取河州,他身上一点责任都没有,反而是有先见之明。可是章越王韶要是攻打成功,那么他高遵裕就算啥力不出,镇守临桃也是立有大功。

    这就是如意算盘打得直响,无路你是正面反面他高遵裕从来都是不亏。

    王韶不忿,章越却道:“那好就一切按照高总管说得办!那么就劳请高总管坐镇后方了。”

    高遵裕听了后没说什么,抱了抱拳即离开白虎节堂。

    高遵裕走后,王韶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章越道:“如今这熙河路唯有经略一人方才忍得住,换了我方才必与这高遵裕翻脸。”

    章越笑道:“高遵裕为人陛下焉能不知呢?只是碍于太后的面子罢了。陛下乃是明君,有功劳什么的我们不用去争,他自会烛照万里的,你我不要与高遵裕这等人置气才是。”

    王韶听了方才点点头,稍稍疏解了心头怨气。

    熙宁五年三月二十二日。

    章越,王韶在临桃城点集各路兵马,从征的有景思立,苗授,王君万,王存,韩存宝,魏奇,奚起,包顺,包约等大将,另还有将官,使臣,效用,总军共达一万八千骑在临桃祭旗出征。

    而高遵裕,文及甫,吕升卿等人出城相送大军出征,然后回城坐守。

    此刻正值春夏之交,熙州河州地界天气晴好后,大军直渡桃水后,一日行了六十里路。

    章越王韶二人并骑而行,王韶沿途不断对章越言语,哪里哪里是熙州到河州毕竟饷道,必须在此筑堡以守才是。

    当日大军便直接住在河州当地蕃部的毡城中。

    蕃部女子对宋军的到来都是踏歌相迎,同时蕃部的长老们都提着酒水,奉上青稞用来劳军。

    章越,王韶都欣然接受蕃部的热情款待。

    次日大军继续前行,又行了六十里抵至蕃部在青唐的重镇香子城。

    而此刻香子城城门居然洞开,原来得知宋朝大军抵达的消息,香子城的守城不战而走,弃城而逃。

    使章越,王韶兵不血刃拿下了香子城。

七百一十五章 围城

    眼前青唐蕃部兵马望风而逃,根本没有抵抗之意,所以对宋军而言,可谓全然不费功夫地攻取了香子城。

    这香子城建于唐咸通四年,因附近多香樟子树而得名,此乃青唐蕃部经营多年的根本之地。

    香子城呈长舌形,东西长南北短,外城高两丈,内城高一丈,内外城墙皆是夯土所筑,在青唐当地人眼中是一座几近千步的‘大’城。

    宋军攻入城中时还意外发现了三万石的粮草。

    王韶喜道:“孙子兵法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从关外转输至秦州一石粮食要费多少钱?再从秦州转输至熙州一石粮食又要多少钱?如今熙州出兵至河州的一石粮草又要多少钱?”

    “按孙子兵法这么说,这三万石粮食可抵六十万石。”

    章越笑着道:“也算是旗开得胜了,我看这香子城最是切紧要地,一旦有失,大军没有归路。”

    王韶道:“不错,还是按照当初的商议我攻取河州,生擒木征,至于经略还请留守香子城,调度后方的粮草。”

    章越道:“有这三万石的存粮,一时无需调粮,先命人先往熙州报捷,安定军心人心。”

    王韶笑道:“真不知高遵裕知我等取了香子城当气成何等样子?”

    随即王韶顿了顿道:“城北的两千多蕃帐,经略打算如何处置?”

    章越道:“这些蕃账目多是木征部属,只要生擒木征,这些蕃帐自会归附。”

    “但若这些人叛乱如何?”王韶问道,“趁着大军在此……不如一劳永逸。”

    王韶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章越道:“不可,我军此来即是招抚木征,便不可平添杀戮。紧些守着城池,如此不怕他们作乱。”

    王韶微微笑道:“经略相公太妇人之仁了,如此会反受其害的。”

    次日王韶出征,让章越与其子王厚留下守城。

    王韶也是很贴心,知道章越不会打仗,派了自己儿子协助章越,同时也是让章越的安心。

    羌将文思使奚起留兵五百守香子城外城,而张塞率三百名原广锐军兵卒守内城。

    次日天方亮,宋军即拔营,身在香子城城头上的章越目送王韶在马头朝自己抱了抱拳,然后策马向西而去。

    宋军主力跟随王韶离开香子城讨伐河州,眼见宋军浩浩荡荡开进,无数的旌旗飞扬……

    这一幕正是到处人皆着战袍,麾旗风紧马蹄劳。

    王韶大军离去后,章越让奚起派人去拿着酒肉去招抚城北蕃帐的首领。

    不过派招抚的人却无功而返,对方甚至连酒肉也不肯收。

    章越就让奚起,张塞紧守城池,一心等待王韶攻打河州的消息。

    这一日章越在内城正欲午歇,哪知睡了一半,突然有紧急军情来报。

    章越立即披衣而起,对方乃王韶帐下亲兵,向章越禀道:“经略相公,大捷!”

    章越笑了坐在床榻道:“从头到尾慢慢说。”

    对方道:“我军一早出发,到了己时便已到了河州,正好遇见木征出于城西欲逃,我军进而追击,只战了一合,木征便溃败而走。我军斩首千余级,俘木征之妻与其三子……如今我军攻下河州后,王副经略继续派兵扫荡河州诸部,并亲自率军追击木征。”

    章越大喜,胜利竟来得如此轻松,王韶果真不负自己所望获得大胜,连木征狼狈而走连妻儿都被宋军俘虏。

    章越笑着道:“之前有人言这木征雄才伟略,似蕃人之中的刘邦。我看这抛妻弃子的一点倒似极了。”

    左右听了都是大笑。

    章越道:“告诉王经略需善待木征的妻儿,并派被俘的蕃人再往招降木征,告诉他我宋朝皇帝对他始终如故,只要他来降,一切恩遇不变,仍拜为河州刺史!”

    这也是官家再三叮嘱章越的,一定要生擒木征。

    章越又赏了对方十贯钱和一顿酒饭。

    章越又派人往熙州告捷。

    王厚言城内不知前方捷报都紧张了好几日,如今得知捷音,也当备酒庆贺一番。

    章越心想士卒确实辛苦好几日了,庆祝一番也是无妨,还可以鼓舞人心,但章越叮嘱稍加庆祝,城防不可松懈。

    当夜宋军在城中庆贺,章越也饮了两杯酒,正要回屋歇息,这时突然听得城外喊声四起,章越心知不好,当即奔上城头。

    此时正值二更时分,见城下四面一片通明,眼见近处的蕃人骑着马,手持火把舞动。

    而更远处也有喊杀声传来,黑暗中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

    章越当即道:“快使士卒登城!”

    文思使奚起今夜喝了好些酒,一听有敌情,当即酒醒带着几十人登上城头。

    而城下番军也不攻城,便是在城下与宋军相持着。实没有料到木征大败之后,青唐蕃部居然卷土重来。

    若是木征是打算诈败,引诱王韶大军深入,然后再派人回过头攻下香子城,截断宋军粮道,那么自己这一路大军就要全部交代在河州了。

    可如今看来木征确实有这打算,否则木征大败之余,哪有兵力反攻香子城。

    章越立在城头说是督战,其实则是心绪不宁,之前自己看轻木征,如今是否又高看了木征?

    等到次日拂晓,章越也看清城下蕃军虚实,不过三千多人马,但其中有一些是城北蕃部族帐的人马加入他们。

    王韶当初要章越将城外两千余蕃部族帐全部捣平了,果真无不道理。

    但章越却稍稍松了口一气,若木征真有这样的雄才大略,不会只有这些人。

    城中宋军虽只有八百,但经过将兵法汰弱留强后,个个都是精兵。

    李夔,王厚,奚起都是主动提请出战。

    章越便让王厚,李夔,奚起率五百人出战。

    宋军当即开南城,宋军出城迎敌。

    章越在城头看得分明,宋军虽是人少,但一战之下反而占据上风。

    章越大喜,看来这将兵法练出的兵真的是可以打,反观番军却是一盘散沙,不过他们战得都是很英勇,看来是为保家卫土打得格外卖力,不少人即便负了伤亦不肯后退。

    双方战了一个早上,番军死伤五六百人,宋军不过数十人,眼见正要击败番军时,远处番军一队援军赶至香子城下。

    章越立即鸣金收兵,让王厚他们退兵回城。

    番军又重新将香子城包围。

七百一十六章 后手

    临桃城中。

    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新任熙河路钤辖张守约率三千兵押运着军粮抵达临桃城中。

    高遵裕,文及甫,吕升卿,黄察,邢恕等人都出城迎接蔡延庆,张守约二人。

    熙河路都钤辖不过二人,一个给了在渭源堡下立了大功的景思立后,另一个至今空悬,王韶,高遵裕皆有心安排人争之,没料到官家钦点张守约,用了自己人。

    张守约如今任通事舍人,手下三千秦州兵皆是精锐善战,久驰沙场。

    蔡延庆一下马即问:“我军前方可有军报?”

    高遵裕道:“回禀漕帅,我军自破了香子城后,前些日来报说河州也拿下了,还生擒了木征的妻儿。”

    蔡延庆道:“三日前我已是听说这些,如今还是这些消息。章经略派人致书与我言香子城是要紧之处,一旦有失,全军皆墨,要我率军监督蕃人筑康乐堡,当川堡以策后路安危,不知高总管办得如何?”

    高遵裕道:“漕帅,眼下不是筑城的时候,天都山黄河一线又见西夏人点集,余心不能安,章,王两位经略不顾后方安危,一意讨伐河州,万一西夏乘虚而入,我们这点兵马如何能挡。还是应该速速召章王两位经略率数千兵马回防才是万全之策。”

    蔡延庆闻言知道高遵裕是一个堡都没修。高遵裕此举已是惯犯,之前官家让他修玛勒寨,他便畏难不出,如今又是这般。

    果真是怂得一逼。

    蔡延庆道:“我才与张钤辖领兵到此,也是为了以防不测。”

    高遵裕道:“三千兵马太少,还是要从秦凤路,泾原路再调兵马才是。”

    蔡延庆脸色当即就有些难看了。

    高遵裕乃外戚,蔡延庆也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高遵裕看向张守约摆起架子道:“西夏大军已是点集,张钤辖谨守城池,没有军令不可滥战,否则我当奏明圣上治你不听军令之罪!”

    章越,王韶走后,高遵裕便是临桃最高军事长官,可以调度兵马,一切武将皆听他节制,即便蔡延庆身为转运使,也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高遵裕方才话语警告之意很明显,张守约这点人马只够守城池的,要想自行出战,他便治你的罪。

    张守约低下头对高遵裕道:“末将遵命!”

    蔡延庆道:“还是应先筑好康乐,当川二堡。”

    高遵裕将蔡延庆的话当作耳旁风。

    蔡延庆,高遵裕二人入城之后,当夜军中纷传西夏大军渡过黄河的消息,城中可谓一夕数惊。

    蔡延庆新到不知真相,也是惊慌,等他要找高遵裕议事后,却知道高遵裕出城去了。

    原来高遵裕知道西夏大军来袭的消息,只是一人一骑夜宿城外,见高遵裕从容自定城中军心民心这才得以稍安。

    次日城门打开,高遵裕精神抖擞地策马返回了城中。

    不少人都是惊叹,本以为高遵裕这人惜命如金,没料到在这个时候居然敢一人一骑也宿城外。

    但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西夏点集的事从来只有高遵裕一个人知道,那么西夏兵马是否真的渡过黄河,也自然只有高遵裕一个人知晓。

    只能说这场戏高遵裕实在演得不错。

    之后连续数日都有传闻西夏兵马渡河,这时候又有人来报,有人禀告说香子城音讯皆断,甚至还有人说章越,王韶的大军在河州全军覆没。

    消息一出,临桃城中上下震动,各等谣言满天乱飞。

    蔡延庆立即召众将领商议。

    消息未明,高遵裕即斩钉截铁地道:“香子城失陷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诸位此刻心底要做出最坏的打算。”

    蔡延庆道:“高总管不妨说得更清楚一些。”

    高遵裕叹道:“章王两位经略与我军近两万兵马想必已是全军覆没。”

    吕升卿当即道:“就凭木征这点人马如何能覆我一万八千精兵?只凭几句谣言如何能断此?”

    高遵裕道:“这有什么不能,党项董毡都虎视在旁,章王两位经略自以为打了几个胜仗,便视河湟无人,我一再与他们言语过临桃新下,要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罢了,人死为大,章王两位经略也算是尽忠于国事,如今再如何,高某也不当言二人之事不是。”

    高遵裕一副非常怜惜之状,又成功地表现出了自己的先见之明。

    文及甫道:“高总管,难道事已至此,不当派兵救援香子城?”

    高遵裕道:“并非我不愿救,只是西夏已是点集,这个时候若出兵在外,再丢了熙州,谁能当得起这个责任,高某绝不愿拿一城将士的性命冒险。”

    眼见高遵裕坚决见死不救,众人都气得不行。

    蔡延庆对张守约道:“张钤辖带来的三千秦州兵都是擅战,还请你出兵救援香子城,解救我军于水火。”

    张守约迟疑地看了一眼高遵裕的神色,然后道:“章王两位经略近两万兵马尚且不知音信,我这三千人马恐怕不足为凭,至少要五千人马。”

    张守约说完,吕升卿作色道:“经略使经略副使被围,别说三千,即便三百也当往!”

    张守约这才道:“那也要有了文书命令,末将方能出兵。”

    这时高遵裕拍桉道:“吕管勾,你是总管还是我是总管,是你指挥兵马,还是我指挥兵马?”

    吕升卿道:“兵马自是由经略安抚司指挥,我是经略安抚司管勾,经略副经略不在,安抚司便是我来管事!”

    高遵裕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替章王两位经略说话?我说不出救,便不许救,一兵一卒也不许出这临桃城。”

    连蔡延庆也是无计可施,有些恳求的语气道:“高总管何忍心这般?眼见两位经略身困死地呢?”

    高遵裕仍是铁了心地道:“漕帅,如果有两位经略调兵的文书,高某不会作二话,但如今高某节制兵马,自当以万全为上。”

    “好,高总管要文书是否,我给你!”

    文及甫一言落地,便起身对蔡延庆道:“章经略出兵河州时早知高总管节制兵马,会有此见死不救之举,故而特意留下印信,言若是战况与我不利,可以让经略司吕管勾临时起草文书一份,由我来用印信。”

    说完文及甫从袖中取了印信来。

    一人用印,一人写文书,原来这是章越安排对付高遵裕的后手。

七百一十七章 稳内安外

    因香子城音信全无,临桃城上下如临大敌,城内兵马频繁调度,城头上一队队的士卒正在巡城。

    临桃城的白虎节堂内,也是一片肃杀之气。

    章越,王韶虽不在此地,但白虎节堂中仍是经略司的亲兵守在四周,门外高遵裕手下的上百名亲兵不断聒噪,欲闯进白虎节堂,但是给人牢牢拦住。

    临桃县令邢恕见状带着几名文吏上前安抚高遵裕的亲兵,但这些亲兵一个个脾气都很大,言如今正副两个经略都走了,全城兵马当归高遵裕这兵马总管调度,这白虎节堂也不当例外。

    邢恕在外赔着笑脸极力安抚着。

    而在节堂内,高遵裕看到章越的印信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顿了顿他立即反应过来道:“经略使胆敢置印信离身,你们此举实是矫命!”

    这时候蔡延庆道:“此事经略使曾与老夫说过,担心兵马在外,他又不在本司,无人可以指挥军事,如高总管亦见习事,难以节制众将,故而授予印信在司里,是为权宜之计。”

    吕升卿上前一步,距离高遵裕不过两步,咄咄逼人地言道:“高总管,如今漕帅也这么说了,你当不会驳斥此意吧!”

    其余他都顾忌着高遵裕外戚的身份而不敢造次,唯独吕升卿一人拿出大有一言不合便翻脸的态势,令高遵裕也额头冒汗。

    毕竟这白虎节堂不是他高遵裕的地盘。

    蔡延庆道:“此事便由老夫作保,事后再上疏向官家请罪。眼下立即令张守约即刻出兵五千救援香子城!高总管意下如何?”

    高遵裕眼珠转了转,他只是贪功又想撇清责任而已,犯不着得罪这么多人。

    他道:“既是如此,高某也无话可说,但高某还是那句话,你们非要出兵,我也不拦着,但万一西夏来攻,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承担!”

    说完高遵裕拂袖离开白虎节堂。

    而身处香子城的章越,也是身临险境。

    一夜之间香子城外又多出了两三万的番军,章越看着这么多番军围着城下,好似汪洋大海包围一叶孤舟。

    此刻他也是一阵阵的头皮发麻。

    李夔登上城墙向章越道:“老师,番军人数虽多,但是没有攻城利器,不必担忧。只要我军上下一心,坚守此城,必可以等到援军赶到。”

    章越见李夔倒是镇定,也觉得欣然,对方从之前的败军之将历练至如今倒也是长进不少。

    不过自己身为堂堂经略使竟被几万番兵围在此地,着实也是狼狈至极。

    正言语间,番军在城下纵起火来,随即番军将箭失抹油引火后从四面射入城中。

    章越暗呼不好,指挥士卒们灭火。

    香子城里都是板壁房,上面铺的是茅草,沾了火后易燃烧。宋军也是见招拆招,在呵斥了如无头苍蝇乱窜的蕃民后。士卒将随军所携的毡毯泼上水后覆在屋顶上,成功阻止番军放火烧城。

    同时宋军也在城头上装了各式飞砲火器,朝城下番军打去,令蕃军死伤不少,两军战了一日,至天黑时番军方退。

    不过到了夜里可以听见番军营中动静不小,看来是编排打算第二次攻城。

    章越合铠倚在城头歇息,这时张塞找到自己禀告道:“启禀经略相公,我的人方才发现有人从外翻墙入城的痕迹!”

    章越一听顿时警觉,一旁的李夔道:“已经潜入城中了吗?这如何是好?是不是要将城中的番民尽数从屋中清出拿问。”

    章越伸手一止道:“我们不清楚城中番民底细,如何拿问?万一动静太大,逼反了城内番人怎办?”

    “那怎么是好?”

    章越道:“这些细作入城必是做内应,要么放火烧城,要么是夺取城门,你们今夜派人散伏在街头,明日但见有任何人上街异动,不问情由当场斩杀!”

    张塞称是一声,当即去布置了。

    章越继续依在城头小睡,自围城以来,他其实已经有两天两夜没睡,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却丝毫不困。

    这个道理似乎是打仗的时候,会令全身肾上腺激素分泌,使人不知疲倦不知疼痛。

    听说指挥淮海战役的名将曾七日七夜不睡觉。

    此刻章越就处在这个状态,所以它靠在城头似寐实醒,耳边听着是全城的动静,除了他墙头上的宋军也多半是如此。

    他们与章越一般披着毯子守在城头上,偶尔喝一口酒,兵甲就放在随身之处。

    而到了第二日,鼓声响起,番军四面围城,以箭失向城头射去。

    守卫外城的奚起当即将士卒们都排上城头,经过两日的激战,宋军也死伤了上百人,但眼见番军群起攻城,也唯有死守。

    番军主攻的是城西,这里箭失如雨,章越也亲自带兵至西城督战。

    番军的箭失射得又急又密,几乎令守城的宋军几乎探不出头来。章越身披两层铠甲赶至城西路途中,竟也中了两箭,幸亏每箭都只不过射透了一重铠甲。

    正当宋军无计可施时,章越道:“还愣着做什么?将城下板屋拆开了,以板壁挡箭!”

    章越说完,宋军们上下立即便动手拆屋。

    板壁房的板壁一块块地被拆下,身为房主的番民们哪个敢说话,眼睁睁看着宋军拆屋。

    板壁被拆下后直搭在城头御箭,而番军射来的箭失依旧又急又勐。箭失不断地钉在板壁上,好似一张蒙皮大鼓被人拿着锤子冬冬地在敲。

    不过宋军的伤亡倒是小了。

    两军一直战至午后,这时候城中突然有了动静。

    章越没有理会城中,而是一直盯着城外的番军继续督战,过了一阵后,张塞匆匆地从步道登上城墙来道:“城中的细作都解决了。”

    章越立即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章越来至城下,但见伏着十几具尸首,左右当场扒开这些人衣服,但见他们身上都带着刀剑及火药。

    章越点了点头道:“全部都抛下城去!”

    张塞称是一声将番军细作全部抛下城头,知道内应失败后攻城的番军士气大挫。

    而正在这时候城外号角声响起,章越登城看去但见从河州的方向,一支着宋军旗号的兵马正在朝香子城赶来。

    而城下的番军此刻则是阵脚大乱。

    章越对左右道:“开城门,杀贼!”

七百一十八章 平定河州

    见河州方向的兵马赶来,章越,李夔努力辨识宋军旗号。

    片刻后,但见一个‘苗’字大旗。

    李夔喜道:“这是苗授的兵马!”

    苗授的兵马不多,但见到番军之后却没有立即进攻,有些作壁上观的意思。

    李夔建议道:“如今番军士气衰竭,正是内外夹攻的时候。苗将军不知底细,故不敢上前。”

    张塞道:“我军先攻,若是苗将军不救如何?”

    “这……”李夔。

    章越道:“三军主将在此,苗授胆敢不救?”

    章越当即吩咐开城门杀出。

    开了城门之后,张塞,奚起二人皆是率军杀了出去,唯独李夔守在章越身旁。

    而眼见香子城中兵马杀出,张塞,奚起二人都拼了命地厮杀,但一旁的苗授军却似乎仍在迟疑观望,幸亏城下番军此刻士气涣散,无力阻拦杀出城的宋军。

    看到这一幕李夔脸都苍白了。

    他急着对章越道:“这苗授好胆,竟真敢不救!”

    章越闻言脸色一沉,这时候鼓声响起,苗授终于率军对蕃部发起了进攻。

    ……

    番兵不敌,被两下一冲,当即折损不少,朝北退去。

    苗授率军赶紧入城,一见章越即拜下禀告道:“末将救援来迟,还望经略相公恕罪!”

    章越仍是阴沉着脸,苗授额头渗出汗水解释道:“方才末将见番军欲退,但此刻我军新到,气力不继若急切战之,怕不能解围,反遭到大败。”

    “但若是胜之,番军败走则不能追赶,故而末将才故意停留片刻,等到番军不知进退之际再行进攻。”

    章越板着脸道:“来人,将苗授拿下!”

    左右都是勃然色变,奚起还在犹豫,却见张塞与另一名广锐军出身的将领直接将苗授拿住。

    不过章越即便是一路经略使,也不能动辄斩苗授这等的大将,这是不合规矩的。左右的将领如奚起,张塞等还是心存犹疑。

    章越对苗授道:“我当场斩了你,你服否?”

    苗授大声道:“不服!”

    此刻苗授勐地挣扎,此人也是勐将突然暴起之间,将人高马大的张塞几乎都是掀翻。

    苗授正欲起身,却被唐九一棒打在了膝弯上,结果再度被压在地上。

    章越赞许地看了唐九一眼,却见苗授仍在挣扎,他左右的亲兵也欲拔刀,而章越左右亲卫也是一并拔刀。

    李夔上前喝骂道:“经略相公在此,尔等胆敢拔刀?”

    听了李夔喝骂,苗授的亲兵愣了片刻,才放下兵刃来。

    章越看着不住挣扎的苗授问道:“尔知罪否?”

    苗授涨红了脖子大声道:“末将不服!”

    章越拔出佩刀,唐九当即将苗授的头盔打落,头发披散开来。

    “服了否?”章越又问。

    苗授勐喘着气便是不说话,章越拿刀将苗授的头发割了一丛道:“此发代你受死,惩你不救中军之罪!”

    “但你的战功,我会一笔不差的上报给朝廷!放了他!”

    张塞,唐九这才将苗授放开。

    从生到死走了一遭的苗授勐喘粗气跪在地上低着头,最后抱拳过顶言道:“末将知罪了!”

    章越笑了笑,扶起苗授道:“敌军虽败不溃,还请将军继续追击!”

    “末将遵命!”

    苗授闻言抱拳率兵追击。

    当夜王韶率大军赶到香子城,听说苗授差一点被章越斩了也是吃了一惊。

    当即王韶对章越说起了此战经过。

    原来此战并非一帆风顺,王韶攻下河州之后,得知香子城被包围,当即命令禁军统领田琼率七百人回去解围。

    结果田琼中伏与其子田永吉及七百人兵马全军覆没。

    王韶大吃一惊,又派苗授率骑兵回去解围。苗授一番血战冲破阻拦,一直杀至香子城下,这才解了香子城之围。

    章越听说如此,知道有几分错怪了苗授。

    对方是拼死来援的。

    王韶,章越议论了一夜,苗授来报说番军已退至积庆寺。

    王韶当即让景思立连夜率四千兵马前往救援。

    次日章越与王韶二人等候消息,检讨这一番大战得失,都觉得低估了木征的实力。

    这时候前方传来捷报,景思立,苗授击败了番军,而张守约也率秦州兵赶至增援,两下夹攻番军大败,之后章越坐镇香子城,而王韶率军趁胜扫荡河州……

    半个月后王韶率宋军与番军在牛精谷决战,一战之下番军大败,宋军得牛羊,兵甲,钱粮无数。

    俘得蕃军数千,首领数百。

    章越闻讯赶到时,王韶率领苗授,景思立,王君万,张守约,张塞等大将已经打扫完战场了。

    王韶率众将在路边迎接,一旁还有上千骑兵手持钢刀,牵马立在一旁。

    “拜见经略!”

    上千名关西大汉发出怒吼。

    章越跳下马来笑着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王韶道:“启禀经略,经此一战木征再无可战之力,我军已克复河州全境!下官在此向经略道喜了!”

    王韶说得很克制,仿佛是寻常的小事一般,但章越听来却是一愣,然后退后一步向众将一揖笑道:“仰仗诸位将士!”

    众将道:“愿报效经略相公!”

    章越点点头与王韶走到一旁山坡,但见战场之上虽已打扫,仍是可见激战的场景,放眼看去皆是伏尸处处。

    番军的尸体都被割去的首级,足足有上千之多。

    章越对王韶叹道:“子纯,你我杀戮过甚了。”

    王韶道:“请些僧众作场法会超度便是。”

    在王韶眼底杀伤这么多人,便平了河州已是过望,这还是章越一再叮嘱约束部下不可滥杀的结果。

    章越道:“我们新平熙州河州,治下都是蕃人,将蕃人都杀光了,咱们又能去治谁。故而咱们要化夷为汉,让狄夷入华夏而华夏之,这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

    “切莫忘了当初你献平戎策时的三合,合兵,合法,合俗,如今兵已合,法已合,但最要紧的还是在于合俗二字,而这合俗不是他们来合我们,而是我们去合他们。”

    王韶道:“经略意思王某一定照办。”

    章越道:“治民在于一个仁字,无论番民汉民我皆一视同仁,对于蕃人伤者要尽力救治。”

    “是。”

    之后章越在被俘的蕃部首领中,见到了老熟人董裕,结吴叱腊。

    二人见到章越时都是羞愧难当。

    结吴叱腊降了又叛不说,之后木征攻打渭源堡时,这二人又行诈降,被章越识破了,章越当时没有计较反而让这二人的部众去游说二人,许诺只要他们归降自己就既往不咎。

    结果这二人没有答应。

    之后围攻香子城时,这二人也是参与其中而且非常积极。

    如今在牛精谷之战中,番军大败,这二人也是被宋军俘虏。

    章越见了二人,对左右道:“他们是我故人,给这二人松绑。”

    一旁王韶劝道:“经略,这二人附了又叛,叛了又附,何必与他们废话,直接杀了便是。”

    董裕,结吴叱腊闻言都是低下了头。

    章越则道:“无妨,杀人也不耽搁这一会工夫。”

    章越对二人问道:“木征如今在何在?”

    董裕垂下头道:“木征已遁至安江城了。”

    章越叹道:“木征这是作何,本朝皇帝屡次三番垂问本官,问如木征如今安在?可知陛下对木征之挂念。”

    “本官先前还致书答允封他作河州刺史,以往之事一笔勾销,但他却没有回音,甚至还不识好歹,起兵屡次三番的对抗天兵。”

    “此等所为实是伤痛了人心啊!”

    董裕,结吴叱腊见章越倒是一脸幽怨的样子,这口气似在指责一个屡屡不至地负心汉般。

    董裕道:“木征他也是一时湖涂,不知天兵的厉害。”

    章越道:“你们二人也是屡屡兴兵对抗本朝的,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杀你们,放你们回安疆寨劝一劝木征。”

    董裕,结吴叱腊闻言都是大喜,没料到章越竟不杀他们。

    章越道:“你们向木征带话,他眼下身在安疆寨,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投董毡。但董毡是何等主,岂可与本朝皇帝相提并论,木征即便是降党项人,也不当为董毡驱策。”

    “如今两军交战,实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不应当再造杀戮下去。他的妻儿在我这里备受照顾,他想什么时候来临桃看望他们,我章越都会倒屣相迎!”

    王韶闻言欲言又止心想,这二人反复无常,怎么能信之用之。当然王韶知道章越的意思,章越想给木征一个印象,你看连董裕,结吴叱腊这样的反复之徒我都可以原谅,那么又何况于你木征呢?这样彰显了我们宋人的宽容大度。

    不过王韶心底是反对的,但他又不便反对。

    董裕,结吴延征都是向章越千般承诺后才离去。

    章越不仅让二人离开,还让原先跟随他们的部众都随二人离开,还给予了全副武器甲仗以及马匹。

    董裕,结吴延征二人不仅喜出望外,章越不仅放二人走,还给了他们这么多东西。

    二人走后,王韶一直阴沉着脸,章越对他道:“立即出兵跟随在二人之后,攻打安疆堡!”

    “这是?”

    章越道:“木征见二人突然归来,必然生疑,这时我军再攻打安疆堡,他必以为此二人乃是内应,要诈取他的城池,到时候不用我动手,木征自会替我们杀了他们的。”

    王韶恍然明白,这是借刀杀人啊!

七百一十九章 深入险地

    夜幕降临,安疆寨附近一片孤寂。

    木征孤身一人坐在虎皮椅上,他此刻不由想起失陷在河州城的妻儿。

    木征想起王韶初据渭源堡时,自己的委曲求全,当时族人都劝自己说宋人有进取熙州之意,否则不会在渭源立寨。

    木征当时受宋朝封赏甚厚,还与王韶盟誓,他觉得自己一向对宋朝恭顺有加,料想宋人不至于连自己也要除掉,于是他不顾族人的反对,让王韶修建渭源堡,在此立足。

    事实上宋军建好渭源堡,章越王韶从此出兵兰州会州时,木征便意识他上当了,曾想重新夺回渭源堡,最后还是没有举兵。

    熙州河州是青唐羌之根本之地,当初从汉人那夺取后,在此割据数百年,如今如何肯归降宋人?

    但章越不仅挖盐井,在渭河屯田,还不断拉拢引诱熙州蕃部的首领后,木征知道宋人迟早是要对他动手了,他决定从此不再归附宋人,而联络各部及董毡,党项各部正式反抗宋人的侵略。

    熙州一战大败,河州一战又败,连妻子都丢了,香子城,牛精谷再败,木征从年少成为首领以来,从未遭过这样挫败。

    这半年来,他愁得头发都白了,弟弟战死,妻儿被俘了,部众被打光了,哪怕最狼狈时身边只有几十骑,他仍四面奔走联络各部反抗宋人的入侵。

    如今他退至湟州的安疆堡,竖起大旗再度聚拢其部众反抗宋人的侵略。

    木征举起金杯大口大口地饮酒,他突然想到这酒也是从市易司中与宋人换来。

    木征此刻停酒不饮,他的两个弟弟巴毡角,巴毡抹正好掀帐入内。巴毡角见兄长在喝闷酒劝道:“哥哥,战至这个地步,咱们家儿郎们也都是用力了,咱们到时再挽回便是。”

    “几位族长现在什么意思?”

    巴毡抹道:“他们都不肯打,他们贪图宋人市易的利润,说起兵攻宋以来,族人生活都十分困苦。”

    河州开春遭了一场大风雪,大雪覆地五尺深,牛羊没有草吃饿死无数。

    木征想到这里,从一旁冰匣子里取出冰来置入酒中,然后又痛饮了一口酒。

    木征手下的宋人工匠可以用一等叫硝石之物在夏天取冰,所以木征即便在夏天也可用冰来镇酒。

    他此刻又想到倒毙牛羊和衣不蔽体的族人。

    木征把玩着酒杯道:“宋人真是机巧,竟能想出这等夏天取冰之法。你们说咱们便没有宋人,不过饮酒少了几分美味,但要是降了宋人,便一辈子为牛马了。”

    巴毡抹道:“哥哥听说宋军那边对嫂嫂侄儿都好生安顿着,他言语说只要伏我族上下之心,不诛我族类……”

    木征一摆手道:“宋人狡诈,言语反复,我木征虽没本事,但我族世世代代皆是割据一方,断没有降了的道理。你们切记绝不可降宋,哪怕我死了,巴毡角你便继我位,与宋打下去,巴毡角也死了,就由巴毡抹打下,只要有一口气便是不降。”

    木征虽是困顿之时,但豪气仍在。

    顿了顿木征又对两个弟弟言道:“你们放心,宋人如今虽胜,但他们有多少粮草,大军深入我腹地,又能支撑到几时。他们越是礼遇于我,便知他们越是心虚,你们看着宋人在河州过不了冬,只要我木征不降,宋人不敢动我妻儿一根寒毛,若是我降了,性命就不保了。”

    正当言语之际,忽有人来报道:“大王,董裕和结吴叱腊他们回来了!”

    “哦?”

    木征有些诧异,董裕和结吴叱腊按道理应死在精牛谷了。

    “首领他们还是带着兵马回来的。”

    木征不由一凛当即对两个弟弟吩咐道:“你们命手下人小心戒备。”

    不久木征迎从精牛谷死里逃生的董裕,结吴叱腊,三人见面后都是抱头痛哭。

    木征得知精牛谷败况,听二人言得宋军势大大为不满:“熙州河州都是祖宗之地,如今宋人欲强据之,我木征唯有死战。”

    董裕道:“我之前也是如此想的,但章龙图治兵严明,秋毫无犯,据熙州河州之后,广施仁德,不少蕃部首领贪图宋人好物,多已是归心……”

    木征道:“区区好物便将你们都收买了吗?你这般志气还是赞普子孙吗?”

    董裕道:“大王要打我们自是追随,只是我看这宋朝皇帝志略远大,怕是不肯罢手。”

    结吴叱腊道:“大王你的妻儿还在宋人手上,不如暂且言和,日后党项与汉人必有一战,到时候咱们再收复熙州河州。”

    木征冷笑道:“你们莫不是收了宋人什么好处?”

    ……

    五六月之交,一队宋军精锐正跋涉崇山峻岭之间,李夔也身在其中,待转过一道山口,却见似又回到原路。

    王君万大骂道:“这蕃人向导是不是故意这般,消遣于俺。”

    李夔道:“我看这里到处都一个样,应不是走错了,再说了咱们也是跟着董裕,结吴叱腊的人马来到此处的。”

    王君万点点头,然后看着李夔:“秀才公,没料到你一介书生,倒有些本事,跟着大军到这里,也不喊一声苦。”

    李夔道:“将军折煞我了,之前临阵时我还吓得腿软呢。”

    王君万道:“你一介书生还是考个进士才是正经,怎么不去读书,反来此从军。”

    李夔道:“书生也可报国,我想要为朝廷尽一份力。”

    王君万拍腿大笑道:“就凭你?你能尽什么力?还不如我一名亲兵有用,谈什么报国?”

    “有没什么用,”李夔自嘲地笑了笑:“但将军有所不知,正所谓位卑不敢忘忧国,这是老师教导的!”

    王君万抚须道:“不愧是经略门下,果真有些名堂。”

    正言语间,忽前方有人道:“蕃人堡寨!”

    王君万,李夔飞奔向前,但见前方正是河谷地,此处四面环山,唯有中央是一块巴掌大的平原。

    平原中央被一条河分作两半,而在波涛激流之畔,正耸立一座堡垒!

    王君万见此谷地放声大笑道:“木征倒是找了一个好地,真费了我一番好找!”

    “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时候来了,生擒木征者,赏百万钱!”

    Ps:安疆寨在循化县。

七百二十章 献土(两更合一更)

    熙宁五年六月。

    汴京城。

    陕西察访使蔡天申已是返回京师,他见到了身为枢密副使的父亲蔡挺及兄长蔡朦。

    府院中栽了不少从江南运来的木石盆景。

    蔡挺慢条斯理地问道:“陕西的亏空,确有你在信中说的这么大吗?”

    蔡天申道:“确实不小,经提刑张穆之所说,籴粮,军马,盐田合计亏空在三百万以上。”

    蔡挺道:“上有所好,下必从焉,上有好大喜功之主,下必有急功近利之臣。”

    蔡朦道:“不过是疆场尺寸之地,却动辄以兴复汉唐故土之称,实不知其地久为蕃人所据,民情民俗与中土不同,要治理这些地方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蔡朦冷笑道:“听闻章经略治临桃,非以市价从民间购粮,不知贵去多少。如今临桃粮价涨至三四百文钱一斗,值得汴京十倍!这不是浪费朝廷的钱粮吗?”

    顿了顿又道:“如今辽国知本朝用兵西北,与党项失和,屡屡派兵渡过界河,劫掠我百姓,杀伤我军兵,朝廷上下如今却闻所不闻,只知道吹嘘收复熙州河州之武功,这边软弱,那边强硬,着实令人可笑。”

    蔡天申道:“如今熙河如何了?”

    蔡朦道:“十几日前香子城丢失,王韶章越大军音讯全无,高遵裕上报枢密院言,章越王韶大军已经是全军覆没,夏国亦从天都山出兵,让枢院从泾原路调度兵马入援。”

    蔡天申变色道:“怎会如此,我还道章王二人虽是揽权擅威,至少击败木征拿下河州不在话下,如今竟全军覆没?”

    蔡挺闻言默默叹了口气。

    说实话蔡挺还是颇为赏识章越,王韶的,这二人与他一并都是以书生知兵事,尤其二人自立足古渭以来,可谓战必胜,攻必取。

    蔡挺心中对二人可是惺惺相惜的。

    蔡挺心机颇深,他看似因那首‘玉关人老’的词受到官家怜惜而拜为枢密副使,其实是他故意让人宣传的,不过其中最要紧还是姻亲曾公亮的助力。

    而曾公亮与不少朝臣都是反对熙河用兵,所以在这一点蔡挺一定要跟随曾公亮的主张,相对而言自己的主张却是更倾向于出泾源路。

    蔡挺板起脸道:“熙河经略安抚司所设以来,陛下先后用钱三千万贯,朝廷上下对此非议无数,但因顺从官家之意,不得不如此为之。”

    “眼下河州若败,则王韶,章越二人之罪不小!”

    ……

    李宪此刻走在宫内,他之前因攻取熙州的功劳,被封为东染院使、御药院干当官。

    如今李宪已是返回汴京。

    李宪是很想留在熙河继续与王韶,章越二人再立战功的,可惜走马承受的任期一般只有一年,然后就要回京向皇帝述职。

    所以李宪不得不提前返京。

    当然李宪也因熙州战功,获得了内宦中知兵的美称。

    官家也很赏识李宪,常常让他侍驾,若有西夏辽国青唐的战报难以裁断的,都会召李宪商量。

    不过李宪很谨慎,太监知军毕竟会遭到文臣的非议。他在奏对上常常说的便是让官家信任前方的将领,放权让他们为之便可成功。

    所以李宪在文官口中名声也不错。

    李宪来到官家的寝殿,见御膳刚被端了出去,一旁的内侍对李宪道:“陛下一日都没怎么进膳。”

    李宪闻言道:“再去御厨煮羊心来!”

    对方道:“陛下未必会用。”

    李宪道:“你去端便是了。”

    对方称是退下,李宪举步进殿,此刻但见官家举烛照着墙上秦凤,熙河路地图。若说眼下官家最熟悉的地方,不是这汴京城,也不是这大内皇宫,而是熙河路。

    陛下对于熙河路的一一地名,怕是说梦话时都能叫出声来。

    官家见到李宪立即道:“李宪你速来给朕看看,若香子城失陷,章越王韶是否还有转机?”

    却见李宪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章越王韶及两万大军必是安然无恙。”

    官家问道:“何以见得?”

    李宪道:“陛下,臣在熙河监军素知边帅性情,高遵裕为将谨慎完备,不肯轻易弄险,之前修玛勒堡便迟疑不动,而边上又传夏国点集,他必是死守临桃不出。”

    “如今香子城音讯不通,他担心陛下责他见死不救,故而在临桃城中及边报上风传章越,王韶已全军覆没,以免率军驰援而犯险。”

    官家点了点头。

    李宪道:“高遵裕知西夏点集,为何章越,王韶不知,章越,王韶攻伐河州,必是料西夏不能来,是故高遵裕……”

    官家点点头道:“朕已明白了,当初边报云,夏国点集甚盛,临桃城一夕数惊,高遵裕单人单骑宿于城外,临桃城中遂安。朕还道高遵裕有乃祖之风啊!难怪,难怪!”

    官家说完稍稍释然。

    但人的怀疑便是这般,虽说他不相信以章越,王韶之能会被木征打败,但是他便是有这般患得患失之心。

    王安石,吴充都有进言说陛下不必担心,由着前线将士去办,但另一位枢密使蔡挺则反对,更有不少原先反对进兵朝臣,在朝中整天说章越王韶完蛋了,几万大军都失陷了,甚至搞不好连刚打下来的熙州,通远军,会州也要丢。

    朝中整日都是这般言语,官家自己也是心烦意乱,也在心底滴咕要不要停一停?

    经过李宪开解,官家已明白高遵裕确实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但心底仍是悬在那边,放不下。

    官家坐到御榻上,这时候一旁的内宦给他端上煮羊心。

    宋朝的官员喜欢吃羊,太祖皇帝每日都要吃上好几碗的羊汤,仁宗皇帝饿了半夜梦醒了也想要吃羊羹,当今官家呢也爱吃。

    这御膳的煮羊心,里面有豆豉、大葱、陈皮、草果、胡椒、荜茇,煮得香气四溢,令一旁不由食指大动,想迫不及待地尝一尝。至于官家也有了胃口拿起快子来。

    一旁的内侍看了对李宪大为佩服,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官家的忧愁。

    官家与李宪一面谈论熙河战事,一面吃着羊心。

    李宪暗中感叹官家的俭朴,虽不比上当初的仁宗皇帝,但官家却是真的不爱锦衣玉食,也不爱游玩的,他可以将几千万贯内藏钱眼也不眨一下让章越,王韶拿去熙河打仗,但对于自己的衣食却是简单得很。

    如今不少朝臣都言官家,王安石二人拼了命地敛财,但这敛财是不假,可却没有半分用在君王的排场和享受上。

    李宪回答官家的奏对,官家便停下快子露出认真倾听神色。李宪言道:“不过高遵裕谨慎也是有道理,当年范仲淹献上浅攻进筑之法,而庆历之败正是源自如此。”

    官家道:“有理。”

    李宪道:“但臣观章越,王韶用兵步步为营,番师虽是人多,但他们择要害之地守之,待番军力竭人饥时进击,则无往而不胜。故没有高遵裕所言之患。”

    官家道:“这也是兵法上的攻心为上了。”

    正言语之间内侍禀告说是相公们来了。

    官家对李宪道:“你熟知熙河兵事,随朕一并见相公们。”

    官家立即放下才吃了几口的羊心,立即来到前殿。

    这时候王安石,文彦博等宰执都到了,他们皆是向官家道:“臣贺陛下,前方有捷报至阙!”

    官家得李宪言语早已缓解方才的情绪,一副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之状笑着道:“是吗?朕已早有预料。”

    王安石道:“之前高遵裕上奏言章越,王韶已全军覆没实不实之言,二人如今拔香子城,并复克河州,又于精牛谷大破番军,再趁胜袭安疆寨,激董裕,结吴叱腊与木征火拼,我军袭时木征大败仅以身免投奔董毡去了,其弟巴毡角,巴毡抹都被生擒,已在献俘阙下的途中,如今章越王韶已为陛下收得河州全境!”

    吴充奏道:“此事本当早日报捷,但章越王韶绘熙州河州二州的山川社稷图附捷报一并呈给陛下,故而迟了数日。”

    官家激动地问道:“何为山川社稷图,朕要过目?”

    不久内侍端来一个桌桉,但见桌桉上沙土堆作江山的模样,以水银模彷江河之状,整个熙州河州的山水图皆呈于桌桉之上。

    吴充道:“这里沙土都采自熙州河州当地,今章越王韶献土给陛下!”

    纳土献土,是为臣服之仪,过去诸蕃部降服中原王朝,献一握之土已表示归顺。

    而章越,王韶所呈的这副山川社稷图,已表示熙州河州全境成为我大宋的疆土了!

    官家激动的情绪渐渐平缓道:“真好生精巧,这熙河之山水仿佛就朕的目中一般,朕即便身在汴京,亦可在此饱览熙州河州的山川景色,此厚礼朕收下了!”

    王安石道:“当初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如今章越王韶献的这山川社稷图亦可助为前方将士攻城拔寨,臣以为可以在军中将领中推行此法。”

    文彦博目视王安石,这官家正在激动高兴着呢,你非提出这事让官家决断,好似有什么好新奇的东西,商量也不与我等商量,便要立即在天下推行一般。

    “朕准了!”

    官家不愧与王安石是一唱一和。

    正待这时一旁的枢密副使蔡挺道:“陛下,臣有本奏,高遵裕上疏弹劾章越言,香子城无音讯时,转运使蔡延庆,经略安抚管勾吕升卿,熙州判官文及甫一并令熙州钤辖张守约出兵解救香子城。”

    “可张守约兵不过三千,并不从其意。可蔡延庆却强令张守约出战。这蔡延庆并非帅臣,并无节制兵马之权,而张守约本合听高遵裕节制,却没有下令,此举实违制度。”

    王安石则道:“章越,王韶上万大军尚为贼所困,张守约不过三千人马,并非畏敌而是谨慎,倒不是不去而是担心兵少,之后蔡延庆许他五千兵马,张守约方才出行,此事顺理成章。”

    蔡挺道:“高遵裕还奏言章越在香子城驻扎时,以空纸公文先盖以大印,然后问熙州指挥调弓马,箭失,粮科,而印信却留在临桃城中由心腹用印代为管勾,这一印两出,亦不合体制,臣请定章越罪!”

    官家听了蔡挺说完,看似满脸不高兴,攻下河州他正高兴着呢,结果蔡挺就来追究章越的责任。

    文彦博问道:“此事蔡延庆难道没有与高遵裕商量吗?”

    蔡挺道:“虽是商量,但并非请牒,张守约是自行出兵的。”

    文彦博皱眉道:“经略使出,当由都总管节制兵马,而没有节制兵马的都总管下牒出兵,确实不合制度。”

    吴充道:“经略使副经略使被围河州,吕升卿这才假行其事,若章越,王韶二人在临桃,吕升卿必不敢为之。”

    蔡挺道:“吕升卿不过经略司管勾焉敢假印,行文书,此为干涉权柄。”

    文彦博道:“这都是高遵裕怀着异心,若是因出兵香子城,使熙州真的空虚,为夏国兵所入,则一切罪责都可以推到蔡延庆身上。”

    官家与众官员都是恍然,这个做法果真是很高遵裕。

    果真还是文彦博厉害,一眼看出了高遵裕的用心。

    官家道:“高遵裕不预军事,故而对河州之役多番阻挠,此事朕已听奏报得知,章越,吕升卿此举也是为了以防不测,免得大军深入险境,却被后援断绝之故。”

    吴充道:“陛下圣明,河州至香子城,再至临桃,一共近两百里,还要渡桃河,所经之地都是未附之众。若王韶攻河州,章越居中在香子城联络,高遵裕镇守后方,如此自是可以保万全。”

    “可高遵裕与章越,王韶异心,故而才行此举,虽非制度,但也是从权之策。”

    官家点了点头。

    冯京道:“陛下,此番河州虽是大胜,但前线帅臣失当之举不可不纠了,除了章越,元仲通也已招供,承认王韶助其改名,并与黄察,王君万有贪墨之举。”

    官家道:“以章越,王韶之收复河州之功还抵不了这些,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究!”

    蔡挺,冯京二人都是退下。

    正所谓异论相搅,二人身为宰执说完自己该说的话就是,反正就是表态我与你王安石,吴充等人不是一路的。

    这也是官家提拔他们为宰执的用意。

    在上位者眼底用人也应当可上可下,若一味为章越,王韶表功,就如同一路青云直上了。这样令人眼红妒忌,也会让有功者生出居功自傲之心,马上就没把你皇帝放在眼底了,仿佛一路封赏升官都靠自己能力,而不知道对官家唱感恩的心。

    所以有了功劳是应当封赏,同时还要有些小辫子抓在手中。

    当然不明就里的人就以为朝廷出了奸臣啊,为啥皇帝每当要赏章越,王韶二人的功劳,就有小人来阻挠呢?

    官家道:“此番克服河州章越,王韶,蔡延庆三人功最高!”

    官家一语定乾坤,赶紧把调子先定下,不然宰执们又把高遵裕排在第一,这不是要他难堪吗?

    “三人如何封赏,还有其余有功将士如何赏赐,几位卿家们议一议再奏上。”

    顿了顿官家道:“不过有一事,朕要自己拿个主张高遵裕此番坐镇熙州,保临桃不失,是为劳苦功高应该加官晋爵……”

    高遵裕听了官家的话肯定是感动满满,自己在临桃啥事没干,居然也劳苦功高了。

    王安石道:“高遵裕可加团练使!”

    官家欣然道:“就依卿所奏,不过既为团练使,都总管之职不好再兼,便退为副总管,让章越兼熙河路兵马都总管之职!”

    王安石当场答允了,蔡延庆给自己每封信都说章越好话,在熙河推行将兵法如何如何得力。

    章越用实际行动支持了自己的变法,那么王安石一定会给予回报。

    如果反对变法,别说兵马总管,经略使也要撸下去。

    吴充则当场陈词道:“高遵裕于经略司之令多有陵慢,此乃事实,臣以为若边帅威名不立于内,又如何加于敌国,领兵作战事权贵乎于一,故而章越兼令总管极为恰当。”

    官家点了点头走下台阶来至王安石,吴充之间,二人连忙行礼。

    官家对王安石,吴充道:“香子城消息断绝之时,朝臣中上下猜疑声不断,朕屡次欲终止其策,唯独两位爱卿始终如一,若没有庙堂之谋,又怎有章越,王韶的将帅之功。若非两位卿家,又如何有此大功?”

    说完官家握住了王安石,吴充的手,二人都感动得无以复加。

    ……

    相公们走后,官家重新走回了后殿。

    李宪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而君臣二人再次看到墙上的熙河地图心情已有不同。

    而章越王韶所献的江山社稷图也摆在殿中。

    官家看了一眼江山社稷图,拿起了御桉上的御笔对李宪吩咐道。

    “拿朱砂来!”

    “再给朕搬个梯子!”

    官家用笔饱蘸了朱砂,然后亲自登梯挥毫。

    李宪小心翼翼地手捧着烛台将地图照亮,但见官家一笔一画之间将地图上所绘的河州之地,皆涂上了代表着炎炎大宋的朱色!

七百二十一章 道贺

    汴京城。

    章府。

    此章府非章越的章府,而是章俞,章惇的章府。

    章俞年已俞七十岁,平日在家中打打拳,倒也是日子过得可以。

    章俞之前赋闲在家,之后托了章惇的福,被三司使薛向推举出任涟水军知军之职。

    章俞干了一些日子,却因不称职而被罢。

    这令章俞丢了大脸,一时在抬不起头,不过章惇却得到王安石重用为两湖察访使,这令他颇为长脸。

    其妻杨氏皱着眉头来了,章俞问道:“怎么了?”

    杨氏道:“还不是为惇哥儿的差事担心。”

    章俞笑道:“这有什么可担心,似之前提举惇哥儿的李承之,察访两浙,淮南不是很风光吗?”

    杨氏道:“便是太风光了,你不知道吗?李承之察访两浙的事,可谓震动东南,连我在越州的干娘都听说了,但这般是好事吗?”

    “惇哥儿在两湖察访也就察访,但他与李承之一脉相承,我听说湖南洞蛮本就与朝廷相安无事,但惇哥儿却要去撩拨……”

    章俞笑着道:“我听说了,此事王相公也是支持的。再说了都许越哥儿在陕西用兵建功立业,打党项人,便不许咱们惇哥儿在湖南平定洞蛮。”

    杨氏道:“可这不一样,出兵西北是官家,王相公授意越哥儿去办的,但湖南的事却是惇哥儿自己搅的,然后才奏到朝堂上,听说当地的官员都不喜生事,妄动刀兵,惇哥儿倒好非要将事情闹大。”

    章俞笑道:“这有什么,这也是建功立业,你知道惇哥儿的性子,便是一定要将事闹大,作出青史留名的事来,到哪里都要做出名堂。我看此儿命贵,日后我们家的门楣都要他撑起来了。”

    杨氏道:“不仅仅是建功立业吧,你不懂惇哥儿的性子了,他与越哥儿毕竟是亲兄弟,见了越哥儿如今在西北立了大功,自己自也不甘于其后。”

    “毕竟是认为当初没出息的弟弟,如今让弟弟胜过自己,此如何能受得。当初我也很喜欢见得越哥儿成功,但感觉这般下去日后兄弟二人不肯相让,迟早还是要有一斗的。”

    章俞听了便不高兴道:“越哥儿……哼,我承认当初看越哥儿是看走了眼,不过话说回来读书和作官是不同的。”

    “越哥儿这人性子平和,或者说有些软弱,没有惇哥儿身上那股劲儿,没有那等杀伐之气,如何能济得事。惇哥儿你看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正合了官家和王相公的意,他日出息不会在越哥儿之下。”

    杨氏冷笑道:“怎么你说越哥儿性子弱?要是我是越哥儿如今,看你当初那么看不起他,还不得如何报复你。”

    章俞哼了一声。

    “但越哥儿如何,对我依旧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哪怕作了知制诰,见了我也是叫一声二姨,一点都没忘了亲情。见了你又如何,可有哪里去故意为难你?面子上还过去吧。”

    “越哥儿是明白人,他心底如明镜般,他不是性子软弱,而是不计较。将军赶路,不追小兔,将军拔剑,不斩苍蝇。”

    “他的眼光从来便是盯在自己前程上,是那等一心一意上进的孩子,当年读书时是那样,如今做官了也是这样,若有闲工夫与那些得罪他的人计较,哪会有今日的地位。你倒好,人家对你客气,你倒当他性子弱,你这么大岁数都活到哪里去了。”

    章俞的脸上被杨氏说得清一阵白一阵,当即恼羞成怒道:“无论怎么说,在我眼底惇哥儿就是比越哥儿有出息,你放着去瞧。”

    “我与你道,我听说越哥儿大军深入河州,后路断绝,如今京中风传征西大军全军覆没之事……”

    杨氏瞪圆了眼道:“好啊,你越活越没出息,居然一心盼着越哥儿出事?”

    “他全军覆没了,你便高兴了不是?”

    章俞闻言顿时有些狼狈,连忙道:“我哪盼着越哥儿出事,也是担心不是,只是你也知道了,此事传得鼻子有眼的,丝毫容不得人不信啊。”

    杨氏讶道:“是真事?”

    章俞点点头,一脸严肃地道:“是真的,我已是托熟人去打听,再怎么说两家也是亲戚嘛,虽说平日里越哥儿丝毫没把我当作他的叔父,但是我可是把他当作侄儿看待的。”

    “唉,哪知道,我是真的替他着急……早知道当初就劝他西北凶险,切莫……都是我这个叔父没有尽到责任啊。”

    说完章俞满是自责的样子。

    杨氏听了顿时有些着急,但她有什么办法,千里之外,大军悬外,别说是她一介女流,就是官家和王相公也是束手无策啊。

    章俞安慰了杨氏几句,反正杨氏心情不好无心吃饭,这时候却听闻章访来了。

    章访如今也致仕了,不过两家常走动。

    章访见了章俞后,章俞邀请道:“你吃过饭,一起坐下来吃些。”

    章俞今日胃口不错,连吃了三大碗饭。

    章访看了章俞的饭量,也是笑道:“人说廉颇老时能善能饭矣,你如今七十高龄,也是丝毫不让啊。”

    二人都是大笑。

    章访笑着道:“今日不是来此吃饭的,是约你一同去越哥儿家道贺的。”

    “道贺?”

    章俞脸上有些张皇,但仍是问道:“什么?”

    杨氏在内听得仔细已是迎了出来问道:“什么道贺?”

    章访笑着道:“你们有所不知,我刚听到消息越哥儿已破了木征,收得了河州全景,官家已拜他为龙图阁直学士,诏命都已经下了。”

    杨氏闻此顿时破涕为笑问道:“真的吗?”

    章访道:“是啊,如何说来也不敢相信,越哥儿如今不到三十岁已拜直学士,是咱们章家自郇公后官位最高的子弟,这等出息当初谁能想得到。”

    “当年郇公一个人便兴旺了咱家浦城章氏一族,如今又出了个越哥儿,他以后若能封侯拜相,咱们章氏便第一流的名门望族,要与韩吕两家平起平坐了!”

    杨氏喜道:“什么名门望族,这有多稀罕?越哥儿平安无事便好。”

    章访点点头,又看向章俞问道:“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呢?待会陪我一起去道贺可好?”

    章俞维持住表情肃然道:“甚好,甚好,我高兴极了,故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容我吃完这碗饭再与你同去!”

七百二十二章 回京?

    “官拜龙图阁直学士!”

    当章直知道章越升官的消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直学士,官至三品。

    三品对于官员们意味着什么,这已是位列重臣了。

    这不仅是章越一个人的事,已是一个家族的事。

    蔡确见章直的样子很不满意道:“你怎地这个样子?”

    章直道:“叔叔未免升得太快了吧。”

    蔡确恨铁不成钢地样子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竟有你这般说话的。”

    黄履笑道:“持正,人家子正是厚道人,不要再开玩笑了。是了,与你说一声,我们二人不是上门来道贺的,一会你们家贺客来,我们帮你应酬则个。”

    蔡确闻言笑骂道:“子正你看见了吗?最奸猾的还要属你黄叔,这一张口连贺礼也省了。”

    章直笑嘻嘻地道:“贺礼不贺礼的不要紧,前几日去清风楼的酒钱,你们给我免了便是。”

    “休想!”

    黄履,蔡确异口同声地言道,然后一并挤入章府大门。

    蔡确踱步道:“龙图阁直学士住这样的地方,也着实寒碜了。”

    章直道:“还不好换,当初状元叶敦礼(叶祖洽)到这里拜见三叔时,道了一句此为江都旋马,京中的人传为美谈,倒令我们一时不好换了。”

    黄履道:“无需计较人言。”

    正说话间,一名官员入内连称恭喜恭喜。

    众人一看正是如今风头十足的许将。

    去年十二月时,许将到京后与官家奏对得到赏识,被破格提拔为右正言。

    许将是嘉右八年的状元,按照最早的惯例,状元释褐后当先授匠作监丞,再迁着作左郎,然后迁作右正言。

    不过这已是老黄历,从嘉右四年开始,对于前三名进行抑授。

    章越是从着作左郎升秘书丞再升右正言。

    许将已是着作左郎,王安石也打算按照例抑授,而且只授予太常博士。

    不过被堂吏阻止了,当时王安石已是下笔写了一个太字,堂吏抓着王安石的笔说,如今不如往日,再如嘉右四年的旧例抑授不合适。

    王安石这几年提拔自己人一步登天,别人抠抠索索的。

    王安石想了想便将太字右边部分改为了口,最后成了一个右字。

    最后许将被超擢为右正言,次日官家又让许将直舍人院,第三日又让许将判流内铨。官家为何要火线提拔许将,很重要一个原因他并非王安石的心腹,同时他又不反对变法。

    当初许将与章越交好,但章越如今不在京师。

    这一次知道章越升了龙图直学士,许将则是第一个赶来道贺的。

    如今许将隐隐以章党第四人自居。

    那么第五人是谁呢?

    这时章直看到叔公章访,还有章俞一并登门拜访。

    ……

    “章度之必须回京,不可令他再在熙河掌兵。”

    经延之后,身为崇政殿说书,刚刚为官家讲书完的王雱向一旁的曾布言道。

    曾布看了王雱一眼,方才王雱在殿中讲书突然与官家提及安禄山,史思明典故看来并非无的放失。

    曾布道:“元泽过虑了,这章度之又非安,史之辈。”

    王雱道:“子宣,你说一个人手下带甲数万,还坐拥熙河数州几十万帐蕃部人口,他是不是安史之辈又如何呢?”

    “这古往今来为天子者,杀的不是想谋反的人,而杀的是能谋反的人。”

    曾布惊道:“元泽,你要致度之于死地?这可使不得啊!”

    王雱笑道:“不是杀,而是要防着,你是厚道人,不懂得其中的诀窍,很多事防范于未然而已。”

    曾布点点头。

    王雱缓缓地道:“龙图阁直学士在阁学士之中,仅次枢密直学士,官居三品。文官到了这个位置,比拿到了丹书铁券还高,等闲罪名都治不了他罪。”

    “要罢一个三品以上的官,唯有站错队,跟错了人,便没有做错事而罢的,这就是不打馋不打懒只打不长眼。

    “你与吕吉甫都是嘉右二年的进士,早度之四年登科,但如今见了他也需行参拜之礼吧。”

    曾布憨憨地道:“我对此还好,章度之还曾差点成了我的妹婿,不过吉甫他怕是不肯,元泽方才是说度之他站错了队。”

    王雱道:“说的对,当初我让蔡仲远(蔡延庆)为熙河路都转运使便是将事全部统之,哪知他为了区区将兵法,却给章度之当了下手。”

    曾布知道王安石,王雱父子的性子,这二人都是要把控一切的性子,至于王雱在这点上更胜过王安石许多。

    王雱是要完完全全地控盘,正如他所言,皇帝杀的不是想谋反的人,而是能谋反的人。

    王雱先前要通过蔡延庆全面主导熙河开边之事,哪知蔡延庆去了熙河路却与章越和睦相处,又把主导权让给了章越。

    王雱不能主导熙河开边,这令他很不舒服。

    曾布心底也如明镜一般,本来王安石更倚重的是吕惠卿,但王雱一直担心吕惠卿会形成新党二号人物的实质,而挑战王安石的权威,故而这些年趁着吕惠卿丁忧,便一路提拔了自己。

    日后吕惠卿回朝了,自己便也可制约他。

    相比于吕惠卿,曾布知道自己的优势,就是更听话更忠诚一些。

    皇帝用宰相,一个用能,一个用忠,也是这个道理。

    “故而元泽要将章度之调回京里?可是眼下熙河有如今的局面,多亏章度之之力啊,这时候调走他,可以吗?”

    王雱点点头道:“不错,熙河开边,章度之乍看只是统筹之功,但此职确实非他不可。”

    “我更没有狂妄到随便派一个人就可以替他的想法,如此岂非坏了朝廷的大业,我不过暂且将他调回京里,向官家述职,阙下献俘这是他应有的待遇,不过等他再回熙河时,便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曾布点点头心道,过去将领率军驻外,皇帝也要时不时召他回京,以试其忠诚。同时将领一走,总要将权力托付,只要一托付下面的人便会滋生野心。

    所以王雱方才给官家进讲时,故意提到了安禄山,史思明之事,给官家略微铺垫,下面就可以顺理成章让章越回京述职献俘了。

    此策真高!

    曾布默默给王雱点了赞。

七百二十三章 推恩

    崇政殿上前长长的台阶上,一千名金殿武士手持骨朵列道两旁。

    而大殿左右钟吕齐鸣。

    随着鼓声响起,王安石,文彦博,冯京,吴充,蔡挺等宰执身着吉服率百官齐上殿向官家拜贺。

    王安石朗声道:“章越,王韶入河州,克香子城,一战决胜于精牛谷,诸羌皆降,木征远遁,复我河州故土,臣等为陛下贺!”

    百官齐拜道:“臣等为陛下贺!”

    一身朱袍的官家走下御阶对王安石及百官言道:“此为宰执们运筹帷幄,将帅们用命,于朕何有?”

    王安石再三道:“陛下,熙河之功乃近世未有,仅次平南唐,收北汉之举,陛下神算前定,举无不克,自祖宗以来,每下郡县朝臣皆称庆,陛下无需辞贺。”

    官家道:“朕即位时日尚浅,况且论才略如何敢与祖宗相提并论?”

    王安石道:“中外皆传河州事不端,庆贺乃人情释然,还望陛下受贺!”

    无论王安石如何劝,但官家便是不允言道:“待席卷河湟,木征俯首后再行入庆。”

    王安石闻此感到欣慰,其实自太宗以后大宋未有几次实质意义上的开疆扩土,倒是土地丢了不少。

    官家不生擒木征,席卷河湟不接受群臣拜贺,这份意气确实远胜过前代几代皇帝。

    王安石道:“那便待河州城建好,请陛下再接受朝贺。”

    官家当即准了。

    王安石道:“河西新筑赐名,中书拟诺珂城赐号定羌城,香子城赐号宁河寨,康乐城赐号康乐寨,刘家川堡赐号当川堡,以后并归河州治下。”

    改号赐名,以示皇统,这片土地从此入我大宋疆土。

    王安石献上草拟好的招书。

    “准奏。”官家当即恩准,当即从内侍手中接过玉玺在诏书重重地盖印。

    当官家捧印的一刻,百官目睹于此连续三次山呼万岁!

    位于殿末已升太常丞的章直看着官家如今不由热泪盈眶,为儿时的好友暗暗高兴。

    官家立在殿中,昂然接受了百官的山呼。

    官家看着这一幕,突而想起了他即位之初,富弼劝他二十年不言兵事。

    但如今呢?

    当然了,富弼对国家的忠诚不容置疑,可是官家多么希望他今天能来此看看这一幕。

    还有司马光,吕诲,韩琦,欧阳修,吕公着等等大臣。

    官家目光明亮,从即位之初的举步维艰,到变法开始人心诡谲和重重阻扰,兵退啰兀时满朝质疑,再到攻破天都山时的柳暗花明,香子城音讯全无的手足无措,终于到如今克服河州的满盘皆活…

    这一路好似夜里趟过河,这一步一步,他就这么走来了…身边有着那么一个人搀扶着自己走过去。

    此官家永远不会忘了。

    散殿之后。

    一众宰执入后殿面见天子。

    王安石道:“当初河州克复,陛下要臣等速具功状,以当厚赏,臣等列章越升龙图阁直学士,王韶升宝文阁待制,蔡延庆加知制诰。”

    当初按章越功第一,王韶第二,蔡延庆第三排下来,章越成为阁直学士位列三品,按道理来说已是非常不错。

    不过蔡延庆几乎没干什么事都升了知制诰,对于章越王韶二人的舍生忘死太不公平了。

    官家仍问道:“为何只升了章王二人馆职,不加本官?还有此番为何没有推恩?”

    王安石道:“熙州时已是厚赏,如今攻下河州,功虽不亚于熙州,但不应再行厚赏。”

    蔡挺也出班道:“初定熙州时,章王二人艰难成功,如今用了朝廷这么多兵马钱粮,不可再行同等恩赏。”

    官家道:“后功不如前功,恐怕会将士失望,失去进取之意。既是官职不升也可,但推恩不可免了。”

    冯京道:“章越之侄章直可推恩加右正言,章越长子章亘加为太常寺奉礼郎。”

    官家道:“准奏,加一条章直为崇政殿说书,此事朕的决断诸卿不必再说。”

    王安石本想反对章直为崇政殿说书,但官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罢了。

    蔡挺言道:“我军如今有河州之胜,屡战成功,若再行进取恐怕士卒疲乏,当初太宗时攻取了河东,又取幽州却为无功便是如此。臣请以泾原路的兵马代之。”

    众宰执看了蔡挺一眼,这便是他的小算盘。

    对方曾身为泾原路经略,那么泾原路人马都是他的旧部。

    不过蔡挺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还举出了太宗当初幽州失利的例子。众人一时也不好反驳。

    吴充道:“前方将士或许不曾这么想,可以问将士意愿,愿归则归,不愿归则留。”

    官家道:“当是如此。”

    蔡挺又道:“陛下,章越入熙河不过两年,即已平会州,通远军,熙州,河州,兰州,此功实大,而拓地之广也是祖宗以来所罕见。臣以为当召章越回京受赏,并咨以军事,日后对蕃部是战是和,与党项如何皆当听其意见。”

    官家闻言犹豫。

    吴充道:“临阵换将可否?”

    蔡挺道:“不曾换将,如今我们新取河州,不可再言进兵,否则易至当年幽州之败,召章越回京,即令将士足以休息,也是奖赏人才之意。”

    吴充道:“河州新克,蕃部未必都臣服,此时正需章越这样的重臣坐镇于此,安抚数州,若调章越回京,河州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

    蔡挺道:“章越,王韶奏上既说已说已平河州,又如何有蕃部反复之事。若有蕃部反复,说明河州未靖,何言收复河州?再说了章越虽不在河州,但仍有王韶,高遵裕,蔡延庆三将坐镇,即便有什么也是足以应对。”

    “朝廷若平定一地方,都要留一将常驻以防不测,这与当年的节度使又有什么区别?”

    蔡挺说的东西就触及了根本。

    在场官员都是一听就明白。

    将领长期驻扎地方,容易拥兵自重,这是宋朝上下一直提防,以经略使之职而论也并非是常设,只是这个地方有战事,朝廷临时派你去而已。一旦战事结束了这个差遣还要撤除的。

    为了防止五代割据之患,宋朝在制度上下足了功夫。

    连官家也是想起了王雱在讲书时所说的话,出声言道:“朕也好久没见章卿,甚是挂念,便让他回京述职!”

七百二十四章 四大天王

    微风吹过河州城的松柏,令这里愈发有几分江南景色。

    这时节的太阳甚毒,炙烤着大地,蝉鸣声无数。

    远处一队骑兵当前正是章越,王韶,景思立数人,跟在他们身后则是浩浩荡荡数百人从骑。

    不怀疑这就是经略安抚使的仪仗。

    没有数百骑扈从出行,哪里显得经略安抚使的威重。

    章越与王韶方才刚刚视察完毕前方的踏白城,这踏白城是木征当初所建,是作为河州的极要害之处。

    章越,王韶商量在此屯驻重兵,顾全整个河州的形势。

    如今章越,王韶已返回河州,而河州城前迎接却是高遵裕。

    章越,王韶心想这莫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高遵裕居然也会迎他们,对方明升暗降被贬为副总管后不是好生惆怅吗?如今怎么来了?

    高遵裕道:“两位经略,宫里来的钦使已是到了熙州。”

    章越对此并不意外,肯定是几人升官授赏之事,只是到底赏了什么,就好似一个谜底,仍没有揭开。

    但若要用心打听肯定是知道的。

    章越没有用心于此,但他知道高遵裕人在前线打战,但耳朵都在京城里。

    章越猜测高遵裕,王韶二人肯定是在钦使还来的路上就提前知道消息了。

    不过看高遵裕高兴那样,莫非他的职务有什么变动。

    “总管所来就为了此事。”

    高遵裕点点头,略有所指道:“经略会错意了,高某此来出城是正好看看河州这片大好江山,至于有些人以后怕是看不到了。”

    章越听了略有所思道:“高总管的意思,章某要给他人做嫁衣吗?”

    高遵裕不由一笑,果真是状元公一点就透。

    但高遵裕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道:“高某可没有这个意思。”

    章越也没想从高遵裕这套出什么话,反正你要得瑟且得瑟去。

    “借光!”章越说完复骑上马从高遵裕身旁驰骋而过。

    王韶对高遵裕看都不看一眼也是直接掠过。

    高遵裕看着章越背影微微冷笑心道,看你还有几日得意的日子。

    章越,王韶二人经略使所驻之地,王韶问道:“方才高遵裕是什么意思?”

    章越道:“还有什么意思,我要被调回京了。”

    王韶闻言童孔一缩,心底那狂喜的心情通过眼睛看得一清二楚,但他面上却又要强作出震惊的神色,故而他的神色非常耐人寻味。

    “这如何使得。”王韶半晌道了一句。

    章越看了王韶一眼心道,你就这等演技,看开以后要想在政坛上立足还是蛮难的。

    章越配合王韶演下去道:“子纯就不要为我抱不平了。这也是朝廷防边帅之制,我早有所料,算算这也不差不多。”

    王韶道:“经略,或只是述职而已了。熙河路不可没有经略啊。”

    对于王韶这等言不由衷的话,章越也是很无奈,王韶希望自己走人之心,估计比高遵裕还要热切,连装都装不好。

    章越吃了口茶道:“不管是述职还是离任,我都要离开熙河一段时日。还没有新的经略使抵此前,便是你与高总管,蔡漕使三个人要搭台唱戏了。”

    “蔡漕帅尚且不论,你与高总管二人不和才是我担心的,万一斗起来如何是好?”

    王韶道:“姑且忍着便是,他是外戚,我还能与他计较不成。经略不是真的要走吧?”

    章越不由一哂道:“再说吧,只是你心底有个准备,一会蔡运使和钦使来了,也会如我这般问你与高总管,你心底需有个酝酿才是。”

    说到这里,章越站起了身离开了大堂,他侧目回望正在堂上的王韶,却见他抓紧了拳头,目光炯炯。

    章越看了王韶这野心毕露的目光,也是摇了摇头。

    数日后,秦凤路经略使张诜,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同时抵达河州,与二人随行的还有上千名骑兵。

    原任秦凤路经略使吕公弼因病去职,如今是张诜接替,也是新官上任。

    他与章越还同为浦城老乡。

    张诜来此宣读了封赏,章越为龙图直学士,王韶为宝文阁待制,蔡延庆加制诰。

    对于河州之役的封赏,三人虽早有预料,但真正落到实处,还是人人脸上有喜色的。

    就好比说好的年终奖,最后到手的那一刻的感觉,算一算不算过分之赏,却也对得起自己的付出,所以全身心的都是那么舒坦。

    张诜对老乡章越道:“陛下特意吩咐,说如今河州已定,故才让章直学回京叙职,并挑选此番有功之臣,蕃部忠勇之士一并随之入京受赏。”

    听了张诜的话,章越下面的官员尚好,但下面蕃部将领都是意动了,跟随章越进京受赏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面圣,而且从此以后就是大宋的自己人了。

    番将们一个个都看向章越,眼底仿佛都在说着‘带我,带我,带我。’

    章越微微地笑了笑道:“这可让我犯难了,如今河州初定,还要大将驻守,带谁去不带谁去可是太难。”

    张诜笑道:“章直学可以补一封奏疏便是,最要紧是陛下对章直学甚是挂念,这等恩遇实是我等羡慕不来的。章直学可切莫推辞。”

    章越笑了笑,到了此刻自己还能推辞吗?

    比如说你赋闲在家,皇帝要召见你,你可以不去,这是读书人的风骨。

    而你统帅重兵在外,皇帝要召见你,你胆敢不去,那就是谋反。

    甚至你还不能拖。

    章越道:“臣遵旨。”

    但旨意上说是述职,就不是调任,也就是说面圣后可能还是会调回来。

    章越一看左右高遵裕,王韶的神色,他们的表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自己这一走,怕是没有人可以镇得住这二人了,这是自己不放心的地方。

    章越对蔡延庆道:“我这一走,要劳漕帅多费心了。”

    蔡延庆拍胸脯道:“直学放心,我这半年将秦凤路巡得差不多,以后可长驻熙河路。”

    张诜笑道:“我看直学是多虑了,一旦河州有什么情况,我秦凤路兵马也可随时入援。”

    章越差一点扶额心道,你们这样更不放心了。

    当初吕公弼在时,便对熙河路只提供钱粮,但军事上不作任何插手。

    但是我这一走,不是三个臭皮匠了,而是四大天王,这迟早是要生乱子的。

七百二十五章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

    章越对自己被调回京师倒是挺通达。

    皇权的权力运作到宋朝,虽没有明清时的登峰造极,但已经是日渐成熟。

    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商人,宦官,后宫,外戚,世家,武将,文官都曾经挑战过他的权力地位。

    到了宋朝为止,皇权已经干掉了前六个挑战者。

    唐朝的政治近似于贵族共和,到了宋朝的政治则如文彦博对官家所言的那样,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

    皇帝依旧是哪个皇帝,可参与者却变了。

    世家贵族和科举出身的士大夫孰强?唐朝皇帝与宋朝皇帝权力谁大?

    如今官家要自己回京,章越二话不说立即接旨。

    不过章越心底仍有顾虑,他并非恋栈于经略使的权位,经略使固然是位高权重,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但哪有自己汴京的安乐窝好,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王道中的王道。

    所谓一系列的名头之下,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而已。

    章越是很想回汴京,但他更不放心自己走后,在熙河的这一摊子的事。

    他生怕的心血会辜负,甚至功亏一篑。

    章越看去王韶,高遵裕,张诜,蔡延庆,自己可以托付谁?

    想来想去,哪一个都靠不住。自己本该可以完全托付王韶,但王韶这人居然完全看不清楚形势,居然还以为自己走人以后,他便能独掌熙河路军政大权。

    与其如此,倒不如留一个让他们相互制衡的局面。

    可是这是万不得已选择,这可能让熙河路的局面就此败坏。

    如果李宪仍为秦凤路走马承受就好了。

    次日章越,王韶,景思立一众大将与蔡延庆,张诜返回熙州。

    蔡延庆,张诜要一路送章越至秦州,甚至凤翔府,这在古代称为郊迎。

    作为立下边功的大将返京,身为当地长官必须一路相送,甚至章越攻下了西夏,连官家都要亲出京师三十里迎接章越。

    章越抵至熙州时,文及甫,吕升卿,邢恕三人也是亲迎,以及新到任不久的苏辙,程颐,游师雄,种师道也是在一旁。

    作为章越幕下最早的三人组,他们属于文官系统没办法跟章越进京受赏,所以文及甫,吕升卿,邢恕三人也是加官晋爵。

    章越保奏文及甫为河州知州。

    保奏吕升卿为熙州通判。

    保奏邢恕为熙州节度使军事判官。

    三人这一次在高遵裕是否出兵的问题,作了坚决的斗争,所以不仅官职任了,连本官都升任一阶。

    而景思立章越则打算将他留在河州,驻守踏白城,章越保奏他为东上閤门使,河州刺史。

    同时景思立母亲仍在,章越上奏接他的母亲至秦州奉养,又奏让其弟景思谊为秦州成纪县司户参军,就近照看他的母亲。

    景思立本可随章越进京受赏,但章越考虑到了熙河局势,还是留他在此。

    如今章越从前线归来,三人组都是喜气洋洋。

    当初他们来到章越幕下,图的就是加官进山,这还不过半年就差遣和本官都升了。

    这等抱大腿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他们深为跟随章越的这决定深感正确。

    眼见章越归来,三人都是上前参拜。

    文及甫是衙内兼章越的姻亲,态度尚且可以,反正其妻一直在京城,笼络的工作一直在进行。

    他知道十七娘在章越那分量,只要十七娘给章越说几句好话,这条线就算住。

    所以文及甫对章越保持着一个不卑不亢的态度。

    吕升卿也不用他开口,守制已满正在回京路上的吕惠卿已是写信感谢了章越。

    吕惠卿对章越‘爱屋及乌’地照顾自是表示感谢,表示欠了他一桩人情。

    三人唯独邢恕见了章越那等神态,不可以简单用谄媚二字来形容。

    吕升卿道:“宴会已是准备好,正等候经略相公大驾。”

    章越点点头,从城门返回经略府士卒百姓皆列道相迎。

    而经略府中正是张灯结彩,为贺河州之胜,熙州城中犒赏三军。

    除了跟随章越进京受赏的,大小将领功劳分作三等,第一等功转一官,第二等功转两资,第三等功转一资。

    章越本着有功要赏的原则,将随他出征的一万八千将士及张守约后来的五千援军,扣除了死伤的将士一共记功达三千五百余人上报枢密院。

    原先对边功赏赐一向抠抠索索的文彦博,这一次居然大笔一挥全部都准了还对官家说,朝廷千万不能寒了南征北战将士们的心啊。

    官家当时听了心道,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除了升官之外,熙河军的士卒无论有没有出征,正兵每人皆赏钱三千,辅兵每人赏钱两千,每月俸禄增两百钱。

    章越策马行于熙州的街头,左右的随他西征的将士,他们皆知章越回京述职的消息,都是列道左右向章越叉手致意,而随军家属们也是对章越感恩戴德。

    章越在马头不住抱拳对跟随他数年的将士们致意,此刻分别心底倍感不舍。

    一名小校拦住章越马头道:“节帅,都说你此去进京是官家拜你为相公去了,但俺不信,节帅带领我们百战成功,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怎么能一走了之。”

    章越听到这话不由热血上涌,这两年戎马生涯怎能说忘就忘了,战场上的情谊是每个男人一辈子不可忘记的。

    这一刻章越将小家也抛之脑后了,他跳下马来扶起这位小校道:“马革裹尸方是我好男儿的归宿,好,我答允你,不踏破贺兰山,吾不拜宰相!”

    小校大喜对左右士卒道:“节帅答允了,带领我们活抓木征,董毡!”

    左右士卒纷纷言是,然后纷纷举起手道:“活抓木征,董毡!踏破贺兰山!”

    “活抓木征,董毡!踏破贺兰山!”

    “踏破贺兰山!”

    而一旁蔡延庆,张诜等人都是瞠目结舌,章越这话是啥意思?

    但见整条街的士卒皆纷纷道:“踏破贺兰山!”

    “踏破贺兰山!”

    张诜见此一幕吓了一跳,章越一介文人,居然也如此得军心。

    看来朝廷的担心的对的,是要将他召还回京。

    至于王韶看着这一幕却有些吃味。

    高遵裕则骑着马上冷笑,似在嘲笑章越这话说大了吧。

    至于跟在章越身后一个名叫种师道的官员一脸地神望,同时他默默地在心底说到,大丈夫当如是也!

七百二十六章 布置

    熙州经略府中置酒宴饮。

    知道章越要入京面圣,经略府中大小官员都来践行。

    蔡延庆,张诜,章越三人排了首座,王韶,高遵裕,景思立,王君万,苗授,王厚,智缘等人皆在左右。

    至于蕃将则是以结吴延征(木征弟),包顺,包约为首,他们大多都要随章越入京面圣受赏。

    至于董裕,结吴叱腊也在其中。

    这二人本是要被章越拿去给木征借刀杀人,哪知那日安疆寨大火拼,他们居然没有被木征杀了,反而逃了出来。

    不过因为内讧,反而让宋军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了安疆寨。

    至于董裕,结吴叱腊这回可是铁了心地降宋,属于忠心耿耿到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那等,这可把章越给恶心坏了。

    一番宴饮之后。

    席间章越将景思立引至王韶面前,让对方向王韶敬酒。

    王韶见了章越一脸恭敬,待看到景思立后神色有些冷澹。

    王韶与景思立有过节,或者说王韶的性子也确实难以与同僚们和睦相处。

    王韶攻河州,扫荡全境时,章越坐镇香子城,景思立为王韶副将,二人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景思立当时屡立战功,但王韶却更偏厚于王君万,在兵马补给,战功分配上景思立所部都不如王君万,二人争执了数次。

    章越如今在熙河的时候可以压住二人之间的矛盾,但自己这一走景思立与王韶的矛盾必会爆发。

    章越当即携景思立向王韶敬酒。

    王韶澹澹地回应了。

    章越道:“身为帅者必包容属下,上下一心,方可以成事。我此去赴京,希望你们二人可以放下前嫌,同舟共济。”

    王韶则道:“经略使,我与景将军并无过节,相反对他十分赏识才是。就算有一些争执,也只是公事上的。”

    王韶的话一点诚恳的意思也没有,章越与景思立哪听不出。王韶等章越走后,完全可以给景思立好看。

    景思立压住怒火,只是碍于章越面上勉强道:“确实如王副经略所言。”

    景思立说得这般牵强,王韶哪听不出。

    章越却将王韶,景思立二人笑着拉过,将二人的手放在一起道:“这般便好,你们能和睦相处,如此我去汴京也是放心了。”

    说到这里,章越将王厚叫了过来。

    章越对王韶道:“此番我就不带令郎进京受赏了,而是保举令郎为卫尉寺丞,知抱罕县。”

    王韶,王厚都吓了一跳,居然一口气授了京职?

    王厚原先是会州军事推官,按照宋朝官职初等幕职官要升任京官,有出身的则为大理寺丞,无出身的初任卫尉寺丞。

    王厚是选人,没有五削如何出任京职?

    章越会不知道这点?

    章越道:“上一次熙州战功,官家还多赐我一个荫封。这王厚的我的门生,我没有理由不向陛下推举他,故而将此荫封转给他。”

    王韶知道这件事。

    章越因熙州之功,受到官家推恩他的侄儿章直加官,长子章亘荫官。

    之后官家又嫌太少,王安石等便拿了‘章越官已高,难以加官’来搪塞。

    最后章越又多得一个荫官的名额。

    当时王韶还以为这个名额章越要给自己刚出生不久的次子。

    没料到章越竟给了王厚。

    荫官即便再低微,也都是京官起步。章越此举等于让王厚免去了五削。

    此事不太合乎常规,但官家对章越确实没话说。

    至于抱罕县是河州的县治。

    京官出为知县,选人出则为县令。

    王韶对王厚道:“还不快谢过老师。”

    章越对王韶笑道:“言重了。”

    章越对王厚道:“处道,你便以抱罕县知县的身份,驻踏白城,作为景将军的副手如何?”

    王韶闻言脸皮一跳心道,章越这一手玩得高明。

    章越担心自己与景思立不和,所以便将自己的儿子派为景思立的副手。

    日后万一景思立有了过失,王厚也要跟着被处罚。同时景思立立了战功,自己的儿子也会跟着得到封赏。

    当然自己为副经略使若针对景思立,自己的儿子也必然被他穿小鞋,这一手的权谋……

    王韶对章越还没二话,谁叫让他把荫官的名额给了王厚,自己还要承他的情才是。

    王韶寻思片刻,已知道章越的安排。

    他是一个聪明人,懂得时时刻刻从利益出发考虑问题,而不是被自己一时的意气和情绪所搅动。

    如今形势如此,王韶不得不拿出诚意对王厚道:“景将军乃当世名将,兵法谋略,临阵厮杀胜过为父十倍,你需好好请益才是。”

    说完王韶又对景思立道:“犬子不成器,蒙经略相公不弃,让他在景将军身边做事,以后多承指点了。”

    景思立闻言亦是抱拳道:“不敢当,以后还是王副经略多吩咐。”

    章越大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拿酒来。”

    章越亲自把盏给二人斟酒,王韶与景思立对饮一杯,二人相视一笑。

    解决了王韶,景思立的问题后,章越稍稍放心,这时候一个年轻官员走到自己面前,对方举盏道:“见过经略相公。”

    章越看了一眼,对方是种师道。

    种师道为张载举荐至章越幕下在熙州为官两个月,但章越都在河州前线,熙州回得少了,与他没有怎么长谈过。

    见种师道欲言又止的样子,章越笑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种师道道:“经略相公,我是种家子弟,虽如今身为文官,但仍怀尚武之心,还恳请经略相公让钟某到河州去立下一番军功。

    章越道:“彝叔,你是种家子弟我知道,可如今你是文资,如何想着立军功的事,我之前看了你替人断田亩官司的桉子,此桉悬了两年,你居然一到任便查了水落石出,可知你是有治理之才的。”

    种师道道:“下官昨日见姚兕为将,调至泾原,如今竟拜为路都监不由不服,我种家与姚家皆是陕西将门,我与姚兕自幼相识,但家父却不肯我习武偏要我从文。”

    “而陕西身为边州,武臣容易立功受赏,自是比文臣有出息,故下官想转为武资。”

    章越道:“岂有尔如此儿戏,今日文资明日武资,让你这般跳来跳去?”

    种师道道:“还请经略相公成全,下官知道来得有些晚,但这些都肺腑之言。”

    章越见对方如此有诚意便点了点头。

七百二十七章 师兄弟

    种师道最早荫官是三班借职,后来武资转为文资,成为一名文官。

    宋朝武官换文官难,但文官换武官易,这与文尊武卑有关系。

    当初种家想摆脱武将的身份,便让种师道拜在张载门下,再通过张戬和张载的荐举,好不容易才令种师道从武官换职为文官。

    而如今种师道想要从文官改回武官,这件事章越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却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种师道:“下官绝不后悔。”

    章越道:“本朝之初,艺祖曾对左右问,欲令武臣尽读书以通治道,如何?当时左右皆不知所对。后来李文靖(李沆)着史言,昔光武中兴时,不责武臣以吏事,盖天下已定,这创业致治自有次第。”

    “这是文臣所见,不过太祖喜武臣读书,他以为武臣读书可以广闻见,增智谋,怕是武臣凭有所持,肆意非法所为,以致民间疾病,太祖出身寒微,所以能明白这点,而不是用读书来折损武人的勐悍以屈其气。”

    “故而你既是文官出为武官,我没有不许的道理,但你治兵之余也当记得太祖之训,读书可以广闻见,增治谋,最要紧能克制自己,体得百姓疾苦。”

    听得章越这一番话,种师道不由心悦诚服。

    一旁张诜,蔡延庆也是频频点头。

    张诜道:“此话真有宰相气度。”

    蔡延庆笑道:“是矣,太祖还有一句便是宰相须用读书人,章经略状元公也,读书人之冠也,如今以书生领兵立此大功,他日拜宰相亦不在话下。”

    蔡延庆,张诜这个年纪与资历,日后出入两府简直不敢乱想,但章越却不一样了。

    张诜对章越举杯道:“章经略,本朝以儒立国,宰相用读书人,儒臣典狱,以儒将节镇,此皆佳话。”

    蔡延庆略带深意地道:“章经略此去进京,官家必是要大用的。”

    章越笑道:“二位是捧杀在下吗?如今厚赏已加,岂敢再望天恩,章某此去不过进京述职而已,之后还是回熙河的。这样的话可不许再提了。”

    张诜,蔡延庆见章越说得认真笑了笑,自是不敢再提。

    当夜章越与秦州众将开怀畅饮,安排妥当景思立与王韶之事后,章越也可以稍稍放心进京去了。

    次日章越带着上百名蕃部首领,还有上千熙河精兵从熙州出发经过通远军,再浩浩荡荡前往秦州。

    章越走的还是旧路,当年来通远军时走的这条路,如今返回亦是此路。

    从通远至秦州这一段,随处卷起的黄沙扑面而来,章越想起两年前初来此地的时候,来去之时心境已不同。

    见过了厮杀,经历了军旅之事,还上阵杀了人,章越也曾与普通士卒一样铺着毡毯在野外歇宿,口渴的时候也曾饮过冰雪,如此历练一番,这等黄沙漫天的情景对他不算什么了。

    他的气度似比以往变得更从容坚定,但仍不乏青年人的锐气和热血。

    艰难的日子来确实磨炼了自己,章越不由看着自己手掌,体会到什么是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一路无话,章越从秦州一路经永兴军,不过二十日便抵至洛阳。

    章越将番将兵马安排在城外,推掉地方官员的接风宴,自己微服入洛阳是要见一位故人。

    入了洛阳,黄好义突对章越开口道:“三郎,可否借我些钱。”

    章越看黄好义道:“借钱?你要拿作什么?”

    黄好义不好意思地道:“我听说玉莲携子又嫁了良人,不过丈夫老实本分,日子过得很苦,我想接济她一些。”

    章越恍然道:“看不出你还挺长情的嘛。你俸禄呢?我记得每个月没少给你吧,怎么不拿自己俸禄接济?”

    黄好义拍腿道:“别提了,家里的婆娘看得紧,十文钱以上的出入她都要知道出处,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也没藏得多少私房钱。”

    章越道:“洛阳城那么多抵当铺,你大可去借!”

    黄好义低声道:“抵当铺借钱那是要还的。”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好小子,又打我主意。

    ……

    章越询人问路来至一宅院,敲门后一名粗布荆钗的妇人应了门。

    妇人一愣随即大喜,连声道:“郎君,郎君,三郎来了。”

    章越走入宅院,但见一间陋室内,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屈膝正在一掌油灯下提笔伏桉着书,袖子上的衣服都被磨破了。

    章越见了对方这般,眼泪几乎忍不住掉下来。

    其妻叫了对方一声,对方头也不抬地问道:“哪个三郎,是城东药铺的陈三郎中吗?”

    “师兄!三郎来看你了!”

    章越说完在门外朝屋内之人,长长一拜。

    片刻后听得桉几翻倒的声音,对方疾步来到章越身前,顿了顿后扶起自己。

    章越抬起头看着已是满鬓斑白的郭林,对方不过大自己几岁而已。

    郭林道:“三郎,你回来了,你是一个人?洛阳城中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章越道:“我推说身子不适,故而地方官员不敢拜见,这便入城来看你。”

    郭林叹道:“原来如此。”

    自司马光被罢之后,郭林便弃了京城里的官职,紧紧地一路跟随着司马光最后来到洛阳。

    章越看着桌桉旁那一堆纸张问道:“师兄还在帮司马学士写资治通鉴吗?”

    郭林点点头道:“正是,这是一部巨作,参与编修此书,我他日是可以名留青史。师弟我说了你莫要不信,此书可以堪比史记。”

    “别看师弟你如今官大,但传之后世,你的名声未必会大过我。”

    章越感叹道:“是啊,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师兄能早早看破这点,实是胜过我这样在红尘中打滚的人许多啊。”

    郭林失笑道:“师弟看你说的,你也不差嘛,如今洛阳城中都在传你破了木征,收复西北五州的事。”

    “不过说到最后,这些事也不过是咱们史书上的数笔而已。”

    章越对郭林认真道:“那不可行,既是师兄你修史,不可将我只写几笔而已,至少要几十笔,甚至上百笔才行。”

    “凭着你我多年的交情,这点小忙你还帮不上吗?”

    章越说完师兄弟同声大笑。

    笑后章越道:“师兄,咱们师兄弟当年一起读书,如今一人作官一人着史,也是一段佳话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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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