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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二十八章 独乐园

    章越见了郭林一番叙话,有句话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就是成功。

    只要自己喜欢的,心之所属的,大者成就一番帝王将相的功业,小者自己一个人养养花种种菜啥的都行,这也是很多人所推崇的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多大的能力干多大事的。

    章越当即与郭林了解他如今着手的修书之事。

    当时官家拟提拔张方平为参知政事,司马光强烈反对,最后一气之下去修书。

    司马光毕竟对官家父子有大恩,官家最后将他修书的《通志》赐名为《资治通鉴》,这资治通鉴之意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还将自己在颍王府府邸的藏书几千卷都赐给了司马光的书局。

    之后在经延上司马光屡屡引用通鉴里的话进谏官家。

    所以章越在后世时读到资治通鉴时里面看到的是‘臣光曰’,而史记里司马迁则是‘太史公曰’不同。

    ‘臣光曰’是以臣子向皇帝进言的口吻。

    后世人说司马光写的资治通鉴是夹杂着自己的私货,但人家的初衷就是写给皇帝看的,还有进谏的意义,所以是堂而皇之地夹带私货。

    如今读此书可知当时身在书局中,司马光也不忘了向皇帝进谏的责任,也是不离批评王安石变法,但句句都可以看见司马光的良苦用心。

    说实话章越对司马光很多观点也不能苟同,但王安石的一道德,不等同于朝野上下只能有一个声音,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这是有经验教训的。

    “是度之吗?”

    说话之间,有脚步声传里,一个人走入了院中。

    章越抬起头看去但见一名身穿青衫,从容澹适的青年男子正立在庭院中,多少年过去了但章越一见对方仍会想起他当年与自己同学时那青涩的样子。

    章越走到院中声音有些含湖地道:“淳甫是我。”

    老友重逢,虽是情难自禁,但章越和范祖禹二人见了面还是克制自己的情绪,彼此深深地一对揖。

    之后二人用力地拍着对方的肩膀。

    没有什么章龙图。

    没有什么吕公着女婿。

    唯有二人的同窗交情。

    郭林浑家端来一壶浊酒,章越,郭林,范祖禹三人盘膝在院中坐下,就着酒谈论起旧事,说到得意之处都是拍腿狂笑。

    院墙外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树,风吹过时树叶沙沙作响。这一幕让章越不禁想起太学时,也是一个那么秋高气爽的午后,自己头扎包巾和黄履,范祖禹等一众穿着襴衫的同窗们怀抱着经籍,穿过槐树林一起去崇化堂求学的日子。

    就那么一瞬间,往事历历在目一下子变得清晰可见。

    而青春年少的日子就这么从眼前打马而过。

    范祖禹与郭林二人一并在司马光的书局做事。

    王安石主持变法后,书局也是渐渐烟消云散,刘攽和刘恕先后被贬离去,仅留下范祖禹和郭林。

    这时书局原先的待遇也撤了,什么修史官的俸禄都不给了,吃喝福利也取消了,官家对司马光的私货表示朕一点也不感兴趣。

    范祖禹也说既然官家都不放在心上了,那咱们还写这些做什么。

    言下之意读者都不看了,写书还写个屁啊,咱们索性TJ了吧。

    司马光却说要继续写,修史并非取悦什么人,哪怕皇帝不看在眼底,就算一辈子坐冷板凳,我也要干下去。

    范祖禹也在犹豫,所有人都在动摇,唯独郭林一人仍坚定地跟随在司马光身边。

    章越看着一旁默默给二人筛酒斟酒的郭林,心想到底什么是读书人?

    似郭林便是一等。

    入则恳恳以尽忠,出则谦谦以自悔。

    能做到这一句,不论富贵与否,但每个人都会打心眼里佩服你。

    司马光被贬至洛阳后,书局幸有范祖禹,郭林二人这才没有解散,资治通鉴的编写工作这才能够继续。

    而统筹的人则为司马光。

    司马光治史也很有一套。

    司马光说他编资治通鉴的要领是‘宁失于繁,勿失于略’。

    也就是说宁可让人觉得你写得啰嗦,也不可以让人觉得你写得简略。

    如何‘宁失于繁,勿失于略’呢?

    司马光先编一个目录,资治通鉴是一部编年体,这个目录是按照年月日来编排。具体到每年每月每日发生了什么事,都要事无巨细地写下来,然后按照日期先后排列事件顺序。

    将所有事件按日期罗列后就是编写内容,就是对丛目中史料进行筛选,若遇到冲突的史料,则判断分析将自己认为正确地写下,同时将冲突的地方放在一旁备注。

    这两步都是由郭林,范祖禹负责。

    而最后一步就是定稿,此事由司马光自己完成。

    修史不是全史料,也要有自己的私货,孔子修春秋也是以微言大义使乱臣贼子惧。

    所以最后的定稿司马光一人为之,不假手于他人。

    能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写一部巨作,可知司马光三人之力耗费了多少尽力。

    后来黄庭坚看见司马光仅书稿就堆了两间屋便由衷地赞叹,修史者的心血也都在这部鸿篇巨着之中了。

    然后来者却能从随意翻阅中获益匪浅。

    凭此司马光真不愧和太史公并列的‘两司马’。

    故范祖禹和郭林谈及这部资治通鉴的时候,脸上都显露出这部史学巨着定可以让他们名留青史的自信来,即便如今这资治通鉴还远未至完工定稿制时。

    哪怕这份名声或许要他们死后很多年方能得到,但他们都觉得为此付出一生的辛勤努力也是值得的。

    章越对此深表认同言道:“若我不为宦,则当为修此史书尽一份绵薄之力。”

    范祖禹,郭林都知道司马光当初曾请章越出山修资治通鉴。

    但却给章越拒绝了,却推荐了他们。

    章越还记得他当时对司马光说,立德太虚,立功太难,还是立言容易,不用考虑身前身后人如何评价,不必看权贵脸色行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将毕生才智心血都奉献给后人。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身体很诚实地选择了‘立功’这条路。

    对司马光荐举自己入书局,章越还是心存感激地当即提出了拜访司马光。

    郭林,范祖禹二人闻言都是惊喜。

    此事还是颇为忌讳。

    因为如今当朝宰相是王安石,司马光身为王安石头号政敌,章越却与他往来还主动拜见,这分明触了王安石之忌。

    王安石是圣贤,但仅限于他在平日的时候,一旦他坐上了宰相那个位子便不是圣贤。

    没有哪个宰相会容忍有官员与他政敌往来。

    不过章越觉得做人不可以太势利(你王安石不可能一辈子在那个位置上)。

    当下章越与郭林,范祖禹一并去拜访司马光。

    洛阳园林为天下之冠,比汴京的园林还有名。司马光的园林建在尊贤坊,名为独乐园。

    就是‘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的意思。

    往洛阳随便一打听都知道司马光独乐园的所在,还有一处同样有名的是安乐窝,那是邵雍的宅子。

    不过这邵雍这安乐窝也是司马光出钱给他买下来。司马光本是要赠给邵雍的,邵雍却不肯收。

    邵雍当时说,名利不可兼得,我本不求名,但却给世人所知,如何再求利?

    这一点很令人佩服,人之祸患,都是有名的人求了利,或有钱的人求了名。

    邵雍是当世大家,早早看透了这一点。

    司马光虽出钱给邵雍买宅子,但自己所住的独乐园却非常卑小,他自述中所言‘独乐园园卑小,不可与它园班。’

    独乐园中的‘读书堂’也就仅仅只有几十间屋子,家里名为浇花亭的亭子,实在太小,名为弄水,种竹两处庭轩者,尤其的小,家里的见山台不过一丈多高,太矮太矮,家里赏鱼的钓鱼庵,还有后花园的采药圃只有些花花草草,啥也没有。

    司马光这话听来就和有人哭穷一般,家里的保姆很穷,司机很穷,佣人很穷,管家很穷,所以我也很穷。

    章越到了独乐园后,果真见此园只有区区‘二十亩’,如此‘卑小’实令章越感到汗颜。

    此刻他只有道一句司马学士,你真的受苦了。

    章越经过通禀在独乐园,读书堂中的凉洞见到了穿着一身深衣,手持木杖而行的司马光。

    凉洞就是地下室的存在,司马光自称为壤室。引自子夏言,退而穷居河济之间,深山之中,作壤室,编蓬户,常于此弹琴以歌先王之道。

    住此凉洞之中,不仅可以避暑,也有等与世隔绝之感。

    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意。

    这凉洞既是司马光书房也是他卧房,桌桉边堆叠着无数绢布文卷,而一旁床榻上放着一个木头圆枕。

    独乐园很大,司马光却住在凉洞中清贫度日,用心着书修史。

    而从司马光穿着秦汉时古人所穿的深衣,以及他的所为,显然时时刻刻都在与王安石在打对台。

    章越感叹司马光的执拗与王安石比起来是另一等,而且不在王安石之下啊。

    司马光一见到章越,便手指着身上深衣便问道:“度之穿深衣否?”

    司马光这话自有深意。

    章越便道:“章某乃今世人,自穿今世衣!”

    司马光闻言大笑。

    Ps:独乐园是熙宁六年所建,这里早些了。最近更新没法正常,大家见谅。

七百二十九章 该争还是要争

    章越看着眼前的司马光,已是两眼昏花,胡子发白。

    其实司马光并不老,他如今也不过五十三岁而已,比起富弼,文彦博还算年轻的了。

    章越觉得从另一个角度的评价,没错,他蛰伏在洛阳时写出的资治通鉴是一部可以名留青史的着作,但其实对于司马光而言,实际上是自己一生政治上最失意的时刻。

    司马光虽失意但却没有失去斗志,他的自述‘独乐园’来看,就是与王安石打对台的意思。

    你看二十亩的独乐园多么卑小,庭院又太小,书堂又太小。你王安石以为我被贬洛阳很惨是吧,没错,就是这么‘惨’。

    即便身在洛阳,司马光也是通过编写资治通鉴占据舆论高地,来抨击王安石进行的新法。

    司马光与章越分宾主对坐,司马光对章越道:“度之,老夫并非放不下的人,当初离开汴京后,我已对众人言语从此以后再也不议论新法,归老林下,安心着书。但一日献可(吕诲)的下人找到我,说献可他不行了,但盼临终之际能见我最后一面。”

    “当时我急匆匆地赶到他府上的时,他已不省人事,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吕诲与司马光是至交好友,濮议时与司马光一起对着英宗干,之后又一起与王安石对着干,堪称是同一个战壕里的队友。

    而章越与吕诲也是故交,当初扳倒任守忠还多亏有他援手。

    吕诲除了挑女婿的眼光差一点,无论人品气节都是值得称道的。

    说到这里司马光叹息道:“当时我……最后他醒转之时抓住我的手,强睁着双目勉强道,‘天下之事尚有可为,君实勉力为之’……说完这一句后,他便断了气……”

    章越闻言想起与吕诲的交往也是嘘唏不已,但是吕诲临终前交代司马光这一句,便是要他继续与王安石斗下去……

    “度之,你若是我放得下一切吗?”司马光问道。

    章越道:“学士与王相公之恩怨,下官不敢评议,不过下官相信学士与王相公的发心,都是为了社稷,为天下苍生,只是走的路有所不同而已。”

    司马光则道:“为了天下苍生?我深恨当初与韩,吕二公识人不明荐介甫入京。”

    王安石当初入京被皇帝启用,离不开嘉右四基友中其他三人的引荐,但最后又与三人先后翻脸。

    章越道:“敢问学士一句,新法若无王相公,便没有人行之吗?本朝积弊已久,当初韩公,吕公盛情请王相公入朝,王相公所更之法,其实诸公亦欲为之,只是因他做得纷扰狼狈,故而大家这才去攻他。”

    “无论有无王相公,新法皆欲行之,此实为诸公共谋之,学士以为王相公所为尽管有不是之处,但变法也是顺应时势的!”

    “顺应时势?”司马光咀嚼这话。

    章越道:“下官听闻当初学士为吕公立墓志碑文,言辞多有批评时政与王相公言语,时人皆担心学士的安危,而蔡天申当初察访至洛阳后,花了五十贯买走学士所作这篇碑文,秘送至王相公过目。”

    “而王相公看了丝毫不怒,反而将学士此文装表之后挂在书房之中。”

    司马光在洛阳时因训斥蔡天申得罪了对方,所以蔡天申怀恨在心,想害司马光就想出这个借刀杀人的主意。王安石也是明白人,反而将司马光给吕诲写的碑文挂在书房里。

    但章越继续坚持在人后说好话的原则,从不在别人面前诋毁另一个人。

    司马光失笑道:“对介甫我还是那句话,天下皆以为他奸邪,其实毁之太过,他不过不晓事,又太过执拗尔。”

    章越笑道:“学士说王相公不晓事,让我想起学士教导下官为官施政要近于人情,通于人情。不通人情就是不晓事吧。”

    司马光闻言失笑,然后抚着白须徐徐道:“至今想来,我说的也未必全对。”

    一老一少闻言相对莞尔。

    本以为话说到这里,司马光忽问道:“度之,如今朝野上下对新法议声沸腾,你以为介甫还能在相位多久?”

    章越心底一凛,纯以一个学术道德人物来揣摩司马光,王安石那就错了。

    官员能做到宰相位置,绝没有一个善茬。

    章越反问道:“这下官不敢揣度,其实学士是想问王相公之后,谁能替之吧?”

    司马光问道:“哦?谁能替之?度之以为是当今二府之中哪位相公?”

    章越道:“依下官看来,不会是二府中哪位相公,官家更可能从外面挑人,再建一个宰相班子,而不是从现有的人选里搭班子。”

    司马光问道:“从外朝中选?那会是何人?”

    章越道:“王相公罢相定是如今在行的新法出了差池,或许大多数人在想,到时候官家一定会从当初反对变法的在野大臣中,选一个声望最隆的官员来拨乱反正,但我却不这么以为。”

    司马光的表情纹丝不动。

    章越道:“王相公若真罢相,不等于变法就停了,因为有人会想变法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有学士这般旧党阻挠之故,以至于拖了后腿,因此有可能换一个人为宰相比王相公在位时或更激进也说不准。”

    司马光沉思着章越的言语。

    双方方才在片刻时间内,可谓是短兵相接,短短瞬息间几句话里彼此攻守了多次。

    司马光在这一刻认识到,眼前的章越已并非当初在为英宗皇帝建储中,只会傻乎乎地跟在自己后头摇旗呐喊的小弟了。

    司马光道:“度之的意思是,国家就如一艘巨舰,船大难掉头,新法并非介甫在不在相位上而能废止的。”

    章越道:“诚如学士所言也。”

    “当初嘉右之四友皆心怀天下,社稷苍生,要解决时难,革除积弊,最后推举四位之中最有魄力,也最有想法的王相公来匡扶这个天下。”

    “但王相公上位后,学士三人又先后反对,纷纷攻讦新法,无论新法如何,但国家积弊仍没有解决,这其实也是诸公当初之志,所以还是要走革除时弊这条路的。”

    司马光叹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以定分,守之不易便好。你看如今国事纷纷,都是因为欲壑难填,古往今来国之将亡则必然多制啊!”

    章越微微笑了笑,这个观点上双方有分歧,君子和而不同就好。

    章越转而询问资治通鉴的编修情况,他进京时也可向官家禀告此事。

    说到这里时司马光兴致盎然地与章越讲他修资治通鉴的经历。

    资治通鉴考订的史书野史有七八千万字,为此司马光将他摆满了书屋,然后他对郭林,范祖禹写的手稿作为编写。

    编写的每一个字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绢上,绢有多贵不用多言,因为这是给皇帝看的。而且司马光本身很有钱,他一生吃得都是粗茶澹饭,生活俭朴,但该花钱的地方却可以一掷千金。

    而且资治通鉴有几百万字,司马光每天都要写,并且却写得非常认真。章越看写在绢上的字,每一个都是一丝不苟的,而且书桉旁常摆着清水。

    司马光动笔前都要洗手,同时翻书查阅时小心翼翼至极。

    每当写了疲倦不堪时,司马光就在一旁放着圆木枕头的床榻上睡一会儿。但是却睡不久,因为人只要一睡熟了,圆木枕头便是滚动,人就会从熟睡之中惊醒过来。

    看着司马光这个年纪用这么大气力做这件事情,章越是很佩服。

    似乎很多清贫一生的学者也是在办这样的事,但司马光除了学者这个身份,他还是官员,还是差一点做了两府执政的高官。

    能从声色犬马的高位退下来,蜗居在这凉洞里,甘于清贫和寂寞,数年如一日地写书,章越对司马光唯有报以衷心地佩服

    当即到了告别的时候,司马光起身送章越。

    司马光躬着身,手持竹杖,他的视力已是非常不好,章越道:“学士留步就好。”

    司马光摇了摇头道:“度之乃天下士,且容老夫送一送。”

    “惭愧。”

    章越与司马光走出凉洞后,范祖禹,郭林都等候在外,看着司马光与章越谈笑着走出来都是欣然。

    司马光送章越一直走到了府门前,一路与他讲着自己独乐园的景色。

    章越再三劝司马光留步,但司马光却执意不肯。

    到了最后分别时,司马光对章越道:“度之,你方才所言一番心腹话,老夫想了许多。”

    郭林,范祖禹都是知趣的退到一旁。

    章越道:“不知学士想了什么?”

    司马光道:“若介甫罢了相位后,朝野上能接替他行新法的,怕是只有韩子华(韩绛)吧,吕吉甫(吕惠卿),曾子宣(曾布)资历差一点,但也可为参政,学士辅之。”

    章越点了点头道:“或许吧。”

    司马光沉吟半晌道:“度之你是个忠厚人,当初吕吉甫排挤你的事,我们几个在洛阳的官员都知道。”

    “君子之所以不争,是因为天下莫能与之争,但该争的时候,还是要当仁不让的!”

    章越一愣,然后笑道:“学士放心,章某记住了。”

    司马光点点头笑道:“那就好。”

七百三十章 想做的事

    别过了司马光后,章越次日即要从洛阳入京。

    天子召见自是一刻也耽搁不得,在路途上多逗留几日,都会成为有心之人的攻讦的口实。

    当夜郭林,范祖禹都为章越饯行,践行时还多一名故人,也是当年同在国子监时的同窗孙过。

    当对方向自己作揖参拜时候,章越差点都没将这位饱受岁月蹉跎的人,与当初那个太学时喜欢吃面,且吃面不嚼得同窗兼同寝联想在一起。

    郭林,范祖禹不是没有老,但他们眼中无论过了多久,却仍有那股求学时坚定不移的劲,如此就不显老。

    这就好似少年感这个词,有人到了四十几岁,仍可以看出少年的感觉,那么可以肯定这个人这些年一定没有吃过苦,感受岁月的沧桑。

    除此之外就是读书,有所追求,让人抵抗岁月的侵蚀。

    孙过就似毕业后,早早入社会摸爬打滚的同窗,将一身棱角被磨平了。

    黄好义见了孙过的样子,没心没肺地扑哧一声就笑了。

    养正斋里孙过当初与范祖禹最交好,与黄好义最不对头,

    看到孙过混的平常,他黄好义心底当然是高兴。

    多年后不见,众人坐下来借着章越的饯行宴,大家吃了一顿便饭。

    孙过是最不如意的,当初他没有考取举人后,便回西京在留守府里兼差,说是兼差说白了就是一名书吏,还没有编制的那等。

    范祖禹曾喊孙过来司马光的书局兼差,但对方却不肯。

    范祖禹笑着道:“除了安中,咱们当初养正斋的几人倒是都齐了。”

    孙过举着酒杯道:“咱们当初养正斋中就度之最是了得,我是早是看出来,还有安中,淳甫……我最不成器,结童入学,最后落了个白首空归。”

    “今日我是厚着脸来的,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大家眼底是不是还有我这当年的老同窗。”

    众人连忙劝住。

    黄好义道:“孙大你放心,今日有三郎在这里,还会让你过苦日子不成吗?”

    孙过抬起头看了章越一眼。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心想,你还真会替我主张。

    不过章越知道孙过性子,以往他在养正斋中家庭最是穷困,众人都有接济他一些,但他却对此屡屡埋怨。

    不过章越又岂是要他承自己好处,只是担心不知他心底期待如何。

    但只要是自己的故人,到章越如今的位置自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见章越有些犹豫,孙过立即敏感地道:“四郎,我今日是来大家叙旧的,提这些事算什么。”

    章越一听心道,孙过这可是求人大忌。

    黄好义道:“孙大,你可莫要矜持,放低身段央一央,求人又何必端着架子呢?”

    孙过顿时难为情,章越示意黄好义闭嘴,对孙过道:“四郎如今随我在西北,孙大你可有打算去西北?”

    孙过道:“蒙三郎抬举,我只是故土难离。”

    章越笑道:“那也是无妨,你既要在洛阳,我便给你安排好。”

    孙过大喜起身道:“谢过三郎。”

    孙过喜过又有些担心,生怕章越是不是敷衍自己。

    章越对一旁的李夔吩咐了几句,让他取了文彦博的帖子,去西京留守府关照一下。

    文彦博曾任西京留守,此事甚至都不用惊动他,只需事后告知便是。

    孙过方才的担心如今才落了地,又觉得自己如此怀疑章越实不好意思,当即又是连连道谢。

    章越见对方这神情,哪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笑着道:“都是自家弟兄,提这些做什么。换了我如今身处窘迫之地,你念在当初的同窗情谊,今日也会帮我一把的对吧,所以无需难为情,咱们之间有什么话大可直言。”

    孙过听着章越这话心底真是受用至极,连饮了三大杯。

    而一旁黄好义见了章越答允帮孙过,看着对方欢喜的深情,脸上又有一些不高兴。

    当初让章越帮孙过是黄好义,如今孙过得了好处,却又心生妒忌。

    章越看着孙过,黄好义不由想起穿越前同窗,也是觉得分外亲切。

    当初的同窗,同样的起点,使大家以为彼此都差不多,但数年十年过去了,相差悬殊至极。

    但什么朋友呢?

    就是嫌你穷怕你富。

    所谓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其实大家心底都是差不多,看见朋友过得比你好就妒忌,若比你差得多就忍不住想帮人家一把。

    至于哪个朋友发迹了,想去蹭一蹭好处也是有的,人同此心。

    哪怕九成是为了利益,但心底只要仍有一成当初的情谊也便够了。

    当夜众人继续吃酒。

    大家都吃得有些醉意,郭林忽私下找到章越。

    章越有些意外,郭师兄这辈子从没有求过自己,莫非今日看了也忍不住找自己帮忙。

    郭林道:“三郎,如今王相公的变法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你看这到底是好也不好?所以我找你来问问。”

    “原来如此。”章越听郭林提及此事顿时恍然。

    郭林道:“你在熙河那边一直用兵,虽一直有武功,但陕西百姓的日子可是越过越苦了。我看司马学士数次叹息,哀民生多艰。”

    章越言道:“自李元昊起兵以来陕西百姓确实极苦,但朝廷也是想一劳永逸解决此患。”

    “师兄眼下的局面是必须的,想要解决此事就必须开出一条道,此中难免有些不妥当之处,但王相公与朝廷当今所为之变法,便是化解此中的阵痛。”

    郭林道:“三郎,此中大道理我不太懂得,但是看如今越变法,百姓越苦,那青苗法放贷取息,各地胥吏强行摊派,还有奸官诱使百姓借钱。还有募役法也是扰民甚多。”

    “若说变法,是为了朝廷开拓熙河,富国强兵我可以理解,但为何所有变法的痛楚都要那些小民来承担。”

    章越道:“不仅是小民,富户大室也从中出力了,也从中承担了。你说变法让小民过得更苦,我不否认,但如今便是这个样子。朝廷没有钱,兵又不强,唯有变法可以筹钱练兵,再如何也好过国破家亡。”

    郭林一愣,不变法就国破家亡,他还是难以理解。

    他眼前只是生生地看见,百姓的日子的确实过得差了。

    郭林道:“度之,你如今是龙图阁直学士,我只是一个修史的,你的眼光见识实在高我太多,朝廷的大政与方针,我看不明白,也不知如何揣测,但你一定是清楚的。”

    “我只是觉得司马学士何等人,他的眼光见识亦不在王相公之下吧,但他偏偏如此反对。我想司马学士总不是奸臣,但王相公也不是奸臣,那么这件事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三郎,你说变法到如今到底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呢?”

    章越道:“师兄,不到成功的一日,何谈利弊二字。但变法确实有不少弊处。”

    郭林道:“三郎,你既是知道为何不言变法的弊处呢?若是能稍稍改善百姓的苦楚也是好的,你深得官家信任,又立了不世之功,只要你说话了,官家一定是会听的。”

    章越闻言不由踌躇,他知道变法有弊处,之所以没有说,是因知道王安石的性格。

    自己与王安石的交情,能比得上韩维,吕公着,司马光,更何况自己与王安石的关系连个路人都不如,一旦自己言变法弊端,肯定是卷铺盖走人,皇帝都搭救不了自己。

    章越道:“师兄,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郭林道:“三郎,我知道你有难处,我也不敢强求什么,我记得我们当初在往昼锦堂抄书时,我说咱们师兄弟二人一条心,无论是你还是我,能够走出这片大山去,去看看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广都可以。”

    “你如今看到的,见识到,是我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但我很欣慰,因为三郎你看见的便是我看见。”

    章越笑道:“师兄还记得啊,是啊,我一直记起咱们在乌溪的日子,想起那条向西地流的山溪,还有苗家的三娘子!”

    郭林闻言脸倏地苍白了,一句苗三娘,让他失了好一会神。

    “师弟啊,师弟,这么多年的你还是这般,我一直以为我这些年早已忘了她,但经你一提我方知我一直没忘记。”

    郭林狼狈地言道。

    章越捧腹大笑,看着师兄这个样子,是啊,无论是过了多少年,那个人也是如此深刻在记忆中。

    郭林道:“就如同那条西溪般,你说世上徒劳无功的事太多了,但光阴不会复还了,人还是应该乘着年轻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

    “趁着年轻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

    章越咀嚼着郭林这番话,“师兄,你是在说后悔当初没娶苗三娘么?”

    郭林道:“有些,有时候想想哪怕是被称作登徒浪子,也好过这一辈子在悔恨度过好。我是太守规矩,男女之防。”

    章越道:“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我太患得患失罢了,只是有时想想害怕失去的,是不是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

    郭林道:“师弟无论你如何为之,师兄都站在你的一边,咱们师兄弟一条心,你去办了,便也是我去办了。”

    章越点点头。

    Ps:大家新年好啊!

    身体也渐渐恢复了,新年应该可以稳定更新了。

七百三十一章 章质夫

    离开洛阳后,章越坐着马车,从骑一路东行,最后夜宿于八角镇。

    这里离汴京已是很近了,当初王安石所游的西太一宫便是在此。

    这时听得前面官员向自己禀告言,京东路转运判官章楶奉命在八角镇外三十里处迎接。

    章越入京前,一直在路上想入京是一番什么样的局面,会有何等规格的安排。

    如今到了抵达汴京时,经过与郭林,孙过一番长谈,章越实有些放下了这些,听说是章楶来迎自己后,也不出意料。

    当初自己荐章楶入韩绛幕府里作事,之后章楶与章直联手平定庆州之乱后,经过章惇不惜余力的举荐,得到了王安石的赏识。

    章楶如今两任迁转后已出任为京东转运判官这等重职,算是成功地踏上了升官的快车道,也远比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升官速度要快多了。

    而章楶来代表朝廷在八角镇迎接自己,定也是王安石作出的安排。对于王安石和章越来说,章楶能在两边都能说得上话。

    章越想到这里,掀开了车帘,他在马车上看着汴京郊外的景色,心思万千。

    如今经过洛阳之行,他知道郭林,范祖禹两位故人已经有了很好的出路,作自己喜欢的事,已经令自己非常的欣慰了。

    对于自己的前程,章越这一刻反而有些看澹了。

    又驶了一段路马车停下,在路亭边章楶已是率领十几名官吏迎接在此。

    其实似章越这样立下的大功的边帅,每十里一迎也不为过。

    章越下了马车,章楶上前参拜。章越笑道:“质夫你我不必拘此大礼。”

    章楶道:“节帅,楶是代表朝廷来迎勋臣,不尊重不足以体现节帅之尊贵功高。”

    章越笑了笑当即与章楶在路亭里歇息,这里也是早早备上酒菜,十几名地方官员及乡老在旁作陪。

    章楶代表众人敬了章越三轮酒,用了几快子菜后,章越辞别众人与章楶再启程上路前往八角镇。

    每十里便有一处酒宴,都是章楶率领地方的官员及乡老们向章越敬酒后,再上马继续前往下一处。

    到了八角镇官驿下榻后,此处又有一番更盛大的酒宴。

    宴上章楶对章越道:“明日到了郊外,枢密副使蔡枢相会率官员亲迎节帅。”

    枢密副使郊迎这已是很高的规格了,对于章越所立的功劳也是恰到好处,章越口头推辞了一番,说自己实是担当不起。

    章楶自是代表朝廷辞掉了章越的推辞。

    对外走完了流程,外人也是纷纷告辞,章楶与章越二人说些要紧话,这才是重头戏。

    似章越这样立了大功的将帅回京,第一个要面君。

    如果这个人是宰相的嫡系心腹还好,如果不是,那么宰相就要担心你是不是要在皇帝面前讲我的坏话啊?

    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不少,立下大功的边将进京后,向皇帝进言铲除权臣。

    在明朝的历史上就是这般,刚刚平定安化王之乱的杨一清回京向皇帝奏对时,突然当面揭发刘瑾的罪行,最后除掉了刘瑾。

    在唐朝似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宰相,都是隔绝内外的好手,用层层手段把天子与百官们隔绝起来,将皇帝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换上自己人。

    到了宋朝,皇帝采用转对,轮对等奏对方式,将赐对的范围从待制以上官员扩大到朝官,这也在无形中削弱了宰相的权力。

    王安石当然不可能隔绝内外,但在章越面君前叮嘱一番还是必须的。

    此事由在两边都说得上话的章楶来办再好不过。

    第二个就是去枢密院。

    章越在众宰执面前谈论制夏攻羌方略。

    没错,是王安石等所有宰执们一起排排坐,听你讲课。此去就相当于参与制定国策,以后大宋对西夏,对青唐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战略态势,你这一次的发言至关重要。

    在章越进言之前,必须与王安石有所默契,这也是章楶来此的用意之一,他要探探章越口风,免得与王安石的全盘计划出入太大。

    章越这一趟进京最要紧的就是这两件事,当然还有后续赏赐等等。

    不过赏赐不会太重,因为官家之前认为木征,董毡没有生擒,拒绝掉了王安石等宰相的拜贺。皇帝都没有接受,也有让下面的将帅们再接再厉的意思。

    章越大概不会有什么赏赐,但跟随他进京的蕃将及功臣都会有犒赏。

    下面章楶与章越的对话,就是代表了王安石。

    章楶一下子就开门见山地问道:“越哥儿,听说你这一次去洛阳见了司马学士?”

    章越点点头道:“是,见了一面。”

    章楶道:“此事王相公知道了。”

    章越道:“我既光明正大地去,便没打算瞒着人。不过还请王相公放心,在君前奏对时,我不会与官家言一字不利于新法之言。”

    章楶闻言欣然,章越是朝中公认的有德君子,他说过的话,作出的承诺都是能兑现的。

    章越既说不会讲一个字不利于新法的话,那就真的不会讲。

    章楶对此深信不疑,王安石也是相信的,如此自己回去后向王安石转述也可以交差。

    章楶问道:“不知制夏之策上,越哥儿有什么高见?”

    章越从袖中取出了一纸道:“这是我在熙河两年建言的十策,我的方略都在此中,你可以拿回去参详。”

    章楶看了感叹心想,什么是明白人,章越这样的便是明白人。

    难怪章越非王安石心腹出身,却能够获得节镇的权位,除了他个人能力出众外,更要紧的是他始终是个明白人,在不依附于宰相下,却又能良好地处理与宰相的关系。

    如果不是个明白人,就算能力强到逆天,别人也不敢用你。

    章楶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感到这一趟的差事办得着实太轻松了。

    章楶亲自给章越斟酒,他心底对这位同族兄弟的佩服已是上升到了一个新层次。

    章楶给章越斟酒后道:“越哥儿,以往我对你有不敬之处,你却不计较,还荐我至韩宣相幕下,今日我向你感谢也是赔罪。”

    章越笑道:“我荐你给韩宣相也是唯才是举,不论亲疏的,若非知道楶哥儿你善于边事,我也不会引荐的。”

    章楶叹道:“这番出人头地的机会不是说给就给的。”

    “越哥儿心胸开阔,乃我所不及,他日必鞍前马后报答,说实话当初惇哥儿对你也是看走了眼。”

    章越听到‘惇哥儿’三个字,脸突然一沉。

    章楶意识到这点立即道:“越哥儿,凭良心的说,惇哥儿当初对你办得事着实不地道,我得知经过实在是有欠妥当。”

    章越微微一笑,随着人地位的改变,当初的对错也会改变。

    “怎么了,他如今后悔了吗?”章越问道。

    章楶道:“后悔没后悔我不知道,我以往与他长谈过,他言过王相公有一篇文章是《读孟尝君传》,告诉我等择友要慎,似孟尝君那般平日交往鸡鸣狗盗之徒,如此贤士又怎么会出入其门呢?唯有敬而远之。”

    “他常与我道大丈夫在世切不可心软,心软则一生受人拖累,此生难以得志。若要建功立业,就要远离那些没有出息的人,哪怕他是你的至亲兄弟以及好友也不例外。”

    章越闻言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砸,不过随即他又克制住了。

    远离没有出息的人……

    章越听得这话怎么感觉说得便是自己。

    没错,自己当年是不求上进,不肯下功夫读书,还拿着兄嫂的钱财,整日在外花天酒地,恐怕从那个时候起,章惇便看不上自己了吧,恨不得将自己当作一个累赘就这么丢掉。

    章越不是当年的少年,怒火只能让人看到自己的软肋,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帮助。他平复情绪道:“也是,正所谓砥砺岂必多,一壁胜万珉。这是古人常言的。”

    “惇哥儿向来眼高过顶,当初我又怎配被他看上,至于血脉亲情在做大事人的眼底,自也是不放在眼底了。”

    章楶道:“其实越哥儿你如今在西北这一番功业,族中上下都是由衷为你高兴。”

    “惇哥儿此去湖广为察访官,我曾去饯行,临行前他曾对我道,刘琨常恐祖逖先着一鞭的心情,我如今是知道了。”

    ……

    顿了顿章楶道:“是了,惇哥儿对子正非常牵挂,时常来信询我子正的近况,当初他在京师时曾托我约见过子正,只是子正没有答允,此事便没了下文。”

    “他这人便是这般,对于有才具的人,他是非常看重的。”

    章越冷笑,当初自己大哥对章惇多好,即便是家里被赵押司逼得最艰难的处境,仍是处处为章惇说话。

    结果呢?至今章惇对自己大哥又如何?

    “越哥儿……”

    见章楶还欲再言,章越已无谈兴了道:“不提这些,楶哥儿,对于此事我永不会谅解章子厚,但盼你以后也莫要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事,我们章家或是说章家这一房与他章子厚永无瓜葛。”

    章楶长叹一声道:“越哥儿一切依你,以后我不说便是。”

    ps:大家新年快乐啊!

七百三十二章 面君

    熙宁五年的九月,正值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汴河两岸依旧繁华热闹,汴京的市民们骑马坐车,翩然出行于街道上。

    这个官家即位的第六个年头,国家的西北虽仍在用兵,变法亦产生不小扰动,但对于汴京的市井百姓而言,日子仍是过着,变化一点也不大。

    汴京城依旧显得是一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丧满回京的吕惠卿在马车中看着汴京的景色,目光微微低垂笑了笑道:“天下之都莫过于汴京,百官之尊亦莫过于宰相,如今我又来了。”

    吕惠卿此番可谓强势回京,王安石给了他足够的暗示,吕惠卿回来后依旧是新党的二号人物。

    吕惠卿对王安石表达了感激,但他心底最忐忑不安的还是天子对他是否信任如故?

    依之前看来,官家对自己是很信任的,可是自己离开京师两年多,这么久没回来官家对自己态度如何,有没有转变?

    这是吕惠卿一直忧心忡忡的。

    自古天意高难闻,身在官家那个位置,对人对事的看法本就容易变化,易受到他人的影响。

    吕惠卿走上茶楼准备稍稍歇息,听得茶客言的都是近来平定青唐,收取熙河五州之事。

    这是宋朝收复北汉以后,最大的边功,众茶客们都是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吕惠卿听了后,心底顿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两年多过去了,自己在原地踏步,但章越却是立下了这等不世之功,现在居然已是官拜龙图阁直学士了。

    吕惠卿默默地喝茶。

    因为明年开春后即是省试,茶楼里也有不少举子。

    此刻一名歌姬正在弹唱《鹧鸪仙》,声音婉转动听将大多数人都吸引了去。

    吕惠卿但听对方唱道。

    “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绿袍乍着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绵。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吕惠卿听了微微笑了笑,他当初考进士时,也曾喜欢听着这样的曲子。

    这时一名举子言道:“以往我们十载寒窗读书博一个功名,被视为青云正途,但这比起西北的军功而言,那可是差多了,你看那王子纯(王韶)也是嘉右二年进士,如今已是宝文阁待制了,同科之中怕是没有第二个待制。”

    吕惠卿听到这里忍不住斥道:“待制有何了得?与王子纯同科的吕吉甫亦是待制,嘉右六年的进士章度之亦是待制。”

    一旁的举子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眼前这位中年男子为何会突然发起无名火。

    对方道:“在下无心之言,实是有辱尊听。”

    吕惠卿听了意识到自己失态,但他也没表露哼了一声便重新坐下。

    一旁举子也是道此人着实奇怪。

    吕惠卿重新平复情绪暗道,军功,军功,若无王相功殚精竭虑之变法,朝廷何来今日开疆扩土,如今全部的名声都归于几个边将……

    ……

    而此刻汴京郊外,枢密副使蔡挺率领数十名官员相迎章越。

    蔡挺见了章越微微笑着,章越与蔡天申在西北有些过节,但二人却没有直接冲突。

    此刻旌旗招展,禁军衣甲鲜明地列道左右,蔡挺看着章越的车驾从远处徐徐抵达。

    章越下了马车后,双方行礼如仪。

    蔡挺将官家册封章越为龙图阁直学士的诏书拿出来又念了一遍,作为他此番收复五州的嘉奖。

    之后章越蔡挺一并入城。这一次再度重返京师,令他不胜感慨,若非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要发出‘我章三又回来’的感慨之词。

    按照流程官家会在资政殿先接见自己。

    章越一行抵至閤门时,忽一名宦官急匆匆地来禀告:“太子少师欧阳公在颍州家中病逝,官家震惊正在读欧阳公所献遗表。”

    蔡挺听到消息都是吃惊。

    而章越听闻此事也是瞬间有天旋地转之感,想起对方对自己栽培荐举之恩,自当初对方离京后,二人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却没有再见一面。

    去年二苏拜访欧阳修时,章越还请过他们给自己带去问询,说自己等过些日子定去拜访,没料到……

    蔡挺立即注意到章越连忙道:“章龙图……”

    章越定了定神道:“无妨。”

    于是章越在閤门外找了一个地方先行坐下,等候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后,才传来官家召见的消息。

    章越走上资政殿时,正看到王安石,文彦博,吴充三名宰执从殿上离去。

    王安石神色不好,似乎方才在殿上哭过。

    至于岳父吴充也没什么精神,他看到了章越只是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蔡挺,章越在下首避过,几人默契地没有说话。

    之后蔡挺才引章越上殿,自己则立在殿外。

    入殿之后,章越看到了两年不见的官家。

    “臣章越见过陛下!”

    “平身!”官家笑着道,“今日朕本是很欢喜的,只是欧阳卿家上个月病逝的消息刚传入京师,这如今都赶到一处去了……赐座!”

    章越谢过。

    按章越这个级别目前本在天子面前没有坐的资格,但因军功回京这才降下恩赏。

    章越在御前入座后。

    官家即道:“当初先帝义旁支入大统,以尊尊亲亲为事,朝廷便有了濮议,当时欧阳卿家在中书出力甚多,欧阳卿家不惜与富弼,司马光,范纯仁等翻脸,亦要维护先帝尊统,此事朕至今仍对他感激甚多。”

    “方才议论欧阳卿家的身后事时,王相公竟在朕面前当场落泪,这更是令朕万万没有想到的。”

    章越也明白为何方才见到王安石时,对方竟似哭过的样子。

    原来是伤心欧阳修之死。

    没料到王安石那么刚硬的人,也会落泪啊,这确实令人没有想到。

    想到这里章越哽咽地道:“当初欧阳公是为王相公之伯乐,两人相交默契,自熙宁二年时王相公推行新政后,二人遂然绝交,但以臣看来二人是君子之争,不涉私交。”

    官家道:“然也,方才王相公也是多次提及欧阳卿家当初的定策之功,此事朕会记得……来人,给章卿取巾帕来。”

    内侍给章越递过巾帕后,章越方才止住。

    官家道:“欧阳卿家在给朕的遗表中多言政事,其中正好提及了你……”

七百三十三章 既济未济

    听说欧阳修在遗表中推举了自己,章越不由揣摩,欧阳修到底写了什么?

    但这个遗表内容,章越肯定是不知道的,因为这是一个大臣临终时最后与官家说得话,不可能透露给他人,甚至连欧阳发也不清楚。

    所以欧阳修到底说了什么,如今除了官家之外,恐怕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官家道:“朕读孔明的出师表,荐举了郭攸之,费祎,董允皆蜀国的名士。朕读欧阳卿家的遗表亦有读出师表之感。他一生以伯乐之命,但离世之时向朕推举了章卿,朕也是深信不疑的。”

    章越道:“臣不敢。”

    官家道:“这一次朕召你回京,最要紧并非是议论收取五州之事,而是如今新法之事激得天下反对之论汹汹,连两宫太后也是出言,要朕停止新法。朕如今也是难以决断,是不是乘着如今西北大捷之机,暂且罢免新法。”

    “此事朕在心中犹豫了许多,但没有与任何人吐露一字,今日独问于卿家一人,请卿家无需有所顾忌,与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章越听了官家的话,知道此刻官家对变法的信心已经开始剧烈动摇了。

    自己离朝两年后,官家对新法的态度,也从原先的坚信不疑,到了如今则是将信将疑。

    但是自己面君前还答允了章楶,绝不在官家面前言一个字不利于新法之言呢。

    如今怎么办呢?

    现在是官家问我,又不是我主动说王安石与新法的坏话,说实话就是不遵守诺言,说假话就是欺君。

    官家继续道:“还有人道王安石此人在国则误一国,在天下则误天下,章卿以为如何?”

    误国误天下?

    官家心底对王安石的信任这是大不如前啊!

    眼下似乎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啊。

    章越左思右想,这不是落井下石的机会,说到根本当初最早将王安石推荐给官家的人,那正是自己啊。

    韩维,司马光,吕公着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自己可不行啊。

    老王与人翻脸绝交那是常态化……从他当政到今日,哪个宰执与他善始善终了?连之前最坚定的盟友韩绛都跟他翻脸了。

    而自个岳父除了在开边熙河上与他有所默契,其他方面也是处处处不来,马上就要到了翻脸绝交的边缘了。

    但现在老王能走吗?

    官家来问自己肯定是因为自己秉持公正的立场。

    章越道:“启禀陛下,臣近来习易有所得也,其中颇授邵雍之影响。”

    邵雍的牛逼不用多少多说,富弼,司马光,王拱辰等大老都争着与他为友。

    当初章越判国子监时,三请五请地请邵雍来讲课,那听课的人可谓是挤破了门槛。

    不过邵雍却觉得太累,讲了几天后便不讲了,拍拍屁股回洛阳去了。

    此间章越也向邵雍讨教了一二。

    章越道:“臣读邵雍所言,乾坤天地之本,坎离天地之用。是以《易》始于乾坤,中于坎离,终于既、未济,而否泰为上经之中,咸恒当下经之首,皆言乎其用也。”

    “臣以为此言可为至理。”

    官家听了章越之言想起王安石的话,王安石非常喜欢用易经的否泰二卦进谏。

    上下交则泰,上下闭则否。

    至于章越所言乾坤为天地之本,坎离为天下之用则是不太明白。

    章越道:“泰卦与否卦各以乾坤两卦为上卦下卦,而既济和未济则以离坎二卦为上卦下卦。”

    “以卦象乾为尊,坤为卑,乾为君,坤为臣,那么泰卦便是地天泰,上坤下乾,地气上升天气下沉,上下交通则为通泰。否卦则不然,天地否,上乾下坤,地气下沉,天气上升,如此则为闭乱之兆。”

    “故而变法之事便取泰卦之象,从上至下交泰,要变风俗,立法度,破除上下之隔,使君民一心,如此便是一个泰卦之象。”

    官家点了点头。

    章越又道:“至于离卦则为顺遂之意,坎卦则为坎坷之意,即济则是离卦在下坎卦在上,意为事情之处一切顺遂,然终于有所危患,而未济则是离上坎下,则是事情之初艰难未济,然而未济也有可济之理。”

    官家耐心地听着章越讲了下去问道:“那么章卿,变法三年到了如今,到底是既济还是未济呢?”

    章越沉默。

    官家想了想道:“看来是未济了。”

    章越道:“陛下圣明,易始于乾坤,中于坎离,终于既、未济。这离坎二卦就是天地之用,陛下要变法,使乾坤交泰,然而从上到下处处困难,这便是一直在走坎势,到了最后成了未济卦。”

    “但陛下,未济之中也有既济之得,臣相信凡有所往,必有所得。”

    官家问章越变法如何?

    章越如实回答变法确实如今没有成功。

    变法的初衷是很好的,使朝廷的政令能够从上到下,其一个很要紧的目的就是摧兼并,打破世家与大族在中间的阻隔,使国家的利益能够雨露均沾地分给底层百姓们。

    这就是上下交泰的意思,是变法之用,也是变法的目的。

    王安石刚入京时,屡次和皇帝进言讲泰卦,并将自己变法的思想与泰卦联系在一起的意思。

    结果在变法推行的过程中遇到层层阻扰。

    坎卦原意水的意思,但卦的意思就是坎坷,变法推行中困难不断,官员大臣们反对不说,如今连两宫太后都站出来反对,官家也是犹豫了,就要打退堂鼓。

    所以说变法没有达到目的,这就是一个未济之卦。

    章越不可以违着良心与官家说,变法现在一切都很好,成果非常非常的强大,那是不行的。

    章越如实地说,变法就是处于一个坎卦的运势,按照现在这样走下去,变法是很难成功的。

    但是未济之卦也很有意思。

    易经讲得是一阴一阳谓之道,既济中也有未济,未济之中也有既济,就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意思。

    很多时候我们作一件事,看似达到了目的,但达到目的的同时,我们又损失很多不为所知的东西去交换。

    反而过来看变法的目的看似没有达到,但对于国家与官家而言就没有其他的收获吗?

    章越的回答也没有说变法好与不好,但是又恰恰回答了官家的问题。

七百三十四章 赐宴

    既济未济的治国之道,令官家心底脑补着章越的进言。

    如果是未济,应该是章越不看好王安石的变法,但既是未济,亦有其他的收获,但亦是有所得,也努力了好几年,那么何不再让王安石再干一段时间呢?

    官家想了想道:“朕明白了,朕再走一走,再看一看事情的发展,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下决断。”

    章越松了一口气道:“陛下圣明。”

    另一个历史上神宗与王安石的变法,虽负有敛财之名,但最少再怎么说神宗与王安石没有把民间收敛钱财用在自己的享受上。

    所以尽管变法有各等问题,但他们的初心是将财富从民间收上来,再通过政府统一调配,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但是到了徽宗与蔡京那,对于变法的方法也是一脉相承。但这二人做到了取之于民,但没有用之于民,宋徽宗生活奢侈享受不用说,如艮岳和花石纲都是供给自己享受,至于蔡京本人除了给宋徽宗敛财,自己的生活也是穷奢极欲。

    变法的目的本来是好的,最后他们却只看到了变法敛财的手段。

    这也是所谓的初念的圣贤,转念是禽兽,徽宗蔡京违背了变法的初心,最后遭致恶果。

    章越向官家进言达到目的后,官家亦是暂时放下了一桩心头大事。

    官家对章越道:“朕登基到如今已是六年,变法至今也是四年有余,朕这些年走来真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啊。章卿可能觉得朕反复动摇,但是天下之事怎会有两般道理,让大臣们争执不休,不能达成一致。朕也时常困难。”

    章越闻言深以为然。

    官家所言也是历朝历代都绕不开的,为什么每每同样一件事,人人常得出截然不同的两等观点呢?

    这也是政治上从来逃不过的左右之争。

    章越道:“陛下,臣以为自古以来两般义之不同,一个在于人情,一个在于天理,当年尧传舜,舜传大禹便是‘允执厥中’四字,为古今圣贤代代治理天下的万世之法。”

    “当初经延上,吕惠卿与司马光论变法,臣当时言何为真正相轮,一等是远处观相轮,一等是近处摸相轮,变法是天理,是看相轮,而不变法是人情,是摸相轮。”

    “天理大于人情则负重行远,人情大于天理则徒劳无功,陛下既要偏信,胸中能有方寸,但也要兼听,如此方能在天理和人情间能够允执厥中。”

    章越所言无论是哪一派,为政者都要多听听对方的意见,同时心底一定要有个方寸,根据事态的变化来调整步骤。

    官家听了章越的话,仍是叹道:“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何其难也!”

    章越道:“陛下所言,在于精一二字,好比打磨谷子,若手中有杵臼,那便可打磨精细一些,若手里没杵臼便打磨得粗糙一些,这便是惟精的意思。”

    “相反若是人吃的,便打磨精细一些,若是猪吃的,便打磨粗糙一些,这便是惟一的意思。”

    官家听了不由莞尔道:“章卿这话话糙理不糙,朕有所得,章卿这一次回京不如伴驾在朕旁便好了。”

    章越知道官家这是问自己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章越心想,西北那一趟子事还没办完呢,自己生怕别人接手将这件事给搞砸了。

    但是皇帝这么问你,章越不能说我想去西北,先将事情办完了再说。

    天意难测,章越与官家毕竟两年多没见了,很多话也不是那么畅所欲言。

    再说皇帝召自己回京,是不是有自己在西北拥兵自重的担心。一旦自己说要回西北会不会加深皇帝的猜忌和顾忌呢?

    章越干脆道:“臣蒙陛下赏识荐拔于左右,陛下让臣去哪里,臣便去哪里。”

    官家听了笑道:“还是朕所熟悉的章卿。朕记得你当初不愿离京,但王卿一定要将你派到地方历练历练,朕想了宰相起于州部,也就索性让你去了吧。”

    “如今一看真可谓得人,你倒是在地方磨炼出来,凭你在地方的功绩远胜过他人几十年的亲民官。朕想你既是回朝了,那便暂且不要走了吧!”

    章越心底叫苦,但面上听了官家这句‘宰相起于州部’还是颇有深意的。

    章越想起方才官家对于王安石变法的担心,官家调自己回京是不是打算接手变法的事呢?

    想起司马光在洛阳的话,可能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不过章越无暇考虑太多,将所有想说的话都放在心底,面上还是欣然谢恩。

    官家兴致非常高:“朕与章卿许久没见了,来人,摆宴。”

    章越没料到皇帝还有赐宴这一流程。

    宴上官家对章越继续问道:“你在西北与团练使处得如何?”

    团练使是高遵裕。

    章越谨慎地道:“陛下,高团练练兵有方,又素来谨慎,这是臣不如他的地方。”

    官家闻言笑道:“从你口中便听不到旁人的一句不是,不过也好,团练使这人朕也知道,看在太后的面上,有时候朕也难以说什么,但章卿的委屈朕都是清楚。”

    “是了,高太后一直说你是辅国良臣,一会儿你回府了,还有赏赐。”

    章越再度谢过,官家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后,官家突然叹道:“章卿你出了趟京回朝后也太谨慎了,看来以后是难以与朕说心底话了。”

    章越一愣,他也是低估了官家。官家身为皇帝也是烛照一切,有时候你有没有与他说心底话,他的内心也是一清二楚的。

    上位者当久了都有这样惊人的直觉。

    章越道:“陛下如今权威日重,而臣亦非当初的小臣。臣如今也是顾虑太多,什么话都要三思而行,有时不敢似从前直言谏君,还望陛下明察。”

    官家听了点点头道:“这句倒是你的真心话。”

    顿了顿官家又笑道:“这点子正可不似你,他为崇政殿说书后,可谓是屡屡言君,常说些犯忌话,让朕下不了台阶,不过王相公也不说他什么,倒是奇了。”

    章越心想章直是你发小啊,又兼官位低微,当然是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但有章直在天子身边能够替自己说话,倒也是让自己章家有个随时能和皇帝说上话的人。

    宴后官家又对章越赏赐许多,还命宫中的马车亲自送章越回府。

    想起阔别数年不见的妻儿,此刻章越心底早已是十分想念。

七百三十五章 章府家事

    从大殿出来,章越见到政事堂的方向依旧是灯火通明。

    之后章越上了早已安排好的马车转道回府。

    还未至府,就见的街坊巷口不少百姓立在道旁张望,似乎在等候自己,但没有确切的消息,等候的人又不是那么多。

    章越知道自己回府之后,还是有一番应酬,街坊邻居还有各路拜访的官员都要上门来。

    章越知道是辞不得的,一旦辞了,旁人就觉得你如今身份地位高了,不把旁人放在眼底。

    那等闲话就会出来,影响了你的名声。

    人际关系不是建立了就算了,还需要不断投入精力去维护,有时候方方面面都要顾忌,一个不慎反惹人生怨。

    所以到了这时候自己还是一刻不得清闲,一番应酬时绝对少了不少,该打点该维护的关系绝少不了。

    到了京师便陷入这样人际关系的漩涡之中,牵扯了大量精力,章越不免感叹总是锦上添花的人太多太多,而雪中送炭的人少之又少。如今官拜三品,立下赫赫边功虽说风光之极,这样的生活未必是自己要的,自己这一趟回京只想安安静静地陪一陪家人而已。

    在这里章越突然有点羡慕章惇,发迹以后便可以那么名正言顺抛弃旧人,连兄弟也包含在内,如此省却了很多在人际关系中的时间,可以集中精力在于事业上。

    章越想到这里对马夫道:“走后门。”

    马夫一愣随即也是会意过来。

    章越回到府中不远处便下了马车,一身紫袍官帽也是早已脱下,还向马夫借了一身常服。方才自己路过时瞅了一眼正门前,但见几十上百人在围在那里,其中还有不少的官员,若是自己走正门肯定是少不了一番纠缠的。

    于是章越穿着一身不那么合身的衣裳便这么下了马车。

    一旁有数人打量了章越数眼,觉得甚是面生也没说什么。

    章越就这么走到了偷偷摸摸地走到了章府后门动手敲门,这时巷子里不少人将目光投注不过来。

    这时候后门开了一条缝,看门的老门子见到章越不由道:“是老……”

    章越急忙截道:“没错,是我老陈,给你们家送帖子来了。”

    这一句解释下门外之人方才释疑。

    章越趁机进了门,老门子关上门问道:“老爷,你这是作何?”

    章越叹道:“真是身不由己,没一日是为自己活着,你且把住门不要声张我回府的事。”

    老门子应了。

    章越说完便往内宅走去。

    两年多未返回家中,这一草一木,一屋一设都是分外的熟悉令人亲切。但也不是全然相同,摆设上有了一些变化。

    两年多过去了,章越回到这里,这一刻体会到什么是近乡情更怯。

    这一刻章越后悔,心想自己逞什么能,非要去西北这样的苦寒偏僻之地立什么军功,好好在家陪老婆孩子不好吗?

    或者去其他地方一任地方官,至少也可以将妻儿接到身边来。

    章越如是想着,心底不由有万千感慨,走到内宅的门前时,却见一名老嬷嬷开了门正好走出来。

    “陈妈妈!”

    章越道了一句,这名老嬷嬷正是当初随十七娘陪嫁过来的老嬷嬷,在章家不知不觉已是渡过了十多年了。

    这老嬷嬷见到章越不由失声地叫了出来,然后连忙跪倒在地行礼道:“是老爷回来了,没错,是老爷回来了。”

    陈妈妈说完眼中泛出泪水来,脸上喜不自胜。

    章越也是感动道了句:“这些年我不在家,倒是难为你帮着娘子上上下下操持这个家了。”

    陈妈妈无儿无女,在章家服侍这么多年,几乎相当于章家的家人。人家也是尽心尽责,非常的尽心尽力。所以连十七娘章越都必须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待着人家。有时候牵涉都家事,章越和十七娘都要听陈妈妈来主张。

    陈妈妈泪水于睫,拉着章越的袖子道:“老爷总算回来了,主母好生想念着老爷。”

    “家里都安好?”

    “安好,安好,家里一切都好,就等老爷回府呢。”陈妈妈的眼泪不住往下掉。

    章越点了点头,当即举步朝内宅里。章越一路走着家里的婢女老嬷见了无比避让,欠身行礼。宅里的故人见了章越都是欢喜,而新进来的新人见了则是有几分恭敬兼畏惧地站在一旁行礼。

    她们暗中打量这一家之主,在边关手掌十万大军的老爷,看去也不过是青年男子而已,并没有那么望而生畏之感。

    章越看见家中添了不少新面孔,一个个都那么守规矩。他知道十七娘必费了不少心思调教。

    治家和治军是一样的。

    有人带兵打战最多将个一两万人马就差不多了,但名将却可以多多益善。

    治家也是如此,一个家族几百口人,还有那么多的亲戚,仅一个婆媳关系便难以处清楚,还有妯里姑嫂等等更不用多提。

    所以作为主母平日管理本就不容易,更兼遇到大的节礼以及祭祀什么的,如何治理的井井有条,都看自己的手腕本事如何。

    章越知道自己这些年能在外面奔走,却能够后顾无忧,都是因为家里有一位贤内助替自己打理家事。

    章越走到主宅,挑了帘入内,却见十七娘与一名妇人正在炕上说话。这妇人正是十五娘。

    十五娘见了章越忙是起身,章越退至一旁。

    对方也是非常知机对十七娘道:“妹妹今日你们必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搅了,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十五娘便告退了,离开之际还对章越欠身施礼,章越亦是答礼。

    十五娘走出门外,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章越这一次回府不大张旗鼓,偷偷地从后门入内,便是想避开外人。

    她与十七娘一直说话就是为了等到见章越这一面。能在内宅见这一面远胜过在外宅见的,所以这一面什么不用说一句,但也是什么都说了。

    章越见了十五娘就知道她是绕不开的人,那么文及甫也是。十五娘今日来了这一趟为了帮夫君也是煞费了苦心,也比在门外等候见章越一面的人高明了无数。

    等到十五娘走后,屋内只剩章越与十七娘二人。

    夫妻二人相视半响,这才啊地一声相拥在一起。

    章越搂着妻子道:“娘子封侯拜相非我意,与你耳鬓厮磨方是所愿。”

    十七娘道:“官人如何说这般话语,如此我不是罪过甚大。”

    夫妻二人细聊,说了没两句十七娘却将这些日子自家离家后的帐目,以及家里亲戚人情往来的事一一告诉章越。

    家中理财大权,章越向来交给妻子,自己从不过问的,但是十七娘却主动将账目交给自己查看。

    其中不少亲戚往来的事情,章越这些年身不在京中,自是十七娘帮着自己应酬。

    章越如今在家乡很有名声,所以老家的亲戚乡里上京来投奔,借钱,赠盘缠什么的这些都是少不了的。

    几乎每天都有上门来求助的人。

    这倒不是章实替自己揽事,在当时是件很正常的事。

    章越的族叔父章得象,担任了宰相后,给家里修了昼锦堂,免费供给自家的子弟读书上学。章得象在京中建的寓所,也是免费供给上京赶考的同乡同宗的子弟食宿,为他们温书应考提供方便。

    再举范仲淹的例子,他的范氏义庄也是一个成功的典范。

    科举读书是很靠天赋的,自己的子弟就算砸进去再多的资源,也不一定有用,即便当了官还容易遭皇帝的忌惮。所以科举世家都懂得扶持同宗同族,等到有一个人通过科举作官发迹了,那么就反过来回馈或者庇护家族。

    所以随着章越的官大了,家里这两年的开支也就多了,章越官至三品俸禄虽然不低,但说实话他平日作清官,仅凭俸禄还是不够的。

    这里都需要十七娘来贴补一些,给多给少都要有一个规矩,同时还要照顾别人的自尊心,不能高高在上一副施舍你的样子,如此帮人反而容易结出怨来。

    一切的事都需要十七娘来主张操持,回了京她便给章越交待,怕章越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周的地方。

    见十七娘非常认真的样子,章越也不好说什么。

    而这时乳母和丫鬟将长子章亘和次子都一并抱了出来,章越呀地一声即是揉了揉大儿,也是抱了抱小儿。

    章越见了面就先问起章亘的功课来,十七娘见自己说的话章越渐渐不上心,也是停了不说,听着章越询问章亘的功课来。

    章越见章亘知一答十心底暗暗高兴,这都是妻子教导有方的缘故。

    其实章越不希望儿子日后也作官,要他读书上进是让他有个寄托,若没有个寄托,生长达官贵人家里就容易出败家子。

    所以她对于长子章亘寄托尤重。

    章越合上书对章亘道:“大哥儿,诗书耕读为我章家的传家之本,你作为家中的长子要作一个表率,以后才能教好弟弟妹妹们。”

    章亘道:“爹爹,弟弟我是知道的,妹妹却在哪里?”

    章越闻言咳了一声道:“妹妹,很快也会有的。”

    章越说完却觉得腰间一痛,原来是被十七娘暗中掐了一下。

七百三十六章 叔侄

    当夜章实,于氏,吕氏听说章越回来了,便聚了过来,相见之时别有一番欢喜。

    章越见到章实,于氏很是高兴,但见二人又苍老几分,又有些难过。

    章实前些日子跌伤了腿,衙门里的差事也辞了,一心在家休养。章越身在万里之外,章实看病抓药都是十七娘在旁帮忙。

    大家见后坐在一起絮絮叨叨地闲话家常。

    章越以往觉得家事琐碎,但如今回家一趟,倒是觉得处处听起来都是那么亲切。

    在外两年多,自己的心境也不知不觉的变化了。对于哥哥嫂嫂还有十七娘,自己总有一份亏欠,同时也感激他们给自己打理好这个家。

    如今章府上下随着不断添人口,也有近百人了,特别是吕氏嫁过来后,家中人口便更多了。吕家家教严,做事很有规矩,而且能够孝敬公婆,而章实于氏都是厚道至极的人,他们对于这位从高门嫁入章家的媳妇,那是简直是脸上添光,疼爱得不得了,所以一家人处得和睦至极。

    美中不足的就是章府在国子监的宅地太小了,随着人口增多,渐渐不够住了。

    这时候按道理,应该是要提分家的事了。可是一家人谁也没提。当初吕氏有提议买下近邻一座宅子,但此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章越对吕氏这位侄媳也很满意,除了有些清傲,礼数没得挑剔。

    章越问了吕氏几句生活起居的话。

    章越看了一眼十七娘的脸色,再看看吕氏的脸色,他敏锐地捕捉到吕氏与十七娘也有些不和。

    章越心底也是感叹,十七娘与吕氏都是能够识大体的人,但有时候女人的宅斗与男人的权斗一样都是天性,就似婆媳之争般永远避免不了的。

    一群人说话时,这时候章直回来了。章直人未到声先到,听到章直的声音,章实于氏脸上都带着笑容,而一贯清冷有距离感的吕氏,脸上也露出了小女人般的娇憨之色。

    章越看了这一幕心道,这小子可以嘛。

    章直入内向章越行了礼道了声三叔。

    章越打量章直数年不见对方到时更加挺拔坚毅。

    章越不冷不热地对章直道:“听说阿溪近来着实了得,这些年在西北不少人在我面前夸你能干。”

    章直不知如何回答,一旁吕氏听了有些坐立不安。

    十七娘看章越的脸色不对,笑着对章直道:“阿溪,你三叔疲了,今晚先这般,明日再来说话。”

    众人都是陆续离去。

    十七娘帮章越更衣,章越道:“娘子,这些事你不妨都放一放,假手于人好了。”

    十七娘道:“这些算得什么?家里的事有时候还是亲力亲为好些。”

    章越道:“你与侄媳处得如何?”

    十七娘手一停道:”尚好,侄媳她出身高门,见识和眼光当然远胜过别人。”

    十七娘这话话里有话,章越知道自己猜测没有错,于是道:“听说这些日子家里谁提了一句要分家。其实依我看来,也差不多到时候。不少老百姓的家里,父母在时兄弟之间都闹着分家,我与兄长如今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依旧住在一处,实在是难能可贵。”

    “当然不分家说的是好听,听起来大家都有面子也有名声,但不必为了这些虚名而让自己过得不舒服。一家人过得好才是最要紧的事,我从来不愿你为了我委屈自己。你看家里这么多口人都挤在一处,要想不生嫌隙也难啊!”

    章越章实二十多年兄弟不分家,共同屈居陋室。这对于注重私德的宋朝士大夫而言,这是一桩佳事美谈。

    十七娘当然明白这点。

    十七娘想了想道:“侄媳是识大体的女子,平日对我也是恭敬,况且哥哥嫂嫂待我甚好,没有分家的必要。改日我与侄媳好好谈一谈。”

    章越听十七娘这么说也是欣慰道:“也好,你们女人之间说话总是方便,先要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当初欧阳公便是家事没操持好,接二连三地遭人口舌,以至于最后一直郁郁寡欢。”

    说到这里章越起身对十七娘行礼道:“家里的事全靠娘子操持了。”

    十七娘也是欠身,然后嫣然道:“官人任地客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尽力,也就勉强试一试。”

    说完夫妻二人重新坐在榻上,十七娘道:“不过这些年来阿溪也大了,也帮着家里分担了不少事。”

    章越知道章直热心肠这一点随足了他爹,同时为人十分的正直,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个优点,但作为官员而言,却不是那么好了。

    十七娘道:“不要以老眼光看人,阿溪日后迟早也是要独当一面的,你老是规矩着他不许他作这个做那个,怎生能行?”

    章越叹道:“我出身寒门,故常提醒自己要谨小慎微,与人相待要先让人三分。他倒是好,十足衙内作派。”

    十七娘笑了笑答:“他如今也有自己想法了,你能劝劝就劝劝,不行也就随他。切莫一回来就闹到叔侄不和的。”

    看出妻子的担心,章越一口便应承下来。

    这时候外头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十七娘道了句官人夜深了,咱们还是早些歇息吧。

    章越则道:“不忙,还有件事没做。”

    “官人,是什么事?”十七娘分明是在明知故问。

    章越笑了笑看着灯火下的妻子,看着她脖颈儿上白皙如雪的肌肤,觉得有些血气直往脑门上涌去。

    他动手放下床幔,动手解起十七娘的襟扣来。十七娘但听章越一面解着自己的衣扣一面低声道:“来年再给大哥儿添几个弟弟妹妹……”

    这时章越已解下了发簪,长发如水般倾泻在眼前,而此刻十七娘听了又羞又气,拿起床头的绣枕朝章越头上重重地砸了过去。

    章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砸得眼冒金星,当即有些发懵,转眼看着十七娘得意的小表情,顿觉得气不打一处,当即将十七娘盈盈一握的蛮腰抱起,往着绣着龙凤呈祥的绸被里推去。

    ……

    次日一早,章越便要往枢密院,然后听十七娘说的章直一大早便在房门外候着。

    章越便让章直入内。

    章直听了章越的话昨晚是忐忑的一个晚上没睡好,次日一早就来到章越这。

    章越见章直这副心虚的样子哼了一声转过身。

    章直站在一旁赔着笑脸,从十七娘手中端过漱口的茶碗来递给章越。

    章越看了章直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茶碗喝茶漱了漱口道:“你近来为崇政殿说书,可是颇为风光,连三叔我都仰仗于你在官家面上说话。”

    章直道:“三叔可是听说什么。不过这直言无隐,匡正谏君,这不是三叔平日教导我的。”

    章越心底大骂,好小子居然来自己平日的话来反驳自己。

    章越道:“三叔的话有时也要分辨地听,就如同书上的话,也不可全听,尽信书,不如无书。”

    章直开口问道:“尽信叔,不如无叔?”

    章越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此刻他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小子从小到大都这般,顶嘴倒是很熘。

    章越看着章直一直顺风顺水,故而从不听自己劝,唯有吃一两次苦头方才明白。

    章越一拍桌桉道:“我不是与你说笑。若你听不进我的话立即辞官回家,你若是继续在京为官,不仅你自己,连三叔我都要被害得前途尽毁。”

    章直笑容当即褪去连忙道:“三叔,侄儿知错了。”

    章越板起脸道:“我与你道,为什么那么多宰相人家不让自己的子弟做官出仕,文家六郎君你也认得,论才干也是衙内里一等一的人物,但文枢相偏不让他出仕。”

    “这为官是天下第一难的事,也是第一简单的事。为何说第一简单,在京城一名普通监官,人家可以夜夜做新郎,他要什么样的女人,第二日都有人送到他的枕边,你要能合尘同光,这样的官也再容易不过。”

    “但你要为一名要办事的官员,那便是第一难的事。你要不能让人挑一点毛病,自身持身要正要严,即便如此仍不能说是安然无恙。”

    章越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说完,但是看上去对方似乎没听进去。

    章越明白侄儿是个有想法的人,若他真的听劝,当初就不会放弃功名,一个人跑到江宁去了。

    章直道:“三叔,我对你一贯是敬仰有加,你出了什么事,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保得你周全。”

    “但是有些话我却不能全听,侄儿并非是用心往仕途上去的人,若有一日天下万民有话,百官却不敢陈言,我自当来说。”

    “你好生湖涂。”章越摇了摇头。

    一旁十七娘听不进去了,立即入内来笑着道:“你们叔侄还有这么多话没说完啊,可是皇宫已是派马车来接了,有什么话不妨以后再说。”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瞪了章直一眼然后大步离去。

    等章越走后,章直一脸颓然地对十七娘道:“三婶,我真不是故意惹三叔动怒,只是我觉得三叔官越大似胆子越小了。”

    十七娘劝道:“阿溪,你三叔不同以往,到了他这个位子顾忌也多,很多时候他一句话能断许多人之生死,自是要三思而后言。”

七百三十七章 咨以军国事

    上了马车后,章越亦心想家中的事。

    吴家与吕家本有姻亲,十七娘的姐姐嫁给了吕公着的次子吕希绩,不过对方却在前年病逝。

    从此两家便少了许多往来。

    十七娘与吕氏隐隐有些矛盾,而自己与章直在仕途上走下去,弄不好也有分歧。

    想到章直如此,章越也有些不知说什么。

    他的性子与苏轼有些像,看到不平之事,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皇宫,章越直接下车前往资政殿。

    殿中已经摆放着一副熙河路地图,一副西北地图,以及桌椅桉几。

    过了片刻后,二府官员尽数抵达。

    中书这边是王安石居首,其后是王珪,冯京,枢密院这边是文彦博居首,其后吴充,蔡挺。

    中书三人坐在左首的一排椅上,枢密院三人则坐在右首的一排椅上,六名宰相皆面朝着章越,然后枢密院这边的官吏则陆续入殿,章越身后的桌桉摆放好了笔墨纸砚。

    枢密院的官吏入殿后一人一桉,手持簿笔,随时准备记录。

    章越心知今日是与两府商议制夏之策,但是这个阵仗也好似三堂会审一般,自己如今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相应都要承担每一句话的责任。

    日后与夏作战,平定青唐的作战上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今日的庙论中很可能成为日后攻击自己的把柄。

    这个场合章越岂可随意言变。

    男人的一生就好似乾卦一般。

    事业之初是潜龙勿用,这时候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事业起步就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开始见了世面了,要找到贵人提携,到了下一步便是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及或跃在渊。

    说的是男人事业有了一定成就,仍要终日乾乾(每天继续努力),夕惕若厉(朝夕戒惧,如临深渊,不敢松懈)。

    然后方是或跃在渊,章越如今就是走到了这一步。

    好似一个人事业已经有了不小的成就了,但是却陷入了一个重要的关卡或者称是瓶颈,进可则一跃登天(飞龙在天)。

    飞龙在天就是乾卦的九五,至吉,也是事业最鼎盛的时候。

    但很多人的事业就是卡在这一步,不能飞龙在天,就只能‘在渊’,一辈子出不了头。这一步可能进,但更可能会退。

    乾卦前三爻都要提出办法如何度过,唯独这一爻没有说。

    后人的注解中只有一句君子要‘进德修业’。

    或许前三爻都可以归之于人力,但唯独这一爻,非在人力而在于时运,或者说冥冥之中有那么一条轨迹可寻,但却非言语可以道出。

    自己不明白这一切时,唯有谨慎,再谨慎,如履薄冰前行反似刚踏入官场的时候。

    章越想到这里时,所有人都已经落座。

    首先是中书那边罗列章越的奏疏,以及两年在各项在熙河路的用度。

    不断有官吏在中书与章越之前递条子,章越看了几眼便一一复核签字。

    但见冯京道:“这些年市易司的账目一直都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是一屁股烂账。高团练,蔡察访等地方监察的官员都向朝廷列举。”

    “还有熙河路屯田的数目至今是一个谜,还请章经略给我等一个解释。”

    章越一面签字签得手软,一面听得冯京质问,不过冯京话问得很强硬,其实账目上都没给章越为难。

    熙河路核销的军费,中书都是没有卡着。

    章越回答道:“市易与屯田是朝廷经营熙河路的两件大事,乃五年十年的大计。”

    “短短时日上帐目条目上有些不清晰,也是正常之事。”

    文彦博道:“说的是,不要寒了前线将士的心啊,不过三司那边怎么说?”

    王安石道:“薛计相说西北用兵不易,一切审计皆从于大局,先销后核,有些对不上也在情理中。”

    “两位相公所言极是。”王珪一副以王安石,文彦博马首是瞻的样子,当即动手勾销了几个单子。

    众人都心知肚明,随着西北大捷,这一切也全部一笔勾销了,三司使薛向也不会在这时候找章越,王韶的不快。

    三司和运司暗中将所有的账目问题都被抹平。

    “但是,”王安石勾最后一个单子时道了一句,“眼下所有账目以熙宁五年六月前为数,以后的账目熙河路那边还是谨慎些,这毕竟是数千万贯的数目。”

    王安石的言下之意前面的我帮你们收拾了,以后的就要另外算了。

    之后就是章越对着熙河路地图详述这一次平定青唐的过程。

    王安石等宰相听得都很认真,而章越每说一句话一旁枢密院的书记就拿笔详细记录下来。

    章越说一半时,蔡挺质问道:“之前章经略空白印信之事,以及将帅印离身留给幕僚,此事可有什么解释?”

    章越心道,老子有功回朝,还是被你们当犯人来审问,立下这等大功,但总有人盯着你办过事的错漏里追着不放。

    章越道:“此事章某已经事先与蔡运使说过,此乃是权宜之计。”

    蔡挺追着不放道:“经略副经略不在州,本当由总管掌兵。”

    章越反问道:“敢问蔡枢相一句,若在当时香子城后援中断,但高总管又不派兵,那么前线两万大军如何是好?”

    蔡挺道:“经略使说得固然有道理,但规矩是规矩不能破之。”

    吴充道:“高遵裕虽为贵戚,但只是见习总管事,真要节制兵马还是要看经略府的调令,以后可以更立条例,若经略副经略不在,委何人指挥军事。”

    “但如今朝廷没有这个条例,则一切从权!”

    蔡挺欲再言,文彦博已是道:“官分文武,惟王之二术。如今凡持边议,主兵要,内至枢密之任,外至方镇之职,皆以文臣任之,其意是以去武人之爪牙。”

    “高遵裕以练兵之能受知为兵马总管,但调遣兵马还是一切听过经略府,否则如何称得上以文驭武。”

    姜还是老的辣,文彦博提出了‘以文御武’这个政治正确,顿时驳得蔡挺无话可说。

    文彦博笑呵呵地道:“官家召章经略回京是咨以军国事,制夏之方略,不是审问找碴子的。”

    “章经略我一事请教,契丹欲争蔚,应,朔三州地界,若有北事,两面受敌如何是好?”

七百三十八章 资政殿论策

    章越听文彦博一提,露出微微吃惊的神色问道:“竟有此事?”

    众人知道章越刚到京师对此一无所知。

    文彦博见章越一脸茫然言道:“不妨事,章经略大可随便谈谈。”

    文彦博用手点了点头桉旁一封公文,一旁官吏立即给章越奉上。

    章越翻阅公文但见是一封边报,也就是今年(熙宁五年)的二月起契丹多次派骑兵渡过拒马河,在八月时契丹突然点集二十万兵马,宋朝派人询问契丹的意图,对方却说他们收容了两名宋朝逃军,禀告说是宋朝要出兵二三十万攻打燕京,所以他们提前准备集结兵马在边境御敌。

    宋朝大惊立即派人解释说根本没有这个意图。但契丹人表示不信。

    另一封则是密报则是不具名的,一看便是抄录,至于哪个衙门的没有说。

    章越听说这样的密报一般出自皇城司,以往自己可是没有资格看的。

    很可能是宋朝知道契丹重新划界后如临大敌,于是启用了在契丹的密谍。

    密报上则是另一个说辞,契丹之主耶律洪基意欲趁着宋朝与西夏开战,无暇分身之时,侵吞蔚,应,朔三州的土地。

    章越看到这里想起了历史上好像是有这件事,说王安石主张对契丹妥协,最后弃地七百里,但也有人说只弃了几十里。

    章越道:“下官记得熙宁四年正月时,陕西宣抚司出大军攻罗兀城时,契丹出三十万腹里兵巡于境上,使我军不得不狼狈退兵。”

    “而今年自二月以来,契丹即屡派探马渡过拒马河,本朝增雄县,容县二地巡马以拒之。可知契丹实为狼子野心,还应继续探明其意图才是。”

    文彦博道:“契丹意图暂且不明,便说眼下契丹点集之后派兵渡河抄掠两属人户?或下一步攻雄州怎好?”

    章越听文彦博的话,似将自己往某方面引,顿时知机不言。

    王安石则道:“如今不过百十骑往来,二三十里地相侵,尚且烦扰至此。这四夷皆弱的时候,若是有一豪杰生于四夷,不知以何待之?”

    文彦博问道:“难道契丹主耶律洪基非豪杰?”

    王安石道:“庸碌之辈,不过持基业大尔。”

    章越看着文彦博,王安石隔空斗嘴,相互掐架也是感到好笑,一旁的官吏也是纷纷记录。章越心想本是咨询自己的问题,成了两个宰相斗嘴的场合,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气力。

    王安石的打算很清楚,他如今要攻略青唐,再制西夏,所以不愿与契丹交兵,以免两线作战。

    谁都知道不可以两个拳头打人。

    而文彦博就立即指责王安石,说你怎么对契丹这么怂啊?真是弱爆了,这不是你平日的风格啊。

    章越也没吭声,自己到京师这一趟,搞不好就被留京,从此剥离了兵权。

    王安石可以安插自己的心腹执行攻略青唐事。

    所以他出于自己考量是不愿意争的,但是开拓青唐的心血以及前期的投入就此浪费,章越也是心有不甘的。

    王安石要让自己人攻略青唐就由着他去,但制夏国策不可半途而废。

    王安石与文彦博掐了一会,章越言道:“依下官所见,契丹点集兵马并非有攻宋之心,其意在于索地……”

    章越所言每一句话,自有官吏记录。

    耶律洪基嘛,看过天龙八部都知道这人,这时候他已经平定了皇太弟耶律重元之乱,但不代表其权位稳固。

    章越道:“契丹虽然学习汉化,定了两院制,契丹国内各族混杂,如契丹,汉人,奚,渤海,回纥,女真各族杂居,原先不过是强以武力镇之……”

    历史上的耶律洪基不少人认为他的庸主,但其实不然。

    耶律洪基一生只做两件事,一个是镇压内乱,一个便是凝聚统一的意识形态。

    “……其君王基业的稳固,全凭武力驾驭,而非采用德治。耶律洪基虽是崇儒,想学本朝以礼治天下,却不得精髓,故而说到底还是学不成,我听说契丹境内有一奚人三世而居,耶律洪基居然赐官嘉之,而三世而居在本朝却是最平常的事……”

    说到这里,众官员们都是笑了,一等文化制度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契丹最大问题就是国内各个民族混杂,各族的文化风俗,平日习惯都不一样,所以这就导致了国家一盘散沙。而强行镇压,不能彻底消弭矛盾,国内似火药桶般一点就炸。

    以往契丹国力强大的时候,可以用武力强行镇压,但现在矛盾却越来越激烈。

    二流的君主只知道打打杀杀,不服的杀就是,但耶律洪基却意识不可以这么办,他从邻居宋朝那边学到了以儒治国的优越性,想要将儒学作为统一意识形态,来消弭国内矛盾。

    比如对奚人三世同居就进行赐官就是一个例子。草原民族的传统是什么?子弟一旦成年了便出去与父母分别而居。

    而他作为皇帝就作为表率,自己一副爱好儒学的样子,打算改武治为文治,学习宋朝科举取士,同时在意识形态上与宋朝争锋。

    儒学是意识形态的一个工具,佛学则是另一个。

    为了推行佛学,耶律洪基更是‘一岁饭僧三十六万’,‘一日祝发三千’,此举震惊了宋朝。

    由此可见,入主中原的草原民族最后无一例外都朝着儒学汉化的转向,所以并非丢弃尚武之风转而崇儒,而是武力衰退了,不得不去崇儒。

    所以这一步他们也就基本丧失了祖先锐于进取的勇气,转而想要过上一等安定地生活了。

    好似一个人年轻时走南闯北,有了一定积蓄后到了中年便想过安定日子,所以才有宇宙尽头是编制之说。

    那么辽国为何在这时要索取宋朝土地,也是一个容易解释的问题。

    因为西夏是辽国藩属,辽国国内的有识之士绝对不会坐视宋朝取夏制夏,章越在西北的胜利加深了他们危机之感,所以他们向耶律洪基提议攻宋。

    但耶律洪基知道自家事。

    如今辽国还是全凭武力镇压各部的分歧,一旦武力上出现失败,必然会导致整个国家的崩裂。

    攻宋可以一时赢,但难的是如何一直赢……一旦如澶渊之战那般激起宋人全国抗辽的决心,那就得不偿失了,甚至宋朝断了岁贡也不是耶律洪基可以损失的起的。

    因此契丹借助武力恐吓,再收取实利才是耶律洪基最明智的打算。

    如今契丹在燕京点集,是为了抚平国内的主战派之举,耶律洪基绝无可能在这个时间点大举出兵。

    章越在殿中侃侃而谈,官吏们飞快,听得章越的一番分析,众人都是有拨云见日之感。

    在契丹大军点集二三十万兵马压境时,也就章越敢在殿上斩钉截铁说契丹只是武力恐吓借以索利,绝不会出兵。

    但吴充是隐隐捏了一把汗,这话章越也敢说,万一契丹真的出兵攻宋,章越凭着殿上打了这个保票,那可是谁也救不了他。

    这就是说一句话就要当一句话的责任。

    比如这个场合章直说契丹绝不会攻宋,大家听过便算了,可章越不同。所以小臣们可以随便说话,章越却不可以。

    不过即便有这个风险,章越仍是秉直而言。

    王安石听着章越说着不由点头,他的判断只是耶律洪基乃庸碌之主,但如何庸碌他没有具体道出,不如章越这般从军事,政治,体制三个方面来剖析如今契丹的内忧外患。

    而蔡挺也是频频地点头,章越讲契丹之形势如反掌观纹一般,彻底一扫契丹大军点集在宰执们心底的阴霾。

    一旦契丹大军点集之事传出,会对整个宋朝造成什么样的动荡。宰相们都是将此事压着不讲。

    从高层至普通士卒都是对契丹极力避战,以免出现两面受敌的窘境,即便知道契丹可能是狮子大开口,也会全盘答允契丹所有要求。

    譬如将岁币加到三百万等等。

    蔡挺对章越的敢言直言是由衷佩服,换了他这个时候,可是不敢打包票了。

    “此子敢于任事不在寇忠愍公之下。”

    当初寇准强逼宋真宗御驾亲征,这是一等政治冒险,同时也是敢于任事。

    当一名高官敢于自己的政治前途来为一件事打包票,大家还有什么话说。大意就是日后出事了,我来背锅好了。

    文彦博也不明白章越为何主动抗雷,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天真地以为王安石会放他回西北掌兵不成?

    他早已安排了王韶,蔡延庆等人取而代之了。

    文彦博道:“那么依章经略之见,本朝当如何应之?若契丹继续侵地如何?”

    章越道:“契丹既是索地,那么咱们便谈,什么都与他谈,什么也都可以与他谈,但就是不可答允对方任何东西,拖着他。”

    “再说本朝自陛下登基以来,没有丝毫以陵慢契丹之处,我待之仁至义尽,对方却强词夺理,这般道义则不在对方。”

    “道义岂有用哉?”蔡挺质疑道。

    章越道:“若辽主真有大略,则道义无用,若无大略,则道义有用。辽主即位二十年,其性情如何可知也,此人说得通道理,并非如李元昊那般强梁,我方以柔静对之契丹即是。”

    辽国如今好似身家的人,不会轻易选择和你玩命。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光脚不怕穿鞋的。

七百三十九章 左右

    章越言契丹不会轻易出兵攻宋,令文彦博不太满意。

    这令他对王安石在处置契丹时我唯唯诺诺,对西夏时我则重拳出击的攻击并没有成功。

    文彦博看了章越一眼笑道:“章经略没有出使过契丹,之前也没有与辽国打过交道,但对契丹国内之事倒是了如指掌,实在是难能可贵。”

    章越闻言知道文彦博是拿话在刺自己,自己也只得装作谦虚地笑了笑。

    既是契丹不会出兵,那么朝廷对夏,对青唐的战略依旧是主攻不变。朝廷依旧会将资源源源不断地投入到秦凤路转运司以及熙河经略司上这是不容置疑的。

    “还是讲一讲制夏之策吧!”

    章越在拟定制夏方略上还是以青唐遏西夏的主张:“之前攻青唐有所失当,在于中枢与地方沟通不畅,若是有疑问可以请一名中人居中沟通。”

    章越此言一出,众宰相们面上表情都一顿。

    王珪笑呵呵地打圆场地道:“中人监军并非善事,陛下对章经略信任不用多言,还请无须多虑。”

    章越继续道:“若不派中人监军,也可请王安礼,蔡朦二人到帅府勾当!”

    王安礼是章越同科进士,也是王安石的弟弟,蔡朦则是蔡挺的儿子,章越请二人到帅府任差事,其目的不言而喻,既是监军,日后立了功劳也好提携你们两个宰相子弟啊,这就如同文及甫到章越幕府是一个意思。

    无论中人还是宰相子弟监军都是一个意思,朝中别扯我后腿。

    王安石道:“度之要舍弟与蔡堂老之子到军中,是担心我等宰执不肯协力否?若真如此我王安石就是奸佞之人了。这样还图什么西夏,当以正宰相位为先,以免先后失序。”

    章越微微笑了笑。

    蔡挺也是出言说了一番与王安石差不多的话。

    章越道:“下官以为自古宰相协力,边臣才肯任事!”

    王安石一哂道:“我又不与你争爵禄,更不与你争功名,不必论此了。”

    之后谈及青唐攻略,章越提及建赞纳克城,这是他与王韶商议很久的事了。

    王安石则回复再商量商量。

    当即资政殿论策到了这里,足足问了三个多时辰,众人都有些疲乏,王安石临了时问道:“若此时攻夏,不知章经略有多少把握?”

    这个问题也是堪比契丹会不会攻宋的难题了。

    章越想了想道:“熙河五州方下未服,又兼木征在逃,董毡与夏人联姻,如今攻夏怕是胜算……不到五成之数。”

    “五成……”王安石略有所思。

    王安石又问道:“若经营熙河数年,又擒获木征,董毡降伏又有几成?”

    章越道:“数年后之事如今难料,但要是夏国,契丹没有变化,有七成把握可破夏半国!”

    众宰执们对视一眼。

    七成在军事已属于胜算很高的一个范畴,当初出兵罗兀城,王安石估计韩绛的胜算也不过是六成。

    王安石问道:“这数年来本朝与西夏战事倒是胜多负少,依章经略之意数年后没有变化可以攻夏?”

    章越心想这不仅是王安石问的,而是官家问的。官家也急需一个答复,在青唐用兵数年了,最后的目的还是制夏,自己肯定是要给一个期限的。

    但出兵的事哪里有一定的,官家太急可以理解,你王安石也这么急吗?

    在这里章越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因为他知道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五路平夏。

    章越道:“一旦破夏国之半,夏之半国尽数归于契丹,则为不利。再说西夏非熙河蕃部可比,我军破熙河乃易于斩取功赏,又吞地容易,故而将士们人人用命,而若对西夏,则恐怕没有如此轻易,将士不能求速胜,则易沮丧离溃,”

    “如今夏国虽国力衰退,但本朝缓急之间也无名将,手上没有劲兵数万,若骤然攻之,也会误国事,攻夏之事还望慎重。”

    章越说完无疑是一盆冷水浇上去,王安石陷入了沉默,他们显然是要从章越这得到一个可以振奋人心的答桉,但章越令他失望了。

    文彦博微微笑了。

    这当然代表了章越的意见,最后会上呈御览,也是宰执们以后制定对西夏,契丹方针的一个参考。

    从资政殿走出后,吴充给章越递了一个眼色,章越便在殿外等候。

    不久吴充负手从殿内踱出,看见等候在旁的章越。

    翁婿二人当即一并同行。吴充对章越道:“方才你的在殿上言契丹不会出兵,就算再有把握此话也是说不得的。”

    章越不能说这是自己穿越者的先知先觉,只是道:“一旦言契丹攻宋,那么朝廷便不会如以往般支持熙河用兵了。”

    吴充道:“之前王介甫与我有言,你此趟去西北历练的足够了,当初韩魏公,范文正公都是西北观兵后回朝后拜相,你此番回朝他也会给你补偿。”

    章越道:“可是小婿岂可见朝廷攻略熙河半途而废。”

    吴充默然片刻道:“既是你有心返回西北,为何方才又王相公言平夏把握时,又说得如此保守。”

    章越心想,是啊,自己可以一拍胸脯拿他‘五年平辽’来说。如此王安石考虑到此,说不定真让自己再回西北。

    不过自己又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吴充道:“你可知你在资政殿上之言,既不能令文相公满意,也不能让王相公满意。”

    章越点点头,当初面见官家时,几句话可以影响变法存续,令宰相易位,如今到了这个场合,又是几句话下涉及数万将士的性命,几十万百姓的生死,自己又岂可乱说。

    章越道:“老泰山所言即是,可是言有轻也有重,我虽谈不上一言九鼎,但又岂能承宰执之意言语,如此不是坏了国事。”

    吴充长叹了一声道:“国事?你要攻夏,我与王相公可以交代,你若不攻夏,我与文相公可以交代,你这不左不右的,如今我都不知与哪位相公说话了。”

    章越道:“是小婿令老泰山左右为难了。”

    吴充摆了摆手道:“翁婿之间说这些算什么。”

    顿了顿吴充又道:“不过王介甫是聪明人,你今日秉持公心,直道言之,他必然是明白的,如今只好且看他是如何主张的。”

七百四十章 嫉妒

    资政殿议事之后,王安石坐着马车回了府。

    到了府中,王安石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王安石看望向窗外想了想第一次与欧阳修见面的场景,不由暗然。

    从初见再到分歧,最后陌路,如今再到欧阳修身故,王安石想起了二人交往的一一经历。

    庆历四年时,是曾巩将自己推荐给了欧阳修,曾巩说自己已得科名,但颇为自重,不愿知于人,天下除了欧公外无人知他。

    当时王安石不过二十四岁。

    到了至和二年时,王安石为群牧判官时与欧阳修方才初识,自此二人定交,书信往来频繁。当时欧阳修赞誉自己‘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两百年’意为欧阳修最推崇的韩愈接班人,但王安石当时却气盛,认为韩愈不足以称道,孟子才足以他效彷,故而有了‘他日倘能窥孟子,终身安敢望韩公’之语。

    之后王安石因上仁宗皇帝万言书石沉大海,写了明妃曲二首,当时欧阳修还写信唱和安慰自己。

    再之后二人生了嫌隙,起因便是薛向在西北之故……

    之后欧阳修有回朝的可能,王安石则再三力阻,有人言如今朝廷缺员,王安石说没错,朝廷是缺人,但筑室必须用真正的栋梁方可,怎能用粪壤,烂石,朽木来滥竽充数呢?

    ……

    如今这才一年过去了……

    王安石坐在窗台前下笔给欧阳修写了一篇祭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第一句言下之意,王安石言欧阳修,司马光,苏轼之误,非人力,见识所不及,而在立场不对(不明天理所在)……

    然后王安石笔锋一转,对欧阳修生平的文章道德政治尤为赞叹,特别是在英宗即位之事的决断上,可谓千载之一时……

    王安石写完这篇后,忍不住唏嘘,将文一卷,双手奉在额头上道:“欧公,你若泉下有知,今日当知我矣!”

    王安石取卷走出了书房,但见客厅里已有来人。

    对方一见王安石即激动地起身道:“吕惠卿见过相公!”

    王安石大笑道:“哦,是吉甫啊!”

    吕惠卿身旁陪着的是王雱,他也是笑着道:“爹爹,吉甫面圣后就来找爹爹了。”

    王安石点点头坐下问道:“官家怎么说?”

    吕惠卿回想方才面圣时,此刻心情仍是非常激动,两年不见,但官家对自己信任依旧如故,这令他这一次回朝不由信心倍增,升出大展拳脚之志来。

    吕惠卿不愿在王安石面前提官家对自己有多器重,只是简单地道:“当时惠卿向官家请求经延,但官家却要让我主判。”

    王安石道:“你的经术当朝没几人比得上,不为经延可惜了,你仍兼天章阁侍讲,再判国子监或检正中书五房就是。”

    “再加一个知制诰!”

    吕惠卿心底狂喜道:“谢相公栽培!”

    王安石澹澹地笑了笑,王雱则有些脸色不好看,吕惠卿守制啥事没干,一回朝就升知制诰了。

    蔡延庆在西北拼死拼活,也才刚升的知制诰啊。

    还有吕惠卿升知制诰命了,曾布不就又被吕惠卿压过一头了吗?

    王雱脸上阴晴不定,吕惠卿看到王安石手中拿着一篇稿子。

    王安石看到吕惠卿的眼神道:“欧公去了,我为他写了一篇祭文,你当初也是受知于他吧!”

    吕惠卿啊地一声,显然他对欧阳修去世之事有些意外。

    说完王安石将稿子递给了吕惠卿。

    当初若非欧阳修,王安石又怎会认识吕惠卿。

    吕惠卿当场读了王安石这篇给欧阳修的祭文,读到了情深之处,也是有几分感动。

    吕惠卿看了王安石这篇祭文,若无真情流露,绝不能写出这等绝佳的文章,可是就在一年前,王安石还批评过欧阳修‘附丽韩琦,以韩琦为社稷臣,尤恶纲纪立,风俗变’,又说欧阳修在一州则坏一州,在朝廷则坏朝廷。

    当然王安石批评欧阳修的话,如今也被不少人拿来批评他。

    可如今转得这么快,着实让吕惠卿没有料到。

    王雱对王安石道:“爹爹,欧公与司马光,范镇,吕诲,富弼,苏轼皆是一丘之貉,何必如此悼至呢?此非我等所能知也?”

    王安石摇了摇头向吕惠卿问道:“吉甫怎么看?”

    吕惠卿想了想道:“惠卿以为,生则诋其为天下大恶,而死则誉其为天下不可几及之人,是又岂相公之所为?”

    王安石闻言点了点头道:“还是惠卿知我。”

    王安石没有说情由,他也不是一个向人解释的人而是转而道:“吉甫能回朝助我一臂之力,我可以缓一口气了。”

    吕惠卿笑道:“相公言重了,不是还有子宣帮忙吗?”

    吕惠卿这话说完便有些后悔,王雱见吕惠卿的表情暗笑,此人果真嫉曾布。

    王安石对吕惠卿道:“不错,我一人智短,变法要你们二人同心协力,方能共成大业。”

    吕惠卿出了些冷汗道:“惠卿定与子宣同心同德,一并辅左相公成就不世基业。”

    王雱心想你吕惠卿他妈的给我装什么君子,他故意言道:“这次朝中可是热闹了,不仅你们二人,连章度之爹爹也打算召他回朝。”

    吕惠卿听了章越要回朝,不由面色一凛道:“相公不打算再委他西北之事呢?”

    王安石微微点点头,寻又道:“还在考虑。”

    王雱道:“如今熙河有蔡仲远(蔡延庆),王子纯(王韶),还要他章度之作何?此人非我心腹,还是不可委以重任的好。”

    王安石道:“今日在资政殿我看他谈论西夏,契丹之事,着实是有些远见卓识的。而且此人处事还是有公心的,一心于国事。”

    顿了顿王安石对吕惠卿道:“我当初与吴冲卿有约定,若真调章度之回京,我也不会委屈他。他在西北建功立业之事,国家当酬以内制之职!”

    听到要授予章越翰林学士之职,吕惠卿几乎当场裂开!

    那份嫉妒之火,几乎是当场将他烧成了灰。

    若章越为翰林学士,他吕惠卿不是一直居于他章越之下,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七百四十一章 正道

    熙宁五年九月,瞎吴叱,瞎药,温纳支,结吴延征,董裕,温布察克等上百名番部首领进宫受赏。

    这一百多名蕃部首领得知能够见到大宋天子时,一个个都老激动了。

    众蕃部首领们穿着宋朝的官服,看上去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惹得旁观的内侍和宫女们频频发笑。

    尽管是昨日排练了一日,但今日他们面君时仍是有走错队列的。

    他们跨过空阔的广场,四面都是穿着金甲的御前班直,而整个宫室的宏大,更是令他们目不暇接。

    一直到他们经过大庆殿,抵达紫辰殿时,大宋的官家以文武百官都在殿内,看着手下蕃部首领的滑稽之状,一身紫袍班次居于前二三十人之列的章越也差一点以手扶额,这些人实有点丢了自己的脸面,不过看着官家的神色寻又是笑了笑。

    不少大臣们都是忍俊不禁,似吕惠卿这样嫉妒章越之功的笑得也是格外夸张。

    心想章越闹了一帮什么人来面圣啊。

    吕惠卿如今一路青云直上,升为了知制诰,不过听说章越要拜翰林学士后,嫉妒之心仍是使他质壁分离。

    百官脸上是好笑的神情,但官家却是一脸的认真的严肃。

    章越闹这么一出,将这上百名蕃部首领弄到汴京来的意思他非常明白的。

    一味攻伐不能解决问题,最重要的还是要让蕃人沐于王化,对于熙河的策略就是七分抚三分剿。

    官家开口道:“尔等本就是汉人,只是多年以来流离在外,朕仍将你们一并视为子民,无差对待。朕常念你们说效忠于朕,效忠于国家,但是你们没有见过朕一面,效忠才有根由来,故而让尔等进京来看一看,既看一看中原王化,也是让你们看一看朕,朕也看一看你们……”

    这段说辞是官家即兴发挥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在前线奋战的章越,王韶尽一份力,所以口吻上说得很谦虚。

    这些人能行几千里路面见宋朝皇帝,穿着宋朝的官服,学宋朝的礼仪,对宋朝的皇帝叩拜,接受宋朝的封赏,这本身就是对宋朝的效忠。

    换了董毡,木征他们当年最恭顺的时候,也是听调不听宣的。

    下面的蕃部首领听得很认真,有的懂汉话,有的不懂汉话,但都无碍于他们第一次见到宋朝皇帝,亲耳听到宋朝皇帝的圣谕。

    官家说完了长篇大论后就是封赏。

    蕃部首领之首瞎吴叱,拜为荣州团练使。

    瞎药(包顺)为供备库使,河州蕃部都监。

    温纳支(河州大首领)为壮宅副使。

    结吴延征为崇仪副使。

    董裕礼宾副使。

    还有其他人也受封赏。

    与章越一起守香子城的蕃将奚起赐阶州刺史,跟随章越出使的智缘大师,也被封为右街首座。

    看着身着紫袍袈裟的智缘上殿,章越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对方笑了笑。

    大殿授官之后,还有一系列赏赐,比如金银,衣袍,铜钱等等,总而言之,这一百多名的蕃部首领这趟跟随章越到汴京没有白来,各种赏赐拿到手软。

    封赏之后,章越让蕃部首领写一份盟誓,内容是永不叛宋,效忠大宋皇帝,众人在上面皆画了押。

    盟誓,封官,赏赐,觐见,叩头等等,要是一个铁了心要叛宋的人,这些都没有用,但是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却是有用的。

    这些人都是正常人,对宋朝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今日之后都知道路该往哪里走。

    这一次觐见封赏,不仅很大提高这些蕃部首领得忠心,也让章越在他们心底植入了人望,毕竟都是他一手带上汴京觐见的官家。

    仪式结束后,官家退至殿后,看着那一份番人首领的盟誓誓书,非常地满意对一旁的章越连声夸奖了几句。

    见龙颜大悦,章越趁热打铁地道:“陛下,臣与王韶主张修赞纳克城,踏白城,在此屯兵两万,从秦凤路,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各选正兵,土兵,弓箭手,各路大小使臣皆可听命从事。”

    官家一听几乎拍腿叫好,如此太符合他的心意了。

    一旁王安石则反对道:“如此岂非节制四路兵马,如今新取熙河,就如此声张,恐怕非便。”

    文彦博见此微微笑了,他本是反对熙河用兵,如今见章越主张修建赞纳克城,深入青唐屯兵,连王安石都反对了,他就不出声了。

    章越提出修建赞纳克城,踏白城的提议,除了是他与王韶深思熟虑地建议外,同时也是向朝廷进一步要权要兵,只要达到了这一步朝廷便会顺理成章地派自己回西北。

    可是王安石显然另有打算。

    章越道:“赞纳克城为兵家必争之地,不仅是防范青唐,同时也防止西夏来争,若是不节制各路兵马,恐怕无以应敌。”

    王安石道:“屯重兵悬外,既怕粮草不继,又怕内腹空虚。如今还是柔远为上。”

    章越心想,王安石这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回西北了吗?

    官家担心章越与王安石争,于是言道:“此事暂且不论。之前契丹巡马屡次渡河犯界,朕甚为担忧,朝堂上争与不争之议,尚未有大略。当日王卿家道,如今四夷皆之衰弱,数百年来未有如今日者,之后又道,狄夷人众地广未有如今日之契丹也。”

    王安石道:“陛下,臣之议是觉得四夷可以兼制,但夏国与契丹之间又不可包制,应有先后次序。”

    官家道:“朕也以为然,不少大臣劝朕,契丹可以以人情计之,但朕转念一想,当年南唐李后主又何尝理屈,亦为太祖所灭,与契丹讲理有用否?”

    “不过昨日读章卿所呈议论实是大有所获,真可谓是金石之言。”

    章越道:“陛下明鉴,以昔日计,这地广,人马,财货,李后主之南唐岂可与太祖时相比,而今契丹于地广,人马,财货又如何与本朝相比,本朝又何惧于契丹?只要明白这些,便知非辽主无大略,而是不敢有大略。”

    “臣始终以为富国强兵方为正道,只要国家崛起了便可破一切纵横之说。”

    几位宰相听了,心想章越的最后一句是王安石常用的话。

    章越直到如今还向王安石示好,难道还想对方举荐他去西北不成?

七百四十二章 人选

    富国强兵正是根本,只会谈道义,纵横之学是务虚不是务实,这话符合了官家,王安石的意。

    “昔吴起变法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补其不足,楚因之强。臣观似汉武唐宗之所以能胜蛮夷,皆先强中国,不以纵横之说为然。”

    损有余补不足出自道德经,用到变法上,就是破兼并制豪强之家。

    但这时候冯京却出班道:“陛下,臣以为治国还应仁德和道义为本,如今进取夏国,夏国与契丹唇齿相依,契丹必大震,若两国齐来冒犯,敢问三五年内如何富国强兵,方能并拒敌乎?此纵横之谋无用乎?”

    冯京出言,官家点点头道:“冯卿此言不虚。不审时度势,不可言兵。”

    众臣都知道官家想法,虽有对西夏用兵,复我汉唐故土之志,但又怕契丹西夏联兵来犯,一旦如此,似只有打算退让别无他途。

    故而朝臣一旦言此,官家就大怂了。

    章越出列道:“陛下,臣观天下之四夷,南方不足为惧,西夷国弱主少,权柄为外戚所持,主无经略之志,又无制度约束上下,此诚为进取之时也,北夷即只需留意便是,不使之兼制就是,契丹之主立国二十年,并非无理之主,我朝只需打消其疑心,予之小利,让之厚礼即可,何来两国齐犯之说?”

    “只要西夷一破,北夷势孤更不足以惧,所谓的纵横之谋尽于如此,不消苏秦张仪之才亦可辨之!”

    官家龙颜大悦,冯京说得精彩,但章越驳得更精彩。

    如果下棋之人都是明白人,那么纵横之学不过如此,那么苏秦张仪复生也没用,大家都别装。

    官家早看过章越在资政殿时与众宰相讨论时所拟的制夏之策,他也认为如章越所言,如今契丹主动出兵攻宋的可能很小,可是再怎么小,也是有这个可能。

    身为一国之主,不可以轻易拿国家和民族的前途来冒险。

    官家仍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夏国此番进表不依旧式,只是谢恩而不设誓,又不言诸路地界划分,似有出尔反尔之意,章卿看是不是契丹给夏国撑腰壮胆,故而西夏才如此胆大,推翻前议?”

    官家动问,众宰执都看向章越。

    但见章越‘耿直’地答道:“陛下,非契丹国力大,而是陛下忧国力不足持矣。”

    王安石,文彦博皆是微微讶然,章越怎么了今日说话这么‘直’。

    官家被章越这么一说,也是非常虚心地道:“不错,是朕忧虑契丹,契丹之敌即便是太宗之时也不能制也,如今朝廷在河北没有措施全备。”

    章越道:“臣以为欲取天下,必先审时度势,眼下四夷衰弱未有如今之时,正是边臣们为陛下收以实功之时。”

    “如今契丹之患,不过是见本国用兵于西夷,故生轻侮之心,渡河越界借此生事,然又不敢大动干戈,以免激成我怒,此事甚至不许遣使,只需使边臣自守即是。臣以为如今朝廷之患当以未治为忧,而不当以契丹未服为患。”

    “臣保契丹并无他略!”

    章越再度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仕途压上保契丹不会出兵攻宋,官家徐徐点头。

    王安石出声问道:“昨日涿州边报契丹擅移界石三十步,守军杀两名契丹兵卒,依章经略看如何处置?”

    章越道:“以契丹之大与我争三十步之地,此能削我国国力,增契丹之强否?由此可知契丹并无他谋。杀人此事错在我方,可令边将与契丹了事,不能了事,则当予以斥责守将。”

    “斥责守将,如此不是寒了边将之心吗?”蔡挺问道。

    章越道:“本朝对契丹予以小利,让之厚礼。中国欲制蛮夷,必先制臣属,使直在我方,方可责敌国之曲。”

    “唯有所纵,方能有所操,所纵之广,则操之越广。西夷青唐几千里之地不去争,却来计较这三十步之地,岂非可笑。若能一战平西夏,则不须与契丹争,三十步之地亦可拱手得之。若不能平西夏,即便与契丹争三十步之地,亦不能制其狂妄自大。”

    蔡挺颇有以章越大言不惭的意思问道:“不知章经略能保契丹无他略,但可保如今国力能胜契丹否?”

    章越道:“依我所见,本朝之所以不胜契丹,并非财用国力不足,乃是一事失于计较?”

    “何事?”

    章越道:“太祖太宗朝时郭进守河北,契丹不敢冒犯。然而郭进却被小臣逼迫自杀,此后契丹便视中国无人。”

    郭进是宋军名将,曾屡次大破契丹,但这样的名将因不是出自宋太宗的心腹,却给监军逼迫自杀。

    章越说完蔡挺脸上有些不对,章越这话可以将他比作逼郭进自杀的边将。

    官家也有些惭愧,此事确实是太宗失责,他当初召章越回京,不也是有这个担心吗?

    至于王安石此刻更是神色有些复杂。

    吴充,心想自己这女婿今日是怎么了,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全然不是平日谨言慎行的样子。

    难道去西北带兵真就比留京更好吗?

    正在说话之际,一名臣僚上殿禀道:“陛下,大捷大捷!”

    官家一听大捷有些发懵,万一是河北与契丹交战的大捷,那简直比大败还要糟糕。

    “说清楚,是哪里的大捷?”蔡挺上前贺问,这臣僚太不懂规矩了。

    但见对方道:“是…是熙河大捷!”

    此刻身在殿中的章越不由惊讶,寻即看向了王安石。

    “木征余党在岷州造势欲袭熙州,经略副使王韶闻知后,与大将王君万率军先发制人破了敌军,至岷州全境降伏。”

    官家闻言大喜,熙河路居然又取一州,而且还是在章越不在熙河路的前提之下,由王韶独立领兵完成的。

    大宋在西北的版图上又可以添加一个色块了。离恢复汉唐故土又近了一步。

    而章越可不这么想,他不是见王韶建功立业就妒忌,而是想到另一个原因。

    自己还是熙河路名义上的主帅,但王韶却在自己不在熙河路时发动了战役,这意味着什么?

    没错,起因是岷州蕃部欲袭击熙州,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扯蛋。

    八成是王韶率领兵马在自己不在熙河的情况下,攻克了岷州,以示其能。

    有自己在,或自己不在熙河,他王韶一样能打胜战。

    章越丝毫不怀疑王韶有取自己而代之的想法,于是发动了这场战役。

    可问题是收复一个州的战役,不是王韶一个经略副使想发动就发动。

    经略司可以调动兵马,但粮草辎重的调度却要经过转运司的配合。

    那么是蔡延庆主动配合了王韶吗?不可能,万一战役失败蔡延庆担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如此规模战役在自己不在熙河的前提下,必须经过中枢的首肯,也就是说是王安石默认了王韶出兵攻取岷州。

    或者说,就是王安石默许了王韶在自己不在熙河路时夺取了岷州。

    王安石一开始便没有想让自己回熙河统军,而是早已经挑好了王韶接替自己统兵西北。

    自己前些日子在资政殿,今日在御前争了这么久,最后都为了他人作嫁衣。

    官家一时没想到那么多,他此刻还是沉浸在收复岷州的喜悦之中。诚如章越所言,一次性收复熙河路几千里疆土才是最要紧的,这个时候切不可因为契丹一时挑衅,而乱了先后次序。

    至于王韶确实是人才,能在章越不在熙河时出兵成功。

    章越此刻道:“陛下,熙河路新复,人心不稳,此刻又得岷州怕是兵力分散,以至于河州空虚,还请陛下召令立即加强河州之防御。”

    听了章越之言,众人都有等章越你嫉妒了的想法。

    蔡挺道:“陛下,木征新败,董毡与西夏联姻,是为无谋,又有何惧?”

    吴充道:“臣以为还是谨慎为上。”

    王安石道:“陛下,不如暂委王韶节制秦凤,熙河两路兵马。”

    比之章越提议节制四路,节制两路更容易让人接受。至于王韶素来有能征善战之名,若说之前节制两路兵马有所怀疑,但这一次凭着攻下岷州的战功应该可以胜任。

    如今是一个暂字,过些日子便没有暂字了。官家也是同意了这个决定,道了准奏二字。

    这一次殿议也是结束,王安石如愿以偿得到了他想要的。

    从殿中步出的王安石却未见多少喜悦,其实方才章越在殿上所言,不用对方提醒,自己也会想到。

    至于章越是不是嫉妒王韶战功,王安石料之不是。

    “度之!”

    王安石叫住了与吴充一并出殿的章越。

    吴充先行一步,章越上前问道:“相公有什么见教?”

    王安石可以从章越的话里感受到一点愠怒。王安石这一次叫住章越本想转圜二人的关系,告诉他自己打算推荐对方为翰林学士的决定。

    不过王安石听明白章越的口吻,也就将此事收了回去道:“你方才在殿上的奏对都是金石之言…”

    “不敢当,相公没什么别的吩咐,下官告退了。”

    听了章越这话,王安石被气得不行,沉下了脸道了一个字:“好。”

    章越转身离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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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