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二哥中进士了(求订阅)
浦城县令坐在马车中闭目。
数重车帘遮着,一点冷风都透不进来,并非县令不怕气闷,只是怕风吹乱了他的胡须罢了。
县令是个非常爱惜仪表之人,而夜间出访更显的他对这一科春榜新进士的器重。
嘉祐二年的殿试首次不作罢落。
这是大宋开科举以来的第一次。
据说是因为有人向官家言道,远方寒士,殿试下第,贫不能归,多至失所。所以素有仁爱之名的官家闻之恻然。
还有人言,因叛去西夏的张元,就是在殿试中落榜而心怀怨恨这才投靠西夏人的。
不过更可能是富弼等一干大臣所言,如若殿试再行罢落,则会出现‘恩归主司,怨由主上’的局面,故而从这一科起,殿试不再罢落举子。
能通过省试,而登殿试的皆为进士。
故而春榜一出,就不必如以往那般等到殿试之后,各地方官才开始张罗。
如此匆忙县令也没想到,他也想等到殿试之榜出来再张罗这些,但各县都在那边张罗,这边自己慢了一步就怠慢了这些新贵人。
这些新贵人的骄横,县令是早有所知,原来鱼虾般的人,在县里肯定受过谁谁的气,而今一朝跃过龙门,从此云泥有别,那脾气气性都大得很。
你迟来一步到他家中道贺,还道你看不起他,日后正好遇到了,人情没落了一桩,倒成了芥蒂。故而道贺这事,对县令来说能快则不能不慢。
一般的进士尚不敢得罪,万一是头甲进士,甚至三鼎甲,这样的人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那万万得罪不起。
故而县令听闻消息,已立即动身。
一旁胡教授马车边骑马道:“恩相,这春榜一出,本州各县都在为新进士奔波,此事虽不关各州各县官员考课,但各县都疏忽大意不得,本处官员皆已是急着登门拜贺了。”
县令听了心底不舒服,官场风气就是给这些人搞坏了,原先都是殿试之后上门拜贺,如今殿试未出,春榜才揭就争相上门,唯恐落于人后,到时候金榜题名不是还得上一次门。
县令点点头道:“幸亏今日本官当堂取了他弟弟,否则一会即难看了。”
胡教授笑道:“那是恩相慧眼英才啊!若晚一步待放榜后再取,则不美矣。日后传扬出去对令君和章家都是一段佳话啊!”
县令抚须呵呵地笑了,不由极为得意。
先一步取那是慧眼识才,后一步取就成了巴结新贵人,这早晚别看只是一步却很重要。日后传出去不仅显得自己眼光,还有这人情在。
不过县令岂会让学官窥见自己的心思,还仍是一副唯公的样子言道:“此子诗实在是一般,但能经义全通倒是难能可贵了。年纪轻轻有如此功夫可见向学之心。本官即是看在这点上,方取他入县学,否则就算他是章二郎君的弟弟,也一定要卖他这个面子么?”
胡教授一脸仰慕地道:“恩相,公私分明,铨人至公,下官佩服佩服啊。”
县令呵呵地笑,随即想起一事道:“榜帖派人备好了吗?”
“回禀恩相,下官早命人另行抄录了一份。”
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还是学正办事细心,不过当初看榜帖时,本官一时疏漏了,未料到章二郎君竟去了苏州入籍以别头试及第,甚至改了名字,连家状里的三代也改了。”
“本官一时不察,多亏了学正提点。”
胡教授也道:“下官也是从州里官员打探而知,听闻章二郎君改籍此事在赴试举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非议。此事能传到下官耳底,也实在不小。”
说到这里胡教授,不免有些忧心,觉得有义务要提醒令君。
而县令则不以为然地道:“这点流言蜚语算什么,都是同族同宗子弟改籍又如何?只要合乎朝廷律法即可,待时过境迁,这些话都会烟消云散的。”
说话间,耳旁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是何人?”县令问道。
胡教授道:“是本县彭县尉。”
县令眉头一皱道:“他来作什么?”
这拜贺新进士是县令才为之事,你一个武弁。
胡教授道:“他昔日对章家有恩,如今章家出了进士能不着紧么?”
县令恍然笑道:“没料到这姓彭的一介武夫,也有些眼光。”
“彭县尉再如何有眼光,也不如令君。”胡教授继续恭维。
县令闻言抚须大笑,顿了顿:“再如何也是好的,唯独这赵押司……”
“没吃到羊肉,徒惹了一身骚。”
二人同笑。
随即一声马嘶。
一声远远传来。
“敢问令君前往章家么?下官彭成愿陪同令君同往!”
“这武夫还懂些礼数。”县令微微笑道。
而此刻章家之中,已是另一个样子。
“哥哥!”
“实郎!”
“爹爹!”
“章大郎君!”
“章大官人!”
一声声连连叫唤。
曹保正焦急地汗都出了,连忙道:“掐人中,不让一会令君到了见了此景就要笑话了!”
“不顶用啊,还是泼些冷水吧!”
“也好,大郎君得罪了!”
曹保正拿了一大盆子的水咕嘟咕嘟地喝进嘴里,然后深深一吸,而后浑圆的肚子一鼓而动。
但听啵地一声,屋内飘起了漫天水雾。
众人纷纷变色,不约而同地掩鼻齐退后数步。
“真臭啊!”但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章实悠悠醒转。
章实抹着头一脸迷惑地道:“怎地,我方才似作了个梦,梦见咱家二哥中了进士了。这咱三哥刚考取了县学,怎地二哥又中了进士?”
“进士是何等人物?何等泼天富贵?咱们章家怎会有如此运道。”
章实摇了摇头道:“尔等?尔等为何如此眼光看着我?”
“三哥,娘子,你们为何哭了?”
“为何不说话?”
“到底你们为何哭了?告诉我啊!”
“告诉我啊!”
章实神色激动,但见于氏背过头去拭泪,章越也是哽咽,说不住话来。
“你们到底说话啊?真急死我了!”章实连连跺足,“怎么一个个都成了哑巴,都不和我说话。”
还是曹保正对这样事经验丰富,他对一旁的郭学究道:“先生,这里你说话最公道,你来告诉章大郎君了。”
郭学究点点头道:“大郎君啊!你好好听,心平气和地听我说,我是不会骗你了……大郎君,你坐下,先坐下,没错,三郎是被令君取了秀才。”
“如今二郎……二郎也中了进士,此事千真万确,我老人家不会骗你的。这泼天富贵都是真的。”
“真的啊!”
章实重新坐在凳上,未坐实又是起身,如此反复数次,最后双手捧面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得和孩子一样。
“哥哥别哭了,今日二哥中了进士,我们该高兴才是。”
章实摇头道:“我是高兴二哥他平安无事,这么久悬着心总算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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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县令来道贺(第二更,求订阅)
闻章实如此说,章家上下无垂泪。
因章二哥逃婚之事,章家这近一年来吃了多苦头,如今得了他的消息。
但最挂念他的仍是安危如何。
“二哥,中了进士就能回来了吧。”
章越解释道:“哥哥还不能回,二哥还未殿试,殿试之后授了进士,还要上奏朝廷。不过听闻官家下旨今科殿试不作罢落,故而才说二哥中了进士。”
“如此也很好了,”曹保正道,“连令君都来亲自道贺,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什么?令君亲自来了?为何不早与我说?”章实不由惊问。
众人皆……
于氏红着眼睛对章丘道:“快将你爹的人中再掐一掐,这还没醒呢。”
章实忙对曹保正:“那我们如何迎接?如何布置?保正心底可有数?”
“那自是当然,我都替你安排妥当了。”曹保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章实,章越一并与保正商议,曹保正如是安排道:“一会令君到了,你们兄弟就站此……嫂子就站此……次序不可乱了。”
“还有摆上香案!没有可入眼桌案?我保正去借来给你,抱在我身上。”
郭学究听闻令君要来心道,这是章家的事,自己何必在此碍眼,于是拉了郭林道:“走吧……咱们爷俩避一避。”
郭林看着灯火下忙碌的章实,章越忽道:“爹,师弟的二哥中了进士,以后还会回到乌溪去读书么?”
郭学究长叹道:“林儿,有句话人生没有不散筵席。你莫要难过。”
郭林怔怔道:“爹爹,道理我是知道,师弟取了县学,我没有取中,这同窗缘分就到为止了。但我是为师弟高兴,容我再看一会吧!让我看看师弟是如何高兴的?”
郭学究心底不忍,等了一会拉着郭林的手道:“走吧,咱们别碍着人家。”
说着郭学究拽着郭林的手离开。
这时郭林就耳听门外道:“令君要到了!令君车驾要到了!快快出迎。”
章越一并赶出了门,来至了街上。
曹保正早安排了街坊邻居手持火把站在街旁,寻又觉得不够亮堂忙对几名帮忙的邻里道:“挨家挨户的叫门,自个家里都掌上灯。”
“这个时辰大家都睡了。”
“睡了也叫起,今是什么日子?”曹保正也是急了。
章家一家人此刻都站在家门口,章越在夜风中看着曹保正与街坊邻居们手持灯笼的忙里忙外,自己等傻呆呆地迎风站着,恍然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除了近处的灯火,四野一片漆黑,唯见远处的溪面上有数处渔火。
夜风吹来,繁华景色下却有等萧瑟怎么也挥之不去。
远处传骑持炬往返,马蹄声于夜里格外清澈。
令君车驾未至,但远远声势已至,虽是一个小县令的主司,但自有一方主司的仪仗和威严。
章越忽想到,县令一介小官尚是如此,那在他之上的官员如知州等等又是如何呢?
宋朝是最尊重读书人的朝代。
文官就是如此,而自己二哥又是二十岁的进士,将来更是前途无量。如此似显得自己取了秀才又有些多余了。
若是不第,县令也多半看在二哥面上。甚至不必去县学,将来也有更广阔的天地……
甚至自己不读书,也有好日子过,自己何必努力呢?
但又有一个念头闪过,可是二哥考中进士,也只是他的事啊。事事要靠自己,否则就是烂泥,再如何也扶不上墙。
想到这里,章越握紧拳头,一股雄心从心底涌起,二哥中了进士后,我可以登得更高了。
“三叔,三叔,为何二叔中了进士,这么多人要来我们家啊!”章丘好奇地向章越问道。
章越笑道:“他们不是贺你二叔的,而是来贺这番富贵的。”
章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章越突左右张望:“是了,郭先生,我师兄呢?”
“他们似往那走了。”
“怎地不与我说一声。”章越色变。
章实回过头道:“三哥,你先生师兄走了就走了吧,不妨事的。”
章越道:“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说完章越从家门前奔出。
章实急道:“这如何使用?三哥……令君要到了……如此让他看到成何体统?”
“三郎回来……三郎回来!”
身后一家人叫着,但章越已是飞奔离去。
郭学究郭林没走多远,章越不久就看到他们背影。
“先生,师兄!先生,师兄!”冰冷的夜风,呼入心脾,章越边奋力奔跑边高声大呼,连鞋跑掉了一只都没注意。
“爹爹,师弟在叫我们。”郭林忍不住落泪。
郭学究眼看章越飞奔而来,连鞋都掉了一只没察觉。
这时章越已是跑到郭学究,郭林面前三步远。
他喘气片刻,然后向郭学究道:“先生,一会令君来了……”
郭学究忙道:“我知道……你和大郎君好生接待,勿要挂念我。这不我和郭林食饱了,正要出门遛弯。”
夜里遛弯?小心被人抓住打死。
章越正色道:“先生,一会令君亲至,我和兄长都不懂规矩。先生是见过令君的人,定会知道,还请在此提点我们兄弟则个,还请先生帮手,学生在此先行谢过。”
郭学究慌道:“可是我也没见过令君,我只是见过胡学正而已。”
章越笑道:“那也好啊。”
章越又对郭林言道:“师兄你与先生一并留在此帮我,否则我心底这不上不下的。师兄,当初咱们说好,再如何的风景,都是要一起去看看的!”
说完章越指了指天上的星光。
郭林想起当初二人说过话的话:“师……师弟,好的。”
当下章越拉着郭学究,郭林一并快不赶回家门口。
赶至时,但见前方灯火更是明亮,辉煌至极。
数十兵丁各持火把,簇拥一辆马车远远而至,左右还有数名骑马。
“三郎,快至此来!”章实急忙招呼道。
“哥,我鞋子不知丢哪了?”章越连声。
“糊涂!”章实骂道。
保正道:“谁鞋和三郎换一下。”
“三郎,穿我的。”一旁郭林等数人言道。
终于一名身量与章越差不多的街坊将鞋给了章越。
换好鞋时,县令的车驾已是章越门前停下,连彭县尉也来了。
众人一并下马,参立在门前。
随即车帘掀开,一名三四十岁仪表不凡的官员从容地步下马车。
章越朝左右小楼看了一眼心道,此刻不知多少人在屋里偷看这一幕!
“草民章实参见令君!”
章实率众人正要下拜,县令已是抢着一步上前搀扶笑道:“今晚本县微服而来道贺,不用拘这些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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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榜帖(第三更,求订阅)
章越看见这一幕场景上百号人,县令头戴幞头官帽,一身青色官袍而来,心道,这叫微服而来?
章越随即想道莫非,令君是想低调的,堂堂一县之尊连夜来巴结新进士,传出去被人说是势利,这纠结矛盾的心情……
火燎烧着松油噼里啪啦作响,一时照得章家四面犹如白昼,连天边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曹保正上前唱喏道:“水南乡保正曹明代本乡上下迎候令君在此,还请令君进屋说话。”
县令摆手道:“不急进屋,本县是专程来此为章家作烧尾之贺,保正先为本县介绍一二。”
烧尾?
章实下意识地想往朝衣裳后看了一眼。
见此县令及众人皆是善意一笑。
章越暗道,自己兄长丢人了,烧尾意指鱼跃龙门,化龙时,必须雷电为烧其尾乃化。
言下之意,从此你家鱼龙有别了。
县令心道,看这一家子都是实在人,不似有些人家一遭登第,立即改头换面,自觉高人一等,与地方长官都可平起平坐了。
曹保正立即向县令道:“相公,这位章大郎君是新进士的长兄。”
章实忙道:“草民见……见过相公。”
县令笑道:“伯兄真忠厚纯实。”
众人皆笑。
曹保正又介绍于氏与章丘,县令称许道:“贤妇佳儿。”
见堂堂一县之长如此平易近人地对说话,章实一家此刻已感动得无以复加。
县令早见惯一切,如此反应也算在意料之中。
随即他又看向了章越。
不待保正介绍,章越躬身拜道:“学生章越拜见相公!学生在家中排行最末。”
县令点点头。
他审了章越文章,并亲点入县学,在唐朝即是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唐朝贡举主考官称座主,举子称门生,但如此引入师生关系进官场带来朋党之弊。于是宋朝三令五申,严令禁止这一称呼,不许主考官与弟子之间座师门生地互叫,带坏了官场风气。
不过面上是禁止了,但事实上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就好比宋朝禁吃牛肉一样,有人统计宋朝曾下了五十多道圣旨禁止民间宰杀耕牛,但如果民间真禁得住,还用得着下五十道圣旨么?
县令笑道:“今日我与学正堂上方道是何人如此出众,不意是新进士的季弟。”
章越长揖道:“相公的拔耀之恩没齿难忘。”
学正笑道:“章三郎,自本县县学录试以来,当堂取之的,唯你一人,可知令君对你是多么厚爱了。”
县令抚须道:“看来此拜本官当得。”
众人都是笑了。
彭县尉在一旁对左右:“县令慧眼识才,举其弟之贤在前,如今兄又中进士在后,真可谓本县一段佳话啊!”
众人又笑。
章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知为何本是微凉的夜风,吹至身上仍觉得暖暖的。
风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和煦,真有些春暖花开,繁花似锦的气象。
看来人皆不能免俗是真的。
县令又看向郭学究,郭林。章越忙上前引荐道:“启禀相公,这是学生的老师。”
郭学究连忙道:“草民郭正见过相公。”
县令爱屋及乌地道:“饱学鸿儒。”
章越又道:“相公,这是学生同窗师兄,此番与学生一同赴考,今夜就住在学生家中。”
章越话刚说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于心急了,这说话含而不露的功夫自己还没学会呢。
县令哪听不出这意思,他面含笑意地看了章越一眼,又看向郭林道:“本县见过,字如其人!”
郭林行了个礼道:“学生郭林见过相公。”
县令已笑了笑,不再说话,这不由令章越心底有些着急。
接着彭县尉,县学学正众人也是见过。
一旁章实再度道:“尊请相公进屋说话。”
县令点点头道:“也好。”
众人退后,县令走到章家门前,抬头看了一眼故意皱眉道:“这门似有些低矮。”
章实以为哪里做得不好,慌忙道:“小门小户让相公见笑了。”
一旁县令笑道:“那不正好,借本县之言,仲兄一家当改换门楣了。”
众人都是笑,原来县令说得是祝贺话。
章实,章越不禁都想起那日也是夜里,赵押司上门催债,家门被撞破。如今已当改换门楣了。
“多谢相公之言,小人这就去换。相公里面请。”章实陪笑。
县令进屋后,官员们随之进入,章实章越这才露出稍稍如释重负的表情。
此刻街面上县衙的随人正忙着牵马停车,不少街坊已是大着胆子在窗户门户里探出头来朝此处望来。
“连令君都来道贺!”
屋内早已是扫洒干净。
众人排了县令,彭县尉坐下后,其余皆是站在一旁。
学正已向县令奉上了榜帖。
所谓榜帖,就是唐朝金花帖子,当时进士及第,抄写进士小录,由主司四人画押列衔再以素绫为轴,贴以金花送到新进士手中。
但宋朝科举已改作临轩唱名,再也没用金花帖子这等方式。
但地方官抄一封榜帖送至进士家中倒也是应有之礼,此榜帖是可以保留下来,传之后世的。
榜帖厚厚一卷,抄录这一科进士姓名表字,家状。
县令正色道:“虽殿试还未放榜,但官家已有明旨,今科殿试不作罢落,故本县提前将此榜帖送此。”
县令又对章实道:“据本县所知,仲弟改籍之后,还改了姓名,三代家状,于苏州举漕试第二入京省试,为知贡举列第二十三之佳名!而本县另一位新进士章衡,亦不过三十一名。”
章越吃了一惊,省试名次虽不是最后殿试名次,但第二十三名这名次可谓极高。
说完县令将榜帖递给了章实,章越兄弟二人。
章越看榜帖上先大书知贡举欧阳修,同知贡举韩绛、王珪、范镇、梅挚,小试官梅尧臣。
章越定了定神,随便一翻几页榜帖都是历史上的名人,如曾巩,吕惠卿的名字都有见到。
二人随即从头翻起,终于找到了二兄。
第二十三名。
章惇。
字子厚。
年二十二。
兄弟一人。
曾祖文炎,不出仕。
祖佺,大理寺评事。
父俞,苏州吴县主薄。
本贯建州浦城县。
看到这里章越章实不由对视一眼。
ps:宋朝登科录早已散佚,省试真实名次已无从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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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第四更,求月票)
县令一直在留意兄弟二人的神情。
“相公,怎地我二弟家状就写兄弟一人了?”
县令目光一闪,敏锐捕捉到什么道:“哦?仲弟改籍至苏州赴解之事,难道不知么?”
章实道:“这……这草民确不知情。”
县令抬头看了学正一眼,学正亦满头大汗心底连连心道,草率了,实在是草率了。
县令这会可是脸色有些不自然:“仲弟就不曾知会么?可有书信告知过?”
章实一愣,这时章越出面道:“启禀相公,二哥只知会过我一人,哥哥确不知情,怕的是有奸人暗害。”
原来是防着赵押司。
县令顿时脸色好看许多,学正也长出一口气。
章越心道,自己现在撒谎也是脸不红心不跳,连令君都被瞒过去了。不过自己确实不知情,只是是章衡告知自己的,没料到连章衡都中进士了。
这一次礼部试,看来二哥又胜过章衡一筹了,这宿命的对决啊。
县令笑道:“改籍之事,在本朝里并不罕见,不过此事听闻京里也有些议论之声……”
章实听了心底一紧道:“相公如此说来,二哥这进士岂非不稳。”
县令笑道:“仲兄放心,取解之前州县官府自有一番审验,省试前礼部也审纳解状。既是仲弟能连过解试省试两关,既已无事,至于一些落第举子些许议论,自不用听在耳里。过些日子都烟消云散了。”
县令还有句话没说,章二郎君这番运作确实很有问题,一般就算改籍也要提早个数年。但章家已经有嗣了,而且赶在乡试前几个月改籍,这不明摆着视规矩于无物么?
但话说回来,有章佺,章俞父子两位进士官员给章二郎君作保还怕什么。在宋朝文官就是这么无法无天,视规矩于无物的,毕竟从道理来说,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县令想到这里也放下心来,当下看向左右。
左右立即知机捧了一个盘子来,上面都一盘子的银子。
县令道:“这里有三十两,乃本县的心意,至于到时候仲兄金榜题名,县里州里都有一笔贺仪奉上,只多不少。”
一旁彭县尉心道,令君这一出手才三十两着实是寒碜了些。
县令又道:“还有本县之前查过,你家铺子被人讹了,衙门里还欠着八十贯,本官立即发文催州里还来,到时你们去县衙一趟取回来就是。”
章越,章实都是大喜,连连称谢。
话说到这里,已是差不多。
县令起身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久留了,季弟不可疏于功课。”
“多谢相公教诲,恭送相公。”
众人一并将县令送出门去,看着他上了马车,彭县尉,学正也跟着离去,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
众人走后,章实看向章越道:“二哥去苏州的事,你早已知晓,为何不早与我说?当初赵押司……”
章越摇头压低声音道:“二哥你误会我了,我丝毫就不知二哥去苏州的事,数月前我方听族学里一个……就是今科同取进士的章衡说过。”
“没听说,”章实不由变色看了左右,只有于氏和章越,当即拉过二人来道,“你岂非敢骗令君,你好大的胆子啊!”
章越对章实道:“若我当时不说,令君才是难堪至极啊。”
章实转念一想道:“那也是。”
于氏忙道:“什么叫那也是,我们受了令君这么大的情,万一将来二叔他不承这个情。”
章越道:“二哥不是这样人吧……”
于氏道:“你们兄弟听我一言,二叔离家近一年了,至今没捎个家书回来的,这一回中进士,我还是从他人口中听得。”
“实郎,我看二叔……”
“不许你这般说……”章实斥道,“二哥性子不会如此凉薄。”
于氏道:“难说哦,不凉薄他当初会逃婚么?他不知逃婚后,赵押司会如何为难咱家么?你二叔心底只有自己的前程,早没有我们这个家……”
于氏见章实瞪了过来,当即不好再说。
章实摇头道:“不会的,溪儿与我说过,二哥他逃婚前数日还带着他去了县学前的凤池,与他说了好一阵的话,二哥心底若真没我们这个家,不会这般的。”
于氏对章越叹道:“叔叔你明白事理,你劝劝他。”
章越看了看章实,看了看于氏左右为难地道:“我也不信二哥他会如此,但此事究竟如何还得问二哥,咱们猜得都不算。”
“也是。”章实言道。
回到家中时,兄弟们脸上的欢喜已是淡了许多。
章实仍打起精神对曹保正道:“保正今夜为了迎接令君,你和街坊邻居都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好谢的,这里是一半的银子,你张罗些东西帮我谢谢街坊邻居们。”
正在喝水的章越差点一口水喷出,这才刚得三十两银子,大哥就如此乱花,再大的家底也经不起你这么造啊。
“使不得,使不得,”曹保正连连推托道,“这些都是小忙,你家二郎君中了进士咱们这条街的街坊也是跟着沾光,都是份内之事。”
于氏本就是心疼章实这乱慷慨乱使钱,但章实话都说出口了,又不好阻止。如今于氏眼见曹保正推辞就劝道:“保正也不是跟我们瞎客气,咱们家如今使钱的地方还多着,改日咱们再好好谢街坊邻居们。”
“不成!”章实立即道,“保,正当初咱们被家赵押司为难时,街坊们是如何帮咱们的,如今咱二哥中了进士了,我不能被人在背后骂,说章家忘恩负义,富贵了就不认这些昔日帮过咱们街坊,故而这钱你一定得收,否则休怪我与你翻脸!”
章越见此长出了口气。
曹保正为难道:“既是大郎君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暂且收下就是了。夜深了,先告辞了,明日我再来,大郎君尽管吩咐就是。”
“也好,三哥帮我送送保正。”
章越送着曹保正出门,但见他反复对己道:“你哥哥真是大善人,这等仗义疏财,我们街坊上上下下都念着他好呢。”
章越送完保正回到家中,但见章实已将盘子里剩下的一半银子往郭学究,郭林手里塞。
这一刻章越感觉自己已是快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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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二哥是章惇啊!(第五更)
“郭先生,这钱无论如何你也得收下。”
“大郎君,使不得,真使不得。你和三郎给的束脩,从未短过一文,我如何能收呢?”
“没有你哪有三郎今日,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怎可被人在背后说道。你千万别推辞,不然就是与我客气。”
“郭师兄,你爹不肯收,那你替我收下。你是三郎要好得如至亲兄弟,那也是我至亲兄弟,这钱你得收。”
郭林连忙摆手:“大郎君我不能收,三郎,你快帮我劝劝你哥哥。”
对于师兄的请求,章越此刻唯有摊手表示无能为力,由着大哥去造着吧。
只希望嫂嫂能够撑得住。
说实在的就凭自家大哥这出手,放到水浒传里,恐怕连宋江都要甘拜下风。只是宋江花钱能收买人心,咱大哥这纯属…
话说回来,穿越前自己也请人白吃白喝,也是如此脾气啊,莫非这是章家家风不成?可二哥他却丝毫不像啊,这也难怪最后是要走的。
章实与郭学究父子推让半天,终于让郭学究收下五两银子。
章实见此还老大的不高兴,觉得郭学究与他客气了,而于氏连忙将这剩下十两银子收起来。
章实见这一幕笑道:“娘子何必心疼这些钱,没听今日令君已是答允了,看在二哥的面上将之前衙门欠我们家的八十贯钱一钱不少的还了。”
于氏听此才有些好脸色,然后道:“话虽如此,但也不可似你以往那般胡乱开支,日后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多。况且我想过了,之前咱们不是向我爹借了五十贯打算赎回这屋子么?之前家里日子过得紧也就罢了,如今家里有了余钱,我想将这钱还给爹爹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叔叔你说呢?”
“全凭哥哥嫂嫂做主。”章越并不反对。
但见章实听了犹豫了会方道:“娘子说得对啊!我差点忘了此事。娘子,三郎,你们想想咱家有难处时,老泰山可没少帮咱们,这恩情咱们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
于氏点点头,章越听了则暗笑,大哥这话里有门子,一辈子也还不清就是不用还了的意思。
果真章实续道:“但娘子我突然又想,这不方才席上三郎说要咱们家要重开间铺子么?之前还苦于没有本钱,如今有了这八十贯闲钱,你看是不是正好在城里盘个铺子。我不是不还钱给老泰山,而是打算等我赚回了钱再将亏欠老泰山的钱一并还清,娘子你看如此妥当不妥当?如今一点一点地还,老泰山也未必肯收啊。”
于氏冷笑道:“你不还,又怎知我爹收不收。”
章实忙道:“娘子实是误会了,且容我……”
章越听着章实如此如此说来,顿时恍然大悟,果真大哥又变精明了,钱财见人品,学习到了。
但话说回来,论起坑岳父家,大哥二哥倒还真似一家人。
章越看到这里,不由觉得自己又从大哥二哥身上学习到什么,但又或许负负得正呢。
想到这里,章越看到桌上的榜帖,重新又看起来。
当他看到二哥名字所在的那一页心道,章惇,夏侯惇的惇,二哥怎改这个名字呢?
惇者,敦厚也。取这个名字,我简直想笑,你若敦厚,我立马名字倒过来写。
章越又心想,不对啊,这个名字我熟啊!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脑海中忽然没来由想起这句神吐糟,章越顿时色变。
自己竟会和这新党二代目扯上关系?
等等不是野史不是说他是私生子么?怎么可能是过继过去的,历史是不是在哪里出了一点差错。
这不对啊!章越一脸懵圈。
如果自己二哥真是历史上那个章惇,那么他是什么到底是何许人呢?
章越自己不敢置评,历史上的争议良多,史学大佬们各有说法。
总之宋徽宗儿子宋高宗给他定性为大奸臣,持此论的史学家可是不少。连修宋史的脱脱也持此论。
而借助后世网友说法,章惇是不是宋朝最有才干宰相,尚有争议,但一定是宋朝最狠的宰相。
而且敢在立嫡立储之事上,敢吐糟将来的宋徽宗!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这句话真牛逼,堪比孟子那句‘望之不似人君’。
历史上骂宋徽宗的人可不少,但都是人家死了以后骂的。
在宋徽宗在位时,骂的人可没几个。
人家是真牛逼,宋徽宗还未登基的时候,就一句已骂了!
如果能有段平行历史,或许也就没有了后来靖康之耻,及数百年的国殇……
但不论怎么说,章惇反对宋徽宗登基事上,被向太后,曾布等坑了。
宋徽宗登基后,章惇就惨了,被从宰相位子上一路被撸下来,一贬再贬,最后死在贬所上。
他的四个儿子都是进士,但章惇知道自己为相时做事太绝,得罪了太多人,故而不让他们当官,或当小官,最后相安无事。也托了宋朝不杀士大夫的福。
但他的堂兄弟章楶却糟了,一雪永乐城之败,元祐割地之耻的平夏城之功在宋徽宗眼底就是屎,不足以荫蔽后人。
与章惇亲近的章楶一族被承上意的蔡京不断排挤迫害,数个子孙死于贬所。蔡京亲手打造的元祐党人碑,身为新党的章惇名字赫然与旧党等人并列。
不仅如此当时朝野风传,蔡京要将建阳章氏一网打尽。
浦城章家不得不与章惇切割关系,昼锦堂前章氏子弟登第的进士碑上面章惇的名字被削去,相当于开革出族谱。
靖康之后,宋高宗赵老九为爹正名,最后将章惇定性为大奸臣,这还得继续坑下去。
实在是千古奇坑!
尽管如此,讨厌他的人很多,但喜欢他的人也不少。
另一位宰相张商英如此评价‘安得奇男子如先相公者(章惇),一快吾平生哉!’
摊上这样的二哥,我当怎么办,章越不由感觉自己一时也十分彷徨。
要不趁现在早早划清界限?还是全力阻止二哥往相位上走?或者自己走二哥的路,让二哥无路可走?可自己有那本事么?
反正知道自己二哥是章惇后,一贯睡眠奇好的章越竟是一夜没睡。
这坑人本事如此深厚,也是没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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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感谢楠木的咖喱番书友成为盟主)
这天夜里,章越作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也可以说中二少年的梦。
梦里一堆人喊着各种各样古怪的名字,比如能扛能输出的上单王安石,爆发性中单吕惠卿,收割ad章惇,迷之打野曾布,神之辅助王珪……
章越半醒后,忍不住吐糟,这都是什么梦啊!
什么一堆乱七八糟的名词。
但想想还是王安石他老人家厉害。
一日王安石与程颢在家里聊变法数倍阻扰的事。
他的儿子王雱路过正好听了直接坐下道:“砍韩琦、富弼的头于市,则新法就可实行了。”
此事令程颢色变。
王安石执行变法时,确实被很多人骂,但他下野后,旧党还是给了他颜面,甚至没攻击他的品行。
随即想起二哥,章越不由得又是愁啊,他更想对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甚至普通的进士就好了,如此抱大腿就足够了。
如果二哥真是章惇,这样的政治家好似并非家族之福。
“师弟,你昨晚好似没睡好?”郭林睡眼朦胧地起身。
章越也揉着眼睛道:“师兄,对不住啊,你怎么知道?”
“你腿压了我胸口一晚上,我能不知吗?”
章越呵呵地笑着,北屋另一张床给郭学究睡了,自己与郭林只要睡一床,自己这睡性向来也是没谁了。
章越一起床即听到,南屋里章实与于氏的拌嘴声。
还不都是钱财闹得?
章实是执意要开间铺子,但于氏则是想还钱。
章越则算了算,这时候开间铺子也不错。
他作为一名连火药配比都不记得的穿越废材,诸如烧玻璃,搞化肥,鼓捣水泥什么根本别想,换个现代人手把手来教他也不一定会。
但是这些不会,他却会吃啊!
章越记得铁锅好像是在宋朝开始流行了,汴京里已经有酒楼使用铁锅烧菜了。
若是兄长开间铺子,整几口铁锅烧些炒菜,那不香么?
天天吃煮出来的羹,那可真是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开个饭馆子,虽说经营不了樊楼那般的牌子,但在小县城立足不是问题,开得好的话,还能日进不少。
将来若当不成官混不下去,就回家继承百万家业,也是不错的。
原来这些章越是不会想的,上面没有人,你去经营这些铺子,砸了也罢了,若是红火了,一定遭人眼红。似穿越以后,听人说的谋人产业家财的事简直不要太多。
这不是现代的法制社会。
眼下有个进士哥哥,就算人家改了籍不认你也没关系,大可扯着这张虎皮来用,县城里也不会有人不长眼与进士家人过不去的。
但这话章越开口直说,不然嫂子定然以为自己与哥哥是一丘之貉,都想赖掉她娘家的钱。
反正哥哥也是没那么容易松口。
而且要炒菜就要有油,有铁锅。铁锅不难,但油从哪里找,倒是一个问题。
宋人喜欢油炸的吃食,比如羊油饼就是羊油,羊的脂肪。
还有馓子,吃货苏东坡曾为赋诗‘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这时候植物油主要是麻油,菜籽油,还有蔓菁油和莱菔油。不过植物油虽用了压榨技术,但提纯还差了些,有些味道。
但是这些只是小问题而已。
开了铺子后,再搞几个特色菜,比如东坡肉啥的,自己不抄苏东坡的诗和文章,抄个东坡肉啥的不是问题吧。这时候猪肉的骚味很重,必须红烧肉才能压得住。
另外就是牛肉,宋朝吃牛肉真是是件不难的事。上档次的不会给你上,小饭庄真是有在卖。宋徽宗当年还不许吃狗肉,这才有了挂羊头卖狗肉的成语。
不过小饭馆的牛肉多是病牛死牛,新鲜牛肉也有卖,但更少了。
但想来想去,还有一个是股份的问题。兄弟二人还没分家,如何说铺子也有自己的一份,也有那挂名二哥的一份。
但铺子还是大哥经营的,自己算上个技术入股,将来如何个分法,还是要坐下来商量的。这真的是要亲兄弟明算帐了。
自己进了县学,家里有了本钱,最重要是有了那个不着家的二哥,日日会更加红红火火,一天天好起来的。
章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就如同窗外冉冉上升的太阳一般。
最重要是自己必须有立身的本钱,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至于二哥,章越的要求不高,先求不坑,其他以后再说!
章越与郭林起身了。
章越看见郭林顶着个熊猫眼,不由诧异道:“师兄,你一宿没睡啊!”
郭林点点头。
这时候郭学究在旁:“郭林啊,今日爹去学正那走动下,看看这一次县学录试情况。”
“你也和爹去一趟吧。”
郭学究知道郭林的心思,可谓忧心忡忡。
“好的。”郭林应了一声。
章越开了门,但见章实与于氏也开了门。于氏脸上正挂着泪痕呢。
章实则一脸气呼呼的样子。
章丘急步从父母身后跑出,躲在了章越的身后,一脸的不高兴。
“哥哥嫂嫂出门?”章越笑着打了招呼。
于氏则不做声,章实道:“三哥哪去?”
章越道:“我陪同先生,师兄去县学一趟。”
于氏歉然道:“先生,三哥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去做饭。”
章实道:“上外头吃吧!”
于氏欲言又止,当即一家人下了楼。
章越忍不住道:“多省些家,嫂嫂当这家也不容易。”
章实打开门道:“省什么……”
随即章实目瞪口呆,章越见此也是吓了一跳。
但见家门乌泱乌泱本是或蹲或立或坐一大波的人,一见章实开了门顿时哗啦啦地都站起来。
但见门外全是热情和笑脸。
为首的曹保正笑着对章实道:“章大官人,昨晚太迟了咱们不敢打扰,今一早大伙们都候在这了,又生怕你们昨夜睡得太晚,不敢打搅了,故都在这等着呢。”
章实一时说不出话来,章大官人这称呼已是许久没听人喊过了。
这还不算完!
但见远处还不断有车马前来,一个个热情洋溢,好生热闹。
什么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势利,真太势利,俗套,也太俗套了,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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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媒婆(第二更)
章越上一世时,只觉得小说电影里很荒诞,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势利的人。
到了这一世,章越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年轻了。
什么叫真实?看着眼前这热情洋溢的一幕幕就知道了。
从章家离开的郭学究和郭林都快走不动道了,与汹涌而来的人潮相比,二人简直是逆流前行,而无人问津。
远处行人经过,不由好奇找人询问。
一旁人不耐烦地解释道:“进士,出了进士。”
“没错,就是这条街的人,你就说如何吧!”
“端是了得!”
“那是当然,我与你说,那章家二郎君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一个坑里玩泥巴呢?那时怎知有今日富贵。”
“兄台还有这番机缘,实在令人羡慕啊!少不了要提携一二。”
“提携是少不了的,但少不了要去京里,但你也晓得我这人懒得动,难离故土,哎。”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两个街边妇人闲聊道:“这章二郎君啊!打小文章写得好,更是一表人才,不过说来还是傲气了些,虽说逃了婚不好,但毕竟是出息了。”
“逃婚的事,那是赵家小娘子没有福气,也不可都怪章二郎君。”
“若是我是赵押司还记什么仇啊,还不得赶着将女儿送回章家了。”
“可章家已写了放妻书了,回不了头了。”
“赵押司真是惨哩,当初执意不离,把女儿往人家章家一塞还能如何?”
“你看你看,连皇华寺的高僧也来了。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为何来凑此热闹?”
“我就说嘛,出家人也不能免俗的。”
此刻自家的大门都快被人挤破,真让章越明白了为何大户人家都要换一个大些的门。
“哥哥,这门要换啊!”
章越转过头,但见章实早已听不到他说话了,满面春风,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哈哈哈!”
章越此刻仿佛听到大哥心底的狂笑声了。
“听闻捷报传来,我等为大官人,为大官人一家贺!”
“一日之内章三官人中秀才,二官人中了进士,真是双喜临门,特来一贺!”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章实一个劲地道:“都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恁地客气了。诶,徐大都头,你也来了。”
于氏则笑道:“徐大都头可是稀客,以往请都请不来。”
但见徐大都头哈哈大笑道:“嫂子这是哪里话,以往衙门公务繁忙,如今知了二官人的喜事,就算天上下着刀子,也需赶来贺一贺。大官人你看这些都是衙里弟兄,平日都对章大官人仰慕得紧,今日都跟我来既是沾光,也来沾沾喜气。”
徐大都头转头道:“这位就是我常与你们道的章大官人,最是爽利,爱交朋友,还不拜见!”
章实早就乐开了花,见众人纳头便拜,连忙拦住道:“各位都是都头,我一介草民,岂敢受此大礼,以后还要承各位照应了。”
众人齐道:“照应不敢当,章大官人尽管吩咐就是。”
章实连忙道:“各位来就来了,怎带着……”
徐大都头笑道:“弟兄们一番心意,大官人还是收下吧。”
章实见推辞不过道:“也罢,他日摆酒好生谢谢诸位,娘子,三哥,都收下来,好生记下。”
曹保正忙道:“大官人,这些小事,就不劳夫人和三官人动手了,信得过的话,我来写,再来个吆喝的。”
“好哩!我来作个吆喝。”
“那你附耳过来,一贯以上需大声,至于百文以下则小声。好了,先吆喝我的,曹保正,铜钱一吊,瓷瓶一对!对对,屋里屋外都得听见!”
于氏也在旁应酬道:“这如何使得?都是自己亲戚,也罢,不与你虚客气,饭就不留了,喝碗茶再走吧!”
“溪儿不要乱跑,过来,这是咱家堂叔公,你堂弟。叔公头回来咱家,你带叔公去楼上转转。”
人方走,一旁两位妇人上前笑道:“章家娘子,我当初就道你不仅有富命,还有贵命。如今应语了吧。”
“他日二官人他作了大官,还不得给大哥一个荫官,到时你就是诰命夫人了。”
于氏笑容到了眼底道:“哪得话……于家娘子孙大娘子,你们才是好命。”
面对这一幕,章越则显得很淡定。
旁人自是免不了赞一句:“三官人果真见过世面!”
“诶,哪里,你看三官人正与几个牙婆打得火热?”
“这,这。少年人嘛,可以省得。”
“大登科后小登科么。”
旁人恍然道:“是啊,二官人远在京师,三官人就不同了。”
“你可听说了么?昨日二官人登科,城里几家官绅富户就许了谢礼,哪家牙婆能他们女儿与章三官人说合,这些谢礼足够那些牙婆一家老小吃喝三五年的。”
一旁有人口气酸酸地道:“昨日三郎中了秀才,我还想给我家侄女说媒的。”
“如今被这几个媒婆抢了先,没料到连许大员外都相中了三郎。”
不少人啧啧称奇,又满是羡慕。
章越此刻确实感受到了热情,看着眼前画着浓妆的媒婆,他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先把姑娘联系方式给我?微信里先发个照片?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众媒婆见章越不吭声,还以为他眼光高,都看不上,但生意还是要做的。
一名媒婆试探地问道:“或三官人心底有个模样儿,说出来。”
“让我们替你寻一寻,官家的女儿说不来,但这浦城里哪个女儿家我会不知道的。”
“放心,嫁妆少于五百贯不给你说。”
章越还没言语,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一巴掌拍在章越肩上。
章越倒吸一口凉气。
“经义?”章越问道。
但见彭经义哈哈大笑地抱住自己,然后动手把自己往外扯:“咱们出去说。”
众媒婆连忙急道:“三官人别走啊,至少先说过囫囵啊!”
章越逃离时,不由想起自己有个朋友工作没两年,被家里逼去相亲,还很不情愿呢。
整天想着如何表现才能不被人家看上,或者不那么的伤害对方自尊心,后来发觉完全是纯他妈的想太多了。
没错,这个朋友就是我自己。
第六十七章 三字诗作者(第三更)
建阳考亭别野。
陈升之将一页纸丢在案上斥道:“差些就被此子骗了,还道他十三岁能写出这等诗来,乃当世器材,原来真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州学李学正摆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
李学正向陈升之道:“陈公勿要动怒,如今动身赴京在即,为这些小事动气,不值当。”
陈升之转过身道:“幸亏你在建州的人留了个心眼,将此子作的诗送来,否则可就真弄巧成拙了。这是什么歪诗?”
陈升之面前纸片上面所书,正是章越那首‘神童诗’。
李学正言道:“陈公所言极是,学生这几日读三字诗,用心揣摩了一番。除了这一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完全抄至这本五代时的《祖堂集》,其余皆无摘抄临摹痕迹。”
“再说这三字诗是文字浅显,但也是句短韵谐。比如这前言韵,姑苏韵,江阳韵,一七韵,人辰韵,皆可称为工于用韵,绝非巧合。更不是连押韵都不通的经生可作。”
“何况此子在堂上更是亲口向浦城县令承认他不会作诗。”
陈升之看向桌上这样纸道:“不错,如此神童诗,虽有不平之处,但论及格式,即便初入门的童子也不至于写成这般。三字诗绝非此子所作。当初我还想着给此子一个功名,赐他一番富贵,如今想来幸亏没开这个口。”
李学正想了想试探道:“陈公,尊侄才学出众,诗才在年轻一辈中更是无匹,如今马上就随陈公入京,正是需要扬名京华的时候,不如……”
陈升之摆手道:“诶,老夫岂可为如此无能之事。”
李学正退一步连忙道:“胡乱言语,还请陈公恕罪。”
陈升之一面望着窗外,一面抚须道:“你道此诗到底是何人所作?”
李学正道:“陈公若有意知道,将此子抓来一问即知,他虽是县学学生,但陈公相问,他不敢不答。”
陈升之道:“岂可如此强逼一童子,只是此三字诗背后到底是何人所作,老夫很想知道。”
李学正笑道:“说不准是哪位闲云野鹤,无意功名之士所作,被此子道听途说而来,如今要寻真是难了。”
陈升之失笑道:“或许真是如此吧。”
陈升之道:“你可知我将此三字诗书信于介甫时,他如何评此诗?”
李学正笑道:“这可让下官为难了,王知州可是当世公认的通儒,他一贯眼高于顶,寻常文字怕是皆难以入眼。”
陈升之笑道:“介甫学问固然博学而多闻,然则守约则未也,不能一以贯之。不过介甫虽说好学,但却刚毅好强,向来轻易不肯许人,倒是不假。”
“那么对此三字诗?”李学正不由问道。
陈升之道:“他没有说,只是反复问我此诗何人所作,他言问过建州一位老友,建州并无甚治孟的大家。”
李学正问道:“王知州这位老友可是章望之?”
陈升之点点头道:“当年章友直与李盱江李觏交恶。李觏以信讽之章友直,章望之亦书信李觏,两边就师孟非孟各有一番说法。”
“此事牵动了不少儒生,李盱江有一学生名为曾巩曾子固,亦卷入此骂战亲赴建阳辩经。介甫是曾子固的好友,就此不知如何识了章望之。两人一并师孟,当然有许多话说,从此结交。”
李学正道:“章望之与此番知贡举的欧阳公相善,其表字表民就是欧阳公所取,王知州与章望之相互为友也在情理之中。”
陈升之道:“不过当介甫能越过老夫向章望之亲自相询,我即他对此诗动了心。”
李学正道:“果真不出陈公所料,王知州既是治孟的大家,见了此诗必是见猎心喜。”
陈升之叹道:“见猎心喜是如此,但如今你要老夫如何答呢?”
“这,”李学正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下官办事不周。”
又说了几句话,李学正即行告退,陈升之左思右想,方才陈升之虽没说,但他却懂得如何去做,大不了用一些手段。他料想自己一个州学学正,用些手段让一个县学学生开口当不在话下。
此事还不用自己出马,只需书信给身在浦城的助教即可。
正当走到门口,但见他下人一脸焦急地站在那与他说了几句话。
李学正闻之色变,当即又重新返回陈府通报求见陈升之。
李学正得允亲至堂上,但见陈升之正在读史。
他头也不抬问道:“李学正为何去而复返?”
李学正行了一礼,走到陈升之身前低声道:“陈公,那章家二郎君今科中进士了。”
“什么?”陈升之抬起头,放下书徐徐道,“我早听说过这章二郎君非池中之物,但仍未料到如此了得,年纪轻轻即中了进士。真迟了一步,就失之交臂。”
李学正道:“陈公,下官方才揣测,此诗会不会是章二郎君所作?”
陈升之看了李学正一眼道:“倒有那么几分。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可惜,可惜。”
“若真是如此,我即将章二郎君引荐给王介甫,”陈升之寻又思道,“我此番入京当面询之即是。”
李学正连忙道:“陈公放心,入京之前,下官定将此事查个明白。”
之后陈升之摇了摇头,李学正有些狼狈地离开。
此事确实令他被动,这三字诗本就是他献给陈升之的,结果此诗引起了关注,常州知州王安石向陈升之询问此诗作者,他仍不知道此诗何人所作。
陈升之难堪,即是他的无能。他还求着陈升之在官场上照拂于他,可眼下陈升之入京在即,他若不办妥此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若说章二郎没中进士前,他还有些手段令章越开口。先是将录至州学来,此子出身贫寒,定不会拒绝,只要他入了州学,以后还不是随他处置。
但如今即便是入了州学又如何,对于章二郎这二十岁的进士,李学正投鼠忌器,这些手段都用不上。
那要他如何是好?
让他恳请章越说出真相来么?只好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此遭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现在李学正仰望苍天,默然无语。
第六十八章 来信
彭经义拉章越出门,并非去了别处,而是到了家门前街上吃素斋之处。
这里章越曾与曹保正一起接待过皇华寺的副寺,僧人。而如今昔日蒙学时的同窗已是在楼上坐了一桌,其中好几个人那日考县学时都遇见过。
在这里章越算是明白了彭经义的意思。
章越笑着坐了下来,一一与他们招呼见礼。
他又不是二哥那等学霸高人,可以不讲人情世故。平日之时,但凡只要彼此不扯破脸,章越都是以礼相待的。
就算明知心底有芥蒂,只要大家面上过得去就行,没必要得罪人是不是?
一桌子上同窗闲聊,倒也称得上其乐融融。
章越也放下心思坐在那傍窗眺望,看着远处群山烟气氤氲,云气游荡于这青山碧水之间,山脚溪边都是农田,农人忙碌其间,此景好似画中一般。
南浦溪边,吃水满载的货船商船往往来来,拉纤的民夫赤膊坐在岸边歇息,渡口上百姓争相挤上船,这画面又从出世到了入世之中。
章越见此一幕出了神,待到众人举杯时,这才回过神来。
章越笑了笑,一杯素酒下肚。
这杯酒自是贺章越中秀才之喜。
席间一人忽问道:“听闻二官人改籍去了苏州赶考,至今未与家里通过音信,不知此话当真?”
听了这话席间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章越心道,看来大家都打听得很仔细么。
章越已感受到几道酸溜溜的目光,以及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问道:“不知从何处听来得闲语?”
听章越如此说,彭经义当即岔开话题,那人不好意思,当下不敢再问。
素斋吃得差不多,章越正要主动会钞呢,就被众人抢了去,其中一人还道过阵再请章越小酌。
章越心道,早说啊,如此我就往贵的点了。
众人走后,彭经义与章越对着南浦溪临轩聊天,熏风缓缓吹来。彭经义道:“还是你够朋友,先前我还担心你不与他们往来呢?”
章越失笑道:“我怎会不念同窗情面,就算你不请,我也是要来。”
彭经义很高兴道:“就知你是念旧情的人。”
章越问道:“是了,你在巡检寨如何?”
彭经义叹道:“还能如何?与一帮厢兵厮混一起,武知寨也不过是个三班借差。”
三班借差就是三班院借差为武官最低品秩。
章越道:“听说仁寿寨那边有不少盐枭,不卖官盐而走私盐……”
彭经义苦笑道:“此事你也知了,那些盐枭比官府还横行,拿他们无法。”
宋朝对盐,茶都有实行官营,反之就有走私。著名的李顺,王小波起义就是走私茶商暴动,而历史上建阳盐枭范汝为在建炎时也在福建搞了一次极大的民变。
这也可以理解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好汉为何汇聚了宋朝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
“这么说你二叔派人去仁寿寨,是让你打点他与武知寨及盐枭之间?”
章越如此说即见彭经义神色有些变化。
私盐盛行,怎么可能不打点县尉,巡检司。怎么说彭县尉派彭经义去……
彭经义道:“那鸟不拉屎之处,哪有什么油水?告诉你我都穷得揭不开锅了。”
“如此么?”章越道,“我本打算问你借笔钱来,看来罢了……”
“什么三郎要借钱?好说,五十贯,还是一百贯?”
章越微微一笑:“两百贯!”
“这么多?你作甚?”
章越道:“办个食肆。”
彭经义道:“以你家如今地位,赵押司也不敢再烧你家铺子了。”
“量他也不敢。”
章越道:“仁寿寨不是久留之处,你何不找你二叔换个地方呢?”
彭经义道:“二叔老了,况且武弁在官场上毕竟还是处处排挤,如今朝廷都任用文官为县尉了。”
章越点了点头道:“我若有富贵之日,必不忘你。”
彭经义笑道:“你有进士哥哥,以后要寻个出身还不容易么?”
章越心底苦笑,自己这二哥靠不住啊,从一声不吭地逃婚坑全家,再从改籍至发解到中进士至今连封家信都不给。
如今有的人明面上不说,但心底怕是早已怀疑了。这二哥就算对这个家再有什么不满,当个表面兄弟也好啊。
如今一大堆人给章家人情,其实都是冲着这进士名号来的,万一他不认这家里人,那不就白给了,再这样下去就兜不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这二哥不是不仗义的人啊,
历史上他对朋友特别是苏轼还是很仗义,那不是一直记挂在心里么?怎么对自家人如此?
莫非是打心眼看不上我和大哥?
这也太过分了吧。
而此刻赵押司赵府之内。
正是十分惨淡的场景。
赵押司的浑家已是哭了数次。她言道:“当初就与你说不要去章家退婚吧!你看好了……”
赵押司喝道:“是此子先辱得我!你不必说了,你若是担心回乡下老家住个几日。”
浑家道:“我担心岂是我们二人,我担心是你闺女,她对这章家二郎是有情的,你又非不知。可不知谁却将她与鲁家三公子当年的事说给章二郎知晓,眼下经了逃婚之事,章二郎又中了进士,她心底如何消受得?”
“事已至如此,还能如何?再将她送到章家门上么?咱们家再丢一回人么?”赵押司骂道。
“如今章二郎中了进士,但你抄章家的家,又暗使手段对付他两个兄弟,以他性子日后怎会放过你。这些年你在县里也作了不少亏心事,不说拿了多少钱,手里怕也有好几条人命吧。以往是没人追究咱们,如今……”
“胡言乱语什么?公门里谁不是如此。来人,把扶夫人下去。”
赵押司吩咐两个婢女将她浑家扶下去。此刻他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一般。
正在此刻。
“押司,京里来尺牍?”门子入内道。
“京里?是哪位官人?”
“不清楚,送尺牍的人也没看清,只是与我说是你一位京里的老友交待他送来的。”
赵押司神色一凛,当即拆信一看。
“押司启,久别思念不忘……”
这笔势十分遒劲有力,而下方落款却是三字‘婿章旭’。
见此赵押司顿时脸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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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赵押司之死
赵押司看着这封信是百感交集。
他抚着自己半是花白的头发,不由想起了他此生。
从年幼时父母被胥吏逼死,他就坚定了入衙门当差之心,不求欺人但求不被人欺。他求学苦读掌握了写字刑名之道,最后入了公门。他一开始不过是牢狱里一个节级,因不肯配合上官对犯人敲诈勒索,被打发取乡里当一名小吏,又因办事一丝不苟,不肯鱼肉乡里,朦胧账目,而被同僚们排挤。
按道理他应该一辈子如此郁郁不得志的沉沦下去,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还是县主薄的陈襄。
那日陈襄留他谈话言他是众多县吏中最出淤泥不染之人。赵押司记得那一日他是多么诚惶诚恐地听着陈襄拉着他闲话家常。
自从那一日后,赵押司的人生也就改变了。他成了陈襄最器重的官吏,一路升迁上去最后抵至一县胥吏官职的巅峰押司。
对于陈襄的知遇之恩,他也是全力报答,不仅没有与县里的胥吏们同流合污,还与陈襄揭发击打县里的官吏不法之事。
一直到陈襄调走后,赵押司的命运急转直下,他在县衙里得罪过的人不少,陈襄一走即没了靠山。为了站得稳,唯有努力攀附新来的县令,并在县里州里经营自己的势力。结果县里州里一些不愿意办的棘手事,他都接过来办,甚至还违心害了不少良善。
如此赵押司地位倒是稳了下来,不仅左右逢源,还经营了一番势力,并给女儿说了一门得意的亲事。若说此时此刻唯有遗憾的是他办了那么多亏心事,怕遭了报应,这也是他仍有良知的缘故。
但一切自未来女婿逃婚起,一切都变了。
赵押司细看书信,但见上面写着他生平最大的一件把柄,此事不知为何却为对方所知晓……此事一旦揭破不仅自己要死,还要被抄家,甚至妻女都要下教坊司。
而自己既压不住此事,也结果不了对方,对方是新进士,他在州里的后台也不如他,他若往有司递一封书信,那是谁也按不下的。
宋朝杀个官难上加难,但杀个胥吏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平日赵押司在县里要风得风要雨的雨,那是因为没有地位比他更高的人要为难他。
赵押司一看信上日期,呵,竟是礼部试之前送的,说不定章二郎君那时还在苏州至京师赴解的路上。他怎有如此信心,这进士一定会中?十拿九稳不成?
但他如今中了进士,赵押司最担心的事也就在了眼前。
读书人不可以惹啊!
这是当初他初入县衙时,一位老吏与他说得话,赵押司明白又不明白。
赵押司自觉自己进衙门时,是一个正直的人,与那帮逼死父母的胥吏不同,但日后又干了无数的亏心事。赵押司又信奉衙门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一套,觉得自己够狠,别人就会怕自己,不敢与自己为难,但章二郎却不怕自己,竟敢逃婚。
他不杀大郎君,三郎君怕得是万一有一日二郎君报复,但他诱使大郎君赌博,不许三郎君入县学,又怕章家有一日翻过身来。
他自觉把握住了分寸,但为何自己还是落到如此田地呢?
他真是想也想不明白。
但如今已不容他再想了。
赵押司将家里存了多年的美酒取出,他本待是要等女儿出嫁那一日拿出来喝的,眼下是如何也等不到了。
喝了半坛子,还剩半坛,赵押司将之打碎,又将剩下几坛一并打碎,最后他将嘴边一抹笑道:“痛快,痛快!”
第二日,县衙里。
县令与学正正商议县学录试的名单。
县令道:“胡教授,我听人议论章二郎君改籍之事,确是瞒着家里的,不过也无妨。”
“下官……下官。”学正不知如何说。
县令笑道:“反正贺与不贺都是一般,不过走一趟或不走一趟罢了。但话说回来,章二郎省试名次如此之高,进头甲也是不难。”
“若为头甲,就算释褐之后入不了京朝官,也是选人,官位官阶都在我之上,还是要谨慎才是。”
宋朝有知县,县令两等,京朝官到地方称知县,选人到地方则称县令。这浦城县令自然是选人。
在宋朝官制中京朝官与选人可是天壤之别。县令乃选人三等五阶更不能与京朝官相提并论了。
“其实章二郎君惦记不惦记着家里都无妨,但若本县作得不好,那么他面上就会难堪。至于这章三郎我看是实诚人,就算将来当了衙内,也不失本色。此子本官亲眼看上了,将来错不了。”
学正也是笑道:“县令慧眼识才,如今早在县里传为佳话。”
县令又道:“还有那师兄郭林本官看去也是个正直之人,这一次虽介于录于不录之间,但好事成双,总没有拆散他们师兄弟的道理,你看如何?”
学正大喜道:“令君着实高明,那郭林之父乃乌溪的村塾先生,教书育人十数年,家风极正。若是取了郭林入县学,必然令本县士心为之一震啊!”
“哈哈!”县令抚须大笑,“既是教授都这么说了,就录了吧!抄了名单盖了印,明日即行张榜!”
“令君为国举贤,又添人才,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当即学正又是一番高帽送上。
正是一名衙役进来禀告道:“启禀令君,昨夜衙门里的赵押司悬梁自尽了。”
“什么?”
县令,学正都是吃了一惊。
县令先是吃惊又露出些许喜色道:“也罢了,死了倒干净。”
“但可知他为何突然自尽?”
来人禀告道:“这尚不知,但听他夫人说,是昨日京里给他一封信,说是中了进士的章二郎君送的。”
“哦?”
县令抚须道:“这章二郎君真有手段千里之外,竟能杀本县一押司!他日若登朝堂,不为名臣,也是个奸雄啊!”
县令转过身对学正道:“我听闻之前建阳的陈公欲招揽章家二郎三郎,为他侄儿伴学,以益名声,为科考之用。但是他们兄弟又岂是甘于人下之辈,纵使出身寒门,也不是一个门客可以招揽的。”
“陈公一贯有识人之名,这回可是走了眼了。”
第七十章 苟富贵勿相忘
这日县学放榜。
章实又驾着骡车送章越,郭学究,郭林一起进城。
这一番去时,又是不同。
骡子毛皮鲜亮,章实也穿了一身锦袍,端是贵气。
一路上邻里询问:“章大官人穿得如新姑爷般去哪?”
“去县学看榜!”章实大声言道。
“三官人不是中了秀才么?”
章实笑道:“这不送他师兄一并去看看么?”
“大官人真是热心肠。”
章实驾骡车一路入城,章越不由道:“哥哥,这不是去县学的路啊。”
章实笑道:“先去吃早食,吃饱喝足再去看榜,反正榜子又不跑。郭先生你看如何?”
“一切大官人拿主意。”
骡车转了弯,章越算是明白了章实去处,这不是大哥当大伯的茶饭店。
真应了那句话‘富贵不还某某,如锦衣夜行’。
章实停好了骡车,但见一路进门,往日相熟之人无不迎出,连徐掌柜也是如此,连忙出门迎道:“章大官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章实道:“送三哥和他师兄去县学看榜,顺道到此吃碗羊汤面!”
“三生有幸,咱就怕大官人富贵了,就不记得咱们了。”
章实笑道:“不敢当,咱们是何交情,苟富贵勿相忘!”
说完了向众人抱拳。
店内是人人高兴。
“大官人高义!”
“大官人真是念旧情之人!”
“大官人三官人里面请。”
章实满脸春风地坐下。
章越暗笑,这几日大哥已将这句‘苟富贵勿相忘’说成了口头禅。
章越看着后厨忙碌,虽说茶饭店有卖些许羊肉,但主要还是拿来羊骨熬汤。
历史上苏轼被章惇贬到惠州,几乎九死一生。惠州是个穷地方,每日合城只杀一头羊。苏轼吃完荔枝,又馋上了羊肉,因没钱买羊肉,就买了羊骨回家熬汤喝。苏轼还与弟弟书信道,你每天饱食羊肉,却不知羊骨汤美味。苏轼反复说这羊骨汤多好多好吃等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将羊骨头上的肉都啃光了,围绕在旁的几头狗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茶饭店的羊汤也是如此,拿个大锅熬着羊骨。就着饼喝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羊汤,实在是令人满足。
至于羊肉,唯有羊骨上剔下的那么多,只能说尝个肉味。即便如此,也非一般的老百姓吃得起。
众人坐下后,陆续有食客进门,陆续有人聊天。
“你听说了么?赵押司死了?”
“你还不知么?此事可谓是传得沸沸扬扬。”
章实,章越不免竖起耳朵来,此事他们早已听说。
至于真相如何,也是传得各种版本天花乱坠,譬如飞剑杀人,被亲信下毒等等的。
而各种传闻的版本中感觉比较靠谱的,就是赵押司的把柄被人拿住了,为了保一家老小,故而赵押司自尽了事。
“这些胥吏无罪也该杀。”一人感叹道。
“这话不可在此讲,赵押司平日名声还好,那因恶名都给他下面的人当了。即便如此把柄还是有,也不是没人去州里,提刑司告过状,但是就告不倒他,上面通不了天。”
“如今倒是了了账了。一封信要了他的命,你说章二郎君了得不了得?”
章实,章越默默吃面,二人关注的不是赵押司死了,而是那封信。
你都有功夫给赵押司写信,却没功夫给自家来封信?
你改名字也就算,兰陵王高长恭如今不也改叫枣庄王高长恭了么?
但家里人不能不认啊。
章越叹道:“哥哥,你说二哥,至少来封信啊。不然这家里贺礼都快放不下了。我看你这几日也休去应承人了,万一二哥不认咱们俩,岂非难堪至极。”
章实闻言恼羞成怒地道:“三哥,你莫说我一人,你这几日相了多少姑娘了?牙婆往咱们走动可勤了,你都挑花眼了吧!”
章越忍不住放下筷子,我就相个亲如何了?都穿越到宋朝了,还不许我了解当地民风民俗,为将来改革变法打下基础么?
一旁默不作声的郭林助攻道:“大官人,师弟自知二官人中了进士后,这几日书都没心思看了……”
“师兄,你莫说我,还是想想苗三娘吧!”
郭林闻言一脸幽怨地看向自己,而郭学究脸已是青了,半响后才叹道:“林儿,苗三娘,咱们家高攀不起,你莫再想了,过些日子,爹给你说门亲吧!”
“爹,孩儿……孩儿知道了。”
一行人再度出发,前往县学门口。
但见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满是来看榜的学子。
章实,郭学究已挤去看榜。
章越一脸无所谓地坐在骡车上,至于郭林有些忐忑,甚至还在马车上吐了。
“这羊汤面,可糟蹋了!”
郭林不由可惜了,章越一面给郭林拍着背,一面道:“师兄,你这还没看榜了,就去了半条命了。”
郭林苦笑道:“谁因看榜的事了?我方才想三娘了。”
“师兄,人生不如意是常事。”
郭林点点头道:“我知道,其实不用爹说,我也知三娘是高攀不上,如今真是死心了,日后不会再想了。”
章越道:“是啊,先生不是方才说给你说门亲事,往好处去想,这叫塞翁失马。”
“师弟你也莫难过,你二哥虽看不上你,但还有师兄呢。”郭林拍了拍胸脯。
章越没好气地道:“真是多谢师兄赏脸啊。”
这时但见章实已从人群中挤出,章越,郭林二人见此一并跳下骡车。
“郭先生呢?”章实问道。
“不是与哥哥你一起看榜么?”章越反问道。
“我这一转眼就不见了。先生!先生!”
众人但见郭学究衣衫不整地从另一处走出,边走边抹眼泪,鼻涕泡都出来了。
人声喧哗之中,郭学究看到了奔向他的章越,郭林,双方对视。
“爹(先生)。”
郭学究突而蹲下抱膝哭道:“越儿,林儿你们都取了!都取了!我不是在梦里吧。”
说完郭学究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捏在手心喃喃自语道:“真的,是真的。”
“师兄,你取了,哈哈,咱们一并入县学了。”
郭林一脸不可置信,但见章越大力拍着他的肩。
章实见此不由大笑,叉着腰站在郭学究身旁道:“先生,你瞧他们俩师兄弟!”
郭学究泪道:“我郭正如今教出两个秀才了!以后再没人瞧不起我了。”
“先生这话说得?你德高望重,谁敢瞧不起你,今去哪庆贺?我来作东。”
郭学究连忙道:“连日打扰,怎好意思?”
“先生,你又与我客气!”
章越看着章实与郭学究相互推让不由心道,没什么‘苟富贵勿相忘’,‘苟富贵一起饭’才是真的。
第七十一章 食店
自被章实,郭林点醒了以后,章越也也反思了一二。
二哥中了进士之后,自己确实是有些飘了。说什么自力更生,靠人不靠己,当发觉真的有大腿抱的时候,人还是会遵从自己的内心—躺。
故而章越反思了一番后,决定重新拾起书来。既考上了县学就好好读下去,将来就以诸科考解试,省试及殿试,自己考出一个名堂来。
章越看过登科录,嘉祐二年进士科也是三百八十九人,诸科一共取三百八十九人两科齐平。
诸科的地位并不高,大多要守选。守选也罢了,许多都难以授官,要授官要么有背景,要么有大把钱财开道。
诸位之中唯独九经科例外。九经科及第如同进士头甲第五名以下。
而上一次章越考县学有所取巧,九经最难的是春秋三传,礼记自己都还没读呢。
明朝科举的五经只是春秋经,五经只要选一经来考,但宋朝九经科是春秋三传,及他们的注释,故而这考试内容简直要了人命了。
章越满打满算,如果粗略背下对自己这样的开挂人士而言,最少还要一年。
然后将九经巩固一番,防止背了前面忘了后面的,估计在嘉祐三年参加解试的话,还是有点玄乎。若是通过,即可参加嘉祐四年的九经科省试了。
故而章越打算在自进县学起,认真读书。
往县学读书前,章越打算先将自家店铺经营起。
宋朝的餐饮业,主要是酒家与食店之别。
在宋朝酒是官营,可允许酿酒买酒,并分销的店,称为正店。比如汴京有七十二正店,从官府里买酒曲,再自行酿酒。
而自己不酿酒从正店拿酒的称为脚店。除此之外严格禁止私酿,特别不许带进城中。
但卖酒这就和吃牛肉一般。
城里禁城外松,老百姓自家私酿的称为村酿,如此酒家在村里路边可谓许多。比如水浒传里的‘三碗不过岗’,那绝对就是村酿。
为啥三碗不过岗,估计是村酿容易令人上头。
朝廷对于这样的村酿实际上不禁,会网开一面。
宋朝立法严,但操作上往往空间很大。官府多年来都把握了一套分寸,既是要从中赚到钱,也尽量不把老百姓逼上绝路。
可是酒家开在城里手续太过繁琐,这些年朝廷允许民间承包官酒坊,但必须去扑,说白了也就是投标。最重要是名额少,不少人都盯着,可谓僧多肉少。
尽管酒家利润大,但对章越而言还是玩不起,因此还是食店走起。
本钱已是到位,彭经义这当朋友的确实没话说,第二日就给章越送来了两百贯钱。彭经义本还要再拿五十贯,章越觉得这数字不好听就没要了。
地址也选好了,就是车马街原来自家的店铺,原先被人烧作了一片白地,但地还是自己家的。
当时也不是没人来问章实买过地,但开价都太低了,如今章越章实一合计果断在原先铺里再重盖一座食店。
虽不是满街标配的两层的小酒楼,但也是不错。
章实对章越道:“我在此十几年,对这条街再熟悉不过了。车马街车水马龙的,在这里开间食店绝对生意兴隆,当初我早想将家里的铺子转作食店哩。”
章越道:“那么哥哥,食店卖什么想好了吗?”
章实道:“还是卖羊汤吧。”
章越道:“哥哥,如此咱们不是抢徐掌柜生意么?”
“徐掌柜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我与你说,这些日子我在他店里偷师,他那碗羊汤的方我都学得差不多了,再煮出一锅来,绝对差不了。”
章越道:“哥哥,煮得再好也是邯郸学步!人家吃惯了徐掌柜的羊汤,再吃咱们的,多少都觉得缺些啥,何况城里喝羊汤的人就那么多,你又能从徐掌柜那分几个呢?”
章实道:“那不卖羊肉羊骨,你说如何?”
章越想了想,羊肉肯定不行,浦城一斤两百文以上,有时还要三五百文,历史上南宋时临安的羊肉更是贵到九百文一斤。故而如果不是高端的食店羊肉还是免了。
还有狗肉,但有句话是狗肉不上席,故而作罢。
不得不说牛肉,宋朝牛肉是最便宜的,只要四五十文一斤,甚至比鸡鸭鱼还便宜。
为何这么便宜,一是多是宰杀了病牛老牛拿来卖,二是养牛确实比养羊方便。
但不能牛肉便宜就卖牛肉,朝廷还是明令禁止的,公然在城里卖不好。而且牛肉多是瘦肉啊,这年头瘦肉不受欢迎,大家最喜欢的还是满嘴油膏的肥肉。
章越笑了笑道:“哥哥,我与你说这车马街的苦力汉很多,还有不少都是商人,你看好容易翻越了仙霞岭,肚皮肯定是饿得发紧了,你说这时吃什么最好?”
章实道:“饿了吃什么都好啊,什么都香啊!”
章越道:“哥哥,这里满街食店,你要想他们最想吃什么。若是这时候咱们端一碗带皮带肥,满满油膏的肉上去?那还不美么?”
章实点头道:“有道理啊!我有一回吃了蒸羊肉就是如此,那好吃的连舌头都要吞下去,这滋味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着章实咂巴咂巴着嘴似还在回味一般。
章越道:“可是哥哥,羊羔肉太贵了,寻常人家一辈子能吃个几回?”
章实点点头道:“三哥说得有道理,那你说用啥肉?”
“五花肉最好。这肉最嫩最多汁,那带皮一嚼,满嘴的油水。”
章实道:“五花肉倒是不贵,**十文一斤,但骚味重。有钱人不吃,没钱人也不爱吃。这往来的客商饿极了会吃吗?”
章越笑道:“我明日买一斤猪肉,煮给哥哥你试试看。”
章越打算用东坡肉的煮法作为招牌菜,然后配上铁锅炒菜,肯定在县城里的独一份啊。
“没见过三哥你煮菜啊,何时学会的?”
章越笑了笑道:“会的不多,只会这一招。”
兄弟二人说说笑笑又看向众人正在敲打建设的店铺。
从原先一片白地的地方,重新盖起一座新食店。将失去的东西重新找回来,这一直是章实的梦想,也是章越的梦想。
毕竟这是他们家世世代代祖传的铺子,值得他们去守护。
当章实看到自己铺子在车马街重新搭起的一幕,已是热泪盈眶。
章实拭去眼泪道:“三哥,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第七十二章 嘉祐二年榜
“学生再谢先生!”
章宅之中,章友直扶起章越抚其肩笑道:“诶,师生之间,何必称谢。既入了县学,即用心于贡举,你的经学不错,三十前明经不在话下,不过篆书不可落下,朔望之日你来此,我亲授你篆书之法!”
章越笑了重新向章友直一揖,人生就是如此,能碰上一位好老师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章越三度向章友直行礼后,离开了章宅。
而章友直看着章越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老师择学生,学生亦择老师,徒有师生名分,没有师生之情的多了去了。
不一会来一个头发花白,神情严峻的老者。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族学职事。
“你不在南峰院如何来此?”
职事捧书叹道:“介甫与我来信了。”
“介甫说些什么?”章友直问道。
职事道:“他言三字诗有启蒙之用,他以知州的身份已刊印了百份,如今常州之蒙学尽读此诗,听闻学童甚喜之。”
这位职事正是章望之,其字表民,曾请欧阳修为他取字。欧阳修循着“望之”之义,替他取字“表民”,“为民表率”之意,并作文《章望之字序》予以阐释:“名山大川,一方之望也;山川之岳渎,天下之望也。
章望之未取字时即仕官,因叔父章得象也在朝为官,避位辞官。
辞官之后,章望之也是游山玩水。
其兄章拱之为晋江县令时,得罪了名臣知泉州的蔡襄,章望之为兄奔走得罪了蔡襄,如今对仕途心灰意冷再也不出仕为官。
同时章望之乃建州有名的治孟的大家,这点与王安石相同。章友直曾与盱江先生李觏曾有一场文坛骂战。
李觏乃当世名儒,讲学于东南,学生有数千之多,如曾巩等都出自他的门下。他的学说里充满了事功变革之言。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他在台下为范仲淹摇旗呐喊,提供了理论支持。
但是章得象并不认同范仲淹的变法,章友直对范仲淹变法也持有否定的看法。
此举惹恼了李觏,他写了一封信寄给章友直,名为《寄章友直》。
不称字,不称号,直呼姓名已等于骂人。
信里有几句话‘章子吾不识,美在众人口。如何材艺多,四十无所守。’
‘努力念前哲,吾言非子诟’。
话很客气,但内容等于指着鼻子骂了。于是两边各有弟子朋友簇拥,即开骂了。
章望之与王安石本各是两方阵营里的大将,却在这场骂战中相识,成为了朋友。
二人也常书信往来。
章友直笑道:“介甫,也算有眼光的人。但是此诗师孟之意太重。吾以为人性善恶兼而有之,甚至荀子还言人之性本恶也。”
“但此诗开篇即附孟子之说,其宣教之意太重,怕是会令饱学有识之士不喜,但此诗不失为一篇劝学明心的好诗。”
“文章非宣教而乃正心,孟子之学乃煌煌正道,续圣人之意……”
“好了,不与你争,”章友直摇了摇头道,“难怪介甫问你,若我是他,也觉得此文是你所作。”
“但此文确非我所作,我争孟说只与贤达争之,但这些人定念太深,争之无益。倒不如自孩童起教之培之,收蒙正之功,此一言岂非胜过我等辩千言万语。”
章友直踱步道:“有道理。说到蒙正,你可知本县此遭及第进士么?”
“除了院里章子平,其他人未听说。”
“非也”
章望之又道:“莫非还有他人?听闻有个黄好谦,子思之子,祖籍本县,但如今已随父迁至陈州,在陈州发解,并不在本贯。是了,好谦其妻乃苏州吴县主薄章咨臣之女。”
章友直道:“章越的二哥如今也改在章咨臣籍下,且改名为惇,字子厚,如今自苏州发解,已中了进士。”
章望之惊道:“什么?竟有此事?”
章友直道:“正是。此事乃子平告之我的,他言在省试与章二郎相遇,二人还聊了数句,且他入京之后在郇公家宅下榻。”
章望之不由笑道:“竟有此事?如今你岂非十分惋惜。”
“当初你劝他晚数年,不妨等二十五岁后再去考进士。本是一番好意,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哪知他却不听言汝言,如今一朝及第,要东华唱名了。”
章友直道:“此子性子桀骜,偏偏又才极高,连子平自承不如于他。若此子不为官尚好,一旦为官怕不是给族里惹出什么祸事来,到时难以收拾。可惜你们都不信我言。”
章望之笑道:“如今说什么也晚了。是了,听闻他弟弟方取了县学。”
章友直闻此脸上一改沉重,笑着道:“然也,方才刚走,此子倒是有心了。其实入县学我也未帮什么,不过具结作保罢了,但此子却尽推于我,感激再三。”
章望之点点头道:“此子闻一知十,读书过目成诵,且悟性极高,做事又股钻劲。你的篆书之法,族中哪个子弟也学不来,偏偏他却能通之,难得,难得”
章友直笑道:“莫夸坏了小辈,不过若非因其兄之故,章越早入了族学。而今又不假我之力,以第一人考入了县学。旁人都说寒门能出贵子,恐怕说得就是如此。”
章望之冷笑道:“族中有些人,真是鼠目寸光,将寒家子弟屡拒于族学门外,先是其兄,如今又是其弟……伯益兄,我道的人不是你。”
章友直摇了摇头,不由又想起,章二郎拂袖而去的一幕。
忽然之间,章友直突道:“是了,如今子平与子……是了,子厚同榜,岂非族中要出两个进士了?”
章望之闻言笑道:“确实本族迄今已许久未有子弟同榜,这是一件好事。”
章友直伸手一止道:“好事?你忘了,咸平三年的事了?”
章望之道:“怎么不记得……”
咸平三年科考,章氏一族章得一,章頔,章频三人同榜考中进士,其中章頔,章频为亲兄弟。
结果此事惊动了宋真宗,他直接下了一道圣旨‘兄弟毋并举’。
此事惊动了章家。
宋朝天子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宰相儿子考了进士,天子亲自出面将对方劝退,意思是你要将名额让给寒家子弟。
一族三人同中进士,有些扎眼。
宋真宗下诏之后,章频就弃了功名,将机会推给其弟。其实与其说是推给其弟,而是顺从宋真宗的意思,将会试名额让给其他人,而且一科三进士太扎眼了些。
章频足足等了六年之后,于景德二年时会试及第,虽不是甲科,但宋真宗授予章频京朝官,释褐之后即是秘书省校书郎起步。
秘书省校书郎虽只是从九品,但却是京官。
苏辙说过京朝官与选人区别,凡人为官,稍可以纾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
选人最高只能当至从八品,再上则不可能,只能改京官。
而选人要改京官,必须荐举改官,即要有五名朝廷大员的联名荐举,然后等候排队。但机会很渺茫,或者重试制科,获改官的机会,除此以外机会渺茫,残酷地说就是‘永沦选海’。
听了章友直这么说,章望之认真道:“如今不会如此吧,官家待下一贯宽仁,此科南丰曾家一门都出了四位进士,也没听说要放弃功名。而本族不过子平,子厚二人,岂会遭人之忌?”
章友直点点头失笑道:“不错,是吾过虑了。”
寻章友直又道:“但是我听子平言,这章二郎改籍于苏州发解之事,已令不少在京,苏州士子有所议论,令我一门名声受损啊!”
嘉祐二年。
对于浦城县而言,注定是要载入县志县史。
这一科科考状元正是出自建州浦城县。
当章衡状元及第的消息,传至浦城县时,合县上下皆是欢腾。
而按历史上而言,嘉祐二年的科榜牛人辈出,可谓千古第一榜,这要多亏知贡举欧阳修一改以往进士科考试堆砌词句的弊习,不拘一格用人才。
苏轼这一科赋试卷子被罢落,欧阳修亲自收出,并将其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拔为策试第二。据说本为第一,欧阳修却误以为是另一得意弟子曾巩所作,故降第二。后苏轼又在经试《春秋》得第一。
殿试时苏轼为第四甲出身。
但无论如何苏轼及其弟苏辙都屈居章衡之下。
状元可冠名一榜,故这一榜称为章衡榜。
章衡得第一,也很有运气。
章衡殿试破题云:“运启元圣,天临兆民。”最后宋仁宗详定幕次见此言:“此祖宗之事,朕何足以当之。”
据说宋仁宗还问左右:“此郇卿子弟乎?”
得到确认后,宋仁宗道:“郇卿乃孤臣,子弟亦如此。”
于是擢章衡为第一。
章衡不仅状元及第,也成了浦城唯一一名进士。
至于另一名本可及第的章惇接到了圣旨时言,岂居于族侄之下,于是拒不接旨授官,最后没有名列进士。
故而这一科进士榜本是三百八十九人,最后只有三百八十八人,而诸科仍为三百八十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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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饭钱
章越,郭林即将入学县学。
前一日郭林即提着大包小包赶来了,章越本以为郭学究和师娘会来送一送什么的,但却完全没有。
就这么任着郭林一人如此带着如此多行李来了。
章实见了有些心疼道:“怎么拿这么多东西?衣裳被褥不够就到这来拿,三哥那还有些衣裳,我与你道就拿这当自己家一般。你看看都过了冬了,还拿冬衣来。”
章越这边笑道:“师兄,你和我客气啥。”
郭林笑道:“多谢大郎君,师弟,其实在此住了许多日,实在打搅了。”
章实笑道:“你这孩子就是规矩太多,这点倒是学学三郎。”
郭林点点头道:“师弟性子大方,我见得世面少。”
章实又摇了摇头。
于氏给郭林烧了热汤,郭林当下下洗澡。。
“这么多腌菜罐,他不会拿此当饭吧!”章实不由道。
章越点点头道:“县学只有一百个老生给米粮,其者皆不给。还有笔墨纸砚也要自备。”
“那你们吃食怎办?”章实问道。
“这不有馔堂么?我听说馔堂的饭分一二三三等,一等有些菜蔬,还会给肉菜,但一顿要二十钱,二等也给菜蔬,但不给肉菜,一顿十钱,至于三等只有蒸茄子和粟饭,不给菜,一顿三钱。”
章实闻言默然片刻道:“你师兄整日吃腌菜和茄子这些也不成啊。”
章越道:“没用的,师兄说了他最敬佩范相公。范相公当年也是家贫,每日煮粥分成数分,早晚各食一顿。同窗给他些好饭食,他却不肯。范相公说吃惯了这些,白粥就入不了肚了。”
章实犹豫一阵道:“本也给你备了些钱,让你去吃一等的,但如今你师兄也这般,如何使得?”
章越忙道:“兄长,你不会如此吧!这些日子……家里钱还剩多少?”
章实道:“前些日子是收了不少贺钱,自打众人知道你二哥退回圣旨,不授进士起,就没人再送了……”
章越闻言心道,太娘的这也太势利了。
众人都说,二哥这殿试不如侄儿,就拒绝了这一次接旨,这不是让官家失了颜面么?
如此一辈子的仕途就毁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就是说二哥这一次弃考,下一次再考又要从解试从头开始,如此希望渺茫。
但对于章越如释重负的是,他们终于不用关注二哥是否来信这事了。随他吧!
章实叹道:“幸亏都是多年的朋友,也没叫咱们退东西。但如今三百贯放在食店那怕是不够,用钱地方尚多,少不得又得紧衣缩食了。”
章越忍不住道:“哥哥,这些日子知道二哥中进士,你花钱大手大脚也罢了,但这个回礼那个回礼的也实不必,如今家里都没攒下些钱财来,你看看你?”
“难道不知一句话‘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当无日思有时么’?”
见章越身为弟弟居然敢数落身为哥哥自己,章实也有了脾气道:“三哥,你这是说我当哥哥不善当家么?”
“那还不是明白的事么?”
“三哥,好!”
被章越这么一说,章实气呼呼地走下楼。
“哥哥,记得带门。”
章实下楼梯走了一半,闻言又气呼呼地上楼将房门关好。
章越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听门外章实道:“三哥你莫担心,等食铺有进项了,咱家日子就好过了。如今先委屈你一二,一等的饭食咱们暂且不吃,改作二等吧!”
章越没好气地道:“哥哥,我要睡了,不与你再说了。”
“好。三哥早些睡。”
楼梯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片刻后章实又上楼来道:“三哥,明日我送你们去县学。”
“不必,我和师兄自己能走。”
又过了片刻,章实又问道:“三哥你肚子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和师兄吃。”
“哥哥,我睡了。”
章实叉着腰在楼下感叹了会,然后扳起指头数起:“二等饭十钱一顿,一日两顿即是二十钱,一月除去朔望,则是五百八十钱。”
“若改作一等饭则需一贯一百六十钱,真是开销不起。”
次日。
章越和郭林起床梳洗。
章实将章越拉至一旁塞了一贯钱到他包裹里道:“我每月给你一吊钱。早晚之间肚子饿了,就去买些点心,平日缺什么东西不用等到朔望日也可到家里来问我买。”
章越这才神色舒缓了些。
点心这词就是出自宋朝。宋朝把胃叫作心骨咀儿,点心就是安慰下心骨咀儿的意思。一般宋人是早晚两顿,故而点心常指,中午时候咱肚子饿吃点东西哄哄他。
似章越如此家境殷实的市井之家,其实早就一日三餐了,二哥逃婚后,家境没落了才改作两餐。
至于大部分人,尤其连殷实的地主之家,为了勤俭还是两餐。甚至大宋的天子,堂堂官家,御厨里也没有午膳这一说法,只有点心。
怎么说呢?单以求学而论,一月一贯钱还是够用的,远比当初在乌溪时好多了。
章越问道:“嫂嫂溪儿够用么?”
章实笑道:“那是自然,只是眼下稍紧些,等咱们家食店开张了就宽裕了,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章越满意地点点头。
这日去县学,章越郭林没让章实送,二人一起去了。
章实不放心地将二人送到了桥边一路叮嘱道:“三哥以后好生照看你师兄,多帮着他提些东西。”
没错,郭林大包小包的,一路上确实累章越提他扛了不少。
二人到了县学,就先被人指引去馔堂缴纳饭钱。
县学相当于公立学校,不用束脩钱,故而饭钱就是读县学的最大开支了。
说是五百八十钱,其实是足百,实际上给四百四十七钱就好了。但章实给章越的一吊却是实打实的一千钱,这还剩下不少。
“二等饭,章越,”对方抬头看了章越一眼笑道,“你就是此番县学录试的经生第一名?”
章越笑道:“正是,让职事见笑了。”
“全通啊!了不得!”
章越很高兴,还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二哥才认识自己,没料到是因县学录试经生第一名的缘故。
到了郭林时,对方则道:“三等饭,郭林!”
对方将三等饭三个字念得有些重,然后抬起头将郭林上下打量了一番。
有那么一刻,郭林顿感无地自容。
章越不动声色地道:“职事,这位是我郭师兄,我读书能有今日大多都是他教的。”
职事闻言恍然道:“了不得,更了不得!”
ps:本书宋朝吃食方面的知识,不少摘至李开周先生的《食在宋朝》。
第七十四章 他日见之不晚
章越与郭林方才职事对话的一幕,正好被旁边一人看见。
此人并非别人,而是州学的孙助教。
孙助教原先奉李学正之命,要将章越等几人取入州学的,不过此事却为县令阴阻。如今孙助教也只能做吧,但他得知章越在县试时,作了一首神童诗。
据孙助教隐约所知,章越似写了一篇诗,被人呈给上面那位官员。那官员似很赏识对方如此。
但孙助教一看这首诗,觉得并非如何出众,而且不仅出韵,且平仄不通,这样的诗才如何能得人赏识。之前那首诗八成是拿别人的诗一抄,打算欺世盗名。
于是孙助教就立即命人将此事报给学正。
随即又传来章越二哥中进士的消息,学正让他打探章越底细,同时不可打草惊蛇,随即他二哥又拒绝接旨,放弃了进士出身……
而今日也是章越入县学的时候,他也在一旁旁观,看看这少年究竟是如何之人。
浦城县学进士斋两百余人,经士斋只有一百余人。南方人尚进士科轻经科,有门路的子弟多从进士科。而县学进士斋又多是特录,试录的则少之又少。二人既是报考经科,又是试录,一看即知没什么根底。
就二人出身而论,章越算是寒门子弟,而郭林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
饭食就看得出,县学里多是一二等饭的,三等饭少之又少了。但这章越人似还不错,并非是那等奸邪之徒。
“再看看吧,不可贸然下定论,如此不是毁人一生。”孙助教自言自语道。
孙助教当即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走到此处。
职事见了立即起身道:“见过孙先生。”
孙助教点了点头,看向章越,郭林道:“他们是?”
职事笑道:“是今科县学录试,这二人都是中第子弟。”
说着职事又举章越道:“此乃经科第一名,以全通得录。”
“哦,全通?”
孙助教上前打量章越。
职事道:“这位是州学助教孙先生,你们二人还不快行礼。”
章越,郭林连忙行礼。
“你就是经生第一?”
章越心底很高兴,如今我的名声都传到了州学助教的耳里。
章越道:“学生惭愧,学生侥幸录试第一,但经生第一学生不敢窃居。”
此子说话倒是很小心。
孙助教温和地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谦退,实属难能,今年来本州诸学颇有轻经科而重进士,然今科的九经及第,朝廷授国子监直讲,足见朝廷器重之意。”
章越心道国子监直讲原称国子监讲师,淳化五年改为直讲,并一律用京朝官。要知道一榜进士也只有十几个京朝官,而九经出身果真可与进士头甲出身媲美的。
孙助教说到这里,看章越,郭林二人眼色。郭林仍不知国子监直讲是何官职,但章越却暗暗欣喜的样子。
孙助教暗叹,学识不足可以通过学习而得,但这些知识就不是学习而知。有的寒门子弟就算了高第,但初入官场一窍不通,等他们摸爬滚打十几年终于明白的时候,年华时机都已是错过了。
下面章越与孙助教应对如流,郭林却只能说几句。
孙助教对章越已是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不由心想,此子如何也不像是奸恶之人,他需好好向学正禀告才是。
一边说章越,郭林已是交了钱。
孙助教说了几句即离开,二人又去领了儒生的襴衫。
这算是县学的福利,不用钱。
穿了这身襴衫上街,即是县学的学生,老百姓眼底的秀才,也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了。
宋朝的襴衫乃细布白衫,圆领大袖。之所以称作襴衫,是因衣裳的膝处有一道横襴。
汉服有两大类,一是深衣,一是衣裳。
衣裳是上衣下裳,上面穿衣,裳有些类似于裙子,围在腰间。这是汉人男子最隆重场合的穿着。
而深衣就是将衣和裳连在一起。
襴衫穿法就是深衣,但中间这道横襕又代表了上衣下裳的古制。也就是横襴以上为衣,以下为裳。
深衣的穿法有曲裾和直裾。
曲裾要将襟围着下裳缠绕最后系于腰间。女子穿着曲裾就很显身材,很好看,遥想那个强大的汉朝盛世时无论男女都喜用曲裾。
至于直裾就是腰间开叉,而且有下摆,如此有个大的弊病,跪坐和坐下时容易走光,毕竟那时候大家没有穿裤子的习惯。
故而在汉朝时曲裾要比直裾要隆重正式。
不过如今有了裤子,直裾深衣已渐渐取代了曲裾。
曲裾毕竟穿起来太麻烦了。
但是宋朝读书人襴衫,保留了曲裾的穿法,因为曲裾比直裾更正式更郑重,也不太管学生们到底这么穿到底方便不方便。如今恪守古礼的官员读书人也仍穿曲裾深衣。
“师兄,这曲裾如何穿?”章越一脸茫然。
郭林也是一脸无奈道:“师弟,你可问倒我了。”
“总不能去问学正怎么穿襴衫吧?”章越忽笑道。
“这。”
章越道:“师兄,你看我们自入县学来一路有几人穿曲裾了?”
规矩是规矩,执行不执行另外回事。
“这倒也是。”
章越道:“我看,管他曲裾直裾。只要不秃巾短后即可。”
秃巾就是头上不戴儒巾。短后,就是短后衣,后幅较短的衣裳。这不是说不能光屁股的意思,而是不能把裤子穿在外面,必须用裳遮起来。
郭林道:“这不太好吧。”
章越道:“咱们看看再说。”
这时职事走来道:“襴衫都领了,咱们一并去斋舍。”
“是。”
三人边走,职事又边对章越道:“孙助教知你是此番录试经生第一,对你很是看重。”
“多谢职事,多谢孙助教。”章越心底不由甜甜的,此刻感觉有些飘。
“每年州学都从诸县学中选拔学生,直荐国子监,若东京不录,也可去南监,若能得孙助教替你说一两句此事就成了。”
宋朝的南京是应天府,应天府是商丘。商丘国子监原称应天书院,范仲淹当年就是在此读书的。
宋真宗有一次到了南京,万人空巷。国子监的同学都争着去看皇帝长啥样子,唯独范仲淹不去。同学奇怪问范仲淹为何不去见见皇帝。
范仲淹平静地答曰‘他日见之不晚’。
数年后范仲淹进士及第,于金銮殿上见到了宋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