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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饭堂

    “虽说你是录试第一,但县学也是藏龙卧虎。将来走出县学到了州里更是如此,都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好好学,不可懈怠,来日东华唱名可期!”职事对章越勉励道。

    章越点点头,没错,这就是东华唱名可期,他日见之不晚。

    “多谢职事。”章越衷心道。

    章越一面走着,一面因孙助教,职事对他的赏识而暗爽。

    这时章越与郭林一路走向斋舍。斋舍在县学最高处,大概就是皇华山山腰的位置的。

    走近斋舍,但见四面都是参天大树所围绕,独一条山道蜿蜒至山下的学宫,而斋舍则一排排自下而上建于山腰之间。

    章越仰头望了好一阵心道,真是一个幽静读书的好去处,可惜没有妹子!

    职事带他们行至斋舍时,但见已有两名学子正在整理被褥。

    二人听得脚步声都是同时停下手中事。

    职事道:“你们四人都是这一科新录的经生!以后一并住此斋舍,彼此见礼吧!”

    四人相互作礼。

    “在下钱奇明见过两位。”

    “在下吴让见过两位。”

    “在下郭林见过两位。”

    轮到章越时他笑了笑道:“在下章越见过两位。”

    钱奇明,吴让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一人心道,这就是本次县学录试第一之人?

    另一人则心道,就是此人的兄长考中了进士,又辞掉进士?

    几人见礼后,职事道:“你们二人的斋用钱都缴了?”

    钱奇明称是。

    但吴让却道:“学生从家里钱带得不够,还请职事宽容则个。”

    职事闻言皱眉道:“最迟不能过此月。”

    拖欠学费之事,对这些学校行政人员自是件不高兴的事。

    “多谢职事。”但见吴让长长一揖,其礼甚恭。

    职事又道:“县学里一切听鼓声行事,何时起床,吃饭,功课都要听好,切莫错过鼓声。”

    说完这一句,职事即走了。

    章越心想,既是经生,又是通过录试取的,肯定大家都是一样没什么背景的。有背景的都去进士科或根本不通过考试。既是同一阶层的,那么同舍关系也是可处得来。

    既是通了姓名,下面众人序齿。

    儒家最重长幼之序,连名字都用‘伯仲叔季’来区别,就怕别人叫乱了。

    章越竟不是年纪最小,这钱奇明竟比他小一个月如此。郭林第二,至于吴让最长,今年已有十七岁。

    章越坐下后打量斋舍,四张矮榻,两架衣柜,靠墙有个三足面盆架。

    章越将毛巾挂在面盆架的搭脑上,看来是四人共同一个面盆了,面盆架上还有个胰子盒,目前当然是空。

    章越随身之物最少,已整理妥当,然后看门后有扫帚即动手扫起了门前门后都扫起来。这时候学堂还在上课,斋舍显得很安静。

    章越将门前打扫了一番,走斋舍时,吴让道:“章贤弟是本次县学录试第一么?”

    章越心底很高兴,面上却道:“不值一提。”

    一旁钱奇明道:“章兄好生厉害,不知你是如何考得经生第一的。”

    章越不假思索地道:“无他,唯有一个勤字而已。”

    郭林闻言背心一耸,欲言又止了一番,继续整理包裹。

    吴让满是佩服道:“贤弟如此年轻,实是了得,定是下了不少功夫。”

    钱奇明道:“韩昌黎说了,书山有路勤为径。以后还请章兄多鞭策我才是。”

    章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的神色连忙道:“其实我还不甚用功,以后还请诸位以后也督促我。”

    二人都以为章越谦虚各道。

    “一寸光阴一寸金,共勉!”

    吴让则正色道:“我经生科无他功夫,唯有死记硬背也!”

    收拾了差不多,众人各拿饭食吃了,然后各自从书箱里拿出书在塌上读了。

    章越方才刚吹了牛皮,也不好意思偷懒读了一会。等到二通鼓,章越实在忍不住了即上塌去睡。

    吴让,钱奇明以为章越今日整理了一日是累了,也没太在意。

    次日鼓响,众人收拾后都穿着襴衫前往学堂,入学自有一番手续,先拜了圣人,然后由经士斋斋长于众人宣读学规。

    第一等是开革,当众宣读罪状,然后斥退出县学。

    第二等是下讼斋,也就是关禁闭。

    第三等是迁斋,换寝室。

    第四等是前廊关暇,也就是禁足,连前门也不许出入。

    第五等关暇,也就是禁止出入县学。

    说完这些斋长又对众人道:“平日是由我和学录监督,但可报给学官则不报给学官。咱们私下立个规矩,每月犯多少次错,月底一录算总账罚钱,然后买了吃食,给未犯过错的同窗开开荤,当然要公事公办,让我禀给学官也成,你们自己选!”

    章越在内十名经生一听立即道:“一切听斋长吩咐就是。”

    “好,去吃饭吧!饭吃完即是早课,今日是学正亲授,穿戴整齐了不可怠慢。平日犯在我手上还好,不过罚钱罢了。若犯在学正手上,不仅要按上面五等规矩来办,还要吃夏楚的。”

    礼记里学记记载,夏、楚二物,收其威也。

    夏楚是什么?夏,槄也;楚,荆也。二者所以扑挞犯礼者。

    说白了就是教鞭,用来打不听话的学生。

    四人边走边说走向馔堂,然后鼓声响起,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了馔堂后,众人望去,呵,好一条长龙。

    但见众人排着长龙领着饭食。膳夫早就将一等饭,二等饭,三等饭等等打在饭盒里,众人依序就去拿就是。

    章越他们各自出示饭牌。

    章越,钱奇明,吴让都是二等饭,唯独郭林是三等饭。

    众人走到一旁空着的杉木桌坐下。

    章越但见郭林果真是蒸茄子和粟米饭,他们吃的二等饭,也不如何,只有几样萝卜青菜如此蔬果及大米饭。

    正巧旁边则是几位学生,他们桌上是丰富多了,具是一等饭,仅是几个大肉包子,已让他们一桌垂涎欲滴了。

    不怕自己吃什么,就怕有对比有反差。

    钱奇明,吴让笑容都有些苦,而郭林默默地将自己的腌菜罐放在桌上。

    章越笑道:“大家快吃啊,咱们这是食二三等饭,作一二品官。”

    一旁几个吃一等饭的闻声都望了过来。

    ps:此诗乃达人书友牛魔王所作!大家双击点赞!

第七十六章 经学究(感谢董建新1115书友的盟主)

    章越一旁数人都看了过来。

    最年长一人起身道:“在下乃进士斋许明长,敢问几位是今科录试方招的么?”

    众人一并起身道:“正是,见过师兄。”

    那人看向章越道:“听闻今科经生录试第一名叫章越,敢问是足下吗?”

    章越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正是章越。”

    那人点了点头,一旁几人都露出恍然之色,然后道:“足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之才,佩服!”

    郭林,吴让,钱奇明都好生羡慕,章越一个录试第一,且全通的成绩,竟已早早名满整个县学。

    众人吃完饭离开馔堂,章越不由自言自语道:“录试第一很难么?全通很难么?”

    一旁三人闻言皆是无语,你这话不是打击人么?

    吴让先道:“贤弟有所不知啊,县学里大部分大部分都是特录而来,似我们录试而取的不足三成。”

    “县学学生里对录试本就高看一眼,何况你还是录试第一,若你是进士科第一,那就更了得了。”

    章越恍然道:“我明白了,特录就好靠祖荫而得来的官位,咱们几个录试就好比是考进士得来的官位。”

    吴让,钱奇明都是笑道:“正是,正是,此喻极为贴切。你经生第一,就如同诸科第一了。”

    章越点了点头。

    “不过入县学后还有每月一私试,每岁一公试,我等经生会分成九经,五经,三礼,三传,学究而课。到时又要重新分寝了。”

    “哦,为何这么说?”

    吴让道:“我们经生本就是自己读来得多,先生传授得少,多半都是自己在斋舍里读书。同科同寝在一起相互监督切磋,互补长短有无。”

    “你们打算报何科呢?”

    钱奇明低下头道:“我还未想好。家里要我报九经,但我没甚底气。”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道:“我们都是要报九经科的。”

    吴让叹道:“真羡慕你们师兄弟,我年纪大了,论诵书也不过是中上之资。能取五经科已是难如登天了,何况就算五经科及第,也没甚出息,不如你们九经科。”

    众人都有些伤感,经生科不同于进士科。进士科写文章,这文章的功夫要靠日积月累,似苏轼那等,文章越到后期写得远好。

    但经生科不同,要趁年轻记忆力最好的时候读书,过了三十岁记忆力就衰退了。

    “若我再年轻二三岁,或去九经科一试。不过能与你们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吴让笑道。

    章越,郭林看了一眼,这才第一日就要离别一个。

    但几人已没功夫感叹了,急鼓已是响起,这是要上课了。

    但见前后左右众学生都是小步快跑,章越也是跟上,这次刚吃饱没多久就上课,如此紧张的学习生活也算是头次见。

    经生斋有一百余人,对于正堂而言只能说勉强容纳。

    至于进士斋两百多人,则需站在院内方可。

    堂上众学生们都是席地跪坐。

    而县学学正缓缓走上讲台,身旁还有州学的孙助教。

    学正是称谓,朝廷上的官职还是称他为教授。

    学正甚是威严地扫了一眼堂下然后开始说话。

    但见学正言道:“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丘陵学山而不至于山,何也?勤也……”

    章越听学正第一句话,就引用了杨雄《法言》里名句,这话的意思,江河似大海一般川流不息最后终至大海,丘陵学大山一般一动不动,却永远不能比山更高。

    这到底是为何呢?

    因为古人不知道什么是地壳运动以及内陆河。

    当然学正的意思,学习要勤,如江河般不舍昼夜的勤学,终能达到所愿,若是如山般一动不动永远不能有所进益。

    郭林及众经生们都听得很入神很感动,这算是县学入学的第一次训话吧。

    这不由令章越想起以往学校开学,校长对着广播训话的内容,当时这碗鸡汤喝得可谓津津有味,但不知为何那么多年后想起,那感动的心情却永远也忘不了。

    而显然钱奇明,吴让他们也陷入了这样的美好中,而郭林视范仲淹为榜样的更不例外。

    接着学正强调衣着,比如秃巾短后不用说,肯定是不许的。

    至于束发,不少读书人都头上随便束了髻,一些余髻自然下垂的,甚至束了一半,甚至飘一半的如此,在县学里是严格不许。

    至于完全不束,那就是秃巾,按学规需关讼斋的。

    章越悄声对郭林道:“师兄,我束发总束不好,你日后需助我则个。”

    “好。”

    “噤声!”但见斋长看了过来,瞪了章越,郭林一眼。

    章越一阵心痛,这是要扣钱了吗?

    但见学正又道:“县学每月有私试,每岁有公试,我经士斋的私试,各试以九经。”

    “十题以六题通为合格,不合格者罢落。诸位每月可择一经或数经试之,若多通者,可视其上下,免去斋用钱,优异者由县学终身给予廪米,岁试出众者,可报至州学,赴国子监试录!”

    章越闻言顿燃起了学习的斗志,这些话完全可以早说嘛!至于‘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丘陵学山而不至于山’对我来说完全没用。

    当堂众人散去前,学正点了几人名字,其中正有章越。

    学正与数人交待之后,对章越笑道:“你仲兄的事,我听说了,甚为可惜!但是无妨,你的卷子是我与令君当堂取得,此无可厚非。”

    章越心道,你这口气一开始好似我二哥弃了进士,就要把我赶出县学一般。

    “你日后是要试九经吧!”

    章越道:“回禀学正,正是如此。”

    “有志气!你不过是十三岁已通五经,即便是神童科也可去的,但近年来神童科已没落,老夫不会荐你去走此道,你务要凭自己的才学,解试省试殿试一关关地闯。”

    “多谢学正勉励。”

    学正道:“老夫望你在一年内通九经,如此老夫可保你一个终身给予廪米的好处,此外出任经学究!”

    “敢问学正,何为经学究?”

    学正温和地笑道:“老夫平日治学的功夫不多,经学究即是各经中之翘楚,平日代老夫与同窗授经释疑解惑!”

    章越道:“学正太抬举,学生哪有这个本事。”

    学正笑道:“你莫要谦虚,你仲兄十二岁入县学,十五岁已为进士斋之首,代学正教授诸生。他的学问文章,同窗们无不推服。而你十三岁入县学,贯通一二经应是不难了!莫要令老夫失望啊!”

    ps:感谢董建新1115书友成为本书第六位盟主!

七十七章 知识就是金钱(两更合一更)

    听到学正突然提及他二兄。

    章越一愣不由问道:“学正在县学多年,不知在学正眼底,我二兄是如何人呢?”

    学正微微一笑,想起之前章二郎不寄家信给家人的传闻。此事令他在知县面前有些难看。

    但章越骤然问之,学正倒没多想,而是道:“二郎入县学时,老夫还为县学助教,不过二郎他才极高,乃老夫生平仅见。至于他者老夫也不好多说。但二郎他能有如今的才学也是自己一步一步证来的。”

    随即学正话锋一转:“人之一生德业为首,才干为辅。老夫生平见过不少,逞智走捷径反路走得更远了之人。就算才再高,还是当以手足兄弟之情为重。”

    章越不知学正这话的意思,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既似有感而发,也似批评了章二郎。

    自己至今不知为何二哥会辞去进士的,若他真是为改入官籍考中进士,那么绝不会弃官不作。

    倒是听说因骤然改籍赴考的事,令不少举子不满,但本以为这些议论过阵子就会平息,不至于因此而弃官不做吧。

    可听闻兄长省试时是第二十二名,在殿试却落为第四甲。

    进士名次一共分五甲,第五甲为同进士出身,不能直授官,必须经守选。苏辙这一榜即是第五甲。

    而他的兄长苏轼名列第四甲,而苏轼本来与弟弟一样也是第五甲,但因他在省试时试《春秋》经得了第一,故在殿试时拔了一等。

    但省试第二十二,殿试却落为第四甲,这或许也代表了官家的看法。

    可能上下落差太多,这才至二哥不愿授官吧。

    章越一边走一边细想,穿越前自己与二哥任何交集。

    他突然记得二哥逃婚前一年,有一次斥责自己不思进取,整日只知与狐朋狗友耍。

    章越此刻灵光闪现,二哥至今迟迟不给家信,莫非就是用这个办法来让自己明白不要整日想着抱大腿,一切都要靠自己的道理么?二哥果真心底还是有我的,这一番真是用心良苦啊!

    章越笑了笑,其实自己脑海中未尝没有帮二哥美化,大哥不也是为二哥至今未给家信频繁地找借口么?

    毕竟是历史上有名的铁血宰相,若真觉得自己仍是重生前那般废材,不承认这手足之情的事,也是干得出来的。

    如今自己唯有努力,得到二哥的认可才行,不然将来怎么享福?荣华富贵就与我无缘了。

    错了,错了,如此说来似自己有些爱慕荣华,应该是以兄友弟恭的名义努力。

    想到这里,章越也算是完成了‘正心’的一步了。

    章越走回斋舍坐下正欲读书,但见郭林已是回舍了,此刻他是一脸喜色。

    章越上下打量郭林问道:“有何喜事?莫非三娘肯与你私奔了?”

    “师弟莫来取笑我。”

    郭林见吴让,钱奇名皆不在舍中,于是道:“师弟,你与你说一好事,你切莫太高兴。”

    “好事?”章越满是怀疑。

    郭林一脸喜色道:“我方才问斋长,县学可有佣书之事?斋长说誊录所归他勾当,只要同他用说一声就可,故而我将你和我名字都报给了斋长。”

    “如此容易?”章越心道佣书若是一个很抢手的活,也不至于轮到他们两个新来的。

    郭林道:“不过一页书只有一钱,而且平日活计不多。”

    章越恍然难怪招不到人。

    县志记载县学学田有八十亩又一百七亩八分零,此外官府还拨给了县学几十间廊舍,平日出租给百姓收些房租钱。这房廊庄课即是县学的大头收入。

    但县学日常开支也不小,除了学官,学吏的官俸支出,还是三分之一学生的衣食供给,此称为为国家养士,以及零星支出。

    故而县学能出入相抵已是很好,甚至入不敷出,故而县里有时还会拿出醋息钱,公使钱贴补一二。

    这佣书作为勤工俭学的途径,这一页一钱的佣书钱,说实在章越如今已是看不上了。

    但对郭林而言仍十分高兴有这样一份工作,直问自己愿不愿与他同去,甚至还与斋长说好了。

    章越不忍拂郭林好意,但想想勤工俭学这优良传统不能丢,于是就答允了。

    “那咱们午后就去见斋长。”

    “咱们空着手去?”章越问道。

    “难不成呢?”郭林一脸茫然。

    章越摇了摇头道:“我先出门一趟。”

    午后,章越和郭林提着一竹篮芝麻胡饼悄悄来到斋长的斋舍。

    “早该来拜见斋长了,些许点心不成敬意。”章越言道。

    斋长见此笑了笑,安排人佣书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一篮子芝麻胡饼也不值几个钱。但他喜欢别人这态度。

    “吃点心了没?”斋长问道。

    “吃了。”郭林赶忙答道。

    章越则道:“还没。”

    “那客气什么,一起坐下吃些。”当即斋长将章越带来的胡饼给同寝几人。自己与章越二人人手一张,郭林欲推辞,斋长则将胡饼强塞他的手里。

    斋长一脚翘在塌上,一脚则踢踏着鞋子,边啃着饼子边道:“你就是章家三郎君?”

    章越点了点头。

    斋长道:“我识得你家二郎君,他才学了得。你才学虽不如他,但人倒是不错!”

    章越心底一凛道:“斋长抬举了,以后还请斋长照看则个。”

    斋长三口两口将烧饼吃完,双手一拍不少芝麻落在地上。他也不在意淡淡地道:“好说,也不与你客气,但我们几个喜欢吃花糕,下次记得。”

    章越,郭林正要走出门。

    “慢着!”

    斋长喊出二人道:“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誊录所就藏旁。

    斋长,章越,郭林开门进入后,但见屋内早坐着两人。

    一人正拿着刀子对着几个木块雕字,一人正摆弄模具。他们抬头看见章越,郭林二人身上穿着襴衫,又看见斋长在身后。他们忙是起身先问询道:“见过斋长。”

    斋长道:“还不通禀?”

    二人道:“见过两位官人,小人陈忠(陈和)是官学刻书匠。”

    说话间,章越已走近这名叫陈忠的匠人问道:“你是刻书匠?你竟会活字印刷?”

    真是新鲜,传说中宋朝的活字印刷,却第一次给自己见着了。

    陈忠不知章越为何对手中此物如此新鲜,不由道:“这位官人,你说什么活字印刷?”

    章越道:“那这是?”

    陈忠笑道:“咱们建阳称此为活版,与官人平日见惯的版印有所不同。小人无事做,闲来也是试一试。”

    “那试得如何?”

    见对方一脸兴趣,陈忠摇了摇头面露苦涩道:“难啊,小人也是听闻杭州书坊已用胶泥作活版字,说得如何玄乎如何玄乎,但这胶泥如何烧制的却是不知,故而小人想到用木头来刻字可是……”

    说到这里陈忠又摇了摇头。

    章越见此微微一笑:“是用这木字刻印刻的不好吧。”

    “官人说得是,莫非官人晓得这活版字?”

    斋长也是诧异道:“是啊,莫非二郎也懂得版印?”

    章越笑了笑道:“略知一二。”

    章越看向二人道:“你们是兄弟?”

    “正是。”

    章越道:“我们二人是来佣书的,以后要多打搅了。”

    “官人客气了,此话不敢当。”二人同时行礼。

    斋长不知章越作何名堂。

    但见章越道:“你们以木刻字为活版,但木的文理有疏密,沾水则高低不平,兼与墨药相粘如何能齐。我听闻以胶泥为活版的匠人名为毕升,先以木作字不成,后才改为胶泥的。”

    听了章越的话,两名匠人都是佩服不已,陈忠然后道:“原来如此,果真是秀才公,早知听你一番话,我们也不用白费这么多功夫使这活版木字了。”

    那倒未必。

    章越面上笑了笑道:“不值一提。杭州的胶泥活版如何我是不知,但是以泥制字易碎易化,若没有特别之法,恐怕不易存放。”

    “高见,高见。”这两兄弟对章越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斋长也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

    “斋长,他们方才说无事作,难道县学里没有书印么?”

    斋长叹道:“实不相瞒,咱们县学制版的人只有他们二人,雕一卷书费时良久,故而县里版印都宁可跑到建阳。”

    章越道:“我听说建阳永忠里,崇化里的刻坊,官私皆有,大至数百人,小至数人的刻坊有上百家是么?”

    两位匠人笑了笑道:“是啊,咱们建阳的监本可与蜀本,浙本齐名,咱们兄弟二人都是建阳人士,且世代雕书的,是斋长聘咱们二人至浦城来的。”

    章越向斋长道:“这么说官学书坊是斋长的?”

    斋长点点头道:“县学刻坊入不敷出,故我问官府扑买来的,但至今入不敷出,就当买这身襴衫了。”

    章越恍然,原来斋长是靠这样手段进县学的。

    宋朝非常流行扑买。

    也就是官府的产业自己经营不下去,就给民间承包。民间以承诺多少多少年多少多少收益如此交给官府,然后自己经营。

    章越道:“若我有书请你们印,要作何办法?”

    斋长没有说话,陈忠则道:“咱们兄弟整日闲着,当然也想找些事作。若是官人有意,一版一百钱就好了,但版刻和油墨不知是你自己出还是我们出?”

    章越没有立即答允。

    斋长又道:“若是你嫌贵,八十钱也好啊。他们兄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几个月没开张了。”

    章越点点头,当即道:“斋长,两位,若要作木活字,不可用酸枣木,梨木这些平日作雕版之木,得该用枣木或胡杨木方可,砍下后还要烘干。”

    章越倒是不介意,这些知识让人学去,因为这都是很简单的工艺,别人要仿制抄袭是很容易的。

    清朝乾隆用枣木制木活字刻印御书,当然也不是说枣木没有膨胀易变形的缺点,但较一般的木头更适合作木活字。

    这都是实践几百年的经验,民间雕匠研究哪种哪种木头更适合木活字所总结出的。但对章越而言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家兄弟对视一眼,都在揣摩章越的话。

    斋长问道:“此法可行?”

    陈家兄弟道:“试过才知。”

    斋长看向章越笑道:“我没看错你,果真是个利索人。若此法可行,你刻书的油墨刻版钱我都替你出了,以后卷印钱也可不用给。”

    县学每月私试,每岁公试,考试所用的卷子都是县学书坊刊印,每次考试都要交一笔卷印钱。虽然不多,但一年也能省下近一贯的钱。

    “斋长此言当真,我欲印的书可是不薄哦。”

    斋长想了想笑道:“既是应承了你,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章越大笑道:“斋长方是爽利人,与你相交真是快意。”

    二人都是大笑。

    数日后,陈家兄弟已将木活字试制成功,果真比原先的木活字耐用许多。

    而章越也是将赴刊印之书写好。

    这份是近年来的‘程文’。

    宋朝的程文指得是程式文章,也就是考官出一个题目,下面自写了篇文章,让学生仿着这文章去写。这篇考官所作的文章,就是程文。

    但明清时的程文,却指得是科举及第者在考场所作的文章。

    北宋时进士科还没有这个概念,科举也是一个探索的阶段,从一开始的人自为学,各尚文辞,到后来的文章尚华藻而无经术。没错,这句话批评的就是章越浦城老乡杨亿所创的‘西昆体’。

    到了如今进士科考试,文风以‘太学体’为主。太学体可谓是专供科举,而创造了一等文风。

    太学体所创之人为石介,因为景佑年间有读书人以此为高第,于是在太学生中,最后蔚然成风。

    但在嘉祐二年这一榜,太学体被知贡举的欧阳修所怒斥。

    比如今科有一太学生刘几,以太学体写了一篇文章开头就是‘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欧阳修见了直接罢落,还在旁讽刺‘秀才刺,考官刷’。

    对于天下读书人而言,这下可糟糕了。

    以往读书人学了十几年的太学体,一下子被打到谷底,故而嘉祐二年后科举进士科文风如何走,谁也不知道。

    于是章越自己亲自出马收录,又托胡学正抄来省试殿试上名次极高的文章,其中包括苏轼那篇著名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立即刊印了一本名为《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的书。

    这本程文即代表了科考最新走向,堪称每个进士科读书人的必读书。

    书成之后,章越亲自给学正过目了一遍,

    章越本有些忐忑,却见学正越看越是欢喜道:“欧阳公曾言‘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此言不虚啊!当今文章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而欧阳公欲一扫文坛之沉疴,效韩柳二人推行古道,志行古道,以古道为衡文,可称至公,至公至极!”

    “学正所言极是,学生虽是经生,但也感觉文以尚质为先,尚文为后。”

    学正笑道:“你是经生能有这番见地很难得啊,这又令我想起了令兄,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是了,这书你打算如何卖?”

    章越道:“学生这版印油墨雕工排版之费着实不小,若要不赔本最少要一百贯才成,学生打算定为六百文一本,不打算赚钱,只打算为普及文风,惠及本县学生作一些事。”

    学正道:“这是好事,你尽管去办,若是本县进士科学生能人手一本就好了。这里篇篇文章都可代欧阳公言,何为复古尊古。”

    章越道:“多谢学正指教,学生尽力去办。”

    当即章越又取了十本书放在学正的桌上并道:“这是学生新印出来的,墨色最新,后面木字就有些裂了,故取了最好的进呈给学正,由学生送亲朋好友。”

    学正将章越的书随手一翻,果真墨色印刷都是极好。

    这学生还真晓得办事。

    学正笑道:“也好,老夫正好有些用途,那就却之不恭了。”

    章越明白印书其实不花什么钱,最重要是刻版贵,以及能不能卖出去。

    书定作六百文一本,对一万多字的书而言不贵。章越算下成本,油墨雕版不要钱,扣去人工排版之费,自己只要卖一百三十本就能收回本钱。

    于是章越决定先刊印了两百份在本县先试水试水,结果消息一出,士子们是争相购买,不过几日即卖了一大半。

    这实是令章越感叹,什么叫知识就是金钱,一转眼就是三十多贯钱已进了口袋了。

    这时候斋长看不下去了,他找到了章越,坐不住与章越商谈了利润分成后,又加印了五百份托人送去建阳去卖。

    建阳有几百书坊,有书坊必有书商。这里可谓云集了天南地北各处的书商,每日有数百书商在此,他们都是从建阳这买书然后运回各路各州去卖。

    斋长派到人没过数日即回来了,告诉他们这本《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已经被售空了,请他们立即加印。

    而过了数日建阳的书商们也坐不出,亲自来浦城求印,已是供不应求了。

    最后《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一度再刊,直至整个建阳,建州,《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的db书在市面横行后,这才停了这股求购之风。

第七十八章 苏州来人了(两更合一更)

    六月末。

    章越已入县学三个多月了。

    虽说最热的时候已是过去,但对于地处闽地的浦城而言,还是酷热难当。

    一碗酸汤下肚后,这才令人稍稍解了暑意。

    章越回味这酸汤,酸味生津,津又生甘,绝对是上等的消暑佳品。

    斋长与章越一并坐在树荫下的凉塌上纳凉,一边喝着酸汤可谓格外快意。

    山风吹来,章越又举了一碗酸汤下肚,那滋味绝对是没说了。

    斋长身旁一名寝友看章越的碗空了,即端起他的碗去桶里装汤。

    “师兄使不得,我自己去吧!”

    “举手之劳而已。”那人笑了笑。

    “章贤弟如此跑腿的事就让人去吧,”斋长则翘着脚坐着塌上笑着道,“真有你,没料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手段,我从未想过扑得县学刻坊后,得入得这些钱。”

    “难道刻书之收入,还不能令斋长收回当初扑刻坊的钱么?”

    斋长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章越端起新盛来的酸汤,自己就是贪这口食之欲的人。

    章越道:“斋长,这些钱不算什么。若是斋长有意经营,那就再多请几个匠人来,说实在的咱们功夫太慢,要是再多些人手,还能在其他刻坊的仿本出来前多赚些。”

    斋长闻言叹了口气,县学小刻坊确实不占优势。

    “咱们哪比得过其他刻坊?从雕版至付梓用了两个月,而大的刻坊仿造一遍不过半月即出。若是能让我卖个半年,那少说得卖个五千本不在话下。”

    章越心想,主要还是这个时代没有版权之说,若是真让他们垄断,杜绝其他刻坊抄袭,那么搞一个《两年解试三年省试》的品牌,以后就可源源不断地来钱了。

    章越道:“这一番我也是长了见识,大刻坊的匠作纸墨工序都比咱们老道,纸张墨印也是精到,如他们用的顺昌书纸不仅比我们的便宜,做工还比我们好,甚至还请了方家在书上补了注释,典故出处。最后两家一比,倒似我们抄了他们一般,更气人的是卖得还比我们便宜。”

    这真可谓正版被db打败的感觉,然后劣币驱逐良币。

    章越确实也没料到,这时候建阳书肆如此发达。

    以建阳崇化坊而论,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两大集,十日两小集。

    这里的百姓真称得上‘以刀以锄、为版为田’。尽管刻坊众多,但却不愁没有书卖,天下的书商都云集于此。

    到了南宋时,建阳书坊之间有类似于版权公告,这也是最早的版权公告,一家不许仿刻他坊的书,但目前没有。

    章越道:“斋长下面有两条路,一即是趁着赚了这笔钱,咱们分一分,二是咱们将这钱扩建书坊,再雇些匠人,买些上好的雕版来。”

    听章越之言,斋长眼里露出犹豫之色,最后道:“我看还是算了,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吧!三郎不会以为我目光短浅吧?”

    章越失笑道:“斋长是聪明人,许多人就不知何为落袋为安。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呢。”

    章越确实也没有强求的意思,这本来就是他顺手为之的事,经营一项生意,后面要牵扯多少精力。

    这可不比勤工俭学来的轻松。

    宋朝的出版业能够出头仅限于科举用书,这是因为学校的日益普及。但说到底宋朝繁华比明清有过之无不及,但识字率却不如明清。

    故而章越抄几本明清话本小说在宋朝不是没有市场,但却作不大,这个市场有限。

    若斋长有这个意思,章越帮之无妨,总之不愁卖不掉。但斋长没有这个野心章越也不强求,他做事一起顺其自然,只要读书的事上不顺其自然就好。

    主次之分一定要分好,也就是“见路不走”,明知道可以赚钱却不去为之,因为我永远清楚精力放在什么地方。至于四面开花那是小说里的事。

    商人在封建社会就是任人鱼肉,一旦失去庇护,哪个人都可以咬你一口肥肉,钱赚得越多越危险。反之有了庇护,要赔钱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斋长命人拿来账本,然后摒退左右道:“还请三郎过目。”

    章越笑了笑,他很喜欢对方这样敞亮,也不枉自己这一趟带他发财。

    章越也没大气地道不要看了,反而认真地翻了一遍。他道:“如此算来,咱们这一趟一共赚了五百余贯。”

    斋长佩服道:“三郎莫非做过生意,这账目我也是请了账房先生这才算出的,你连算筹也不用。”

    章越心道我可是理科僧,穿越前文言文看不懂可以理解,但连个四脚账也看不懂就太逊色了。

    他道:“好说,我什么都略通一二。”

    斋长道:“人工,纸墨雕版都是我出的,咱们结余按说好的三七分账,也就是一百五十二贯六百三十二钱,三郎再过目一二,过几日我就将钱送给你。”

    与自己预想差不多。章越自己就出了个主意,连誊录房也没去过两趟,故而这也接受三七分成的比例。

    章越提笔在账本上画押,然后道:“这一次若非学正拿来题目,你我也赚不了这钱,咱们喝水不忘挖井人,事后还得补一份谢礼才是。”

    斋长佩服地道:“三郎真是厚道人,这谢礼由我来出,绝不至于寒碜就是,再以你我的名义送给学正。”

    “与斋长办事就是快意。”章越点点头也不推辞了。

    斋长大笑道:“三郎,我是交你这个朋友,下次若有发财的主意,切莫忘了我才是。”

    “一定。”

    章越算了下,一百五十二贯加之前的三十多贯,自己已是有一百九十贯身家的人了。买回自己屋子不在话下,甚至欠彭经义的两百贯也可还了,再算了算,眼下一张度牒值两百贯,这价钱足够供自己去出家了。

    晚饭时,章越,郭林,吴让,钱奇明他们还是在馔堂吃二三等饭,想作一二品官。

    章越忍不住停著,心道自己都是一百九十贯身家的人,居然还在吃二等饭,实是不忘初心。

    “明日我们一起去吃点心,开开荤!”章越提议道。

    郭林想了想附和道:“这两月多,我在誊录所攒了半吊钱,明日我请诸位吃芝麻烧饼如何?”

    “半吊钱!”钱奇明露出羡慕的神色来,吴让则撇了撇嘴。

    钱奇明道:“我此月缴完斋用钱后,已是囊中空空,不然平日多仰仗三位师兄帮忙,其实当我请各位才是。”

    三人都笑道:“奇明,你年岁最小,我们照看你是理所当然的。”

    章越道:“好吧,芝麻烧饼什么时候吃都行,我明日请诸位吃羊杂汤饼如何?”

    钱奇明闻言已是垂涎欲滴,仿佛闻到了羊肉的香气,连道:“三郎大方!”

    “三郎豪气!”

    “三郎爽利!”

    吴让笑道:“三郎对咱们没得说。”

    章越闻言笑了笑。

    众人吃完饭刷碗,郭林悄声对章越道:“师弟,其实我赚了七百多钱,方才在他们面前没说实话。”

    章越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道了句:“师兄,真了不起。但师兄,赚了多少钱都要藏在心底,别与人说。”

    没错,论闷声发大财,章越比彭经义的嘴还紧。

    “知道,我也只与师弟你说,你近来都不去誊录所佣书了,我说这佣书钱虽少,但日积月累下来也是……师弟,我与你说切莫看不上这些小钱。”

    章越没兴趣听郭林絮絮叨叨,于是问道:“我方才提去吃羊杂汤饼时,他们二人如何神情?”

    郭林道:“钱师弟还好,但吴师兄这人,我说吃芝麻烧饼时似无动于衷,你说去吃羊杂汤饼,与你神情也不一般了。”

    同寝几个月,众人性格也渐渐浮了出来。

    钱奇明大大咧咧没有什么心机。

    这吴让就不同了,一开始对章越很是热情,常打听他二哥的情况。等郭林一日说漏了嘴,得知他二哥自离家以来,都没给章越寄信后,就稍稍疏远了些。毕竟还是同窗,就是没往日热情而已。

    县学朔望日时不授课,章越这时会回家,则留宿学校郭林则与章越道,这两日吴让都会喝得满身酒气回寝。

    想起他屡屡拖欠学校的斋用钱,二人心底也就有数了。

    章越道:“别人的事,咱也不计较,这吴让平日在面上与我们过得去就好了。过些日子就换寝了,吴让与五经科同寝,咱们与他就没瓜葛了。”

    郭林点了点头道:“师弟说得是。话说师弟平日不嬉皮笑脸,说正经话时还是有些道理的。”

    章越忍不住白了郭林一眼:“师兄,三娘如何了?”

    郭林……

    正在说话间,此刻有人在外道:“三郎,家里有人找,似要你回家一趟。”

    章越听了不由讶异道:“回家?今日功课我还未毕呢。”

    郭林道:“师弟自顾去就是了,经学究那边我与你分说。”

    “也好。”

    章越当下疾步走到县学前廊,但见正是自家邻居在廊门前蹲着。

    对方这样子似有些不知所措。

    “杨三郎君,我家中何事?”

    对方笑道:“三郎,你家里来客人了,你大哥让我赶忙到此,喊你回去一趟。”

    “客人?这般迟了,”章越问道,“不知是何客人?”

    对方摇头道:“这我也不知,只是听大郎君说是从苏州那走了老远的路来的。”

    “苏州?”

    章越随即想起,是了,二哥现任‘父母’不正是住在苏州么?章越心底一凛当即道:“我知道了,多谢三郎君了。”

    对方点点头,看了一眼县学前廊出出入入,身着白衣襴衫的学子们露出羡慕的神情。

    他不由道:“三郎好生厉害,真考入县学,我都不敢信呢,这里真气派,出入的都是官人。我好生羡慕你。”

    章越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改日请三郎君到此来坐一坐。”

    “好的,劳烦三郎了。”

    章越当下去门子那取出门薄,签外宿。但见门子道:“若事外宿,出门前必须要学正,斋长的条子,我方可让你签薄子。若签感风,则不需条子。”

    章越心道,县学学子平日无借口出门,于是多借感风探医之名。

    自己是因事外出,又非感风。何况此刻时候不早了,若在城门关闭前不能出门就麻烦了。

    章越道:“在下有急事,找学正,斋长取条子一去一回,恐怕来不及,这条子我可事后补来。不知小哥可否通融一二?”

    门子摸着胡子道:“规矩是规矩,你如此可叫我不好办。”

    章越心知对方在向自己要好处。但他则摇了摇头,正要改签‘感风’二字,就见一旁有人道:“这不是三郎么?你自去就是,我回头与你问斋长补条子就是。”

    章越笑道:“多谢薛兄,改日请你喝茶。”

    “三郎客气了。”

    章越离去后,门子不由讶异道:“薛大官人,此人是谁?”

    对方道:“怎地不长眼睛,这是章三郎。他乃斋长,学正都看重的人,平日切莫惹得,你能当这差事容易么?”

    门子连连点头道:“多谢提点,我竟不知他就是章三郎,若早知如此,万万不敢阻他。”

    随即门子看着章越远去的背影。

    章越惦着苏州那边的消息,于是急匆匆地往家里赶,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出了门。

    这时候天尚亮堂堂的,章越定了定神,放了缓脚步心道,自己如此急匆匆地回去,满头满身都是大汗,岂非叫人看轻了?

    章越走到家门口,正好看见一辆外饰精致的马车停在家门口。

    外饰也罢了。

    宋朝缺马,民间多是骡车驴车,此户竟以马拉车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可以做到的。

    章越努力平复心情,看似闲庭信步地推门入内,但见哥哥嫂子章丘都在,而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从容坐在堂上喝着茶。

    章实一见章越即道:“三郎快来见过,这位是你叔父家的老都管。”

    对方一见章越愣了愣,起身笑道:“这是三郎么?多年不见都成了这般大人模样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好,好,好,我叔父和你二哥托我来问候你了,他们心底一直都记挂着你呢。”

第七十九章 莫欺少年穷

    老都管年轻时陪章俞在浦城住过。景祐元年章俞中进士后,即随他家主人迁至了苏州了。浦城话近吴语,老都管至苏州二十年后,早学会了当地话,虽说苏州说得也是吴语,但与浦城吴语相差甚多。

    如今老都管的浦城话还是带着些苏州的腔音,令章越听得感觉怪怪的。

    当然对方态度也是亲和,无可挑剔,也是章越不由揣摩对方来意。莫非是来撇清关系的?来时别有什么用心。

    而这位老都管也是打量着章越。

    一身整齐干净的白色襴衫,布鞋都很是干净,看上去没什么好的挑剔,一眼望去也称得上出众,但远没有他二兄那般。

    从此对方回家的神情动作没有并没什么异样,不似兄长方才那等喜形于色。而自己说话,对方的眉头始终紧皱,显出深深的戒备心来。

    想到这里,老都管道:“三郎今年有十三吧。”

    “劳老都管挂心,我确实今年正好十三。”

    笑容乍看倒是亲切,也可感到些许少年人那份傲气。

    老都管对章越又作了评价。

    “叔公,叔父两位老人家身子可安好?”

    老都管见章越没有开门见山问他二哥,而是先问候长辈不由心底称许,笑道:“托三郎君的福,老爷,太老爷还算硬朗着,太老爷如今一日还能吃两斤羊肉。”

    章越笑道:“叔公他老人家还是如此喜荤。”

    老都管笑了笑,众人也是笑了。

    章实笑道:“站着如何,大家坐下说话。”

    老都管笑道:“太老爷他如今常想的就是当年住在浦城的日子,总念着人老了,总是要落叶归根的,但如今既举家迁至了苏州,也只好落地生根了。倒是老爷没念那么多,倒是夫人常记起当年住在浦城的日子,那时我们两家那可是走得近!”

    说到这里,老都管仔细观察章越的神情。

    章越客气道:“那时我还没记事,但常听哥哥说起叔公,叔叔家的事。”

    “那三郎可有意去苏州见见叔公,叔父和夫人呢?”

    章越微微吃了一惊。

    但见老都管道:“夫人心底对你很是惦念,但很想见你一面。”

    章越看了一眼兄长一眼,但见他眼眶已是微红,显然念起了二姨。

    “本欲你们兄弟同去,但大郎君尚脱不开身,唯有三郎走一趟了。”

    章越想了想于是道:“敢问老都管,是叔父还是夫人让我去苏州一趟?”

    老都管闻言眼底闪动了,神色迟疑会笑道:“三郎君,这是何意?”

    “让我去苏州,是叔公,还是夫人的意思?”

    “三郎君多心了,让我到此,当然是老爷夫人一起的意思。三郎为何有此一问呢?”

    章越笑了笑,向对方道:“老都管,我先听听哥哥嫂嫂的意思如何?”

    老都管重新看了章越一眼,此子这个年纪,应是少年不知愁的年纪,但这份温和坚定倒是自己没意料的。

    “我没意思,一切三哥自己做主。”章实心慌意乱地言道。

    章越又看向于氏,这家里若说谁最有见识,那肯定是自己这位嫂嫂。

    于氏笑道:“叔叔,既是叔父叔母抬举你,去苏州一趟也是不错,是了,我一直挂念叔母,不知她可有来家信?”

    老都管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夫人有托我问大娘子的好。”

    于氏满脸是笑道:“多谢叔母记挂,是了许妈妈可好,上一趟她来浦城曾托我带些药材。”

    老都管笑道:“那正好,趁这一趟三哥去苏州,一并捎去了好了。”

    “那是最好,真要劳烦老都管了。”

    “哈哈,大娘子好客气,自家人说什么份外话。”

    章越不喜欢旁人如此安排自己,但随即想到于氏,为何问二姨和许妈妈的情况。没错,若真是二姨的主张至少会来封家信,也会来个如许妈妈这样的体己人。

    但二姨没有家信,派得也不是许妈妈这样的体己人,这不正说明是叔父一人的主张。

    打记事起,章越即知二姨待自己一家绝对是没得说,她要见自己,章越肯定二话不说即去苏州了。再怎么说也是亲二姨。

    但叔父如何?

    章越没有印象,但听说是节俭至极的人。节俭当然是一个褒义词,但道得却是另一个意思。

    “去了苏州,我是不是就能见到二哥了?”

    老都管笑道:“你二哥不知是否留京作夏课秋卷,但入冬前定是会回苏州的。”

    夏课是指春试落第举子寄居在京,课读为文,称为夏课。秋卷是指期间所作的文章。

    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在京请教名师指点,温书数月,以备来日再考。

    但别人都是被动落榜再考,唯独二哥主动落榜再考。

    章越道:“这么说来,让我回苏州也不是二哥的意思了。”

    老都管此刻脸上笑容不见了道:“三郎的意思,莫非有什么顾虑?”

    章越道:“老都管容禀,叔父夫人抬爱小侄,小侄实是受宠若惊,但如今小侄方入县学,课业甚重,实是一时抽不开身。”

    老都管闻言一愣,随即笑道:“怪我,怪我,之前来得急,一时没有说清楚。老爷交待我原话是如此,‘三郎是个读书苗子,万万不可耽误了,你告诉他他一旦来了苏州,就安排他入苏州州学以就学业,家中也会为他遍请名儒’。”

    苏州州学啊!

    章越不由心动,这是天下闻名的州学。

    苏州州学之所以闻名,是因为胡瑗的苏湖教法,他在苏州湖州两地所创立分斋的教法,被范仲淹立为太学及天下州县学的典范。

    在省试之中,凡有十之四五的学生,都出自胡瑗的门下,他的学生包括了如范纯仁,孙复等名臣。

    而苏州州学也因此跃升为仅此于太学,府学的存在。

    但是章越感觉这背后有什么蹊跷。

    这时章实道了一句:“苏州的州学,也未必胜过多少浦城县学多少。”

    老都管笑道:“大郎君有所不知,若能进苏州州学,天下士子都求之不得。只是州学一般不收外地士子,也是地方官员看在太爷和老太爷面上通融一二。当然三郎在苏州求学之资,由我们一力承担。”

    章俞是吴县主薄,吴县又是苏州的治所,更不用说还一位从大理寺丞位子致仕的老太爷,虽谈不上世代簪缨,但也是两代官宦。

    本地官员肯定卖他们面子。

    “这我不说了……还是看三哥主意吧。”章实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这家里上下。

    “我出去走走!”章实声音有些哽咽,站起了身。

    章越看着章实的背影似觉得有些萧瑟伤感,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这时一旁章丘拉住章越的手道:“三叔,苏州哪有自家好,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

    于氏闻言不由失笑道:“你这孩子,咱家何时成了狗窝。”

    章丘不高兴地嘟着嘴道:“我舍不得三叔走嘛。”

    老都管道:“小郎君生得真俊秀,来,我这有处好玩器物,拿着收下。”

    章丘退到了于氏身旁摇了摇头道:“娘教我平白不能收人东西。”

    “我与你爹娘都是一家人,难道爹娘给你的东西就能收?”

    章丘摇了摇头道:“收了人东西就要听人的话,我听爹娘的话无妨,但别人的话就不一定听了。”

    老都管吃了一惊心道:“章家的男儿除了这大郎君,都不可小看。”

    嫂子笑道:“叔叔,你看你这才方考入了县学。我倒不是不让你去苏州求学,只是你年岁尚小,千里迢迢的去苏州,多有奔波,不如等一二年,等身子结实了再去不迟。如此也不辜负了叔父叔母的美意啊!”

    “娘子说得是!”

    此刻章实不知何时已走进来,眼里亮晶晶的。

    老都管道:“三郎,你的意思呢?”

    章越正欲开口,老都管已先道:“三郎,我之前听说,你以第一考入县学,录取之日正值你二哥放榜之时,我猜多半是县令看在二郎君中进士的份上这才……呵,一时胡言乱语,若我说错了,先给三郎赔个不是。”

    “并非如此……”章实急欲解释,却被章越伸手一止。

    此刻章越已站起身来,不知为何眼泪冲到眼眶前,他却生生忍住。

    “县令是不是看在二哥面上,谁也不知,也无从揣测。不过老都管让我去苏州,以弥补叔父二哥心底对我们一家的愧疚,此大可不必。如今我们过得很好,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都好起来了。至于叔公,叔父,二姨,我们自是想念,但是有二哥代我们一家在外尽孝也是足矣。”

    “不论叔公,二哥,老都管如何看我的,但读书嘛终究是自己的事,我将来会去苏州找我二哥,但不是你们请我,而是凭自己本事走出去,这闽地的山再高也没有天高。言尽于此!”

    “请老都管替我向叔公,叔父,二姨问好。”

    老都管面上也有几分歉意道:“你瞧话都说到哪了,倒是我说错了。三郎我看得出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将路走尽了,你不再考虑一二?”

    章越摇了摇头,然后背身上楼。

    这一刻他方才以袖拭泪骂了一句:“走着瞧,莫欺少年穷!”

第八十章 初会

    数日之后,章记开业了。

    铺子门前搭了个彩楼,左右站着小厮,店里伙计忙里忙外。

    而章实穿着一身新衣裳,站在门前向四方来客抱拳道:“里面请!”

    “徐都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虽说没有酒,但饭菜管够。”

    “周大官人走了,再次再来!”

    “三哥,去拿个爆竹放一放!”

    章越依言拿起引香点燃一串爆竹。

    但听砰砰砰地响声,左右孩童都捂住耳朵笑着避让。

    “三哥,这爆竹真是好啊!够响亮!”章实叹道,“当初铺子被烧时,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完了,没料到还能还能再站在这里。”

    章越回头看了一眼,满座的食铺然后道:“哥哥,位子有些不够啊!”

    “怕什么,咱开店还怕人多不成?”章实满脸的高兴,“把你几个要好的同窗也叫来,捧捧人场。”

    “那倒是不必了。”

    “店家!店家!”

    章越道:“哥哥,一桌客人正喊你。”

    章实,章越一脸忐忑地走进酒楼,但见几个大肚汉坐在桌上,一人夹着一筷子油乎乎的肉道:“店家你这猪肉怎地如此好吃?你给我们几个吃得是羊肉吧!莫要骗咱们啊!”

    章实哈哈大笑道:“哪得羊肉,地地道道的是猪肉,你喜欢就成。”

    “好咧,以后我与几个弟兄常来。”

    “那多谢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再送你一道烧茄子。”章实当即拿着茶杯与对方碰了。

    “店家真是爽快人。”

    一旁桌子的人道:“店家,你家的烧菜真不错啊!汴京请来的师傅吧!”

    章实哈哈地道:“哪得,都是咱们自家人。”

    “你看这油香油香的,没得说,以后常来照顾你家生意。”

    “多谢多谢!”

    章实忙完了这里,但见店门口已是排起了队,有人喊道。

    “怎地如此温吞啊!急人啊!”

    “再不让我们进去吃饭,就要饿死人了。”

    “你们这不是把客人往外赶么?”

    伙计在外招呼道:“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咱们店座满了,改日再来吧!”

    “不成!”

    “不成!”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人们立即拒绝。

    章实忙碌了大半日,终于坐在后厨不能动了,但见食铺后厨里的人仍是进进出出,到处透着一股红红火火的味来。

    “哥哥,咱们店是该打烊了,但还有客人在外等着呢?”章越言道。

    章实道:“那就再开门,多迟都要等客人吃饱喝足了才成,告诉伙计们今日工钱三倍。”

    章越摇了摇头道:“哥哥,你如此下去,恐怕店铺没什么油水……”

    “我高兴……”章实打断章越的话,用手抹泪道,“哥哥我今日真高兴,你知这一年来我如何过得么?”

    兄弟二人并肩坐在后厨,耳旁是一屋子的锅铲烧炉声。

    “你知道前几日老都管上门时,哥哥我有多气么?我怪自己没有用,连自己的两个弟弟都留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就要跟别人走。”

    “哥哥,别说了,我这不是没有走么。”章越道。

    “不,我还要说,我以往一心指着二哥读书出息,如此就可以提携咱们一家人,咱们可以鱼跃龙门了。如今我才知道错了,自己错得厉害,靠人不如靠己。你自己不争气,就是官家扶着你,你也站不起身来。如今终于有这铺子给了哥哥我站着的底气,我要好生经营这铺子,供你读书,将来进京考进士,中状元。”

    章越听了没有很感动,而是道:“哥哥,我是经生,考不了进士,更中不了状元。”

    “我说中得就中得!”

    章越心道,哥哥,你是喝醉了吧!可你没喝酒啊!

    “三哥,我知你把事都放在心头,这与你二哥一样。你也不用因人家几句话,就逼自己如何如何?咱们该如何还是如何?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不要去恨他,将来混了有出息了,人家就知道错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争气,给自己争气,给家里争气,你晓得没有?”

    “晓得了。”章越看着锅下红红火火的灶焰,默默地点头。

    “哥哥,放心我会替你替这个家争口气!”

    ……

    夏去秋来,转眼又到了冬天。

    浦城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雪,屋舍,树梢都覆了一层雪粉。

    作为浦城四大势族之一的吴府宅邸,此处虽比不上他们在汴京的大宅气派,但胜在宽敞,占地极广。

    五十多亩的地,引水成湖,自成一景。当初仅辟此池子之费即不止千贯。

    今日池上早冻了一层薄冰。

    吴府下人十分忙碌,有的打扫院内石道上积雪,有的搭着梯子拂去青瓦上的积雪,扫去几分留下几分,更添意境。

    两名少女从檐下行过,一人着湖绿色的衫子,一人则着月白色的衣裙,虽说正在下了雪,外头只罩了件袄子,远远看去好似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

    “今日似府里来了客人?”着湖绿色衫子的少女的问道。

    月白色衣裙的少女言道:“哥哥,今日请县学的同窗在府中游宴。”

    湖绿衫子少女抿嘴笑道:“大郎君真好没事人般,不在京师夏课,以备来年再考么?”

    月色衣裙少女道:“京里有伯父和爹爹在,他浑身不自在,何况哥哥他志不在此,我们还是去书斋。”

    走了一段路,忽觉对方似没跟上来。

    这少女不由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静了片刻,她似听到少年郎愉快的谈笑声,远远从湖边传来。

    “没什么。”湖绿衫子的少女,双颊微红地捂住胸口,脸上倒是有等说不出的笑意。

    “你啊你!”对方没好气地笑责道,“被下人看到了如何?”

    “什么你啊你?那又如何?”湖绿衫子的女子狡黠地反问道。

    对方认真地道:“本县押司之女在大婚之前,会了一位青梅竹马之交,却给未婚夫也是你章家的一位郎君撞见,以至于对方逃婚辱之!”

    “竟有逃婚,此事?此人逃婚了那家人怎办?真是好生可怜,这姑爷也真是的,怎地有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十七娘,别走啊!我说笑的,你可别当真啊!”那湖绿衫子的连劝道。

    那月白色的女子转过头,板着脸上突绽起了一抹笑意:“谁说我当真了,咱们看书去。”

    二人并肩走着。

    “十七娘?”

    “嗯?”

    “你方才笑得真好看。冰雪初融,倾国倾城,不过如是,可惜啊……可惜除了我没有其他俊俏郎君看见,你说可惜不可惜。”

    “看我不拧你的嘴。”

    两位女子追逐,蓝绿衣裙飞掠过长廊。

    出了檐,二人各将伞撑起,径直朝书斋走来。

    到了书斋前,二人将伞往石阶上轻拍,再各自帮对方拂去雪粉,方才走进。

    “见过十七娘!”

    “我与章姐姐上去一趟,莫非闲人进来。”十七娘吩咐道。

    “是,十七娘。”

    在凭目向北眺望,正好可以一睹湖景,也看到在湖旁水榭上,几十名士子正举杯高歌,谈诗作乐。

    月白衣裙的女子正在书架间低头找书,抬头看了一眼,但薄纱窗纱轻轻拂动,那湖绿衫子的女子正凭栏眺望。

    她不由嘴角一撇道:“你这般被人瞧见如何是好?”

    “瞧见了又如何,惹出一段相思,不好么?”说着对方轻笑。

    “可是,以你的家世,你爹怎可将你许配给这些县学士子?”

    “不能婚嫁又如何?爹爹总没不许我,看也不能看吧?再说大郎君不也是县学学生么?”

    “说不过你这张巧嘴,我看书了。”

    湖绿衫子女子走回来,笑道:“你莫要说我,是你自己瞧不上吧?”

    “我几时这般说了。”

    “诶,你嘴上不说,心底可称是。”

    “你想想你大哥娶得是范镇之女,二哥娶得是王安石之女……此处只有我二人,不避名讳又如何了……话说回来,虽说你们吴家娶得差了些,但嫁得好啊。”

    “大姐嫁得是欧阳修之子欧阳发,二姐嫁得是吕夷简的孙子吕希绩,三姐嫁得是夏竦的孙子夏伯卿。四姐嫁得最好,乃当朝宰相文彦博的六公子文及甫,如今到了你了,要嫁得比你四姐更好,那得是将来的宰相才行。”

    说完这湖绿衫子的女子笑得是前仰后合。

    但见对方没有说话,手边的书卷随着风正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我是庶出,哪比得上几位姐姐,连名字都不许上家谱。”十七娘淡淡地言道,说到这里神色冷漠。

    说话之间,忽听下有声传来。

    “这位小郎君,你不能进,就算你有大郎君的条子也不能进。”

    “这位老丈,大郎君面许于我,这里有些闲钱,请你吃碗茶如何?”

    听到这里,两位女子不由对视一笑。

    “不是吃茶,不是吃茶的事……而是……反正我不能说实情。”

    “老丈,在下章越,是大郎君的好友,还请不要为难,如此大郎君面上不好看。”

    二人依窗旁听,声音渐小。

    “我们听听去。”

    那湖绿衫子的女子拉着十七娘到东角,侧目朝下看去,但见一名十三四岁,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袍少年正塞钱给看管。

    看管则一个劲的推脱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但见那少年年纪虽小,但可称得上长身玉立,只是穿得有些普通。雪天里,对方连伞也没遮一把,此刻身上眉间都沾了些雪粉。

第八十一章 雪景

    风吹来,拂落一树雪花。天地静谧,唯有风雪声在耳边。

    十七娘抬头看了看天色,耳旁却听那湖绿衣裳的女子言道。

    “这小郎君生得还成,只是身上没有贵气,一看即知不是镶金戴玉的。说来世家的交游可大可小,大郎君就是好交朋友。”湖绿衫子的女子笑道。

    十七娘轻描淡写地瞥了章越一眼,与对方道:“我还道你只敬人不敬罗衣呢。是了,不知这小郎君十弓长张,还是立早章,如此与你倒是一家。”

    那女子笑:“我章家子弟在本城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如何识得。但能来到此处,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但眼下也不可小瞧了人家,如今是穷书生,说不成将来考中进士,就鱼跃龙门了。但话说回来,眼下不比咱大宋刚开国的时候,如今哪个寒家子能如张咏,刘沆一般。”

    “你若不想榜下捉婿吧,也当好好选个门当户对的。你大伯父如今为当朝执政,又与韩吕等家联姻,你当要小心被人借来攀高枝。”

    攀高枝三字被对方加重了语气。

    说到这里,这女子向窗外望去道:“比如此刻,寻常人家又岂会在酒酣耳热之时,一个人到此来借书,借着这名义在府里乱逛。”

    “不是鬼鬼祟祟也说不过去吧,不知是瞧上哪个大家闺秀吧!读书人这样的心思我见多。”

    说着对方朝十七娘上下打量。

    十七娘笑道:“人心岂有处处如你说得这般险恶!我方才看这小郎君双目炯炯有神,绝非奸邪之辈。不妨打个赌。就赌你那盒宫粉如何?”

    “早知你看上许久,送你又何妨?”湖绿衫子女子轻笑道。

    十七娘当即放声道:“管书,下面是何人?”

    “十七娘,是个来借书的,听你的吩咐,我没有放他进去。”

    “原来是姑娘,还请恕在下方才唐突了,请勿见怪。”

    十七娘道:“不知不怪,但如今你既已知唐突何不离去呢?

    那人道:“在下不敢打扰,但还请念在冒雪前来借书,小娘子行个方便。”

    湖绿衫子的女子笑着看了十一娘一眼言下之意,我说得不错吧。

    “那你可知我吴家的书向来不轻易外借?”

    “在下当然知道吴家书不外借,若是他人来借书,要么手持家中书目来换,要么也得提两壶酒来。在下家中并无藏书,又不敢空手相借,故提了两鸱酒行了十几里路,方得了大郎君通融。”

    十七娘看了湖绿衫子女子一眼。

    对方讶道:“还真是专程来借书的,不对,这厮心思又深了一层。”

    十七娘摇了摇头道:“管书,既是有大郎君的条子为证,让他进来吧!”

    湖绿衫子的女子拉住十七娘的手道:“你真让他进来?”

    十七娘看了对方一眼笑道:“不然呢?如何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好,就由你性子来。”

    二人都站在窗边,看向了的楼梯处。

    “这小郎君,怎地不上楼来借书?”

    话音落下,楼梯声响。

    “终于来了,待他看见妹妹你,又有什么话说?”

    哪知上楼的却是管书的。

    “怎地是你?”

    “十七娘,小郎君言衣裳鞋袜尽被雪打湿,不敢贸然上楼,以免唐突。这是他亲手写的书单,劳十七娘取了给他。他即刻离去,不敢多打扰。”

    两位女子对视一眼。

    十七娘接过对方的字条过目,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湖绿衣衫的女子侧过头来一看不由道:“真是一手好字,这没有十年功夫决计不能如此!难怪妹妹你看得如此赏心悦目!”

    “他的笔法里有篆书隶书的古意,不知如何练就的。”

    十七娘微微一笑,抬头对管书道:“让小郎君稍候片刻,你先拿个手炉给那小郎君,再给他沏杯姜茶。”

    “怎地?”

    “那小郎君此处的回折,笔尖似抖了一下。”

    一旁湖绿衫子女子接过条子仔细看后,点头道:“他冒雪而来,手必是冻着了,故颤着手与你写字,妹妹,你的心真细。”

    说话间,十七娘凭着条子,已动手找书。

    十七娘自小在长大,当然明白对方所借三本书在何处,不用多久已是取之在手。

    十七娘对管书道:“这两本给他,还有一本缓些再给,让他多坐一坐,去了寒气再走。”

    “是,十七娘。”

    管事取书下楼,十七娘也走到了楼梯口朝下看去。

    “还有一本还在找。这两本你先拿去。”

    “有劳老丈,也有劳娘子,真不知如何道谢才是。”

    “你谢我作甚,你要谢当谢娘子才是。”

    对方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那就多谢娘子!”

    见对方抬起头朝楼上望来,十七娘即移步走开,只闻环佩玎璫,余音回荡在里。

    湖绿衫子女子走到楼梯边,见那少年正一面对着火盆烤着衣袍,一面心无旁骛地读书。

    他不由自言自语道:“我那几个哥哥若如他这般勤勉,这也不至于累试不第了。”

    想到这里,湖绿衫子的女子亦看向正临轩看书的十七娘。

    此刻外风声小,雪落无声。

    湖绿衫子的女子看看楼上,楼上捧书各读的二人,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找本书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管事持书走到少年面前道:“小郎君,此书也寻得了,你一并带走吧!”

    “多谢老丈,也谢你容我在此歇息,衣裳如今都烤干了。”

    管事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抚须点了点头。

    少年得书以后并没有着急取走,而是从怀中取出了绸布,再三郑重地将书于绸布里包好,最后纳入怀中。

    “多谢娘子,老丈借书,在下告辞了。”

    “慢着,小郎君,这把伞路上带好。”

    少年一愣接过伞来,管书道:“别多想,这是老夫的伞,还书时一并带来就好。”

    少年失笑作揖道:“多谢老丈借伞。”

    然后少年又对着无人的楼梯口处一揖,即转身离去。

    两位女子于看着少年撑伞踏雪而去的背影。

    雪虽大,但少年的背却挺得笔直。

    再抬眼眺望但见天地苍茫,山棱白雪皑皑,没有人声,雪落如禅。渐渐少年的身影没入这泼墨般的山水雪景画中。

    湖绿衫子的女子叹道:“古往今来,爱书之人皆痴也。”

    “姐姐,你又不爱读书,怎知读书人皆痴也?”

    “天地默默,人间又有几个知音,唯有在书里求之,你说痴不痴?”

    十七娘听此,果觉得淡淡寂寥涌上心头。

    她言道:“姐姐,你莫要岔开话,咱们的赌约还是要算的。”

    “你还真一点不饶人。”

    ……

    章越此刻撑伞走向湖边,心底不由好奇,方才楼上的女子是何人?

    能在吴家的出没,应该是吴家的小娘子才是。这么说来就是吴安诗的妹妹了。

    吴家可是显宦啊!

    自庆史五年时,吴育即升任参知政事,迄今为执政十余载。

    在吴育为执政这些年,吴家已成可与章家匹敌浦城望族。

    至于吴安诗的父亲吴充,亦受他提携。吴充子女多嫁娶当世名臣,比如吴充次子吴安持即娶了王安石的女儿蓬莱县君。

    宋朝世家大族相互联姻是常事。

    也就是娶必为世家大族之女,嫁必嫁进士出身,相互提携,相互扶持。如此高层文官内部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小圈子。

    不过身为吴充长子的吴安诗,科举倒是屡试不第,故而早早也作了荫官的打算。而吴大郎君性子好,喜折节下交,故而县学里的人与他都是相善。

    章越无暇多想,已走回了席间。

    县学同窗多在此对着湖边雪景畅饮。

    这里多是进士科的学生,至于吴安诗能邀请自己,还是因为二哥的缘故。

    章越将书贴身放好,走回角落处举杯饮了一口,但见飞雪落在湖面上,如此美景自己怎么能错过。

    章越仰躺在塌上,寻了个毯子盖在身上,看着这雪景,真是好生惬意。

    不过方才离席的不止自己一人。

    几人回到席间。

    一人道:“你们方才出恭怎地去了那么久。”

    对方道:“噤声,噤声。”

    章越闻言立即装酒醉继续睡。

    “到底作什么了?”

    “好容易吴大郎君大方,请我等到他府上来,得好好见识一二。”

    “胡说,你们几个怎有这心思游山玩水。”

    一人道:“实话与你道吧,我们是去转转,看看能不能碰见吴府上的佳人。”

    “我就知尔等没安好心。”

    “何叫没安好心,见见又如何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闻之在座之人,不由皆吟起这首《蒹葭》。

    众人看着那湖,仿佛那水中央真有位伊人。

    章越也不由轻合着拍子。

    “那见到伊人了么?”

    众人都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转悠了好几趟了,愣是没找到。”

    “哈哈!”

    席间传来一阵大笑声。

    “真是可惜了,没让佳人一见我浦城一时年轻俊杰的风采。”

    “不错,似欧阳兄,陈兄这等风范这等家世,定然是足以令佳人倾心。”

    “不敢当,不敢当。没见到佳人样貌如何,才是可惜的。”

    “来,来,继续喝酒。”

    “酒已温好,谁来作诗?”

    章越闻声已是入睡。

第八十二章 我是段子手(感谢太子啊扶朕起来书友的盟主)

    众人饮酒作诗,正是酒酣耳热时。

    章越不善作诗,不过很喜欢如此气氛,半睡半醒之间想着自己的心事。

    穿越就似蝴蝶振翅,章越不清楚自己能给这时代带来如何变化。但融入此时此景,带给自己变化才是真的。

    譬如那日老都管走后,他与哥哥说要争气读书,但不等于说他比原先更努力了。

    因为上一世的经历令人明白,如此受一时之激而奋发,不过能好过一时,但不胜在长久。

    若说这半年来,章越真有多少变化,那么还是读书日多,心态也放得更平稳了。

    这半年对章越着实改变甚多。

    譬如读书时,章越再也不会再如何急躁,而是能知道何为细水长流。

    而往章友直那练字时,将书道浅浅融入,也让心放得更静了。若说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心态,比起花钱买奢侈品,读书练字似更有效些。

    心放静下来,事情也容易想得通透。

    颜真卿有首劝学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这句话当然很有道理,但章越看来读书贵有恒,若真有恒心,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无益的事,就是怕一日曝十日寒。

    读书这事还是要为心找一个着处才好,如此才有恒心。

    故而章越不会感觉读书是件很辛苦的事,放在当下,就是未来的事不必担心,过去的事不必心烦,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心态。

    平日该如何就如何,如此时此刻,该读书时读书,该品味着当下的光阴也是不会错过的,那就不要想着读书的事了。

    雪落在湖心,米酒的酒香,红泥小火炉,令人醺醺欲醉。

    章越双手枕在脑后,不由轻哼起自己的小曲。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

    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封刀隐没在寻常人家东篱下……

    闲云,野鹤,古刹……

    快马在江湖里厮杀……

    作为十几年的周董粉,他觉得此时此景唱此曲,比吟首诗,更令自己觉得惬意。

    “三郎,你在此唱甚?”一人走来问道。

    章越不好再装睡了笑道:“随便唱唱小曲。”

    “诶,我还道你睡了,既是醒了,就过来联诗吧!”

    章越推脱道:“在下诗才平平的,献丑不如藏拙,诸位放过在下吧!”

    一旁的人闻言都是笑了。

    一人故意道:“谁不知三郎县试之时,令君当堂试诗,最后以经生第一考入县学,此事都传为佳话。”

    面对此人的揶揄,章越笑了笑道:“在下之前的拙诗实在令祝兄见笑了。”

    章越认得这位祝兄,此人在进士斋中并非出众,曾有意与自己结交。章越初时也以为他是为了自己二哥前来,但后来察觉此人似在探查他底细,于是章越就疏远了他。

    哪知今日却找上了自己。

    若非为了借书,章越一般是不会与进士科的秀才们聚会的。

    “诶,三郎是有大才,不与我们一般见识。”

    “三郎,既是如此好歹也写首诗来,就算是应酬之作也可。我等不会笑你的。”

    章越被邀不过,于是道:“也罢,不知以何为题?”

    众人笑了,既是章越肯作诗就好了。

    “我们方才以梅为题,这对三郎而言,不难吧!”

    章越心道,当然不难,这是你逼我抄诗的。于是他想了想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把方才众人写得以梅花诗拿来心道,这诗可压一整卷,令所有诗作黯然失色。

    未料到章越竟然还真有此诗才。

    不料这姓祝的秀才脸上一红,当即道:“此诗平平啊,以三郎之才,绝不至于如此,莫非是以诗敷衍我等,不成不成,再作一首来,此诗不算。”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就有不高兴了。

    章越此诗无可挑剔,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但奈何对方是自己进士斋的同窗,章越只是经生的,故而不好当场翻脸。

    也有人则想,也是让一个经生力压他们进士科,岂非很没有颜面。故而也是装聋作哑不吭声。

    不过这些人说的,倒是令章越不好发挥,毕竟诗的好坏,又没有机器评判,最后还是在人说。

    如今祝秀才这么说,倒是令章越有些气笑。

    于是他笑道:“诸位,我道一个故事给大家解解闷。有一日,欧阳公与两位学子同渡,他们是去拜见欧阳公的,但却不知眼前这位同渡长者就是欧阳公。”

    众人听说章越讲得是欧阳修的故事,都是来了兴趣。欧阳修早已名满天下,又是嘉祐二年省试的主考官。天下读书人眼底的文坛大宗师,他的几则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

    比如说‘画荻教子’,‘三上’啊,但这个与两位学子同渡的故事,倒是没听过,很是新鲜。

    “三郎快讲,快讲!”

    但见章越言道:“三人同渡,于是在船上即兴作诗,一位学子见一头鹅跳下江,于是作诗道‘远望一只鹅’。”

    听到这里众学子不由莞尔心道,这叫什么诗。

    “另一学子接道‘远望一只鹅,扑通跳下河’。”

    众学子闻此有的人已是笑出了声。

    “两人相互赞叹,对方的诗句之后,于是问欧阳公‘你为何不与我等联诗,莫非诗才平平不敢出手么?’欧阳修不假思索地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泛清波’。两人听了虽是心服,但面上却贬欧阳公之诗平平,不能与二人相提并论。”

    听到这里,已有人暗暗发笑,看了祝秀才一眼,但见脸已是红了。

    “过了一会三人下了船,但见岸边有一堆燃尽的草灰,于是一人又开始吟诗‘远看一堆灰’。另外一人思索半天接道,‘近看灰一堆’。然后彼此又互相吹捧,一人问道欧阳公‘方才也就罢了,如今怎联他们的诗?’”

    “此刻欧阳修不得不道‘一阵狂风起,漫天作雪飞’。两人听了竟还是说不如他们的,还放言让欧阳公再加努力。”

    此刻众人已是暗笑,若不是碍于祝秀才的同窗面子,不少人早就捧腹大笑了。

    这时候但见吴大郎君,吴安诗已是举盏朝此地走来。

    章越继续道:“三人又走了一段路,想到要见到欧阳修了。一人诗兴大发道‘两人同一舟’另外一人续道,‘去访欧阳修’。这次欧阳修也不等二人发问道,‘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

    说到这里,众人再已无法顾及祝秀才的面子,一并哈哈大笑。

    祝秀才脸上也是青一阵紫一阵地,鼻子都气歪了。

    他找回场子地道:“三郎真是了得,千里之外竟能知道欧阳公的故事,莫非三郎竟与欧阳公相识不成?”

    章越笑了笑道:“哪里有这机缘?不过道听途说而来。”

    这时吴安诗已走来道:“何人说识得不识得欧阳公?我倒是识得的。”

    众人见吴安诗一并拱手行礼。

    一般人说他与欧阳修认识,众人只会当他吹牛。但吴安诗认识绝对是真的。

    欧阳修有名篇《答吴充秀才书》,就是写给吴安诗他爹吴充的。

    当时吴充进京考进士,写了文章给欧阳修,欧阳修对他的文章称赞了一番,然后探讨文章之道,其中有一句‘为学者一般都求道,但是很少人能达道;非是道远人,而是人过于沉溺所谓文章之道’。

    如今欧阳修与吴充更是儿女亲家。

    众人说了章越方才说了欧阳修的故事,又将章越方才所作之诗请吴安诗点评。吴安诗虽考不中进士,但生在世家眼光还是有的。

    他读了此诗,看了祝秀才一眼然后道:“三郎与他兄长,都吾的好友,得罪三郎即是得罪我。祝兄我不喜欢嫉贤妒能之人,你这酒也不必再喝了。”

    祝秀才当即满脸羞愧向众人道:“诸位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了。”

    看着祝秀才狼狈而去,章越微微诧异,他与吴安诗不过见了两面,几时就成了好朋友了,莫非又是看在二哥面上?

    祝秀才走后,吴安诗对章越道:“不料三郎为经生,诗才也如此好。”

    章越笑道:“我这诗才时高时低,不能作数的。令吴大郎君见笑了。”

    吴安诗朗声一笑道:“是了,我与欧阳公相熟,而这一次进京也曾上门拜见数次,怎地没听说你方才所言的故事。”

    章越心道,完蛋,这分明是后世文人段子手编得段子,然后冠了一个欧阳修的名头。

    这就和如今网上到处飞的鲁迅表情包一样。

    “这句话我没说过。”

    “如果拿不准这一句名言谁说的,就是鲁迅说的。”

    “你尽管编,说过一句算我输。”

    如今欧阳修在大宋文坛的地位就是如此,但最大问题是他老人家还在世啊……

    这不就穿帮了嘛?

    哪一天欧阳修亲自找到自己道,这话老夫不记得说过啊!

    章越就要当场找个洞钻进去了。

    面对吴安诗的问题,章越只好满满地尴笑,希望这个故事不要因为自己传入欧阳公的耳里,然后抹杀了后世段子手的努力。

    章越尽管尴尬,但吴安诗却并不在意。

    “书借了否?”

    章越道:“多谢大郎君,已是借了。”

    “三郎若有闲暇来府上小住个二三日吧!”

    吴安诗对自己甚是器重的样子,这令章越感觉有些不真实。

    ps:感谢太子啊扶朕起来书友成为本书第七位盟主!

第八十三章 招揽人才

    面对吴大郎君的相邀,章越最后还是没有答允,谦辞而去。

    吴安诗也是没有意外,他对此子的性格早有些了解,总是那么小心谨慎。

    事实上,吴安诗真也想结识这兄弟二人。

    之前章惇之事,在京里轰动很大。

    嘉祐二年这一科龙虎榜不用多提,连魏国公韩琦都说“有二苏在,怎么还有那么多考生敢参加考试?”

    不过二苏这一次科考的名次却不太高。

    进士科要考四场,而且是逐场淘汰制,诗赋为第一场,论为第二场,策为第三场,帖经为第四场。

    是梅尧臣拿了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给欧阳修看,欧阳修看了很是喜欢,然后将对方诗赋拿来看,发现已被其他考官淘汰了。于是欧阳修将苏轼的论拔为第二,这才将苏轼重新拉了回来。

    最后苏轼以四甲及第。其弟第五甲守选。

    章惇省试名次极高,但殿试时却以名次不如其侄弃旨。

    这要说到‘大小宋’宋祁宋庠兄弟的故事。宋祁宋庠兄弟同年科考,殿试之时,皇帝本打算点弟弟宋祁为第一,哥哥宋庠为第三,但太后认为弟弟在兄长之上,不合规矩,于是让哥哥宋庠取代弟弟,成了状元,宋祁不仅丢掉了状元,反而被安排为第十名。

    但到了这一科,章惇明明身为叔叔,为何却又在侄儿之下。虽说这侄儿年纪还比自己大了近十岁,但是按照辈分而论,一句话凭什么?

    有的人以为此举无行狂妄,有的人反是有几分欣赏,读书人就应当如此视功名如粪土,而吴安诗则属于后者。

    至于三郎对章越的认识,倒起源于陈升之对他的看重。

    于是吴安诗顿时有了些兴趣,他也派人打探过章越在经生科的成绩。

    不问不知,一问倒令吴安诗很是吃了一惊,于是今日他破例宴请章越至此也是想为日后与两个兄弟结个善缘如此。

    倒是章越全然认为的吴安诗是因为他兄长的缘故,这才爱屋及乌如此。反正章越这半年来,以及对章二郎之弟如此的名号已是习惯了。

    稍有些成就,或别人夸奖他几句,他都认为是二哥之故,不是对着自己来的。总之弄得都成了心理疾病了,问题是章越自己都还没发觉。

    半年来已习惯莫某弟弟的称呼,总有人要拿他们二人比一比,自己正常操作,旁人道一句不过如此啊,自己超常发挥,旁人道一句某某弟弟应该如此。

    如此似已对自己的夸赞,简直莫名其妙哦。

    不过章越也不是真心推辞,这不借书完,还有还书不是,那时候就顺理成章和人家章大郎君套套近乎。

    章越回去时,雪已停了。

    吴大郎君酒酣耳热之后,也是回堂,此刻他酒劲上涌,不由坐在那歇息,然后命人给他捏着额头。

    此刻十七娘与湖绿衫子的女子正走向堂上。

    但见此堂四面开轩,门前黑漆的落地柱矗立,堂前还有几株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夏日时枝叶如盖遮蔽于此,眼下到了冬日树叶掉光,也是积了许多的雪。

    走入堂上但见器具景物都透着富贵气象,而这等气象非十几年可至,唯有吴家如此三代官宦人家,方才有的。

    “见过吴大郎君(哥哥)。”

    “无须多礼。”吴安诗在族里排第九,但在家里却是吴充长子,喜他人唤他大郎君。

    见兄长酒醉成这个样子,十七娘回过头去问道:“徐妈妈醒酒汤熬好了么?”

    一名跟着十七娘的妇人欠身道:“依着吩咐一直温着。”

    “那服侍哥哥喝下去。”

    吴安诗喝了醒酒汤,神色稍稍清醒一些。

    屏退了左右后,十七娘道:“哥哥,你也少喝些,喝多伤身,嫂嫂也会怪罪你只喝醉不知诗书了。”

    吴安诗道:“吾不喝酒还能如何?今科科考不顺,只好望着朝廷的恩荫了。章家妹妹也算半个自家人,说出这话来,我也素不怕你笑话。”

    见一旁十七娘的愠色,湖绿衫子的女子已笑道:“大郎君腹有锦绣,胸有万丈,只是与我一般不喜读书罢了,舍此科考此道正好,不必再蹉跎于故纸堆里。”

    吴安诗闻言哈哈大笑道:“还是章家妹妹会说说,不似十七娘整日劝我读书上进,这作妹妹的都管到哥哥头上来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十七娘道:“我哪敢管到哥哥身上,只是朝廷有制度,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我吴家从祖父至爹爹这一辈父子五进士,如今到了哥哥这一辈至今却一个进士也没有,只凭恩荫可行?”

    吴安诗道:“十七姐儿,你可否不似你嫂子那般?平日与哥哥我多说些妥帖言语。哥哥以往可待你不薄吧。”

    十七娘侧着身子气道:“哥哥待我很好,我心底自是知道。只是嫂嫂苦口婆心,又是一心为你打算。你怎可这般说来,传了出去岂非辜负了嫂嫂对你一片心意。”

    吴安诗无奈道:“章家妹妹,你看看我这十七姐儿,整日尽帮着她嫂嫂说话。”

    湖绿衫子的女子抿嘴笑道:“大郎君,我哪敢说她啊,今日还输了她一盒宫粉呢。但十七娘说得也是,似韩吕二家哪个不是世代进士。方今有句俗语,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

    吴安诗道:“那又如何,韩吕两家如今不迟早也是我吴家的姻亲么?真不知你们有何好多虑的。但说到收拢人才,韩吕两家确有所长。章家妹妹,你说他们有何手段招揽人才的?”

    湖绿衫子的女子笑道:“那要视乎何等之才了?百里之才,千里之才,当世之选自是不同。”

    “似仁人义士轻货,不可诱之以利,勇士轻难,不可惧以患,智者达于数,明于理,不可欺于不诚,反之则可裁之!”

    吴安诗佩服道:“我就说章家妹妹虽不读书,但跟随郇公(章得象)在京住得多年,比一般男儿见识要高百倍。”

    章家女子笑了笑露出傲色,她自持世家出身,自小见识就比他人家的子女多了十倍,何况他祖父是当朝宰相,又是抱在膝上养大,所见所闻自是不同。

    “这么说大郎君要招揽人才么?”

    “也不算什么人才,起初也是看他在兄长之故,但如今倒是看重他的才华,”吴安诗当即将一条子递给湖绿衫子的女子道:“你们看此诗如何?”

    二女一并读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好诗!”

    二女皆是赞道。

    “就是此人写的?”章家女子继续问道。

    吴安诗笑道:“确实。他还是你本家呢,可惜只是经生罢了,但不知为何诗却作得好。”

    闻此章氏女子与十七娘不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那个在里借书的少年人。

    “话说回来,考亭的陈公对他也很是看重,当初招揽他为其侄儿伴读,却为他拒之,若不是因此,我早就招揽他了。大伯父为宰执,正紧缺着人才可用,总让我留意本县有无寒素之家的后生可以提携。”

    章氏女子道:“那这人到底是谁?既是我章氏子弟,若是有名的,我绝没有不识得的道理。”

    对方心想,既是章氏子弟,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吴家来招揽啊,这吴大郎君果真是酒醉后乱说话。

    吴安诗正要开口,但见十七娘道:“哥哥,你的酒还没醒好吧,我再命后厨端碗汤来。”

    被这一打岔,吴安诗才想得失言,不由仰天打了个哈哈。他也不是蠢人,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当即岔开话去。

    章氏女子看着十七娘一眼心道,这倒真是小家子气。

    这时候雪已停歇,但天却是更寒了。

    吴府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而章氏女子已是出门,十七娘则相送门外。

    “十七娘,我此番回京可需数年后再见了,那时我或已是嫁人了。”章氏女子悠悠叹了口气。

    十七娘道:“姐姐保重,过些时候我就与哥哥一起入京看你,那时我为你作的绣袍也是作好了。”

    “太谢妹妹了,”章氏女子有些感受道,“是了,你哥哥并非读书的料子,他不是不聪明,只是太贪图安逸了,又有荫官之选故不肯读书了。你也莫要再劝了,他到底是长兄,到时候伤了兄妹情谊。”

    十七娘道:“劝哥哥读书,也是为他收心,不至于在外太过荒唐,更免得日日与嫂子吵。他虽说怪我,但终究念着兄妹情分不会如何,但嫂嫂已是够苦了。幸好哥哥到底心中还是念着这个家,也想着为爹爹招揽有用之才。”

    “但话说回来祖上再荣耀,子孙没有进士及第,怕也是难保富贵。这点我倒羡慕你们章家,不说代代了,几乎科科出进士。”

    章氏女子抿嘴笑道:“那也是旁支!我那几个哥哥也与你哥哥一般,不肯用心读书。不过妹妹你倒是大小爱读书,若是你是男儿身就好,定比你几个哥哥强多了。”

    十七娘道:“我家以诗书得荣耀,我当初读书也是为了博祖父爹爹欢心。”

    章家女子叹道:“妹妹也太不易了。”

第八十四章 这个人已经疯了

    南国雪景,别有一番景致。

    县学所在的皇华山上,虽是雪落了一遍,但仍难掩满山黄绿之色,有些孤幼的草木经今冬这大雪一压,到了春暖花开之后,来年会更见苍翠挺拔。

    是夜,寒彻冻骨。

    县学的先师堂东首一间庑房,几根椽烛如臂点在四周,将此堂照得通明。

    堂上正有二十余名经生正在堂上攻读经义。

    大家聚在一处读书,自是章越的提议。

    县学是提倡进士经生各自在斋舍读书,但章越总觉各自卧在斋舍并不好,故而总喜欢自己,一人一书一灯来到庑房处读书。

    郭林见了也与章越一并到此,二人如此久了,渐渐不少经生效仿。

    渐渐与章越相善的经生们聚了一个圈子,大家都在一间庑房里夜读,如此人越来越多,现在已有了二十多人。

    经生里见了一幕,将此戏称为‘越斋’。

    章越进县学后,私试了数次,一开始他并没有全力施为,而是专攻之前不熟的《礼记》及春秋三传,如今用了大半年将这四本书经义注释都背下了。

    换了旁人见有人能在半年内,读下九经之中字数最多的《礼记》和春秋三传,肯定是要惊讶得下巴脱臼的。

    到了响夜鼓之时,众人都是从庑房散去,各回斋舍就寝。

    章越与郭林挟书离去,正好目睹雪夜景色,一旁是散去的诸生,耳边是一长一短的鼓声。

    “又是不负一夜光阴,如今公试在即!师兄可有把握?”

    郭林经过大半年的学习,与以往相比更显稳重:“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一次经生斋公试,治一经须通九以上,为合格,治二经须通八,为合格,治三经则通七,为合格,治五经则通六,为合格,不知师弟治几经?”

    章越道:“这一次公试听闻会报至国子监是否?”

    “确实如此。以往经士斋在公试里出类拔萃者,可由州学推荐往南京国子监面考,博学卓异者,可直荐汴京国子监面考。”

    章越道:“师兄,如何算是博学卓异呢?”

    “这没有说法,按照惯例必须由州学学正定夺,最后报给知州举荐给国子监。这一州之数至多不过一人罢了,而南京国子监也不过二人。”

    章越想起王安石变法里的三舍法。

    王安石的三舍法将太学设为外舍,内舍,上舍,其中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

    太学内考试,学生从外舍升入内舍,再由内舍升入上舍。上舍经考试后则可做官。

    这一变法,即便后来司马光上台了,也没有废除,到了蔡京为相时,更是发扬光大,将这三舍法推行到天下州县学校,称为天下三舍法。

    蔡京在州县也设立三舍之法,县学中上舍内舍学生优异者可荐入州学外舍,州学中上舍内舍中优异学生可荐入太学外舍。

    而当初创立三舍法时,为了选变法理论支持,王安石特意说这是三代的‘乡举里选’之法。

    但无论是王安石有无变法。

    宋朝要入太学有一个条件一直不变,那就是八品以下官人子弟可以免试进太学,而寒门平民子弟必须考试进。

    那么入国子监后,有什么好处?

    宋朝国子监可直接参加监试。

    开封府,礼部每年取的进士大约在一百五十上下,国子监在七八十人上下,诸科的比例也相仿佛。

    章越穿越前常记得高考不公平,比如说地域问题。

    那么在宋朝的进士里,开封府籍和太学出身就占去近三分之二。

    用句很令人崩溃的话来形容,你尽其一生追求的,也不过是他人生来就有的东西。

    为何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

    这就要说到宋朝一贯的国策‘强干弱枝’。

    强干弱枝是宋朝吸取了安史之乱,唐末藩镇割据后,从宋太祖起的既定国策。

    好比‘以文御武’,也只是强干弱枝的一部分。

    就章越所见,为何浦城的章氏吴家两族的宗家子弟为何都没有留在老家,而是入了京师,甚至入了开封府籍。

    章越当初凭着章氏子弟的身份,若求章家宗家出头,就算再远的亲戚,赵押司也不会差点把他们逼上绝路。

    因为章得象的子孙,吴育吴充的子孙,王安石的子孙,大多没有返乡而是留在了汴京,入了开封府籍,就是为了方便考科举。

    如此好处,自是显而易见,地方势族子弟为科举纷纷迁入京师,如此朝廷派到地方的官员治理就容易多了。

    这比秦始皇,汉武帝强迁地方豪族进京,手段可谓温柔多了,也算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而从范仲淹变法设州县学校,王安石变法的三舍法,再到蔡京的天下三舍法,一脉相承下来的变法思想,都可以看到强干弱枝的影子。

    当然这强干弱枝的国策,对于章越目前的处境而言就很坑爹了。

    省试一百五十个进士名额,对于他寒门考生而言,先要在各州一百人取一人中的解试出头,而官籍考生却可以走百人取十五人的别头试,大家再一起竞争省试名额。

    官籍考生可以直接进国子监,但章越必须州县学校举荐卓越,才可能往国子监赴试。

    当然这赴国子监考试虽说有罢落的风险,但录取率还是极高。因为国子监主要是看下士子的真才实学,以免州县推荐没有才学的关系户上来。

    入了国子监后,朝廷每科都有八十个进士名额专门给太学生,诸科也差不多。

    所以对章越而言,得到州县推荐赴国子监,那绝对是值得拼一拼的。

    但问题是州县为何一定要推举你?这也是历史上三舍法及天下三舍法的问题。

    整个州里只有几个名额,推举至汴京国子监及南京国子监。

    若是大家公试的成绩都差不多,那么州里会推荐谁?三舍法的问题,就是成绩差不多下,让学官参考学生平日的德行。说到德行,那还不是说你行就你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最后行也不行,不行也行。

    章越对郭林道:“如今我是伯益先生的得意门生,县学的胡学正对我也是赏识有加。”

    郭林道:“胡学正和伯益先生在县令固是名望人物,但推荐至国子监却是州里之事,怕是他们二人份量就不够了。”

    章越承认郭林说得有道理,但他还有的没说的,眼下章家食铺生意红红火火,自己帮着斋长指点出了几本科考用书,对方又是大赚一笔,自己也得了不少好处。

    在咱大宋,金钱是可以转换成权力的。

    不过这点钱也还是不够。

    “我欲稳胜,就必须才高一筹,必须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方可!”

    郭林道:“那你打算如何呢?”

    章越道:“你方才不是说治一经者须通九以上,为合格,治二经者须通八,为合格,治三经者则通七,为合格,治五经者则为通六,为合格。若我九经皆考,通几者为合格?”

    郭林道:“以往是通五!”

    “若是全通呢?”

    “全通?师弟你莫惊师兄我。”郭林不由瞠目结舌,“省试九经科及第,也不过通六而已。何况县学录试之墨义如何比得上公试。公考之墨义与省试一般严谨,用字用词极为考究。”

    “再说公试,省试每经试问大义十道,我还从未听说有人能十道大义全通的。”

    郭林讲了一堆。

    章越笑了笑反问道:“你呢?这一次考几经?”

    郭林道:“我考五经而已,考九经费时费力太大,何况还有《论语》,《孝经》两经也是帖经墨义大义一题不少。”

    “加上《论语》,《孝经》说是五经,其实考得是七经,而你之九经实为十一经,揣测县学里除了你,没有几个人会有此打算。”

    章越闻言对郭林笑道:“若不如此,如何显我手段。”

    汴京国子监与南京国子监,整个建州就几个名额,故而即便章越考到县学经生第一,也不一定稳进。

    所以要赢就一定要赢得漂亮,赢到令人无话可说为止,章越一口气报九经,就是要让人无话可说为止。

    都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努力,章越就把这七分努力作到十分。

    当然章越考九经难,但不等于县学学生就容易了。

    县学公试有规定,考一经必须是大经,大经就是礼记和左传。

    考二经必须一大经一中经,中经是诗经,周礼和仪礼。当然有人要逞能(作死),考礼记和左传两大经也没问题。

    考三经必须为一大经一中经一小经,小经是易经,尚书,公羊,谷梁。当然要逞能,也可以考两大经一小经,或者一大经两中经也成。

    五经则必须两大经,其余任意三经。

    当然以一经通九,两经通八,三经通七,五经通六,九经通五而言,大家的下限难度都差不太多。

    上限的难度就不一样了。

    而且省试九经科是帖书一百二十帖,答墨义六十条,九经合在一张卷子里考的。

    但县学公试却是分作十一场考场。

    《论语》,《孝经》两场为必考,其余九经一经一场。你报多少经,就考多少场。

    而章越则要十一场全考!

    故而当公试报名那日,经生斋里唯独章越一人报了九经。

    县学上下得知章越此举后,都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

第八十五章 争口气(两更合一更)

    如今到了岁末,县学里人也多了许多。

    范仲淹变法时,令州县立学,士须在学三百日,乃听预秋试。

    两年完成三百日课时实在不少,眼下秋试在即,算着不足三百日课时的学子皆是赶回,否则即被取消第二年参加解试的资格。

    章越走进县学馔堂里,到处都是一片筷勺拨动饭盆的声音。

    外间是寒彻入骨的天气,而简陋的屋舍里,众学生坐在未打磨过的杉木桌椅上,饭菜气味充斥着四周,众人的咀嚼声与锅碗瓢盆的搅动声混在一处。

    这样清苦的生活,有时候反比显达富贵之时,更令人铭记一生。

    章越扫了一眼,继续与郭林几位‘越斋’的同窗说话。

    章越走进馔堂的一幕,众县学学生们都看了过来。

    “三郎!”

    “三郎!”

    章越路过时,不断有人吞下口中的饭食,起身与他打招呼。

    章越笑呵呵地与同窗们一一打过招呼。

    “三郎,你家食铺的姜豉未免也好吃了。”

    “是哥哥作得好,怎地吃完了否?我让店中的伙计再送到府上?”

    “三郎爽利,但不敢再占三郎便宜了。多少钱来一发算我。我再买些送人。”

    “那就多谢刘兄照顾我家生意了。”

    “三郎,三郎,我与朋友去食铺吃饭,若报你的名字可否算得实惠些。”

    “诶,于兄能来赏脸高兴还来不及呢,咱们县学同窗都是一般,去我家食铺就食即送一碗姜豉,不过切记,不要与人张扬。”

    “好好,多谢三郎了。你家的姜豉真得好。”

    “三郎,听闻你一人报了九经?”众人都是停下筷子看来。

    “是啊,惭愧了。”

    “了不起,了不起,此番是要一鸣惊人了。”

    “不敢当,我也就是试一试,若是不成,还请诸位不要笑话我啊!”

    一群同窗们笑道:“哈哈,三郎,咱们县学经生里,你居第二无人可居第一了,莫要谦虚了。”

    “你不成,谁成?”

    章越笑了笑,与一众同窗抱拳聊了几句,于是走到台前端起自己的二等饭食的盆子。今日馔堂的二等饭食还成,三大块炊饼,还有蒸茄子,煮萝卜,冬笋,还浇了一勺子五辣醋。

    章越端着饭盆走回,即见有人招呼道:“三郎坐此!”

    原来是斋长,他与数人占据了一大桌,左右都是空荡荡的,至于前后其他桌子都是坐得满满当当的。

    章越与郭林等同窗端饭盆走至斋长一桌。

    一人已忍不住道:“三郎,今日可有带姜豉么?”

    章越笑了笑,当即取出一罐来放在桌上道:“诸位同食就是。”

    斋长斥道:“也不怕人家笑话。”

    那人哈哈大笑道:“斋长不知,我就是尝他家食铺这一口姜豉,还有那烧菜烧肉,这是我的馒头,三郎莫与我见外。”

    在宋朝炊饼就是今日的馒头,馒头就是馅少的包子,至于包子才是馅多。

    章越不客气地接过了,郭林也将他的腌菜拿出与众人同享。

    众人在一桌分食,你让我,我推去,并不住谈笑,自有一番乐趣。

    一旁有一老生不知章越是何人,不由向左右问之:“此人是谁啊?如今经生都如此了得么?”

    旁人笑道:“你怎连章三郎都不识得?”

    “我这半年来抱病不在县学,若非明年秋试还差了一百多日的听读,不然还在家将养。”

    “原来如此,这章三郎的兄长就是这一番中了进士,因名次不如其族侄而弃官……”

    “听过听过。难怪如此,当初我与章二郎同窗两年,他我自是识得。怎么他弟弟不报进士科而报了经生科?”

    “这说来话长了,这章三郎当初以五经全通考进县学,如今也是经生斋里的易学究和周礼学究。”

    “啊?不过一年即两经学究,难怪,难怪,所谓有其兄也必有其弟了。”

    “如今他要报了九经,公试之时考十一场,此事不仅是经生斋,连进士斋也为之振动。”

    对方道:“这可了得啊!若当真能九经本科及第,则同进士甲科第六名。次一些的九经出身或同出身,可同进士丙科。”

    “是啊,此番就一见真章了。章三郎今年几岁?”

    “十四。”

    对方吃了一惊叹道:“过了年也方十五,这都可以报神童科了。”

    另一人笑道:“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这章三郎十五岁明经,也太快了些。”

    “成与不成,明不明经,也要看他这一番九经考得如何才是。”

    此刻县学师斋中,也有一人前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但见孙助教一声朗笑,边吟边大步行至县学胡学正的师斋里。

    “孙助教来了,真有失远迎。”

    “不敢当,胡学正喝此小酒好生快意,这肉香煞是馋人……”

    胡学正一面摆上酒盅,一面笑道:“这是本县食铺所制的姜豉,烧肉,我命下人冒雪买来的,助教可否赏脸品尝则个?”

    孙助教笑道:“本是有事与学正相商,既是如此,我们二人边吃酒边闲聊。”

    胡学正神色一凛,连忙道:“孙助教请坐。”

    胡学正明白,这公试不同与私试。

    县学私试是关起门来考,而一岁一次的公试,不仅县令亲自考试,而且州学还会派人来监督,孙助教也因此到了浦城。

    一旁小炉正烫着酒,盘上姜豉和烧肉的肉香弥漫在这个室内。

    胡学正与孙助教二人是一筷子肉就着一杯酒。

    三杯酒下肚,孙助教抚须道:“蔡转运使要到浦城来了。”

    胡学正闻言筷子一停,半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助教笑道:“喝酒喝酒,蔡转运使此番是为考察地方吏治,清点刑监而来,至于县学举贤倒在其次。”

    胡学正松了口气。

    路转运使相当于一路最高行政长官,而身为转运使不是整日蹲在路治守着不出,而是必须定期巡视路内各州县。

    这个月巡视这个军州,下个月就在另一个军州巡视,没有个消停时候。

    胡学正道:“虽说不是为此番公试而来,但卡在此时,总叫人心底七上八下。有些地方还请助教教我。”

    孙助教哈哈一笑,一杯热酒下肚,顿时五脏六腑皆暖,接着又夹了一大块肉冻下肚咀嚼道:“好说好说。学正,这姜豉真香。”

    胡学正笑道:“这姜豉出自章家食铺,助教这一次回州里,我多送几罐就是。”

    “那就多谢胡学正了。漕使这一趟因晋江令章拱之一事,吃了朝廷老大的挂落,正是郁郁之中。但你也无须太担心,蔡公贤名远近皆知,也喜欢举贤,这一番公试正值蔡公来至县里,你荐些良才上去,如此你既颜面有光,本县也有了好名声,蔡公说不准也看了欢喜。”

    胡学正笑道:“本县无他就是贤才多。进士斋之中有……等等贤士,都是文章熟练,才学出众之士,至于经生斋中,则首推章越章三郎了。”

    “哦?就是那作神童诗,县学录试时五经全通的章三郎。”

    胡学正点点头道:“正是他。”

    孙助教停著,取热巾帕拭面然后道:“此子我见过,但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胡学正道:“此子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入学不过一年即被推为经生第一,实在与他二兄可称一时瑜亮。”

    孙助教不由询道:“诵读经义,必有刻苦之功,此子真有这般苦读?”

    胡学正笑道:“这却不曾,说来惭愧,此子入学后还因昼寝,被吾训斥过,但见他功课实在卓异,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居然昼寝?”孙助教不由失笑道,“我释褐为官前,可不敢有一日昼寝啊。他昼寝多久?”

    “听闻是一个时辰,每日如此。”

    孙助教道:“那夜间读得很迟了?三更灯火五更鸡,也不奇怪。”

    胡学正摇头道:“也不曾,二更鼓一过即寝。旁人还问他,他还言读书贵在有恒,最无益莫过于三更灯火五更鸡,一日曝十日寒。”

    孙助教叹道:“若颜鲁公在世,听了这话定给他两个耳刮子!”

    胡学正道:“说来难以置信,县学学生也有人这般,以为章三郎如此怠学,必在暗地里下苦功夫。有人与他同寝之时,曾拼着七夜不睡,也要盯着章三郎是否有半夜而起点烛夜读,结果……”

    孙助教,胡学正都是长叹一声。

    “他到底有何读书之法?”

    “也曾有人问过,他答说,就是平日认真听教授传艺,每日写写功课,月考之前读一读,并无其他。”

    “这不是蒙人么?”孙助教叹道。

    “奈何他私试却考得极好,不过半年已为易,周礼两经之学究。读易,周礼二经的学子,遇不通之处,皆询于章三郎,其一一答之,从不厌烦,俨然有名师表率。”

    孙助教闻此已是失语了。

    “每晚他也会出钱买来大烛,点于室内,与同窗们一并秉烛夜读,从无一日懈怠,若说是学贵有恒,那他倒是有恒心的人,故言笃行而不倦也!”

    孙助教闻此也是不由点头道了一句:“善也!”

    “是了,这一次公试,唯独他一人报了九经考十一场。”

    孙助教道:“县学经生科公试以往无人敢如此吧?”

    胡学正点点头道:“确实,不是无人敢报九经,而是太紧。公试十一场,需三日内考毕,每场帖经一百,墨义五十,大义十,这三日内十一场,岂非要从日出写到天黑了?”

    “就算题能答之,人也是疲了,手也是酸了。”

    孙助教道:“但若是此子能答出,也算是一番佳话,我记得一经通九,两经通八,三经通七,五经通六,九经当通五吧!”

    胡学正道:“正是。通五为合格。”

    “若是此子能通六通七,给他经生第一又何妨?”孙助教言道。

    “若举荐国子监呢?”胡学正问道。

    孙助教闻此犹豫了:“一州之中,每岁诸科举荐入国子监赴试的不过二三人啊,况且此事最后还要知州定夺。”

    胡学正道:“朝廷省试,九经出身也不过是通六罢了。”

    孙助教道:“以往省试九经出身,最少当通六。但自官家即位以来,进士科日重,诸科所取日少,就算九经通七,也不一定能博一个九经出身。”

    “至于九经本科及第,那就更难了,每科所取不过二三人,此可相当于进士甲科。”

    “不过让章三郎先考吧!若是出众就荐至漕使那边,他向来可是喜好提携后进啊!”

    说到这里,二人皆笑。

    就在公试前几日,章越拿着自家铺子的几罐姜豉送给胡学正。

    胡学正笑了笑道:“你时常送这些来,别人还以为我馋你这些,多少钱我一发算给你。”

    章越忙道:“学正这不是折煞我么?自家铺子酿得有什么本钱呢?有劳学正食后替我与旁人说一说就好。以你如此德高望重的身份一说,旁人定觉得好吃。到时还怕客人不上门么。”

    胡学正抚须笑道:“端是这般巧嘴。也好,老夫素不收其他学生之物,唯独对你青眼有加。不过你也别动其他心事,你报了十一场,休想老夫会透题给你,凭自己本事考来!”

    “多谢学正,学正正有此心。”

    胡学正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十拿九稳了?”

    章越笑道:“学生不敢有此说法,全力一试,只求不辜负学正的一番栽培。”

    胡学正道:“你好好考来,若是通五,以后不要来见我,若是通六,我可奏请县令,免去你一年的斋用钱。说好了,只限二等饭,若要一等饭得加钱!”

    章越笑道:“还是学正知我,知道学生想要什么。若能通七呢?”

    胡学正微微笑道:“这你不需来问我,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但我会帮你去争。”

    “学生多谢学正!”章越发自内心诚恳地言道。

    胡学正微微一笑道:“三郎,好生去考,考出个名堂来,莫要整日被人说是章二郎的弟弟,就算不为家里,也要为自己争口气!去吧!”

    说完胡学正摆了摆手,章越亦退出了屋子默默道了句:“谢学正教诲!”

第八十六章 星河

    岁末县学公试如期而至。

    县学中进士斋,经生斋考生一并齐考。

    先师堂及左右庑房处划作进士斋考生考试,至于经生斋的考场则在……馔堂!

    就如这馔堂里饭食有一二三等之分。进士与经生也有上下之分,但对于这些而言,章越郭林等早已是习惯了。

    公试前一夜,因辟为考场,众生直往馔堂领了饭盆,返回斋舍用饭。

    章越与郭林取了饭盆,返回山上的斋舍,沿途但见进士经生皆捧盒上山,也有人去亭边。

    从闷着声走路的众人可知,章越众人压力都很大。

    师兄弟二人在斋舍里吃完饭。

    郭林道:“师弟,咱去走走。”

    章越道:“师兄,我还道你要再读半宿,明日大考了。”

    郭林道:“读了这大半年也不差这一晚。”

    “也罢!”

    师兄弟二人在后山散步时,此刻夜幕已临,山上的斋舍已亮起了灯。

    山下梵寺里的僧人也开始夜课。

    这夜天很是晴朗,不知何时回眸,但见一道星河已垂在二人的头顶。

    章越心道,古代就是天气好,冬日都可以看见如此的星河。

    “公试之后我即返家过年了,怕是没法与师弟在山上看此等夜景了。”

    章越闻言不由道:“师兄,我好冷。”

    郭林尴笑道:“师兄想说,多谢师弟看顾,要不此大半年来,我不知怎过的……”

    “我木讷,没见过世面,闹了不少笑话,处处赖师弟为我周全……”

    “起初吃三等饭,我怕被人看不起,但后来才知……怕被人看起是我,而不是吃三等饭的缘故……”

    章越心底诧异郭林怎么话如此多。

    “师弟,上月我去买笔时,遇见了三娘了。”

    “哦?”章越讶异心道师兄你口好紧啊,“然后呢?”

    “三娘已嫁为人妇了……我没见她官人,但身旁有丫鬟老妈子服侍着。三娘气色很好……我与三娘道考上了县学的事,三娘笑着与我道,她早已知晓了,很是为我欢喜,她言我是她见过最勤学之人,说苦心人天不负……”

    章越不由感慨,苗三娘嫁人啦,不是说好了请他们喝喜酒么?

    “……我当时说不出话来,但我本意是亲口道与她知,我考取县学之事……我微末时,唯师弟与三娘你们一直待我如故的……爹说我有贵人命,我原本不信,但遇到师弟和三娘方知……你们都是我的贵人……”

    郭林边说边笑,可不住用袖子往脸上抹眼泪鼻涕。

    章越仰头看向星河,但觉得郭林是不是用这个方式替他化解考试压力。

    “如今三娘嫁了如意郎君,算是得偿所愿,我很是替她欢喜。而师弟你……也当得偿所愿才是。”

    章越忙道:“师兄打住,我的终身大事……你切莫操心……”

    郭林抹泪道:“师弟,那你好生考吧。你与我不同,我读三五日书,方抵得你一日。当初你说你要出闽的话,我一直都信得!我想你会得偿所愿的。”

    章越道:“师兄也是,用一句王介甫知州的文章共勉吧!”

    二人走到一处沙砾地旁。

    章越以脚为笔书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章越仰天道:“此余之所得也!”

    郭林默然片刻道:“师弟,你是真爱他的文章!”

    章越笑道:“不只是他的文章,若此生不能出闽见一见这位王介甫知州,真人生憾事!”

    不枉费了自己上一世语文课上,背了那么多他的诗词文章。

    但眼下二人距离,恰如眼前的自己与天上那道星河一般遥远。

    公试第一日,第一场论语。

    第二场易。

    第三场周礼。

    偏巧都是章越最擅长的。

    这会是好一个开始。

    馔堂的饭食也改为了炊饼馒头包子,还有一大碗清可见底的米粥。

    经生都在馔堂或站着或蹲着一面喝粥,一面啃炊饼馒头包子,也有的人则狂灌清粥。

    章越见如此不由腹诽,如此喝粥,一会频繁出恭怎办?

    众人吃完后将饭盆朝筐里一丢,然后将嘴一抹,即提起书箱进入馔堂考试。

    馔堂里每名考生坐得都相距一丈远。

    众人一入座即快速磨墨,并取出试纸。这试纸乃考试用纸由考生自备。

    因为公试的账由县里走,而抠门的官府是不会因此为你出这笔钱的,故而必须考生自备用纸。

    试纸必须在考前往县衙加盖印信后发还给考生,考生到考试时再取出。

    不仅是公试如此,连诸州解试也是一并的规矩。

    不过解试乃糊名制,试纸必须装订,考生必须将家状粘合在试纸前卷首,最后由官府盖印,总之有一套繁琐的规矩。

    考生无法自办,一般由‘书铺’代办。宋朝的书铺有两等,一等是专门卖书,另一等即是如此有些类似如今的‘公证处’,也负责考生试纸装订,但复杂处又胜过许多,以及种种弊端。

    如糊名制的试卷要由官府弥封盖印,书铺就在试纸装订上作手脚,使家状与试纸粘合不严,令官府用印不全,然后再由场内买通之人将考生试纸调包。

    县学公试不糊名,故而不必由书铺经手。

    但试纸考前一律由官府盖印,多一张没有,要是不小心少一张,到时候怎么哭都不知道。

    因为要考十一场,故而章越书箱里一摞纸都是这十一场要写的。

    章越看到这么多纸,换了旁人是要倒吸一口凉气,别说默写了,这么多纸就算抄上三天也很难抄得完。

    不久印着考题的卷纸已是下发。

    贴经的内容可直接写在卷纸,但墨义和大义却必须写在自备的试纸上。

    章越先看到帖经第一题。

    子贡问:“___孰贤?”

    论语里,子贡出场不少,但问的问题就那么几句。

    章越不假思索写道,师与商也。师是子张,商是子夏。写出‘师与商’不难,但会有人漏了一个‘也’。

    章越UU小说继续书写,每场都是一百道帖经,五十道墨义,十道大义。

    一般是两个时辰内答毕,不过若答不完,可允你继续写。

    题不难,看懂考官偶尔的小心思即可,难得是你要如何写完?还有体力精力的问题。

    章越丝毫不慌!

    左右学子皆在抓耳挠腮时,章越已提前半个时辰交卷,甚至还检查了一遍。

    众考生一片惊叹。

    “今科论语果真太难,连章三郎都不会了么……”

    “想甚,他与你一般么?”

    “三郎真了得!”

    “莫非九经十一场,他要经经第一么!”

    “哎娘,为何人与人间,差那么多?”

    第一场论语考毕。

    章越飞快走回了斋舍吃了些环饼,喝了一瓢凉水,然后即在床上小躺了会。等会郭林会唤醒他至下一场考试。

    下午鼓响,易经场时,章越已精力饱满地坐在考场上。

    论语必考故人多,但易经场人已是少多了,而且易经小经,人数不足三分之一。

    章越仍是奋笔疾书,写至一半,忽闻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章越听到一名同窗悄声道:“三郎求你个事,把手挪一挪,此生此世就感激不尽了!”

    章越摇了摇头,没作理会。

    这名同窗正待失望,却见章越等监试之人走远后,将一张写好的卷子翻过一面摊在一旁。

    “三郎真仗义之人!”对方感激道。

    章越没有言语。

    又过了半刻,章越又摊了一张已写好的卷子……

    章越奋笔疾书时,胡学正已陪同孙助教至馔堂考场。

    “孙助教,这子就是章越章三郎!此番经生斋里唯独他要考十一场。”胡学正向孙助教言道。

    孙助教心道,废话,我当然识得。

    孙助教打量起章越不由心道,不过半年不见,此子比上一次时更沉稳,似笃定自信多了。

    “你我看看去!”

    “悉听尊便!”

    但见孙助教,胡学正绕过众人径直来到章越桌旁。

    随着孙助教,胡学正下场,场下学生自是一片手忙脚乱,有收小抄收书本的,有将别人卷子还回去的,有把字条吞进肚子里的……

    胡学正是满脸怒色,寻又无可奈何。

    孙助教自知,县学公试的严格,自不能与解试相提并论,连县学录试也是不如。

    不过对他们而言,公试最重乃为拔优,真要闹出几个不合格的,将人开革出县学,那是令上上下下都蒙羞的事。

    章越早见孙助教,胡学正下场,也是暗骂一声,不动声色地将卷子收回去。

    但见二人哪也不去,而是直直走到了自己身旁,拿起了自己写好的卷子当场就看。

    章越也没在意,自己继续写卷子。

    孙助教与胡学正各拿章越一张卷子看起,不多久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寻又看起卷子。

    此刻章越已写完了卷子一抬头,尼玛,这两人怎还没走?

    但见胡学正肃然对章越道:“写完了?再审一审。”

    一旁孙助教也是如此表情。

    章越一肚子怀疑,莫非自己将卷子给别人看,被这两人看见?也不至于如此警告我吧。

    终于二人负手走到馔堂外面,孙助教停下脚步,回头向胡学正问道:“今晨此子的《论语》答如何?”

    “好教助知晓,全通!”

    “全通?”

    “全通!”胡学正底气十足地答道。

第八十七章 三日十一场

    这一场章越又提前半个时辰交卷。

    “三郎又交卷了。”

    “果真这易经太难,不止我一人如此。”

    “省省吧,你道三郎也与你一般。”

    “三郎当初县学录试时即第一个交卷,那番全通。”

    “原来如此。”

    在众人的目光,章越又是第一个交卷。并非他要显摆,而为了节约时间备考下一场。

    监考县学职事看了章越卷子一眼,不由道:“三郎真了得,都写得这么多。整张卷子都写满了。”

    章越不由尴笑,好吧,这个夸奖的角度倒是满清奇的,不过自己是写得挺多的。

    “多谢职事夸赞。”

    对方笑着道:“三郎好生考。”

    离了馔堂,他走到厨灶旁取了饭盆没有返回斋舍,晚上还有一场周礼。伙房早已提前煮好了饭,将食盆分一二三等放在馔堂外的树下,而要考周礼的学生们已来不少,一来即取了饭盆,或站或蹲在馔堂外风餐。

    章越正要站在堂外与众人一并风餐,这时有人道:“三郎,家里来人了,在前廊那候着!”

    章越端着饭盆走到前廊,但见原来是章实提着个食担候在那。

    “三哥!三哥!”说完章实转过头对一旁门子道,“瞧,我就说他是兄弟么?如何信了吧?”

    门子忙道:“对不住,大官人,是我眼拙了。”

    章实朗爽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章越走到兄长面前,对门子道:“他是我哥哥。”

    门子歉笑退下,章越笑道:“哥哥如何来了?”

    “不是知你今日公试,赶着给你送你吃食么?要不是中午铺子里忙,早就给你送来了。快吃吧,趁还热着,一出锅就给你送来。”

    “好的。哥哥也吃些。”

    章实一面揭开食担上的盖子一面道:“我吃过了。溪儿本待也来看你,却给我拦住。而你嫂子说要变天,给你加件冬衣,一会给你穿上。是了,先给你盛碗鸡汤,这老母鸡炖得一个下午,火候正好,汤面上都是油水,你尝一口。冬日里能喝这口热汤,那滋味换了官家给我坐,我也不乐意!”

    听着章实如此说,章越看他拿出一盅鸡汤来,四周都用布包裹着。盅盖一揭开,确实还冒着丝丝热气。

    章实给章越盛了一大碗。章越迫不及待地先吃一口鸡肉,确实软烂至极。然后章越就着飘着厚厚油花的鸡汤咕嘟咕嘟地喝进去,顿时浑身上下都是暖了。

    穿越前这一层油花常都被舀去了,如今却成了一盅汤水里最精华的部分。

    接近着章实又端出了一碗没有汤水的馄炖来道:“三哥,这馄炖浸在鸡汤里吃。”

    兄弟二人当即坐在前廊吃着食担里的饭食。

    最后连战斗力极强的章越都长长打了饱嗝:“哥哥,我吃不下了。省下的你挑回去吧!”

    章实笑着道:“也好。明日想吃什么和哥哥说,哥哥叫铺子里的人给你送来。”

    说完章实又塞了好些蜜饯果仁及七八个熟鸡蛋给章越。章越是捧了满怀。

    “鸡蛋等肚饿了再吃,蜜饯果仁散给同窗。不要吃独食只记着自己,在外要与同窗们多和睦。”

    章越推辞不得,点点头道:“哥哥知道了,你回去吧!”

    “好!三哥,明日再吃馄炖好不好?”章实得了答允,这才提了食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章越依着兄长的吩咐将这些蜜饯糖果都散给了同窗们,众人一面笑着谢了,一面羡慕章越有如此的兄长。

    章越没有歇息片刻,易经的学生大多考毕,下一场即将开始。至于靠考抄章越卷子过关的同窗,一出门即对章越频频感谢。

    周礼这场,郭林也有考。

    二人提前进了馔堂找位子坐下。

    “师弟如何,可还消受的?”郭林在旁问道。

    “还成,师兄莫要为我担心。”

    “那就好,别将自己累着,若撑不住大义空着不写即是。不过是十道而已,就算全不写,其他写了也能通九。”

    “好的。”

    章越答完,几名坐在他身旁的同窗,一见他即大喜道:“三郎,一会还求帮衬一二啊!”

    “三郎,我正愁着这科不济,如今见你心里即有底了。”

    “素知三郎仗义,先行谢过了。”

    章越笑了笑,这时已有人已书箱里取烛往厨灶处走去。

    冬日昼短夜长,还不到申末,馔堂已是暗了许多。

    章越,郭林见此一幕,纷纷各从考箱里取烛。几人先去了厨灶引火点烛,其余人借来烛火,各自将烛头点燃。

    没有烛台,章越就将燃烛的烛蜡滴在饭桌上,再将蜡烛在还未融好的烛蜡定住。

    监考将卷子一一下发,章越取笔在自备的试纸对照卷子的题目答题。

    吃了一顿热汤饭,章越恢复了不少气力,但如此写了一日,章越仍有些精力不济,手和肩也是酸了。提笔写了一会,章越就不得不搁笔,揉揉肩膀,甩甩手臂如此。

    夜间骤冷,连考十一场,果真是对精神和体力最大考验。

    有几名不及添衣的考生,已是冻出了鼻涕。

    有了新添的冬衣在身,加之那碗暖乎乎,油腻腻的鸡汤馄炖垫肚,章越就凭添了许多气力。

    反正已是最后一科,不必太急就是,一道道写就好。

    这一场章越也写慢了许多,待用了近两个时辰,差不多写完卷子,其余考生也差不多。

    答毕了最后一道大义,章越终于如释重负,起身交卷后转过走向堂下,但见漆黑馔堂里的饭桌上,一排又一排的烛火由远及近排列。烛光惺忪轻摇,不时传来一二轻响。

    几十支烛火之下,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每个考生都凝神专注UU小说,笔触勾划于纸上,恰如春蚕食叶声。

    而自己方才必也是与他们一般认真的样子。

    推门离开,章越仰首见上弦月已挂在天边,一道星河正悬于天顶。星河与自己相较依旧是那么遥不及,仔细一看然又似近了一些。

    陡然一股极致的疲惫之意涌上全身,章越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此刻恨不得眼前地上裂开一张床给自己。如今章越已是立即躺着就能秒睡那种。

    第一日三场已是考毕。

    第二日五场!

    分别是孝经,尚书,公羊传,谷梁传,诗经。

    除了孝经必考外,是三小经,一中经。

    这考程对章越而言十分不科学。

    这里章越最熟的是孝经,诗经,但尚书,公羊,谷梁次之。

    尚书一直是章越不太上手的,上一次县学录试也是侥幸全对,而公羊,谷梁也是新学不久。

    所幸是左传和礼记两大经在第二日。

    卷子一到手,章越提笔点墨书写起来,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会不会写,而是能不能写得完。

    这五场对章越而言,简直是一张接着一张卷子,饭食都是囫囵吃的,连小憩片刻的功夫也没有了。章越甚至连水也不敢多喝,多喝就要出恭浪费时间,故而是全程干粮下来的。

    对他而言,这是最难的一关,但章越还是坚持了下来。而且全数写完,对错暂且不论,至少是写完了。

    当第五场考毕,章越几乎连路也走不稳了,几乎是被郭林搀着回了斋舍。

    次日又得是一早起身考三场。

    但与第二日的五场重压相比,第一日第三日已算是小菜一碟了。

    十一场九经考毕。

    章越不知不觉已创了县学经科诸生里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此事也一直被后来县学学子们津津乐道。

    考完第二日。

    天终于放晴,出了一个大太阳。

    阳光透过松间林梢照在章越身上。

    他却是浑浑噩噩地前往馔堂吃饭。若非舍不得错过那一顿二等饭,章越宁可躺在床上直接昼寝至午后为止。

    一路之上,见无数人对着自己言谈,或出言招呼,甚至连以往对经生斋不屑一顾的进士斋的学生也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一番。

    当自己进入馔堂后,本是喧闹的地方,一下子静了下来,随即众人纷纷带着崇敬地目光言道。

    “三郎!”

    “三郎来了!”

    “见过三郎!”

    章越面对着众人的热情,不由满心怀疑地想到,这还没放榜呢?怎地就如此?莫非我又变帅了?但就算是真的,也不至于如此啊!

    但见一名进士斋的学生走到自己面前道:“不论此番三郎考得如何,我等都是心服口服。”

    又一人道:“三郎,当初你报十一场时,我还怀疑你,如今还望你别往心底去。”

    “三郎,多希望当场得知你考得如何。”

    阳光透着窗户,斜照章越身上。

    沐浴着阳光和赞誉的章越这才恍然大悟,不论如何考得如何,他是县学第一个考完九经十一场的人。

    是啊,我总算办到了!不论考得如何,总算办到了件县学里一件从未有人办到的事。

    看着众同窗们为自己高兴而不嫉妒样子,这一番可谓比放榜后再相贺更令自己感动。

    章越笑着道:“诸位谬赞,我并非逞才也,只是想‘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王介甫知州之言,我愿与诸君共勉,不负韶华,不负所学!”

    左右县学学生纷纷道:“原来如此。”

    “与章君共勉!不负韶华,不负所学!”

    一串串的笑声再次在馔堂里响起。

    而数日之后,县学公试放榜!

第八十八章 看榜

    这几日连出了几日太阳,浦城四周的群山顶上雪融了,城内渐渐也有了几分春日的气象。

    南国的冬天就如此,最冷的几日候过去了,天也就日渐暖了。

    县学的胡学正正在斋舍里来回踱步。

    今日浦城驿舍好生热闹,福建路转运使蔡襄麾下五百多人兵马及随从尽下榻与此。

    照例县令,主薄,县尉是要去参见的,并设宴招待,连孙助教也排在接见名单之内,至于他胡学正则不够格,只好在斋舍里。

    过了一阵,外头传来脚步声,胡学正凑到窗前一看,喜着将门打开道:“孙助教总算把你盼来了。”

    “呵!”孙助教朗声一笑,然后道,“学正怎知道我一定会来?”

    胡学正心底骂道,若没有批示,你怎会放在转运使不陪,而来到这里。

    胡学正笑道:“眼下放榜在即,没有漕使的一句话,我这心底如何能安呢?”

    孙助教道:“州县学校之事,只归州县提举,漕使最多不过检点一二句话罢了!”

    胡学正心底再骂到,我就是要你这一二句话啊。

    “那不知漕使如何检点?”

    孙助教道:“今晚县里为漕使接风,我站在一旁没什么言语,即是漕使问到学校时,我出面答几句。”

    “漕使于学校之事只说道,远陶圣世,少齿乡黌,庠序之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我们州县学校既要为朝廷养士,也要为朝廷教才,选拔寒俊,除了才学,也当佐察义行。不过漕使路程很近,怕是不会接见你们学官了。。”

    胡学正闻言有些可惜,仍道:“漕使真务实重才。”

    “不过本州何录参(录事参军)给我转了今岁十二月五日朝廷新下的令谕,正与明年秋试后年春试有关。你读来。”

    胡学正当即读道:“自今间岁贡举,进士、诸科悉解旧额之半。进士增试时务策三条,诸科增试大义十条。另别置明经科,其试法,凡明两经或三经、五经者,以通八,通六为合格,兼问论语、孝经十条,策三条,分八场,出身与进士等。”

    胡学正读至这里,忍不住道:“庙堂上传闻是真的,朝廷又设明经科了。”

    孙助教道:“确切说来,明经科即是原先的诸科,但如今的诸科,则重在大义。”

    胡学正道:“如此说来,朝廷设立明经科的用意,是将原先的诸科从训诂转向章句,而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又恢复了以训诂为重的明经科。”

    孙助教与胡学正二人相谈的,正是关切到章越,郭林等众多诸科考生的一件大事。

    宋朝的诸科与唐朝的明经科一样都是考帖经墨义,也就是死记硬背的功夫,说白了就是只训诂不章句。

    但如今朝廷新设明经科,考试内容与唐朝明经科无异。

    可是诸科的内容,正式加了十道大义。这大义正是偏向于章句的内容。宋仁宗在诏书里如此写道‘明经之所举,前世而已效,比缘其故,用广于求’。

    孙助教,胡学正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此消息是好是坏。

    朝廷增设明经科,无论人数多少,等于为了原先学习诸科的学子们多了一个出路。

    而朝廷又改了诸科的考法,又为原先诸科的学子们平添了许多难度。

    胡学正道:“请教孙助教我应当如何?”

    孙助教道:“此番公试,可酌情看大义的题目,以此定上下。”

    “此诏一出,国子监也必然重设明经科,虽说如今的太学生多是凭干系而进,但别人吃肉终要给我们州县的寒俊一些汤喝,这也是漕使的意思。”

    “我打算以新置明经科的名义,从州里增报两名明经生至国子监去赴试。”

    胡学正皱眉道:“国子监会许么?”

    孙助教笑道:“别忘了,朝廷传闻蔡漕试要入朝出任翰林学士,难道国子监还会不给咱们福建路这些军州一些颜面么?”

    胡学正点了点头了:“那么此番公试……”

    “你把卓毅者报来,其余再等李学正定夺。”

    等待公试放榜这几日,章越一直于县学内,每日读书习字,有时也往家中食铺帮手。

    章记食铺近来的生意一直很好,即便没有酒水这一进项,又是寒冬之时,也有很多百姓来食铺吃饭。

    至于章越当初借彭经义的两百贯钱也是早已还清。

    一切都很顺利,就是等候着放榜之事,章越之前有听说福建路转运使蔡襄要来,而学正正好卡在这时候放榜,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这时候瓜田李下,章越也不好去见胡学正,但消息一直有陆续传来。

    如这一次朝廷有了令谕,在诸科外,另设明经科。

    从这一次解试,省试起诸科加试大义十道。而明经科就是原先的诸科。

    故而州学在推荐入国子监学生的考量,既是章句出众,也有训诂突出的。

    十几个越斋的学生正在斋舍讨论此事。

    听到此郭林则烦忧道:“我的大义向来不好,这些年我大多功夫还是在帖经墨义上,至于章句之学无从旁采,师弟你如何?”

    章越道:“此番公试,就算再紧,我也将每场十道大义都写了,不过县学里将大义空着人也不占少数。”

    原因很简单,以往大义都类似于拔高题。

    你通十道帖经与通十道大义得分无二,而写一道帖经只要两三个字,但写一道大义却要好几百个字。范仲淹变法失败后,大义一度不考,如今才是被人拾起,也难怪无人重视。

    见郭林如此,章越安慰道:“朝廷设明经科后,对于我等经生而言出路又多了一条明经,好处还是不小。”

    一旁其他同寝的士子也是笑道:“不错,郭林平日在县学里你也拔优,这一次又是报了五经的三十余人之一,你若考得第一,也可被推至州里。”

    “按照县学以往的惯例,也可免去三年斋用钱了。”

    县学的惯例是公试出类拔萃者,第三等免去一年斋用钱。

    第二等是推荐至州里后,可免去三年斋用钱。

    第一等则是州里认为合格后,可以荐至国子监赴试,无论是南京还是汴京的国子监,都可以给一笔路费以及安家费。

    但只要报至州里,无论能不能进国子监三年斋用钱即可免了。

    郭林摇了摇头道:“以往县学私试,我向来都是在五名至十名之间,如今怎能被荐至州里?”

    章越都:“师兄,以往你在五名至十名之间,是因你大义答得不好,如今设了明经科,不考大义,岂非有了机会?”

    郭林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一人又道:“县学今遭也是奇怪了,为何迟迟不放榜了,以往公试迟个三五日即出了就是。”

    几人正在聊天,这时候就见斋长已大步走来道:“三郎,郭兄,学正让我告知你们,明日一起去见他。”

    章越,郭林都是问道:“不知何事?”

    斋长笑道:“当然是好事。你们的卷子已被州学的孙助教取走了,学正让你们回去写三篇策论,再收拾一番,等年后即前往州学一趟。”

    郭林嘴唇颤抖地道:“莫不是说,我被县学荐至州里了么?”

    斋长笑了笑道:“那还不是么?你们一人以诸科,一人以明经被学正荐至州学,若州学李学正亲面合用,就可荐至国子监赴试了。”

    “学正还道,三郎此番算是实至名归,倒是郭兄你,大义虽答得不佳,可经义答得极好。郭兄实当是运气极佳,谁叫朝廷这时设了个明经科,这都被你捡漏了,若是李学正取了要请我等好好吃酒啊!”

    “郭某多谢斋长。”郭林闻此已是捧着头流下泪来。

    众人不是拍其背,即是搂着他的肩向他道贺。

    这一幕令章越在旁都有些吃味了,我才是第一啊!为何都没人来贺我呢?

    而此刻郭林已从默默流泪,至放声大哭了。

    章越隐约听到了他道了一声。

    “三娘啊……”

    章越听了心下恻然,算了,喧宾夺主什么的就不计较了。

    至少现在大家免去了三年斋用钱了。

    几人正在斋舍里说话,就听外面有人道:“放榜了,放榜了!咱们去先师堂看榜!”

    “快去看榜!”

    众学生们皆一窝蜂地离开斋舍往先师堂赶去。

    顿时斋舍里空着只剩下章越,郭林,斋长三人。

    斋长笑了笑道:“你们师兄弟先聊,我先走一步了。”

    斋长离去后,章越看向郭林道:“真是索然无味,之前总待着看榜,而如今这还什么榜?”

    郭林起身道:“不,师弟,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章越笑着道:“为何?师兄也要人前显摆一番么?”

    郭林摇头道:“不,不是,我总不信这是真的,总要看了榜,真真切切地看到我的名字方可,不然今夜就七上八下地睡不着了。我怕会是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没了。”

    章越点点头道:“也好,那师兄,咱们去看榜吧!”

    二人并肩走出斋舍。郭林低声道:“三郎,幸亏你之前没听我的大义没写,不然……”

    章越一笑道:“师兄,我先去看榜了,比比谁脚程快。”

    以往二人去章氏族学抄书时,二人跋涉在山里。章越常常用此法与郭林比脚程,那时候章越总是耍诈,要先抢跑几步。

    而如今章越……依然如此抢跑。

    郭林看着章越飞奔下山,深感这熟悉一幕又回来,于是也大步奔去喊道:“师弟,等我!”

    二个飞奔的少年汇入前往看榜的人潮,一并朝先师堂而去。

单章

    这单章酝酿很久,但一直没提笔写。

    首先是昨晚的榜单问题,向大家说明下,确实是疏忽,本来以为最晚那一章可以划个句号,所以才借越越的口说出不想看不看榜都一样的话来。但不曾想大家关心不是名次问题,而是成绩的问题,导致我打算去睡觉时,一时有些蒙了。这点确实疏忽了,写了这么久还没把握住重点。在此向一直追更的书友们道歉。

    主角的人物塑造问题,这本书主角是按照刚毕业的大学生设定的,所以有着很多普通人这样那样的缺点。不是其他小说里出场即是商业巨子,公司高管或特种兵设定,于是给他加了梦里读书以及穿越的金手指。故而前期对主角的批评,我看到了,这是意想之中,但结果还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我也努力调整,让主角成长得更快些吧。

    让你后就是书评的问题,还是希望大家发言,也请大家手下留情。郭德纲都说了,咱出来卖艺的,有多少夸奖也有多少的骂,只想听夸奖不想听批评的就别混这行。我本也是这么想的,但写了这么多年玻璃心还是愈发严重了,求大家骂的时候委婉些!

    最后还是感谢大家的投票支持,谢谢大家上架的时候月票支持的一波,以及一直以来的推荐票支持。每天上班在忙的时候,就喜欢刷手机看作者后台,每次看到大家熟悉的名字就很安心。

    对不起,也谢谢大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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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