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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四十三章 补偿

    王韶大胜消息至京,官员不断上贺表给皇帝。

    似邓绾,吕嘉问等新党党羽纷纷极赞王韶收取岷州的功绩,一时之间好似王韶一人得了一州,比章越王韶当初得了五州声势还要大。

    顿时朝堂上有一等声音,说章越当初平定五州,全盘赖王韶出力,章越不过是沾了王韶的光而已。

    甚至还有人说章越去熙河路就只是挂名而已,根本丝毫气力没出只是坐享其成而已,实际上一切都是王韶运筹帷幄的。

    王韶如今明显已归入王安石门下,所以看在宰相的面子上,这样歌功颂德的人实在不少。

    他们也是恶心章越,可朝堂上风往哪吹大家还是看得出的。

    邓绾更是言之凿凿散布这样的消息,不明就里的官员不少人就这么信了。

    而章越为什么在这时候调回京?王韶为什么在这时候建功?新熙河路的主帅,早已在不动声色间默默安排好了。

    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那日退朝后的数日,章越一直闲居家中。朝堂上的风言风语,他没有去问,但他也一清二楚。

    黄履,蔡确,许将等人陆续上门拜访,这些话难免都会传到章越耳朵里。

    大家不免为章越抱不平,章越却与众人笑道:“外人言我藉王子纯之力这才收取熙河五州,也没有错啊!”

    众人愕然。

    章越笑道:“当初古渭是王子纯草创的,我是占了现成的便宜。何况我也确实不会带兵。”

    章越心想王韶在熙河的战功,自己本就是借鉴历史上他的想法。

    “可是叔叔当初是你荐的王子纯,若非这般他还默默无名,又是你让他在古渭立足,之后袭取兰州会州又是叔叔的决断,这些怎能都成为王子纯之功呢?”

    章越笑了笑道:“不要紧了。不要紧了。”

    蔡确正色道:“度之,你当初为了朝廷继续在西北用兵,在与契丹争界之事上不惜文相,冯相,蔡相意见相左。而王相公如今打算撇开你经略熙河,你怎得如此失于计较?”

    蔡确讲得没错,章越犯了一个政治上的错误,那就是既开罪了保守派,又被变法派一脚踢开,最后两面不落好,失去了自己的空间。

    章越对蔡确道:“持正所言极是,此事老泰山早就言语过了。”

    蔡确道:“此事确实是度之失于计较了。”

    章越点了点头,已许久没有人当面批评自己了。倒是蔡确直言不讳,毕竟是师兄嘛。

    许将道:“度之,此事乃王子纯不厚道,他受你举荐之恩,却私通王相父子,如今邓绾之流在朝中到处说你是沾了王子纯的光,度之为何不辩?”

    章越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不辩了,我的功过圣心自知,再说还有后来人评说。”

    许将闻言长长一叹,他与蔡确如今都替章越着急,但章越却很看得开。

    倒是黄履平常地问道:“度之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了这句话,蔡确许将都是心头不畅。黄履这人仕途心不太强,不似蔡确,许将就担心章越因此灰心丧气。

    章越正欲言语,忽闻外头有人禀告是欧阳发来见。

    章越一听立即将欧阳发请进来。欧阳发是送欧阳修遗表进京。

    章越见到欧阳发别有一番感伤。

    欧阳发垂泪与章越说了一番欧阳修病逝时之事,章越再三惋惜。

    欧阳发道:“先父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其中之一就是藏书一万卷。闲居颍州时,家父手不释卷,倒是自得其乐。他常说年轻时家贫,都要走上老远借书来读,如今身边有这么多书,上天真是待他不薄了。”

    章越闻言泣笑,仿佛间自己又看见那位达观豁达的欧阳公。

    欧阳发道:“是了,先父临终前三月曾与我说,当年杜预平吴之后,恐怕功绩湮没,便命人刻下二碑,一碑立于岘山上,一碑沉于汉水之中。以备万年后,山峰成为山谷,河流成为平原后,他的功绩仍在世间流转。”

    “先父说了,三郎你如今平夏,也是在为似杜预一般的功业,但不必似杜预那般在乎身后名声,唯有仁心方能万世流传。”

    想起了自己平夏的功业遭人质疑,连挂名之说也有不少人相信,似乎欧阳修早有先见之明,料到了自己今日之事。

    章越叹道:“欧公似能知我今日之事也,当世几人可以如欧公在风口浪尖时急流勇退,这般大智大勇世人几个可及?”

    蔡确三人听了,好了,正问度之以后如何打算,你这一来不会直接给他劝回家吧。

    欧阳发道:“韩魏公与先父乃一生之至交,故先父临终时托他写墓志铭,先父又说三郎你的篆书独步天下,可以请你来撰写。”

    章越言道:“当初我因篆书受知于欧公,如今用篆书为欧公送行,可知人间之事一切都有定数。”

    章直等人听不下去。

    趁着章越与欧阳发说话之际,蔡确忍不住对许将他们道:“你们听听度之说的是什么话,一副看破世情之状,这离出家只有一步之遥了,哪是节镇一方的帅臣说的。”

    章直也是心想,是啊,如果一切皆有定数,那么还出兵打什么战,收复什么熙河?

    这都不是无用功吗?

    许将道:“什么节镇一方,如今谁都知道王相公召度之回京,说是述职其实是解他兵权的。”

    黄履道:“其实我看致仕归隐也没什么不好,这天下事王相公爱干,便让王相公干去。”

    蔡确不悦道:“安中,你这是什么话?”

    黄履道:“什么话?度之在西北立下不世之功,回朝后却被解除兵权,天下自有滔滔舆论,这一切便让王相公自己去当好了。”

    蔡确目光一凛道:“不错,朝中自有公议,否则邓绾之流也不会急着抹黑度之了。”

    正在言语间,章府的下人急来堂上。

    章直拦住对方问道:“什么事如此着急?”

    对方道:“启禀郎君,外面来了许多车马官兵,来头说官家下了诏书,拜老爷为翰林学士!”

    章直,蔡确,许将闻言又惊又喜。

    章直喜道:“我早说了,外面的人湖涂,但官家是圣君,他对叔叔的功劳是一清二楚的!”

    许将笑道:“用四入头换,这买卖合算!”

    蔡确亦点了点头,倒是黄履露出不屑之色。

七百四十四章 九辞学士

    一朝名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章府志内,章越忽然想起年少时中了状元后,在期集所时自己看到前状元张唐卿亲手所提的一首诗。

    凤凰池即中书省的美称。

    舍人为小凤,翰林学士为大凤,宰相为老凤。

    到舍人自己用了九年,若…若拜翰林学士不过十一年而已。

    章越想到了这里。

    这时候府里下人道:“老爷中使…到了堂前的。”

    下人是一脸喜色,但见章越严肃表情顿将道贺的话收了回去不由心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章越点点头走到了厅中,此刻厅中内侍们都手捧赐物在侧。

    赐物分别是官家下赐对衣,此乃出入朝堂上下的显服,衣襟上绘饰奢华至极。

    金带则是镶嵌金饰,金线镶边。

    这二者都是上朝时面见天子时所穿。

    而以金抹之的坐鞍及庭院中所牵出的御马,皆是大内所用,供学士出入宫廷之用

    赐衣服赐坐具,尽显得天子礼遇翰林学士之荣。

    而来宣旨的是章越的老熟人李宪。

    李宪正与章直说话,至于蔡确,许将,黄履,欧阳发都避至书房等候消息。

    见了面李宪笑着和章越道贺。

    章越点点头应酬了几句后与李宪对坐堂前。

    李宪见章越脸上没有多少欢喜之情,他似知道了什么。

    李宪先宣读了诏书。

    章越道了不拜二字。

    这里无论要不要接受官职,第一趟任命都要先辞。

    最少一辞这是标准流程。

    李宪出言慰留道:“章龙图,这翰林学士,三司使,御史中丞,开封府知府并称为四入头。”

    “为四入头至宰相只有一步之遥,咱家这里真的恭贺你啊。”

    章越推辞道:“章某资历浅薄,如今三馆中资历远在章某之上的官员很多,如今实不拜领。”

    李宪道:“章龙图,你西北之大功,旁人不知难道官家的心底还不清楚吗?些许闲言碎语,不要放在心上。”

    章越道:“章某岂是在乎旁人言语之人。只是翰林学士乃显贵之职,章某不威不重,难副四方瞻望之意。”

    李宪道:“在官家心中,龙图乃内制不二之选。”

    章越道:“实不相瞒,章某已打定主意向陛下请郡地方。”

    “请郡?”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还望陛下能赐一州之任。我自度望郡怕是难以胜任,只求地闲人寡之地,能够让我竭尽所能。”

    章直听了露出惊讶之色。

    一旁李宪倒是有所预感言道:“此事咱家会转告陛下,赐物还请章龙图收下。”

    章越道:“金带御马此乃学士所受,章某亦不敢拜领。”

    李宪这才确认章越是真不愿拜领翰林学士。

    告辞之时李宪道:“二十八岁拜学士唯有本朝唯有苏易简,龙图何不惜之?”

    翰林学士贵重,章越怎不知道。

    王安石熙宁元年授翰林学士,次年即拜参知政事位列宰相。

    司马光治平四年授翰林学士,熙宁三年拜受枢密副使。

    从学士至宰相只有一步。

    章越对李宪道:“章某非高士,要心远地自偏实在办不到。”

    李宪知章越之意道:“龙图知否?此番学士之任正是王相公向陛下所荐。”

    章越默然片刻道:“但当年韩魏公在位,王相公亦屡辞任命请郡地方。”

    换了旁人还要再推让一番,但李宪则干脆问道:“龙图若请郡,愿往何处?我好禀明官家。”

    章越道:“如王相公所言,人生失意无南北,哪里皆可。”

    李宪笑道:“未尝闻大凤为失意。”

    章越笑而不答。

    李宪故意问道:“那去西北亦可?”

    “可。”

    送走李宪后,章直留在身旁欲言又止。

    章越笑了笑与章直一并至家中书房。

    蔡确等人都在书房等候消息,他们知道章越拜翰林学士后,都是振奋。

    不过见章越一副澹然模样,章直忧心忡忡之状则是发蒙。

    众人皆等章越话语。

    章越坐定后道:“昔韩魏公在相位时所引官员皆正直有名或忠厚可镇风俗之辈,或出为侍从,或备于台谏,都是以公议用之,不少被提拔的人,都不知此人是出自何人门下。”

    “如今王相公为相所用之人外间多有议论,难以称得上有识人之明。今日他与官家荐我为翰林学士,是能知天下而不知我也,故而辞之!”

    章越说完,众人都是默然,唯独黄履欣然乐之道:“甚好,甚好。

    章越看了黄履一眼笑了。

    而蔡确大是不乐起身道:“有什么好?”

    说完蔡确就这么拂袖而去。

    许将见此解释道:“持正是不知为何度之不肯就翰林学士之职,故而气愤。”

    章越点点头道:“我明白,边帅与内制之间,天下之人十个有九个就以晋翰林学士为荣,唯独我是那一人罢了。”

    许将肃然道:“许某不知说什么,但心底对龙图只有敬仰二字。”

    说完许将告辞了。

    黄履笑道:“官嘛能为之则为之,不能为之则走,既是王介甫刚愎执拗,即便身为翰林学士也没什么快意的。”

    章越笑道:“还是安中最知我。”

    黄履走后唯独剩章直一人,章越向章直问道:“你可理解?”

    章直道:“官家对叔叔甚厚,如此辞之,会不会伤了官家的心。”

    章越道:“不会。官家知我为何而辞。”

    章直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错在王介甫,他日我面君时,定要将此事解释清楚。”

    章越笑着摇头道:“切莫如此,我离京之后到了地方,章家全由你主张了,你要担当起来,你记住我的话,以后不要意气用事了。”

    “我?”章直闻言出乎意料。

    以往家里有章越撑着,章直觉得自己大可无所谓,平日居官也没有太顾忌的地方,如今听章越说要让他主张起章家顿时吓了一跳了。

    章直如今才知道章越的难处,要担当起一个家来是多么不易。章越若一退,仅仅是官场上无比错杂的人际关系一项上,他便处理不好。

    章越辞去翰林学士的任命之后,天子连续九次招章越为学士。

    章越亦九辞之。

    京城官员闻之都是惊讶,同时也是佩服章越的高节。

    要知道辞枢密副使的迄今只有司马光一人,而辞仅次于枢密副使的翰林学士之官员,也没有几人。

    一时章越九召九辞之事传为佳话。

七百四十五章 商量

    汴京的清晨。

    浓雾降在汴河上,不少漕船影影绰绰浮于水面,偶尔画舫划过,那高大的彩楼悬出重雾,看去飘飘渺渺好似天宫中的仙阁一般。

    鸡鸣了数遍,天边也有了亮光,昨夜还未熄的灯仍亮在巷尾。

    坊巷重重叠叠的院落里,老人家起床时的咳嗽声,妇人做饭时磕碰炊具的声响还有许多悉悉索索的声音混在了一处,令此地充满了熟悉的市井气息。

    澹去了喧嚣马嘶,远去了烽火金戈,章越看着枕边睡着的佳人,书房里的章亘已开始早起诵书。

    妻儿皆在身边,没有公文缠身,章越已是多久没有这般一觉睡到天亮了。

    起床后,已有丫鬟打好了洗脸水,章越拿毛巾一拧往脸上洗来了把脸,再用香茶漱口,然后陈妈妈便亲自端了一桌桉的吃食。

    十七娘有迟起的习惯,往往等章亘读完书后再一起吃早饭。至于章越是这几年在西北带兵的习惯,必须在这个点吃食,否则就会饿得慌。

    一碗火候正好的小粥,以及几样可口的小菜,恰到好处地勾起了自己的胃口。

    章越眼见要吃饭,却见陈妈妈盯着自己。

    原来西北公务忙,章越吃食都是很快,但陈妈妈说这样不是养身之道,所以一定要盯着他慢慢吃完。

    章越笑了笑,也只好听了。

    “老爷,门外一人自称是王和甫求见!”

    章越一听王安礼来了道:“请他在客厅等候。”

    王安礼已坐在厅中。

    王安礼是章越同年,如今任崇文馆校书,直集贤院。

    “度之。”

    章越道:“和甫你的来意我清楚。”

    王安礼道:“度之我实不愿你在此事上与吾兄意见相左右,此事他是没有事先问过你的意思,我在此为他赔不是了。”

    章越道:“和甫此事与你无关,是我与相公不过所谋不合罢了,前些日子质夫(章楶)来时我与他讲清楚了。”

    王安礼道:“度之是真不授了?”

    章越道:“这些年我殚精竭虑,实是身子疲乏,一任地方也算是休养休养,若时数年后相公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到时候再回来。”

    数年后…

    王安礼知道章越这话说得一点诚意也没有,不过念在旧谊上给自己台阶下罢了。

    章越辞去翰林学士,章楶,王安国都上门劝过,如今王安礼也是要无功而返。

    王安礼道:“度之,吾兄执拗之至,他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有任何转圜,为今之计你暂且授了学士,待到日后未必没有机会。”

    王安礼言下之意也很明白,章越就算辞了翰林学士,王安石也不可能更改决定让他回西北掌兵,与其如此倒不如接受他送出的好处,或者是补偿。

    章越笑了笑,反而道:“我听说了当初钱穆夫(钱勰)之事,正是你上门所劝。此事朝野上下都称赞相公的雅量。”

    熙宁三年制举,钱勰得了第二名,但因批评新法被罢。钱勰政绩很好非常有名声,得到了官家的赞赏。

    去年年末时王安石派王安礼问钱勰要不要当御史。钱勰却拒绝了。

    王安石知道对方不肯依附自己,仍授予盐铁判官之职。

    章越借着称赞钱勰之事,说了自己的决定。

    王安礼闻言知道章越之志不能动摇,只好回去禀告王安石。

    王安石此刻刚下朝,他在朝上因宗室,后族推恩之事,与文彦博,冯京,吴充意见相左,起了不小争执。

    王安石要大幅削减宗室,皇后,皇太后之族的推恩加官的封赏。

    不过此举遭到了执政大臣的一致反对。

    同时王安石又拒绝内官李若愚要求的封赏,并弹劾了外戚李评的不法之事。

    这二者令王安石顿时里里外外得罪了一大票的人。

    王安石下了车驾心想,两府都不肯减恩赏,如今这个恶人唯有他来当之。

    何为变法那就是既要开源,也要节流。宗室,后族这里的推恩不减,以后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减两府宰执及百官的推恩,大家心底都不服啊。

    至于文彦博,吴充也是从这样的考量,来反对自己的决定。

    王安石回府见到了王安礼,他心头有事没有说话。

    等走过一段路方才回头问道:“听说你早上去了章府?”

    王安礼道:“是,见了度之了,但他之意甚坚。”

    王安石道:“不拜便不拜,朝廷如今又非缺翰林学士。”

    说完王安石要走,又见王安礼欲言又止的样子道:“说吧。”

    王安礼道:“兄长,我看度之还是想去西北掌兵的。”

    王安石怫然道:“此事没有商量余地,若遂了他之意,哪个官员都可以辞命来要挟,不听中枢自行安排差遣了?”

    王安礼也知道此事与兄长没有商量余地,他是冒着被兄长训斥的风险,故意这么提一下,也算全了与章越友情。

    王安礼立即退而求其次地道:“兄长,度之没有这个意思。可是兄长,此事在于官家对你的看法啊。当初钱穆父你最后不也是成全了他吗?”

    王安石默然。

    钱勰公然在制策考试上批评新政,触了王安石之忌。

    之后钱勰任流内铨主簿,当时判流内铨的陈襄将班簿呈之,官家说着班簿造得很好啊。

    陈襄说非我所为,而是钱勰为之。

    这件事后王安石就立即提拔钱勰。钱勰不愿为御史是不依附自己的意思,但看在官家的面上必须给盐铁判官之职,否则排挤异己之名王安石就坐实。

    同样章越的事与钱勰也是一般,他们二人都是官家赏识的人。

    章越在西北立下大功,如今却九辞翰林学士,官家一定会问到底是什么原因,章越为什么不受啊。

    李林甫当年将唐明皇所赏识却不依附自己的人,一个个排挤出去,落下个口蜜腹剑的成语。

    所以这个教训是很深的,为历代皇帝最忌讳的宰相所为。

    而章越如今九辞翰林学士,不仅在官场中传为了美谈,王安石也要想如何与官家交待这个事。

    否则皇帝看见心腹章越被贬朝廷后,一定会对自己产生信任危机。

    在王安石心底若哪天皇帝对自己信任结束了,他大不了回江宁去就是。

    可他正在想着削平宗室,后族推恩之事,这件事上他正需要官家的大力支持。

    他王安石也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他感到此事的棘手最后道:“此事先放一放。”

七百四十六章 说客登门

    迩英殿内,章直予官家说书进讲,陪同章直一起进讲的是王雱。

    官员说书经延最少都要二人,同时还有宰执大臣相陪,所以即便时常能见到官家,但章直说话也没有那么随心所欲。

    而且王雱还特意与章直一并说书。

    王雱此人极是厉害,熟悉天下掌故,且无史不通。以至于章直想要引经据典,夹在进讲经义中间,拐弯抹角地为自家叔叔说话。

    但章直尝试了几次,稍稍有所触及边界了,即被王雱出言化解或是打断。

    以至于章直一句话都递不出去的。

    要换了以往章直肯定是不管不顾,但如今得了章越的话,他也不再是那等愣头青,所以他便没有强言。

    王雱见章直如此,也没有说破,他心想章越辞学士的原因,官家如今大概还不知道内情。

    之前至章越府上传旨的李宪,王雱已是打了招呼,让他谨慎说话。

    李宪已是答应了王雱。

    李宪是老臣在官家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是一清二楚的。

    之前就有一个例子,官家拿一个事问王安石,王安石就反问道,陛下先与臣说此事从何处得知?

    官家就问,卿如此在乎这件事从哪里来干吗?

    王安石道,陛下与其他人密,却独隐于臣,这是君臣之间推心置腹之道吗?

    官家就如实说,这件事是从李评那得知。

    王安石深恨李评,弹劾于他,将李评贬至保州。

    王雱想起李评多了几分警觉。

    这李评也是颇为知书习典,在外戚之中算是一个人才了。官家平日常他留身奏事,咨询军国大事,所以宰相们对李评都是客客气气的。

    官家拿保甲法问李评时,李评私下提出反对意见,就是此事为王安石得知,之后被贬。

    李评被贬前,愤怒地对官家说,陛下每当要罢黜谁,王安石就党庇谁,令被黜之人反而升官。而王安石不喜欢谁,哪怕陛下明知他无过,但王安石一定会加罪于他,将他赶得远远的,就如臣这般。

    这样的话可谓用心十分恶毒,王雱仍觉得即便要将李评逐出要付出不小代价,但也要为之。

    经过贬李评的事,官家与王安石二人是真生出隔阂来了。

    好处是外戚内臣中对皇帝说话也就更谨慎了。

    因此王雱不怕李宪会私下给官家递话,只是怕有什么别的渠道进言。

    此刻从经延上散去后,王雱与一名熟悉内情的宦官联络。

    王安石很少联络沟通宦官,这些事都是王雱在主张。比如之前官家派去查问青苗法的内殿都知张若水,押班蓝元振二人都是王雱结交的。

    王雱先确认了官家没有起疑心,以为章越屡辞翰林学士,只是顾忌着官员的清操而已。

    而并非因王安石用王韶替换他的不满。

    但这是王雱担心的,若是官家听一听问一问宰相王安石对章越辞翰林学士的想法还好,但官家一切都不说,一句相关的话也不问。

    似乎官家如今在等王安石的一个表态。

    王雱知道李评之事不可重演,章越在官家心目中地位不逊于李评,所以此事最好不要闹大。

    当然真闹大了,他王雱也不会怕,至于王安石更不会在乎。

    但能说服章越,不令李评之事重演,才是上上之选。

    想到这里,王雱回到了迩英殿,对着一旁抄录讲义的章直说今日要登门拜见章越。

    王雱当然知道章楶,王安国,王安礼都劝说失败的事,可是他却对自己此行有十足的把握。

    章直听说后直接道:“家叔可能如今不愿见到衙内吧。”

    王雱笑道:“子正,令叔不会怕见我吧!”

    章直闻言微怒道:“这是哪里话。”

    王雱笑道:“我虽没有丽食其,蒯通之辩,但包管一席话便让令叔受了翰林学士,子正是信不不信?”

    章直当然不信,可是见王雱这等天下没人比我聪明的样子道:“你要去,没人拦着你,我替你禀告就是,但家叔见不见我可不管。”

    王雱笑道:“子正肯为我通报一声即是,料想令叔不会羞见我也。”

    王雱仍是自信十足的样子。

    之后章直,王雱一并来到了章府。

    章直立即带着王雱来到了院落中,远远地看见一名身穿旧袍的男子,正坐在院中的石桌石椅上抚琴。

    王雱与章越见面次数不多,他的自负不在其父之下,所以眼高过定,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底。

    王雱对章越也是初时觉得不过如此,但到了经过后来一系列的事后,发现此人却是才干非凡,介于其父的政敌与非政敌之间。

    可在王雱眼前,任何无法控制的人或势力,都是要归入政敌一类,于是他对章越倍加小心。

    他见到章越虽一袭旧袍,但风姿却是儒雅风流的,足见美章郎之语。本来如此男子院中抚琴应是一幅美好的画面,可从王雱听来,章越的琴技实在是辱人耳朵,破坏了这一幕的和谐之感。

    等到章直通报时,章越也是看向了自己。王雱远远地行了礼,同时也庆幸耳朵逃过了这刺耳琴声的折磨。

    寻即章直走出来没好气道:“家叔有请!”

    王雱露出个果然不出所料的笑容,大步踏入了庭院中。

    章越也是有些意外,平日与王安石打交道不少,但与王雱却是不多。王雱此人聪明绝顶,放到后世形容怕是严世蕃也不如他许多。

    “请坐!”

    王雱称谢一声,便大大咧咧地坐下。章越笑道:“此琴新学,在衙内耳中是不怎么入耳吧。”

    王雱很诚实地点点头,他不仅文采风流,同时于乐器一道精通至极。自己平日还曾扮作女旦唱曲,令人雌雄莫辨。

    王雱拱手道:“不要为自己不熟练之事,当然兴趣所在偶尔为之也不妨,但在王某眼底章龙图还有更要紧的事。”

    章越失笑道:“如今于章某而言,还有什么比调琴更要紧的。”

    王雱拱手道:“今日在下到贵府登门拜访,不是与龙图切磋琴艺的,而是为龙图仕途来的。”

    “敢问龙图一句,你既不附君子,又不附小人,难道是自为一党吗?”

    王雱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章越看向王雱问道:“何谓君子,何谓小人?”

    王雱正色道:“支持变法为君子党,反对变法为小人党,难道章龙图看不出,除此二者外天下还会有第三党吗?”

七百四十七章 人性

    君子党小人党之说出自欧阳修的朋党论。

    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是儒家的公论,庆历变法前,宋仁宗禁止官员朋党,之后欧阳修便写了朋党论为‘朋党’二字正名。

    欧阳修举了汉桓帝,汉灵帝囚禁天下名士的党锢之祸,唐哀帝杀天下名士投黄河后,汉唐两朝灭亡的例子。

    朋党对于皇帝是大忌,无论你是君子党和小人党对皇帝来说都没差,欧阳修当时为此文是被政敌逼急了所为,否则万万不会承认有什么君子党的。

    章越当即斥道:“王元泽如何出此目无君父之言?朋党之论置陛下于何地?”

    “庆历之时,范公欧公固然以贤自处,奈何夏公,贾公又岂是以不肖之名自处?公自以为正,谁肯自以为邪?”

    听了章越义正言辞的斥责,王雱反是大笑道:“本以为章公是可以共语之人,哪知如此连半句真言也无,既是如此王某无话可说了。”

    章越道:“你作何道理?”

    王雱笑了笑道:“天下万物皆是由五行生成,然后利害生焉,抱阴负阳,但凡一论为正,必有一论为反,是为耦也,万物皆是由耦,而耦中又有耦也。”

    王雱这话听起来很玄乎,但只要将耦理解成矛盾二字就行了。

    朝廷不可能没有耦(矛盾),你章越说不许有君子党和小人党,那么天下便真没有君子党和小人党吗?

    皇帝不承认有朋党?难道天下就没有朋党吗?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那我与你有什么好讲的?

    章越则道:“元泽以君子小人之党强分你我,那敢问一句吕晦叔(吕公着)何党?韩维(韩持国)何党?张子厚(张载)何党?”

    君子党和小人党最大的问题就是把人给标签化了。

    抛去司马光不说,嘉右四友中的吕公着,韩维,当初都是支持你爹的(包括章越自己),为何后来都反对你爹了?

    “当初张子厚入京,相公虚心请教于他‘新政之更,惧不能任事,求助于子如何?’”

    “张子厚答之,朝廷将大有作为,天下之士愿与下风。若与人为善,则熟敢不尽。如教玉人追琢,则人亦固有不能。”

    “张子厚亦劝相公大有作为,乃是君子党,为何却狼狈出京?”

    章越想起张载也是支持改革,王安石召他入京虚心请教,没聊到两三语不合即为斥退。

    王雱负手在后,微微笑道:“章公,这道立于二,成于三,变于五。这五是五行,也是五物。这天有五物,一极为备凶,一极为无凶,其施大小缓急无常,然要成物,必取其适也。张孟阳,吕晦叔,韩持国先附后变,皆不得其中也。”

    “相公曾言,有阴有阳,新故相除者,天也。有处有变,新故相除者,人也。新故相除,阴阳交替必有相互激荡之处,生之冲气。这也是成于三,所谓冲气,最后还是落到阴阳去。”

    章越对王雱这衙内的辩才不由佩服。

    难怪王安石如此推许此子。

    为何除君子党,小人党之外,不能有第三党呢?

    后世将之总结为杜瓦杰定律,言政治里第三党生存空间很小。

    好比另一个时空历史里苏轼的蜀党难以有所建树,就有这个道理在其中。

    因此在支持变法,反对变法之间,是没有第三个选择的。

    为什么?就是王雱所言新故相除,必有冲气。这冲气都是阴阳二气相互斗争中,从阴阳二气身上剥落下来的,冲气的结果要么是消亡,要么是又回到阴阳二气中去。

    而以第三党而论,要么是消亡,要么脱离了一阵,又回到原先的队伍去。

    因此别看司马光如今虽贬在家,但日后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相反吕公着,韩维二人虽仍在位,但多半不会有所什么政治上的建树。

    所以王雱问章越,你如今到底是怎么打算?

    接受翰林学士,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如同仍在变法队伍中有一席之地。但不接受只有失去在政治上影响力。

    章越看向王雱道:“元泽啊,元泽,我方才言汝目无君父,果真也不错。”

    “汝难不成还以为变法大计是出自相公,而非出自天子吗?”

    章越说毕向北皇宫方向一抱拳!

    那是紫辰所在!

    王雱脸色一变,王安石变法权力来自哪里,那是来自皇帝所授!

    你王雱怎么好意思说全是王安石所主张,这置皇帝于何地?

    王雱这一刻气势第一次微落下风。

    但见章越道:“昔夏之道岂不美哉,殷之人以为野,殷之道岂不美哉,周之人以为鬼,故而夏之法至商而更之,商之法至周而更之。”

    “祖述尧舜,章宪文武,所言祖宗之法大美哉,然不可胶柱鼓瑟,刻舟求剑求先王之法。能法其意,这也是出自相公之语。”

    “周礼有云,三十年为一世,则其所因必有革。革之要,不失中而已。如何不失中?世(三十年)必有革也,然革之不必拘于世也。善变者,是为天道也,有变以趣时,而后可以治。依我所见相公所革,未必得其中也!”

    王雱闻言大怒反问道:“相公不得其中,章公才是中吗?”

    章越笑道:“吾不敢言之中也(你才是中),不过记得张子厚几句话,公与人为善,则人以善归公。”

    “要变法,当周礼文饰今而用,你说阴阳激荡为冲气,我记得老子曾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敢问元泽一句,这阴阳激荡之下,使冲气剥落,那么这阴阳二气还是原先的阴阳二气吗?若是章某固执己见能令相公之意稍稍有所改观,使天下能够中和,即便章某隐逸于野,作一个百姓,又何尝不可呢?”

    “换一句话说,世人之谤相公,纵有许多不实且没有道理之处,难道真没有一言丝毫有益于相公吗?”

    “其实只要能于国家于变法有一句之善,足矣。章某辞官尚且不怕,又何惜于翰林学士呢?如此相公与元泽也未免太看不起章某了。”

    王雱为之语塞,他清楚记得当初青苗之弊,章越只是一夜之间改了两个地方,使此法得到通过。

    也是如此新党内部才真正重视起章越来。

    此刻王雱也知自己全然落于下风,但他又不肯服输,于是故意以言语激道:“未料章公之志竟然如此之固执,诚不可转移,我唯有为章公抱憾,此举实为不智也,此情实不可解……”

    王雱正欲讥笑几句,哪知章越却道:“元泽言重了,朝廷少章某一人,不过大树飘一叶,太仓减一粟罢了。章某从未高看自己,元泽又何必高见章某,言尽于此,不送!”

    章越看着王雱离去,

    王雱走出院门,一旁的章直吓了一跳。

    王雱此人急智高才似极了他爹,与人辩难从未落过下风,如今怎见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元泽(你说服吾叔了吗)?”

    王雱看了一眼章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院门,向章直道:“令叔之固执天下罕有,子正你切莫学他……”

    章直怫然道:“元泽你这是什么话?”

    王雱冷笑两声拱手离去。

    章越看着王雱的背影,支持新党的就是君子,支持旧党都是小人,大部分人犯的错误都是如此,支持王安石的人把司马光贬得一塌涂地,支持司马光的把王安石贬得不行不行。

    似章越也犯了这个错误,最早的时候他也是怀着无比敬仰之心来面对王安石的,结果……

    其实与王安石接触久了,章越对他评价,此人伟大之处固然无损于其伟大,可是近处看了很多地方就幻灭了。

    同时司马光的品行可称上君子二字,但政治家哪有完全君子的地方,其政治上之迂腐保守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要把人想得太好,但也不要把人想得太坏,历史上人物是如此,平日与人交往也是如此。

    不过在政治上,王雱这样的做法却是对的,这也是无奈的地方。

    章直入内询问章越,章越略讲方才与王雱所言与章直讲了一番。

    章直闻言忍不住叹息道:“为何非要强分什么君子党,小人党,如此党争不可止吗?其实在我看来两派都各有言之在理之处,正如这天道运行一般,时止则止,时行则行。不是说行就不要止了,止就不要行了。”

    “好比驾驭马车,你要马跑得快,便信马由缰就好了,若是马跑得太快,便拉一拉缰绳就好了,何必言于此呢?”

    章越笑道:“想当然尔,争利于市,争利于朝,古今莫不能外。”

    “好比有一村子从村东到村西所住人家一般多,若你是货郎,将在哪摆摊呢?”

    章直道:“肯定是处于村东至村西的道路之中。”

    “但若是两个货郎呢?他们卖得货又差不多当如何?”

    “各据村东四分之一和村西四分一,如此便可平分,也是方便百姓。”

    章越摇了摇头道:“错了,二人皆仍据村中不变!”

    章直一愣随即恍然道:“如此两人只能留一人了。”

    章越道:“是啊,所以从古到今人的性情便从来没有变过!”

七百四十八章 心腹之患

    王雱回到府上。

    他沉着一张脸,他向来自负,要一席话说服章越,但如今反被好好地教训了一番。

    这令王雱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挫折。

    王雱回到府中时碰到了一个人,对方是御史张商英,对方也是来拜见王安石的。

    张商英是章直的太学同窗,中了进士后任南川县县令。

    他在任县令时当时章惇巡查地方,张商英对答如流,而被章惇赏识,之后推荐给王安石。

    王安石很重视张商英,一入京就被挑到检正中书礼房作事,如今被提为御史。

    除了张商英外,不久还有一人也到了相府。此人是张琥,他也是嘉右二年的进士,如今是他接替了章越管理国子监,为王安石办最要紧的‘一道德’之事。

    张商英,张琥如今都是与王安石禀告东明县处理的后续之事,王雱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东明县之事是去年而起的,当时免役法在东明县实行没有多久。

    结果一千多名东明县百姓集体进入东京城中闹事,他们先是封堵住了开封府,找当时的开封府知府韩维告状。韩维一看这些人为什么告状,原来当地的官员将他们强升户等。

    这些百姓原先都是四五等户,却突然一夜之间都被升为三等户以上,然后他们要按照朝廷的律法缴纳沉重的免役钱。

    结果这些人就不服气闹事了,他们先找了开封府。

    韩维当即拒绝受理此事,说这事的问题出在新法上,我开封府只抓犯事的官吏,对于朝廷大政没有纠正的能力,如此等于将脏水泼到了王安石身上。。

    这些百姓分别去找御史台和王安石,御史台说这不是我的事,本衙门之接受对官员的弹劾。但御史台表面不过问此事,私下却秘密查探,最后认为是新法的错,他们变着方来剥削小民。

    因此不少官员上疏朝廷,批评新法。

    也有一部分百姓找到了王安石,拦截住了他。王安石被这么多百姓围住了,也非常吃惊,他先说自己不知道此事,但他也一定会着实调查此事。

    王安石得出不同的结论,东明县县令是贾藩,此人是范仲淹的女婿,受过文彦博的提携,所以是旧党之列。此人有意破坏新法,故而造成这样的局面。

    总之百姓围攻开封府,御史台,宰相府的事闹得很大。如今不少官员攻讦免役法的口实。

    王安石觉得此事到底是旧党有意为之,还是变法之弊?便让张商英,张琥二人去调查。

    张商英道:“相公确认无疑,东明县近在迟尺,便在天子脚下,故而那些旧党有意利用贾藩来挑起此事,用此抹黑新法,其心可诛。”

    张琥道:“我所见来,这贾藩并非受文相公所授意,此人则是做事颟顸,受到下面小吏蒙蔽,他们瞒报户等,为富户洗脱税赋的干系。”

    张商英道:“然而一句颟顸不能辞其责任也!这贾藩也是老吏怎会出此差错,他是范文正公女婿,与韩公欧公关系非浅,必是受人操弄,攻讦新法!”

    张琥没有说话,张商英这样阴谋论,可以撇清变法过程的失当。

    王安石问道:“东明县的事已告一段落,此事已是知之,但我不知世上如东明县这般又还有多少?你们说呢?”

    张琥闻言道:“相公不必担心,最多十不足一。”

    张商英则道:“相公,天下大多郡县因免役法得利,就算有些郡县似东明这般,我看也不足百之二三,朝廷可以派官员视察地方纠治,相公实不必因此忧心。”

    王安石听了微微点头道:“你们觉得免役法是否当更改?向下户收免役钱是否对百姓过苛?”

    张商英道:“似韩子华(韩绛)之党都攻讦向下户收宽役钱,可我见来天下之势已是沸然,已不容人有所更改,朝廷中有些官员打着同情百姓的名义,不过只见一叶。用圣人的话来说,就是群居终日,言不及议,好行小惠,难矣哉。这样的官员不知什么是朝廷的大计。”

    王安石这些年这样的话听了不收,故而闻言后不置可否。

    王雱对张商英的话更是深为赞同道:“天觉所言极是,我看来免役法没有瑕疵,已是得乎其中了。再说了此刻就算我们真的改,那么将来必然成了韩子华他们攻讦的口实,一旦我们退了一步,这些人便会进十步。”

    王安石闻言默然,他派出张商英,张琥到地方查探东明县之事,也有想修改免役法的意思在这里。

    但张商英,张琥二人却坚决地支持免役法无事,同时王雱的话也提醒了他,这时候不正是自己退一步,别人便会进十步么?

    这个时候万万退不得。

    王安石闻言问道:“方才听下人说,你去了章府?”

    王雱道:“是的,章度之固执不能说动。此人就是方才天觉所言‘好施小惠’,不知朝廷大计所在之人。”

    王安石道:“不出所料了,他既要去地方就去地方好了,他之前也是大州知州的资序,给他一个望州知州为之便是。”

    ……

    张商英,张琥二人离开相府时,王雱相送二人。

    张商英这时突停下脚步与王雱道:“元泽兄,这章度之九辞翰林学士,在士林中已有清望,这个时候如他的意到地方为郡守,岂非使他名声更高。不能让他顺顺利利地到地方,否则会错之在相公,必须借事弹劾于他,使之是因被弹劾不得不贬之地方,而并非是推却翰林学士而至地方。”

    王雱道:“天觉这么说是想起草此疏吗?”

    张商英是章惇一手举荐的,他还是章直的同窗。但他知道章惇与章越关系并不好。

    不过无论如何,他张商英都不在乎。

    如今在张商英眼底,自己被王安石推举,不仅是自己必须报答对方的知遇之恩。更要紧是他坚定不移地赞同和支持新法。

    于是张商英道:“正是。”

    王雱深深地看了张商英一眼心道,章惇举荐的人果真不错。

    王雱道:“好!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你是个明白人,与司马君实,富郑公相较,这韩子华,章度之更似心腹之患。”

    Ps:兄弟姐妹们兔年大吉,心想事成!

七百四十九章 疏在袖中

    自辞了王雱之后,章越也是觉得自己这一次九成九是要落到地方去一任知州了。

    就是不知能不能落一个不错的结果,似欧阳修当初被贬除州时,写了一篇醉翁亭记,又给仁宗皇帝记起来,重新调回京师也是说不准。

    所以章越打算将往日着书的兴致再提一提,之前献给官家那本言语经济之学的书,似得了官家好评,命人藏在御书房中,不许任何人翻阅。至于日后到了地方,再写一本什么书,章越一时也没有眉目。

    前途未卜时在家中闲坐,而因打定了主意,心情也是不一样。

    如今趁着闲暇时他逛一逛汴京城,看一看民情。

    九月的午后,章越便在茶楼里喝茶见客。

    章越独据一桌,而黄好义,彭经义,唐九,张恭他们则在另一桌吃茶。

    茶楼中一群锦衣商人正登楼而上。茶楼的掌柜见了这些商人都是在汴京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怎么今日会出现在此。

    掌柜立即吩咐店伙计拦住闲杂人等不许上楼,自己则亲自上前招呼,而见对方则作了噤声的手势后当即知趣地退到一旁。

    为首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精明能干的男人,他见了窗边坐着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子后,立即拜下激动道:“沉陈见过章公!”

    章越看向对方笑了笑,对方就是当年交引所里的大掌柜。

    他的叔叔沉言去年已是病逝,如今是他来打理沉家全部的产业。

    王安石上位后这几年,也动手整顿交引所,将里面换了一拨人。之后官家和两位皇太后及皇亲都是介入其中。

    交引所如今除了在汴京,洛阳,永兴军,秦州,成都五处设有分引所,还在大名府,南京,杭州等七八余处军州都设了分引所。

    盐钞,茶引,明矾引等物与金银铜钱的兑换,已是彻底取代了交子。

    而交引所的年分红也达到了三百万贯以上。

    随着不断有新的股东引入,股权也不断地被稀释。

    如今朝廷还是占着三成五股份,皇家外戚占了两成,在座的这些人也占了一成五,其余都是零散股东。

    似蔡京,沉陈这样的老人如今在交引所里话语权已是大大减少,如今不过有些股份而已,每年可以分红而已。

    章越将沉陈扶起道:“坐下吧!”

    跟着沉陈来的数人也是交引所里的股东,这些人当年都受过章越的恩惠在交引所了入了股。

    他们都属于那个时代的佼佼者,凭着这个机会,将全部身家都赌了进入,现在都已是一朝鱼龙变,在座的人最少也都是身家百万贯以上的员外了。

    这些人虽说不如沉陈这般有呼风唤雨之能,但他们在各自经营的行业中,也是能量极大,甚至还是行业行首。

    交引所对于章越而言最重要是盐钞的货币化,至于使这些人受益,不过是顺手为之。没料到随随便便就造就几个‘百万’富翁出来。

    章越笑道:“今日与你们聚一聚也没什么,就是喝喝茶聊聊天。”

    沉陈道:“章公以后无论是回西北,还是去地方州郡,有什么用钱用人的地方吩咐一声,我等无不支持。”

    其余的人无不出声,每个人都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章越笑道:“你们能出头,也是凭着各自机缘,当初分引所也是你恰好看到了机遇从中投钱,我又没拿刀逼着你们非来不可,所以真的不必谢我。”

    一人道:“章公,我们不是不知恩的人,当初要不是我跟从沉大哥听了你一席话,便没有今日。当时是你给我指了一条路,我才卖了全部身家,都投到了交引所的股份上。”

    “吃水不忘挖井人,没有章公哪里有我们今日。”

    见他们这么说,章越点点头道:“也不是与你们要钱要人,你们就与我说说这市易法如今的利弊。”

    沉陈等人一听章越提及市易法三个字,当即忍不住皆是大吐苦水起来。

    ……

    市易法是王安石的变法之一,这也是如今朝野上下对王安石变法争议最激烈的一项。

    这市易法主要是针对商人而来,因为开封各行各业都由行首把持,行首下面还有不少大商人。这些商人上勾结官府里的势力人物,下面则垄断了市场。

    就以茶来说,为十几名大商人把持着,外地茶商运茶至京先要将这十几名商人逐一宴请过去,还要不断送礼,求得一个定高价的权力。

    茶叶定了高价,其中利润部分就由作为消费者的老百姓来买单了。

    于是王安石便想出市易法来,绕过大商人,实行政府采购,再由政府销售的办法来平抑物价,同时还能为朝廷赚一点钱。

    章越从各个商人口中听得市易法实行时的利弊之处,当即将之一一记录下来。

    从茶馆离开后,得到确切消息的章越还一一造访了数家商户。

    其中有给原先给开封府专门供肉的徐记。徐记原先是供肉,但供肉之余却受到了开封府胥吏的百般讹诈。

    徐记给开封府衙门的肉被衙门上下索利无数苦不堪言,之后王安石发布了免行法,让徐记交纳免行钱就可以免去给开封府送肉的规矩。

    章越仔细从对方口中打探免行法之利弊。

    ……

    这日王安石正骑着马在元随的簇拥下行在上朝的路上。

    这时候其子王雱得到随从的禀告后突驾马赶上王安石,然后在王安石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王安石听了神色一凛问道:“真有此事?”

    王雱青着脸道:“确实如此,我已是让人仔细查探过了,市易法免行法这些年本就频遭旧党攻讦,章度之突然去暗访,必是从中把握到了什么把柄。此人也是厉害,居然懂得先下手为强。”

    王安石闻言没有说话。

    王雱也是心眼多的人,这边命张商英准备弹劾章越后,那边派人盯住章越的一切行踪,以防止对方先发制人,如今真给他蹲到了把柄。

    王雱向王安石道:“爹爹,此事交给我全权处置吧!”

    王安石点了点头。

    王雱当即先一步骑至宫中,然后找等候上朝的官员中见到了张商英问道:“如何要你弹劾章越的奏疏写了吗?”

    张商英微微笑了笑道:“元泽放心,疏已在袖中!“

七百五十章 当殿弹劾

    就在寝殿里。

    官家一面更衣,一面听着内都知张茂则禀告这几日查点景福殿的收入。

    自王安石主持变法后,景福殿中的内库,从仁宗英宗年末时空荡荡地可以跑老鼠的状态,到了如今财货已是充填了大半。

    这点令官家坐了这张龙椅后,也是真正有了许多的底气。

    但问题是若如此敛财,没有激起大规模民怨,那么诚如王安石所言,国不加赋而天下足是确实可信的。

    可问题是民间真的没有怨言吗?

    从近来奏上的官员而言,都是说好话,言新法不仅没刻害百姓,还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如刚被王安石推举为淮南路转运副使的蒋之奇就说,百姓列状乞求早日推行助役新法,百姓们言,上不推不赀之惠,下受罔极之恩。

    王安石对官家说,百姓都是如此想法,如称助役法使人情不便,则为妄也。

    官家心想这蒋之奇不是背叛欧阳修的那个人吗?他的话能信吗?于是他听了这话是有些将信将疑。

    蒋之奇后,开封人士,编写三司敕并诸库务岁计的郭逢原(王安石弟子)上疏说请陛下侍(王安石)以师臣之礼。

    郭逢原将天子比作周文王,周武王,将王安石比作孔孟,要皇帝对王安石持师臣之礼。

    官家看了很不高兴地对王安石说,这个人很轻率啊。

    王安石说,郭逢原这人是人才难得啊。

    而偏偏就在这时候,官家又听说各路开始有蝗灾,但各处安抚司又延奏或不奏。官家问王安石为什么让安抚司不奏灾害之事?

    王安石说,蝗害的事本州奏上就好了,不必让转运司再奏,如此枉费纸币笔,也让陛下劳费精神,不能深思熟虑御天下之大略。

    官家听了王安石的话觉得是这个道理,但心底怀疑却更多了。

    张茂则禀告完后,官家问道:“听闻坊间对市易法怨言极多,你可听说了吗?”

    张茂则道:“听说了一些,但并未至严重的地步。”

    官家道:“当初行市易法时,朕早有所料了,那些兼并家商户们必是生不满,或许会鼓动百姓闹事,但只要不出大的差池,能延续下去,朕就姑且不去谈他。”

    说到这里,官家对张茂则笑道:“朕是不是有些三心二意了。”

    张茂则道:“臣不得不斗胆说一句,陛下治国之勤,忧民之心,怕是还要胜过了祖宗,也请陛下保重龙体,莫太过操劳。”

    官家笑笑道:“朕不敢说胜过祖宗,但只要能制了西夏,也好歇息些时日。”

    说到这里,官家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章越九辞翰林学士,到底是何因?是不是朝中有人阻挠?”

    张茂则闻言道:“这……这臣就真不知了。臣虽与章越在英宗皇帝在位时打过交道,但这些年早已没见过面了……”

    官家点了点头道:“卿不知无妨,朕等你知的时候再言。”

    这时候上朝了,这一日是五天一次的大起居。

    官家将御殿接受百官的朝贺,同时在京朝官也可列朝议论事。

    大起居中王安石等宰相都已是列班,至于张商英也是怀疏而来,默默站在班序上,他今日已是经过閤门通禀言自己有疏要呈奏,故而破例允许入殿。

    他如今在等候一个合适的时机递上。

    再等片刻,等官家升座后,那班头处站着那宦官道出‘有事早奏,无事退朝’之语后,若宰执无事要奏时,他张商英便出班将奏疏递上去。

    随着呼吸的渐渐急促,张商英的热血也是渐渐沸腾起来,康慨激昂之意在胸中酝酿,当年韩琦片纸落四相是何等了得。

    那是多少年轻官员向往之事,一封轻如鸿毛的劾疏,便可扳倒那些重如泰山的权臣重臣,说出去还不得到天下景仰。

    虽说章越地位不如四相当年,但弹劾这般的重臣,可以令自己名震朝堂之上。

    想到这里,这时听到门外一个声音道:“臣唐垧请陛下升座,容臣上殿奏对!”

    听到这个声音,张商英有点蒙了,不仅是他连满殿的官员也是露出惊讶的神色。

    两府侍立在旁还未向官家奏事,你唐垧何许人也,居然要上殿奏对,这事情绝对不合乎规矩。

    但凡是不合乎规矩的必有重大的事件发生,唐垧身为知谏院的官员没有经过事先的请示,突然在此刻要求奏对,这不和规矩但谁不敢拦着。

    张商英顿时感到殿中的气氛一严肃,片刻后王珪与吴充继续说说笑笑,殿上的众官员们惊讶片刻后,也是恢复了从容,该干嘛干嘛。

    身处于后殿等候上朝的官家听说了此事。

    官家一听就明白了,唐垧这些日子上了二十余疏弹劾王安石。

    内侍向官家禀告道:“閤门查明唐垧今日本无疏上。”

    一旁的侍从言道:“陛下,此不合规矩,当让唐垧改日再上疏。”

    官家点点头道:“就让唐垧改日上奏!”

    内侍闻言急匆匆地离去了,不久后又急匆匆地回到殿中向官家禀告道:“启禀陛下,唐垧不肯非要当面入奏。”

    官家道:“那让他至后殿来奏事。”

    片刻后内侍又回来禀告道:“启禀陛下,唐垧不肯,他说他所言者,要与大臣面辩!”

    官家闻言摇了摇头道:“哪里有这般的!”

    官家知道唐垧此人的性子,这就是一个脑子不清楚的人,正常的人谁会上疏弹劾一手提拔自己的人,只有蒋之奇可以与之媲美嘛。

    一疏不够,还上了二十多疏。

    将他奏疏留中也就算了,居然今日……

    官家摇头,真要此人上殿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听禀告内侍再三请唐垧起身,但对方却伏地不肯起,一定要天子见了他才行。

    “陛下,不如强行扶出去就是了。”

    官家正欲点头,但突然想起太祖誓碑里的话,不杀士大夫,不杀上疏言事之人。

    想到这里,官家道:“不可,朝廷礼遇言臣,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传谕,升殿!”

    ……

    张商英早已将袖中的劾疏捂热,他本以为要靠一封疏要青史留名的,但转眼一看与眼前的这位唐垧却实在差得太远太远。

    与他比起来,自己算的什么啊?

    说起来唐垧这人也是人才,最早的时候是以支持变法得到王安石看重的,还说了杀韩琦,富弼,变法就可以顺利实施的话。

    后来王安石安排邓绾举荐了此人为御史。

    唐垧当上御史后也是敢言,数度与王安石说变法之事当如此如此为之,你不听我的就一定会失败,故而被王安石疏远。

    之后唐垧见王安石疏远,就上了二十余疏弹劾王安石。

    这唐垧与张商英平日在御史台也有接触,此人好发议论,抨击朝政,指点江山,在御史台中没有一个人与他能够合得来。

    特别是被王安石疏远,屡屡在御史台里大骂王安石,批评新法的不当。

    性格如此偏激的人,肯定是没朋友的。

    可没有料到唐垧今日居然有这等魄力。

    见到唐垧上殿之时,在场百官无不胆颤心惊。

    在满殿紫袍红袍众臣的眼皮子底下,唐垧一个青袍卑官居然丝毫不慌,走得竟然是非常的从容。

    不过眼尖的官员可以看出他藏在右袖下的手臂似在微微颤抖,可见他的心里并非如表情上那般平静。

    唐垧徐徐上殿,走过王安石时,瞪视了一眼,王安石沉着张脸,冷眼以对。之后唐垧

    又侧过头朝文彦博瞪视一眼,文彦博则大方地笑了笑,将目光瞥了过去。

    最后唐垧走到官家的御座前,不急不慢地从袖中取出厚厚的一卷奏疏。

    这一刻唐垧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官家却打算息事宁人,不想将事情闹大的样子道:“疏留此就好了,卿姑且退下。”

    唐垧此刻居然连皇帝的话也不放在耳边,大大咧咧地言道:“臣所言皆大臣之不法,请陛下容臣一一陈之!”

    官家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神色心想,你早点说完了事,只好点了点头。

    得到批准的唐垧将笏板插在腰间,展开奏疏后目视王安石暴喝了一声。

    “王安石近御座前听取札子!”

    这一声可谓惊起千层浪,当场官员被唐垧这一暴喝惊出了各种表情包,王安石也是当场蒙了。

    身为堂堂宰相居然被小小一个太子中允呼来喝去。

    听取札子?在尔小臣面前?

    王安石有些迟疑没有移动脚步,他多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别说他当了宰相,当年为小臣时也未有这等屈辱。王安石骨子里还是一个正统读书人,尽管有疾辩之才,但对于这样不讲道理,粗暴加之的场面,还是在临机应变上有些不足,此刻居然不进不退站在原地,竟然还有些仓皇失措。

    而唐垧今日蓄势已久,面对王安石不听自己的话,他当即出言呵斥道:“在陛下面前犹敢如此倨慢,在外如何可想而知!”

    这一句话,王安石满肚子的才辩也不管用了。

    当即王安石收敛了神色,立即从班次里站出数步,来到御座面前躬身听旨!

    若说方才被呼来唤去是一辱,那么此番便是第二辱!

    面对这样的屈辱,王安石此刻在想什么?

    而眼见王安石顺从地在自己面前低头后,唐垧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当即展卷宣读这篇痛斥王安石的奏疏!

    直斥其大罪六十条!

七百五十一章 数其罪

    大殿之上,唐垧言辞激切,官家左右的侍臣和侍卫无不失色。

    下面的大臣们有的震惊,有的愤怒,但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彼此交递一下眼神,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看着被唐垧怒斥的王安石。

    “安石专作祸福,与曾布等表里擅权,倾震中外,引用亲党,以及阿谀小人,天下但知王安石威权,不知有陛下。陛下宣谕安石,臣所言虚耶?实耶?”

    唐垧每弹劾完王安石一事,就要加上这一句,陛下问王安石,臣所言是虚是实?

    殿上唐垧问了那么多句,王安石皆一言不发。

    但唐垧哪里肯,继续康慨激昂地陈词痛斥王安石。

    “新法烦苛,刻削万端,天下困苦,即将危亡。今大臣外则韩琦,内则文彦博,冯京等,明知如此,惮王安石不敢言。陛下深居九重,无由得知。王珪备位政府,曲事安石,无异于奴仆……”

    说到这里,唐垧边读边目视王珪,王珪惭愧至极,垂首而退。

    “陛下宣谕安石,臣所言虚耶?实耶?”唐垧斥退王珪,又指向王安石重复怒斥了这一句。

    王安石梗住脖子便是不答。

    官家忍不住道:“卿到此为止吧!”

    唐垧却是不肯继续念道:“陛下,臣还未论完,元绛,薛向典领政府,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台官张商英等弹劾,未尝言及安石党,此乃安石鹰犬,非陛下耳目也!”

    在台下低着头的张商英听得唐垧竟连自己也弹劾十分狼狈。张商英本来今日上殿打算弹劾章越为自己立名,没料到自己却被唐垧弹劾成了王安石的鹰犬爪牙。

    张商英捏了捏袖中了奏疏,终而长叹一声。

    但听唐垧又道:“王安石用人逆意者久不召还,附同者虽不肖为贤……”

    这里唐垧列数富弼,吕公着等数人之名,又提及了李评。

    接着唐垧道:“更有甚者令贤者不安其位,司马光辞枢密副使,韩绛罢相,章越九辞翰林学士,皆因其在朝中梗阻之故……”

    听得唐垧之言语,张商英面如土色。

    王安石则不言语,至于官家听了则是面色一凝,看向了一旁王安石。

    “陛下宣谕安石,臣所言虚耶?实耶?”

    唐垧连续质问王安石六十余大罪,对方一句也没有回答。唐垧最后手指着皇帝所座的御座言道:“安石之奸堪比卢杞,林甫,陛下若不听臣言,不得久居此位!”

    这一句话已是大胆无礼至极,但满殿之上居然没有一个官员敢上前斥责,官家也是被唐垧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垧今日可谓威风已极,目视满殿之上朱紫之辈,但觉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唐垧说完之后对着官家一拜,然后就这么离去。

    唐垧走着走着到邓绾面前停下,邓绾当场面色苍白,双手抬起向外虚推。

    却见唐垧对邓绾一揖道:“某蒙公荐引,不敢负德!”

    邓绾如今官至御史中丞,当初正是王安石授意邓绾推举了唐垧为御史。唐垧方才将王党骂了个遍,唯独却不提邓绾,可见是‘手下留情’了。

    不过邓绾见唐垧向自己道歉,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唐垧离去后,一名平日与邓绾有些不和的官员故意道:“啊,原来今日之事莫非公早就知情了吗?不得,不得。”

    邓绾当即辩解,但说了几句,却越描越黑,最后只能顿足。

    而唐垧走后,在场官员不由心想,若王安石真是奸臣,那么唐垧今日这一斥真可谓是痛快淋漓。

    但明眼人都看出来,唐垧今日真是纯粹为怼而怼,只顾着自己爽了,仗着朝廷不杀言事之臣逞能。

    官家也是半响才反应过来向左右问道:“这唐垧何敢如此狂妄?”

    一旁文彦博则道了一句:“此小儿辈疯狂,又为小人指使,不足为怪也。”

    官家追问了一句:“是为谁所指使?”

    文彦博则道:“臣不知。”

    而王安石已道:“启禀陛下,臣待罪执政已久,于政府无所补助,数至人言,还请陛下允臣避位。”

    官家心想王安石这般耿直,哪里似卢杞,李林甫的样子。

    王安石以前请辞相位,官家都觉得他有些矫情。但被唐垧一名小臣如此当面侮辱,官家心底也为他委屈。他当即在百官面前言道:“是朕不能辨别小人,卿不必在意。”

    顿了顿官家又道:“卿无欲无求,专以民生为意,故用卿为宰相。这唐垧乃小人,但所言何故如此,不知卿有什么分说?”

    官家这是要给王安石自己拿出一个解释来,哪知王安石却负气不肯解释道:“陛下,执政大臣当以出入,否则不能压人言。”

    官家道:“朕用卿与祖宗朝宰相相同,卿不需如此。”

    官家道:“是不是朕言唐垧别无用处,此言泄漏之故?”

    官家在给王安石找回面子,哪知一旁冯京则道:“陛下,臣曾数奏唐垧轻脱不可用。”

    冯京这补刀来得非常及时,我也曾经常批评唐垧,为何他刚才不弹劾我呢?明明是你王安石有问题嘛。

    王安石则也是起了性子道:“仁义之事怎么常有呢?蹈之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唐垧说得句句都是正论,冯公怎可疑其是小人而废其言呢?”

    冯京笑而不语。

    到了这里,官家无奈地只能先宣布退朝。

    王安石愤愤而去,文彦博,冯京,吴充等宰执留身奏事。

    过了一会冯京追了出来向王安石道:“陛下有口谕说,唐垧之事不必牵挂在心上,只是从今起,用人进退,不可于(私)意,当取于公论。”

    王安石点了点头即大步走出,这时候却见王雱,张商英二人等候在外。

    王雱一见急忙上前道:“爹爹!”

    张商英也是一脸狼狈之色,莫名被打成了安石同党(唐垧也没说错),此刻他早已将袖子里弹劾章越的奏疏拿了撕成了五六片。

    王安石神色倒是澹然,方才唐垧那样在百官面前那样的侮辱,他竟已然是缓过来了。

    对于个人荣辱得失,他向来看得很澹。

    “唐垧这厮如今还在永宁院待罪……”

    王安石摆手道:“算了,不过是风狂之人而已。”

    王雱道:“那官家对爹爹之意如何?”

    王安石默然片刻后道:“官家言我用人不当!”

七百五十二章 得不偿失

    用人不当!

    举荐唐垧之事狠狠地打击了王安石用人的眼光,打击了官家对他的信任。

    王雱问道:“爹爹,官家是意思是你举用了唐垧吗?”

    王安石摇了摇头道:“不止如此。”

    说到用人之失,官家不满意的还不止如此。

    任何一名官员都要揣摩上意,身为宰相的王安石也不得不如此为之,他觉得要点在于冯京之前所言的那句话‘用人进退,不可于意,当取于公论’。

    王安石在元随搀扶下上了马然后对王雱道:“或在韩子华与章度之之事上,官家对我的用人有所看法。”

    王雱道:“孩儿也猜到了,必是唐垧在殿中言语了章度之之事……”

    王安石点了点头。

    王雱心想自己瞒着此事,便是不想让皇帝知道这消息,但最后唐垧一上疏还是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

    这令他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乌有。

    王雱突然暴怒道:“可是如今熙河经略使之位,已是许诺给了王韶,而翰林学士之位章度之却又不接受,这事能怨我们吗?可恨!”

    眼见在宫阙的道上王雱突然就这么咆孝起来,王安石也是一点也没防备。

    这里是宫阙的道路上人多耳杂,一旁还有官员,侍卫,内宦出入经过,但是王雱就这么一点心眼也没有地吼出来了。

    一旁的张商英和王府的元随们都是知趣地看天,羊装没有听见。

    王安石知道王雱一直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平日没有说什么,今日见他将机密事如此道出才微微责道:“你失态了。”

    王雱气喘吁吁地道:“爹爹,你费心为官家操持这个天下,全无半点私心,但当世之人诽你谤你,然知你者能有几人呢?”

    王安石摇了摇头。

    王安石回到家中之后,立即有人禀告言曾公亮派儿子曾孝宽上门求见,已是等候许久了。

    曾公亮下野后,曾孝宽为枢密院都承旨,此职向来由武职担任,曾孝宽却是第一个文官出任此职。

    当初王安石因青苗法被韩琦反对而提出辞相,当时几位宰相商议不定,曾公亮看出皇帝没有对王安石失去信心,悄悄派了曾孝宽与王安石示好好。

    之后曾公亮辞相后,王安石就重用曾孝宽来还这份人情。

    唐垧与曾公亮还是亲戚,他的母亲与曾公亮的妻子是亲姐妹。

    曾孝宽一来便与王安石道:“今日之事家父一无所知,特遣下官来向相公陈词。”

    王安石,王雱都是闷着不说话。

    曾孝宽当即道:“也不是一无所知,前日唐垧突然向家父借钱,言有急用,家父知道对方家贫,便念着亲戚一场上便借给了对方三百贯,今日其妻突然上门言,唐垧给她留钱三百贯而去,临行前与她道,他唐垧若是死了,便让其妻拿着这三百贯活下去。”

    “家父知道后立即派人入宫向我禀告此事,如今已是派人向唐垧将这三百贯取回。”

    王安石道:“贤侄言此无益了。”

    曾孝宽解释了一阵后即离去,看得出来曾公亮也是很紧张,生怕王安石觉得是自己指使的唐垧。

    不过这件事王安石父子都看得明白。

    王安石对王雱道:“如此亲卷曾公只借三百贯,如今又全部讨回,实是吝啬矣。”

    王雱道:“爹爹,曾公只求固位求禄位,此事不是他主使的。”

    王安石点点头。

    过了片刻邓绾又是上门。

    邓绾上门后,见到王氏父子连连请罪,之前唐垧离开时说了那几句话,可谓将他害得极惨了,令他在王安石面前百口莫辩。

    邓绾擦着汗道:“此事罪责全部在我,明日我便上疏痛斥唐垧,与他划清界限。”

    王安石道:“方才官家已是责我用人不明了,你如今又言之,是不是让官家也以为你不懂看人呢?之前你一直称赞唐垧如何如何,结果到了出事的时候,便直斥其非,反是出尔反尔之举。”

    王雱问道:“唐垧的处置可下来了?”

    邓绾道:“初议是贬为潮州别驾,往韶州安置。”

    王雱道:“邓中丞我教你一个说辞,明日你替唐垧求情!”

    “求情?”

    王雱道:“不错,你就说初见唐垧此人十分文雅且行止俭朴故而举荐之,今朝廷将他远谪,全部都是你的罪责,唐垧本人不必深责。你乞求陛下念在唐垧家贫的份上,让他就近安置,不要远贬,再请官家治你的不察之罪就是!”

    邓绾一听目光一亮即道:“衙内高明,正是如此。”

    王雱这招可谓漂亮。

    首先说明当初为什么要推荐唐垧,是因为这个人很文雅同时生活俭朴,所以举荐他为官。

    然后将举荐失当的罪责从王安石的身上转移到邓绾的身上。

    因为王安石身为宰相用人失察是不得了的,但邓绾身为御史中丞这罪名没有那么大,这就是拿邓绾作替罪羊了。

    邓绾当然是毫不犹豫接受了,因为他受王安石之恩,否则哪里能担任四入头之一的御史中丞,同时只要王安石在天子那边信任不变,那么邓绾日后的仕途也自是能保得住。

    当即邓绾一口答允了便退下了。

    王雱道:“陛下言爹爹用人失当,此千万不能认了!”

    王安石道:“我真没有用人之失吗?不知以后谁又是第二个唐垧啊!”

    王雱道:“爹爹放心,如今左右都是如曾布这般忠实可信之人,绝不会有第二个如唐垧这般。”

    正在王安石与王雱言语时,突然有一元随上前道:“启禀相公,熙河经略副使王韶来信!”

    王安石王雱二人对视一眼。

    王雱拆信一看顿时色变道:“爹爹,踏白城丢了!”

    王安石闻言怒道:“王子纯在干什么?”

    王雱也是神色凝重道:“王韶在信里没有详说,只是言木征投靠了董毡,董毡西夏联兵,眼下声势极大。他说败报已是正在送入京师了,大约数日后可到,他是提前派人骑快马连夜进京禀告的,如此我们还有转圜之机。”

    王安石道:“踏白城是河州重镇,此城一丢,怕是河州便守不住了,如此还有什么转圜之机。”

    王雱闻言也是大恨,王韶虽说取了岷州有功,但若是河州丢了,那可就得不偿失。

七百五十三章 来府一趟

    次日殿议。

    王安石又精神抖擞地返回庙堂上,向官家陈奏《方田均税法》。

    此刻文彦博,吴充,冯京,王珪,蔡挺诸相对王安石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换了谁经过昨日那么狼狈的打击,都要意志消沉个十天半个月,玻璃心一点的被气个一病不起,甚至直接嗝屁的。

    但王安石完全没有这般,昨天被唐垧在百官面前折辱,今日便又重新站在庙堂上声音洪亮地与文彦博等官员辩论起新法,其逻辑条理之清晰,思维之缜密,与往日没什么两样。

    任谁也不由佩服此公意志之强,斗志之坚,真是无人可及。

    在场自文彦博以下都是自愧不如。

    甚至被弹劾之后王安石如何也要装模作样地辞个相,争取一下朝野上下舆论支持和同情,等官家再下几道圣旨起复你的时候再出山。

    王安石连装也懒得装,今日就要在庙堂上推动方田均税法,昨日还在庙堂上所言辞相的话简直如…

    这哪里是辞相的样子?忘得太快了。

    越遭打击越是坚韧,天下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挠此公推行变法之决心。

    幸灾乐祸还没一个晚上的文彦博等人,身不由己地在官家面前与王安石争论这方田均税法。

    王安石言:“方田均税法,分为二者,一为方田,即以四十一倾六十六亩一百六十步为一方,地分五等,以止隐匿之田。”

    “一为均税,各州县纠察田亩隐匿的情况,免去有田无赋和无田有赋之情。先由京东路行之再推行至各路!”

    文彦博则道:“方田均税法并非新法,臣记得在景右,庆历,皇佑,嘉右都曾推行过。不过此法推行下去,阻力很大,曾是数试数罢。欧阳永叔当年曾大力推行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官家问道:“此法之弊在何处?”

    文彦博道:“多税少税倒尚在其次,最大的难处,就是将田产公之于朝廷。”

    “一旦清查之后,以后似宗室,外戚,官员一共有多少田亩,地方官府知之,然后朝廷亦知之,以往隐匿寄名之法皆无用了。”

    王安石道:“兼并之户催之不足惜。”

    文彦博道:“不仅是兼并之户,连地方二三等户也不安心,自家虽有仨瓜俩枣,但也怕从此被官府惦记上了。”

    “这天下十之七八的田亩,谁敢将其来路告诉给官府呢?”

    “故而方田均税法数行数废?难处也在于此。”

    王安石道:“若是此法不行,天下之人多营不正之财,蝇营狗苟之辈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千载暗室,一灯即明!”

    文彦博摇了摇头。

    吴充道:“臣以为能查出多少是多少。”

    冯京则道:“臣担心是豪强之户无从下手,反是有田产中下户反成了官府的替罪之羊。”

    ……

    方田均税议一段落,官家言道:“浙江役钱多有上户出六百贯者,若如此多取之无妨,唯五等户钱不多,免去如何?”

    王安石听了心底一凛。

    他与韩绛的政治分歧就在于要不要征收助役法的下户免役钱。

    并且吴充,章越都是支持韩绛这一观点的。

    但王安石坚持一定要征收下户免役钱,官家如今支持免税这个观点,难道有启用韩绛这一派的意思吗?

    王安石出言反对道:“一等户出六百贯钱并非情愿,然而为了催兼并当如此,当然或许也有情愿者出六百贯的。至于大多数人出钱,并非吝啬钱财,而是担心遭到朝廷的刑罚。”

    “第五等户出钱或许不多,但这是在如今宽年之下,如果遇灾年,要募民役兴修水利等不足。臣以为只要陛下不将此钱用作池苑侈服之享,多取则不为虐也。”

    “如今丰年尚且不取,若遇凶年难道强迫百姓们取之?”

    官家道:“可是即便丰年之时,地方官府亦有强取五等户钱。”

    王安石道:“这是因为地方朝廷未有役钱之故,只要朝廷财用日渐丰足即是,助役法即为便民,只要实行久了,百姓自乐输不怨。官家生此意可是听外人闲言闲语之故?”

    官家听了大为不悦差一点道,朕已经为你贬走了一个李评,焉还有另一个李评吗?难道朕就没有一点主张吗?

    可是王安石已是觉察到官家的不悦之色,从问浙江五等户役钱之事看出,官家已有偏向韩绛,章越之意。

    借着此事来问自己。

    显然昨日唐垧的上奏,已令官家心底生出了嫌隙,这章越为何九辞学士,一定要请郡地方呢?他是不是第二个李评呢?

    官家问道:“王韶在西北经营如何?”

    王安石心底一凛正要言语,一旁吴充已是言道:“启禀陛下,臣听闻王韶在西北与景思立不和,又与高遵裕不和,之前分兵去取岷州均未与二人商议。”

    “如今岷州平而复叛,牵扯不少兵马。”

    王安石一听顿时怀疑吴充已经得到踏白城丢失的消息。

    一旁蔡挺道:“如今熙河未靖,但是湖南,广南之处,章惇,沉起二人却各引兵马征讨,契丹尚且虎视在侧,一旦有所失,则生成大患。”

    官家点了点头。

    吴充,蔡挺先后陈词西北,但以往一向能言善辩的王安石对此却一声不吭,此举实在是十分的反常。

    文彦博何等人物,最擅长查探人心的他立即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其后蔡挺,王珪也是反应过来。

    文彦博出言笑着道:“我听闻朝野里近来有传闻说西北之役都是王韶之功,章越不过借其功也,此话不知是不是空穴来风?”

    吴充亦非常凑趣地笑道:“是啊,我也听闻了,也不知是从何而起呢?”

    有些东西不能摆到台面上,但旁敲侧击都是可以的。

    文彦博,吴充说完看向王安石的脸色。

    官家亦问道:“真有此说吗?”

    王安石沉默片刻后道:“似王韶着实是有大功于朝廷,但夺取熙河五州首功还是在章越。”

    文彦博大笑,王珪等宰相等纷纷道:“此至论也!”

    官家也是欣然地点了点头,王安石这话还是说得客观的。其他的官员不知道内情,但宰执们能不知道吗?

    熙河首功在于章越,这是之前官家与宰相们的一致意见。

    退了朝后,王安石对元随吩咐道:“让章度之到我府上来一趟!”

七百五十四章 登门

    章府之内,曹俏抵此。

    曹俏也算是外戚中,章越为数不多一直交往的。曹俏与高遵裕不同,此人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清楚自己的位置。

    曹俏对章越道:“皇太后,太皇太后对你可谓赏识已久,不知度之为何辞去学士之位呢?令两位太后和官家失望呢?”

    章越道:“章某学识才干资历年纪都是不够,岂敢与诸学士并列了。”

    曹俏道:“度之说这话便不拿我当自己人了。”

    章越歉然地笑了笑。

    曹俏道:“王相公一心为国为天下,为了江山社稷,然而却是刚愎自用,不听人言,他如今能在相位上,只是迎合了官家的意思罢了。”

    “其实变法在我看来一为急,一为缓,天下当变,却不可大变。唯独那些见识短浅之辈,喜事好事,动则喜欢大动干戈,其实苦民太多。治大国者若烹小鲜啊。”

    治大国若烹小鲜。

    章越听了这曹俏好似颇入心坎。章越道:“国舅此言深合我心。政者最紧要是循序渐进,当绵绵用力,久久为功,切不可操之过急,然而……”

    曹俏听章越前半句几乎忍不住拍腿叫好,但听然却眉头一皱。

    章越突然话锋一转:“然而……矫枉过正,此词咋看是矫正之事过犹不及,但其实不然,矫枉过正之词出自春秋露繁,孔子作春秋以微言大义责之,是因世人多不知为恶,故而连篇书之,以矫往世而正之。矫者不过其正,则不能直之!”

    章越的意思是说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的原意里说矫枉一定要过正,这是对的。

    但董仲舒以后的人却往往将矫枉过正认为是不对。

    曹俏听了微微笑了笑,道了一句度之所言极是。

    曹俏说完之后即再也没有聊过政事了。

    曹俏走后,章直问道:“三叔,自你辞学士后,这曹国舅两度访此是何用意?”

    章越对章直道:“曹国舅其实是意试探韩子华与我有无取代王介甫之意?”

    章直恍然道:“原来如此。”

    章越道:“如今官家在位,这变法即已是开了头,那么一时就不会回头,重演庆历年范文正公罢相后,新法亦随之中断之事。”

    “王相公后多半还是要一个主张变法的宰相,若吕惠卿,曾布怕是难以合意。所以在王相公与韩相公之间,政见相对更温和的韩相公与我便更为两位太后赏识。”

    章直恍然道:“国舅爷今日来此,便是传达两宫太后的意思,其实仔细说来宫中早有传闻,三叔深得两位太后赏识。”

    章越点了点头道:“其实身在洛阳的司马学士也早看到了这一点。”

    章直大喜司马光,两宫太后都这么赏识章越,更不用说皇帝的赏识。

    章直问道:“那么三叔可答允了国舅爷?”

    章越失笑道:“阿溪啊,求其中就能得其中吗?”

    章直又问道:“那三叔是拒绝了?”

    章越摇头道:“尚未。”

    章越方才用矫枉过正的话来回答曹俏便是这个意思。

    王安石变法很多都是颇为激进的,但问题是矫枉必须过正。

    章直道:“三叔,以如今国势必须下几贴勐药,然后才能以温和的药来补之。但勐药必然伤身。三叔的意思,是不是虽不赞同王介甫变法的手段,但此事必须他来为之?”

    章越欣然道:“子正看事比以往长进不少。”

    章直心道:“司马学士,曹国舅支持韩相公,心底未必没有存着他能与王安石斗起来的意思,若韩相公与三叔能取王相公而代之,你们的政见比王相公温和,在天子铁了心要变法的前提,也算勉强可以接受。”

    “或者那便是两败俱伤。”

    章直隐约听说过,韩绛有在王安石顶不住后,自己再出面收拾残局的想法。

    章直不免难以揣测章越的想法,他居然既不接受曹俏的拉拢,但也不拒绝,到底是什么用意。

    到了次日,曹俏竟是又来拜访章越。

    这一次二人又是相谈许久。

    章直在外等候,这时候蔡确,黄履二人又一起来到章府。

    蔡确得知曹侑来拜访后,露出了笑意。

    黄履道:“我听说两宫太后是反对变法的,官家如今似对变法亦是摇摆不定。”

    蔡确道:“不错,还有一事昨日庙堂上庭议,官家提及了免去浙江五等户助役钱之事。”

    黄履道:“我记得当初韩相公在宣抚陕西时,便是因免四五等户助役钱之事与王相公失和的。”

    蔡确道:“安中所言不错。”

    “若韩相公能够起复,是可以取而代之的!”

    众人心想,王安石为了让王韶上位,罢了章越的经略使的官职,虽给了翰林学士的职位补偿,但这是章越当初想要的吗?

    这个时候若章越助韩绛捅王安石一刀,既对自己前程大有好处,还能一泄心头之恨,这样报复的快感想想就舒爽。

    “度之他如何想的?”

    章直道:“三叔没有说。但昨日还在曹国舅面前说变法的好话呢。”

    蔡确摆手道:“这时候说好话未必是反对。咱们需好好谋划!”

    章直看了蔡确心想,自那日章越辞翰林学士后,蔡确生了气便是不上门了。

    不过自唐垧弹劾王安石后,蔡确又上门来,还曾旁敲侧击问章直,怀疑唐垧弹劾王安石是不是韩绛,文彦博还是章越他们指使的。

    正在这时候,有人禀道:“王府派人上门请老爷上门一趟!”

    蔡确,章直,黄履都是相互看了一眼。

    对方道:“来人坐下后茶也不喝,一直催我说要见老爷一面,看起来甚是焦急。”

    黄履道:“见什么见,还不轰出去!”

    蔡确阻止道:“轰出去?那可是相府的门人。”

    章直心想此事还是要章越定夺,哪里能让黄履和蔡确主张?

    章直道:“我去问三叔的意思。”

    说完章直入内,过了片刻,章直出门对蔡确,黄履道:“三叔说了他不去见,就说他昨日足疾难以行走,无法登门拜访!”

    黄履击掌道:“正该如此,我这便去回了。”

    “慢着!”蔡确出声了。

    黄履不满道:“持正你又有什么话说?”

    蔡确则走到下人吩咐道:“你将此人留下故意饿他一顿,等国舅爷出门时,再安排他出府!要让他们碰到一处!”

七百五十五章 消除误会

    王家下人回到王府后见到了王安石,王雱。

    王雱对下人问道:“你去章府看到了什么?”

    下人满脸是气道:“章府对我一直很怠慢,让我等了许久就是不让见面,不仅如此连点心就是茶水也未奉上一碗,着实是无礼之极。”

    相府的下人也是代表着相府。

    章越如此对待相府的下人,那么他对王安石的态度也是可想而知了。

    王雱问道:“你在章府还看到什么?”

    下人道:“小人奉命用心打探,结果在临出门时竟看到了国舅爷!”

    王雱问道:“你是说曹俏这位国舅爷在章府上?”

    下人道:“正是,出门时恰好看了一眼,不会有错,是国舅爷。”

    王雱点了点头道:“这是这些日子曹俏登门拜访了章度之的第三趟了,我看必是奉了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之命,其实是在为韩子华拉拢人手。”

    王安石道:“韩子华虽有变法之志,但其才具不足以为官家贯彻变法,没有章度之辅之怕是寸步难行。”

    王雱道:“也正是他才具平平,所以两位太后才希望他能取代爹爹。”

    说到这里王雱满脸的不屑言道:“从古自今咱们读书人中便是如此的聪明人太多,从来只知道在背地里怂恿旁人,自己却不敢出头。”

    “冲锋陷阵的事都交给别人去为之,自己只知道扇风点火坐享其成;你要在那边稍稍做成些事,他们不仅在背后损你还要扯你后腿。”

    “这样的人也配身居宰相之位,为百姓万民托付起这江山社稷来么?没错,这些人便是太精明了太厉害了,可是我却真心地看不起他们!”

    王雱说到这里冷笑连连,在他眼中韩绛,章越都是这样的人。

    他们心底都是想变法都是自己却不敢出头,怂恿着王安石父子上,专门把得罪人的事都给办了,等到他们父子无可奈何了,最后再出来收拾残局,皆是作了好人得了人心,不仅政绩有了,还留下一个万世名声,简直什么好处都给他们占了。

    这样的算是还好,还有的甚至与旧党勾结打倒你后上台。

    当年范仲淹变法时,韩琦是范仲淹的左膀右臂,王拱辰知韩琦出身官二代,多次劝他弃暗投明。

    一日王拱辰对韩琦说稚圭不如拔出彼党,向这里来。

    韩琦说,我只知道大义所在,不知有党。

    王拱辰见韩琦不听都急了,当场在韩琦面前作了一个立定跳远的姿势道:“(你)须是跃出此党。”

    当时变法也是处于不利的时候,韩琦也是为旧党所看重的人,旧党想要他背叛范仲淹,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不干最后陪着范仲淹一起被贬。

    故而只会作官家的仁宗皇帝选择了韩琦,死后还将江山托给了他照看。

    当王雱说起这段典故时,王安石道:“韩子华与我,又非韩魏公与范文正公,当年没他引荐我如何能拜相,是他有恩于我,不是我有恩于他。至于章度之我与他的交情更是不如韩子华,何来背叛二字。”

    “相反这一次王子纯夺了他西北兵权,此事也算是亏欠他的。你说章度之要投两宫太后,也就让他投去,我绝不会怪他。”

    王雱笑了笑道:“可惜章度之不清楚,外人都说咱们父子刚愎自用,没错,爹爹是从不受人胁迫的性子。章度之如今摆出首尾两端的样子,即便再如何咱们也不会受他要挟。”

    王安石道:“你说若是章度之肯投奔,为何曹俏还要三度上门相请呢?”

    王雱道:“还为什么,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言语之际,外人禀告道:“启禀相公,章度之在门外求见。”

    王雱皱眉道:“他不是自称足疾吗?此人又玩得是什么名堂?”

    “见一见就知了。请他到书房一见!”王安石言道。

    王雱道:“爹爹……”

    王安石抚须道:“论识人,你我或许都不准。”

    ……

    王府书房内。

    王安石坐在了书房里,看着自己面前的章越的腿脚非常地关心地问了一句:“度之,足疾好了吗?”

    章越在王安石面前很无礼地跺了跺左脚,然后又抬了抬右脚笑道:“劳相公关心了,下官的腿脚还算利索。”

    “那么度之先辞后来的意思是?”

    章越道:“没什么,只是下官想告诉相公,某并非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而已。”

    王安石闻言点点头道:“是啊,我还担心那日殿议后,再也见不到度之呢?听说这些日子国舅爷对你很看重。”

    章越道:“是,这几日国舅爷在府上与章某讨论天下政事。国舅爷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章某则答之矫枉需过正,我们谈得非常投机,以至于令国舅爷三度上门。”

    一个治大国若烹小鲜,一个矫枉过正已说明了一切。

    王安石忽肃然道:“那么依度之之见治大国当如何?”

    王安石换的有几分请教的口吻。

    章越道:“依下官浅见,只要不需治大国不有所反复就好。”

    章越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元右更化时,司马光上位推翻了王安石的一切变法,而司马光死后,章惇回朝又恢复了王安石当年的所有变法。

    那不就是治国有所反复吗?

    王安石突然道:“不错,正是治大国不可反复无常,所以即便老夫有罢相的一日,那么变法的主张依旧会贯彻下去……度之你说老夫说得对吗?”

    政治要有延续性,这是每一个善于治国的政治家都知道的道理。

    不过王安石说这话时,着实有那么几分苍凉。

    章越没有看王安石的眼睛,而是道:“或许吧。”

    说到这里,章越从袖中取了一份文书递给了王安石。

    王安石问道:“这是什么?”

    章越道:“下官辞学士后,用了五六日在汴京市坊间询问了商贾,小贩,百姓,公人,宦官后所写的文章,其中列举了市易法实行三年多来的八条利弊得失,一共五六千字,还请相公过目。”

    王安石接过了章越的报告,他这才明白原来章越花了那么多天在市坊间在干什么。

    原来这一次自己又误会了他。

七百五十六章 谈判

    王安石仔细看章越所写的内容。

    章越将市易法的进行总结,他将大商贾,小摊贩,百姓对市易法的态度进行描述。

    大商贾对于市易法是严重反对,小摊贩则是介于支持和反对之间,觉得从官府还是大商贾那边进货差别有好有坏。

    而老百姓中支持的人不少,觉得在市易法下,确实平抑了物价。

    章越这样的写法令王安石觉得耳目一新,以往大部分人的观点都是笼统言之,比如有的官员说变法好,是听谁谁说的,有的官员说变法不好,又是听谁说的。

    总之有些东一耙西一锤的。

    但章越写得却是客观了许多。

    到底是什么人在说好,什么人在说不好。

    对于执行市易法的吕嘉问,章越也客观地进行了夸奖,称赞他不避亲贵,敢于得罪人。

    但章越对于市易法也进行了批评,第一个是使货物渐渐难以流通。

    市易法是实施之初确实见效,但日子一长各种弊端也就出来了。

    吕嘉问为了让市易司盈利(二分息),不许客商与商贾交易,只许与官府交易,有时候会导致了买入成本比大商贾低,但卖出价格反而高于大商贾,结果苦了百姓。

    所以如今中小商人及百姓,越来越反对市易法。

    章越言市易法短期可以收一时之效(令朝廷收入颇丰),但长期必然是伤商害民。

    王安石看后不置可否道:“确实出乎意料,但度之方才言矫枉过正,你方才所言纵使如今小民和商贾有些怨言,但摧了兼并之家敛财之道,使国家得到了收入便可。”

    “法可以变,但兼并家的毒瘤不除则不可,纵使官府取利百姓,但最后还是会散给百姓的,岂可因小害而废大利。”

    章越道:“催兼并家章某可以省得,但小摊贩,百姓也要催么?这市易法虽好,可以使朝廷掌握大量的商品和资源,但是朝廷却从来不能利用资源,同时效率低下。官府一开始只是垄断大宗商品,如今连水果芝麻梳子也不放过,我前几日去南熏门看见但凡有百姓出城头戴一二顶头巾,身携十几个木梳,五七尺衣着之物诸如此类,官府都不肯给予照会,放之出城。”

    王安石听了章越的话面色铁青问道:“竟有此事?吕嘉问简直乱来!”

    章越低头道:“如相公所言,一旦官府权力不受节制,必然滋生各等腐败。”

    王安石对章越道:“如我方才所言法可以改,但是大略不可变。源头的河水都被上游筑坝高拦,不破此坝,下游的百姓不能得利。只要破除了这些兼并家后,民生便可以恢复,市易法便是废除也没什么,百姓可从中真正受益。”

    章越道:“此乃相公之期望,而非章某眼前之所见,还请相公哀民生艰苦,减少百姓怨言,如此也是为了更长久推行市易法。”

    王安石道:“如今推行市易法确实太快太速,我会告诉吕嘉问缓一缓。”

    章越知道难以说服王安石,王安石用人都是曾布,章惇,吕惠卿,王韶,吕嘉问之辈,他们在具体实施都是非常的激进。

    而章越和韩绛呢?虽与王安石在变法的大趋势上观点相同,可是他们却是温和一些的。

    章越道:“下官以为市易法当使百姓受益,取得商贩支持,方可孤立那些大商贾。不过相公心底既有大方略,那么在下官不多言了,相公看后无碍,章某便呈给官家了。”

    王安石改容道:“可!度之这番话言之有益,以后大可多说一说。”

    这也是王安石很难得的话了。

    王雱在书房门外不耐烦地踱步,但见侍女掀帘入内给王安石,章越二人添茶,看来二人是要长聊的样子。

    王安石对章越道:“度之,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你送给老夫的诗吗?”

    章越道:“记得。我与丹青两换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但知此物非他物,莫问今人犹昔日。”

    王安石道:“我当时还道度之为何写了一首诗?使我以为你是阿谀奉承之士。”

    章越闻言汗颜,其实从当初的动机来讲,确实是想要拍马屁没错。

    王安石道:“如今老夫承认,是当看错了你。”

    章越有些尴尬道:“不敢。但不知相公这一次召章某登门有何见教?”

    王安石道:“度之九辞学士,着实令老夫意外。当初调你回京,授以翰林学士之位,此实优握之选,老夫本以为你会接受,但你却推辞了。这又是老夫不识你之故。”

    章越道:“多谢相公抬爱,翰林学士是相公的主张,非下官的主张。下官还道相公清楚下官呢。”

    王安石道:“既你不愿为学士,请郡到地方也未必适合。”

    “我看此翰林学士之职,你便受了,再勉为其难去西北任半年经略,再调回京来如何?是了还有一事,老夫不准备瞒你,踏白城丢了!”

    章越闻言一言不发。

    二人在室内沉默了片刻。

    王安石脸微微沉道:“那日唐垧在殿上弹劾老夫,你说殿中有多少人快意,老夫不知,但想来怕是不少。如今天下不知道不少人都盼着老夫倒台,不过那又如何?秦惠文王杀商鞅却不易其法。他们看不到无论杀不杀商鞅,这法都是要变的。”

    “你如今请郡地方是想躲着远远的,等到哪日老夫倒台了,你再以支持变法的名义出山收拾残局。这些其实无妨,老夫能明白这些,但如今不妨先出一出力气……”

    章越知道王安石妥妥地在嘲讽自己,你章越只知道躲在后面输出。

    章越道:“相公明鉴,当初并非章某不愿去西北。多说无益,下官斗胆问相公一句,如今踏白城丢了,这算在谁的身上?”

    “是景思立,王厚中了木征的诱敌之策,以至于踏白城失陷,此自是由他们担之。”

    章越摇了摇头道:“非二人之罪!”

    王安石道:“如今争论于此有何意义?”

    章越深吸了一口气道:“相公,章某不要翰林学士,也可以返回西北,但有一事相公必须答允了,否则此事上请恕我无能为力。”

    “何事?”

    章越道:“罢王韶经略副使之职,一贬到底!”

    王安石闻言面色刹时难看至极。

七百五十七章 管仲与桑弘羊

    王雱见章越与王安石室内谈了许多,他也在门外等候消息。

    当年他与王旁二人常常躲在屏风背后偷听王安石与外人的对话,但如今则不好再明目张胆如此。

    故而趁着下人入内斟茶之际,他方才探听得一二消息。

    这时方才斟茶的下人出门与王雱低声道了几句,王雱一听脸色阴沉下来。

    一旁下人见王雱神色不善,连忙离开以免殃及池鱼。

    这时候一名下人入内正欲禀告,却见王雱的神色顿时吓了一跳。

    王雱见此道:“什么事?”

    “吕,曾两位求见。”

    片刻后吕惠卿,曾布抵至堂上,曾布问道:“听闻相公正在见客?”

    王雱点点头道:“不错,正在见章度之。”

    吕惠卿问道:“吕某好奇,不知相公让章度之至相府有什么见教?”

    王雱言道:“无他,便是西北有事,让章度之回去任经略使而已。”

    见吕惠卿,曾布二人还不知经过,王雱便大略讲了几句。

    “罢王子纯?”

    曾布当即道:“此绝不可答允。王子纯如今是相公的人,若罢了他,岂非令相公颜面受损。”

    吕惠卿则道:“我听说章度之离开西北时,交代王子纯一定要守住踏白城,但如今却丢了此城,还损兵折将,此事子纯难辞其咎。”

    王雱不悦地问道:“吉甫是从令弟处听说?”

    吕惠卿点了点头道:“正是,故而熙州如今的情况我也知道不少。”

    “王子纯擅作主张出兵攻打岷州,结果地方降而复叛,至河州一线兵力空虚,木征乘虚而入。”

    “此事若是要查出不难,到时候王子纯恐怕就难以善了了。”

    王雱道:“可是只要爹爹肯保王子纯,他便无事。”

    王雱说的没错,似王安石用的吕嘉问,薛向,李定等人都被人弹劾得奏章等身,但给王安石强保着,如今官依旧当得好好的。

    吕惠卿则争道:“可是眼下唐垧才弹劾的相公,此刻不该避一避风头吗?”

    王雱道:“根本无需避,你别忘了熙河路上下都是我们的人。”

    吕惠卿道:“大郎君,还有一个高遵裕。”

    王雱道:“吉甫,高遵裕与章度之也不是一条心,岂会帮他说话?”

    吕惠卿道:“大郎君,我以为在此事上保王子纯,再开罪章度之实为不智。”

    见王雱与吕惠卿要争,曾布上前作和事老道:“元泽说得对,如今罢了王子纯,以后谁敢投靠相公,此后质疑相公用人的风气一开,新法也会遭到攻讦的。”

    “不过王子纯确是太不小心了。”

    王雱,吕惠卿二人都是各自坐下。

    王雱道:“没有,王韶还有张韶,李韶,没有章越,还有陈越,高越,我就不信没有人替之。这章子厚,章质夫兄弟颇为知兵,举他们兄弟中一人到西北好了。”

    吕惠卿道:“章度之在西北经营多年,除了他外,其他人骤然易之,怕是使不动。不说别的,就说这一次跟随章度之上京的上百名蕃部首领,若是知道西北骤然临阵易将,他们不是起二心吗?”

    王雱看向吕惠卿道:“吉甫好生奇怪,怎么今日这般给章度之说话?”

    ……

    此刻在堂内,王安石与章越也是针尖对上麦芒。

    王安石问道:“度之就容不下一个王子纯吗?”

    章越道:“非容不下,而是不能容。”

    王安石问道:“度之说要罢王子纯,是全然为了公心,还是私心?”

    章越道:“下官不明白。”

    王安石道:“老夫听说度之在熙州买粮,是从市面上不惜高价购粮,而不是委托粮商运粮至河州,不知此中有什么情由啊?”

    章越问道:“此事莫非是王子纯告诉相公的?”

    王安石对此不置可否。

    见对方如此,章越心想果真是王韶在背后给自己告的状。

    章越当初至西北时王韶便办了市易司,由黄察,元仲通等人打理。

    这个市易司与吕嘉问的市易司都差不多,甚至比他还早两三年,运作的道理也差不多,就是向朝廷借钱作为本金,再通过商人从秦州买来蕃部所需要的物资,再与蕃部交易。

    最后用利息收入作为前线军费。

    不过此中弊端也不小,比如黄察,元仲通就利用官买官卖来肥己,甚至王韶也收了不少好处,高遵裕还就此事联合张穆之抓了元仲通想要扳倒王韶。

    此事后来随着章越,王韶不断立下战功自也是不了了之。

    之后夺取熙州河州后,军屯就跟不上了,必须通过从民间买粮。

    章越通过向市场买粮的办法,而不采用固定粮商购粮,也就是说不论大小粮商,甚至普通老百姓只要你能将粮食运到熙州河州的购粮点,一律都给你收了。

    章越没料到王韶对此打小报告打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道:“从市面上购粮,你去年在熙州平均折算两百八十三文一斗。两万兵马在此一日人吃马嚼要用去多少钱粮?”

    “而从秦州购粮再运至熙州,加上路上的损耗,最多不过一百二十文一斗。朝廷还可以贷款给商贾,借钱生息此不是一举两得吗?”

    王安石的意见就是章越没有遵守他的市易法办事。

    他当初也是从这点窥见,他与章越的政见的分歧之处。

    似王安石这等人你如唐垧那般骂他,倒不如违背他的政令更能惹怒了他。

    章越道:“相公可知今年熙州的粮价是多少吗?今年前半年熙州的粮价平均已折两百三十七文!”

    “哦?为何会低了这么多?”

    章越道:“因为天下人都如相公般晓得从秦州购粮再运至熙州不过一百二十文,这两倍多的利润,足以令粮商们争而输之。”

    “我在熙州城中设十二处购粮所,依市价就之,人知粮价贵,风闻争相输之,逐利而来。熙州十亩地钱不如秦州一亩,且粮价又高,这一年来每日从秦凤路迁来的乐耕之农都有百人以上,他们在熙州就地买田耕之,甚至连外地粮商也知熙州粮贵,从家乡雇农至熙州寻水土丰茂处耕之,如今连本地的蕃部也知粮价高,改游牧为农耕近水而居。”

    “敢问相公一句,后三者要用朝廷多少钱?”

    王安石沉默了。

    土地是百姓最要紧的资产,古代将没有田的百姓称为流,没有房的百姓称作氓,无田无地的称为流氓。

    拥有一亩田对于一个百姓看似简单,但实不易。

    很多人误解,漫山遍野都是荒地,百姓随便找一亩地耕下去不就得了。

    事实上不是朝廷一条政令让老百姓们去开荒,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就去开荒了。因为开荒之事不是穷人作的,而是有身家的人才能为之。

    开荒意味着背井离乡,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家无隔夜之粮。

    普通百姓要开荒先要备足一年的开荒粮和种子。

    然后就是垦荒平整土地,这都是耗气力的活,精壮男子也常常累死在垦荒之中,两三年之后方能真正有收成。

    老百姓自己开荒尚且如此,由朝廷推动的屯田效率更低。

    王安石问道:“真的如此?”

    章越道:“不错,我已下令在熙州三年荒田免赋,如今在熙州桃水已有一万两千倾田亩正在开荒,只要三年……三年以后熙州的粮价便可降至一百文以下!”

    “一百文啊!”

    王安石喃喃地说道,他听章越这么说,不由负手深思。

    他看向章越手中手持的调查市易法的卷宗心想,真是自己市易法错了不成?

    “度之为何能想出这个办法?”

    章越道:“相公之法乃市易,此法我称之为市场,说起来也没什么难的,就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我们朝廷用笨办法,来调动商贾与百姓们的小聪明,再用他们的小聪明来办朝廷的大事,下一盘棋如此。”

    王安石徐徐地点头:“什么市场市易,说得那么玄乎,你所用不过是管仲的故智罢了。”

    “管子有载,当年管仲辅助齐国攻打衡山国,故意用五倍价钱买衡山国的兵刃,令衡山国人人皆乐产兵刃,而废了农时,你是反其道而行之。”

    章越道:“相公所言极是,其实古往今来从政之人,要么为管仲,要么为桑弘羊!”

    王安石徐徐点了点头道:“其实管仲,桑弘羊算得什么,汝之才怕是更……”

    王安石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不要学管仲,也不要学桑弘羊,你去熙州后不要荒田三年免征,要五年或是十年方可,切记要让跟从的百姓们受惠。”

    章越道:“谨遵相公钧旨。”

    王安石说完后回头一看,怎么章越还站着一动不动。

    章越道:“相公还没答允我。”

    王安石怒道:“这是作何道理?”

    章越道:“相公也知道当初取熙河全仰仗王子纯,但要守住熙河,以为日后制夏之用……王子纯则不可……”

    王安石默然。

    章越知道自己已是和盘托出,打下熙河不仅在于收复蕃部,最要紧的是屯田。

    此事还真非自己不可……

    王安石真要王韶成自己之意?

    王安石肯定是进退两难,王韶是主动投靠对方,如今满朝都知道王韶是他王安石的人,罢了王韶,改任自己。

    那么王安石就颜面无存了。

    章越道:“下官告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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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