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七十二章 几日经略使
王韶方才入帐时与王君万擦肩而过。
王韶看得王君万的表情,那是一等被人捏住了首尾的神情。所以王韶知道了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到了此刻王韶也将心一横,大步走入帐内。
不过此刻帐内章越却点了点道:“给子纯点茶。”
章越知道王韶好茶,故以茶待之。
一旁自是茶人上前给王韶点茶。
茶具乃黑釉碗盏,因为茶汤色白,故用黑釉碗盏可以显色。王韶一眼看出章越款待他的都是建州所出的黑釉碗盏,其纹如兔毫,正是兔毫盏。
这兔毫盏用来点茶,因蔡襄推崇在京中士大夫里风靡一时。
张诜以往喜茶,王韶与对方品茗过数次,张诜是建州人士又喜点茶,二人倒有些往来。
但后来二人因事失和,便再也没有一起点茶过了。
王韶记得章越很少点茶,今日怎么也来这一套了。
王韶闷着声坐下端过茶人斟好的茶一饮而尽。
章越道:“此番在汴京,我兄长的岳家托人赠了我两样釉盏,我心想我并非方家,如何识得这样的好物,便吩咐家人留着,等着日后回熙河时再赠给子纯。”
说完章越命人呈上两样茶盏来。
王韶一看眼睛便离不开了。
“这是鹧鸪斑!”
王韶看了鹧鸪斑的建盏顿时爱不释手。
这鹧鸪斑的建盏在日本称为曜变天目碗,点茶在中国后来渐渐不流行了,但在日本却是风靡一时。后来日本流行的茶道便是宋朝的点茶,
故而宋朝建阳所产的建盏,被日本战国时的大名视为名器,谁家里没一两个都不好意思见人。其中曜变天目碗更是名器中的名器。
而在宋朝这上等的曜变天目碗也是不多。
王韶平日多求人去建阳采买,没料到章越却记在心上,将这茶盏给他千里迢迢地带来了。
王韶心想章越这是何意?有求于我?
他知道自己不能将兵,故而赠此茶盏来示好我。
王韶转念一想,不对,此人叙完旧情就要翻脸了。
王韶道:“多谢章经略,王某如今不喜这些了,这些茶盏还是你收着吧!”
章越点点头,突然动手将此两个名贵茶盏往地上一砸。
茶盏顿时四分五裂。
王韶吃了一惊……
但见章越起身道:“当初我是真的想赠你,但如今你我情谊一笔勾销,譬如此盏!”
王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道:“你如今是经略使,自是要什么便是什么?你说你这一次回来要如何制王某?”
“你若是稍有良心,便想想当初是谁帮你立足古渭?又是谁替你打下熙河五州?让你有了今日的风光?”
章越还未开口,一旁的唐九道:“王副帅,你忘了你当初在汴京时走投无路之状了吗?连一百贯都拿不出,当时是谁借钱给你,又是谁保荐你了?”
“你去古渭,汝妻杨氏在汴京病逝,又是谁帮你操办她的后事?又是谁帮你抚养你的儿郎?”
王韶听了一愣,是啊,他自己如今在秦州,通远军养了五房的妾室,上个月他的第五房妾室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他早就将亡妻抛之脑后了,他还记得自己当初离京时,其妻说过若他王韶富贵了,娶了新妻,便到他的坟头烧上三炷香。
可如今王韶未回京扫墓,连其妻后事及抚养子女都是章越为之。
他王韶偶尔想起都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章越理所当然为之。
到底是谁忘恩负义?难道真是他王韶吗?
王韶想起他中进士后,出任主簿和司理参军后,先后与两任上官刁难。
王韶记得离开建昌军的那一日连车都雇不到,他与大着肚子的妻子走了好长一段路。
因得不到好的考语,又不通人情世故在吏部被刁难,但自己愤而与对方闹翻后,走投无路下,与妻儿困居在陋巷之中。
他欲振作赴制举,但文章又得不到欧阳修赏识,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章越……
想到这里,王韶看着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建盏咬着牙道:“一笔勾销便一笔勾销,从此你我二人两不相欠!”
章越得王韶之言语,也是气得堵在胸口。
他荐拔王韶于对方不得志之时,后来二人在古渭并肩作战,可谓一起出生入死过,这么多年相处多多少少有些情谊。
眼见对方到了此刻还是这般,章越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好,此番踏白城失陷,你难辞其咎,从今日起,我罢去你一切差遣,你也不要带兵了,贬为成州别驾本州居住,不得佥书公事。”
“成州有三个城门,朝西的我记得叫定边门,从明日起你便去那做一任城门官!走吧!”
王韶是文官,别说章越,除非犯了谋反大罪,连皇帝也轻易杀不得。
这也是宋一朝士大夫势力之强的缘故。
不过虽然杀不得,但也有别的处置办法。
对官员处罚有羁管,编管,安置,居住。羁管,编管都要除名,安置,居住轻一等则可保留官员身份。
至于贬谪官一般安排节度副使,节度行军司马,团练副使和州别驾的官职授予,有名无权。
处置官员的权力,即便章越是一路经略使也要请示朝廷后再批,甚至有时候请示还会被打回,更何况处置王韶这等二把手那根本别想。
可是如今官家也给了官员升罢本路官员的权力。王韶到了此刻还不识相,章越唯有动刀了。
当场处置了王韶固然解气,但更令熙河路上下官员知道了章越的权威。我章越要处置谁就处置,没有人可以保得住!哪怕他是二把手,也照样一撸到底。
王韶没料到自己居然被一贬到底,从一任经略副使贬到了城门官,这等屈辱要让心高气傲的他日后如何忍得?
王韶这一刻方才有些后悔,但他面上却不愿示弱道:“好啊,王某也很久没有清闲了,多谢章龙图如此安排。只是敢问章龙图一句,王某走后,你要如何治兵御将?”
王韶心道就凭章越的本事连一个指挥兵马的指挥不了。
章越道:“此不劳子纯担心,你还是考虑好你自己吧!”
王韶一向仗着他是文臣中难得将才的身份,故在章越面前有恃无恐,如今他着实没有想到章越如此不顾情面,也不担心军事。
王韶怒笑道:“如今还未到良弓藏,走狗烹的时候!没有我王韶鞍前马后,你章度之能做得几日经略使?”
七百七十三章 就事论事
能为几日经略使?
章越听了这话可谓气不打一处来。没有你王韶,真不行吗?
王韶这好比技术中坚与老板闹翻脸,就是这么有底气,没错,公司没了我就是玩不转。
没有我王韶,你章越啥也不是。
面对王韶出言相怼,章越气笑道:“子纯,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我为经略使,官家授我临机专断,官员罢赦之权,你还如此言语。看来是我太过宽纵,令你以为我软弱可欺了。”
王韶闻言对此不服。
章越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素来对人事对事先敬人一尺。
你官位再高又如何?高得过天子吗?
再有钱又如何?贼盗照样抢你。
名望再高又如何?匹夫也可以指着你骂。
故而当我有权有势时,我总想到尽量不要用自己的权势压别人。有权力却不恣意,当初仁宗皇帝便是如此,这是我等为臣子一辈子也学不完的。”
章越说到这里打住,如今自己为经略使重回熙河,固然想好好收拾王韶一番,但他也总想着对方也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又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多年情分在那边,好歹也给对方留一个退路。
但是王韶如此,看来还是自己对他太宽容了。
王韶闻言也明白了章越言下之意。
章越摆了摆手道:“子纯,你我时至今日,多说无益,你走吧!”
见章越一副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之状,王韶终于有些愧疚了。
没有章越的赏识,自己的才干和能力,岂有用武之处?章越官位在他之上,是因为自己能力及他所在层次的人际关系。
自己有了贵人提携,这才有了日后的立足之处。
王韶终于口气软了下来道:“章龙图,王某岂敢与你为难,日后你可是称量天下的紫袍相公……”
章越看向王韶不出一语。
唐九道:“王别驾走吧!”
听到王别驾三个字,王韶脸上一抽搐。
他此生所求不过封侯拜相吗?如今贬为州别驾,一切功名都消弭尔。
王韶走出大帐帐门他回过头看见章越已背过身去,丝毫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但见王韶想了想道:“章龙图,王某想到一件事。”
“熙州河州除了以近城川地招募番兵弓手屯垦,其山坡地亦可招募蕃兵弓手屯垦,可每寨设三、五指揮,以三百人为额,人給地一顷,蕃官两顷,大蕃官三顷。”
“可以汉人弓手为甲头,其兵马与蕃官共同管勾。自出兵以来,多有汉军盗杀蕃兵,以其首级为功,可令蕃兵各自愿于左耳前刺‘蕃兵’二字,以免汉军冒功。”
“晓得了。”章越仍是头也不回言道。
王韶知章越心意不会转圜,当即长叹一声道:“十年屯边之功,一朝丧尽!”
一旁唐九道:“王别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王韶闻言惨然一笑。
这时王韶走出门外朝着宕昌寨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似对往昔的戎马生涯回味了一番后才翻身上马。
最后王韶在唐九亲自率领上百名甲骑监押下离开了宕昌寨。
得知章越处置了王韶后,蔡京等幕僚皆是上前。
章楶颇对王韶有惋惜之意,但听章越对几位幕僚道:“子纯可惜了。”
蔡京道:“王子纯自负才高,却局限于此,不知尊威恩情所在,故而才有今日之事。”
章越道:“就以就事论事,带兵将兵而言,王子纯实为将才,当初没有他,也取不下熙河五州啊。”
章越对几位幕僚道:“我实不擅于将兵,如今他一走,不知有谁可以替我领兵,你们看谁可替王子纯?”
蔡京自己也不善于将兵,这个人选肯定不是自己,但他知道章越这话看似称赞王韶,其实是等在场之人主动请缨。
将位置上的人清空,才能给他人腾位置,对于接替人选章越看来早有自己的考量。
所以重点还是要落在就事论事,带兵将兵上,想到这里蔡京的目光顿时飘向了章楶。
章楶也是聪明人,章越为何要带他至西北?他早就明白了一二。如今王韶不在,他唯有有将兵过的经验,而且还在章越的保荐下韩绛手下历练过兵事。
可章楶还未出言,一旁的徐禧便主动道:“启禀大帅,下官可以将兵!”
徐禧并非是章越心底意属人选,但不可打击对方积极性。章越问道:“徐军判可以将多少兵?”
徐禧道:“多多益善!”
众人都笑了,这是韩信之言。
章越笑着点点头,一旁章楶道:“启禀大帅,某亦可将兵。”
章越道:“质夫可以。德占资历还浅,就出任经略府的机宜文字。”
徐禧一愣,随即大喜。
他知道自己资历浅,本没有机会带兵,但他是章越一手荐拔,这个时候必须主动请缨,以表忠心,所以没有掌兵也不失望。
这机宜文字官位也不低了,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王韶一直到熙宁元年才出任这个官职。
但徐禧起步便是这个差遣,还有什么不满足。
章越对章楶道:“最要紧的还是在就事论事,带兵将兵上,你我虽有堂兄弟之亲,但军前无父子,切要记住了,一切赏罚分明,绝不会偏心。”
章楶当下明白了。
这一点也非常合乎章楶的口味。
顿了顿章越又道:“可惜王子纯也是坏了就事论事,带兵将兵上。”
章楶瞬间明白了章越的意思。
这何尝不是一等敲打。
一个是道理,一个是人情,上级对你可以只讲道理,不讲人情,但下级对上级可不能只讲道理,不讲人情啊。
否则要啥上下之分?
今日章越处置了王韶,正好也是借此机会在幕僚面前上了一课。
章楶问道:“那王君万如何办?”
“看你了。”章越言道。
王君万此刻正在章越亲卫的看押之中,他双手抱肩,默然盘坐在席上,等候着发落。
这时候一人走入帐来,对方端着一壶美酒在王君万面前席地坐下。
对方给王君万斟了一杯酒,然后道:“王将军,王副帅如今已是被贬为成州别驾了,大帅让我来与你谈谈心。”
王君万早就料到如此,不由心底一纠叹道:“王副帅乃文臣中唯一知兵之人,除了他还有哪个人可以将兵?“
此刻王君万抬起头看向对方问道:“你又是何人?”
对方将酒杯给王君万捧上道:“在下章楶,表字质夫,原任京东转运判官,是大帅的堂兄弟。”
七百七十四章 宕昌城
熙宁五年的十一月,天已是愈发的寒冷。
岷州的土地上,数条河流自山谷上冲刷而下,汇聚入羌水自东向南而流,最后汇入白龙江直至川蜀。
但见羌水贯穿于山间,令四面崇山峻岭看得显得格外的苍凉。
木舟推开波浪,逆着羌水向上游而行,无数的浪花打在船头上,掀起无数晶莹的水花,洒得人一身都是。
章越站在这木舟上看着这羌水上下景色,待看到羌水河畔而立的堡寨时目光微微地凝重了一下。
激浪拍打着船头,蔡卞在船舱里筛酒,蔡京站在章越一旁道:“大帅,丽道元的水经注有云,羌水东南流,迳宕昌城东,如今看着果真如书上所言。”
章越点点头看向羌水对岸的数个堡寨,这些便是当地的宕昌羌所建,这些堡垒依山势建立,内外两道城墙,外墙都是高五六丈。
堡垒所立山岭高峻,三面皆陡,仅有小径相通,更有不少堡寨临着羌水而建,既不用担心被敌军断水,又不怕被围死。
一直纵横于西北的王韶,就是被这些堡寨搞得进退两难,束手无策。
以至于一直困在岷州一个月。
蔡京道:“魏书有云,这宕当羌其先盖三苗之胤。周时与庸、蜀、微、卢等八国从武王灭商。可知这些宕昌羌并非没有来历,如今抗拒我军的主要便是木家七族。”
章越点了点头,不过这本地羌民还曾随过武王伐商,确实岁月悠长。
其实周人也是出自羌族,后为商人所用俘虏其他族的羌人进献给商,仔细说来羌人比起契丹和匈奴而言,其实与汉人血缘更近一些。
章越对蔡京道:“你继续说。”
“是,之前王子纯讨平岷州,这木家七族见我军势大便诈降于我军,当时王子纯也没有将这些人清出宕昌城,而是让他们继续守在此处,只派数名监军看管。”
“之后木征复来,这木家七族收到木征引诱便杀了监军叛乱,等王子纯再度攻打时,对方已是早有准备。”
章越想到这里看向羌水对岸一处羌人聚居之处。这里都搭着毡屋,用牦牛皮覆着屋顶,一群羌人们正在江边正围跳着羌傩舞,而远处妇人们在火塘上立起了吊锅正在煮着饭。
章越指着岸边这些羌民,向向导问道:“这些都是熟羌?”
向导道:“好教大帅知道,确实都是熟羌,不跟从我军的羌人已经都随着木家七族避入堡寨之中了,这岷州大半番民还是顺从的,冥顽不灵之人并不多。”
章越闻言略有所思,又抬起头看着耸立在江边的堡寨,这样的堡寨不是说打不了,而是实在难以攻坚。
参考于清朝乾隆时候两次攻下大小金川之战,十倍的清军就是打不下金川,而且死伤无数,所消耗的军费比征准噶尔时还多。
当时大小金川对抗清朝也是在险要处修了无数堡寨。
章越正色道:“昔北周大将田弘攻灭宕昌国,获二十五王,拔其七十六寨,当年北周能拔寨,如今我为何不能!”
蔡京,蔡卞皆是称是。
章越目视羌水一切,倒生出坚韧不拔之心,此刻蔡卞将筛好的热酒递给了蔡京,蔡京又手捧给了章越。
章越呷了一口正是本地羌人所酿的青稞酒,除青稞之外还混杂了麦和其他杂粮。
此酒甚烈,但军旅之中饮之却倍升胆气。
章越连饮三碗酒长出了一口气,倒是有几分大浪淘尽英雄人物,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之谈笑中的意思。
木舟又往上游行了一段登至对岸,这里已是宋军的营盘。
军营里十分热闹,兵马频繁调度,数艘粮船满载着粮秣从羌水对岸运至这里。
但见宋军沿着羌水从山脚至山腰间修了不少营寨,将往来的要道都封了,一副要困死羌兵堡寨的样子。
不过看着山间十余座羌人堡寨,章越觉得一时半会还是打不下来。
这时候章楶,徐禧,王君万已迎章越面前。
章楶不知用什么办法说服了王君万令对方留下。
据说当晚他们二人谈了一夜,章楶与王君万喝了一晚上的酒,一整个酒坛子都空了。
次日一脸醉意的章楶找了章越与他说王君万服了,说完这句话对方便栽倒不起了,整整睡了一夜。
章越倒是大喜,王韶被自己撵走后,若是王君万再被撵走,那么在岷州的两万宋军就陷入没有主心骨的境地。
王韶可以去,但王君万不能走,他是可是熙河路第三将,这些兵马平日都是他带的,若是他一走,重新磨合至少要好些日子,如此战斗力会打折扣的。
也不知章楶用了什么办法,与王君万谈了一夜竟说服了对方。
如今王君万心悦诚服地跟随在章楶身边。
章越对章楶问道:“你想出何策攻下这十数座堡寨了吗?”
章楶道:“目前唯有困死,等待粮尽。”
章越闻言停下脚步看了章楶一眼,章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而一旁王君万道:“启禀大帅,之前王大帅也是想尽办法,但这些堡寨修得位置实在太悬太刁,我军又是仰攻,实在是拿不下。还请大帅明察!”
明察?若攻不下堡寨,大军就错过了救援河州的良机?
见一旁徐禧也是默不作声的样子,章越没有当面指责章楶,王君万,而是反问道:“种世道到了吗?”
章楶道:“到了,正在营中喝酒。”
众人不知章越为何如此看重种世道,一来便问对方到了吗?
片刻后众人入帐,但见种世道正在一碗接着一碗喝酒。
章越坐下后,种世道也酒不停。
一旁的人呵斥道:“种世道见了大帅为何不拜!”
种世道笑而不答,章越见此笑了笑,亲自给种师道斟酒。
种师道见章越斟酒,一点客气也没有当即捧碗一口喝干。
章越又给种师道斟酒,对方这般连喝三碗,一点客气的意思也没有。
左右都看不下去了。
这时候种师道才起身向章越道:“多谢大帅赐酒!”
章越笑道:“看来彝叔于破寨之事已有办法了。”
种师道笑道:“正是。”
一旁的王君万露出不悦之色,心道这人好会吹牛,自己与王韶都办不到的事,他却能办到?他以为他是谁?
七百七十五章 下岷州
面对岷州的宕昌城的天险,种师道提出了自己的办法。
白日命宋军强攻宕昌城最坚固一个堡垒,使守敌疲于奔命,当夜种师道里率领七十六名死士,悄悄地爬上此堡背面的山壁。
这些死士中有大半都是种家所养,多是从党项,横山附近蕃部所募的强悍边民,平日里是好吃好喝的供给,并严格加以训练,一个个都对种家忠心得不得了。
而另一小半则是从军中募得敢死悍勇之人。
当夜种师道带着这些死士冒着风险爬上宕昌堡背面峭壁。
章越带着幕僚看着种师道身先士卒带着七十六名死士浑不畏死地攀上悬崖峭壁,全靠绳索勾拽,而他们的脚下则是浪疾的羌水,一旦有什么不小心摔下去便是一命呜呼。
蔡京赞叹道:“我看的都是手脚发汗,不曾料想他们竟攀上去了。”
章越对左右道:“种师道之勇,不知谁能出其右。”
章越这话说得一旁的王君万面色有些不好看。
王君万如何也没想到种师道居然敢以这个方式攻打堪称天险的宕昌堡。此刻他又是惭愧,又是佩服,在章越身旁一言不发。
种师道已是身先士卒登至了峰顶,正在这时其中一名死士不慎从半山腰中跌落,下面观望之人都是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但见这名死士绝望地在空中伸出左右手虚抓,可是最后还是扑通一声摔入了羌水之中被波涛卷走,可是令人可敬的是,为了避免惊动守军,这名死士从头到尾也没发出一声惊呼,就这么默默无声地坠下悬崖。
如此七十六名死士变为了七十五名。
种师道当即率死士从后山强攻宕昌堡,一时之间杀声响起,守城士卒也是发现了他们,一场厮杀展开。
不断会有一声惨厉绝望的喊声从堡垒中传来。
章越于城下来回踱步。
一盏茶后,城门索被钢刀斩断,轰的一声吊桥落在了,堡寨的城门被打开的半扇。
见此一幕众人都是大喜,知道事情成了。
随后埋伏在城外的宋军趁机杀入……
到了天明后,章越从蜿蜒的山路上抵达堡寨时,得知城中顽敌已被肃清。
五百余名兵卒全部被歼灭,除了上百人在昨夜的顽抗中丧命外,其余人都是投降,此外还有七八百名的家卷。
章越见寨中可谓伏尸处处,种师道也是肩上受了伤,死士经过昨夜厮杀伤亡了十七人。
章越见了种师道道:“我当初还道彝叔只是文武双全,不承想还是一位勇将!”
种师道抱拳笑道:“让大帅见笑了。”
章越让种师道好生养伤,自己则见了被俘的城主。
城主知章越乃龙图阁学士后,当即十分敬畏。
这城主姓木对方对章越道:“龙图手下真乃天兵下凡,仿佛是神人一般,我服了!”
章越道:“你们木家七族先降后叛,本是我也是不容你们的,但我大宋天子有好生之德,不让我多作杀戮,故而此番可以免除你们的死罪。”
“多谢龙图,多谢龙图!”
章越道:“我可以饶你的命,不过你要帮我说服左近堡寨投降,可否做到?”
对方道:“我的家卷性命都在将军手中,必然尽力,再说将军手下有这些天兵天将,我们的族人不敢抗拒。”
章越闻言大笑,当即命人给对方松绑,再赐予酒肉压惊。
对方吃饱喝足后即出城到了一个堡寨游说,这堡寨的寨主是对方亲兄,此人说了宋军天兵天将的事,蕃人最敬畏的就是鬼神,看到宋军那这等悬崖峭壁都可以爬得上,就觉得对方有神明保佑。这名亲兄也是立即献城降伏。
有了这二人带动,随后宕昌城的十余堡垒一日之内尽数投降。
章越借种师道之力,在一日之内就攻下了王韶,王君万一个月都拿不下的宕昌城。章越将堡寨中的番民全部迁出,粮草物资全部搬走,最后再一把火烧去解决了这心腹之患。
熙河实行将兵法后,分作三军,王君万就是第三将,最早兵马八千人。章越被调进京后,王韶将兵马增至一万两千多人,同时给予最好的待遇及资源。
因为王君万这一支都是当初追随王韶的,所以军中不少将士都是王韶的亲信。这一次王韶被罢,对这些人肯定是有不小的影响的。
而章越嫡系是景思立的第一军,却在踏白城受了不小的损失,但王韶却不给他们补兵。
章王二人的一二把手之争也反映到了军伍之中,下面的将领不由自主地必须跟着站队。如今章越虽将王韶一撸到底,却重用了他的心腹将领王君万,却不等于既往不咎。
在第三军的人事上,章越还是作了一番清理。
将当初跟着王韶的心腹安排闲职或找个理由打发,这都是必然的事,而空出的位置则是让自己心腹章楶及种师道安排人补上去。
章楶,种师道必须在军中安排自己的亲信,将整个军权把住。
当然这些动作不可做得太过,否则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因此王君万必须安抚住,只是逐渐被架空而已。
对于王君万章越已是答允保举他为皇城使,英州刺史作为安抚。
王君万知道自己站错了队下,章越却还肯保他升官,做到这个份上他也是无话可说。
攻下宕昌城,收复岷州后,章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种师道表功,将他升作熙河路兵马都监,作为王君万的副将。
至于章楶则知通远军,实际上是作为王君万第三军的监军,通过这一系列的手段,章越将罢黜王韶的影响降至最低。
不能说章越任人唯亲,排除异己。
官员们只对自己的权力来源处负责。
你提拔了他,就能够使得动他,但换了王韶的人自己就是使不动,或来一个阳奉阴违,一旦遇到大战这些人是不肯卖力的。
章越当即将岷州失而复得的消息禀告给官家,同时让张诜率秦凤路的兵马接管岷州。
知道宋军破岷州消息,叠州蕃部首领钦令征,桃州蕃部首领郭厮先后带兵马至章越军中表示归顺。
在此同时章越则带着王君万,种师道以及从岷州,叠州,桃州的众多番军人马北上河州救援。
至于章越两三日攻下岷州的消息传至王韶耳里,令他格外地不痛快。
七百七十六章 河州兵败
岷州失而复得后,章越率王君万,种师道的熙河路第三军一万余人及归顺的番军近两万人向河州进发。
宋军一向有在当地募叛军为兵的传统,这就是传说中的招安。
此举一个是解决当地的隐患,另一个也是以贼制贼。
岷州,洮州,叠州的地方就是一个字穷,所以章越出征河州时,也捎带上了岷州木家七族,叠州的钦令征,洮州的郭厮等兵马。
木征与董毡的大将鬼章青宜攻河州攻得很急,章越不敢怠慢,收复岷州后休整了一日,便催兵进发。
章越大军抵至岷州与洮州交界处驻扎下来,召集众将视察地形。
章越指着眼前一片山川对幕僚们言道:“这里乃岷州与洮州的交通要害之处,若是能在这里设堡立寨,可以挡住从洮州来的敌兵,防止木征复来,你们谁来请命?”
众幕僚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向沉默寡言的沈括却道:“下官愿试一试。”
章越道:“好,此堡便名为谷藏堡,存中督军监督此事。”
沈括当即称是。
章越又对王君万道:“挑一名能带兵地将领佐之。”
王君万答允了。
众所周知如何在敌军眼皮子底下建一座堡垒是风险系数很高的事,高遵裕对这样的事一贯是坚决拒绝的,以至于都引起了官家不满。
章越又询问从当地征集民役之事。
王君万说了难处禀道:“岷州缺粮已久,之前便因路途不便,难以入中。”
章越道:“此事还是在盐钞上解决,熙河路自有盐井,不仅可以不用解盐,反而有余力外销,此事你问元长就好。”
蔡京点了点头道:“王将军放心,原先成都的交子务已经并入了熙河路盐钞务,川蜀来的商人也可以通过原先所携的交子兑换盐钞。如今最要紧事是岷州一得,便彻底地打通了至川蜀的利州路的盐道。”
“加之多年的积累,岷州当地不少蕃部都已经开始使用了盐钞,虽说近来盐钞一直贬值但是蕃部百姓一直在用。如果用盐钞向当地番民买粮雇役,本地番民都是可以接受的。”
章越道:“还有一事没告诉诸位,三司已是定下解盐与熙河盐的盐钞岁定额,永兴路为九十一万五千贯,秦凤路一百五十八万五千贯,熙河六十三万七千贯。”
听了这话众幕僚们都是大喜,这意味着熙河路一年可以多六十三万七千贯盐钞的进项。
而且另一个好消息是番民经过多年的番汉通商都已是默认了盐钞的流通和使用,同时也为缓解盐钞的通货膨胀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战争说到底最后的胜负就是钱财粮草。
章越道:“那么此事就了了,以盐钞买蕃部的钱粮人力。”
众人都是称是。
正在这时,忽然山下快马疾驰而来,一名士卒神色凝重地向章越递信道:“启禀大帅,我军在河州大败,景思立,瞎药战死,包约叛变!”
章越闻言几乎身子一晃,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除了章越外,其余的人听闻此事也是各个面无血色,
章越定了定神问道:“几日前的事?”
“回禀大帅,岷州消息闭塞,这已是五日之前的事了。”
章越闻言默然不语,五日之前自己才刚抵至岷州,当时即便是自己带兵去救河州也是来不及了。
景思立,瞎药都阵亡了,可想而知宋军损失有多惨重了。
……
此刻汴京城正遭遇了百年难见的大风灾。
这风灾卷挂猛烈,百姓们在路上都睁不开眼,不少屋顶都被大风刮起,而因这场风灾以及景思立战败身亡的消息传入京师后,一时之间也是人心惶惶。
文彦博,冯京二人此刻正在资政殿里面见官家。
官家也刚接到熙河败报,难过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手捂住胸口有些难受。
官家对文彦博道:“文卿你继续说。”
文彦博看了官家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心,不过还是继续言道:“陛下,熙河路景思立败军失地身亡,王韶又被贬后,朝中不少官员议论,此时河湟已非进取之地,当早思退兵避让锋芒,万一……”
说到这里文彦博犹豫了一下。
“万一什么?文卿但说无妨。”官家问道。
文彦博道:“启禀陛下,如今为了征讨熙河,已抽空了秦凤路的兵马,万一我军在河州尽没,则不仅熙河路不保,连秦凤路也会丢,一旦夏国再出兵,甚至连永兴军也保不住。”
官家听了脸上肌肉一跳,想了再三言道:“可是……可是章越刚收复了岷州。”
文彦博道:“收复岷州不过小胜,但丢了一个河州,要胜过丢了十个岷州。”
冯京道:“启禀陛下,前些日子三司算了一笔账,开建熙河路之后,朝廷每年费四百万贯以上,若要长久供给其费用着实艰难。”
“我们也是算了一下,继续开熙河,陕西百姓将日益穷困,朝廷财用会继续损耗,仅靠区区数州县税赋如何支撑?长此以往唯有全靠朝廷供给是矣。”
官家听了冯京的话默然不语了。
这时候文彦博又进言道:“陛下,昨日蔡挺奏报,契丹又遣使抵雄州与我方交涉,契丹使者声言若不撤边境兵马,契丹国主将率大军征讨,到时候莫怪国主不念兄弟之情!”
文彦博,冯京你一眼,我一句使得官家心底也是动摇了。
当初章越出兵时,官家对他可谓是寄予厚望,可是随着章越出京日久,厚望便成了负担,如今景思立大败的消息,几乎击垮了官家最后一道神经。
官家想了再三道:“熙河路打了这么久,也确实是用饷无数,人颇劳苦,朕虽让章越统帅兵马,也不是一定要他收复当年沦丧于番邦的故土。既是两位爱卿都这么说了,下道圣旨让章越守一守,先不要交兵了,还是暂避锋芒吧。”
冯京道:“陛下,你当初授章越临机专断之权,若是下一道圣旨恐怕不能令他此刻回心转意。”
官家听了有些心烦,不过仔细想想冯京说得也有道理。
官家神色痛苦地道:“那就让李宪走一趟,由他出京告诉章越暂且不要出兵了,谨守熙州便是。若敌军势大,朕……朕可以允他暂且退守通远军!”
退守通远军相当于章越这几年都白干了,当初投入的无数钱粮也白花了。
可是到了这一步官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此刻已是六神无主了。
七百七十七章 金牌之下勒令退兵
汴京城正值入夜之时。
宫外里侍卫们已在给各处宫门落锁。
宫人们手持长柄系作的引火之物,将殿顶的碗灯一盏一盏的点亮。
礼宾使王中正得到官家相召,正往殿中面圣。
庆历时宫人作乱,宫内上下慌作一团,当时王中正张弓搭箭射中贼寇,帮助平定了乱事,因此而受到仁宗皇帝的赏识。
当时王中正不过十八岁。因为他的勇力和胆识,多被朝廷委以监军之事。
王中正也成为内宦中除了李宪外第一知兵之人。
王中正知道官家让他立即去熙河也是吃了一惊。官家的意思是让他作为熙河路走马承受立即走马上任,他上任后首要之事就是立即命章越停止进兵。
王中正心想,不对,官家之前刚授予章越临机专断之权,如今又让他停止进兵,这命令不是自相矛盾和出尔反尔吗?
王中正再次确认了官家的意思,得到是让自己约束章越进兵的命令无误后,明白自己此去西北怕不是什么好差事。
但见官家道:“朕当初有言语,说如今的熙河似乳虎抱玉,当趁其爪牙未备时取之,如今因景思立河州之败,可知董毡,木征非易与之辈,朕打算停一停,不是说不取熙河了,是要审时度势,你此去要将朕的意思明白地告诉章越。”
王中正低下头心想,章越刚刚出兵岂可轻易停止进兵,自己若去熙河岂非与他冲突?
可是为内宦代表的就是天子地旨意,这与章越这样的边臣必然是有矛盾的。
王中正不想得罪章越,但更不敢得罪天子,
到这里王中正有些羡慕,之前两任走马承受刘希奭,李宪,他们都因与章越合作西北,立了军功后,回朝就升官了。
王中正心想自己既是不走运,那么此事到了自己身上也必须确保没有万一才行。
于是王中正道:“回禀陛下,臣这就去,但车马毕竟是慢,但请陛下先于臣赐下金牌至军中,勒令章越先行停止进兵。”
官家道:“还是你考虑周详。”
官家当即命人立即写圣旨,以金牌传递。
当即一名使者接过了金牌旨意,但见这金牌是一个木头的条状之物,长约一尺,周身涂满了朱漆。
而朱红色的金牌之所以称之为‘金’牌,而是上面所篆刻的八个文字。
这八个文字是‘御前文字,不得入铺’,赫然以黄金而写。
所谓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就是这金牌传递的是官家的圣旨,传递圣旨之人只许在马背上交接,不许入驿站交接。
这名使者一手高举金牌,当即奋起一鞭,其胯下的骏马吃痛之下,当即甩开四蹄开始狂奔。
只见骏马四蹄翻滚,马脖子上的鸣铃声大作,连马带人如同流星一般疾驰而去,此刻正值三更半夜,使者手持之金牌望之光耀炫眼,疾驰时其快如闪电般,道上之人看见了无不避影。
使者将要抵至驿站后,驿兵远远地看见金牌后立即牵马而出,一路之上使者换马不换人,日行五百里,昼夜不停!
而得知王中正被派往西北后次日,吴充在殿上陈词道:“陛下,章越已是节制熙河兵事,如今又令王中正节制,如此任事,恐怕难责前线成功。”
官家道:“朕知道,之前没有河州之败故朕以为凭章越之力可以制得西北,但如今景思立丧师失地,还以身殉国,朕心甚忧。万一熙河再败,则不仅熙河不保,西人还会大举进兵秦凤路,秦凤路一旦有失,连永兴府怕也是不保。故而朕稍改前议,还是稍缓熙河路之事。”
顿了顿官家又补充道:“朕不是信不过章越,只是怕他一心为朝廷分忧故而立功心切,万一率军轻易犯险,则西北危矣。朕如今当先思保住熙州为上,至于征伐木征,董毡之事以后再慢慢图谋。”
官家说完后,吴充心知皇帝此刻自相矛盾的心情,这边既想章越建功,那边又怕章越太想建功,结果遭到大败。
所以前一道命令让章越自行决断,后一道命令就让章越立即停止进兵,同时还派王中正以及金牌使者五百里加急勒令章越停下。
吴充道:“既有金牌使者,那请陛下先撤回王中正,章越用事西北,又怎喜有人肘制其左右呢?”
官家道:“当初章越进京时,亦言与中枢沟通不便,所以请王安礼入幕府监军,后又请内宦自军中监军,此事朕也是从他当初之请啊。”
吴充见官家明摆的是耍滑头当即道:“陛下,此乃章越当初不得已而言之,之后王珪言陛下不会派中人监军,章越亦未说不可。章越要中人在军中,是要得陛下亲信之人在左右,如此可塞谗言佞语。”
“如今章越无他,正要一心为朝廷收复熙河,万一王中正在军中持异论,如当初田钦祚逼郭进之事重演如何是好?”
官家闻言默然不语。
一旁王安石道:“臣亦以为可以撤王中正,如今河州虽败,但乃景思立大意缘故。章越在熙河路蕃部颇有名望,可以让他安抚蕃部,同时收其豪杰为用,如此可以以蕃制蕃。”
王珪亦道:“启禀陛下,臣亦认为此番之败是朝廷一时有所失,而非朝廷在熙河的兵马不敌董毡,木征二人。”
王安石,王珪二人的进言,令官家重新陷入了思量,然后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
……
当金牌使者抵至章越军中时,章越大军方抵至熙州。
熙州城中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带着熙河路上下官员出城迎接章越。
之前河州吃紧的时候,熙州也不太平,蕃人想要混入城中埋伏里应外合夺取熙州城,结果被蔡延庆识破。之后蕃人又数度攻城,皆被宋军击退。
不过蔡延庆是整日忧心忡忡,从熙州各处各堡募集番军守城,即便如此熙州城中仍是风声鹤唳。
在景思立兵败之后,蔡延庆疾催章越立即率军来援,如今见到大军抵达熙州城外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蔡延庆与章越在城外相见,数月不见蔡延庆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两鬓的头发几乎都白了,可知这些日子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章越与蔡延庆一并进城在经略府里坐下后安慰道:“蔡公不必多虑,如今我率军至熙州城中,可以保无事了。”
蔡延庆叹道:“度之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你离开熙河时,一再叮嘱我小心谨慎,不可轻易动兵。但是……但是我默许却让王韶率军攻打岷州,结果是中了蕃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啊!”
“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我实在是朝廷的千古罪人啊!”
蔡延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章越也是默然,想起了战死的景思立,瞎药心底有些难过。
章越知道王韶,蔡延庆出兵岷州牵涉到了王安石与自己的政治斗争。
最后蔡延庆向自己认错,王韶却至今觉得自己没错。
他对蔡延庆道:“事已至此了,王子纯一直窥视我的经略使之位,故而弄了这一出戏来,其实以他的军略将才,怎么会有这般失着,都是贪婪令人目盲啊!”
“至于蔡公不必担心,我对你没有半点相责的意思,如今你我二人当同心协力撑起这个大局来,这样方能回报陛下的信任。”
蔡延庆道:“多谢度之宽解了,如今景思立殉国,连首级也不知去向,鬼章已率大军围困河州城,也不知能支撑几日。王厚则率军退守香子城一线,局势实在于我军不利。”
“不知度之打算如何处置?”
章越反问道:“蔡公有何高见?”
蔡延庆叹道:“如今还有什么高见?我看如今能守住熙州就不容易了,河州暂且不要图他便是。还有高遵裕每日一信来催问我们什么时候派援军解救他?”
章越闻言不由气道:“夏国与董毡,木征本就各怀鬼胎,没有出多少气力。他高遵裕又有诸多兵马在身,亏他也张了这口。”
熙河第二军都在高遵裕那,还有不少番军随从,说是兵强马壮也不为过。
而夏国国内正闹饥荒,梁氏兄妹与国内大族也是不和,根本没有派出多少人马来攻兰会二州。
结果高遵裕那边一个劲地喊我顶不住,我就要顶不住了,还将秦凤路本派往河州的援军钱粮截断拿给自己用,此举着实令人恼火。
熙河如今落到这个田地,这高遵裕也是难辞其咎。
蔡延庆道:“高遵裕一直便是如此,可也不得不信。何况如今军中提及河州,都不愿往。”
章越听了蔡延庆的话,知道如今熙州城里悲观情绪已是蔓延开来,提及河州都是畏惧不前。
章越决然道:“蔡公,这河州是一定要救的!”
蔡延庆则是沉默了片刻道:“番兵并非无谋之辈,其用兵诡诈,否则我军不是一次两次着了他的道。“
最后蔡延庆道:“毕竟章经略是边臣,此责任不在我这里,若你一定要出兵救河州,还请万万小心。”
章越道:“蔡公放心就是。”
当章越召集手下将领进行军议商议进兵河州解围之时,金牌使者赶到军中。
Ps:其实金牌制度是元丰六年才有的。
七百七十八章 老赵家的传统
熙州城中,熙河经略府内。
知熙州,熙河路经略使兼兵马都总管章越,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各坐左右。
下面则是熙河路的大小官员基本都到了,除了文及甫,王厚,高遵裕,苗授等。
丢了踏白城之后,宋军连战连败,原先定为州府的河州城被围,河州知州文及甫如今围在城中生死不知。
而王厚则退守香子城。
高遵裕,苗授则在定西城,防备西夏的进攻。
现在这熙州城里留守的是熙州通判吕升卿,熙州军事判官邢恕,熙州掌书记苏辙,熙州州学教授游师雄,熙州州学助教程颐。
眼下再加上知通远军兼经略司判官章楶,通远军判官兼经略司机宜文字徐禧,熙河路兵马都监种师道。
还有新加官的临洮知县蔡京,岷州知州沈括,岷州军事推官蔡卞。
熙河路的文官主要都是章越任命的,除了种师道是文官转为武将。至于州学教授游师雄,手下有从熙河路各蕃部贵戚中挑选出来的八百名蕃部学生。
这八百学生可文可武,类似于质子军的存在。
所以游师雄也可视为武将。
此外就是熙河路原先的武将第一军主将王君万,及熙河路钤辖张守约等人,其中还有章越在广锐军的老熟人张塞对方也如今也跻身在殿议之列。
众人入座后,就商议进兵之事。
之前阵前计划都是王韶来安排的,章越主要负责给将士们加油打气,负责统筹后勤之事,如今主帅换了,似王君万,张守约等将领心中都是没有底。
文官之中,能以书生拜大将的人极少极少,整个大宋能有几个王韶?其余能达到赵括,马谡水平的都可以偷笑了。
平日出出主意还成,一旦上阵就成了纸上谈兵。
所以当初章越罢王韶时,对方敢喊出,没有我王韶,你章越能为几日经略使。
他王韶能说出这话自是有他的底气在,甚至可以说这不是威胁,而是在陈述事实。
可是章越眼下却不得不罢王韶,为了取代王韶,他早就未雨绸缪地找来了章楶,沈括,徐禧三个臭皮匠来,但他们能取代王韶吗?
章越自个心里也是没底,熙州的文官集团都是自己的嫡系,但王君万,张守约等一帮武将就不是了,他们未必会那么支持自己。
“如今河州被木征,鬼章率军包围时,眼下之策我军当思如何解围……”邢恕知道文及甫是当即文相公的儿子,经略使章越的连襟,这是肯定要救的。
这个时候邢恕提此能够卖一个人情。
邢恕说完,果真见到在座武将们的脸色都不好看,甚至没有一人出声。
章越见武将们都不说话,就向资历最老的张守约问道:“老将军以为河州之围当如何解之?”
“解围?”张守约神色一跳,似有什么东西难以理解般。
张守约对章越道:“好教大帅晓得,这河州区区一座孤城,凭文知州一介书生,五六百守军为何能守到今日呢?”
章越道:“老将军的意思是这里是一个圈套。”
张守约道:“末将以为多半是此,贼如今围困河州,知我军援军必至,故而必然设伏待我。这贼寇鬼章是乃知兵之人,当初他为了取踏白城,先是利诱归附我军的赵常勺三族,集兵于西山,袭杀我河州采木士卒,屯垦军民。景将军派出使臣张普七人交涉,皆被他害死,并以狂妄言语抵书景将军。”
“景将军不能忍,率军击之中伏而败,这便失了踏白城。如今鬼章围河州城,就是效仿故技啊!”
章越听了才知道景思立丢踏白城的缘由。
一旁吕升卿道:“鬼章知兵马不敌我军,故而使诈方才巧胜了,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我军一到,兵对兵,将对将,就可以胜敌了。”
张守约道:“哪有这般容易,如今河州消息断绝,我军不知地情民情贸然进兵,若再度中伏如何是好?”
“还有贼军新胜士气正锐,我军新败士气沮丧,两军再度交锋,胜算有多少?”
张守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一出声说完后,一旁的武将们便纷纷点头称是附和。
吕升卿,邢恕他们继续与张守约理论,两边都说得有些动了火气。
吕升卿出言讥讽道:“张将军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打河州,当时也是音讯全无,当时朝中皆言你见贼便逗留避事,不黜不足以御将帅。”
“眼下再打河州,你却又不肯出,老将军莫不是贪生怕死不成?”
张守约闻言大怒,目光甚锐逼视吕升卿。吕升卿也有胆气,竟是丝毫不惧。
一旁一名将领直接道:“张老将军与他们这些文官说这些做什么,说也说不清楚,他们又不知兵,王副帅在哪?还是请他来主持兵事吧!”
此言一出,文官们的脸色都很难看,王韶罢官的事,对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还是对方故意这么说的来恶心他们的。
吕升卿斥道:“王韶已是被贬,你也被贬是吗?”
“够了,”章越拍案而起阻止了这一场文武争执,他向吕升卿道,“吕通判还不给老将军赔不是!”
“张老将军得罪了!”
吕升卿闻言笑了笑向张守约一拱手然后退回座位上。
张守约向章越抱拳道:“谢过大帅,俺是粗人,但打了一辈子战没有怕死的道理,只是其中胜负不可不说个明白。至于军议上就是就事论事,吕通判说得罪二字,我也当不起。你们既不爱听,我再也不说便是。”
说完张守约退至一旁。
章越本人的意思,毋庸置疑肯定是要救河州城,并收复河州的,最后降伏木征的。
所以吕升卿,邢恕他们琢磨到自己的意思,故而大力主张出兵河州,表现他们作为自己心腹嫡系的作用。
反对的张守约就是不识抬举吗?
章越觉得并非如此,张守约固然有持重不愿出战的意愿,但不可否认他所说的话肯定有他的道理。
章越道:“老将军的话我明白,想打与能不能打,那是两回事,绝不可混为一谈。军议之上,正是要各抒己见,以免主将刚愎自用。”
章越说到这里目视章楶。
章楶已是琢磨了好一会了,谁都知道他这人素来持重,都是等别人都说完了自己再出面。
这等末位发言之举,颇有大将风范。
章楶道:“下官以为张老将军所言在理,鬼章,木征可能故意放着河州不打,设伏待我。”
章楶说完吕升卿,邢恕面上都是笑呵呵,可心底都在大骂你章楶是站在哪一边的。
章楶道:“下官以为用兵之道当出其不意,以攻其所持。这就是古人所谓的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以为解者。”
王君万问道:“那依章知军的高见呢?”
章楶道:“鬼章,木征要我们解河州之围,我们便不去直接解,先于外周歼敌之兵马,令围城蕃部无外援可持,最后一鼓而至城下分胜负!”
章楶说完众人都是点头。
鬼章,木征不是要围点打援吗?那么我不冲你城而去,打你围点打援的兵。
说到这里章楶向张守约问道:“不知张老将军以为我此策可行否?”
张守约默然了半晌道了一个可字。
眼见张守约答允了章楶的计划,章越大喜走到二人之间道:“既是如此就这么定了,以后有劳两位了。”
张守约退了一步道:“为国家效力,不敢言劳。”
……
众将们商议进兵计划,上下都对于先破外周,再决胜于河州城下的计划表示了赞同,张守约等大将也不再迟疑,纷纷建言献策。
正当章越觉得事有可为之时,此刻外头传到金牌使者抵达。
章越闻言眉头一皱心道,官家这时候下圣旨给自己什么意思?
此刻出兵计划已大致商量妥当,官家这是搞什么。
章越知道多半是没有好事,但此刻也唯有接旨了,总不能把皇帝的金牌使者给干掉吧,那可与谋反没差别了。
片刻章越来到经略使帅旗下接旨,果真圣旨内容便让自己立即停止进兵,等候天子下一步的指示。
章越心底暗道,官家实在是糊涂啊!
此时此刻他手捧着圣旨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虽有金字牌铺递,但制度还是没有形成。
最早见于史载是熙宁十年时,宋朝对安南用兵,天子下了御批要知道每日宋军的军情,所以命人用金牌大书枢密院疾递文字,不得入铺。
元丰六年时才正式作为制度。
当时前线与中枢消息往来,慢的是急脚递(靠脚),快的是马递。马递当时的速度是三百里。
但从开封至西北安南,马递速度还是慢了,所以才有了金牌递。
金牌递是五百里一日。
金牌递主要意义在传输消息的速度,而且只是草创,还没有后世时成为制度时十万火急之意。
不过此刻章越心底的屈闷与七十年后无二。
这都要出兵了,官家突然下圣旨给自己来这么一遭。好比一个人拉弓蓄满了气力,却让你不许射箭一般。
话说回来,这真是老赵家一贯将从中御的家传风格。
此时此刻蔡延庆,章楶,张守约等所有将领都看着章越,等候他如何决断此事。
七百七十九章 复仇
此刻正值熙州午时初刻。
经略府的帅旗之下,圣旨已是展开,金牌赫然醒目。
章越手捧圣旨目光微凝,却迟迟没有说出接旨二字。
他反复看圣旨,但见天子对撤兵命令口气说得不是那么坚决。
可是回想十二道金牌里,第一道金牌口气还是客气,让武穆撤兵回京受赏,可后面却一道比一道坚决,最后用了立斩不赦的口吻。
这虽不一定是史实,但要凭此可以揣测一二。
金牌使者道:“章龙图,此金牌所送的御前文字,如古之羽檄,不可怠慢!退兵之事已成定局,监督此事的新任走马承受王中正已经路上,还请章龙图退兵回通远军!”
不仅是金牌退兵,连监军都派好了。
章越道:“多谢告知。”
章越虽说告知,但却没说接旨不接旨……这无疑是向手下们传递一个消息了。
众人都有些躁动。
但见有人道:“军议已定,这时候停止进兵河州,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声音不大,但已是一等信号。
但众人还在犹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话是这样说,你不知宋朝最忌惮的便是这句话吗?
所以此人嘟囔了一句,也就按下了。
张守约对左右道:“话不可乱说,咱们听大帅的意思。”
众军头们保持沉默。
众人不言语等候章越意思,这时章越问道:“敢问贵使这金牌文字是什么时候发出?”
“八日之前。”
“什么时辰?”
“是酉时以后!”
“是酉时以后吗?”章越问道。
“是。”金牌使者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言道。
章越道:“好,此诏吾不奉也!”
金牌使者脸色一变,熙河路文臣及左右大将都是作色。
这是要造反吗?
也有人心道,早知如此章龙图也早知会一声啊,好歹让我等也有个准备啊。
金牌使者阴沉着脸问道:“小人没听清,请章经略再说一遍!”
章越只知道一件事,如今军议已定下攻打河州计划,一旦奉旨退兵,自己在熙河的威信会荡然无存。
章越没有硬顶道:“八日之前并非是大起居之时,酉时发诏,可知亦未经两府宰相熟议,此并非制命,而乃朝廷之乱命,吾熙河路不奉也!”
金牌使者一愣,他没有料到方才章越从他几句话里推断出这些来。
众人一听也确实如此,顿时听得一阵交头接耳声。
此刻一等被章越捉弄的情绪涌起,金牌使者问道:“章龙图可知你在说什么?”
这话中已有带着几分威胁了。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齐视章越,但见他笑了笑道:“尔听清楚了,此命不奉!”
这时一名官员出班道:“不错,陛下授予经略临机专断之权,如今骤然改之,不是乱命是什么?必是有人进言,以至于陛下一时不察,下此乱命!”
居然有人敢称此为乱命。
众人看去是何人附和章越。
原来是熙州掌书记苏辙。
苏辙在熙州时十分低调,谁也没料到他会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章越。
说实话章越也没料到,他本以为会是邢恕,吕升卿他们,没料到却是苏辙。
但转念一想,苏辙最可能。
章越与苏轼兄弟交情不用多说,二人触怒王安石下,是自己一个劲地保他们。
而且苏辙这人别看话不多,胆子可大得很,当初在制举时,就是他将仁宗皇帝批评得体无完肤。
在苏辙这般正统士大夫眼底,皇帝算个屁啊。我们当官是来教育天子的,什么该作什么不该作,不是反过来让天子摆布我们的。
唐坰一介御史敢当殿骂相公,连天子颜面也不顾,而现在要说谁敢陪章越抗旨,一定是苏辙无疑。
而从章越所言的发诏的时间来看,官家这诏书,一个不是选择在五日大起居时发诏,说明没有事先商量过,一个发诏时间是在晚上,这时候两府宰执虽有在宫里轮值的,但不可能全到。
因此官家多半听了一两个宰执的意见,因为景思立阵亡之事,一时手足无措,慌乱之下临时下诏让章越退兵,并非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决定。
章越挑诏书细节上的问题,提出了质疑。
当然章越一个人质疑不行,哪怕是经略使,甚至是节度使也不行,还是要有人跟着,苏辙第一个站出来与章越一并担起了抗旨的干系。
这时候章楶出班道:“还请使者告诉陛下,方才军议已下,众将已一致决定出兵河州,哪怕真是熟命也不容更改,否则如何治军?”
章楶是这一次出兵计划的策划者,可谓利益相关。
章越想到这里,看向了张守约等武将,他们反是仍不作声。大宋这么多年的以文御武,使他们面对来自天子的命令都已不敢有任何质疑。
想到七十年后那一幕。
第一道金牌下达时,武穆还想召集众将商议,第二道金牌下达……十二道金牌下达后,一道比一道口气严厉,此刻已不容更改。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凡读史者读到这里,怎能不扼腕叹息呢?
金牌使者道:“章龙图,这王中正已在路上,金牌不是先他而至……”
章越道了一句晓得了。
他看向张守约问道:“张老将军,方才军议上之策可行否?”
张守约沉默片刻道了一句:“可行。”
章越又看向蔡延庆道:“蔡公可以见证,出兵之策军议之公论,非章某一人独断也!而是出自公议!”
蔡延庆点点头道:“然也。”
章越对金牌使者道:“足下也看到了,章某如今只有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金牌使者闻言,手指的下面的官员武将质问道:“抗旨不尊,这可是杀头大罪,你们一个个要随着去掉脑袋吗?”
金牌使者说完眉头一斜,眼睛一瞪,嘴巴一歪,双手背在身后,此时此刻仿佛他就是天子一般。
官家并非不讲理的人,但事情往往都坏在这些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人身上。
“如大帅所言,此为乱命?”
“天子未知三军之任,岂可言三军之事?”
“尔是什么人?胆敢对我放此大话!”
众文官们可不吃这一套,闻言反指着这金牌使者大骂。金牌使者吓了一跳,他只想恐吓他们,哪知大宋朝的文官哪吃他这一套。
“昔李文靖连圣旨也焚得?我等怕个鸟!”粗口也暴了。
“圣旨在哪,我也拿来烧……”
此人说了一半,还是被人掩住嘴。
眼见文官群情激愤,相反武将们一阵沉默,他们皆看向张守约,王君万。二人都只是默然,其余武将也不敢吭声。
金牌使者也是被骂得狼狈,他手指着张守约,王君万道:“朝廷不杀文臣,但你们这些人又有几条命?”
眼见张守约,王君万不敢还嘴,左右武将顿足有之,叹气有之,无不满脸郁郁。
他们之前若打河州,也只是在两可之间,但他们怎能容小人欺负在头上。
蔡延庆欲出言,却给章越伸手止之。
这名金牌使者道:“我将话放在这里,但凡有一兵一卒出了这熙州城,便视为抗旨!”
众将领们都是一言不发,但恰似表面平静的海面上,下面却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力量在酝酿。
这时候章越走到张守约面前道:“张老将军,若此事有任何后果,章某一人担之,不会牵连他人。”
张守约抬起头,花白的眉下一双眼睛突然精光乍起道:“章经略尔等读书人既有这担当,我等武夫也不是孬种,这河州便是刀山火海,俺也闯了!”
张守约说完转过身面对众武将,扭曲着脸道:“打回河州去!”
一点星火,可化作燎原之火。
积蓄许久的力量,好似沉寂千年火山般突然爆发。
此刻回应张守约的,便是山呼海啸。
“打回河州去!”
几十条大汉的怒吼回荡在经略府中。
方才军议上,张守约等武将们的犹豫,质疑,为难,顷刻皆为乌有。
生铁经过无数次的锤炼,终铸就成宝剑!
金牌使者瞠目结舌,正欲狼狈退出经略府时,忽然外头道:“圣旨到!”
第二道金牌已至!
金牌使者已在狂笑。
章楶,徐禧等人看着章越,心底惊疑不定,好容易才鼓舞起的军心士气,这份众志成城,难道要随着这第二道金牌抵达而夺回。
而章越却好整以暇地道:“随我接旨!”
众人恍然醒悟,跟随着章越至中门接旨。
“夺回前旨,熙河事悉听经略使章越处置!”
新到金牌使者言道。
“臣章越接旨。”
章越从容接旨,不露丝毫情绪波动。
张守约看着章越这份荣辱不惊的气度,打心底地佩服,真正的大将风范便是这般。
有种力量不在声高而在智慧,但这份智慧没有胆识与坚定的加持,亦不值一提。
众将对视忧疑,担心,害怕尽去,心头上的乌云遮蔽被一扫而尽。
此刻人群不知谁又吼了一句:“打回河州去!”
章越此刻却打断道:“不是打回河州去!而是……报仇!”
所有人一怔,随后皆呼道:“报仇!”
“报仇!”
“报仇!”
蔡延庆看着这一幕心道,君子之仇,九世犹可报。
国仇?百世亦可!
PS:思立之覆軍也,贼势复张……论者欲乘此弃河湟,上亦为之旰食,数遣中使戒韶驻熙州,持重勿出……及是告捷,上喜甚,赐手詔褒諭曰:“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宁河之行,卿得之矣。”
此乃历史真事,只是在书中主角从王韶改为章越。
七百八十章 再入河州
得了第二道金牌后,章越恐夜长梦多决定立即从熙州出兵。
万一官家什么时候来了第三道金牌也是可能的。
熙州之前才被蕃部攻打过,这时候出兵有些贸然。但章越仍是采用岷州的老办法,让忠心于宋朝的瞎吴叱等蕃部首领进山安抚招募。
因章越之前在熙州时颇有恩威,不似王韶,高遵裕那般喜用杀伐,故而熙州不少蕃部皆是率子弟来投。
章越对于来投蕃部首领皆是厚结,允许按人头比例每百人给钱百贯盐钞,五十匹布。
熙州的蕃人都很穷,经济上仰仗着大宋,有了这消息蕃人皆是趋之若鹜。
其中还有些蕃部是之前攻过大宋的。
吕升卿对此大骂蕃人有奶便是娘。
不过此举既解决兵力不足的问题,又使得熙州蕃部兵马一空。
章越从蕃军中选拔精壮得兵三万作为前驱,由王君万,包顺(俞龙珂)二人统帅重新渡过洮河杀回河州。
次日张守约,章楶,章越率汉军主力两万人亦从熙州出发。
三军进发之前,杀牛祭旗,同时两面白布抹上牛血作为旗帜。这血字旗意为血债血还。
程颐见此对章越劝谏道:“经略平熙河以来,向来以宽恕待人,将蕃汉视为一体,使之感激于王化天恩,如今树此血字旗,怕是有失仁德之道,失了人心。”
章越道:“孔子有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蕃人杀我将领,害我兵卒,焚我城池,必须以血还之,否则令蕃人以为我汉人好欺!”
章越说完欲行,结果程颐拉住章越的缰绳道:“不行仁德之政,如何能得人心?不得人心,一味强压如何能使蕃汉一家。还请经略相公以圣人忠恕之道为行,以熙河路之苍生百姓为念。”
章越拽起缰绳拒绝采纳。
程颐一听怒起当即追着章越进谏,一直到赶不上章越的马。
程颐苦劝见章越不听,当日挂印而去不告而别,返回了洛阳与他的兄长程颢继续教授子弟。
章越听说后颇为惋惜,当日拒绝圣旨,苏辙,章楶,程颐三人最先站出来反对,认为此旨毫无根据。
程颐也算章越太学时的同窗,二人是年少时的交情,章越事后写了一封书信给程颐解释,程颐却愤而不回。后章越又知他为了讲学支出颇多,又私下馈赠了他三百贯钱,程颐也是不收。
程颐阻拦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章越率大军重新渡过洮水抵至河州地,先至定羌城。
此时王君万,包顺已在结河川与额勒锦部与西夏援军大战,苦战了一日后,额勒锦部与西夏军大败,斩首两千余级。
此战一胜后,章越明白章楶,张守约的预见是对的,鬼章青宜,木征,西夏确实是以河州城为饵,然后将重兵埋伏在四周,以待宋军进入圈套。
章越抵定羌城,王厚率军前来接应。
王厚一见章越即恸哭不止,章越搀扶着他也是默然了许久。
章越手抚其背道:“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如何也是无用,你与我说说景将军如何殉国的吧?”
王厚点点头。
这一次败师熙河第一军伤亡了五千多人,还折了景思立,王存,王宁等大将。
王厚与章越哭诉此战败状之惨,除了中了鬼章的埋伏,还误信了河州降伏蕃部之言,对方不仅将军情报告给鬼章使我军中伏,而且还战前倒戈,令我损失巨大。
最后一战时,景思离身中三箭仍率军突围而出,最后见宋军伤兵众多,亲率百骑殿后且战且退,最后力战而亡。
连首级都被鬼章给取走了。
章越闻言想起与景思立的交往,也是黯然了许久。他本来想将景思立作为心腹培养的,可如今…
章越道:“事已至此,只有解了河州之围。”
王厚道:“这一切都是家父的私心所至,家父这对大帅又多有得罪,我在这里替他赔罪了。”
章越对王厚道:“我对令尊已是仁至义尽了,此事到了这番田地,我也是于心不忍。”
王厚道:“家父之事我已苦劝过他多次,可是他并不听从,此事怪不得老师。但请老师念在家父跟随你多年的份上,给他一个好收场,我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大帅的恩情。”
章越点点头道:“我晓得,你是仁厚之人,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做事。至于令尊我便看他造化了。”
正待这时,王君万与包顺已是在结河川将额勒锦部团团包围。
二人向章楶请示:“下一步当如何处置?”
章楶想了想言道:“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说到这里章楶叹了口气。
王君万,包顺哪里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人寻了徐禧问了。
徐禧看着他们解释道,这是范谤临终时对儿子所说的。
大意是生逢此世碰上这个世道,我都想逼着你为恶才能活下去,但恶事终究不可为之。但是我也想让你也行善,可我自己作了一辈子善事却落得这个下场。
王君万还是不明白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禧目视前方的大帐道:“还能有什么?你想一想大帅军中的血字旗,大慈大悲的高僧也要除魔卫道的。”
在结河川边,王君万率三万宋军对额勒锦部发动进攻。
额勒锦部当初抗宋最为坚决,在追随鬼章叛乱时攻灭了两个亲近宋朝的小部族时。
景思立的宋军败退时追击过宋军,并且将宋军的伤兵俘虏全部杀死。
如今他们被宋军团团包围。
宋军麾下的蕃部骑兵,都是从岷州,熙州募集而来的,他们从三面向额勒锦部发动了进攻,一时间马蹄声滚滚,好似地动山摇。
马背上疾驰的蕃部骑兵抛射出无数箭矢朝寨子里射去。
额勒锦部的士卒为了保卫家人和家产,奋然抵抗。
不过面对人多势众的宋军蕃部骑兵,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没有多久已经丧失精壮的额勒锦部有秩序的抵抗已是停止。
但杀入帐中的蕃部骑兵见人就砍,见帐就烧。
举着白旗的部族首领欲投降免去杀戮,却被迎面而来蕃部骑兵一刀砍倒。
不到半个时辰此足足有两万帐的部族便被抹去了。
抵抗者一个不留,残余与妇孺皆发屯军为奴。
七百八十一章 收复河州城
熙宁五年十二月
章越率宋军主力抵至宁河寨(香子城)。
这是章越第二次抵达香子城,第一次攻河州时,他率八百兵马驻守在此被番军团团包围,而前方的王韶音讯全无。
章越记得当时城北有两千多蕃帐。王韶劝自己尽数杀之,他却不肯。之后番军复围城,这些人不仅不感激宋军,反而协助番军攻城。
之前章越特意经营过宁河寨,不仅加固了城池,还添了兵粮。王韶虽率军攻岷州,但也不敢撤了这里的兵马,也是给王厚留一条退路。
所以景思立虽然大败,但王厚率残部退守此城倒也稳住了局势,否则河州形势将败坏得难以收拾。
而今再度抵达宁河寨,章越心境比起大半年前已是变多了。
章楶,王君万,种师道,奚起,包顺亦三万蕃部骑兵抵此与章越会师。
章越听章楶说不仅击败西夏援军及额勒锦部,还将额勒锦这个河州有名的能征惯战的部族给平了后,轻轻地责章楶的两句。
章楶则推说都是下面的蕃部骑兵难以节制,若他带着是汉军绝不是如此,章越听了采纳了章楶意见,于是便大事化小了。
之后章越在此宁河寨聚集众将,宋军主力皆已到达,且名将云集。
其中有皇城使,文州刺史韩存宝,左藏库使郝进,六宅使林广迁,果州刺史盍可道,还要西北将门姚家将的姚兕,姚麟。
姚兕,姚麒有二姚之称,即便在党项人那边也是凶名在外,特别是姚兕更是勇冠三军。
他在环庆路为将时,一箭射杀统兵西夏的先锋大将。
又一次党项来犯,姚兕一人一骑射杀了党项数百骑。
官家听说了姚兕的名声,表示将信将疑,召他入京见面试其骑射,果真是百发百中,加官为泾原路都监。
官家知二姚能征惯战,所以特调给章越攻河州。
除了姚兕,姚麟,姚家将的第三代姚古,姚雄也是从征。
新至诸将气势正盛,以为鬼章,木征不堪一击,而二姚从别路更是跃跃欲试,想要一逞本事。
不过章越没有答允,还是依照当初章楶制定的方略,先扫平外周,再解河州之围。
于是章越在宁河寨分兵多路,北至黄河,南至南山,扫荡河州山中及河川诸蕃部。
章越对众将道:“河州各蕃部愿降者,择其精壮为弓箭手,同时设寨,择蕃官治理,授予田地。”
“每寨选三五指挥,以二百五十人为额,弓箭手给地一倾,蕃官给地两顷,大蕃官给地三顷,以汉官与蕃官勾管,为免汉军杀蕃军冒功,每名番军可于左耳前刺番军二字。”
一旁王君万听得清楚,这正是王韶当初向章越的献策。
章越不用其人但却不废其策,足见其心胸开阔,此永非王韶可及。
不过新募番军却不如熙州番军有给盐钞的福利,只是授田授地。
“至于不服从的蕃部则……一律荡平!”
众将们轰然称是。
军议之后,蔡京向章越道:“成州别驾王韶寄信而来!”
蔡京现在是章越心腹,一切书信公文都经他看过,再呈给章越。
王韶如今在成州编管,章越虽不许他签署文字,但却没有剥夺对方看朝廷公文的权利。
河州熙州的战报,王韶都是可以知道的。
王韶的书信也是建言献策,让章越厚加抚恤战死河州的将士以收军心,特别是留在熙河路的家卷当安置妥当。
章越觉得王韶这条建议说得很中肯。
另外王韶对此番河州用兵御将提出了不少自己的意见。
同时在信中王韶也向章越道歉认错,言自己猪油蒙了心,罔顾章越当初提拔举荐之恩,然后将自己狠狠地痛骂了一顿。
章越对蔡京问道:“元长怎么看王子纯此信?”
蔡京道:“王子纯此人似韩信也,不谦让,伐己功,矜其能。韩信能不忘漂母之恩,一饭千金,却忘亭子之妻给饭数月,更不识高祖恩典赏识荐拔其于寒微,使之腰佩三齐印信也。”
“如今王子纯虽似知错,但其实不过见我军建功,故而悔也。”
章越听蔡京之言笑了笑,韩信给漂母一饭千金的事都知道,此事起因是之前亭长的妻子让他吃了几个月闲饭,却因为一次没给他提供饭食,令韩信生气从此不再去亭长家吃饭,结果肚子饿得没办法到溪边钓鱼,遇到了漂母给了一餐饭。
韩信功成名就后给了漂母千金,却没有报答亭长,由此可见一斑。
章越道:“十功抵不过一恶者,不可交也,元长言之有理。”
人与人之间交往,你对他好十次,都不敌对方因你一次不周到,从此与你翻脸绝交。这般人就不要与他往来了。
顿了顿章越对蔡京道:“不过我不会因其能废其言,子纯信中之建议,你与诸人议一议再报给我。”
“是。”蔡京见得到章越信任非常高兴,随即又道:“高副总管又来信求援了。”
章越听高遵裕来信求援就非常不感冒。
不过这一次似西夏知道宋军主力出河州,故而加强了对定西城的攻势,似想要作为截断宋军后路的样子,迫使宋军主力回援。
章越对蔡京道:“围魏救赵乃兵法上惯使之策,西贼又惯使此伎俩。”
蔡京道:“西贼的伎俩确实瞒不住大帅。”
蔡京心知前线消息错综复杂,章越身为主将每日接到这样的信息不知其数,但始终要从这么多信息中得到一直清楚冷静的认识倒是不易。
“不过定西城绝不能丢,元长给我磨墨。”
章越当即拿过纸笔,蔡京在一旁给章越磨墨。
经略司里起草公文都是旁人给章越代书,比如一般的文字都是机宜文字徐禧代笔,若是重要一些是蔡京,蔡卞兄弟二人代笔。
章越自己只是说个大概或他们写完自己看一遍,便以经略司的名义发出去了。
章越亲自动笔说明此事必须非常慎重的处理。
章越亲笔给高遵裕写了一封信,信中对高遵裕极尽谦词。
当初章越与高遵裕有一些过节,但是如今章越皇命在身,可以处置熙河路一切将领,连高遵裕也包含在内。
其权势远非当初可比。
高遵裕再狂,再怎么依仗着有高太后这般后台,也是必须在章越面前收敛起来。
更何况章越还给高遵裕写了这样一份恭维的信呢?
章越在信中说,这一次攻打河州,胜负不在于河州,而在于定西能否阻截住西夏方向来的援兵。
胜负在此一战,自己这一次奉圣旨来熙河将兵,官家对熙河战事非常关注,两宫太后也是如此,只有打赢了这一战方可不负朝廷天子。
所以高遵裕在定西的成败可谓至关重要,战局的成败在此一举。当初王韶狂妄自大,没有将高将军放在眼底,但我章越一直是知道你的本事,如今王韶被贬了,整个熙河战局就全靠你高遵裕一人撑着了。
我章越一介书生又不会统兵,以后只有倚重你,望你多多帮手。
章越写完信对蔡京道:“高遵裕好名喜功,你就要将名这功给他,不要与他争这些,如此他自会尽力守住定西,不会向我们要兵要粮了。”
“另外再送十坛美酒佳酿给高遵裕。”
蔡京看信深为佩服。
听说高遵裕和章越当初还是非常不和的,但章越能够放下身段给高遵裕写这样一封信非常难得。
章越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说到底都是朝廷的公事,没必要作私人的意气之争。”
此信送至定西城后,果真令高遵裕大悦。
高遵裕举信对大将苗授笑道:“如今经略相公方知倚重我老高了。”
苗授也是懂得捧高遵裕道:“总管在定西城一人守西贼五万大军,使对方不敢南下,经略相公当然也是明白,此战能胜全在总管。”
高遵裕笑着点点头问道:“城外西贼有什么动静吗?”
苗授道:“一直都小打小闹,但攻不破我军城垒,反赔了不少人命,如今似派出些许人马想要绕过定西城,往秦凤或是熙州方向探路!”
高遵裕拍桉道:“那怎么可以让西贼绕城而去,必须让他们全部留下定西,进退两难。老苗啊!你率百余精骑出北门,我再使兵马从左右纵击,包教这一次破贼!”
苗授闻言大喜。
西夏人来攻后,高遵裕便使出龟缩大法,无论西夏人怎么挑衅,就是不出战。
甚至西夏人摆出松松垮垮的队伍,高遵裕也果断看破认为这是西夏诡计不予接战。
但苗授眼看这么多军功自己取不了也是眼红,这一个月来屡次请战,都被高遵裕一句谨慎守城给推了回去。
此刻苗授得了高遵裕授意,哪还犹豫,回去点了百余精骑开了北门杀出去。
果真西夏人一点防备也没有,被苗授连踏了好几座营盘,高遵裕一看西夏人毫无防备,当即率军出城跟在苗授后面鼓噪掩杀,击溃了夏军。
此战高遵裕报为大胜,歼西夏军万余上报给朝廷。
而与此同时章越纵兵从河州全面出击,破布沁巴勒等族,焚其族帐,全面扫荡河州南面西面各族蕃部,断绝了鬼章,木征的援兵。
而包围河州城的鬼章,木征担心章越截断南山归道,连夜拔寨退至踏白城。
熙宁六年一月时,一场大雪突然而降,在宁河寨驻足了一个多月的章越突然率军北上
收复了被围了数月之久的河州城!
七百八十二章 解围
熙宁六年,汴京城中的上元夜。
整个城市灯火如昼。
宣德门外立起了巨大的鳌山。数十万盏的灯楼,映衬着月华煞是好看。
京中百姓皆挤往宣德门处观灯。
这一日皇家照例是要与百姓同乐的。
官家御座临轩目睹此盛景,同时作为孝道也请了两宫太后至朵楼观灯。
太后观灯自少不了大臣女眷相陪。
十七娘自不例外。当初郊祀时十七娘辞了诰命,而在去年章越第二次任经略使之际,高太后亲自下旨赐了十七娘的诰命。
今日观灯曹太后身子不适没有到,高太后一人在朵楼上,诰命夫人们竞相登楼向太后祝贺。
十七娘穿着诰命夫人的品服走在台阶上,能登台拜贺太后的夫人有几人似十七娘这个年纪。
一旁的诰命夫人纷纷相互言语,待提到对方是章龙图的娘子,众人都是露出释然和羡慕之意来。
十七娘登楼向太后道贺时,高太后笑着对一旁陪宴的李太君道:“果真是知书达理,我真的好羡慕你有这般的女儿。”
李太君笑着道:“就是太文气了些,哪里及的太后能文能武。”
十七娘在旁赔笑,处处小心谨慎。
高太后笑着对十七娘道:“听说你能孝敬兄嫂,这么多年了也不分家,我听了甚是高兴。你的夫君为朝廷分忧,了却君王之事,如今率师伐国身在万里之外,你在京师替他孝敬兄嫂,尽妻子之责,这才是真正的相夫教子。”
一旁的命妇们都听了进去,彼此欣赏地向十七娘点点头。
十七娘低下头道:“太后过誉了。臣妾之夫早年失怙恃,是兄嫂将他养成,供他读书科举,才有了今日报答太后陛下的机会。故而臣妾事夫之兄嫂,亦如事夫之父母,不过尽人的本分就是。”
高太后笑着道:“果真是深明大义,来,在我身旁设座,陪我一并观灯。”
能坐在太后左右观灯的都是如李太君这般宰执的夫人。太后在此为十七娘破例设座,可见对她的重视。
听闻十七娘有这待遇,一旁的命妇们都好生羡慕。
但十七娘却辞道:“臣妾岂敢有这等福分,能站在一旁为太后侍奉便是。”
一旁李太君亦笑道:“太后不嫌她手笨,便让她侍奉好了。”
高太后看着十七娘欣然地笑道:“好一个大家闺秀。”
……
入夜后高太后兴尽而退,十七娘搀扶着李太君下了城楼。
李太君看着四处无人言道:“如今满朝皆看着西北,西北皆看着你夫君,所以太后这才器重你,让你坐在身边,这是官家的恩典。不过咱们必须要懂得谦退。你今日便做得很好,不落人口舌。”
十七娘道:“女儿自幼承娘的教诲,知道处处小心的道理。”
李太君对十七娘道:“是了,十五她有没有找你?”
十七娘轻轻点点头道:“有的。她找了我两趟,每次来只是哭却不说话。”
对十七娘而言十五娘不说话比说话还更令人难过。
李太君心底一揪叹道:“他文相公如今反对西北用兵,是不替他家的六郎君说话,倒是他的儿媳妇求到你章家这里来,令你很为难吧!”
十七娘道:“谈不上为难,姐姐她也是深明大义,这战场上的事我妇人家不懂,所以也不敢多问。”
“但三郎他是明白事理的人,又与文六郎君交情这般好,若是他不救河州城,必然是有他的道理在。我若是多问了,怕是……怕是令三郎不喜,可将心比心……”
李太君拍了拍十七娘的手道:“你做得对,出嫁以后必须事事以夫君为重,特别是外面的事咱们不可多一句嘴。”
顿了顿李太君道:“你放心,十五娘那边我去与她说……”
“母亲……”
李太君道:“十五她是关心则乱,但事后便会明白过来,你莫要担心。我的两个女婿手心手背都是肉,不会分彼此亲疏,这件事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十七娘坐着马车回到家中,下人禀告说十五娘又来寻她,但坐了一会听得文家请她回家这才走了。
……
次日在御殿之中。
官家看着西北的地图,那河州局势正是他日夜牵挂着。
站在一旁的章直如今刚升作了同修起居注兼宝文阁侍讲。
虽未入待制,但这番恩遇也是千古少有的。
之前官家更改前命,将熙河路事又重新委给章越,除了王安石,吴充的劝谏,也有章直的一份进言的功劳在其中。
然而事情到这里没有结束,官家下了第二道金牌圣旨后,又觉得有点后悔,正要下第三道金牌圣旨补充说明点什么,结果给章直一把拦住了。
可第三道金牌圣旨拦住后,官家就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
章直不由感慨身为一国之君,衣食奉给都是极简,不好游玩不好女色,为了国家大事连每天练习半个时辰的书法字画都戒了。
这样的官家确实是好官家了,但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国事,以至于这患得患失之心未免也是太过分了。
官家对章直问道:“外面有传闻说章越与文相公不和,故而不救河州,要害死文及甫此事可有?”
章直听了心道,这些都是官家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啊。
章直道:“回禀陛下,章越与文相公并无不和,再说两家都还是姻亲,断然不至于如此。此事在章越给陛下的奏疏已写得明白了,鬼章木征二人在河州左近埋伏了重兵,放着河州城故意不打,正等着我军去救。”
官家知道章越确实有来信给他解释过,不过他还是不由得多想。
这就是上位者的苦恼,不是他不知道真相,而是消息来源太多,他不知道哪个是真相。
生怕被臣子所骗,自古君王多疑敏感也是从这里来的。
官家又问道:“但章越已率大军进驻宁河寨一个月余,便是爬也爬至河州城了,为何至今仍是迟迟不动?是否下一道诏令,催其攻打河州城?”
章直道:“陛下,譬如攻打河州譬如伐木,此木若粗壮,则不可先伐当中,但从两边横削,最后伐其当中,如此可以一战而定。”
“如今章越派出二姚,郝进,韩存宝等分别攻打南山,结川一线蕃部,一旦克敌成功,河州旦夕可下,若引兵直趋河州,万一中伏则满盘皆输了。”
章直的话稍稍令官家释然,但他仍在舆图边踱步了一阵,一脸的担忧。
章直只能告退。
章直回到天章阁,也是忍不住想书信一封给章越问他在西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章直心想我都是这般,也难怪天子怀这等心情。
一旁内宦给章直沏了一盏茶笑道:“侍讲又担心令叔在西北的事吧。”
章直微微点头道:“是啊,虽不该如此,但关心则乱。你说家叔此番吉凶如何?”
内宦笑道:“此话我可不敢多说,不过当初我天章阁侍奉令叔的时候,他遇事那份静气可胜过你多了。”
章直失笑道:“我如何比得上家叔。”
内宦笑道:“章侍讲也是不错了。”
章直叹道:“但盼家叔逢凶化吉吧。”
内宦笑了笑道:“章侍讲宽心,我再予你一碗新茶。”
正待这时,一名内侍匆忙奔来向章直道:“章侍讲,陛下宣你商量西北军事。”
章直起身急问道:“可是西北军情怎么了?”
这名内侍道:“好像章经略相公,从宁河寨出兵了!”
“终于下决断了!”
章直重重地击掌当即往御殿赶去,等内宦端着新沏好的茶走出时,章直早就走得没影了。
等章直抵至御殿时,官家气色早已是不同,枢密使吴充,蔡挺正给官家奏事。
但见吴充言道:“启禀陛下,章越屯兵宁河寨后,分遣诸将入南山,破布沁巴勒等随鬼章作乱等族,斩首千级,河州之贼知党项援兵断绝,又恐断了南山归道,先后拔寨而逃。”
“我军尽焚番军诸帐后,章越遂引一万兵趁大雪出宁河寨,不过一日赶至河州城。贼不敢抵溃去,河州之围立解!”
蔡挺亦道:“高遵裕在会州也有捷报送至……”
官家听了神采奕奕,却无方才患得患失之情,而一旁的章直也是听了扬眉吐气。
官家道:“甚好,甚好,幸亏章越持重谨慎,没有贸然进兵,不似朕一心只能解河州之围。如今番军一退,解河州城之围,城中的数千军民都可以活命了。务必叮嘱章越穷寇莫追,不要因小胜而大意,立即拟旨至军中告诫。”
吴充道:“启禀陛下,河州之事皆委给章越,则陛下在数千里之外不易再有所指挥,将权柄下放给边将才是制胜之道。”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朕不再下旨就是,”官家连连点头,甚是激动道:“自章越出兵河州以来,朕没一夜可以睡得舒坦,今日可以稍稍睡一个好觉了。”
看着官家如释重负的样子,众人也是高兴。
内侍们皆喜气洋洋地道:“陛下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官家点点头道:“可以,派人告诉太后,太皇太后就说河州之围已解……”
“是。”
官家打了个呵欠走了数步道:“若河州有什么军情送到,哪怕是半夜,也要告诉朕!”
说到这里,官家又深深地看向了殿中西北图中的河州。
七百八十三章 城下
熙宁六年一月。
宋军譬如这严酷无情的寒冬一般,将从南山至洮河一线的河州蕃部的反抗皆进行了镇压。
譬如被似额勒锦部那般的被夷平的大小部族亦有三五个。
章越的血字旗不是白树的,踏白城被破后七千宋军,生还不足三千。而一旦河州城被蕃人攻破,满城绝无遗类。
咬人的狗要打,咬死人的狗要杀,就是这个道理。
在河州城外周被清扫干净后,章越率宋军直抵城下。
河州城下。
蕃将鬼章结青宜于帐内擦拭着宝刀,他身旁的架子上摆放着几十具头颅,这都是他斩杀敌人的首级,其中就有宋将景思立和王存的头颅。
鬼章结青宜清楚地记得,景思立率军断后的场景,他率着几十骑面对自己的上万人马进行了冲击,也掩护宋军其他部队撤退。
宋将的勇气,他鬼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难得在宋人之中,也有这等英雄人物。
鬼章想到这里,再次赞赏这位宋将来。
他把景思立的头颅供奉在帐内,对他而言是一等敬佩,同时也为了打败这样英雄人物鬼章从心底感到一等自豪。
所谓英雄惜英雄。
鬼章擦拭了刀刃一半,拿起酒盏喝了一口。
“禀告大王,宋军从宁河寨出兵。”
鬼章站起身道:“咱们走了。”
“大王,不与宋军厮杀一场?”
鬼章道:“不,此刻宋军气势正盛,咱不去敌他!先与木征合兵一处再说。”
“恐怕会被冷鸡朴耻笑啊!”
鬼章冷笑道:“由着他说,踏白城那咱们兵马更多,而宋军又要留兵守河州,一增一减下,若宋军再敢来,咱们就杀一场!”
说完鬼章掀帐而去。
鬼章连夜点齐兵马离开,清晨的寒风中,他望着眼前包围多月的河州城,没有半刻留恋地离开了。
说弃就弃,毫不可惜,足显鬼章之决断。
一旁的将领指着山下面帐幕对鬼章道:“大王既是要撤,为何不知会赵勺各部?”
鬼章道:“不死些人,怎让宋军以为咱们败了。”
诱敌深入一贯是鬼章的计策,他顿了顿对左右道:“你们不要替赵勺难过,他的婆娘我会照看的。”
众将都知道鬼章的照看,肯定是照看到塌上。
章越快抵至河州城下时,斥候禀告道:“启禀大帅,鬼章已率军而逃。”
徐禧道:“大帅,鬼章不敢抵我军兵锋,正好追击!”
当即王厚等将领主动请缨。
章越道:“驱了敌军,解了河州之围即是,不必远逐!这鬼章用兵诡诈,必须谨慎。”
宋军伐青唐赏赐甚厚,章越下令后,众将皆主动请缨。
王厚,徐禧率骑兵抵至河州城,见河州城下乱作一团。
王厚道:“番军果真败走并非作诱敌之状。”
徐禧道:“不错,但需谨遵大帅之命不可远逐。”
王厚见徐禧一介书生却敢骑马上阵,心底也是佩服道:“好的。”
于是二人率军进攻,这时河州城中也看到宋军援军抵达,也是率军进攻。
两下夹击果真番军大败,宋军俘虏数千蕃军。但鬼章仍率两万番军往踏白城从容退去。
章越闻言略有所思,他没有下达追击鬼章和木征的命令,而是率军抵达河州城。
围城三个多月的河州城终于解围了。
大雪已经覆盖河州城城内城外。
城下的羊马墙多为破损,插在墙缝里那破烂的旗帜随风卷动,由城下残垣断壁,断枪折剑上可知番军与守军曾在此展开了一场激战。
章越抵达城下时看见河州知州文及甫率着数百兵卒正在城下迎着自己。
章越见到文及甫这翩翩公子,居然也是穿着铠甲,手持刀剑有些讶异,又看着对方憔悴的样子道了句:“周翰受苦了。”
文及甫闻言眼中几乎落下泪来,他这一次至熙河本是随着章越这连襟混军功来的,但没料到混军功差点把自己交代进去了。
踏白城兵败后,这三个月的围城,文及甫从原先手足无措,再到慢慢稳定军心。
经过这一么遭,他亦变得沧桑了起来。
文及甫道:“大帅,这鬼章,木征故意放在河州城不打,想让我军率援军入套,下官知敌计,但苦于陷入重围突围不出,幸亏大帅明鉴识破了贼寇奸计,否则我等难辞其咎。”
文及甫一语之下,连蔡京都要赞文及甫聪明。
从宁河寨至河州不过几十里,但章越率领宋军主力驻此却偏偏不来救援。若换了正常人身为处团团包围中的河州主将是何心情?
可文及甫一句怨言也没有,还周到地替章越解释了情况。
章越翻身下马扶起文及甫,只是道了一句:“说这些做什么?河州城平安无事就好。”
十五娘曾派人送信给章越,催自己去救援河州,不过他接信后却没有回信,而十七娘也从没有在送来的家信中提及文及甫一句。
文及甫站起身来,章越拍了拍他的肩膀,寻又看着他们身后的兵卒。
一名老将突然泣道:“大帅,我们几以为朝廷将我等都忘了。”
此人说完后面的兵卒们个个都是神情难过,掩面而泣。
章越向众将士们道:“是章某来迟了。你们放心,你们谨守河州城之事,已是上抵天听,陛下知尔等困守孤城,此等忠贞可书可叹。”
听闻章越这句,兵卒好似孩子般哭得更厉害了。
将领们纷纷言道。
“我等都是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走了一遭,当初木征鬼章围城时,熙州音讯断绝,我等一个个都以为无法生还中原了。”
“是啊,我等死无所恨,只是怕朝廷不知青贼奸恶。”
“鬼章善于用兵,景将军便是不慎中了他的埋伏,还请大帅为我等报仇!”
“我等千苦万苦于此,只盼朝廷能出大兵,血洗为景将军报仇雪恨。”
“为景将军报仇!”
众军卒们一并高喊着。
章越看去寒风之中,河州城中士卒一个个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之状,即便如此却战意不减。
章越看着众将士们的期盼,几乎道了一句,本帅答允你们,不生擒活捉鬼章,木征,绝不退兵!
但话到了嘴边,随即又吞进肚子里。
他身为主帅不可以感情用事,是否进兵踏白城还需考量。
此刻面对着众将士的眼光,章越道:“诸位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了此仇!”
七百八十四章 打到底为止
河州城。
之所以名为河州,据说是上古时大禹导黄河而名。
这里扼守着甘川古道。
城中有一白塔寺,传说是当年尉迟恭所建,如今香火仍旺。
解围河州后,宋军士气正盛,不少将领请战深入河州与木征,鬼章决一胜负,但都被章越止之。
而赶来的宋军及粮草辎重,仍源源不断输入河州城。
这一日天气放晴,冰雪消融,章越带一众幕僚们走上城头,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的气氛,而似来赏雪吟诗一般。
章越道:“河州城西临积石,北抵兰州,东接熙州,扼守甘川古道,实为兵家必争之地,制此党项,青唐都要看我朝脸色。”
“可惜……”
众幕僚都是惋惜景思立之死,宋军之败。
章越笑了笑道:“我想起商周时之分封制……”
章越话锋一转讲起了分封制。
分封制从商朝就开始,将有功大臣,王室子弟,分封到地方做诸侯。
诸侯分封到一个地方,周围都是蛮夷,他们也是带兵马在当地建一座城,慢慢再征服同化当地蛮族,最后形成诸侯国。
到了周时分封,周天子将离自己近的心腹之地,都封了关系比较亲密的诸侯,而道远的地方譬如秦,楚等地都封给了关系远的。
结果秦楚距周室虽远,但周围都是无主之地,但落地生根发芽,靠着自力更生,终成大国,可离着周天子近的诸侯国却整日攻伐来攻伐去,最后失去了成为大国的机会。
众幕僚不知章越为何突然提及这个,难道章越要在西北行‘分封’之实?
故而提前给他们打招呼?提醒暗示?
章越道:“这不是要紧的,周派出的诸侯为何能降服地方蛮夷,所依仗的一个是青铜所制的兵刃和器皿,还有一个四匹马同时驾驭的马车,这二者多是当地蛮夷所未有的。”
“如今我朝所平河州,依仗的也是甲兵坚利也。”
众幕僚恍然,章越原来说的是此意。
“但要平地方所依仗甲兵坚利还不够,当年周能平定天下,周公制礼作乐甚为要紧。”
顿了顿章越道:“何为制礼作乐?就是意识形态的认同。”
征服下来就是同化,同化中意识形态一致至关重要。
意识形态往上是这个国家的制度,而往下则是整个民族的文化,他是二者的桥梁。
老百姓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要选择怎么样君王治理天下,说白了就是古往今来很多读书人整天挂在口上,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个工具用得好了,要远胜过刀枪。
用许多人命打下来的地方,旁人一句话就转投他人了。
“此前攻下河州,我等皆以为蕃部已是降服,结果鬼章,木征一至,河州蕃部叛者十之七八,此事不可不思,不可不慎啊!”
章越说完,众人都是表示学习体会了章越的意思。
当即蔡京提议从汴京请来高僧,并重修白塔寺。
蔡卞则提议在河州继续引蕃民推广屯垦之策,同时可以借钱借贷。
章越点点头都表示认可。
正待这时有人禀告道:“大帅,鬼章派使者来求和了!”
章越闻言想笑,一旁的蔡京亦笑道:“且听听他们说什么。”
不久一名使者登上城楼,对方居然章越还是识的。此人是乔宗,当初在瓦当城下章越救下的人。
乔宗后来跟随章越做了汉官,不过他仍在董毡与章越这边两面跑做生意,所以这一次他奉了鬼章的意来做说客。
面对乔宗,章越自是以礼相待,鬼章,木征什么时候有空,不妨来河州城这里,大家一起喝喝茶。
说得很客气。
乔宗不敢答道:“鬼章说在河州城下目睹大帅的天威,料知敌不过,还请大帅给他一条生路。”
章越闻言失笑道:“鬼章真是这么说的?”
乔宗道:“鬼章之意甚诚恳,他说可以归还劫掠宋军财物和景将军的头颅,以作为诚意。”
章越道:“可是我可听说踏白城下受伤的宋军,鬼章可是一个都没留。”
乔宗道:“确有此事。”
章越道:“那还有什么好说。”
乔宗道:“启禀龙图,鬼章确实是不识好歹,但恕我直言你这一次若出兵踏白城,不一定能讨得了好,在这里鬼章有当地百姓支持,而且党项人随时可能出兵,袭你的背后。”
“若是到时候重蹈景将军覆辙,龙图一世英名尽毁。”
章越闻言笑道:“鬼章以为在区区踏白城之败,便能吓退我们?”
乔宗道:“鬼章说踏白城下你们不仅折了多员大将,而且精锐丧尽。”
章越道:“你错了,对本朝而言,这区区一时挫折不算什么,似踏白城之败,比起庆历时好水川等役又算得什么?”
“本朝如今不还是与西夏人在打吗?”
乔宗道:“龙图,鬼章不同木征,此人着实是骁勇善战的!”
章越道:“骁勇?知道为何你们青唐,党项的兵马虽看似比我军更勇猛善战,却始终打不过本朝吗?你们的人越打越少,我们的人越打越多,那便是以小国抵大国之故。”
“无论是打党项,还是打青唐都是这般,只要你不服,我们宋人就打你,今天打不过,明天继续打。只要你们不服,我们就是一直打,打到你们服为止!哪怕打上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只要我们宋人有一口气在就要打到底,你问问鬼章,木征他们敢吗?”
章越说得没错,其实到了靖康的时候,西夏已被宋朝几乎打得离亡国不远了。
那可真是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
大国打小国,有资源的加持,甚至有时候可以做到不计代价,完全不讲任何道理。
好比历史上清朝征讨大小金川一样,就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照样给你平了。
永远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大国的决心。
乔宗听着章越这话脸色都变了,章越却镇定地看着道:“你回去告诉鬼章,我的话不是威胁而是事实,让鬼章,木征自缚双手来降,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乔宗屁股不稳,差一点摔倒在地,然后狼狈地起身道:“龙图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这就回去转告木征,鬼章!”
说完乔宗仓皇失措地离开了。
七百八十五章 成功的办法
乔宗见过章越后,蔡京带着他去了一处地方,见到了木征的妻儿。宋军第一次打河州时,木征的妻儿落入了宋人之手。
不过章越一直将他们照料得非常好,还请了汉人老师专门教授木征的儿子汉语汉文。
蔡京对乔宗说了,章龙图对木征的许诺一直不变,只要他肯归降,待遇如旧。
蔡京一边说着还非常相熟地与木征的儿子说了几句话,乔宗看得出木征的儿子与蔡京非常地亲近。
蔡京将木征之子新抄录的一封汉文交给了乔宗。
乔宗看着这汉文的名字是孔雀东南飞。
乔宗不知道这是一首乐府诗。
乔宗离开河州城前,看见宋朝的大军源源不断地走在坡道上从西面开至,赤红的旌旗无数,马蹄踏过白皑皑的积雪,仿佛烈火在冰霜上在烧在燃。
行进的兵卒看得出都是彪悍骁勇之士,绝对是精兵无疑。
乔宗故意拖延时间与相送的蔡京,徐禧,苏辙等士闲谈,也是想看一看宋军的军容。
蔡京面露不喜之色,屡次催促,但乔宗就是拖延磨蹭。
这时宋军的辎重马车运输着粮草马料又从西面敢至,容貌憨实的民役马夫推着车,将装满着一袋袋粮草的马车运至河州军中。
乔宗看着这么多兵马以及无数粮秣调集至河州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从熙州来的,还是从秦州来的?”
蔡京笑了笑却没有答。
乔宗心想,这么多的精兵,这么多的粮秣,这不是百里之地的小部族可以调配的,乃是万里之国才有的实力。
别说是鬼章,便是董毡也是难以企及的。
以小国而力敌大国,确实实属不智。
乔宗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叹了口气,他当即与随从一并骑马离去。他走得不快一步三回头。一直骑到山口时,乔宗最后回首远眺着耸立于山川之间的河州城。
但见宋军的兵马辎重仍在入城,一直没有个尽头。
“你们再骁勇又如何?我们的人越打越多,你们的人越打越少。”
“只要你们不服,我们就一直打,打到你服为止!”
“哪怕是打上几年,几十年,甚至一百年,只要我们宋人有一口气在,就要打到底!”
乔宗看着这一幕,想起章越之前说的话,终于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乔宗回到踏白城后,将章越拒绝和谈的消息禀告给鬼章和木征。
下面的蕃部首领一个个都是大怒,认为章越狂妄,声言只要他来攻踏白城,他们就让宋军有来无回。
不过等乔宗转述了章越的原话后,这些蕃部首领们都集体沉默了。
鬼章倒是笑了笑不以为意,木征则是神色越来越凝重,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宋朝是一个大国,之前他可以挑衅,是因为宋朝没有真正拿你当对手,一旦宋朝对你认真之后,确认为是他的敌人后,那么接下来就是不死不休了。
鬼章看到了木征的神色问道:“瞧这样宋军肯定是要攻踏白城了,是不是先退回安化城去?”
安化城?
木征听了不快意了,退回安化城,自己等于完全失去了熙州,河州这两州,没有根本之地,以后岂非要听董毡的话,如此则从宋朝的附庸,彻底变成了董毡,甚至是鬼章的附庸。
但鬼章是什么人,并非青唐贵种,换句话说,就是寒门出身。
木征岂能屈居于鬼章之下。
木征当即拒绝道:“要战便在这踏白城城下战,除了这,我哪也不去!”
鬼章大笑道:“那便依你。你要打俺便陪你打到底!”
木征回帐后,乔宗便一个人找到木征告诉了他的妻儿被章越照料得非常周到之事,同时告诉他宋朝天子许诺对木征既往不咎。
木征看着乔宗转交其子所写的汉文,这孔雀东南飞颇有深意,想起沦落在宋人手中的妻儿,饶是木征这般铁石心肠的人,也是长长地一叹。
乔宗看着木征沉默半天后才道了句:“我如此待宋,但宋始终待我不薄。”
顿了顿木征道:“不过我木征攻宋并非为了一己富贵,而是为了追随我多年的部族,除非宋人肯退出熙州河州,否则我木征绝不会降宋。”
乔宗闻言感慨而去,而乔宗进木征帐里的一幕,被鬼章的细作看在眼底,然后禀告给了鬼章。
而河州城中,辎重粮草堆积如山。
高遵裕在定西城下击败了夏军后,解除了宋军的后顾之忧,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秦凤路经略使张诜带着大批的辎重和兵马赶到了河州城中。
有了这一批增援,令宋军对接下来平定整个河州,更添了许多底气。
章越知道自己不善于用兵,所以就学一学曾国藩的用兵秘诀,结硬寨,打呆战。
不贪图大胜,但求积累小胜。
没有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的说法,所谓的成功,就是一个个小的成功,最后变成的成功。
用在战场上就是一个个的小胜最后积累成大胜,积小胜为大胜,量变最后质变。
故而不论鬼章如何引诱示弱,如何请和佯败,章越都不予理会,兵力不足就守城,兵粮不够就不进攻。
以我无限之人力物力,破尔之莽力巧谋。
大国敌小国,就在于一个势字,只要势字在我,就不要着急。今天打你一点,明天敲你一点,慢慢地磨你,不断以小胜积累作心理优势,时间拖得越久,我的优势越大。
绝对不轻易操切冒进,等到局势有变时,再毕其功于一役。
所以随着大军聚集,众将不断向章越请求决战。众将认为时机已至,章越都不予理会。
而趁着木征,鬼章还集结兵力在踏白城下,等候自己从河州城出兵决战时。
章越继续让章楶,种师道,王君万不断地扫荡,席卷整个河州,当初追随木征作乱造反的蕃部继续被平定。
对于已平定的蕃部,章越也是加码条件,从原来抽出精壮加入宋军,再到必须交出质子,并提供军粮马料,条件一步一步地加码。
之前已经付出的部族,碍于之前投入成本,会咬一咬牙继续服从宋朝的要求。
而本就心有不甘的部族,则会拒绝拖延甚至反抗,而章越的处置也简单,凡反抗者便一律视为不服,等待他们的唯有宋军的铁骑。
一直到了熙宁六年的二月时。
河州已是渐渐春暖花开,河州三分之二的部族都已彻底降伏于宋。
而鬼章,木征在踏白城的处境更加艰难,就地征发军粮与兵卒亦变得越来越困难,而章越继续不急不躁地在河州城里屯兵屯粮。
鬼章,木征都不知宋军何时从河州城出兵,他们如今都被章越这慢性子磨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然而比鬼章,木征二人更为着急的却是官家。
其实不仅是木征,鬼章耗不住,官家也耗不住了。
汴京城中。
官家看着西北舆图上河州的位置,是眉头紧锁。
一旁王安石,吴充,文彦博,冯京,以及三司的官员皆立于官家左右。
“陛下,数万大军集结于河州城,每日人吃马嚼的所费无数啊,再从秦州运粮至河州这么漫长路途,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亦非长久可持啊。“
官家皱眉虽说之前他刚给了章越一千五百万贯的钱,但也经不住他这么花啊。
如今章越要么是撤军,要么就立即出兵踏白城,否则木征,鬼章没崩,整个秦凤转运司路的财政就要先崩了。
之前官家忍不住又‘擅自作主’下诏询问章越到底何时进兵之事,但章越在奏章写了很多的话,言语木征鬼章窘迫更胜于我尚且可持,我又何必着急。
总而言之,章越的回答满篇的废话,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不急’。
这可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官家差点吐血了。
“陛下,如今已是开春,但动员了秦凤路那么多人力物力往前线运输粮草辎重,势必会耽误今年的春耕,一旦春耕耽误了,入秋之后恐怕秦凤路便会有大的饥荒……到时候饥民百万……整个秦凤路,甚至整个西北都会大乱啊陛下!”
“如今熙河路的兵马屯于河州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就算真胜了这一战,秦凤路也是残了。”
吴充道:“陛下,这是灭国之战,岂可儿戏,千斤万斤重担皆压于此,数百万百姓将士的性命皆系于此,便是再谨慎一些也不为过。”
“诚如章越之前所奏,我们如今在苦撑,但鬼章,木征二人不也在苦撑吗?他们二人处境不是更艰难于我等吗?”
“如今就看谁最先沉不住气的时候,还请陛下三思。”
官家听了吴充的话,最后道:“立即知会王中正前往河州,让他相机督促章越进兵!”
身在秦州的王中正接到了官家的诏令。
原先受命为走马承受的王中正走到秦州城时就歇住了脚,因为之前官家收回了成命将临机专断之权授予了章越,他便改作了秦凤经略司路走马承受。
可是如今他改授回熙河经略司路走马承受,被官家催促往了河州城,看看章越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这令王中正不由一个头两个大。
王中正仰天长叹,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事。
可是如今王中正也唯有硬着头皮往河州走一趟了。
七百八十六章 浅攻的抉择
河州城。
城墙被重新修筑。
白塔寺也重新修葺。
寺庙以土墙堆砌,透着几分沧桑的味道,可如此在河州已是上等的建筑了。
从汴京来的高僧智缘正在讲经说法,引得无数信众前往旁听。
智缘穿着一席天子御赐紫袍僧衣,高坐坛上,他的面前是上百名僧众,而僧众之后则是善男信女。
殿里殿外坐的是满满当当,每个人都是双手合十,露出虔诚的神情来。
汴京的高僧坐在狮子上说法,不过在河湟的僧人却无需如此,依旧是信众无数。
智缘这一次随着章越进京受赏,本已为右街首座,他的年事已高,又兼回京路途中病了一场,本来应该在汴京好生休养的。
但这一次章越返回熙河路,智缘却是义无反顾地带着门下十几名弟子千里跟随而来。
这十几名弟子都是智缘当初在青唐时所招募的蕃人,这一次随他进京,而且都受了度牒。
智缘至白塔寺说法以来,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河州信众来听这位汴京来的高僧讲经。
智缘还颇通医理,对害了病的信众们进行诊治,其弟子亦对迷茫困惑的蕃人普说佛法,并超度亡者。
智缘讲经完毕后,走到信众之中言谈说话,满脸都是慈悲。不少蕃人感动于智缘的善心都是虔诚而听。
不久智缘听得禀告说经略使章越到了,立即率弟子迎接。
章越没有走正门,只是带着唐九等几人便装简从而来,在寺后厢房二人相见。
章越打量智缘,对方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病体未愈。
智缘见了章越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章越亦合十道:“大师要保重身体,切勿太过操劳了。”
智缘道:“贫僧此生所修的便是彻底斩断烦恼,具备一切功德,超脱一切轮回,入不生不灭。区区躯体之苦算的什么。”
顿了顿智缘道:“经略相公,老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章越问道:“大师的不情之请,是为了这里的蕃民吧?”
智缘合十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经略相公,熙河的蕃人虽是莽直,但天性更近于淳朴,在向佛之心上比之咱们宋人更切。”
“可怜这一次攻伐河州,不少蕃民流离失所,贫僧恳请章龙图能收容这些百姓,接济衣食无着之人。”
河州的军粮要从秦州转输,宋军也只是够吃而已,还要拿来接济这些流离失所的蕃民信众?
章越却没有拒绝言道:“既是大师开金口,我便在白塔寺里设一个粥厂接济。”
智缘已是大喜,合十道:“贫僧多谢经略相公了。”
智缘顿了顿道:“当初贫僧在古渭时,王子纯不容贫僧,怪贫僧在蕃人之中的信望比他还高。”
智缘说的是实情,他入青唐来自董毡,木征以下对他无不敬重。
智缘感慨道:“王子纯不能容人,但经略相公能容人,这便是他不如经略相公的地方。故而王子纯能威服一时,但要使熙河长治久安还是要靠经略相公。”
章越迟疑了片刻言道:“大师此话不敢当,只是我听闻不仅蕃人服大师,连木征亦服大师,如今他不肯降便是大患。我杀木征容易,但杀了他后要使熙河蕃部归心则不易。”
智缘淡适地笑了笑道:“这有何难处?贫僧往踏白城一趟说服木征便是。”
“大师?”
一旁弟子都是纷纷道:“师父,鬼章,木征如今与我们敌对,此去凶险至极啊!”
智缘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能令河州百姓免去兵灾,贫僧走一趟又有什么,大不了将这把老骨头都葬在异乡便是。”
智缘言语里透着悲天悯人之情。
弟子们都为之感动,纷纷表示愿意同去。
智缘的弟子不少都是青唐蕃部里的贵人,因仰慕佛法,敬仰他的为人而拜入智缘的门下。
不过智缘却没有答允弟子们的请求,只愿意自己一个人冒险。
章越闻言沉默片刻,最后双手合十道:“大师有此大智大勇,章某便在此谢过了。”
智缘亦是合十道:“言重了,贫僧还望经略相公取得了河州后,能善待百姓,视蕃汉一家,将太平还于熙河这片土地,如此贫僧便感激不尽了。”
章越欲言语,突觉得有些哽咽最后道:“大师放心,章某答允你的事必是做到。”
智缘得到章越的答允后,次日便是孤身启程了,他只带了忠实信众,没让任何一名弟子相随。
七日之后,智缘死于踏白城蕃营。
鬼章疑心木征与他勾结,故一日趁木征出巡,鬼章率人突然闯入木征营中杀了智缘。
……
而在智缘前往踏白城之际,章越得知新上任的熙河路走马承受王中正已是从秦州抵至熙州,而且正在从熙州赶往河州的路上。
知道王中正到此,章越就知道官家是又着急了。
官家已是容不得自己拖延下去了。
章越与张诜和蔡延庆二人商量,张诜很是愤慨,但蔡延庆不说话,他是秦凤路转运使自是自己知道自家事,秦凤路如今为了供给大军军粮确实非常艰难。
蔡延庆便向章越说回秦州督粮,章越听了就觉得蔡延庆很是鸡贼。
他用这个方式避开了边臣与王中正间的矛盾。
相对而言,还是张诜比较讲义气。
哪知次日章越就接到边报西夏重新在兰州,天都山点集,并屯驻重兵,甚至传闻夏国国相梁乙埋已抵天都山下的瓦当会,随时可以南下熙州,威胁会州,张诜则主动请缨要率部分兵马返回熙州,防止西夏拦截后路。
张诜,蔡延庆先后离开,只剩下章越一人面对王中正。
对这二人毫无‘义气’的行为,章越心底大骂,明明集重兵于河州城的方案是三人一致的决定,但听说官家的派人督战,结果一溜烟全跑了。
章越出城迎王中正,摆出了十足的诚意。
而王中正接到圣命后,从秦州城出发至河州也是甚为踌躇,但是王命不可违,所以还是星夜兼程地赶到。
他来之前反复打听京中情况,对于天子的御旨也是仔细揣摩,他很清楚地看到对于前方战事决策,其实御前也是非常的反复。
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就可以推翻御前昨日下定全部的决断,王中正对此也是意料之中。
所以官家在催促章越进兵的同时着重强调了‘相机’二字。
这对王中正而言就非常为难了,他不愿意得罪章越,但更怕得罪官家,而且这样关乎国运的战略决战,胜了如何他不敢期望,但要是败了,章越是文臣尚好,而自己肯定是性命不保。
王中正见到章越面上表情也是绷得很紧,他将手持的圣旨给章越看过了。
章越当然不会怀疑圣旨有假,不过还是将细节看过,他也看到了圣旨里的‘相机’二字。
这说明官家对自己没有失去信任,否则官家只要下一道诏令‘沿边诸将皆听王中正之命’,章越经略使的军权就被架空了,除非他要造反。
当然此举不妥,而且隐患不小,因为唐朝的缘故以及天生利益排斥,文官一直以来都反对宦官掌军。
不过也不是没有,眼前的王中正以及李宪,甚至后来的童贯都是宦官掌军的代表。而且平心而论,这几人打得都还不错(毕竟打败就会被文官大肆渲染)。
因此能否说服王中正在接下来,二人的相处中都是至关重要的。
章越道:“见过坊使,城中已设下酒宴为你接风。”
王中正道:“经略使不必客气,咱家是奉皇命来的,事情没有着落前,咱家是一口也吃不下啊!”
王中正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章越点头道:“那就依从坊使的意思。”
当即章越走到大营与王中正在舆图之前讲解如今的形势,王中正虽是宦官,但可是代表官家来的。
章越言道:“坊使请看,这条是黄河,河北是夏国之地,而河南便是我们的脚下,似河州、岷州、洮州、积石军、廓州等都在河南。”
王中正看着舆图,夏国在河南原先拒有兰州,会州,但在熙宁三年时会州丢了,兰州也丢了一半。
如今河南大部分为宋军与青唐各蕃部所共有。
章越又道:“坊使再看这河南之地,咱们用南山和西山分河南之地,南山则指岷洮二州和熙河分界,西山则指积石山。”
“或又称西山、南山其外的岷、洮、叠、宕地区为山外,熙州、河州为山内。”
章越所言一般当时的人会有些糊涂。
但换了穿越者一听就懂,露骨山又称太子山,传说当年扶苏在此戍边。
露骨山是昆仑山余脉,也就是中国第一道阶梯与第二道阶梯分界。
露骨山以西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而露骨山以东则只有两千多米。
换句话说,第一道阶梯与第二道阶梯大致为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分界,以当时宋朝的国力而言,要跨越这里非常困难。
而以熙河的形势而论,熙州河州在山内,也就是第二道阶梯范围。
而岷州,洮州,叠州,宕州在露骨山以东,也就是第一道与第二道阶梯交界之间。
“似山内有湟水谷地,黄河谷地,洮河谷地都是可以适合我军屯垦的。”
“至于南山和西山(接近第一层阶梯了)之西,却不适合农耕,以羁縻之策治之即可。”
王中正一听章越所言就明白,简直是反掌观纹有没有。
旁人听半天讲不清道不明的话,章越一说就明白。
有人说大宋国土虽大,但却没有一寸可以丢的,必须寸土必争。
也有人则说似秦州以西的土地,必须全部让给蕃部。
这两等说法都是太绝对的,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农耕民族受限制于补给线的问题,推进到第一道与第二道阶梯之间就差不多,下面的地方在国力不够的情况下,暂以羁縻之策治之就是。
但位于第二道阶梯上则当应取尽取了。
“所以熙州河州必须取!而山外的岷州,洮州,叠州,宕州则当能取尽取。”王中正轻易得出这个结论。
山内熙河,河州地势较低,且四通八达,易于受攻击,所以要守熙河必须山河完固才行。
好比自古守长江者必须先守淮河的道理是一样的。
岷州,洮州,叠州,宕州扼守来往孔道,就是类似长江淮河的作用。
章越道:“坊使明鉴,正是如此。熙州河州地广人众,可以自成一国,我若不取迟早为夏国所取,岷州,洮州,叠州,宕州则为外势,若不能守,则熙河没有一日安寝,这一点当初王子纯在平戎策上早已说过了。”
王中正对熙宁元年时王韶所上的平戎策,自是耳熟能详。
王中正当即诵至:“夏人比年攻青唐,不能克,万一克之,必并兵南向……断古渭之境,尽服南山生羌,西筑武胜(熙州),遣兵时掠洮,河,则陇,蜀诸郡当尽惊扰……”
王中正对于王韶的平戎策倒背如流,显然也是颇为知兵。
章越道:“坊使所言极是,这平戎策上的‘尽服南山生羌’,就是董毡手下鸡朴冷和青宜结鬼章二人统帅……”
王中正恍然。
宋朝将羌人分为生羌和熟羌。
似赵忠,包顺,奚起等人便是熟羌,与汉人长久打交道,并且跟随宋军出征。
至于生羌就是不服王化的。
至于南山诸羌,说的就是岷州,洮州,叠州,宕州四州的羌人,首领就是鸡朴冷和鬼章。
但更厉害的却是王韶,而王韶在熙宁元年似乎就预料到今天战局。
西夏要攻宋必须收复南山生羌,反而过来宋朝收复青唐,收复南山生羌也是至关重要。
章越道:“鬼章是山南首领温巴溪的部将,后逐走温巴溪自立为首领,如今山南蕃部皆多听他调遣。”
“而要取山南四州,或攻打西山,收河湟之全势,尽服青唐诸部,都必须立足于河州!所以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章越想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历史一直到了宣和元年,童贯率军西进,宋朝才完全夺取横山,青唐。
可宣和二年,方腊起义爆发,童贯被调回平叛。
宣和七年,女真第一次南下打汴京,而西夏死而复生,全面反推。
读史至此,实令人扼腕叹息。
若是能在靖康,甚至宣和之前平定西夏,这样也使宋至少可以全力对契丹,女真。
但是就是差那么一点,若早十年平夏,历史会不会不一样?
想到这里,章越突然有些恍惚。
他此刻已是站在了历史的风头浪尖上,国家道路亦因他的抉择,走上两个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王中正已是隐隐把握到章越的全盘方略。
王中正道:“章龙图之运筹帷幄,咱家自是明白,这一次咱家西行,官家御前授策给咱家言‘图大于细,为难于易’,如今木征势弱,董毡势强,当取木征,青唐势弱,夏国势强,当先取青唐。”
“如今木征,鬼章已困守踏白城,或许章龙图想要等兵马完备再攻,可是兵法有云,用众不如用寡,兵多则与粮竞,兵少则与敌竞啊。”
章越道:“诚如坊使所言,可是当初范文正公经略西北时,推崇浅攻之略,章某不才亦是如此。”
章越所言就是浅攻进筑,这是范仲淹提出的。
与千年后的‘结硬寨,打呆战’其实是有异曲同工的。
对内线实行积极防御,对外线执行‘浅攻’一次只推进一点,就立足于防守。
其实历史上宋朝对西夏的进攻的战果都在范仲淹当初所提的‘浅攻进筑’上,但凡推进的远一点,深入的多一些就经常遭到失败。
比如一下子深入六十里进筑罗兀城,还有永乐城之战,都遭到了失败。
同时历史上最坚决执行浅攻进筑的就是章楶本人。章楶用兵每次进攻只准备六七天军粮,极少搞大纵深穿插攻击,打下地盘后就停下来筑城。
而章越用了一个月攻下了河州城,又用一个月多与敌人在踏白城对峙。
浅攻之策,最大的好处就是解决了宋军漫长的后勤补给线问题,但这样的战法看起来就很怂,而且对国力消耗很大。
章越续道:“我之前驻宁河寨,派种师道,王君万等人扫荡河州蕃部,兵至南川寨和怀羌城一线,就是要断鬼章所率山南蕃部的归路,如今不少蕃部已是拔寨而去。”
“现在河州蕃部十停中有七停以上归附本朝,我令他们不许向踏白城下供粮,一旦番军粮尽,鬼章木征必不战自乱。”
“如今只要等待一个良好的时机。”
王中正问道:“章龙图所言的时机,是等智缘大师使木征鬼章反目吗?若是不成,岂非还要空耗军粮?”
章越失笑道:“木征,鬼章二人同床异梦,就算没有智缘此行,亦迟早内讧。”
……
经过一番长谈,王中正被章越说服了。
当夜他立即给天子写信言大将在外领兵,唯有平日不侵夺其职,则日后方可责以有成。
而章越继续派大将抄掠北至黄河,南至南山,满地都是宋军骑兵抄掠。
熙宁六年三月。
传闻木征与鬼章二人内讧失和。
而在河州城驻扎了近两月宋军终于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