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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八十七章 决战

    汴京。迯

    清晨的雾气萦绕在金明池,宫女端着器皿穿行于堤上,垂下的杨柳如毛笔蘸墨般浸入水中。

    金明池中央的殿中站满了着金线衫袍,金带勒帛的御前班直。

    官家斜倚在殿中朱漆明金龙床上,背后原本的戏龙屏风却换作了熙河舆图,无论在何时何地官家都不忘了将这张图带在身边。

    不久有人前来禀告言勾当皇城司李宪要面圣。

    官家听闻不是文官抵此,便重新将脚放在了榻上。

    皇城司有密探京中言语的职能,官家听了李宪禀告大体是今年元宵时,王安石骑马进宫后被皇城司亲事官拦下锤马的余波。

    从去年的唐坰当殿弹劾,再到今年被锤马,王安石可谓非常不受待见。迯

    王安石愤而辞相。

    官家为了安抚王安石,更换李宪官勾皇城司。

    说了一会其他事,官家便对李宪道:“王中正言章越浅功进筑之策可行否?”

    李宪道:“回禀陛下,自庆历以来我朝每次与夏国交兵都是浅攻进筑而成,反之则败。”

    “章越屯兵河州,还在河州熙州之间修筑珂诺城以护卫从熙州至河州的粮道实为持重之道。”

    “如今改在河州城修筑,我军能在河州城立足,便可不用特意从秦州补给,并征发民役。”

    官家记得章越当初上京就提议在河州城与熙州城之间筑珂诺城,但如今往前修筑河州城,使立足点更靠前了。迯

    官家道:“朕距河州有五千里,难免不知边情,唯有让臣子出访体量或召对知熙河之情的臣子,朕既怕有人遮掩,亦怕朕安于所见却不知己所不见。”

    李宪道:“陛下,臣以为经制边防,当先定大计,以次推行,不可临时采人议论……但若让将帅自便,朝廷亦无定计。”

    官家喜道:“正是如此,而今秦凤路财力苦于难以支撑,你说当如何催章越进兵?”

    李宪道:“陛下,将帅临阵决断,催之则令帅权不专,再说还有王中正监军事,臣以为不如如此……”

    李宪对官家说了几句话,官家徐徐点点头当即道:“就依你说得,朕立即下一道圣旨给章越!”

    ……

    此刻河州城中。迯

    老将张守约带着众将前往经略府找章越,路上但听一人言道:“钤辖,书生领兵就是磨叽,令咱们好不痛快。”

    “这踏白城何时能取?这要我等等到什么时候。”

    “钤辖这次能否说服大帅就看你了。”

    张守约点了点头,带着众将直奔经略府。

    经略府中。

    章越正与王中正闲聊,王中正至河州城后上疏为他说话,等于也是将宝押在了对方身上,不过他还是努力劝章越出兵。

    王中正道:“之前朝堂上因踏白城之败反对进兵,如今又因为岷州,河州之胜又催促进兵,这确如经略之言实为反复。”迯

    “但无论如何夺取熙河,斩断西夏右臂乃是国策。我最早入宫侍奉的是仁宗皇帝。”

    “仁宗之仁恩在群臣之中可谓深厚,夏国欺辱仁宗甚厚,所以要报答仁宗皇帝,使夏国屈辱,这才是洗刷仁宗皇帝当年之耻的办法。如此这样大功就在经略的眼前啊。”

    章越称赞道:“坊使对仁宗皇帝的忠心,实是令人感动。”

    这时候听得张守约率众将求见,章越不由眉头一皱,一旁的王中正亦看到章越这细微的表情,非常知趣地没说话。

    片刻后,张守约率众将进入白虎堂。

    张守约瓮着声道:“启禀大帅,如今是我熙河军出兵踏白城的时候了。”

    章越看了张守约一眼,在河州舆图前沉吟,片刻后道:“夏国援军刚刚渡过黄河,布阵于结川一线。如今出兵,我军有腹背受敌之险。”迯

    众将闻言一阵骚动,还不是章越要在河州城下拖着近两个月不动,结果等来了西夏援军。

    其实不少将领请命也是寻了一个时机,章越之前为经略使,他们断然是不会如此,但如今王中正来了带来了官家的意思,倒是给了他们一个表达忠心的机会。

    不过张守约心底是认为攻打踏白城不易再拖下去了道:“大帅,千钧一发之际,此刻当有所决断了。”

    章越道:“此时此刻不当冒此风险,诸位约束兵马不可轻举妄动。”

    张守约道:“大帅,末将肯定率所部三千人单独出兵踏白城,一旦失败,末将愿甘当军法。”

    章越看了张守约一眼道:“老将军此刻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你三千人马孤军冒进几乎与送死无二。”

    众将闻言皆面面相觑。迯

    张守约道:“大帅,末将从军三十余年,经历大小战百余场,倚老卖老地说一句,如今军心士气正盛,出击正是最恰当之时,若继续在河州城中蹉跎,怕是将士难以用命,军中也要生乱。”

    章越道:“我知道了。”

    王中正道:“章经略,如今将帅用命,正是我军进取之时,我听说鬼章杀了智缘大师后,木征手下将领与之反目成仇,两边正在内讧之时,我军在这时候出击胜算极大。”

    众将纷纷点头,其实不用木征,鬼章内讧,宋军出兵踏白城的胜算也有七成以上。

    不过无论众人如何言语,章越却没有答允。

    结果熙河军众将不欢而散。

    而此刻在露骨山下,一队宋军骑兵正在抵进。迯

    这队宋军骑兵的主将是种师道。

    种师道仰着头看着这山势延绵,高耸入云的露骨山道了一句:“拿图来!”

    一名亲兵拿出地图,另一人则背过身子作为摆放地图的桌子。

    种师道看着图道:“不会有错,我军从南关寨出兵,沿着大夏河上游而行,抵至南山脚下,这错凿城就在眼前了。”

    鬼章部在河州及南山,西山共据有四寨,分别是嘉木卓,一公,错凿,当标四城。

    一公城在汉朝时称作八角城,唐朝时称雕窝城,如今是鬼章部大本营。

    而错凿城在一公城以东北数十里处。迯

    到了快入夜时,大股大股的宋军出现在地平线处,疏阔的草滩上齐头并进的宋军兵马似赤色的潮水般一下子涌出。

    满脸尘土的主将章楶跳下马,他眼前的视线为高大的露骨山遮断,夕阳西下大半个露骨山谷地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面前宽敞的谷沟长满了各种芦苇以及红柳,山谷间溪水纵横直流,疾行了半日的人和马都就近在溪边喝水。

    章楶舒了一口气道:“便是这里了。”

    不久前方一名骑兵来报道:“种将军已决定在三更时夜袭错凿城!”

    章楶道:“不要着急,我军是要截断鬼章回南山之归路的,现在攻下了错凿城,鬼章是要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的。”

    说到这里章楶紧紧握住马鞭,沉吟片刻后一旁道:“立即派人至河州禀告大帅,我军已至错凿城下,随时可截断鬼章归路!”迯

    军中文书当即写下公文盖印后,十几名骑兵当即飞快朝河州城疾驰而去。

    次日经略府里众将集议论。

    张守约与军方众将再度提出异议,他们率一半兵力正面出击踏白城,章越,王君万则留守河州。

    章越闻言神色微动,众将都觉得章越亦是在出兵不出兵的两可之间,但不知为何到了最后却又收了回去。

    争论一直持续快中午时,一名文书匆匆入内在章越身旁耳语数句后,但见章越眉头豁然开朗。

    章越目视白虎堂上,此刻所有嗡嗡的争论声一下子停止了。

    章越心头打鼓,他知道决定整个西北战局的时刻到了,数月来的辛苦付出便是等着现在。迯

    章越拿出文书对众将道:“我军偏师已是将错凿城包围,断绝了鬼章返回南山之路!”

    王中正听了又惊又喜,张守约等众将也是神色变化,

    此刻章越沉着声道:“三个月的磨剑便是用在今日!鬼章知道归路被截,必定拼死突围。困兽之斗的话想必诸位也听过,可定,我军可尽收南山之众!”

    白虎堂看似平静,但一股被压抑至极的力量却正在酝酿之中。

    眼见众将有些骚动,似要言语什么,章越却在这时候伸手按了按,仿佛波涛翻滚的海面却被人强行按为平静。

    “出兵之前我与诸位先约法三章!”

    “一出兵兵卒以后军俸一律按上位禁军支给,每月支钱一贯,素绢四匹。”迯

    “二进者赏,退者斩。”

    “三不得骚扰蕃部百姓,违者斩。”

    “诸位军法严明,到时莫怪我不念旧情!”

    众将闻言各个噤若寒蝉,但同时想到能参与今日之战的士卒一个一个以后都是按上位禁军,也就说捧日等上四军待遇,这一刻犹如做梦般。

    这话可以当真吗?

    正在这时外头道:“陛下诏至!”

    章越接受圣旨道:“陛下御书只有七个字,用命破贼者倍赏!”迯

    “是!”张守约众将轰然领命。

    果真天子诏书与章越所言的封赏一致,这还有什么话说,拿命拼吧!

    章越当即道:“传我帅令,王君万率所部攻结河川,使夏军不能渡河!”

    “章楶,种师道率所部攻错凿城,截断鬼章南山归路!”

    “我军主力出河州城,张守约,王厚等将随军听命,其余各部必须于二月二十七日抵至踏白城下,围歼木征,鬼章所部!”

七百八十八章 打吧(两更合一更)

    成州城中。

    王韶坐在城门旁的一处斋庐中喝着酒,桌上除了酒,还摆着一个羊头,一盘羊肝,一根羊蹄。

    一般而言,贬官当给半俸,以王韶的待遇本用不了这么好的。

    但他不仅吃得起,而且还养着一百多名心腹,以及几十个妻室子女,家中伺候的下人还有几十人。

    虽说衣食无忧,地方官员对他也是客气,但心底的郁闷惆怅也是无处可去。

    夕阳西下,远处铃铛响起,商人从远方赶来。

    王韶抬起头看了商队一眼,任由路边马蹄踢起的烟尘翻滚,他又将一杯酒饮下。

    王韶的目光凝重,悠远地看着西北的方向然后继续吃酒。

    又过了片刻一队骑兵向城门处疾驰,城门处的兵卒拦住了对方,那名骑兵喝骂道:“我有紧急咨文,汝安敢拦我?”

    兵卒道:“城门处不许疾驰……”

    “谁定的规矩?老子非抽他一鞭不可!”马上骑兵骂道。

    “我定的。”王韶将酒杯一砸,从斋庐处走到城门处,眼中绽出锐色斥道,“你要抽我一鞭吗?”

    对方见王韶气势不凡,犹豫了下不敢接话。

    王韶道:“老夫当初统兵时,似你这般的斩得没有几十个,也有几百个!”

    王韶说完,此人左右随从都是大笑。

    “这老头发了昏,还当他是经略相公不成?”

    “做什么梦啊!”

    王韶听到经略相公几个字,脸上露出了郁郁之色,然后自嘲地苦笑。

    但为首的骑兵却似想起什么问道:“莫不是阁下是王副经略使?”

    见王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对方神色一变与左右都是跳下马来参见口中言道:“小人有眼不识尊驾。”

    王韶甚是落寂摆了摆手道:“王某如今虽贬作城门官,但规矩不可改,你们此去传什么咨文?”

    对方一脸恭敬地道:“好教王公晓得,章经略相公已于昨日从河州城出兵,直取踏白城去了!”

    王韶闻言吃了一惊揪住对方道:“此事当真?”

    对方被王韶这凶狠的样子吓住了言道:“小人有几条命怎么敢骗王公呢?”

    王韶闻言一怔,表情亦是转为了沉思,随即他似想起了什么放下了这名骑兵,飞快地奔进斋庐之中,用一根草棍在地上指画什么。

    众人见此一幕都是面面相觑,然后大着胆子跟随王韶入内看对方到底在画些什么。

    但见地上摆着一大盘的沙子,上面标画了城池,河流,山川,道路之样,而王韶已是蹲在沙图面前,双手抱头露出沉思之状,口中喃喃地说着些如何如何进兵用兵的话语。

    “王公?”

    “王公?”

    对方问了一句,却见王韶丝毫不觉,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沙图中。

    见到这一幕,众人都觉得此人好生可怜。

    大家相视一眼,默默无声地退出斋庐一并上马。

    为首之人对左右笑道:“我道是如何不得了的人物,不过如此而已。”

    众人一阵哄笑,然后策马扬鞭离去。

    而此刻王韶依旧蹲在沙图前不住地喃喃自语了半晌,旁人都听不清他说什么话。

    唯有几句反复念叨的听清了。

    ‘我还道他会念及旧情。”

    “我王韶此生起复无望了’。

    ……

    踏白城下,木征,鬼章同坐一间帐幕内。

    帐幕之内,各自的亲随都是手持利刃,打量向对方的目光中透着几分警惕和不善。

    鬼章好整以暇地道:“我听说汉人中有个叫班超的,他出使别国时联合对方君王攻打匈奴,哪知匈奴的使者亦在此刻抵达。此国君王便在汉和匈奴间左右摇摆。”

    “你道这班超作何?他竟带着手下三十七人杀了匈奴使者一百多人,最后与这君王道,你看匈奴的使者都死了,你只好跟着我们汉人皇帝干了。”

    木征听了神色铁青,然后道了一句:“智缘不是一般的使者。”

    鬼章道:“那又如何?我杀了景思立已是结恶于宋了,但我又是如何结恶于宋的?还不是听了木征的一句话。如今你要与宋和谈,要不要问问我的意思?”

    木征怒道:“我木征从未想过与宋和谈,接待智缘只是出于敬仰而已。”

    鬼章大笑道:“敬仰?一个死了的和尚比活着的和尚更值得令人敬仰。好了,不说这些,我想宋军的出兵就在这几日了。”

    木征心道,废话,你杀了智缘,宋军肯定是要兴兵来打的。

    两边争论时,一骑突来禀告道。

    “河州城的宋军动了!往踏白城来了!”

    “什么?”

    鬼章,木征皆是一震。

    鬼章大喜道:“三个月了,宋军终于出兵了!”

    “宋军有多少?”

    斥候气喘吁吁地言道:“宋军的斥候很多,但城南城北处,也看到了不少宋军旗号!”

    “废物!”鬼章怒斥一句,“再探!”

    木征目光低垂,他知道智缘一死,他只能依附鬼章了,可是他的部属多是敬仰智缘,因鬼章杀了对方,两边已是结下死仇,但如今宋军攻来只能再议了。

    木征道:“鬼章我与你再争也是无益,你不是心疑我,咱们索性立一个文法一起打汉人!”

    文法就是盟誓。

    吐蕃人最重盟誓。

    木征这么说,鬼章的疑心立即消去大半。

    ……

    纵横四流的溪流,稀疏辽阔的草滩,宋军的兵马沿着土道行进,偶遇的牦牛群随之惊散,牧民约束牦牛之后,却见宋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地通过。

    章越在河州城誓师祭旗后,即率宋军主力一万五千人出河州城,从阎精谷直趋踏白城,寻敌决战。

    这些都是从西北五路调来的精兵,另有三五万的民役押送粮草辗转于河州和踏白城。

    章越驱策着战马行至一小‘山包’上,说是山包也是极是勉强,从河州城至踏白城这里是一片草原,起伏极小。

    章越驻马在山包之上远眺大军行进。

    几十里距离徒步行军是很考验部队素质的,似大决战电影里的黄维兵团那等场面已是经典。

    骑兵速度快,步兵速度慢,辎重部队更慢,如何进行协调,这都是文章。也不是章越这等纸上谈兵的人可以知道的。

    在宋军中唯有张守约这等老将方能安排妥当。

    一旁的蔡京忍不住感慨道:“我军军容强盛,实为壮观!”

    徐禧哂笑道:“西北五路的精兵尽皆在此,辽国,夏国都可以平,何况区区的木征,鬼章!”

    章越看到这里驱马走下山包,正好数百名骑兵都在一旁歇息,看到章越的帅旗忙是皆站起身来。

    章越一看番号原来是游师雄所率的数百质子军。眼见质子军军纪严明,章越点了点头。

    游师雄见章越抵此上前参拜道:“参见大帅。”

    章越对游师雄问道:“景叔是武功人士?”

    “回大帅的话,下官正是武功人,少年时便拜在横渠门下。”

    章越道:“你与处道(王厚)都是书生从戎殊为不易,这一战本帅要倚重你们了。”

    游师雄道:“随时候大帅差遣。”

    章越点了点头正欲前行,游师雄道:“启禀大帅,这里左近会有羌人斥候埋伏,你切不可离大军太远。”

    一旁徐禧道:“这里一马平川,羌人如何埋伏?”

    游师雄道:“此处看似一马平川,但藏着不少草甸,羌人深悉地情,若藏在其中埋伏我军将领,则防不胜防。”

    章越点点头道:“知道了,我听你的便是。”

    当夜扎营时,突然乱起。

    军营紧张了一阵后,有兵卒来报章越道:“鬼章派军藏着草甸后伏击我军,张钤辖帐下折了几十人,张钤辖亦差点遭其所伤。”

    听得张守约无事,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也是感叹蕃人真是诡计多端。

    若是一开战即折了张守约这样的大将,对军心士气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后怕,战场之事变化莫测,一个小小的变故都可以使原本稳操胜券的战役告负。

    古往今来阴沟里翻船的军队还少了吗?

    此番自己虽是狮子搏兔,但也是不可大意。有训练有组织的部队,绝对可以防止意外。

    章越对左右道:“幸听了游景叔所言!”

    次日中午宋军抵达踏白城下。

    木征,鬼章没有守城,而是在踏白城下修筑了三座城砦,聚兵防守。

    这一幕令章越想起当初景思立的熙河第一军与鬼章交战时,鬼章也是将两万人马摆作了这样三座城砦,引宋军来攻。

    最后景思立攻了几十回合没有打破城砦,反被鬼章驱兵杀败。

    不过章越看鬼章立足城砦,显然是摆明了防守的心思,等待宋军进攻,如此就不会趁己立足未稳之际进攻。

    所以章越并没有焦急,索性在鬼章面前下寨。双方都是离开了坚固的城池,面对面地摆开阵势,一副寻求战略决战的态势。

    两军相隔十里地。

    在大军安营扎寨之际,章越带众将举行触敌后的第一次军议,顺便视察地形,换句话说为日后的大战先踩个点。

    军议大体都是如此张守约,王厚二人在说,其他人主要是在听。

    章越担任经略使数年,虽说已经不是一窍不通,但自己确实没有领兵的天赋,大多的时候只能旁听。

    比起官家和蒋公,章越在自己不懂的事上,绝不越俎代庖和临阵微操。

    他将战事的决定权和商议权,完全下放给将领们和幕僚们。也不是要单独倚重于某一个人,只要是经过充分讨论的集体决策,都是可以采纳的。

    这与王韶的做法截然相反。

    不过王韶在此,章越倒是省事了,他不在自己就不能特别地倚重谁了。

    平心而论章越其实更想做个甩手掌柜的。可惜王韶不知忍耐二字,还对自己生了怨恨之心,所以便不能用了。

    张守约身为老将,自是经验丰富,章越心底自是绝对尊重对方的意见。不过眼见王厚议论了几句便败下阵来,章越也觉得不妥。

    张守约言道:“踏白城下便是草滩,看似一望无际,但其实却沟壑纵横,下面有不少溪水纵横,还有芦苇草甸可以伏军,若以兵马轻出,则容易中伏。”

    徐禧问道:“我军能否抵近立寨?”

    张守约摇头道:“抵近立寨,若鬼章袭我后路粮道如何是好?这里都是草滩,我军地情不熟,还是顾全粮道为先。”

    听张守约言语,军方将领都是以他马首是瞻,至于徐禧,王厚几人论战阵经验都远不如对方,只好闭上嘴巴。

    此刻种师道和章楶都不在这……章越对一旁的游师雄问道:“景叔你看如何?”

    一直闷不作声的游师雄道:“依下官看,鬼章既是故技重施,等着我们攻过去,如此不是中了他的计谋,我看倒不如让他攻过来便是。”

    张守约道:“你的意思是等我军攻下错凿城,截断鬼章退路?”

    游师雄道:“正是如此。”

    张守约沉吟道:“错凿城未必能攻得下,就算攻得下,鬼章也未必要退兵。”

    游师雄道:“鬼章一定会退兵,错凿城若有失,一公城则无险可守。一公城是当年温逋奇

    迎唃厮啰,鬼章大本营所在。鬼章得知错凿城失守八成会鱼死网破与我军决战。”

    张守约没有言语。

    章越暗喜,向张守约问道:“老将军以为如何?”

    张守约想了想,终于松了口道:“末将以为此策可以一试!”

    章越点点头道:“那便这么办,另外传令全军,生擒鬼章,木征者,赏作刺史,赐钱十万贯!”

    ……

    当日扎营后,宋军遣使向鬼章搦战。

    鬼章没有回复,而是再度斩杀宋军来使,将宋军使者的无头尸体驮在马上送回。

    宋军和番军都不愿意主动进攻,决定战事主动权的并非在内,而是在外。

    鬼章已是向董毡求援,董毡催促与鬼章齐名的另一位青唐蕃部大将冷鸡朴出兵踏白城增援鬼章与宋军决战。

    不过冷鸡朴与鬼章素来不睦,对于董毡之命阳奉阴违。

    至于宋军亦派出了种师道,章楶攻错凿城,如今消息不知,不过之前围剿南山蕃部的宋军偏师现在一路又一路地抵至踏白城。

    至于在踏白城及鬼章所修的三座城砦下,宋军不断派出斥候抵近侦察敌军虚实同时查探战场地形。

    鬼章,木征自也是派出手下精兵阻截埋伏宋军斥候。

    如此小规模的战斗下,两军每日都出现数十人伤亡。

    这样的战斗,也是评估两军实力的一等方式,在伤亡差不多的前提下,蕃部占了地利及以逸待劳的优势,所以张守约等将很容易得出了宋军单兵战斗力要胜过鬼章,木征兵马的结论。

    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不过这样的缠斗只是大战前的序曲而已。

    在踏白城下,宋军的兵越聚越多,已是增至了三万人以上。从南面北面包抄而来的宋军便沿着宋军东面大营的两翼立寨,远远地对踏白城形成了包围之势。

    兵马虽多,但也使得宋军军粮吃紧,河州城至踏白城的宋军粮道,运送军粮的车马络绎不绝。

    对峙了五六日,宋军一门心思地等鬼章来攻,鬼章也一门心思地等着宋军来攻。

    章越也不免心想,这一幕被王韶看到绝对是要被他笑死,两军都缺乏主动性,完全是一副菜鸡互啄的对局。

    章越心想自己既不是用兵之才,所以至少在防守上比进攻出错的概率会少。

    如今他只要等待一个时机!

    ……

    而踏白城下,木征也是越来越心焦与鬼章道:“宋军的兵马是咱们的两倍,兵卒也强壮过我们,可却是死活不战,缩在寨里摆出一副死守之状。”

    “你鬼章也是精明无比的人,一肚子诡计坏水,难道在宋军的面前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鬼章阴沉着脸,他摆出了三座城砦就是引宋军来攻,自己占一点地利的优势,但没料到宋军连这点地利的优势也不给他。

    鬼章冷笑道:“宋军就是依仗着兵多粮足与我在城下死耗,这算什么英雄好汉?”

    鬼章想起了景思立,人家至少是堂堂正正的出兵进攻,而眼前的宋军就是不和你打,等着你进攻。

    木征道:“如今河州的部落八成都降了汉人,我与你困守在这踏白城下,既缺粮也缺兵,这战我看打不赢!”

    鬼章道:“怕什么,等冷鸡朴一到,咱们便点起兵马杀过去!”

    木征道:“冷鸡朴?他还有几多日子才到?”

    “不远了。”

    “报!”但见一人带着哭腔和惊慌道:“传来消息,宋军打破了错凿城,如今已在包打一公城了!”

    鬼章一听消息,顿时色变。

    他的一家老小都在一公城,还有他军中将领的老小家当都在一公城呢。

    逢此惊变之时,鬼章沉声道:“眼下只有打了,否则消息一旦传出,宋军还没打,我的人马就要崩了。木征你还是先去降汉吧,我一个人带自家儿郎杀出重围去。”

    木征骂道:“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要么一起打破眼前的汉军,要么一起死在此处便是了。”

    ……

    熙宁六年三月五日。

    鬼章与木征率领一万多名蕃军将士离开了构筑数月的城砦向宋军展开进攻。

七百八十九章 短兵相接

    章越在大营中睡的正是半寐半醒时,隐约听得远处传来一阵似悲凉凄厉的羌笛声。

    章越本欲再睡却突然察觉到不对劲,一翻身立即坐起。

    这时候听得帐外一阵响动,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声及铠甲碰撞声,甲胄在身的张守约,王厚等十余员将领掀帐而入道:“大帅,羌军要攻了!”

    章越点了点头。

    他披衣而起,与众将们一并登上中军的望台,此刻已是拂晓,敌军城砦影影绰绰依旧是看不太清。

    “大帅请听!”张守约迎着劲风言道。

    章越仔细听来但听在这塞外特有的风声中,又夹杂着马啸声,羌笛声。

    章越问道:“老将军,这是什么?”

    张守约抱拳道:“启禀大帅,这是羌曲。此曲声时高亢时低沉,我年轻时遭遇了两次羌人突袭,亦听过这般羌曲,大帅,我看鬼章,木征这是要打算今日决战!”

    章越点点头,对于老将的经验他是格外倚重的。

    一旁徐禧质疑道:“羌人兵力不如我们,竟胆敢进攻?老将军是不是太早下此决断。”

    “会不会是羌人要逃,反而故作进攻之态?”游师雄质疑道。

    章越则道:“不必多说,准备迎战!”

    章越发出命令,下面的将领则个个摩拳擦掌,刺史加十万贯的赏格,他们早已眼红了。

    不过大家如徐禧般,都有些怀疑,羌人以弱势兵力,居然还敢进攻宋军优势兵力所防守的城寨?

    天蒙蒙亮的时候,鬼章牵着马离开军营。

    之前他已令巫祝占卜过了出兵事宜,得出是必胜的结论。

    此刻鬼章手指着宋军中军营帐间那醒目的大纛对木征道:“木征!汉人的主帅听说是个书生,咱们便拿命往他帅旗那打,只要乱了汉人的军心,砍倒了帅旗就可以胜了!”

    木征道:“好,我来打!”

    鬼章当仁不让地道:“我来打,不成了,你再打!”

    “好!”

    鬼章道:“记着咱们拼着这股血勇之气,汉人兵马比咱们多,拖久了就败了!”

    说完鬼章亲自戴上了狮子头鬼脸的青铜面具,一旁随从给他牵来一匹用黄金涂抹躯体的战马,马鞍上亦饰以珠宝和彩羽。

    鬼章骑上马后,看起来直如鬼神一般,左右亲卫亦是对他奉若神明。

    鬼章举起长枪大声呼喝向前,其部尽数随之在后。

    木征望着鬼章的背影目光深远,随之他也骑马上阵。

    宋军与番军相隔的草滩上,照例起了一场大雾。雾气渐渐散去后,青唐蕃部的军容已展现在章越的面前。

    只见车轮高大的高车上载着沙土,后面跟随的则是牵引着战马的番军,番军阵前及左右都是负责压阵巡弋的斥候。

    矫健的骑兵如风般踏过湿漉漉的草滩,草叶上露水亦随着马蹄踏过而震落。

    此刻宋军的营地内也是异常忙碌,各种发号施令的声音响起,好似在唱堂会般,负责指挥的自是老将张守约。

    他手举令旗坐镇在中军望台,远眺着前方,章越很配合地站在一旁给这位征战多年的老将充当作一个称职的背景板。

    而宋军中军左侧,有两姚之称的姚兕,姚麟兄弟正并骑看着番军来攻。

    “鬼章今日要死了!”姚麟如此说道。

    “实是不自量力!”姚兕对着身后数百名姚家子弟兵道:“一会蕃人冲阵时,先射他们的马!”

    “还有……不要吃太饱!”

    章越左右徐禧,游师雄见了鬼章,木征全军而来的这一幕。

    “大帅,鬼章和木征要亡了。恭喜大帅,贺喜大帅。”徐禧已是提前向章越道贺了。

    章越:“???”

    游师雄亦道:“大帅,鬼章和木征束手后,青唐可以数年无忧了。”

    这还没开打呢……章越看着两位幕僚信心满满的样子,不知说什么才是。

    而张守约却向章越道:“大帅,鬼章看着似要直取咱们大营而来,还请先避一避锋芒!”

    “老将军不是在这吗?”

    张守约道:“万一有什么不测,末将死不足惜,但大帅身为一军主将,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章越摇头道:“我哪也不去。”

    章越知道自己站在这也没啥用,但是就如同一面旗帜般,自己在这可以安定军心。

    章越说完从容地坐下,吩咐唐九,张恭再给自己披上一层厚甲。

    张守约看着披着三层重甲,几乎无法迈步的章越也不再强求。

    张守约亦觉得此战胜算极大,提醒章越避开也是基于人情世故。

    此刻一长串连绵的号角声响起,头戴狮子头鬼面的鬼章大声疾呼,随即手下的番军推动着高车向宋军发起了进攻。

    张守约令旗一挥,宋军亦开营门接战。

    数千宋军布置到了营垒外的壕沟后方,其他宋军都攀上了营墙。

    宋军守寨与守城的战法都是一般。

    派出部队守城外的羊马墙,与城头上的守军形成高低交叉的射角,这样才能最好地发挥宋军箭阵的威力。

    壕沟外的宋军半跪在地,张手搭弓。

    此番随章越出征的本部宋军一万五千人都是精锐,至少都要能挽得一石二斗弓。

    眼见番军逼近至两百步,宋军的箭矢已蓄势待发,至一百步时,随着一声令下,箭矢如飞蝗般朝番军的高车砸去!

    片刻后蕃军的高车遭到箭矢的洗礼,高车上所堆的土袋纷纷被箭矢射破,沙土从破口里泻落。

    推动高车的番军士卒亦不时中箭扑倒。

    张守约令旗又挥动,左右两翼的宋军骑兵亦分出数千地离寨出动,对蕃军侧翼进行袭扰。

    宋军左右翼的骑兵不少是从河州熙州临时招募地生羌,其中也有包顺,奚起这等熟羌所帅的兵马。

    他们率骑兵跨过草滩和浅溪,袭扰着鬼章与木征的侧翼。

    作为东营大将的包顺(俞龙珂)自熙宁二年便投靠了宋朝,一路跟着王韶,章越打了所有的战役,此番他率着数百骑出动进攻,如今都已做到了内藏库使。

    他知道所率的侧翼骑兵虽不是决定的战局的力量,但能多在侧翼多吸引一些敌军,便能为中军减轻一些压力。

    至于前方鬼章率领所部数千的番军借助高车的掩护,已攻到阵前与宋军展开厮杀,坐在中军的章越看着这一幕呼吸都顿时为之停止。

七百九十章 三道营墙

    侧翼之处宋军骑兵反复调动,旗号一亮,顿时几百上千的骑兵疾如奔雷一般杀进,那动人的声势,完全吸引了全场的注目。籜

    番军纯以高车为城,这等高车似敕勒车,车轮用桦木所制,高约一米五六,辐数极多,平日可以居乘,战时可以遮蔽。

    宋军番队骑兵于马背上射出一轮箭矢,随即旋掠而出,每轮都会造成番军侧翼兵马的伤亡。

    以包顺为首的宋军蕃骑与木征鬼章的侧翼打得好不热闹,完全是一副占据了上风。

    不过众人看得出,番军无心在侧翼恋战,只是一意往中路猛攻。

    宋军在阵前修了两道壕,已被填平了一道,要来抢第二道时,张守约当即调动兵马将敌军击退。

    一直坐着不动如山的章越,见此点了点头。

    青唐部大将青宜结鬼章,头戴狮子头鬼面,胯下则是以黄金涂抹的战马,马鞍则饰以真珠和羽毛。籜

    鬼章之左右还有数百名蕃骑似他这般打扮,他们都头戴鬼面牵马而立。

    此刻鬼章唤道:“益麻,你带兵朝宋军右翼打过去!”

    左侧一名番部骁将起身,随即番军前阵兵马突然加厚,马上又要压了过来。

    坐镇中军张守约神情一震,当即喝道:“外面的兵马撤回营来!”

    营门大开,宋军在营寨外的数千兵马射了十几轮箭矢,正是疲乏之时,见身后数道营门已开,番军又要压来,旋即往营门里退去。

    第二道壕沟填平之际,宋军皆退入了营寨中。

    章越看了望台处的日冕,如今已是过了辰时到了巳时,春日高照,不冷不热,正适合大军厮杀。籜

    正面强攻的番军已付出了上几百人的代价,而宋军只有十几人而已。

    当然这样的代价对于数万人的决战而言是微不足道的,不过这更增长了宋军信心。

    徐禧道:“大帅,只要鬼章攻势一竭,我们便可反攻,到时候便可胜了。”

    别半场开香槟好不好?

    章越谨慎地道:“鬼章肯定有杀手锏,先挡住了再说……”

    “大帅所言极是。”一旁游师雄言道。

    徐禧点点头,随即又觉得鬼章确实不足为虑。籜

    以优势打弱势是显而易见,宋军从上至下都信心满满,对于生擒木征,鬼章后的刺史和十万贯各个是志在必得。

    在不少宋军将领眼中,最大的敌人甚至不是鬼章,木征,而是与自己抢功的自己人。

    “推倒宋军营墙!”鬼章发号施令。

    两道壕沟被填平后,步卒推开了高车,而鬼章的骑兵动了,数千番军骑兵动如雷霆。这些骑兵披甲甚多,其中不少是在踏白城之战中击败宋军后缴获而来的。

    望台上的张守约自见这一幕瞪目大喝道:“拿神臂弓招呼!”

    早在攀在营墙的宋军神臂弓手,当即蓄满箭矢射出,霎时之间宋军阵营上劲弓破风一连串地响起。

    疾驰中的番军骑兵顿时一个接着一个被肉眼几不可见的箭矢扎翻。籜

    在阵前督战的姚兕粗者脖子对持弓的部下大声吼道:“射马!”

    “射马!”

    “给老子射他们的马!”

    姚兕手下纷纷挽蹶弓弩立在营墙后,朝蕃军射去后,顿时纷纷退下,又一排弓弩手又攀上营墙反复射击。

    而穿过重重箭幕的番军骑兵来到营墙前后,大叫着将手中长枪朝营墙上的宋军一掷。

    随即胸口被洞穿的宋军抛着血仰着天重重地朝后跌落。

    “打!打!”籜

    “给我打!”

    不少番军的骑兵怪叫着,拿着枪槊与宋军隔着木栅栏乒乒乓乓地打在一起,两边不断有兵卒倒伏在木栅栏的左右。

    蔡京,蔡卞二人第一次上战场哪见得此幕,都是脸色苍白,双股颤颤。

    这时宋军一道营墙被冲破,番军骑兵争先恐后地冲进来一顿大杀,却阻于宋军第二道营墙前,片刻间又被上百名持着大盾重斧的宋军推了出去。

    这处被攻破的营墙距章越不过七八百步而已。只是这七八百步对于番军而言犹如天堑一般。

    “鬼章所部在番军中果真算得精锐!但也不过如此了。”徐禧到一旁吐了一番后,又回到章越身边大言不惭道。

    章越心想自己要不是动不了,真想敲他的脑袋。籜

    章越道:“鬼章率部灭过咱们宋军精锐,此为乍胜之兵,对我们宋军战法了然于胸,有这股气在所以他们心底丝毫不惧咱们。”

    历史告诉我们,打战最怕是那等久胜之军。

    那等信心气势一旦起来,就不得了了。历史上两次女真的崛起,都是这般一路赢过去,几乎没有打败的。

    那等骄悍,几十人都敢对着几千人打,完全没把你放在眼底。

    鬼章刚打败了景思立这样宋军的名将,也是属于乍胜之时,对宋军产生了一定的信心。

    对于这样的部队,要立即剿灭,否则一胜再胜后就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强了。所以没有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的说法,就是积小胜为大胜。

    所以章越此番不仅要打木征,也要将鬼章兵马留在此地,因此才大费周章地准备了三个月多,连整个秦凤路财政几乎崩掉也不顾了。籜

    蕃军向宋军第一道营墙突了七八次,并数度打破冲到了第二道营墙来,指挥了半日的张守约已是满头满身的大汗。

    头盔之下汗珠一颗颗地滚落,披着重甲的张守约此刻已是气喘吁吁。

    这样的大战,令张守约这样的老将每时每刻都在殚精竭虑,在体力上便有所支撑不住。

    “王厚代老夫片刻!”

    “是……”王厚有些底气不足,几万大军的厮杀,胜负往往便在这呼吸之间。

    张守约吩咐后走下望台处,王厚接替对方指挥,饶是只有片刻已是全身发汗了。

    章越决定做些什么,对一旁道:“给老将军端碗酒水来。”籜

    张守约仰头喝尽,脸上终是红润了一些抱拳道:“大帅放心,鬼章之强虽颇出老夫意料,但战局仍在掌握之中。”

    章越道:“章某将一切托付给老将军了。”

    张守约垂下头道:“天子恩重,大帅又对我这般推心置腹,末将唯有以死报答!”

    鬼章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日已过午,他的部下冲了宋军七八次,但最多打到第二道营墙前便被打退了,至于己方的左右翼被宋军蕃骑亦是冲突了五六次,阵线已是渐渐抵挡不住了。

    鬼章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看准了宋军大纛所在之处,向前一指道:“所有人朝这里打!”

    鬼章话音落下,他的部下都是骑乘上马。

    鬼章当即驱马而前,他的旗帜跟随着他而动,他的所经之处上百匹本是漫无目的地徘徊的无主马匹惊慌失措地逃开。籜

    鬼章驰过宋军营寨前,看到了一地被乱箭射毙的战马以及倒地呻吟的部下。

    鬼章见此一幕将心一横,朝着宋军密集薄弱的营墙处打去,转眼破了第一道营墙,旋即第二道营墙也被打破了。

    王厚指挥了不到一盏茶便已慌了手脚。

    第二道营墙被打破,顿时引起了宋军上下的震动。章越也感觉一颗颗豆大的汗滴落,鬼章打破的第二道营墙处,距自己只有不到五百步了。

    不过鬼章被第三道营墙,也是最后一道营墙挡住了。

    张守约登上望台接替了王厚,随着鬼章突入第二道营墙,各处士气低迷不振蕃军都转入了反攻。

    张守约手指着鬼章旗帜大呼道:“鬼章在此!”籜

    驻守此处的宋军韩存宝大呼道:“杀鬼章者,赏刺史,钱十万贯!”

    听闻张守约,韩存宝大呼,营墙前宋军所有的神臂弓手,皆张弓对准了鬼章旗帜。

    随之话音落下,上百支弓弩齐射向鬼章的大旗。

    跟随鬼章左右的背嵬皆是拿命扑在了鬼章身上及旗帜上,离鬼章最近的五六人顷刻之间被扎中了十几箭,连鬼章本人也中了两箭……

    张守约趁着鬼章大旗摇动的一刻,从章越本营调出五百余名宋军手持长枪围在营寨前,这些都是捧日军的禁军!

    “杀!”

    无数长枪向乱捅,碰上三十余骑想要正面凿穿的蕃骑。籜

    蕃骑固然勇猛不顾一切,为首的番将更是勇不可当,拿起一对铁锤朝宋军头上乱砸,打得好几人铁盔都变了形状。

    但在几十根长枪的突刺下,此番将当场就被七八枪贯穿。

    起!

    随着宋军集体一阵大喝,此名番将满口是血地被从马鞍上挑起,随着长枪齐甩,挑飞至半空,一盆血雨狂飙而出。

    鬼章被左右强拥着退出第二道营墙,他喘着粗气问道:“木征在哪?他与我再一打便破了这宋军。”

    此刻攻入营墙的蕃军亦是被宋军轰出,如潮水般的败退。

    鬼章连问左右数句,左右都摇了摇头。籜

    此刻鬼章一怔后道:“不用问了,木征断然是降宋了。”

    如鬼章所言,在鬼章亲自攻入宋军大营后,木征便停了攻势,举起白旗退至一旁。

    见此一幕,姚兕,姚麟对视一眼,姚兕忍不住大笑。

    “刺史与十万贯是我的了!”

    “章经略会给吗?”

    “他几时说过假话!”

    “这般我们姚家是西北第一将门!”籜

    兄弟二人齐声大笑,无数宋军皆朝鬼章的旗帜处杀去!

七百九十一章 熙河大捷了

    汴京。玮

    枢密府中。

    文彦博,吴充二人坐在厅堂中,一旁龙图阁直学士兼枢密都承旨曾孝宽侧坐。

    下面则是三司的官员轮番奏议。

    “章龙图二度领兵西北以来寸功未立,每日所来文书都是要钱要粮,可也不是这个要法。有些话碍于两位相公面前实在是难以启齿。”

    “有什么说不得的?我便来说,之前熙河路用去朝廷一千五百万贯,如今又要用去一千五百万贯,可是呢?空耗粮饷三个月,章龙图至今毫无动作,只是对峙,实在是急死人了。我等身在千里之外都恨不得往熙河踢他两脚。”

    “两位所言极是,我们三司为了支持熙河路的用度想尽了办法,这些日子计相都是愁白了头,我们也是殚精竭虑想法设法的从西北五路,从永兴军,甚至是潼关以东给他们调粮,可是如今实在是耗不住了,真的是一粒米都找不出了。”

    “陛下与枢院不计这些一日一函地催促我们,都是误了军需则要罢了我们的官,但实在是西北已无粮可调,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如今连秦州一斗米已到了三百多文了。此刻连粮仓里的耗子都要饿死了。”玮

    “三司实在没有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请枢院下令让章龙图速速退兵才是正经。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算章龙图真打下了熙河又如何,徒有虚名而已,秦凤路百姓的日子不过了吗?老百姓的日子都过不好了,朝廷却要这赫赫之名,反遭史书之千古骂名啊!”

    文彦博一副深表同情之色道:“你们几位也是倦了,先在一旁歇息便是,有了回话再与你们说。”

    三司的官员们齐齐地行礼,然后齐退至一旁歇息,一个个都是摇头长叹,无可奈何之色。

    吴充欲说什么,文彦博却好整以暇地喝了盏茶,用手压了压对一旁曾孝宽问道:“让几位御史也入内吧!”

    不久几名御史抵此。

    为首的御史名叫杜纯,他手持文书大声道:“之前弹劾熙河路公费使用过多之事,下官受诏推鞫已有了眉目,我纵察熙河路款项出入与三司备录相比,确实是有多处出入之处,此外用度也有浪费。”

    “当立即将章龙图从熙河前线调回京中面询!”玮

    听了杜纯的话,吴充忍不住拍案道:“朝廷数万兵马在熙河大战,你这个时候因这样的小事,令前方主将回京受察,这不是祸国殃民吗?”

    杜纯丝毫不惧则是一脸刚直地顶回去道:“吴枢相此话差矣,熙河钱粮每日空耗如此巨大,整个西北五路百姓负担如此之重,难道熙河经略司就一点不知节俭吗?”

    “我审计其项目很多都是不必要之开支,后方百姓省吃俭用供给前方大军打战,但前方大军却不知珍惜,如此铺张浪费,这不是寒了天下百姓之心,也寒了陛下的心。”

    “章龙图此人兴造西北之事,他是有罪责的。”

    吴充怒道:“好啊,你与我说说这上面哪些当用,哪些不用?”

    杜纯道:“下官当场就给吴枢相拟一个条陈来。”

    见二人当面争吵,其他的御史连忙将杜纯从枢院大堂上拉下。玮

    杜纯也是硬脾气被拉出门前还连怼了吴充两句,气得吴充摸着脖颈上的瘤子直疼。

    文彦博对吴充道:“冲卿,你历官这么久,有什么好气的。他们又不是冲着你与度之来的。”

    吴充当然明白,三司的官员批评章越,是因为天子为了供应西北战事,对三司每日催粮催钱催得太急,动辄以某某期限要挟,否则就如何如何。

    三司官员被逼得急要跳墙了,他们不敢和天子翻脸,于是就大骂章越贻误战机。

    至于杜纯也是人品操守都非常好的官员,之前有人弹劾熙河经略司乱花钱,浪费朝廷钱粮,天子就让人品正直的杜纯去查有没有这件事。

    杜纯这人也是很耿直,天子叫他查,他还就认真查了,还准备列个一二三四五这样。

    吴充对文彦博道:“堂老,此事我省得,只是我那女婿主持一路军政之事,对于出入开支哪里可以一笔一笔清楚算个明白,你也知道这些都是交给下面人作的。”玮

    “而且有些花销哪里可以省的,此人书生气太重,居然在这上面斤斤计较,不知道算大账,整个国家的账。”

    文彦博一番我很理解你的表情道:“冲卿,我们在这位上就要多受这些责难,下面的官员不懂其中内情,咱们也不懂吗?他们只知从自己官帽上来虑事,而咱们要虑的是整个天下家国。”

    “这一两个月来,你也替女婿挡下那么多明枪暗箭了,如此是不是真的再考量考量。实在不行,我陪着你一起向官家请罪。”

    吴充听文彦博说辞哪不知他的意思。

    他的儿子文及甫在章越幕下,但他却是反对西北用兵,两头押注无论如何都是赢。

    听着两位枢密使言语,曾孝宽摇了摇头,正待这时候一人飞奔入内道:“熙河军情……熙河军情……”

    闻此消息,正在厢房歇息的三司官员们纷纷起身,朝中厅这探头。玮

    至于刚被架出去的杜纯亦是立即返身回到了厅中。

    曾孝宽颤抖着手接过军报,然后转过身走了几步交给了吴充。

    吴充也是吞咽了口水然后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军报。

    ……

    资政殿里。

    官家一面在书架上看书,一面与李宪说话,那张有些发黄的西北舆图就在书房醒目之处。

    官家看似随意地问道:“李宪啊,熙河来军报了吗?”玮

    “回禀陛下尚未。”

    官家故作轻松地道:“看来是好事多磨啊!”

    说完官家随意地翻着书,此刻有人禀告道:“陛下,王相公,文枢相正率文武百官入宫觐见陛下!”

    官家闻言动作停顿在空中半晌,然后一个字也没说。

    官家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问道:“熙河是胜了还是败了?”

    官家回过神来时,但见殿内几十名内宦都跪了一地齐声道:“启禀陛下,熙河大捷了!”

    官家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话却已发觉自己已是凝噎。玮

    “这……这终于是胜了!”

七百九十二章 受贺

    朕从治平四年正月登基至今熙宁六年三月。槴

    七年有余。

    自熙宁二年二月,朕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推行变法至今熙宁六年三月。

    四年有余。

    此间朕所经历者,后世读史者有几人知之?

    “陛下!”

    “陛下!”

    “陛下!”槴

    眼见官家不言不语,方才他可以装作毫不在意,强掩自己的情绪,如今终于消息落地,他已是澄空了脑子中的一切,心中反是平和下来。

    现在他的心底有一等彻底的通透清明,这样的感觉就是成功以后的自信和底气。

    从此以后朕之所为不必再向人证明什么。

    朕也没有愧对列祖列宗。朕之功业是要超过太祖太宗皇帝,甚至是唐太宗的!

    朕更没有用错人,章越从没有辜负过朕之所托。所以只要朕在位一日,亦绝不负他。

    这一番话官家只是念在心底,没有与任何一人道出。

    其实对于官家而言,他对人道出承诺其实未必是真情流露,但放在心底的话却一定是。槴

    官家看向殿外,目光悠然似望到了踏白城下的激烈厮杀的战场。

    “升殿,朕要接受百官拜贺!”

    此刻王安石,文彦博各率文武百官上殿朝贺天子。

    文彦博老了走得不快,王安石倒是步伐矫健,故而他不时要停下来等一等文彦博。

    王安石的目光越过了文彦博落在了与他同岁,且是女儿亲家的枢密副使吴充身上。

    踏白城之战是他的女婿章越打的,可王安石之前却意属的是王韶。

    他举荐王韶固然是因其在领兵作战的能力,在这点上章越就是不懂带兵的书生,但章越的长处不在如此,这点王安石是不讳言的。槴

    如今章越在熙河打了这么大一个胜战,此功劳肯定是王安石与吴充并分。

    王安石当初为相固然是为了实现政治抱负,但不可说全无私心。

    而这一次吴充就要借着女婿光,从此冉冉升起,逼临他这个宰相了。

    王安石看得很清楚,吴充的政见除了在用兵西北一事与他完全契合,其余的政见便是更跟随韩绛一路的。

    韩,吴二人都有变法革弊之心,但碍于人情,总想着用着更温和一些的手腕,来达到所谓的‘中’。

    这等‘取法乎中,得乎其下’之所为,只能使韩吴二人变法之举弄个四不像,最后他们只能归于文彦博,司马光他们一路,还分裂了变法中的力量。

    在王安石眼底二人政见很难相同。槴

    因这一番大功吴充肯定备受器重,肯定是升作参知政事了……

    此刻钟磬齐鸣。

    群臣上殿向官家作贺。

    王安石代表群臣言道:“章越于熙宁六年三月五日,在踏白城外围木征,青宜结鬼章部,全歼其二部两万人,臣等为陛下贺!”

    百官齐拜:“臣等为陛下贺!”

    官家没有言语。

    章越,王韶第一次攻下河州时,王安石这也是这般带着百官向他朝贺,但官家却拒绝了。槴

    王安石道:“陛下当时言,待席卷河湟,木征俯首后入庆,臣当时尚不敢有把握,故而言待河州城建成再为陛下贺。”

    “如今熙河一战成功,青宜结鬼章,木征之母,妻,子皆已被擒,唐太宗时生擒颉利亦不过如此,河州,洮州番部从此不再为患,臣等再为陛下贺!”

    连一向反对用兵文彦博,冯京此刻亦不得不低头道:“本朝边功莫过于此,臣等再为陛下贺!”

    御座上的官家不再坐着,而是起身道:“依诸卿所言,朕受贺!”

    从第一次打下河州时,官家尚且忐忑不安,毕竟还木征,鬼章未服,到了如今章越第二次打下河州,不仅拿下了木征,鬼章,还歼灭了蕃军主力全部,连一个走脱的都没有。

    这样的大捷可谓从开国以来也是罕有的。

    最要紧是将熙州河州的番部势力全部连根拔起了,除了躲在青唐城的董毡之外,近乎可以说三五年内不足为患了。槴

    这样的大捷下,官家终于接受了百官朝贺。

    群臣们的大声朝贺。

    面对这一幕,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足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的官家又是几欲凝噎。

    官家亲自走下台阶对王安石,吴充道:“这一次熙河大捷,功劳之大莫过于两位卿家。”

    官家先对王安石道:“熙河之费一年四百万余,仅这三月便支取了三百万,若非中外府库无不充衍,朝廷哪里有钱粮打这一仗,这都是卿的变法之功啊!”

    王安石道:“臣愧不敢当!”

    官家又看向吴充同样是满满的感激之情。槴

    “此番朝廷用兵熙河,天下皆疑,百官皆谤,言朝廷用人不明。熙河路经略使遣兵迟疑,乏谋少断,空耗朝廷千万贯粮饷。这时候连朕亦是再三怀疑,反复难断,若非卿力排众议,维护至今,朕只怕是不能见到今日一幕了。”

    官家说着感慨不已。

    吴充亦说得几乎掉眼泪。

    太难了,实在太难了。

    从章越出兵熙州,再到最后踏白城一战,消耗的钱粮无数。

    整个朝廷如同是用举国之力在供着他打这一战,如此之下怀疑声,反对声每天都有。

    吴充在枢密院当了不少压力,天子也是如此。槴

    但没办法此时此刻,他们都将一切赌在了章越身上。

    要是这一战败了,吴充引咎辞职免不了,连天子也是遭到无数批评,甚至变法也要中断。

    可是如今,本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晴朗了……这峰回路转的喜悦实在是高兴到至极啊。

    从臣子发自内心的敬仰的道贺可见,之前的质疑全部烟消云散了。

    这一刻你们都是错了,朕是对的。

    天子的底气更足了。

    吴充定了定道:“陛下,臣不敢当,臣只知道一件事,木征,董毡妄图以一域之力,抗我之泱泱大国,实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槴

    天子对吴充更是欣赏,这一次加他为参知政事是肯定了。

    参知政事与枢密副使虽同为执政,但从枢密副使至参知政事视为升迁。

    只是吴充在相位上,如此章越就不可以回朝了。

    但如今已不管这么多了,吴充必须立即加参知政事,立刻马上。

    朕要好好酬谢他们。

    生擒木征,鬼章,这可是堪比生擒颉利的盖世之功啊!

请个假

    码字码的头晕脑胀的,今天请个假。

七百九十三章 纪念

    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章越启奏陛下。

    臣于三月六日抵至踏白城处……

    章越正在给天子写奏疏,写到这里他的笔一停出了会神…

    然后继续写下去。

    ……葬祭昔阵亡将士!

    在宋军踏白城大捷的次日。

    宋字的红旗卷曲着,仔细一看还有写着河州刺史景字样子的旗帜。

    长风呜咽,空中无数以腐尸为食的秃鹰盘旋。

    踏白城城西十里处,乃景思立率军鬼章大战处,三千余汉军折在这里。这一战动摇了大宋在西北的根本。

    鬼章根本无意掩埋,任由宋军将士暴尸荒野,并将刀枪和衣甲通通剥去。

    章越生擒鬼章,木征二人后,便率军抵此掩埋阵亡将士尸骨,并予以祭奠。

    当初随景思立一战的其弟景思谊,王厚,韩存堡三人及前第一军的将士抵此时见这一幕,忍不住痛哭流涕。

    看着众人如此,章越想起了与景思立的往来,忍不住神伤。若是自己当初离开时再周到一些,或许就不会河州一别,即是阴阳两隔了吧。

    章越对众将道:“忠魂不能没有归所,为国捐躯永世不朽,我等在此掩埋祭奠阵亡将士。”

    章越说完疾风吹起草滩的长草,好似波浪一般。

    将士们挖作好几道长坑,将亡卒的尸骨尽数埋入,此外还有跟随他们一起战死的战马。

    人马的骸骨上还嵌着不少箭镞,不少士卒都是身中十数箭力战而殁。

    见此一幕,将士们无不动容。

    掩埋之后,身为三军主将章越将一碗素酒洒在了地上,随后张守约,王厚等将卒皆将这一碗水洒在了这片埋葬着宋军将士的土地上。

    踏白城边处处竖起了白幡,黄纸撒满了草滩,军中亦有阵亡将士的袍泽和亲属,他们都拿出了对方所穿的故衣为亲友招魂,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亦随着长风远远荡去。

    章越在踏白城边择高处掩埋了袍泽,并率全军在此并予以隆重的祭祀,以奠国之忠魂。

    士卒讲的是马革裹尸回故里,但如今已是不适合了,故而葬在此处。

    随同三千将士长眠于此的,还这一战宋军战殁病亡的三百余人,有人道是否当迁葬回秦州,章越亦则道了不必。

    以后建在这里立一块碑,让后世子孙纪念便是。

    景思谊闻此亦要将其兄尸骨与当日一起厮杀过的将士同葬于此,章越许了。

    此战之后,河州永为宋土,再也不用担心阵亡将士的尸骨被敌人破坏。

    大胜之后的宋军本当大举庆贺,祭祀的肃穆之情告诉三军此胜着实是来之不易。

    祭葬之后,有人禀告章越王中正,蔡延庆都到了。

    王中正一见章越满脸喜色,一脸佩服地道:“古今用兵之妙无过于经略使矣!”

    章越凝重之色挂在眉间淡淡地道:“坊使言过了。”

    蔡延庆见章越神色不好,虽知道大胜后也是喜不自胜,但也只是一揖即是。

    王中正道:“经略使此一战全歼木征,鬼章所部,克服踏白城,河州城,陷敌堡百余,焚一万余帐,歼得两万余人,获蕃部五万余众,获牛羊十万口……”

    “我得知前军大胜,生擒木征,鬼章的消息,已奏报陛下,不日就可以押送上京了。”

    章越闻言眉头一皱道:“两位若是有暇,不妨陪我往伤兵营一趟……”

    蔡延庆道:“正是。”

    战后安抚伤兵,是章越为帅后的习惯,从当初打天都山时便开始了。

    “经略相公来了!”

    “是,经略相公。”

    章越到伤兵营一看,三百余伤卒居然各个都在等着自己。

    看来大家早知道了自己要来了。

    即便是这样的大胜后,伤兵们也知道自己会先祭奠阵亡将士后再回营看望。

    章越仔细告诉营中郎中大夫要用最好的伤药医治,每一个伤兵都是经历过厮杀。留在编制内,日后新兵补上便可以教导对方。

    一名老兵对于军旅而言都是一笔财富,所以军队最怕整编制的覆没。

    这也是为何章越要全歼木征,鬼章于踏白城下的原因。

    亦有重伤的士卒,章越走到一旁问问他还有什么临终的话要交代,一名是广锐军出来的士卒章越还识得了,眼见对方胳膊被砍没了一半,胸口还有一个碗大的疮口,心知对方多半是不活了。

    对方看到章越,双眼流下泪道:“是经略相公啊,俺撑着这口气等了你好久啊。”

    章越给对方扯了扯被单,伏下身问道:“祝七郎,你见我所为何事?是不是家里没有安顿?”

    对方摇了摇头道:“托经略相公的福,早安顿好了,俺原来是光棍一个,跟随经略相公一路打到了这里,凭着战功分了三倾河边田,还娶了个番女做婆娘,生了两个娃娃,这辈子值了。”

    章越知道:“你放心,你的那两个娃娃我会给你照看好了,你婆娘我让她给你守个几年,等娃娃大了要不要改嫁就随他。”

    对方喜道:“多谢经略相公了,我那婆娘还算贤淑,之前打仗时我攒了不少钱粮,还有相公你先前答允给的抚恤,养她们这辈子是不愁了。”

    “俺就是想见见经略相公,你是大官给俺说几句好话,说我是为国家尽忠死的,下辈子说不定能投个好胎。”

    一旁王中正,蔡延庆闻此无不拭泪。

    章越深吸了一口气,握着他的手道:“好!好!你是为国尽忠死的,祝七郎,你放心的。”

    对方点点头,目无焦距地看着帐顶道:“这辈子当兵太苦了,下辈子最好不干了……”

    章越走出了伤兵营与蔡延庆道:“广锐军的将士还未脱罪籍吗?”

    “尚未,依例配军年老多病,元犯情轻者可以量移或是遇到天子大赦天下,否则罪籍难消……”

    章越道:“从今日起昔广锐军所有将士,无论立功与否皆脱配隶如何?”

    蔡延庆道:“一切凭龙图的意思。”

    章越点了点头,他走出大营时,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伤兵营一眼。

    祭祀阵亡将士,安抚伤兵后,即大捷后的酒宴。

    章越特意将木征,鬼章二人请到帐中。

    当日木征临阵倒戈后,鬼章知大局已去,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就降了。

    这令章越出乎意料之外,似鬼章不是应该力战到底吗?好歹也要落个项羽的结局。

    当时宋军还不肯接受鬼章之降,一来是刺史之位及十万贯钱着实太诱惑人,二来鬼章手上有血债。

    眼见宋军不肯停下,倒是张守约强令兵马停止进攻。

    是役,冲阵的一万五千余蕃军,除了伤亡的三千余人外全部投降。鬼章,木征一降,踏白城的两千余守军亦是归降。

    所以全歼鬼章,木征联军一万八千人,仅马就缴获了两万多匹,还有踏白城中价值八万贯以上的金银财宝,而宋军此战伤亡五百余人代价不大,可以称作一场完胜。

    帐内章越,王中正,蔡延庆,张守约,王厚等文武官员十余人,其下是木征,鬼章二人。

    此刻外头宋军庆贺此役大胜,在军营里点起了巨大篝火,将士们欢庆胜利声语不断传入帐内。

    闻此木征低垂着头,鬼章则作不以为然之状。

    章越对木征道:“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何必如此?”

    木征默然半晌道:“我降只为保住妻儿部属的性命,若龙图要我作个高兴之状,请恕我办不到。”

    章越看了一眼帐外火燎下几十名荷甲持刀的士卒,笑道:“尔等退远些!”

    把着帐的都头向章越躬身称是,然后示意士卒们退开数步。

    章越笑道:“怪我,怪我,给木征上酒压惊!”

    木征停杯不饮,而是递给了一旁的鬼章。鬼章一把将杯接过便饮,一口喝尽还环顾帐内众人,一副豪迈之状的笑道:“好酒!”

    章越见此沉下脸道:“我几时允你饮了?”

    话音落下,坐在鬼章一旁的姚兕,姚麟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鬼章擒住,然后将对方的脑袋按在酒案上。

    王厚咬着牙拔刀朝鬼章脖子砍去。

    帐内完全不知情唯有王中正一人,他惊讶一声正要喊刀下留人,却见鬼章已是了帐。

    王中正暗叫坏事,生擒鬼章的奏疏已是递上去了,鬼章马上就要押送上京由天子处置,怎叫章越给当场杀了。

    片刻后帐外进来几十人更换桌案毯子,只用了片刻帐内即是一新,只是少了一案一人而已。

    章越持酒至木征面前道:“我只诛鬼章一人,余人一概不问!同时我与你许诺的如故如何?”

    木征闻言迟疑片刻,这时帐外进来一名女子和孩童,他们正是木征妻儿。当初在河州城下被宋人所虏,章越一直将她们照顾得很好,如今还特意送至踏白城下与木征团聚。

    木征见此大喜,然后对章越道:“之前是董毡,鬼章挑拨,如今我彻底服了,请禀告你们大宋天子,我愿永为宋臣。”

    说完木征接过章越的酒杯一饮而尽。

    章越笑了笑亦饮下一杯酒后,伸出手掌来。

    木征见此一愣,随即点点头,当场与章越三击掌!

    满帐大将见此一幕,无不轰然拍案叫好。

    击掌后,章越握木征之手言道:“和平得来不易,愿汉蕃两家子民永为盟好,从此再无杀戮之事!”

七百九十四章 加官晋爵

    国子监旁的章府。伜

    中使当堂念至道:“国家故事,执政大臣,有功勋臣非大功于社稷,不轻赐田宅。故而将相大臣有大勋大业,非寻常赏典可报,赐甲第可也……赐京城宅兴道坊第,永充己业。”

    说到这里中使连忙扶起参拜的章实,笑着道:“章龙图在边关立下了这等不世之功,故天子赏赐甲第,此乃宰执之外破例所赐啊!”

    章实住了一段京师,知道汴京居大不易的道理,当初章越买房在外城买了一处宅子,就用去三千五百贯。

    更何况那是兴道坊的宅子。当初韩琦辞相时,官家就给了一座兴道坊的宅子。

    章实不知价钱十分惶恐,还是接过了圣旨。十七娘自是明白,是仁道坊一座五进的大宅。

    几年前,皇室从民间购得用了七万五千贯,是打算用作公主出嫁或是宗室之赐第。

    如今汴京的房价一日一价,这宅子的价钱更是不止这么多。伜

    而且赐第还分借给你住及真给你产权。

    借给大臣居住就是离京或是对方病逝后,朝廷可以将甲第收回来了,但圣旨上这句永充己业就是以后这宅子送给你们住了。

    这就是天子给章越生擒木征,鬼章的赏赐。

    十七娘忙吩咐人给了中使好处,中使更是高兴道:“章龙图生擒鬼章,木征后,官家极是高兴,不仅是官家,皇太后与太皇太后也是这般。”

    “其实以章龙图圣眷在身,此甲第迟早亦当赐予的,咱家不过是趁此机会沾一沾光。”

    章实,于氏听了都是欢喜,心想不愧是宫里来的就是会说话。

    “多谢贵使,受教了!”伜

    十七娘谦谦行礼,一旁众人也是称谢,中使心想,对方乃宰相之女,夫君又刚刚为国立下大功,但却如此谦和有礼,看来章龙图之前程不可限量,咱可得好好结交才是。

    中使起身道:“夫人不用客气,咱们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

    众人都是笑了。

    中使欲起身离开,十七娘留了对方喝了茶方才离去。

    章实于氏讨论着天子新赐的宅子,其实这国子监旁的府邸十分狭小,早就不适合章府这么多人居住,而且这里的水也不够甘洌清甜。

    如今能住到内城中的仁道坊,这令章家一府上下是何等高兴。

    不仅是他们,连章家的下人们也是非常欢喜,觉得面有荣光。伜

    这时候吕氏忽道:“当年太祖杯酒释兵权,就是让石守信等大将交出兵权,然后多置些良田美宅,再多买些歌姬。”

    “如今天子赐了甲第,是否也有这个用意呢?”

    章实于氏闻言都是色变,他们儿媳妇这时候说这些不是煞风景吗?不过二人疼极了这媳妇,所以也没有当面指出。

    只是于氏委婉道了句:“我看这才刚打了胜仗,官家怕不会有这个意思。”

    吕氏则道:“母亲说得是。”

    十七娘闻言则是笑了笑自中使进门赐甲第时,她便隐隐想到了,不过却没有道出。

    十七娘与吕氏心底虽然有芥蒂,但大家如今还是一家人,不会有什么恶意。而且她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这居安思危总不会有错,越是得意的时候,如果有人给你泼泼冷水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伜

    其实听了吕氏的话,章实于氏心底也确实有些担心。

    正当门外又有中使到来。

    但见内宦,随人抬着大箱小箱的之物走进宅院。

    章家本就不大的院落中却堆满了物件。

    但见中使道:“陛下赐章府银,绢,缗各两千贯,彩两千匹,御制金银器皿,锦绮帐褥一百件,花五百枝……

    “太皇太后赐金镀银纱啰唾盂,汤瓶,太平花腰带,黑漆桌子……”

    “皇太后赐金钗银饰一百件……”伜

    一连串的封赏不断,但见侍从们不断地搬着器物运抵,章府门前里里外外早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名闲汉看得眼红,一面捏着跳蚤,一面自言自语地道:“什么官能得了这么多赏赐?官家分给咱们百姓过日子不好吗?”

    一旁人就有人道:“这是章龙图府上,人家生擒了木征,鬼章两个蕃酋,这是堪比徐懋功生擒颉利之功。”

    闲汉道:“什么徐懋功,颉利,我皆不识得!不过鬼章,木征我听过,就是前些日闹得挺凶两个蕃酋是吗?怎么让人给平了?”

    “那还不是!”此人竖起大拇指道,“这就是章龙图所为!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章龙图要放到开国那会,还不是曹武惠王(曹彬)。”

    闲汉户听了道:“了不得,了不得,失敬了。”

    ……

    天子,两宫太后的赏赐,令章家小小的库房院落早就堆不下了。伜

    章实,于氏又是欢喜,又是觉得受之有愧。

    中使笑道:“两位不必在意,咱家服侍太皇太后这么多年,没见她如此器重哪个大臣。她前几日还赞章龙图言他不仅用兵如神,更颇似曹武惠王。”

    “太皇太后亲口说章龙图平青唐不滥杀,似武惠王,治军严明,似武惠王,清谦敬畏,似武惠王。”

    章实一家听了都是欢喜,曹彬可是曹太后的祖父,她能如此比喻,可见是多么器重章越。

    “当然最要紧还是如武惠王般君臣相终始,如此才是不坠门阀之道!”

    听了这里众人都是肃然,前面说了那么多话,这一句才是最要紧的。

    曹太后经历过多少风浪,朝堂上的人事变化,自古君臣两相得不难,最难的是君臣相始终。伜

    曹彬作为开国功臣,还能侍奉太祖,太宗,真宗三代帝王能够相始终。

    章越这一次平青唐,始终不滥杀,能够治军严明,而且为官清廉,这都是当年众人称赞曹彬的。

    但为何曹彬能君臣相始终?可以借鉴太祖皇帝曾说的一句话,曹彬这个人从不欺其主。

    十七娘道:“谢太皇太后的金玉之言。”

    这话是好意也是提醒。

    这是另一人入内道:“都快摆满。”

    中使道:“就先放这些,其余家具器什都送到章府新宅去,那边宽敞足够摆下。”伜

    “有劳了。”

    章实于氏看着这么多金银珠宝送入章府,方才那些担心早已是不知放哪里去。

    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章府的下人们各个高兴,齐来向章实他们道贺。

    陈妈妈一脸喜色地对十七娘道:“三娘子,就算不放家具,但这么多银绢也摆不下啊!”

    十七娘也为陈妈妈她们的喜气感染笑着道:“绢布就放在商人的库房,咱们坊里总是有的,过些日子咱再搬至新宅去。”

    门外有女使道:“三娘子,十五娘子来了。”

    十七娘笑着迎出门去,十五娘笑吟吟地走到十七娘身旁,看着满院子器物感叹道:“妹妹真是富贵了。”伜

    “姐姐这是哪的话,以往就不富贵吗?”

    十五娘笑道:“以往是富贵,但如今是更上一层楼了,如今整个汴京的官眷夫人们都知道你得赐甲第,还赏赐了那么多的银绢珠宝,一个个都是羡慕得不得了。”

    十七娘笑道:“你也好啊,此番你夫君守住河州孤城,官家都与文相公道,你们文家那是世代忠良。”

    十五娘笑道:“什么叫你夫君,他是你姐夫。”

    十五娘十七娘都笑了。

    十五娘当初还有些怪十七娘没给章越写信出兵救文及甫。

    但如今文及甫脱困了,她也是大有见识的女子,当然理解十七娘的考量,只是当初关心则乱,如今姐妹二人又和好如初了。伜

    现在十五娘看着十七娘满院的赏赐,心底早已不是那么嫉妒。

    若是章越能一直提携着文及甫,那么自己妹妹更富贵一些对他们夫妇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十五娘握着十七娘的手道:“当初我们姐妹二人云英未嫁时,娘曾道文家的六郎君虽是宰相子弟,但文家子女多,他并非那么受宠那一个,这般孩子往往不会有纨绔得习气。她老人家相看过六郎,觉得他沉稳干练,他日我嫁过去,不求多么富贵,只求能举案齐眉。”

    “后来轮到你了,那还在章三郎君中状元之前,她说就门第而论你虽是低嫁,但女子前半生看娘家,后半生看夫家。她与爹爹都相看过,这章三郎君胸藏锦绣,腹有乾坤,乱世则为名将,治世则为宰相,日后他有多高,你便有多高。”

    说到这里十五娘目光有些感伤道:“我们几个姐妹当时听了都是笑话,如今才知道爹娘看人择婿的眼光。”

    十七娘听了亦为之感动。

    父母为子女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伜

    好容易搬完赏赐之物。

    这时候第三名中使又到了。

    对方一来便向章实等人道贺,他们心想这是赏赐又到了?

    但见对方郑重其事地摊开诏书言道。

    门下:

    严师律以宣威,是为将率之事;谋王体而坐论,必属廊庙之臣。惟二柄之是兼,盖一时之首选……具官章越,罄一节以事君,中外之任无间,故擢付帅权,率师伐罪,擒鬼章,获木征,河陇故土重归于汉邦……

    ……特升授左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河间郡开国侯,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五百户,散官勋封如故,主者施行。伜

七百九十五章 各自用力

    开国侯位尊如从三品。

    宋朝的爵位与唐朝不同,唐朝是什么爵位,决定了你有多少食邑。

    而宋朝是有多少食邑,反过来决定了有多高的爵位。

    比如开国伯是七百户,开国侯是一千户,食邑的数量到了便可以升爵位。

    而食实封五百户才是真正的“食邑”,按照每户每月折钱二十五文而论,实封五百户就是每个月俸禄多十二贯五百文钱。

    章越这一次是特赐,因战功一下子封至开国侯。

    以后十七娘便可尊称一声侯府夫人了,这当令京师多少官宦人家女子羡慕。

    至于本官升为左谏议大夫,也是跻身为大两省的官员。

    所谓大两省,就是中书门下两省官员,左谏议大夫正好是进了门槛。

    同时左谏议大夫也是阶官,比如吴充拜枢密副使时,本官也仅是左谏议大夫而已。

    换句话说,章越本官升作左谏议大夫后,也具备了拜枢密副使,位列宰执的资历。

    当然具备资历还是不够,真正成为后备宰执,还是要先成为“四入头”,就是先升任为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开封府知府,三司使之一才行。

    枢密直学士乃直学士之首,下一步可进为阁学士。

    阁学士之后便是殿学士。

    如果官员出任翰林学士,本官在左谏议大夫以上,但还是没有位列宰执的资格,因为还有一道坎。

    端明殿学士便是宰执的最后门槛,王珪当年在立储的事上站队错误,人家英宗皇帝可是一直怀恨在心。

    到了治平四年时,英宗才让他成为端明殿学士,真正具备候补为宰相的资格。

    不过王珪入相还是拖到了熙宁三年末。

    但这一次关于章越官职的商议,还是经过了一番波折的。

    汴京的经义局中。

    王雱与吕惠卿各坐在东西两个厢房里撰书。

    所谓三经新义分为《周官新义》,《毛诗义》,《尚书义》。

    王安石自编周官新义,而毛诗义与尚书义,则交给新党最有才干学问的吕惠卿及王雱来编写。

    王雱写到一半时,有人入内与他耳语了数句。

    王雱听了点点头,对对方指了指正在另一间屋里编书的吕惠卿道:“将章度之升大两省之事告诉他。”

    王雱继续撰写经义,片刻后却见吕惠卿过来敲门。

    王雱心底笑了,他与吕惠卿虽同在一个书局里,但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等。

    见了面王雱对吕惠卿道:“终于还是如他之愿了,一介寒门至状元,敕元,书生领兵还能灭国,擒酋,了不得。”

    吕惠卿明知王雱这番话故意说给他听的,但心底仍不是滋味。

    吕惠卿道:“不错,没料到用兵上连王子纯也不如他。”

    王雱听了火冒三丈,吕惠卿是暗讽,当初用王韶易章越经略使之策完全失败吗?此事不正是他一手主导的。

    二人面前一团和气,但私下却是针尖麦芒的。

    吕惠卿当然不是来找王雱吵架的,他道:“如今是大敌在外,我听相公说过度之的政见与韩子华,吴冲卿是一路的,若让他得志对新法必有阻挠。”

    王雱道:“幸亏如今章度之回不了朝。但也不可让他再兼了四入头兼殿学士了。”

    顿了顿王雱轻飘飘地道:“看来只有让你与子宣中一人先为执政。”

    吕惠卿暗喜,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但问题是他与曾布哪个人更先为执政呢?

    曾布本官不过是右正言,虽为翰林学士,但要为执政倒未必比他吕惠卿快。

    吕惠卿想到了手头上的三经新义。

    当日吕惠卿将书局的事一了,即去政事堂找王安石。

    王安石这时候仍在政事堂办公,用力甚勤。

    吕惠卿去见王安石时,正好看见王珪步出。

    吕惠卿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对王珪行礼,王珪对吕惠卿此举甚是满意。

    王安石执政后,新党那一帮人便看不起王珪,冯京,当初曾布检中书五房公事的时候,就没把这两个人放在眼底。

    找二人签字画押,也是一句这事王相公已经决定了,你们两个就别磨磨唧唧了赶紧签字。

    不过吕惠卿不同,对王珪,冯京都是恭敬客气,特别是王珪,吕惠卿在他面前都是以弟子自居的。

    吕惠卿见过礼与王珪说了几句话,便走进了王安石的公房。

    吕惠卿向王安石道:“下官近来编写经义有所心得,特来向相公请教。”

    王安石笑了笑将公文放在一旁道:“好啊,许久没有与吉甫坐而论道了,这经义局设立不过一个月,你可有什么难处?”

    吕惠卿笑道:“有什么难处也比不过当初在司农寺的时候。”

    王安石道:“陛下赞过说你当初判司农寺时甚善,然而只管五分事,若将那未了的五分事也管了,则天下事大定了。”

    吕惠卿道:“当初司农寺行变法之事,是相公向官家谏言的,可惜丁忧之后,司农寺之事我便放下。”

    吕惠卿丁忧后,接替他判司农寺的是曾布。

    论才干曾布确实不及吕惠卿,从二人各自主政司农寺一段时日上便可看出。

    吕惠卿道:“下官如今编三经新义,此乃一道德之本,编写之后是要付国子监师生教习的,所以下官不敢怠慢向相公来请教了。”

    王安石非常乐意,于是二人在经义上相互切磋了一番,各自都十分相得。

    特别是吕惠卿在领会他的意思,并贯彻落实他的主张上,除了曾布外,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

    王安石对吕惠卿道:“论资历曾子宣不如你,但却先你为翰林学士,我想过了若是翰林学士再有空缺,便让你补上。”

    吕惠卿闻言大喜道:“谢过相公了。”

    得了王安石亲口承诺的吕惠卿喜出望外,这一次章越升为大两省确实也让他从心底生出了斗志来。

    谁敢挡他的路,他吕惠卿就与谁杀个白刃见红。

    见吕惠卿踌躇满志地离开后,王安石又怎么不知他的意思呢?

    不过王安石却没有排斥的意思,他喜欢别人主动来与他求官,难不成还等着自己双手奉上去不成?

    吕惠卿是他自己一手选的衣钵传人,自己当然要在这上面助他一臂之力。

    可论到提拔人,王安石看着章越报上的保举名单上,足足罗列这五千多个名字,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八百章 计划与变化

    吴充反对对夏国用兵,便是章越反对用兵,官家心知肚明所以散殿而去。厥

    官家到了后殿,看着一会熙河舆图,对于舆图上的武威,也就是西夏凉州府的位置,用朱笔在左近一圈,自言自语地道:“朕此生能不能见到凉州重归汉土的一日?”

    想到这里,官家吟起了几首凉州词,似王之涣,王翰二人的凉州词,可谓家喻户晓,五六岁的孩童都能吟之。

    这凉州词与凉州一般都属汉家不可割舍的部分。

    官家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正欲小憩,突然内侍来报言王中正有札子至。

    官家立即从榻上起身拿起了王中正的札子过目,顿时睡意全无,拿起札子定了定神道:“立即宣吴充。”

    天子突然宣召,吴充仓促而至,心底不由有几分忐忑。

    官家拿起王中正的札子念了几处给吴充听,似是询问,其实是质问章越归还一公城,又弃洮州到底是何意?厥

    吴充道:“陛下,经略熙河之谋略,自王韶熙河元年时所提之平戎策,后熙河四年章越入熙河后,仍是大体沿用。”

    “王,章当初所谋,固是治国安邦的良策,但如今西北局势已变,是二人,朝廷亦所不能预料的。”

    官家道:“吴相公仔细说来。”

    吴充道:“其一,二人没料董毡肯捐弃前嫌与西夏联姻一并抗宋。臣当初在枢密院事令章越,王韶二人破坏其婚事,但二人忙于经略河州,无暇顾及。”

    “其二,便是踏白城之败。如今鬼章虽降,但也令布局熙河元气大损,亦足见董毡抵抗之心坚决,为何如此?朝廷欲吞并河湟,廓鄯之事,已为董毡所悉。此乃董毡根本之地,怎能不以死相拼。”

    “章越禀告河湟,廓鄯有蕃部近百万户,其青唐,邈川二城堪比中原大郡州城,百姓富庶,家藏二三十万贯之蕃户不罕见,城中更有支上万大军十年之粮,与其继续驱之讨之,使青唐坚附夏国,为我大患,倒不如缓之,继续联青唐制夏。”

    吴充所言令官家有些心闷,或许这是章越所言一等又拉又打的手段。厥

    但洮州本是汉唐故地,如今得而复失,令他有些不悦。还有之前章越杀鬼章之事及第一道金牌下达之际抗旨之事,都令官家觉得他对熙河之事有些失去了自己掌控。

    况且王中正又在奏疏中好一阵编排挑拨。

    官家对吴充道:“此番我已全取河湟,夏国上下胆寒。不论夏国是诈和还是真和,必须趁此对夏国强硬,让其割让兰州,否则追究夏国趁我熙河大军出兵踏白城之际,袭击我腹背之罪。”

    吴充心想熙河兵马疲惫不堪,粮草又是不继,如何再战?

    吴充欲言语,突看到了舆图上凉州城之处被朱笔勾了一个圈。他皱了眉只好道:“臣领命!”

    ……

    天子下旨意至秦州。厥

    商议对宋朝西夏疆界进行划定。宋夏边界东起麟府,西尽陇西,地长两千多里,接壤的经略使路便有五个。

    比如绥州,屈野河等与西夏疆界的争议地段,最要紧是兰州归属,宋朝的意思是西夏必须割让兰州,兰州对于宋朝控制马衔山附近至关重要,而西夏也不肯丢弃这黄河以南最后一块根据地,所以宋夏两边争执不下。

    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秦凤路经略使张诜与西夏进行和谈,而熙河路经略使的章越没有参与谈判,而是率蕃部兵马在兰州附近点集一副要攻打西夏之状。

    夏国也开出条件要宋朝归还西使城,也就是高遵裕如今所据的定西城,这里是秦长城以北处,北面是黄河支流祖厉河支流河谷。

    宋朝以往从未在秦长城以北立足,唯独定西城例外,故而西夏视为眼中钉。

    宋朝坚持提出以屈吴山为界,而西夏提出宋夏两国各退二十里闲地,以为两国的缓冲。

    如今章越人已是身在了熙州。厥

    高遵裕率军屯驻定西城,章越本人率熙河军主力在熙州,而包顺率熙河两州蕃部出结河川,兵马大约在五六万,但号称十万,一副谈判不成即打兰州的样子。

    同时官家下了一道密旨给章越,让他摸清楚,从熙河出兵西夏凉州府,或者是灵州府的进兵路径。

    身为监军的王中正对此十分上心当即找到章越商量。

    王中正对章越道:“当初经略使在熙宁三年时,便与王韶曾出兵欲渡过黄河直取西夏根本之地兴州,如今我军已得会州,只要能事先营造船只,浮桥,出其不意地预黄河而上,择精骑数万人,一发前去荡除其巢穴,经略以为如何?”

    章越听了王中正的话没有言语,王中正进一步道:“陛下在圣旨上所言,昔王浚取吴,高熲平陈,曹彬下江南,皆用此计最后立不世奇功,除一时巨患,经略以为如何?”

    章越道:“从会州至兴州两百多里,数万精骑,有大河所阻,军粮如何保障?坊使考虑过吗?”

    王中正道:“经略莫拿这考咱家,黄河以北多有蕃部徘徊,可以就地劫粮或是诱其叛宋以资军粮。”厥

    章越闻言一阵摇头。

    王中正道:“那去武威如何?咱们可以向董毡借粮!”

    章越道:“坊使也知道要借道董毡,那么打下凉州府后又如何?”

    王中正道:“打下凉州府后,董毡必不战而降。”

    章越闻言说不出话,王中正自觉得自己筹划了一夜,想出这个天衣无缝的计策,但在章越面前却丝毫得不到重视,当即气道:“章经略,若说你看不起咱家也就算了,但这是官家的意思,你怎么也如此怠慢?”

    “你可记得你之前出兵时说要先破木征,后降董毡,如今你与董毡私下议和了。那好咱们便不打董毡,再打西夏,可是你这也不上心。”

    章越道:“坊使我记得我与你言过,熙河如今兵马疲惫,百姓如今已负担不起大战,我已是上疏天子,让陕西先休养生息,边事稍宁,等明年再议论兵事。”厥

    王中正道:“章经略且慢,我劝你还是别发,之前奏疏我也替你截下了。”

    章越闻言怒道:“你可知在说什么?”

    章越不敢置信,对方竟这么大胆子?阻止自己上书天子。

    王中正道:“章经略,咱家这完全是为了你好,天子欲乘熙河大胜之势,兵马士气正旺盛时,继续胁迫西夏,你却在这个时候要稍宁边事,如此触了陛下的意思,你这乌纱帽怕是不保啊!”

    章越眯起眼睛瞅着王中正。

    王中正道:“我们打下熙河,就是为了最后制夏,如今木征已服,仅熙河两州便可调动数万蕃骑为我所用,为什么不能趁此打破兴州,凉州,迫使西夏真正的降服于我大宋呢?”

    章越道:“坊使的意思是打破一个兴州,凉州,便能逼降西夏?”厥

    王中正道:“不错,至少在咱家和官家看来此事极有把握。”

    “只要西夏能降服,本朝稍给岁贡,便可维持一个似辽国那般盟约,即便如此你我亦是名留青史,功在当代了。”

    章越摇了摇头道:“坊使,此话当真?”

    王中正道:“不论真与不真,陛下的意思总是真的吧。”

    章越道:“坊使,你将两国相争想得太简单了。两国相争,一时成败不算什么,不要争一城一地的得失,必须争势。”

    “什么是势?坊使你可能不懂,一会要有个人来见我,他叫何瓘原先是王韶的手下,他去年在古渭至渭源一线屯垦了五千余顷的田,都是水浇地。这才是势。”

    王中正道:“章经略你是边臣,咱家是监军。咱家这差事就是要让你不折不扣地奉行官家的旨意。”厥

    “你莫管兵马是否疲惫,陕西百姓是否穷困,造成官家的意思来办就是。”

    章越失笑道:“那倒是容易,何必用我来这经略使,让你王坊使就任便是了。我愿退位让贤!”

    王中正铁青着脸道:“章经略,你还不知道吧,这一次熙河的封赏早就议定了,但为何迟迟不下?”

    “哦?”

    王中正放缓了口气道:“其实只要经略使能够依从攻打凉州,兴州之计划,那么这封赏即日便可下达。”

    ……

    章越道:“坊使,既是这么说,我也不怕将话挑明了,若我与你之间只有一人留下熙河,你觉得会是哪个?”厥

    王中正道:“章经略你是何意思?”

    章越道:“没什么意思,我章某人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受你胁迫,从今日起,我与你王中正只有一人可留下熙河,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请吧!”

    章越看也不看王中正,既已是扯破脸了,还讲什么情面,得罪到底就是。

    王中正大怒,却见大帐左右已来人将他架出。

    “好,章经略,你竟敢如此待我,看你如何与官家交代?”

    王中正离开经略府一路上气呼呼地怒道:“这章越真是跋扈至极,我要向官家弹劾他!”厥

    等王中正回到住处,突觉原先他住处的所有护卫,全部换人。

    “这是?”

    新任护卫头领道:启禀坊使,经略使说方才城中发现了西夏细作,可能已是混入坊使左右,为了坊使安危他已将原先的护卫全部换走,坊使有什么话,直接吩咐末将即是。”

    王中正闻言大怒心道,好个章越居然敢软禁自己。

八百零一章 集思广益

    王中正走后,章越才知道,为何都古代大将都深恨似鱼朝恩一般的人。黒

    熙宁六年五月,熙州城经略府之中。

    章越将蔡京等心腹幕僚都叫来,告诉他们自己与王中正翻脸之事。

    此刻除了章楶在前线带兵,沈括在岷州筑城,章越叫来了所有幕僚。

    众幕僚们一阵默然,前方领兵大将与监军闹翻之事,对于二人而言都是非常不利。

    宋军还一直都保留着唐朝时官宦监军的遗风。监军跃居领军大将之上的例子,窃权指挥,甚至逼死统军大将,譬如郭解便是这般。更何况这王中正又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人。

    但见蔡京出面道:“翻脸的好,既是不和,何必委曲求全,倒不如闹得圣上那去,如此也是个明白。”

    蔡卞道:“大帅一直厚待这王中正,之前踏白城之战时,军中染疫。”黒

    “其实我等已是处理及时,但王中正故意‘称病’,大帅开恩让此人在后方歇息。哪知这王中正不知感恩,绕过大帅与王君万等将领往来,咨询大帅用兵之事及军中钱粮往来。”

    听了蔡京,蔡卞二人言语,众幕僚们恍然纷纷大骂王中正。

    其实走马承受本就有收集边将情报,并暗中将消息通过密奏的方式禀告给天子,甚至刺探将领喜好,纠察一切不法之事。

    而且边将向天子汇报的文书都要通过走马承受。

    所以王中正可以扣押章越给天子地奏疏,当然章越若要绕开走马承受,单独向天子上札子也可以,不过这样就扯破脸了。

    一旦领兵大将与监军二人向天子的进言各执一词。天子就会判断这两个人,到底是哪个人在撒谎。

    一般情况下,走马承受是天子心腹,他的话显然比领兵大将更可信一些。所以领兵大将都让自己的奏疏通过走马承受转发给天子。黒

    至于走马承受给天子的密奏则可以不给对方看。

    所以身为一名统兵大将,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天子那边打了你什么小报告,但你却不敢说他的坏话。

    但无论如何,王中正胆敢扣押章越给天子地奏疏,着实犯了他的大忌,这如何能忍?

    就算没有如此,王中正干涉指挥,在旁指手画脚,还刺探自己的隐秘。因此连契丹都无可奈何的名将郭进最后屈死在一名宦官之手,也是可想而知了。

    或许王中正可能觉得他没有太过分之处,章越觉得已不能忍。

    如今王中正已被看押,在天子没有明示之前,这期间熙河军政至少已为他一人独揽。

    这便是翻脸的好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便是新的走马承受或者是新的经略使抵至军中时,天子就不会催破他攻打凉州府或是兴州府。黒

    这凉州府和兴州府,数百里奔袭风险极大,且打住了也守不住。章氏兵法只有一招,那就是浅攻进筑,这大纵深奔袭还是请霍卫这样名将来办,还有王韶也是擅于此道,可自己这等庸将实在是办不到。

    章越想到这里道:“当务之急,需立即草拟一封奏疏弹劾王中正,至于王中正也会弹劾于我,便由着他去。不过此奏疏必须先他一步送到京中!”

    “同时我还需致信给几位相公,向他解释此事,让他们为我在官家那边进言。”

    这时候文及甫道:“启禀大帅,这踏白城之战已过月余,但至今封赏与加官仍未下达军中,我怕过久了,了,连册封赏赐的使者也在路上了,却不知为何至今迟迟不到。”

    章越自是知道是什么情由,王中正也是可以,居然在此事上作梗。

    自己当初对熙河路众将士画了一个天那么大的饼,如今却迟迟不能兑现,

    这对于自己的威信着实是一个动摇。黒

    现在整个熙河路除了自己加为左谏议大夫外,没有第二人升官或得到赏赐。

    章越道:“我知道了。”

    吕升卿,邢恕对视了一眼,章越能召二人来此,说明对他们毫不见外,所谓推心置腹也不过如此。

    文及甫,蔡卞,吕升卿都会各自向他的父亲,岳父,兄长写信,告诉这里的情事。

    幕僚们有要做的事。

    至于章越也要给天子和吴充写信。

    这时候吴充刚给自己来信,这是他升任参知政事后所写。黒

    信中也是告诫之词,要他对新降的木征等蕃人必须以兵威临之,让他讨贼自赎,随加以厚赏,如此便可为我所用,不会与董毡复合。日后讨董毡也是如此。

    必须厚待木征,再以此招纳董毡。

    吴充的观点与章越不谋而合,章越提笔给吴充写信,这时候有人禀道:“何灌在外求见!”

    章越这才意识到与王中正闹翻后,已将此人晾在一边已多时。

    “末将见过大帅!”

    章越抬头看到不过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将领站在自己面前时。

    他心底有些讶异不过却不露声色地继续写信,另一面问道:“你就是何灌?如此年轻,怎知在古渭屯田之事?”黒

    对方道:“末将乃开封祥符人士,本是武举出身,但后想不知天文地理如何为将,于是入国子监从于农学!”

    章越不意对方是国子监出身,还是自己改革国子监以苏湖教法,顿时改颜相向笑道:“原来你也是太学生,坐下说话!”

    何灌得了章越允许,当即半个屁股坐在椅上。

    章越道:“那你怎不去武学,反是去了农学?”

    何灌道:“朝廷在熙河开边,跟随大帅不少官员都连获升迁,不少太学生向往书生得军功而封爵故而都去了武学。末将没有门路,本是报了武学,最后只好去了农学。”

    原来是被调剂志愿了……

    章越未料到还有这个缘故于是问道:“后来你如何到了古渭?”黒

    何灌道:“末将被选为熙河从事,得到了王……王副经略使赏识,委之以屯田之事……”

    章越心想此人也是耿直,毫不掩饰被王韶赏识提拔之事。

    章越微微笑道:“王副经略真是慧眼识人,我不会因此介意。我记得唐时黑齿常之在河湟屯田达五六千顷,最盛时收百万石以上,而你能在古渭屯田五六千顷,有何手段可否教我?”

    何灌道:“末将不敢当,这古渭至渭源乃渭水河谷,附近都是良田,只是蕃人贱土贵货,不善于耕种。”

    “然而我们汉人却是贵土贱货,故而我以钱货向蕃人易田,又在河流湍急处多建流水磨,以磨面之方便与蕃人多换些粮食,我看过渭水河谷当年是可以种植籼稻,还有不少汉唐留下的故渠,末将加以修葺一番,故而便有……”

    何灌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章越的脸色,却见对方始终在写信,不知有没有在听?

    听得自己停顿时,章越却道了句‘接着讲’。黒

    何灌则继续说下去,他定了定神将自己的心得都禀告给章越。

    章越把笔一勾将给吴充的信写完后,对何灌道:“极好,极好,你所言蕃人贵货贱土,汉人贵土贱货,我深以为然。”

    “你用流水磨给蕃人磨面与蕃人交易粮草此举……”

    颇有手工业收割农业的架势。

    章越顿了顿对何灌道:“你有这等的才干,我岂能让你埋没,来我幕下吧?”

    何灌一愣,章越此来将他升官或贬官他都不意外,但没料到却是让他为幕僚。

    何灌迟疑了片刻道:“谨遵大帅之命。”黒

    次日章越累了一日正欲躺倒塌上歇息,这时候汴京五百里加急军报抵至。

    章越一看是天子下书给他与王中正的,原来秦州宋夏两边谈判陷入僵持,天子要章越的熙河路兵马摆出包打兰州的架势,并且必须以兵马调度配置绘成阵图送入汴京。

    另外询问进兵兴州或凉州府的筹划是否办妥。

    章越一看顿时皱眉,眼下自己根本不想打这一战,但官家却催着熙河路的兵马。不说之前踏白城大捷的赏赐都还没下来,仅眼下而论,大战之后兵马疲惫,各方面的准备都不成熟。

    还有阵图入京是怎么回事?天子要千里之外遥控战局吗?

    下旨微操将我的捧日军神臂弓兵马向左侧移动五十步?

    这简直是搞毛线啊,章越心底大吐槽。黒

    章越想到这里,也是毛了,刚打完青唐,又打兰州,哪有这么用兵的?

    章越连夜召幕僚们商议,这既是集思广益,博采众长,同时也是章越对幕下的一等考验磨炼。

    章越也会手把手地教幕僚们如此考虑问题,学习体会他做事的办法以及学问。

    乍看众人是帮章越想办法,最后自己也都得到了锻炼。

    何灌初进章越幕府便觉得新鲜,章越与他的幕僚之间,既似师生,也似上下级,而整个群体之间,众人也是各司其职,各尽其力。

    难怪普天之下多少人想要追随章公,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说其他,仅是从他幕下被举荐为知一州一县的官员就不少,他日说不定还有一方之任。黒

    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

    何灌想到这里,觉得能得到章越青眼加入这个幕僚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他日经过这一番磨炼,自己遇事必定是更加游刃有余了。

    于是幕僚们连夜商议出了一个办法。

八百零二章 平河湟策

    但见蔡京道:“如今朝廷要包打兰州,又要远袭兴,凉二州,方寸颇乱。”傲

    章越听了深以为然,王中正与自己翻脸,其实源头还是在官家在那瞎指挥。这边刚打了河湟,那边又打西夏,好似挥舞榔头,这边敲一下,那边敲一边。

    这也是上位者的通病,自己没有亲临一线,故而常做出不合实际的误判。

    但上位者往往不觉如此,反而总有等自己掌握全局的考量,从谋天下的角度来谋一城,从谋万世的角度来谋一世,而视。

    蔡京道:“大帅,咱们在幕中必须有一个通盘的考量,切不可盲目随着朝廷走。”

    徐禧道:“大帅咱们可以启奏,在黄河铺设浮桥,学伐吴之法不可为之,用兵当争于上游,再以高屋建瓴之势向下搏。”

    “兰州之上游在于河湟,河湟一日不可操之我手,不可轻言伐夏。”

    章越欣赏地看了二人一眼,道:“说得对,由西向东攻,由上取下,自高向低,此乃古往今来夺大势的不二之法。”傲

    蔡京道:“大帅,鬼章和冷鸡朴乃董毡左右手,如今我们已斩鬼章,如同断了董毡一手,只要稍一胁迫,董毡必降。到时候我们据河湟上游之势,再由西往东打,便好比提领而顿,百毛皆顺。”

    “眼下董毡稍惧,我军又去与西夏打,无论胜败都是消耗实力,一旦董毡缓过这口气来则前功尽弃,只要我们在奏疏里将此说清楚,陛下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蔡卞言道:“不错,如今当尽快与西夏议和,甚至诈以两家百年太平许之,只要能断绝董毡之援,使两贼不合,则逼降董毡大有希望。”

    众幕僚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清楚。

    他们所言在章越心底早就一番计较,不过经他们说出后,自己的思路更是清晰了。

    先木征,后董毡,全取河湟后再以倾国之力灭夏,这是自己当初离京与天子的全盘计划,堪称王韶所拟的平戎策续。

    朝廷在执行战略时,可以麋鹿兴于左而目瞬,但自己必须坚持自己战略计划。傲

    章越与蔡京等人商议后,打算以熙河,河湟全盘局势的考量写了一封札子给天子。

    札子的名字就为‘平河湟策’。

    本来章越是打算弹劾王中正的,但如今有了这个平河湟策,章越觉得格局一下子打开,与一个宦官争个对错,就好比与泼妇对骂一般,自己就算骂赢了,也没什么光彩的。

    与其两方都是落了个差评,倒不如咱们一句坏话不说。

    咱们直接摊开了与皇帝谈最核心层次的东西,那就是整个熙河河湟战略布局和规划。

    自灭鬼章,降木征后,整个西北的战略问题,甚至以后整个国家的战略资源配置到底如何展开,咱们就如今摊开了一切与皇帝彻底来谈谈。

    从谁对谁错上升至全局的角度考量,这就是格局。傲

    如此王中正即便把自己的罪名罗织得比南山之竹还多,也是不怕了。

    经过与众幕僚们经过一夜的商议后,众人都是口干舌燥,蔡京眼睛通红,蔡卞嘴角都裂开了,徐禧咕嘟咕嘟地喝着茶水,吕升卿,邢恕二人在一旁打起了盹,至于第一次参与这等涉及军国大事讨论的何灌则是又紧张又兴奋。

    以往这些堪称是庙堂之论,如今能列席其中听闻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才讨论这些,这是何等令人激动之事。

    而听取了众幕僚议论后,章越也是耗了一宿,此刻东方正露出鱼肚白。

    草原上特有的大风,正掠过熙州城,发出呼呼的声响。

    章越此刻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定了定神,铺就纸张提笔唰唰地写上‘平河湟策’几个大字。

    章越深深地吸一口气,将今晚的议论在脑中稍稍过了一遍,然后凝神提拔书之……傲

    蔡京正在踱步,突见章越已是坐下,第一时间想走过来,但又怕打断了章越的思路便停在一旁。

    蔡京推了推蔡卞,蔡卞也察觉了。

    徐禧,何灌都将目光看向正在灯下奋笔疾书的章越。

    蔡京知道章越开始写给天子的札子了,近半年多来,经略府的文书都经过蔡京起草。

    蔡京心道若自己是章越,当如何写这一封给天子的札子呢?

    ……

    章越则是没想这么多,只是心无旁骛,八风不动,落笔于无声,但隐见惊雷于文字间。傲

    平河湟策的核心,就在于昔太祖皇帝取天下,先南后北、先富后取,先易后难!

    这攻取之道,由易而始……

    对河湟则攻,对西夏,契丹则守,先后次序,攻守之势万不可错。

    章越写到这里,已是额上冒汗,众人也是有几分心焦,可以说整个熙河路以后何去何从便在这一张薄薄的札子上了。

    这时黄好义正在门外,本是要进来问一问是否用早饭了?

    但黄好义却给蔡京推了出去。

    这个时候谁不会想到饱腹二字,饭以后吃的机会多的是,但人生与国家的命运往往抉择就在这么呼吸之间。傲

    章越文思敏捷,不多时千余字的文章已是书就,临最末时章越写到……臣书生也,不足以讲大事,至于不达大体,不合机变,惟陛下宽之!

    书生论国事,往往不切于实际,这话章越写来,即是臣子的谦虚,也是臣子应尽的本分。

    写到这里,章越临篇一叹,即便此疏上去最后落个不切实际的书生之名,但当朝宰相,当初谁不是个书生了?

    自己从束发读书,再到如今至方面之任,万幸的是这点书生报家国的热忱从未变过。

    章越写毕后,当即离座。

    蔡京等人当即上前饱览全文……

    蔡京看了一半,猛地抬起头。论及写文章,眼前这位才是自欧阳修后,当世可称第一流的大宗匠,自己果真还是差得远了。傲

    蔡京读完不由自惭形秽,他初时还为章越与王中正闹翻而担心,但如今想到王中正这等人给他提鞋都不配。

    看着章越临轩沉思的样子,蔡京心想,千载以来,我华夏虽多有王中正这等小人作梗,但每逢危急之时,总有一二俊杰站出,立为中流砥柱。

    此平河湟策一出,熙河已安!

八百零三章 书信

    平河湟策一出,众幕僚们不由振奋,反复揣摩。偱

    蔡京心想,书启公文往来乃官员第一事,更不用说与天子沟通的奏疏札子。

    若用心揣摩,可称得上是一辈子的学问。

    似章公学问浩瀚如海,我这些日子在幕中所学真是受益匪浅。

    其实蔡京一笔散文也写得极好,在同僚间也颇得称赞,但觉得看了这篇平河湟策后只能用拜服来形容。

    何止蔡京如此,蔡卞,吕升卿也是佩服不已。

    吕升卿知兄长一向视章越为官场上的对手,但自己却得到信任,虽谈不上推心置腹,但也是事事器重。

    如今见了章越圆融变通的处置手段,心想以后该多多劝劝兄长,不要轻易与对方为敌。偱

    至于蔡卞赞叹之余,却揣摩起章越的书法。他喜欢写文牍,一手书法更是造诣极高,他的书法在他的兄长蔡京之上。

    但看章越的书法,却觉得非几十年的功力不足以写出这样的文字。

    平日他也很少见章越练字写文,很多公文都假手于他与兄长二人,但书法的功夫竟到了这个地步。

    对此蔡卞也是自愧不如。

    这平河湟策的札子当即送入京中。

    众人都认为此札子一上,定是十拿九稳,天子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章越则笑了笑,则道了一句:“无论事成与不成,我等无憾矣。”偱

    众幕僚心底一沉心想,谁敢说十拿九稳,就算还有十分之一的可能,一旦换了其他人来主政西北,岂非前功尽弃。

    章越看了众人神色,抬头招呼众人先吃早饭再说,而他心底则自嘲地笑了笑,果真面子啥的都是不存在的。

    章越打开了门,就看见了候了一个早上的黄好义,他一脸茫然地站在那。

    众人一见都是大笑。

    黄好义摇了摇头,当即命人端菜盛饭。

    只要不身在军营之中,章越每日都与幕僚们一起吃饭,言谈军政大事,以身垂范,席上称得上氛围融洽。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偱

    章越非常推崇诸葛亮的这句话,用此来劝诫众人,经略府的饭食虽不是粗茶淡饭,但也不奢侈。

    章越本人都是吃得津津有味的,但旁人却不是各个如此。

    在众幕僚中,属蔡京是最贪口腹之欲,在吃之上无比精致。

    众人议事吃饭时,蔡京都是只吃一些,然后回到自己的舍中再开小灶那等。

    章越知道这件事后,就点蔡京好几次,元长怎么吃这么点啊,是不是经略府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在席上章越一次看蔡京吃得少,便亲自动手给他添了一碗饭,然后语重心长地对蔡京道:“元长啊,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切记,切记。”

    经章越这么说后,蔡京也就再不好意思开小灶了。偱

    从此蔡京也学着在衣食住行上俭朴。

    这一切蔡卞是看在眼底,他知道章越是真的在栽培蔡京。

    他虽有个天下第一不讲究吃穿的岳父,但他的妻子却没有做到这点。

    王安石嫁女时,吴夫人用了锦帐,奢侈之名传遍汴京。连天子也听说了问王安石说,卿是大儒之家,嫁女怎么用锦帐?

    王安石听了很是羞愧。

    总之娶了宰相的女儿后,蔡卞夫妇平日生活用度也是奢侈。

    蔡卞虽不喜口腹之欲,但用度也是颇为讲究。偱

    蔡卞到章越幕府后一次看见蔡京衣服上缝了个补丁,不由惊奇道:“兄长,这是做什么?”

    蔡京叹了一声道:“大帅,不喜我等奢侈。”

    蔡卞见兄长居然转了性子,也是深以为然,他也知道自己在章越幕下为官,也当谨慎。

    从此以后衣不熏香,所用器物也不再讲究。

    蔡京蔡卞兄弟二人自入幕府后的转变是非常清楚的。

    章越也有自己的用意,他相信自己身体力行下,加之言传身教之下,蔡京将不会是历史上那个蔡京。

    而蔡卞见章越如此,在家信里自是向岳父王安石一五一十地说了章越这里的事。偱

    言谈之间对章越是由衷称赞。

    而身在汴京中的王安石是知道女婿的。这女婿是他亲自挑选的,虽不如章直那么合乎心意,但也是大宋挑不出几个了。

    章越让蔡卞入幕府的用意就是让自己放心,表示自己没有一件事是瞒着你王安石的。

    蔡卞谈及章越治幕,理政的风格时,对方不仅是折服了自己这女婿,连王安石也很佩服,认为其人品和才干皆是第一流,唯独就是政见与自己不合。

    王安石对一旁的吕惠卿道:“王中正连续三疏弹劾章越,言其弃地,惧战之罪,但从元度的书信来看并非如此。”

    吕惠卿也接到了吕升卿的书信,对于西北局势也是了如指掌。

    自己视章越为仕途上的劲敌,但章越却从没拿他吕惠卿当外人。偱

    只要章越不威胁到自己,他不介意卖个人情。何况他看出王安石也是支持章越继续出任熙河经略使的。

    吕惠卿道:“相公,我看此事不在于度之,而是在于陛下。”

    王安石道:“当初让王中正监军,我本就是不赞成的。”

    吕惠卿道:“如今王中正与章度之已扯破了脸,要么换一个走马承受,要么换一个经略使,这时候相公你的话在陛下那可谓是一言九鼎啊。”

    王安石道:“但这一次王中正所言,对于章度之很不利啊,我想陛下若是动了真怒,熙河经略使之位只有易人了,你可想好人选了?”

    吕惠卿道:“只有沈兴宗(沈起)或章子厚二人了。”

    沈起和章惇是王党中最知兵的两位官员。偱

    王安石点了点头道:“这二人是可以胜任,不过陛下不喜章子厚,至于沈兴宗才干是逊了一些。”

    顿了顿王安石道:“论来论去,还是章度之最胜任。”

    吕惠卿点点头,否则当初七位宰执推举时,王安石也不会在蔡挺无望出任经略使后,也出面推举章越为经略使。

    正说话间,一人禀道:“启禀相公,熙河路经略安抚使来书问候!”

    王安石听了有些惊讶,吕惠卿也是大吃一惊,要知道章越与王安石二人当初可是扯破脸的。

    还有自章越出任熙河路经略使以来,除了正式公文外,可是从未给王安石写过私信问候的。

    现在已经会过意的吕惠卿心道,好个章度之,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偱

七百九十六章 保举

    资政殿上。

    吴充翩然而至。

    吴充原先也是美男子,但后来因脖子生了‘节’,故而后来形象也差了几分,甚至有官员暗中嘲笑。

    但如今宣麻拜相后,恐怕没有人敢再嘲笑了。

    吴充从右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升至校检太傅,行工部侍郎,参知政事。

    校检太傅乃校检官第三阶,最高的是校检太师,但一般不会轻授,

    至于宰相则一般授校检太傅之职。

    可是此职一般是授予中书平章事,很少授予参知政事。如今冯京,王珪二人都尚未授予校检太傅之职。

    所以此职一授予,官家的意思就有点明白了。

    吴充后来者居上,居然挤得到了王珪,冯京二人的身前去了。

    至于工部侍郎也是本官加两级,从大两省升至六部长贰,这下子出任中书平章事的资格都够了。

    至于行工部侍郎,是散官(校检太傅)高于本官(工部侍郎)时,所以在前面加个行字。

    反之如果散官低于本官,则在前面加个守字。

    托女婿的福,在踏白城大捷之后,吴充离宰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此刻资政殿中,吴充站在王珪,冯京身前,仅次于王安石处站着,另一侧则是文彦博,蔡挺。

    王安石官位也从礼部侍郎加至吏部侍郎。

    除了宰执外,还有计相——三司使薛向。

    这一次章越河桃用兵,西北各路州官县官骂声一片,集体抗议,各等表示哭诉,恳求,愤怒,威胁罢工的文书,如雪片一般投向朝廷。

    三司的官员也是一番便秘之状——上下不通。

    上面是官家,吴充三令五申,要保证章越西征大军的粮饷不可迟延,违者要如何如何,下面是州县官员各种无能为力,抗议,骂娘,总之是一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浑样。

    承上启下的三司就如同便秘了一般,憋红了脸,怎么使力就是下不去。

    最后多亏了薛向在其中各种转圜,想着方的拆东墙补西墙,最后使得西征大军的粮饷没有拖延一日。

    踏白城之捷后,薛向也因功加为龙图阁直学士。

    除了二府三司列席外,还有修起居注,兼判国子监的张琥及刚从宝文阁待制升为龙图阁待制的章直。

    除了馆职外,这一次踏白城大捷,官家还给章直加了侍讲的经延职,同时仍兼同修起居注。

    而章直的本官,更是惊人地升作了起居舍人。

    要知道翰林学士曾布如今的本官也不过是右正言,比章直还低了两级,而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吕惠卿他此时的本官也仅是右正言。

    但现在吕惠卿本官也仅是起居舍人,与章直平起平坐而已。

    坐在一旁的章直也很纳闷,踏白城大捷,自己竟也有功劳,跟着升了一波,本官都升到起居舍人。

    而章直自己的功劳,仅是之前谏言天子下第二道金牌圣旨收回前命。章直觉的自己也就说了两三句话而已,并安抚了一番官家焦躁的心情,竟凭此升了两次官,这也是没谁了。

    所以章直看到吕惠卿,曾布二人是一副很羞耻的表情,自己根本没啥努力,就身居高位着实可耻了些。

    曾,吕两人的后台很硬吧,但谁能料到居然还没自己升的快。

    至于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知制诰吕惠卿,也是很澹定地站在殿中。

    今日在资政殿内,众人便讨论章越这递上来的五千余人的封赏名单。

    说实话面对这份名单,在场的宰执们都是有点崩溃的。

    这五千人余人名字,官位,履历,写在三百多页的纸上足足有十几万字,几乎抵得上一本大作了,别说官家,几位相公看得都很头疼,只能交给中书五房去看。

    检正礼房的李承之当看到,名单里居然出现了马夫,厨子,医官,对吕惠卿道:“这算什么,贩夫走卒都可以在此么?”

    李承之的意思,这些人的名字就不该给他们过目,甚至他们的名字出现在庙堂之上,被宰相天子看在眼底都是一等亵渎。

    这些人凭什么?

    官家连为官几十年,官至朝官的大臣的名字都不一定记住,更何况这些贩夫走卒呢?

    吕惠卿看了名单,却是另一个心情。

    他看到章越这名单上,其中不少都是秦凤路转运司的官员,甚至连永兴军路转运司的官员也出现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在粮饷调度之事上配合和支持过熙河路的。

    他们本来不归章越保举,但章越居然也将这些人写了进去,这些人的官职不仅有州官县官,还有州推官判官,县司理,司户,县主簿,县尉……

    甚至还具体到了县里的胥吏阶层,比如押司,节级这等……

    除了官吏外,还有李承之看不起的民,其中包括衙前及民役。

    吕惠卿看了心道,章度之真会收买人心,这一上奏去,当初这些骂章越逼着他们起早贪黑筹集军粮的官员们,一个个还不得对他感恩戴德。

    接下来王安石,文彦博等几位宰相轮流发言,对章越这份褒书说了自己看法。

    大约都是一个意思,就是保举太滥。

    王安石道:“微功必录固然是好,但有些赏赐章越身为经略使便可自行处置,不必上奏至中书来多此一举。”

    “臣以为应当将名单打回去,让章越重新再拟一份来。”

    薛向亦道:“保荐这么多人,还有除了熙河路以外的官员,换其他人所为,臣必以为是收买人心之举。”

    “但是章越身为大功之臣,又是深得陛下信任,臣以与他多年交往,也担保他绝不至于如此,但是官员们会有议论,这悠悠众口谁也拦不住。”

    冯京道:“臣看了章越所列保举用度以及打下熙河后的封赏,臣以为这些赏赐要一一落实,实不知多用多少钱,增多少之官员。”

    “朝廷如今在开源节流,各地都在裁减冗官,这么多封赏一旦用下来,几年来的辛苦就白费了,积攒多年的钱财又要耗尽了。更不用说以后熙河路的兵马都照着上四军来给,长此以往恐怕国家难堪重负啊。”

    吕惠卿在旁听了,冯京这话说得有道理,他虽也有心说话,但看官家的眉头皱起,他就将话吞回肚子里。

    官家对众宰执们道:“朕明白了,大家道觉得这份奏举是滥举滥报,你们虽是不明说,但也是默认这个意思。”

    “五千人多么?这也要看怎么看了,朕正好闲来无事,连夜看了这份褒书,可谓深有感触啊。”

    “比如其中一名叫徐阿六的百姓,在从秦州运至熙州路上遇到蕃人袭击,大多数官军民役不战而逃。

    ”但他却留下来。一直到从附近堡寨赶来的宋军击退了蕃人后,发现他被蕃人砍死在自己押运的粮车上。”

    “还有一名叫薛七郎的上邽县百姓,在短短数月里,往返于上邽和狄道城三次,用自家的骡车为宋军足足运了六百石以上的军粮,是普通民役的三倍。”

    “还有这个叫陈五郎的民役五日走了近三百里路,最后累死在道上……”

    官家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朕没有去过熙河,不知所谓的民生疾苦到底真正是什么样的。”

    “如今朕看到了这些叫徐阿六,薛七郎,陈五郎的百姓,朕总是在心底想,他们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这些勤于国事的百姓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仅是朕的一道圣旨,还是胥吏的催迫,不管是如何,朕看到这些人的名字,就觉得他们一下子在朕的心底活了过来……”

    听到官家的话,满殿顿时一片寂静。

    “如今熙河胜了,普天之下都说是朕的功劳,宰执率百官们上殿为朕贺,说朕堪比唐太宗,尔等官员不愁有人说话,就算你们不说,也有举主替你们说(章直闻言低下了头),甚至有些人为了些许功劳争着闹着,就生怕朝廷不知道。”

    “但这些衙前呢?这些百姓呢?又有谁替他们说话,这令朕不得不深思之,尔等也当好好想一想……之前千难万难怕打不下,如今真平了青唐,擒了木征,董毡,也勿各个以为是自己功劳。”

    章直听了甚有感触,寻即又想到,天子这话固然说得发自肺腑,其实何尝也不是对有功之臣的一等敲打呢?

    吴充道:“陛下所言极是,熙河一胜,除了已经封赏了的官员,下面还有不少没有封赏的便说起怪话了,这样的言论每天都有。”

    “至于是不是保举太多,用钱太过,臣记得章越有句话,当合众人之私成天下之公。熙河开边这么大事,朝廷拿了天大的银子砸下去,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功,朝廷就要将之前的许诺收回去,这等以公害私之举,如何让以后人人皆思为朝廷尽心效力呢?”

    吕惠卿出班道:“陛下问章越上的褒书中是否有滥报多报,臣以为确有其事。但人之喜功名,似鸟之喜饵食,为帅者又岂可矫世违俗而理之。”

    官家听了吕惠卿之言,极是赞之道:“确如吕卿所语。”

    最后众人议了一番,只是将章越保举上来的五千余人筛掉十余人,其余褒赏则朝廷予以全部落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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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