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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九十七章 历史的大势

    当初将犒赏的名单寄送之后,蔡京等幕僚都表示章越这份保荐名单实太过于夸张。锥

    五千多人,两府肯定是不会批的。

    不过章越却认为,错的不是我,是尔等不了解当今天子的性格。

    之后章越便至踏白城。

    在章楶,种师道这一路偏师攻破了错凿城后,又攻下了一公城,将鬼章妻儿家族二百余口的人全部生擒了,押送回踏白城。

    不少人劝章越将他们迁回熙州作为人质,但章越却并未听取。

    一公城与河州有高山相阻,以宋军如今的后勤补给,要占据一公城守住位于第一道阶梯与第二道阶梯之间的露骨山一线而言,是件非常吃力的事。

    若迁走他们,则与鬼章部日后必然另立新主,两边照样还是要打,万一被董毡或冷鸡扑直接吞并了,则生出了更大的麻烦来。锥

    所以章越没有屯兵一公城的意思,对于南山之上的青唐部族,他决定挑选了鬼章之孙的边厮波结为鬼章部之主,并册为洮州刺史。

    至于错凿城则改名为伏羌城,留一都蕃军屯驻。

    而这时董毡亦派出养子阿里骨至宋朝这边和谈。

    于是章越在伏羌城见了新任洮州刺史边厮波结,以及董毡养子阿里骨,而刚降服的木征亦在其中。

    章越便依据蕃部的习俗,在踏白城城外设了一个大的帐幕。

    升起了篝火,烤起了全羊,并让能歌善舞的蕃部女子唱跳。

    乍看之下显出一幕很祥和的景象。锥

    宴席上章越居上座,左右是木征和阿里骨,下面则是边厮波结及鬼章部贵人,除此之外

    还有木征部下的蕃人,包顺这些熟蕃首领,以及章楶,种师道等汉将。

    众人大口地吃酒,这边新烤好的羊肉被切好后,不断送上众人的桌案上。

    蕃人贵人都是拿着小刀切割羊肉,吃得满嘴流油。

    阿里骨频频目视上首的章越,心底揣摩着什么,但见章越目光转至时,旋即露出恭敬的笑容。

    边厮波结看了一眼阿里骨,看见对方给自己投来一个眼神。

    当即边厮波结向章越道:“龙图相公,下官有一个请求,可否放回之前在踏白城下被俘的本族贵人。”锥

    章越道:“当然可以,不过要等他们一些人要进京面见了咱们大宋天子后,我便会让他们回到贵部。至于其他我可以立即就放。”

    边厮波结闻言大笑道:“如此谢过龙图相公了。”

    章越点点头,这边厮波结暂时看起来是很恭敬的。

    不过这个年轻人很是沉稳,很是干练,无论对方掩饰得再怎么好,但眼中藏着野心仍是被章越看穿了。他日怕又是一个鬼章。

    还有那个阿里骨,亦是蕃部中豪杰所在,所谓枭雄是什么样子,章越心想便是这般了吧。

    章越想到这里授意下面的人行事。

    这时候番部女子正好歌舞完毕,一名番部首领站起身笑着道:“看女子舞久了,不如我给诸位跳个胡旋舞如何?”锥

    此人一说,众人都是叫好。

    于是这名蕃部首领当即上台跳起胡旋舞,此人舞技超凡,下面的人都是叫好,并打起拍子。

    这胡旋舞本就是西域传来的,在蕃部几乎人人会跳。当即不少蕃部首领也是趁着酒兴登上台中跳胡旋舞。

    这一幕章越看得哈哈大笑,他身旁的汉将亦是笑了,觉得甚为有趣。

    章越对木征,阿里骨道:“甚好,甚好,这胡旋舞我在中原时就听说了,唐朝时有个叛臣叫安禄山,听闻就跳得极好,还能博得我们唐朝皇帝的欢心。”

    木征,阿里骨听着章越言语都是微微笑着。

    章越当即对台下蕃部首领道:“诸位何不上台同舞?”锥

    下面蕃部首领一阵骚动,见章越言语不论会跳不会跳的都上台舞之。

    即使如此台下仍有十几人不愿上台,这些人中大多是原先鬼章部的,还有二三名是木征部。

    木征对下面的人道:“既是龙图相公愿看胡旋舞,你们何不献舞!”

    听了木征言语,他的手下首领皆是上台,至于鬼章部那边也有数人上台,场上只余下了五人始终不肯上台作舞。

    章越看了一眼边厮波结,对方借着举起酒杯掩饰了面上的表情。

    章越笑了笑再看向阿里骨,对方泰然自若向章越献酒。章越饮之后,阿里骨则道:“之前都是王韶挑衅,故而鬼章生事,如今既是误会解开,愿大宋与我青唐从此两家和好,不再兴刀兵。”

    章越点点头道:“当然如此。”锥

    次日当夜拒绝上台献舞的五名蕃部首领皆不知所踪。

    而遵照着昨夜承诺,当初在踏白城下被俘的鬼章部贵人首领,被章越放回去十人。

    这十人要么是不服边厮波结,对鬼章部首领有窥视野心的,要么就是已是暗中投靠了大宋的。

    章越放他们回去的用意,就是不让边厮波结那么顺利地掌握鬼章部大权,保持一个不那么强大的邻居。

    不过章楶仍是忧心忡忡向章越道:“大帅,这边厮波结我看甚是精明干练,行事颇有手腕,你掺沙子的手段怕是不够用,一旦他整合了鬼章部后,定不会臣服于大宋。”

    “我看是不是另选一个孱弱之人为洮州刺史。最好不从鬼章子孙中挑选。”

    章越道:“这边厮波结可以,若真的太孱弱,恐怕会被董毡吞并。再说鬼章在部族中经营已久,换了其他人必难号召各部首领。一旦洮州呈一盘散沙,一样会让董毡吞并。”锥

    章楶道:“可是此人毕竟是鬼章之孙,我怕会养虎遗患。”

    章越对章楶道:“有句话是,一个人是否成功,既要思量个人奋斗,也要虑得历史的大势。其实再扩大到一个部族,甚至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边厮波结再如何努力能干,重新崛起了鬼章族与否,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生在一个强盛大国之周围,对于任何弱小部族的枭雄也好,英雄也好,其一生都是注定不幸的。”

    “他们对于部族自救的努力,最后徒耗气力,换句话说,他们的命运与自身的奋斗无干,而取决于本朝之态度。边厮波结在鬼章部站稳了脚跟,独揽大权又如何?等我们在熙河两州屯田趋于成熟后,到时河湟的局势,就与对方的实力如何无关了。”

    章楶闻言心悦诚服道:“大帅受教了。”

八百零四章 度之

    王安石相府。幮

    “熙河路经略使?”

    在陕西及河东数路经略使,论哪个没给王安石来信的,唯独只有熙河路经略使一人了。

    王安石从元随手中接过来信。

    吕惠卿在旁默不作声,至于王安石的元随们言语道:“相公,章度之终于识得大势。”

    一人道:“如今章度之也要给相公给拿捏了。”

    “这章度之也算识时务。”

    王安石看了元随一眼却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看信,几名元随当即闭口不谈。幮

    王安石阅毕后将章越的信递给吕惠卿,吕惠卿当即接过信,心底还有些迫不及待呢。

    信是章越的文字,吕惠卿一眼看出了。

    章越的字可谓千金难求,一般非必要时很少亲自写信。

    吕惠卿将信通篇看完心底不由道,好个章度之,你也有这般言辞谦卑低头求人的时候。

    不过虽是求人,但这疏写的也是言语不凡,丝毫不坠气节。

    王安石微微笑了笑。

    章越给王安石的书信开头,便是极力称赞王安石这几年的变法之功。幮

    以往章越私下向王安石没少批评过青苗法,市易法,如今在信中用力扶了扶,说以往自己年轻时不懂事,见识还是有些短浅的。

    不过对于王安石与韩绛的免役法之争,章越却绝口不提。

    然后在信中大谈就是现在国库的丰盈,国家财力的充沛,这都是王安石变法的功劳。

    他在熙河路的开疆扩土的军功,正是因为变法充盈了国家财力,这才有了两次攻伐河州的胜利,在此他表示正是在相公英明领导下这才取得了胜利。

    接下来说了他与王中正交恶的缘由,言辞谦卑恳切地请王安石在天子面前替他进言。

    信末告诉王安石说,他章越这番话是他肺腑之言,王安石可拿他的信遍示天子和两府官员作为凭信。

    吕惠卿心想,王安石担心章越的是什么?就是怕他日后回朝了,有朝一日手握权位了,攻击他的变法,那么在信中赞成新法及拿信示人就相当于是投名状。幮

    王安石失笑道:“章度之的意思这熙河路开疆扩土之功,老夫亦受到了天子的封赏。此事上于情于理都应帮他一把。”

    一旁元随道:“相公,如今章度之与王中正失和,此正是易人易帅之机。”

    “章度之此人之志宏远,要小心养虎遗患。”

    另一人则道:“相公,当初章度之还拒受翰林学士,如今却来信示好,必须小心他反复,万丈深渊终有底,唯独人心不可见!”

    另一人元随道:“可他章度之既有这为国开疆的决心,熙河路之事又非他不可。那么他既向相公求这个情,若是不帮怕是不好。再说有此信为质,咱们也不怕他日后翻脸。”

    几名元随虽没有看信的,但对信中的内容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王安石则对吕惠卿道:“吉甫怎么看?”幮

    吕惠卿道:“相公早有考量,惠卿本不敢多言。只是我看章度之这字……”

    王安石道:“这字如何?”

    吕惠卿微微笑道:“可谓钢筋硬骨,铁画银钩,透着大丈夫博取功名之志。真是好字!还请相公——藏之。”

    说完吕惠卿将信交还给王安石。

    吕惠卿的意见是藏之而不是如信中所言的示之。

    王安石看了章越书信上的字微微颔首道:“如你说言,确实是一手好字!我看蔡君谟也不如他。”

    吕惠卿看了王安石神色,却见对方站起了身,走到书案前的烛台前凝思片刻,然后举信在烛火上引燃。幮

    这一幕令得元随们都是大吃了一惊。

    连吕惠卿也是大吃一惊,章越这信王安石便这么就烧了。

    火焰舔着信纸,瞬间将信纸尽数烧去,王安石一手捏着信尾直到烧作灰烬,这才放手。

    但见王安石道:“何以小人之心度之——君子腹?”

    小人之心度之君子腹?

    众人闻言皆是莞尔,一人忍俊不禁的笑起,随即笑声传遍堂上。

    笑声中,王安石忽然想到当年自游钟山寺时见到大雪压遍满山霜竹之景时,那一刻宁静悠然的心境。幮

    王府西庑的书斋壁上,正留着王安石题着一句诗。

    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

    ……

    次日王安石身穿朝服从中书入殿。

    官家见了王安石后第一句话便是:“朕不是要西北易帅!只是这战实在打的不明白。”

    王安石问道:“不知陛下有何不解之处?”

    官家道:“章越之前要全取河湟之地,但又与董毡媾和,既杀了鬼章,又立其孙为部族之长,明明可以取洮州之地,却又弃了一公城。这次朝廷出兵河州所费加上封赏共用去一千万贯,仅是逼降一个木征,杀了鬼章,实是支出过巨。”幮

    “如今章越既与董毡媾和也就罢了,如今朕要他打夏国,谋取兴,凉二州,但他却多有搪塞,一会言兵马疲惫,一会言粮草难济,这到底是何意?”

    王安石道:“臣看来章越还是要打董毡的。”

    “既是要打董毡,为何又弃一公城?他不知此乃河湟之门户,洮岷间最要紧的城寨吗?为何还要扶鬼章之孙?”

    王安石道:“回禀陛下,洮州乃崇山峻岭,朝廷要使南山诸多蕃部彻底降服,不是派几百人守住一公城便可办到的。”

    “朝廷若据一公城,则南山蕃部以为我要夺洮州,则必生叛乱。朝廷要千里调兵调粮守一公城,则又重演踏白城之败。”

    “相反改立鬼章之孙为部族长,南山蕃部则以为朝廷仍是以土官治理洮州。蕃人内部为了争权必是自乱,相互侵攻,等一二年分出胜负后,朝廷在熙州河州屯田已成,到时再联络败者,诛灭胜者,如此洮州便可以平定。洮州一定,董毡势孤也会投降。”

    官家闻言有所触动,但又道:“章越真是此意,为何朕不见他在札子里分说?还有秦州来报,说章越监视王中正,到底是真是假?”幮

    王安石向官家道:“陛下,之前要派王中正往熙河时,臣便不赞同此举。”

    官家听了没有说话。

    王安石道:“臣为宰相,宰相之职佐天子,总百官,平庶政,事无不统。熙河之事陛下问臣即是,何问一监军?”

    官家知道自己理亏,当即道:“变法之事多劳烦相公,熙河之事不敢再深劳。”

    王安石道:“当初殿上便论,章越肩负皇命,封疆灭国事,乃与国家同安危而系休戚者,唯有平日不侵其责,则日后方可责以有成。”

    “章越如此,臣也是如此。陛下择令章越用兵,授王中正机宜,却未与二府议同后再下命。”

    官家知道自己绕开二府,通过下诏给王中正指挥章越,也令王安石有些不满。幮

    官家默然后道:“经制熙河,再图灭夏,是朕之夙愿,但事下枢院多有阻挠。”

    官家意思是枢密使文彦博经常阻挠,所以他有时候就自己作决定来得简单。

    王安石道:“陛下,臣以为用兵之事即众人共议以为可,始从之,而用将之道,当苟知其才,用之不疑,方能期其有所作为。”

    官家点头接受了王安石意见,正当这时殿外内侍飞奔而至道:“启禀陛下,熙河经略使章越有札子上奏!”

    官家一听即道:“速传!”

    内侍接过札子验过檄牌,再看火漆完整,当着天子与王安石之面以楔子剖开密封的竹筒取出札子。官家迫不及待翻阅章越的札子,但见札子书头‘平河湟策’数字映入眼帘。

    ……幮

    熙州经略府。

    恰逢端午,府中的众幕僚们皆饮过雄黄酒,席间众人边剥粽子,边聊天,谈遍古今人物,本朝名士显宦。

    蔡京蔡卞谈及吕端,吕蒙正,吕夷简三人为官为宦之道,听得众人入神。

    吕端临大事不糊涂,吕蒙正的宰相气量,吕夷简机巧善应变。

    吕升卿笑道:“谈论为官,三位吕公年轻之时,官位均不如大帅。大帅从寒门而起至如今的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我看诸位论来论去,不如当面请益大帅的为官之道好了。”

    众人都是称是。

    正巧章越路过,众幕僚们皆起身。章越问众人谈论什么,于是众人就将蔡京蔡卞和吕升卿的话说了。幮

    正好众人也很凑趣地请教章越如何为官?

    章越笑了笑坐在席上饮了一口雄黄酒,面色肃然地道:“我的为官之道也简单,为要者有三义!”

    众人一听都是振作精神。

    “哪三义呢?”大家都摆出了虚心请教的样子。

    章越徐徐言道:“一义是为坚持不懈也……”

    众幕僚闻言皆点头,要官多修行,一路颇多歧路艰难,若非坚韧不拔谁能坚持到最后,遇到打击便弃官不为,放任自流,不是强健者所为。

    这话闻之真是令人倍生斗志。幮

    “二义在于不要颜面……”

    众幕僚们闻言尽皆一愣,不过仔细想来忍讥受辱也是官场上常事。

    最后章越看了一眼众人的表情缓缓地道:“三义则在于坚持不懈地不要颜面……”

    众幕僚默然了一阵,寻即爆发出了大笑。

    原来大帅是在消遣我们了……

    看着众幕僚笑得前仰后合,章越也是笑了笑。

七百九十八章 西夏求和

    章楶走后,王中正抵至章越帐内。匁

    章越看了神色不善王中正一眼问道:“坊使有什么要事?”

    王中正道:“章经略,咱家来到熙河数月,没有丝毫为难过你吧?”

    章越道:“坊使这是哪里话,章某与你交情不是一贯很好吗?”

    “那敢问经略,为何擅自从一公城退兵,又与董毡议和?”王中正神色很难看。

    章越笑道:“坊使请坐下,我还道什么事呢。”

    王中正不肯坐而是道:“章经略,咱家对你一向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总想着你是个能时时刻刻为君分忧的人,但你为何却偏偏不知陛下心意。”

    “这一公城是我军折了好几百人才打下的城,就如此轻易地弃了,这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将士?还有如今木征降服,我军正是乘胜一举攻破青唐,迫降董毡的时候,你为何在此半途而废了?”匁

    “你可知官家如今最急切要的是什么?他要得是开疆拓土。他对咱们熙河是有求必应,咱们是如何回报他的?经略是否有养寇自重之意?”

    “混账!”

    章越拍案怒斥。

    他当即丢了一份公文给王中正道:“这是昨日的探报,夏国国相梁乙埋已率大军抵至兰州,若是我们再深入,西夏断我们粮道如何是好?”

    王中正闻言讶然,他看了探报后终于明白为何章越要与董毡议和。

    王中正暗怪自己鲁莽了,不过他仍是道:“可是那也不该弃了一公城啊!”

    章越道:“一公城粮草补给太过困难……”匁

    王中正道:“咱家可不这么认为,一旦我军据一公城,便可制得山南蕃部,洮州亦可入我朝版图,区区粮草补给算得什么?”

    章越道:“坊使是不是又在给官家奏报中写得,我军夺一公城,已是全取洮州了?”

    王中正被章越说中心思,一时不知如何作说辞。

    章越点点头道:“当初我杀鬼章之前,你就上奏天子要将他押送上京,如今你为了使官家高兴,又敢说我军全取了洮州?”

    王中正道:“章经略,我这也是为了熙河之全局!洮州一取便可与岷州连作一片,如今奏上去,你的功绩可比……”

    章越打断王中正的话道:“坊使,你的好意章某心领了,只是你下一次写奏疏的时候,有些还是要与章某商量则个。”

    “切莫为了使官家高兴,而丢了自己性命!”匁

    “你!”王中正闻言一跺足,然后气呼呼地离去了。

    ……

    兰州城。

    西夏国相梁乙埋率七千兵马正驻城中。

    眼见黄河之水滔滔东流,梁乙埋心绪不宁,他以为外戚的身份,如今位居西夏最有权势之人,在西夏国中唯有都罗马尾,罔萌讹二人权势仅次于他。

    罔萌讹是梁太后亲信与梁乙埋一起居中用事,梁氏兄妹如今完全把持了国政,之前大将嵬名浪遇,依仗得是李元昊的亲弟弟,没把梁氏兄妹看在眼底,结果就被他们不仅排斥在中枢之外,还被罢了官。

    现在西夏国内也是政局动荡。匁

    梁氏兄弟虽忙着排除异己,却一直关注着宋朝攻略熙河的行动,自木征败走河州后,顿也有谋取熙河之心。

    宋军第一次攻河州时,梁乙埋率大军渡过黄河,就是准备进攻宋朝,知道木征败走后便算了。

    这一次章越又攻河州。

    梁乙埋与都罗马尾带兵南下,罔萌讹坐镇中央,并出兵结河川袭击宋军腹背。

    西夏出兵攻得便是定羌城,也是章越当初提议修筑的阿纳城。

    定羌城位于河州城与熙州城之间,是宋军粮道所在,梁乙埋和都罗马尾出兵攻这里就是要断绝宋军数万大军的后路。

    只要粮道一断,踏白城下数万宋军不战自败。匁

    但是宋将王君万在结川数次击败夏军,高遵裕在会州城下堪称守城无敌,西夏想要绕过会州偷袭秦州,也为巡检刘惟吉所击败。

    而当梁乙埋他们率西夏主力赶到时,宋军已经击败了鬼章。

    都罗马尾无功而返。

    都罗马尾率军从前线赶回,上了城头正看见梁乙埋一脸忧郁地看着黄河水。

    都罗马尾对梁乙埋有些生气,这几年梁氏兄妹大搞排除异己,连嵬名浪遇这样的名将都容不下,反而令一些溜须拍马之徒身居高位,还口口声声以伐宋为旗号,结果反而是看着宋朝几乎吞并了河湟。

    都罗马尾坐在梁乙埋身旁道:“相公,我从南面回来,听说宋军在踏白城大胜后,木征已降,鬼章被杀,而鬼章之孙册边厮波结被册为宋臣,这些可是真的?”

    梁乙埋点点头道:“是真的,宋军主力大军已是返回河州,看来是打算至定羌城,与我军一战了?”匁

    “决战?”都罗马尾道,“如今这般怎么打的?宋军新胜,士气正旺着呢,别忘了,东面还有高遵裕及禹藏花麻的三万兵马。”

    梁乙埋道:“可我好容易将兵马点集至此,不打一战就走,宋人还以为我们大白高国无人。”

    都罗马尾道:“那也要打得赢才行。”

    梁乙埋道:“宋人如今得了半个河湟,士气正旺,我们这边不打,董毡一人如何支撑?”

    “黄河以南,甚至黄河以北依附我们的蕃部都要降,若是董毡抗不了宋军,恐怕连凉州城也是不保了。”

    都罗马尾道:“你们梁氏不是以女妻董毡之子蔺逋比吗?再说了我们去年不是还在鄜延府,击败了宋军吗?掳走了数万人畜吗?”

    梁乙埋道:“这些都是得不偿失,这些年蕃户逃亡至宋人那边不少,当年罗兀城那一战我们至今没缓过来。”匁

    “何况今年收成怕是又不好了,以往靠着劫掠还能过日子,但是今日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都罗马尾道:“这样还与宋人打什么,索性请和通市吧?”

    梁乙埋看着都罗马尾道:“看来也只能向宋人请和了。”

    都罗马尾心底骂道,你们汉人就是绕绕弯弯,想要求和不直说,非要绕这么大一圈。

    在西夏国内,身为汉人的梁氏兄妹反而是一向是主张攻宋的,可是受到宋军夺取河湟的触动,自觉不敌的夏国竟是主动求和了。

    当西夏低声下气的求和国书送至汴京时,朝廷上下再度震动了。

八百零五章 六辔在手

    殿内。錁

    官家读章越的平河湟策后陷入沉思。

    此平河湟策,开篇先论天下分合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为何说分合之势,在于大统一。

    堪称死敌的儒家法家,却共同主张天下必须归于一。

    章越在策中言,很多人吐槽华夏‘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治乱循环,殊不知对于天下诸国而言,只有这句话的后半句,没有前半句。

    分就分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自秦皇而起,我华夏正统自有其向心力所在。錁

    至于河湟本是汉唐之土,从唐代宗之际离于家国三百余年,若不收复疆土使之重归于一,则天子调一天下,鞭挞四夷之志不能宏远。

    这一说法否定了朝堂上主张弃地,又或者是封一土官进行治理河湟的说法。

    之后谈及天下大势,辽,夏,青唐之间。

    辽地广兵强,非一时之敌,暂不可争锋,务必以卑辞厚礼以安之,却又不能过于示之以弱,这是不能则示之以能。

    夏国叛涣无常,虽庆历时屡败我朝,但终究国弱主幼,本朝从上到下都有一雪前耻之心。

    所以国家大战略以制夏为目的,最合乎上下。

    但既是以制夏为目的,拼个两败俱伤,就没意思了。这样的事,即便损害再小,也不为之。錁

    要制夏,必须先招抚青唐,这是强己,才能弱彼,欲害彼,先利己。

    可未招抚青唐前,对夏则当能而示之不能。

    能而示之不能,不能而示之能,说白了就是对外必须战略模糊,当对手知道你要全力搞死他的时候,他也就想尽各种办法和你死拼。或者对方知道你拿他没办法的时候,就会故意步步得寸进尺。

    大战略这个事情,自己心底必须明白,但对外表现的时候,则必须模糊。

    大抵进两步退一步,退两步进一步这般。

    章越建议对夏必须议和,兰州暂且不争,甚至还可以归还之前占领的半个兰州之地。

    兰州孤悬于黄河河南以南,且处于宋朝三面包围中,什么时候打都可以,西夏反而要为了守住兰州,屯驻重兵。錁

    而在木征,鬼章,董毡之间,章越主张先屯田后进兵,先富而后取,在制敌上主张先易后难,先熟(熟羌)后生(生羌)依次进取。

    攻伐河湟之要点,不在于制敌,而在恩信厚利安抚,然后熙河屯田一千顷,实力就强一分,屯田一万顷,实力就强十分。

    唐朝大将黑齿常之在河湟屯田五千顷,每年打粮食百万石则可威震西北,若宋要制夏,需屯一万顷以上。

    西夏断甘凉道,对过往商队抽以重税,我得河湟便可和于阗,回鹘等部接壤,重开西域的丝绸之路。

    有了商贸和屯田之利,河湟不仅不会成为朝廷的负担,反而可以自给自足,籍此人力物力,既不劳民伤财,又可充实兵力。

    取得河湟,好比刘豫州自荆州取西蜀后,再北上与曹魏争锋。

    西夏已痛失先着,让我降木征,包顺,又破鬼章,使董毡生惧。錁

    一旦收复河湟,十几万汉蕃兵马屯于夏国侧翼,不必大举,动则以轻兵扰之,迫使西夏以大兵应之,如此反复,夏国国内必然疲敝,若夏国不以大兵应之,则我可乘虚取利。

    待彼竭我利之时,则兰州,兴州,凉州为国家所有,再用彼之民,扬我之兵。两三年后,待天时有变,命一上将将熙河之兵以向甘,灵,再命一将率陕西之众出于横山,诸蕃无不倒戈以从,毕其功于一役,鹰扬于夏。

    诚如是,则帝业可成,宋室可中兴。臣书生也,不足以讲大事,至于不达大体,不合机变,惟陛下宽之!

    官家读其策,胸中激荡不能自抑,王安石看后亦赞许有声,亦道:“若无大变故用此策,三五年可平夏。”

    官家振袖入座道:“苍天庇佑于我华夏,使我贤士忠臣代代不绝,每逢天下有变之时,必有一二栋梁可保我家国社稷,辅世安邦。”

    “朕看了这平河湟策,方知以往是朕错了。朕之前实是多端寡要。”

    王安石知道官家是真心反省了。錁

    多端寡要是郭嘉评价袁绍的话。

    什么都想要,却没有得其要领。视短利而动,失之格局,没有看事看物的长远眼光。

    这边刚收复了河州,木征归降,那边西夏惧而求和,官家便觉得自己行了。好嘛,你既然怕我,我就先要点好处再说,这便是视短利而动。

    两国相争是争势,不争一城一地得失。

    官家道:“朕打算与西夏媾和,重新划界,告诉蔡延庆,朕先不要兰州了!相公以为如何?”

    王安石道:“陛下此事交臣断之即是!”

    官家手按御座上扶手大笑道:“好,好,召王中正回京述职,但熙河路的走马承受不可空缺,朕便让李宪接替王中正。”錁

    李宪之前与章越,王韶相处得不错,天子让他为走马承受就是信任的意思,表示自己不再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遥控指挥章越了。

    “另外以后熙河路的兵事还是先奏至二府,二府不能议同再由朕来定夺。”

    之前都是天子绕过二府指挥熙河战事,眼下这么说,等于又将前线的军事决断权,交还给王安石为首的宰相班子。

    这也是王安石所期望的结果。

    王安石道:“陛下圣明!”

    官家失去了对熙河战事的控制权,但此刻面上却丝毫不见颓色,而是一副神完气足的样子。

    什么是内持定见而六辔在手?錁

    如是也。

    一篇策文帮官家理清了头绪,不必到处举着灯笼,好似盲人照路般,四处乱寻。

    之前宋朝与西夏,青唐的博弈,好似你出一招,我出一招,你打一拳,我还一拳。

    但只要有了全盘方略,无论你怎么打,我自有节奏,不过是快一点慢一点。因为我有这个自信,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会多端寡要,精力都在应变上了。内心没有定见,所以一旦六辔在手就慌了。

    西北的事交给王安石,章越二人,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见官家畅声大笑,踢踏鞋屐离去,王安石自忖不能凭一篇奏疏,令天子顷刻之间改观到如此。錁

    但章越却做到了。

    王安石忽想,章越不必写信给我,亦可令天子回心转意,但为何……

    是了。王安石瞬间明白了。

    随即他笑了笑,负手离殿而去。

    殿中方才君臣的交谈,好似余音绕梁,徘徊不止。

七百九十九章 朕等不及

    这一日经筵之后,天子看着宰执们草拟上来对熙河这一次军功的奖赏。礁

    对于章越所举名单所列之人,皆奖锦袄子,金银带各一。

    从征熙河路将士每人,赐盐钞五贯。

    重伤者转一官,赐盐钞十贯。

    杀敌酋首领者转二官,赐盐钞三十贯。

    杀敌大首领转三官,赐盐钞五十贯。

    “运物资者,民役赐盐钞三贯。”

    官家看了宰执们所呈很是满意道:“如此章越便不会抱怨朝廷抠抠索索了吧。”礁

    众宰执们闻言都是笑了。

    官家道:“就依此拟诏奖赏。”

    王珪道:“启禀陛下,夏国使者已到了秦州安置,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问是让他至汴京来,还是择一大臣至秦州与其谈判?”

    官家笑而不语。

    文彦博出班道:“以往夏国屡有求和,似曩宵(李元昊)在时诡诈至极,往往大败我军而后求和,佯作恭敬之状,此番求和可信否?”

    王安石奏道:“启禀陛下,我军直取河湟后,夏国上下震动,如今木征已伏,鬼章已死,夏国上下震动,其国相梁乙埋知其不敌,故而遣使求和。”

    冯京道:“这又谈何震动?董毡仍据守湟水,虽说议和,仍是不服,还有洮州也未收复。夏国岂是真惧?”礁

    官家听了道:“岷河蕃部族帐甚多,如今木征已降,倘若抚御得当,则可坐制西夏,正所谓以蛮夷攻蛮夷之策。”

    “假使朕令章越在熙河点集番部兵马,会合阅练,虚作用兵之势以形敌人,夏国必是随即以点集以应我。频年如此,夏国上下必然自弊,这就是兵法所云‘佚能劳之者’。”

    众人听了思索,宋朝先夺取熙河,然后让经略使章越率领熙河蕃军作演习阅兵之势,一副要渡过黄河的态势,西夏必然被迫点集兵马应对,也不一定要真出兵,多搞几次西夏必然怕了。

    此策可谓是高明,是谁建议天子的?

    文彦博,冯京目光扫过,看到了一旁的王雱。

    对方面有得意之色,显然是他之前在经筵上建议天子的。

    官家急不可待地道:“此策如何你们议一议?”礁

    王雱出班道:“臣以为此策可行。”

    文彦博,冯京都看了王雱一眼,天子轻咳一声,对于王雱这样自己同意自己的行为,他也是当作没有看见。

    王雱道:“只要西夏频于点集,不出一两年自西夏自弊,这昔年取吴之策也,要经营四夷必须如此。”

    “故而臣以为不必接受西夏之议和!”

    文彦博,冯京心道,王雱这是怎么了?

    文彦博道:“陛下,青唐蕃部如木征并非惯战,西夏最多只需出兵二个军监足以御之。”

    冯京又道:“陛下,从熙宁四年起,至熙宁五年,章越回河州之前。他与王韶二人用兵西北用钱一千六百万贯,仅是钱和盐钞就用去了七百万贯。”礁

    “而且以后每岁计四百万贯,而陕西转运司一路养兵之费合计一千四百万贯。”

    “天下唯独永兴,秦凤二路比他路民贫役重,每年还有和籴,折边,各种杂征,破家之百姓不知多少,实不宜再兴兵了。”

    官家听了文彦博,冯京的话,着实有些难受,最后道:“朕要章越平西夏也是为了陕西一路百姓不再受此苦也,并非不体察民意。”

    枢密副使蔡挺道:“臣以为陕西据天下之上游,可制天下之命也,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凡作事者常起于西北,朝廷不可不重之。”

    “兰州为夏国之南隅,如利刃插入河湟与陇右之间,扼断通甘,凉之路,使内地与西陲不得交通。”

    “同时似兰州之地,似智固,胜如之地最是肥沃,日后屯田也可供给军需。臣以为西夏若真有求和之心,便令其割让兰州之地。”

    文彦博,冯京都是摇头,西夏肯割让兰州,这也是太想当然了。礁

    但官家却是听了意动,西夏在黄河以南,只有兰州一座孤城。一旦取了兰州,宋朝在熙河的形势便可以完固了。

    王安石奏道:“臣以为蔡挺之策可行。”

    官家点点头道:“若是夏国肯割兰州最好,若是不肯割如何?”

    蔡挺道:“西夏不肯割,即令章越,木征率熙河兵马北上,破其甘凉二府!”

    凉州就是汉朝武威郡所在,其凉州刺史部的治所就在凉州。

    自唐末凉州被吐蕃夺走后,西夏李元昊崛起又攻取了凉州,甘州二府。

    李元昊十分重视对凉州的经营,凉州府是河西首府,其地位仅次于兴庆府。礁

    一旦宋军能打破凉州,对于西夏震动,就好比宋朝被攻破了长安一般。

    官家听了蔡挺意见心潮澎湃,收复凉州这样的汉唐重镇,对于他而言实在有着巨大的诱惑。

    他向刚升任参知政事的吴充问道:“卿以为如何?”

    吴充刚被官家提拔也是圣眷正隆的时候,真恨不能热血一涌,便接过话去报答天子的知遇之恩。

    但他昨日刚刚接到章越的信,对于女婿的交代他向来是深信不疑的。

    吴充道:“陛下,可记得当初章越离京时与陛下之言?”

    官家略一停顿言道:“朕记得,章越说他此去半年破木征,两年收董毡,至于制夏则……”礁

    官家说这里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些上头了,因为章越在踏白城下的大胜,所以变得非常的急切。

    他很大方,对于将帅的赏赐可以毫不吝啬,这点似极了明君。

    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答允章越那份五千多人的奖赏名单,同时天子心底其实也是想着章越能够再进一步,别说木征董毡,直接给朕一口气将西夏给干趴下了。

    吴充道:“自庆历曩宵起事以来,朝臣上下皆以为夏国并无长处,不肯正视其强,皆有一朝而克之之意。所以我们往往轻忽了夏人的决心和斗志,以至于一败再败。”

    “当初筑城罗兀时,西夏肯出兵三十余万来争,而如今我军伐青唐,夏国再度点集聚兵兰州,一面欲袭熙州,断我归路,一面请和,其谋略意图皆不可知也。”

    “臣以为必须再三慎重。”

    官家听了吴充的话,不由有等冷水当头泼到脸上的感觉。礁

    官家此刻突然长叹道:“当初高宗伐鬼方三年,周公东征亦三年。这三年之期何其久矣,朕哪里等得及?”

八百零六章 不能示之能

    熙宁六年,六月。姘

    河州城,白塔寺。

    这里修起一座七层浮图,这浮图是为亡于鬼章之手的智缘大师所建,他焚化后的舍利也埋葬在此。

    蕃人感于智缘大师的恩德,将往昔的白塔寺内又修葺了一番,以金箔,珠子,璎珞饰佛。

    章越至河州亲自至白塔寺礼佛,并拜祭了智缘大师。

    在浮图前,群僧侍立念诵经文,而章越率领幕僚们及河州文武官员则合十缅怀故人,立了足足了半个时辰。

    祭奠了智缘大师之后,章越来到了城外所设的大拂庐内,分别见了西洲回鹘,于阗的使者。

    收复河州兼之木征降服,董毡议和后,宋朝引起了西北诸国的震动,诸国都派出了使者打着进贡的名义,问候大宋天子,同时也是试探宋朝的虚实。姘

    首先是西洲回鹘,又称作高昌回鹘。

    西洲回鹘使者,带了一支近千人的商队,并携有大量的贡品。

    其中帛有兜罗锦、毛氎、狨锦、注丝、熟绫、斜褐数等,药则有腽肭脐、硇砂,香有乳香、安息、笃耨。

    另外还有宾铁刀、乌金银器等数百件。

    章越便问其使者西洲回鹘的势力如何?

    西洲回鹘答道:“东至黄河,西出雪山有小郡数百,皆甲马精习。”

    听了对方这么说,章越下面的官员皆是一哂,认为对方在吹牛,若真有这么强的势力,为何默默无名至此。姘

    不过章越却明白,对方不是瞎说,西洲回鹘就是松散的部落联盟。

    所谓小郡数百,就是小部落众多,从章越从礼宾院,国信所的记载来看,西洲回鹘有

    ‘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仲云)、小众熨、样磨、割禄(葛逻禄)、黠戛司、末蛮、格哆族、预龙族‘等等大小部族组成。

    论势力可能还在西夏之上,但却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患。

    章越故意问道:“为何你们久不来朝贡?”

    这西洲回鹘的使者很会说话,将一切都推在了西夏的身上。

    他言道:“我们回鹘与契丹,夏国都有贸易,但夏人实在太凶蛮,不仅对过往商人收取十一之税,而且还有扣押货物中的上品。”姘

    “自曩霄打下凉州府后,咱们商人本是走凉州路,如今都只好改走宗哥路了。”

    宗哥路要经过董毡的地盘,前年宋与青唐交恶,导致对方商队也无法过来,所以朝贡的路就这么断了。

    章越道:“甚好,你们西洲回鹘与黄头回鹘可有往来?”

    黄头回鹘是甘州回鹘的一部分。甘州回鹘原先势力也是颇强,凉州府就是甘州回鹘的根本之地。

    可是被李元昊击败后甘州回鹘灭亡,其部大半分散,部众分别被党项,青唐,宋朝吞并。而如今仍散居在甘凉古地的甘州回鹘称为黄头回鹘。

    甘州回鹘与青唐诸部是盟友,之前与董毡联合对抗党项,如今的黄头回鹘仍活动在鄯善,瓜洲沙洲之间,夏国对其非常提防,设右厢甘州路以三万人提防。

    当然这是听说。姘

    西北回鹘部落名字换来换去,而宋朝的史官因为语言的障碍,对这些名字常有记错,或者说根本就没上心。

    所以西洲回鹘的使者听章越说黄头回鹘时是一脸的懵逼。

    直到章越提醒在沙洲,甘州,凉州附近的回鹘部落时,这名使者方才恍然。

    这名使者到:“沙洲的回鹘与夏国世仇,之前其部落王子还言,愿意起兵帮助董毡攻打凉州,反抗夏国的压迫。”

    章越闻言大喜,终于听到了有价值的内容。

    “那王子有多少人?”

    使者道:“回鹘大部落的首领称可汗,次则称都督,也有称王子的,应该有数百帐人吧!”姘

    听到数百帐人之语,章越这边众将都摇头,这么点人马能有什么用。

    章越却非常认真地道:“你可与帮我联络,若是成功,我保你在熙河境内贸易经商畅通无阻。”

    这名使者喜道:“愿替龙图效劳。”

    这名西洲回鹘的使者走后,进来的则是于阗国的使者。

    于阗国在唐朝时曾是中原王朝的重要盟友,如今则距离宋朝太远太远。

    对方先向章越递交了国书。

    国书是用汉文与回鹘字写的。姘

    于阗国使者致书很有意思,其国王自称是有福力量知文法黑汗王,而他们称宋朝的皇帝为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阿舅大官家。

    章越有些好笑。

    不过这也是有渊源的。

    安史之乱时,唐朝借助回鹘之力,以公主和亲,不少公主和宗室之女都嫁给了回鹘汗王。

    因为这段故事,所以回鹘一直称中原王朝为舅,中原王朝每赐答诏,亦曰外甥。五代之后一直到了宋朝都是沿用这个称呼。

    在此会有一个疑问,这于阗国从汉朝时就存在了,而且并非由回鹘组成的。

    原来这时的于阗其实早已被回鹘人一支的黑汗王朝吞并了,黑汗王朝担心宋朝追究他们吞并其朝贡国,所以自称于阗。姘

    而真正于阗国覆灭后,其部族也多被回鹘,青唐所兼并。

    比如董毡的养子阿里骨,其父母就是于阗人投奔青唐托庇的。

    于阗被吞并对宋朝而言实在是太鞭长莫及了,故而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至于章越明知于此也就不说破了。

    于阗使者对章越道,他们于阗国曾三度遣使前往宋朝进贡,但因道路阻塞,都是半道折返。

    章越问道:“何人敢阻塞你们入贡?”

    对方斟酌了一下答道:“是契丹。”

    章越问道:“你们从何道路入贡?”姘

    于阗使者道:“经过草头鞑靼和黄头回鹘境内而至。”

    草头鞑靼便是后来的蒙古,草头应该是误称。至于黄头回鹘境内就在沙洲甘凉一带。

    章越了叹道:“真是殊为不易。只要本朝能收复凉州,你们便可在凉州与我交易了。”

    于阗使者听了大为诧异,但还是道:“若是甘凉道可通,我们于阗国可以一年一朝的。”

    章越笑道:“你们有心了。”

    章越安抚了几句,便派兵马护送他们至汴京朝贡天子。

    两名使者走后董毡养子阿里骨和鬼章部的首领边厮波结也前来拜见。姘

    章越对二人道:“我方才见了于阗和西洲回鹘使者,他们皆恶甘凉道为夏国所截,以至于朝贡之路不通。”

    “所以我想若是能联络黄头回鹘和你们青唐诸部,一起收复了凉州府,只要甘凉道一通,西域的商队便可畅通无阻,此事岂非大大有利于我们两家?”

八百零七章 大略

    边厮波结与阿里骨一起走进河州城南的大拂庐内。賧

    青唐蕃人虽学汉人,放弃联毡篷而居而改住砖瓦屋舍,似青唐城中砖屋有五六千间之数。

    不过仍有不少蕃酋不肯居城郭庐舍,坚持住在拂庐中。

    这拂庐里前铺着长毯。

    这河州城外这大拂庐用青绢布为之,四面方顶,高约五丈,广袤各二十七步,可容数百人在帐内。

    舍瓦舍而用拂庐接待,这是章越尊重青唐蕃部表示入乡随俗。

    似宋人结婚设百子帐于门内迎接新妇,这是唐朝留下的胡风。连堂堂宰相王安石嫁女也是用天下乐晕锦为庐帐,官家只是说你这也太奢侈了吧,并没有其他不妥。

    边厮波结看了这大拂庐心道,这河州的拂庐比得上青唐城董毡所居的拂庐了。賧

    边厮波结要继任鬼章部首领,但遭到了部中首领的一些反对,他的祖父鬼章本就篡权成为了南山蕃部的首领,如今他一死,南山蕃部里反对他继任鬼章首领的长老不少。

    他去了青唐城一趟拜见了董毡,得到了对方的承认后,才令他的位置稳固下来。

    边厮波结入帐后,先是听章越向阿里骨问候,听说董毡最近身子不适,现在好了一些没有。

    阿里骨回答说好了一些,只是近来行动不便只能卧帐。

    边厮波结知道董毡眼下确实身子不好,青唐蕃部的大小之事如今渐渐多归于国王亲属议事厅来处置。

    任何蕃部都避免不了新老势力的倾轧,国相议事厅属于老一派的派系,国主亲属议事厅属于董毡控制下的派系。

    董毡用精明能干的养子阿里骨来打压老臣。賧

    听了章越要攻打凉州府之言,边厮波结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凉州府是青唐心里的痛。

    青唐蕃部的一部原来称作凉州六谷蕃部联盟。

    当初青唐与甘州回鹘与党项屡次在凉州府附近大战,六谷蕃部首领潘罗支还在凉州城下射杀了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

    但潘罗支被李元昊之父李德明所伏杀后,六谷番部虽联络甘州回鹘和宋朝与党项继续在凉州城下攻防。

    凉州府终究被党项攻陷,甘州回鹘也被党项打散,从此六谷蕃部退入青唐,与河湟蕃部合并,只好看党项人脸色行事。

    可如今宋朝居然提议要收复凉州府?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賧

    阿里骨将信将疑地问道:“凉州府?现在吗?”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最慢也要到明春出兵,我可以帮郡公一臂之力。收复凉州后,凉州由你我两家共管,你看如何?”

    面对这诱惑,阿里骨表现得很谨慎道:“若是有这等良机,我阿里骨自是愿意,不过此事太过突然,我需禀告父亲再禀告龙图。”

    章越没有言语,目光又看向了边厮波结。边厮波结心底一凛,阿里骨可以半推半就,甚至拒绝宋人的建议,但他不行。

    他突然想到那日拒绝跳胡旋舞最后不知所踪的几个蕃人首领。

    边厮波结心想,汉人这怕是在试探我,若我似阿里骨那么说,怕是出不了河州,甚至走不出这大帐。

    边厮波结道:“我鬼章部愿为大军前驱。”賧

    章越有些意外,笑着道:“你们鬼章部此番可以出多少人再战?”

    汉人这是不是又在试探我的虚实?

    边厮波结道:“五千骑!但是粮草恳多给一些,时日长了,部族里的老人怕是过不了冬。”

    章越则道:“既是有些为难,就出三千骑吧。”

    边厮波结低头道:“龙图,我们鬼章部之前得罪了大宋,现在愿出五千骑作为……作为诚意。”

    章越点点头笑道:“甚好,我果真没有看错了你,真是我大宋的忠臣。”

    边厮波结感觉阿里骨看了自己一眼,满是不屑。賧

    此刻章越走进边厮波结身前,对他笑着道:“你看我这大拂庐如何?”

    边厮波结顺着章越目光看去,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只能一个劲地附和地道:“很好,很好。”

    章越笑着道:“你如今也是一部首领,起居应该像点样子,我这顶大拂庐便送给你了。”

    边厮波结又抬起头看着这大拂庐堪比董毡所居的大拂庐。

    大拂庐就是部落首领王庭,汉人将这顶拂庐送给自己,是让自己与董毡分庭抗礼?还是对自己肯出兵凉州城的嘉奖?

    这等手段,是欺我看不透吗?

    不过边厮波结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可能,他反而一脸感激地道:“谢龙图。”賧

    阿里骨双眼一眯。

    章越笑了笑道:“这拂庐不过是居住而已,最要紧是住在里面的人,你说是不是?你对我们宋朝忠心不二,我保你永居此帐。”

    阿里骨,边厮波结一并称是。

    随即阿里骨笑道:“为表示顺从大宋,父亲送上了青海马,六谷马三百余匹,孝敬大宋皇帝。”

    边厮波结亦道:“我们也送上了一百犏牛,孝敬大宋皇帝。”

    这犏牛乃牦牛与黄牛杂交的牛,兼有牦牛耐劳和黄牛温顺的优点。

    章越笑着替天子收下了。賧

    当即众人坐下饮酒,章越喝了一会便走了,改由包顺接待二人。包顺作为青唐最早投靠宋朝的蕃部首领,如今已接替殉国的景思立为河州团练使,并且总理岷,洮等人河湟蕃部的接洽事宜。

    阿里骨心底看不起对方,不愿太搭理他,反是边厮波结是处处小心谨慎,对包顺非常恭敬,频频地敬酒。

    阿里骨借着醉酒走出帐后,边厮波结上前与包顺低语,允诺送了他一百两的金银。

    包顺听了很高兴,然后又告诉他也应该给章越等人表示表示。

    边厮波结知道汉人的规矩,只要对方肯收了你的钱,基本就表示事办妥了。

    包顺道:“你放心,章龙图很好说话,当初要不是鬼章杀了景将军和智缘大师,甚至还可以活命的。”

    “而且他们汉人不会久居此地,以后还要借重着我们一起打党项人呢,你在出兵点集的事上勤力着点,日后似我这般作个团练使,甚至防御使,也不在话下。”賧

    谁稀罕宋人封的官职了?只有狗才要别人的施舍食物,而狼才是自己去抢去拼。

    边厮波结心底这么说,但面上还是向包顺表示了谢意。

    同时边厮波结又请求放回之前在踏白城之战时被宋人俘虏走的族人。

    包顺却笑了笑,没有答允。

    这令边厮波结的心沉了下去,宋人还是有提防自己的意思。

    不过包顺很够意思,说自己帐内有数名美貌的女子,让边厮波结随便去挑。

    边厮波结沉静地走出大帐,回过头看着大拂庐,心底冷笑了两声。賧

    边厮波结骑马走回了自己帐篷,但见阿里骨那边大帐里传来女子的欢笑声,甚至他的侍从里不少人已脱去了铠甲和女子在野地里交合。

    不过自己的侍卫仍牢牢地守在帐边,边厮波结走进帐里用手指头扣了扣喉咙,将方才吃的宋人酒肉全部吐掉,然后枕在干硬的草堆上歇息。

    他没有深睡,手按在刀柄上,耳边还听着帐外的动静。

    次日边厮波结睡醒后向章越辞别。

    章越答允了,然后肃然对他道:“攻伐凉州府之事,就在明年开春,你回去准备准备,你族中有哪个人不服你的就告诉我。我来替你处置。”

    边厮波结当头拜下道:“多谢龙图,我边厮波结愿忠心追随宋朝皇帝到海角天边。”

    章越笑着点点头道:“甚好。”賧

    边厮波结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看俞龙珂都有汉姓汉名,我请求宋朝皇帝也为我赐姓赐名。”

    章越大笑道:“好,我会替你起奏天子的。”

    说完边厮波结牵来一匹马赠给了章越,马背上还有托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办完这一切边厮波结这才离去,带着他的部下返回一公城。

    章越目送着边厮波结露出笑意。

    离这里不远之处的草原上,一只苍鹰正在展翅高飞,一双鹰眼正敏锐地观察着大地。自己的洞穴而去。

    午后的草原,一道巨大的影子笼罩在野兔的上空,野兔想尽各等办法躲闪腾挪,想要逃开背后可怕的影子。賧

    最终苍鹰还是落地一扑,使尽了各等办法的野兔,仍被擒上了苍穹!

    章越拍了拍马背上的沉甸甸的袋子,里面塞满狗头金。

    他取了一块,对着一旁的幕僚们笑道:“这边厮波结出手真大方。”

    蔡京笑着道:“他以为他这么办有用。”

    蔡卞道:“不过他真是聪明,我都挑不出一点理!”

    章越点点头言道:“还是那句话,有大略则道义无用,无大略则道义有用。走,我们回熙州吧!”

    七月。賧

    夏国出兵袭击庆州,宋军贸然出战中伏死伤千余。

    遭到失败的宋朝上下顿时从踏白城之战的胜利中警醒过来。

    于是宋夏立即议和罢兵,划定疆界!疆界附近各二十里,不许屯兵筑城。

    议和成功后,宋夏国内各自相庆。

    而同时新任熙河路走马承受李宪接替了王中正抵达了熙州。

    随着李宪同时抵达的,还有对上一次踏白城之战的赏赐及封官诏书。

八百零八章 问题

    这一次宋夏议和,是章越没有听闻的。勷

    之前庆州大败,接着又是麟府被攻,西夏三千骑如入无人之境,大掠人畜而还。

    宋军吃了大亏后,西夏又故技重施,派人至汴京献马朝贡,并请求宋朝天子赐大藏经。

    同时西夏对辽国,高丽朝贡,积极联络争夺国际援助。

    在此之下,宋夏议和,两家罢兵。

    此事是王安石授意蔡延庆,张诜主导谈判的。

    如今对陕西边事,官家已不插手,主导权又回到了王安石为首的两府之中。

    章越致书给王安石后,王安石亦致私书回复,信中告诉章越,今年熙河路不会有战事,并言熙河路为新造之邦,方圆两千余里,岁费四百万贯,全靠朝廷帑藏供给。勷

    如今陕西百姓日子艰难,朝廷财用也是紧张,今年便歇一歇。

    章越闻此非常高兴了,自己不愿熙河今年再有什么战事,万一天子命自己打兰州,凉州,甚至兴州,那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但王安石信……里面文字里是‘全仗老夫变法攒下钱财供你打了这一战’的口吻。不过王安石虽这么说,但他肯给自己回信,已是莫名的感动了。

    章越又给王安石写了一封信,详述了自己在熙河屯田养兵及重开丝绸之路的想法。

    不过这一封信,王安石却没有回。

    章越只好估计是相公政务太忙,给忘了……

    但你既没回信,我就当你王安石默认了……勷

    而这时候李宪已是抵至了熙州。章越出城十里亲自迎接李宪。

    路亭内摆下接风宴。

    接风宴的地方也设得颇有用心,从亭子上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洮河两岸的景色。

    这一天下了一点小雨,远处的山峦正泛着流云,洮河的河风吹起河边的青绿色的稻田,上百蕃人们冒着雨正在河边营田,一旁则是汉人的老农蹲在田埂上,教授蕃人如何耕种。

    农田远处是一条新修好的浮桥,上面不时有车马行人经过。浮桥的两端各设了一座坞堡,及数个火墩,戴着毡笠的宋军士卒守在堡上眺望警戒。

    堡下还有汉化蕃骑往来巡弋,盘查路人行李。

    章越记得去年河州失陷时,熙州当地的蕃人曾纵火烧桥,差点断了洮水通道。勷

    除了这些,洮河河面上还有一个指挥宋军水师驻扎。

    章越看了身旁的蔡京一眼,赞了对方这个接待地方着实是选得好,真不愧是自己的‘秘书长’。

    在官场上,迎来送往皆非小事,还要潜移默化地彰显自己的政绩。

    这时候前方迎道的禀告李宪已是抵达了。

    章越远远地便看见一行近百骑的队伍正缓缓经过浮桥,至于李宪手挽缰绳,身披一件红锦的披风骑乘着一匹河西健马行在队伍前头,身后有人给他撑着一柄黑罗伞盖。

    章越远远地看李宪这个气度,倒颇似后来电影里看到的东厂厂公那等。

    斯斯文文又带着些伤人的阴柔,好似一柄软剑。勷

    二人见礼,章越请对方在路亭里坐下。

    路亭中摆着各等瓜果酒水。

    李宪略擦过手脸安坐后,虽是一路风尘仆仆之状,但仍是与章越道:“我这次出了秦州,经过通远军再到渭源,最后翻过鸟鼠山至熙州。”

    “我一路沿着渭水,洮水而行,一路所见到处营田之景象,与我三年来熙州时大有不同啊!”

    章越欣然,当初正是因为屯田的问题上,二人观点一致,这才使得二人在熙州相处的日子无比融洽。

    李宪也是注意到了这里的河边耕种的景色,开口念至:“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庾,如坻如京。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这是《诗经》里甫田的一句。勷

    还有什么比看到一片农忙景象,更令人心旷神怡的。

    二人闻言都是大笑。

    “三年前这里还是满怀恶意的生蕃出没,如今这里能够蕃汉一家,全仰仗枢学的经略。”

    章越道:“子范客气了,当初在熙州时你我相得益彰,如今你再到熙州赴任,章某乐意之至,如今我便代熙河两百万军民敬你这杯酒。”

    李宪大笑,举起酒杯与章越碰了一杯。

    二人左右侍从元随们看着二人相互融洽的样子,都是感到由衷的高兴。

    李宪道:“熙宁三年时我们在熙河不过古渭一座孤寨,如今竟有两百万口,实在令人不敢置信,如此李某更佩服枢学当初的先见之明了。”勷

    顿了顿李宪对章越道:“陛下托我带话,与西夏议和后,今年不会有战事,你正好可以用心经略以图河湟恶。”

    章越拱手道:“那臣谢过陛下了,今岁罢兵确合吾意,之前攻下了熙州河州后,渭源至古渭一带已成了熟地,屯田六七千顷。”

    “只要熙州今年没有战事,开荒也差不多了,你看这里的河谷都种上了稻谷,要是夏国今秋不从兰州来劫掠,我便可收得军粮。”

    李宪道:“咱家知道似河州,熙州,会州,珉州作为前线,屯田不会太广。若是取了洮州,兰州,形势便可完善了,到时候便不怕夏人,吐蕃来打草谷来。”

    听了李宪这话,章越知道官家还是没死心。

    章越摆了摆手道:“子范说得是,但却不急于一时。”

    李宪笑道:“那么枢学士可否与我说一说?枢学士的平河湟策,我拜读了真是平夏第一策,不仅是陛下,两府执政看了无不赞赏的,甚至这一次与夏议和也是听从你的意思。”勷

    章越知道李宪之前对自己是好一番恭维,但下面才是重头戏。除了平河湟策,他也急需知道自己下一步如何主张的,或者是官家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章越却故意问道:“哦?不是庆州,麟府兵败之故吗?”

    李宪微微笑道:“其中也是有内情了,一来陕西四路的精兵强将都在你手下,二来二府知西夏入境后,也约束边军未做大的反击,如此才与夏国议和。”

    章越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若是如此,我熙河便可有一年休养生息的机会了。”

    李宪笑道:“所以接下来你可以与咱家大体讲一讲了吧!”

    章越笑着摇了摇头,官家还真是执着啊,自己碍着李宪的情面却不能不讲。

    他笑道:“也没什么,如今熙河就是二事,一则屯田,二则商贸。”勷

    李宪道:“屯田我知之,商贸是什么?”

    “就是重开丝绸之路!”

    章越接下来与李宪讲了自己经营河湟的方略。

    历史上西夏控制着丝绸之路,所以陆上通道断掉以后,所以宋朝的海贸才无比发达,原先大食的商人都是坐船抵达泉州。

    为了方便大食商人定居,朝廷还专门在泉州设立的蕃坊。

    而熙宁时,泉州岁入已是相当惊人。

    不过章越不这么打算,不仅要有海上丝绸之路,陆上也是要的,这个国策一直到后世也没有变过的。勷

    为何要重开丝绸之路,还是要回到章越之前平河湟策上所言的‘强己,才能弱彼,欲害彼,先利己’。

    没好处的事谁干?

    我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只是为了平夏而已?两败俱伤的事,绝对不干。

    收复汉唐故土是大义名分,而要打通贸易,重开丝绸之路,使陆上商贸畅通无阻!让西域百姓都说中国话,使用上咱们大宋的盐钞,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贸易是战争的发动机,而之前准备的钱币(盐钞)就是发动机的燃料。

    这是由经济至政治,再由政治至战争,而把握这一切就是整个国家的大战略。

    于我朝而言灭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勷

    “灭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李宪闻言听得是瞠目结舌。

    他觉得一个平河湟策已是惊世骇俗,没料到后面还有……

    之前这几年用来打熙河的钱算得什么,丝绸之路一开,整个陕西,川蜀的都盘活了,不要几年这钱就给你王安石赚回来。

    变法说到底还是分蛋糕,贸易和战争才是作蛋糕,这也是检阅变法成果的标准。

    所以河湟要收,西夏必灭!

    章越对李宪道:“子范,我与你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王相公这次的变法,你也看到了,虽说颇多建树,但其下问题颇多,究其看来是用新的问题掩盖旧的问题。”

    “眼下看似风平浪静,但久了弊端一定会爆出。如今陛下也该感觉到了。”勷

    李宪承认自己虽了解兵事,但对治国安邦的大政还是不甚了解。但天子对于王安石变法顾虑日益增长,他是知道的。

    似章越这等第一流的人才,何尝不是天子心底的宰辅之选呢?

    李宪道:“枢学咱家还有最后一问?此事也是咱家私下问你的?”

    章越点了点头。

    李宪问道:“若王相公罢相了,枢学可当归朝继之?”

    章越心道,就算王安石现在罢相,也轮不到自己为宰执啊。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如今只差‘四入头’一步。

    而且李宪这么问,说明官家心底将自己已纳作宰相预备的人选中了。勷

    章越略一思索,然后手指着洮河边广袤的屯田对李宪道:“良田千顷,不在一亩。既有远志,不在当归!”

八百零九章 阅兵

    李宪知书,明白良田百顷之言语,是姜维所云。烛

    章越引用到这里的意思是,朝中能臣名士那么多,可接任宰相者比比皆是,那么也不在乎我一两个人了。

    如今我在熙州既有远志(屯田),就不着急一时半会回朝任职了。

    李宪听了隐隐佩服,难怪天子,韩琦,欧阳修都如此器重他。

    李宪当即道:“多谢枢学告知,咱家明白了。”

    章越笑道:“言重了。”

    二人几杯酒下肚,章越与李宪二人便一并骑马返回熙州。

    熙州众将皆在城门迎候李宪,连身处会州的高遵裕也到场了。烛

    高遵裕平日叫他都十分怠慢的,但听闻李宪是发奖赏来的,所以就跑在了第一个。

    章越这次回熙州也是昨日才刚见了高遵裕。

    这一次两府议功,排在第一位是在定西城下打破三万夏军的高遵裕,身为主帅的章越排在第二,第三的则是死守河州孤城半年的文及甫。

    对此熙河上下一致称赞两府安排周到细致,真可谓是大公无私。

    章越已提前得知,高遵裕加官为会州团练使、知会州,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文及甫则加官至右司谏。

    可如今熙河路官位最高的却是已经入京面圣的木征,他已被封为嘉州防御使,并赐姓赵名思忠,其妻儿各有封赏。烛

    眼见是来封官的李宪,众文武官员们各个是喜气洋洋,脸上都是笑开了花,而前任走马承受王中正在李宪抵达的前一日,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熙州。

    李宪看到上百名悍将亲迎在熙州城外,这些人经历大战小战无数,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并非京中那些花拳绣腿的禁军可比。

    但李宪不愧是见过大场面,没有丝毫半点不妥,一个个禀告名字后,都能说出对方战功及得意之事。

    这令这些将领不由受宠若惊。

    好似李宪知道了,也意味了官家知道了。

    众人迎着李宪进入了城门。

    从城门至经略府一路上,章越麾下的蕃汉将士齐骑马列道左右,一路上皆可见刀枪鲜亮,铠甲耀目,旌旗飞扬。烛

    李宪知章越是故意让自己看他军容,好让他在天子面前说好话,不过他看去沿途士卒各个神完气足,军容肃然,不用细看便可知是一支从战场上下来的久胜之师。

    五千兵马列道检阅。

    李宪见此一幕由衷称赞道:“果真是精锐之师!枢学治军三年,将蕃汉之兵并为一军,练得好一支强兵。”

    章越等左右官员都与有荣焉。

    章越伸手道:“请子范兄代天子检阅兵马!”

    李宪立道:“咱家可不敢,还请枢学先行,咱家跟随便是。”

    章越劝了李宪几次,李宪坚不肯要让章越在前。烛

    章越见此也便当仁不让了,便让左右捧着自己的帅旗,牙旗于左右,自己在道上骑马前行,李宪与众将皆随行其后,检阅这支从河州归来的得胜之军。

    李宪在章越身后策马徐行心底感慨,他从熙河返回汴京数年,朝廷对于是否应该对于熙河用兵一直争论不休。

    宋军能不能打?能不能胜?这样的质疑一直没有停止过。

    问就是劳民伤财,不可战,战必亡国。

    但这些庙堂上发高论的诸公来过熙河?看过这路的精兵猛将吗?熙河路的将士答允吗?

    看着猎猎而动的旗帜,雄壮威武的将士,李宪心底感慨万千时,却听前面一阵骚动。

    原来前方宋军士卒有节奏用枪尾触地,用脚步踏地。烛

    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

    李宪听得好似在喊兴州。

    迅即又耳旁一个声音响起:“兴州!”

    片刻后无数声音似海浪般从四面八方响起,最后汇成了两个字。

    “兴州!”

    “兴州!”

    兴州是汉人说法,而西夏称之为兴庆府,乃是西夏的伪都。烛

    熙河军的将士越说越大声,最后至三军一起顿地齐呼。

    “兴州!”

    “兴州!”

    “兴州!”

    炙热的声浪四面八方涌来,连李宪此刻也有几分热泪盈眶。

    此刻章越心底也有几分触动,他安排众将士列道检阅,也是官场上应有的礼仪,免得李宪一会封赏时候抠抠索索地赖掉熙河军的赏赐。

    但没料到却出现了这一幕。烛

    章越回过头看见李宪热泪盈眶的一幕,心想这效果也太好了吧。

    然而此时此刻三军齐呼要打到兴州去!

    章越心底眼下虽无打兴州的念头,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无数人的热望凝铸成了一个钢铁的意志,此刻连身为主帅的章越也无法违背众意。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沸腾燃烧的情绪,章越心潮澎湃,而胯下的战马感受主人的心情,也是四蹄撒欢越行越快。

    马术不精的章越稍勒战马,战马反而却不甘愿地嘶鸣人立起来。

    然后章越就势举拳刺向北方,兴州的方向,这一画面似极了拿破仑骑马翻跃阿尔卑斯山的名画,回应于四面八方的三军高呼,扯着了嗓子怒吼出一句:“兴州!”烛

    “兴州!”

    得到承诺的三军将士热烈地欢呼,如林的兵刃举向天空。

    章越的战马前蹄落地,便控制不住地向前飞奔。章越看到一张张狂热的面孔从眼前飞驰。

    章越举起马鞭在马背向三军致意,旋即马鞭一抽放马疾驰。

    疾风在耳边呼啸,空气刹那之间也是炙热的,浑身热血也在那一刻沸腾起来。

    而李宪等熙河路官员们见此一幕吃了一惊,当即纷纷扬鞭策马追在章越身后,上百骑掀起尘土,好似长龙一般疾驰而过。

    章越策马抵至经略府后翻身下马时差点摔到,身上汗出如浆,这一切全然打乱了他的计划,但却很振奋。烛

    李宪追在章越身后第二个赶到,他见了章越满脸激动地道:“枢学,当初要你打兴州时,陛下还道你们不情愿呢,如今……陛下知道必是欢喜。”

    章越一愣,随即道:“兴州迟早是要打下来的!”

    李宪笑道:“枢学有这个心,陛下必是欣慰。”

    李宪随即回想方才所见一幕,熙河军高昂的士气,心想有此强军名将何愁河湟不平,夏国不破。他决定将这里一切都是写信奏报给天子。

    二人入白虎节堂内坐定后,众将云集于堂下。

八百一十章 论功行赏

    熙河经略府的白虎节堂前左右立着门旗二面、龙虎旌一面、节一支、麾枪二支、豹尾二支共八件。鬨

    龙虎旌旗是用九幅红绸制作,其上装有涂金、形如木盘的铜龙头。

    而节乃用金铜叶做成。

    此乃经略使之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除天子外没有第二人可用赏杀之权,所以天子命大将帅于四方,必须请旌节假之。

    整个白虎节堂皆涂以绿漆,以示重地,堂前树着六面大纛,这经略使出征所使的帅旗。

    如今李宪入了白虎节堂便感到一等肃杀之气,方才那些骄兵悍将到了这里一个个都作恭敬之状大气也不敢出。

    章越上坐,李宪则居下首,至于众将们行了堂参之礼,递手本唱喏。

    章越从李宪手中接过封赏的圣旨,当堂论功行赏。鬨

    高遵裕功居第一,宋朝武职的皇城使以上的刺史,团练使,防御使若带诸司正副使和横班都代表遥郡,只表示阶官,不代表实职。

    但高遵裕是落实职,也就是正任官,比遥郡官更尊贵不知多少。

    高遵裕升会州团练使已比历史上位置还高了,知会州,熙河路兵马副总管是他的差遣,是以武将领军州事,与真正节度使差不了多少。

    而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与章越的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一样,都是禁军最高级别的将领,称作管军。

    对于高遵裕在两次河州之战中的表现,不能说他没有功劳,但任何人在他位置上也都能办得到。

    高遵裕在会州不仅有兵权,还有财权事权,官位又高还是皇亲国戚。章越有时候都指不动他。

    看起来高遵裕是膈应人,但说实话,若高遵裕不在熙河,庙堂上就觉得章越膈应人了。鬨

    而下一个则是文及甫,文及甫本官特旨升作右司谏,这是特赏,差遣入京为盐铁判官。

    文及甫本欲留在熙河,但文彦博来信要章越放文及甫回京。

    文彦博自己不出面,却让章越开口,这老狐狸自有一番用意在其中。

    文及甫本就是他几个儿子中最出色,如今在自己麾下算是历练出来了,再在熙河给自己打工未免屈就。

    再说了熙河日子本就清苦,哪有汴京繁华,还是那等深宅大院,奴仆成群伺候的日子过得舒服。

    文彦博将文及甫要回去可能是这个原因。

    章越也是心胸开阔,人才能进能出,能走能留,这才是正常。鬨

    自己幕中的人一旦出息了,便强留着不放,这不是育才之道。相反若从自己幕中走出的人,一个个都成器成才了,以后还怕没有人才投奔自己吗?

    所以章越找文及甫好一番长谈,才说服了对方。

    听得自己出任盐铁判官之职,文及甫心情百感交集。

    似他这般托庇父荫下的衙内,文及甫总有证明自己的冲动,他本就看好章越,又兼着连襟的关系,本以为轻松混得大功,哪知却差一点将自己交待在河州城。

    这么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走了一遭,文及甫好似浴火重生了一般。

    之前章越劝自己回汴京时曾说过,天下事未阅历者,不可以臆测,必周历而后识险易之情。

    对这句话文及甫深以为然。当初被困河州城中,他自暴自弃时,曾恨过章越当初为何要让他来守此城,但此时此刻他心底只有感激,还有周历诸事后淡然。鬨

    至于他也猜到是自己父亲开口让章越允许自己回京。

    原因很简单,原先开边熙河的事是天子主导的,王安石吴充辅之。文及甫去熙河,就代表文家在此事上出力,对天子的支持,其中也有章越让文彦博放心的意思。

    如今天子将事权下放至二府后,实际上改由王安石主导此事,身为王安石政敌的文彦博,以后对熙河之事的反对肯定就摆上了台面,因此现在肯定要调自己回京。

    以后与章越再见,可能就是敌非友了。

    在文及甫观念中,家族是要大于国家的,否则齐家怎在治国的前面。

    “文某谢过陛下,亦谢过大帅。”

    怀着这等心情,文及甫这一句话发自肺腑。鬨

    论功高遵裕,章越,文及甫三人独列一档。

    下面功列第二档则有十几人,这就排名不分先后了,不过居首则是攻怀羌城,克一公城的章楶。

    第二次河州城之战,章楶,种师道率军从岷州,打河州,再打到了洮州,生擒了鬼章一家老小。

    章楶馆职升为直史馆,文及甫空出的知河州之职由他替补,本官阶也连升两级,如今他与河州团练使包顺一并坐镇河州前线。

    而跟随章楶立下大功的种师道则从熙河路兵马都监升至熙河路兵马钤辖,为熙河第三军的正将一并驻扎河州。

    种师道如今率军驻熙州定羌城就粮。

    原任熙河路钤辖,英州刺史王君万加为达州团练使,调任庆州路兵马钤辖,另赐绢五百。王君万当初跟随王韶,后第二次打河州时也立了战功,可站错队了就是站错队,后面如何弥补,别人也很难信得过。鬨

    章越也为他表功,但不等于留用。至于差遣是刚下,之前西夏攻庆州大胜,庆州一堆官员被罢职,朝廷便调王君万去庆州,也不算是委屈他了。

    章楶,种师道,王君万三人一并上前受赏,从章越手中接过了封官诏书。

    入熙河路便进了升官的快车道,种师道已是连升了两级,本官都加到了引进副使,位列横班。

    如今在西北将门种家军中,种师道官位还超越了种谔,成为了种家第一人。

    而种谔因罗兀城兵败,如今被降为礼宾副使。

    祖父种世衡也不过是东染院使、环庆路兵马钤辖。

    当初种家要种师道拜入大儒张载门下,便是要走文官路线从文转武这一步,让种家文武两边都有人。鬨

    但种师道为文官后,却处处不顺心。

    而今跟随章越又从文转武时,居然升至引进副使,熙河路兵马钤辖,日后超越种世衡,钟谔也不在话下。

    提拔种师道,也是章越的考量。

    朝廷给熙河路的编制,是路钤辖二人、路分钤辖四人,熙州通判二人、曹官三人、驻泊监押三人、物务监官九人。

    路钤辖在一路武臣中仅次于兵马总管,之前钤辖之位一个是张守约,一个是王君万。

    如今王君万调走了,按道理是苗授补上,对方也没得罪过章越,可毕竟不是自己的人。

    在提拔心腹的事上,天下官员都是大同小异。鬨

八百一十一章 铭记

    仅次于三人的是王厚,苗授,张守约。

    王厚从文资转为武资,为礼宾副使,为熙河第一军正将,熙河路兵马都监。景思立死后,章越手头上文官太多,武将太少,所以让王厚从文资转为武资。

    左藏库使苗授知通远军,升授为皇城使,为熙河第二军正将,熙河路兵马都监。对方跟着高遵裕守会州有功,但此番战功为种师道所掩,所以没有历史上升得那么快。

    熙河路兵马钤辖张守约因跟随章越第二次伐河州,同时在当初抗旨之事上出了大力,被升授西上閤门使,亦位列横班,他负责率领陕西各路至熙河援兵。

    接下来则是包约,瞎吴叱。

    至于包顺封赏已下,如今为熙河路兵马都监,河州蕃部钤辖,

    木征弟瞎吴叱(赵绍忠)升为岷州刺史,仍为熙州蕃部钤辖,熙河路兵马都监。

    包顺,瞎吴叱虽任刺史但都是遥郡官,并非正任。

    如此熙河路武将排定,第一军王厚,第二军苗授,第三军种师道,张守约总领陕西其余各路汉军。

    熙州蕃军由瞎吴叱带领,河州番军由包顺带领。

    钤辖二人,路兵马都监四人都分配妥当。

    朝廷当初新设熙河路时,只有兰州(半个),会州,通远军,熙州,所以只有路钤辖,路分钤辖,没给路兵马都监的职位。

    但如今章越又打下了岷州,河州,熙河路已是五州一军,原先的编制肯定不够用,所以特增设了路兵马都监之职。

    至于二姚兄弟迁至皇城使,姚麟更是官居秦凤路兵马副总管。

    而章越麾下官员也各有封赏,熙州通判吕升卿升至秦凤路转运判官。

    吕升卿实是不想走的,而吕惠卿也想让他留。

    但没有办法,章越表示吕升卿是熙宁三年进士,如今才干了四年都官至通判,再下去就出任知州了,你这升得比状元都快,赶紧回京任职试馆职才是正经。

    所以即便吕惠卿想留也没办法。

    吕升卿对章越道他去了汴京任一两年京官,再回章越幕下为官,说得还满令人感动的。

    章越以为吕升卿要走了,可没料到他居然又被吕惠卿塞回来了,出任秦凤路权发遣转运判官。

    这其实不合规矩的,哪有本路州官直接升为本路漕官,可是熙河路不比其他军州,吕惠卿如今位高权重,不合规矩也合乎规矩了。

    转运判官必须是朝官资历,之前任通判且有政绩者为之,而吕升卿只是低阶京官,所以加个权发遣三个字,这也是新党的一贯操作了。

    该走的没走,不该走的走了。

    吕升卿这是赖定自己,还是吕惠卿让其弟安插自己身边继续收集把柄?

    但章越倒也无所谓,你不让吕升卿在自己身边,吕惠卿也会想其他办法,倒不如放到自己身边来。

    吕升卿走后,熙州掌书记苏辙补为熙州通判,熙州军事判官邢恕升为河州通判。

    通判必须有京官资历,苏辙在与章越一同参加嘉祐六年是制举获得京官身份。邢恕原先是主簿,后经过考试出任崇文院校书。

    此职是熙宁二年所设,两年后可授馆职或是改注授,哪知邢恕身为新党却没有新党自觉,与王雱议论说新法哪里哪里不好,结果被王安石听见了。

    王安石本来很器重邢恕的,听了他的批评后大怒,便让他滚出三馆出知延陵县。

    邢恕虽说没有入馆,但还是成为京官。

    熙州是上州,州通判为正七品,而河州是中州,州通判为从七品。

    知道苏辙升官后,任杭州通判的苏轼亦致信章越。

    苏轼因反对王安石,仕途郁郁不得志,但看的弟弟没有受到自己牵连,反而在章越的庇护下,仕途却蒸蒸日上,这喜悦之情更胜过自己。

    兄弟二人苏辙的感情含蓄内敛,苏轼则是奔放很多。

    连写了三首诗词赠给章越,章越觉得这三首诗词要放到一千年后得值多少钱啊。想到这里,章越吩咐随从给自己好好收藏下。

    熙州州学教授游师雄改为熙州掌书记,游师雄原官是德顺军判官,属于连升两阶。

    临洮县知县蔡京,特旨赐予进士出身,这就不是一般恩典了。

    岷州军事推官蔡卞,升河州军事判官。通远军判官徐禧,则升为会州军事推官。蔡卞徐禧因刚升过官所以只加了一阶。

    章越本提议给蔡卞选人改京官,但两府还是坚持选人改京官必须‘五削’不可轻授,估计是王安石怕提拔女婿落人把柄。

    岷州知州沈括则本官升一阶。

    其余将领升官赏赐都是拿到手软。

    官家兑现了那句‘用力破贼者倍赏’的承诺,章越也是乐意慷慨。

    熙河路官员之升迁放在在其他路是不可想象,一来自古以来都是开疆扩土的军功必须加以厚赏,二来也是熙河路新设,官位大多空缺的缘故。

    换了其他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要想升官,也要看上面的人升了没有,不然只能等在那。

    所以这里的官员升迁,就不可以常理揣测了。治下新纳入宋朝管辖的两百万蕃汉军民需要大量官员来治理,若再打了下数州,恐怕熙河路就要改为转运使路兼经略安抚使路了,到时候手上的编制就更多了。

    赏赐下达后熙河路士气振奋,自是不用多提。

    在白虎节堂堂下,还站着数百名将领,他们是没资格入殿议事的。原广锐军出身的将领张塞也身在其中。

    他还记得当初充军到渭源投奔章越的一幕。

    如今他已是洗脱戴罪之身,官位也从不入流殿侍,升至小使臣之末的三班借职,又从三班借职升至了左班殿直……

    在与鬼章的决战中,他率兵护卫章越的中军帅旗,从始至终没斩一个番兵。

    此刻他听着左右的将领们听得加官的旨意纷纷笑吟吟地走上去接受封赏。张塞觉得没他啥事情,也就抱着看戏的心情。

    “张塞加官为内殿崇班……”

    张塞听了不由一懵,却见左右已是向他纷纷道贺:“恭喜……都位列大使臣了。”

    张塞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恭维声,道喜声在耳边响起,但张塞却生生立在堂前,心底想起却是当初在广锐军死去的袍泽们。

    ps:修改一个错误,前文的高遵裕是正任官不是遥郡官,这比遥郡官牛逼太多了。

八百一十二章 市易所

    熙州,市易所。旊

    天刚蒙蒙亮,市易所便忙碌起来。

    熙州的市易所是从古渭寨迁来的。

    古渭寨的市易所的前身是永宁寨。

    永宁寨之前属于秦州,后王韶在古渭寨设为通远军后,永宁寨被划入了通远军。

    在宋真宗时,别说古渭,连秦州以上也就是渭水北岸,也生活着几十万蕃民,一直到了熙宁二年前,西夏还经常入侵秦州打草谷。

    但这一切从熙宁三年起,便全部改变。

    有了熙河路顶出西面,秦州及整个秦凤经略安抚使路几乎成为腹地。旊

    庆历二年时秦州还蕃部入宋的第一站,当时所有回鹘,青唐,西域诸蕃部的使团都必须在秦州接受检验,约定入京的人数,所携带的贡品都必须由秦州的官府派遣差役押送,并不许使团私自雇人,以防不测。

    秦州是宋朝陆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但因为秦州所在蕃部聚居,同时又没有山川之险,所以宋朝面对西域使团都是提心吊胆。

    但这一切熙宁三年后全变了。

    永宁寨是最早的博马场,当时如此形容永宁寨,至兰州五百五十里,至宗哥城(西宁,董毡陪都)九百里。当初陕西转运使薛向便在这里大量以盐钞向蕃人买马,每年可交易一万至一万五千匹。

    结果是薛向只用了几张破纸买到了大量的战马,却导致了盐钞暴跌,最后章越在汴京设交引所才解决了这一问题。

    万幸的是盐钞没有贬作一钱不值,落得同交子一般命运。

    之后熙宁年后市易所从永宁寨转至古渭寨(通远军),而从熙宁五年时,从通远军又转至了熙州。旊

    在去年踏白城大败,河州被围,疑似失守之下,熙州当地蕃部在木征策应下造反,数度兵临袭击熙州城。

    而数股蕃部伪装作商队想要潜入袭击熙州城外的市易司,不过被宋军识破,但榷场也遭到了劫掠焚毁,被烧作了一片白地。

    蕃人本是冲着市易司的钱财来的,但守此的官员却提前将二十几万贯盐钞挥之一炬。

    当时目睹这一切的官员们都说似看到人生中最昂贵的一场火焰。

    而对章越而言,这很好解决后世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有一百万软妹币被烧成了灰,对国家和个人而言损失多大?

    对你而言是一百万,答案是对国家而言是一万多。

    总而言之即便烧成了灰,也不让敌人占得半点便宜。旊

    李宪与章越穿着一身便装至市易司巡视,章越对李宪言道:“熙州的市易场是三日一集,市易所里强制用盐钞市易!”

    李宪问道:“若私下以金银交易者呢?”

    章越道:“私下以金银铜钱交易者,一律扣押货物,徒三年。”

    李宪点了点头道了句:“善!那可有私市?”

    章越道:“有,若有以一罚三。一百贯以上杖一百,两百贯以上徒一年,三百贯以上则经略府过问。”

    李宪问道:“处罚如此之轻?如今禁得住?”

    章越道:“子范有所不知。”旊

    市易所就好似榷场,好似海关,不仅抽税还要强行盐钞结算,而私市就好比走私。

    不仅是民间有偷税,连秦凤路熙河路的宋军官员也是有走私,禁之不绝。

    李宪听闻官兵也加入私市贸易,也是吃了一惊,章越则对李宪道:“当初营边时,朝廷曾允边回易,如今要整饬,先要禁了军队回易之事。”

    李宪听了默然。

    既是连军队回易都禁止不了,那么民间私市也禁不成。

    章越笑道:“眼下只有抓大放小,可以禁金银,却禁不了走私,子范再看看!”

    河州城外的市易所,准确地说是市易所与榷场的综合体。旊

    一般而言,榷场是由三司的催辖司管理,但熙河路却自设市易司以来,绕开了三司,直属于熙河经略使路。

    如今熙州的市易司之前是由吕升卿,黄察二人勾当。

    勾当下面则是行户,一共有十六家大行户获准进入市易司,这些行户推举出十六人组成行会,与市易司共同管理整个榷场。

    榷场的四面都修建了土墙,土墙每隔几十步便建一座木制望楼,由几名宋军负弓在望楼上瞭望。

    整个榷场如一座小城般分三个城门,分别通往东西两个方面,北则是朝着熙州城,唯独南面不设城门。

    所以城中街道是以一个丁字形。

    榷场里尽是商户以及蕃汉百姓定居其中,人口足有上万之多,一旦到了市易之日,整个榷场会再涌进来两三万人。旊

    此外在洮河临水处还修了一座子堡。

    榷场城门前但见从西蕃商人以骆驼,骡马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商队正在缓缓入城。

    守着城门的士卒正在盘查核对。

    李宪听说除了马匹西番商人喜欢用麝香、水银、牛黄、珍珠来交易宋人丝绸、茶叶、金器、银器、漆器等等。

    李宪入城后,但见整个街市上都是买卖的商铺。

    商铺上摆满了西域的商品,似麝香、水银、朱砂牛黄、真珠、生金、犀玉、珊瑚、茸褐、驼褐、三雅褐、花蕊布,兜罗绵、碉砂、阿魏、木香、安息香、黄连、牦牛尾、狨毛、羚羊角、竹牛角、红绿皮等等。

    至于宋人则也是百货在此,似秦州特产龙须席、芎穷也有贩卖。旊

    街道上人群可谓接踵摩肩,四面都是商人。

    李宪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很是高兴对章越道:“去年市易所被焚,这才不过半年就恢复了。”

    在鼎沸的人声中,章越笑道:“这也是钱之所向,无往不利。”

    李宪看着不少西番商人没有理会街道左右的店铺,而是朝榷场中心直去不由好奇。

    李宪没有多问,而是随着人群一直抵达了榷场中心。

    榷场中心这里看守更严,前面就是市易所。

    在市易所前还一个大空地,西蕃商人们带着驼队,马队来此,指着马背上的货物与面前的牙人大声言语。旊

    在空地上这般牙人有好几十个。

    这些牙人都操着熟练的蕃话或用汉话与西番商人讨价还价。

    章越对李宪解释道:“这些西蕃商人所携货物太大,生怕被外面商铺的商人压价,故而先到市易所询价。”

    “而这些牙人都是市易所所雇,每个人都有担保,他们可以定一个最低价格收购远来的蕃商们手头上货物。这钱由朝廷来出!”

    李宪赞道:“这便是王相公的市易法啊!”

    Ps:起点中文网首发。

八百一十三章 便商贸

    王安石的市易法?捔

    章越微微笑了笑,恰恰相反。

    章越对李宪道:“我这市易司中,除了贩茶,贩盐,贩酒,其余一律听凭民间货取,官府从不插手。”

    李宪明白茶,盐,酒是官榷,至于其他货物一律民榷。

    章越道:“茶是从川蜀来的,转运司在秦州设有卖茶场,盐除了阶州土盐,岷州,通远军的井盐,还有阶州崖盐,最多的是解盐。此外榷场中也有商酒务。”

    茶,盐,酒三样是官卖,被官府垄断了。在这个方面章越用王安石的市易法,对秦凤路,川蜀,永兴军三个地方来的茶叶,酒水,盐进行专买专卖。这三样若要进入榷场,则由市易司统一收购,再在榷场里再卖给蕃商,从中间赚取利差。

    但对于茶,盐,酒外的其他三物,市易司只会有一个兜底的价,免得对方空跑一趟,此外不会干涉。

    比如之前于阗一次出售十几万斤乳香,本地商人都不愿收或压到一个连路费都不够的价格,这个时候为了避免蕃商亏本,市易司才出面托底收购。捔

    收购的事一般由牙人负责,牙人负责估摸一个收购的价格,如果万一将来无法出手,或砸在手中发生了亏损,则牙人要被处以罚金,降级或是剥夺牙人的资格。

    当然如果收购卖出给市易司获利,牙人也会得到一个不错的抽成。

    章越将牙人分为九个等级,从低到高排列,不同等级享受一个抽成比例或得到市易司授权动用的资金,同时还有市易司里每年的分红。当然这一思路来自于后世某知名的投资公司。

    李宪听了章越的手段表示大有领悟。

    这其中最厉害抽成奖金及晋升制度,使得对方不敢舞弊,这点在对人性的拿捏上,可谓是精确至分毫。

    李宪道:“如今市易法在朝堂上非议颇多,京中市易司只是想着各等办法放息钱,从中博利,却逼了不少小民商贩没有生计。节帅何不将此策献给相公呢?”

    章越对李宪道:“难以,我之市易法在于运而不积,而相公之市易法在于取利,我听说仅汴京市易司一年收息钱,市例钱便近百万贯,如此厚利岂是我之区区小法可比?”捔

    “哎!”李宪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宪之前负责皇城司,专门刺探京中情报,对于老百姓对市易法的骂声是一清二楚的。

    王安石当时任命吕嘉问管市易司,吕嘉问此人急功近利,他管理市易司时最大的问题就是官府强买强卖。

    市易法的本意事打击大的兼并之家,结果为了取利,连中产和普通商贩都没饭吃了,最后导致官府本身成了最大的兼并家。

    宋朝本来只是酒,盐,茶官榷,市易司一设结果百货都官榷了,而官府垄断的结果,就是导致了物价奇贵。

    但章越如今能说什么,之前和王安石妥协了的,说好的不批评市易法,青苗法。在这点上还是要讲信用的。

    不过李宪至青唐来却看得不一般的场景,到了这熙州市易司不仅有牙人中介,还有官营的解库质库。捔

    这令李宪非常不解了,除了酒,茶,盐官营外,章越向来是能不官营就不官营,怎么在库质库上倒是官营了。

    李宪到了市易司的质库内,但见一名官员候在这里,正是章越的幕僚蔡京。

    这市易司的解质库也有很有意思,走进大门后,便是一左一右两个门。左边门写了一个质,右边门写了一个纳字。

    蔡京向李宪言道:“但凡金银珠玉,甚至田亩之物皆可抵在质库,兑之盐钞,约取一二成利。至于纳库,则是盐钞可存取至纳库,约取二三分息。”

    李宪听了吃惊问道:“存放支取盐钞,不取手续之费,还能生息?”

    蔡京道:“确实如此,其中微妙在于百姓存在纳库的盐钞,可在质库中放贷给百姓,取得其利。”

    李宪听了大惑不解,章越的办法。捔

    王安石不久前上奏天子言,京师大姓多止开质库,市易催兼并之效似可见(其实是熙宁八年说的)。

    王安石这句话的意思是,市易司一搞,汴京里的有钱人都没办法经商了,所以全部去开质库了。这说明市易法大大的好啊。

    天子则回了一句,均无贫固善,但此事难矣。天子说你催兼并搞平均让百姓里没有穷人是最好了,但此事恐怕不容易。

    王安石认为有青苗法,可以替代质库,但章越却坚持开设官营的质库。

    这质库利息不高,与民间四成利可谓天差地别,理论应该难获利。但管办质库用得不是自己的钱,而是百姓商人存放在质库的盐钞,从中间利息差倒换来生利。

    李宪冥冥之中似领悟到什么问道:“大帅可否细说?”

    章越对李宪道:“当初我见王相公说了一段话,反复言朝廷破兼并,当破田租之利而非破商贩之利。”捔

    比如熙州一名汉人熟农向地主租了好几顷田,再雇了几个不懂农耕的蕃人屯田。

    地主拿了是田租,蕃人拿的是工资,汉人熟农拿得是扣除成本后的利润。

    好比一块蛋糕,地主蕃人汉农三人分着吃,其中谁的付出体力智力劳动最少但赚得又最多呢?

    打工人累死累活一个月也赚三千,一百万放银行一个月也赚三千。

    在宋朝老百姓月入三贯,而民间借贷四分利来算,一百贯就可以赢了。放到今天,相当于十万块的利息比月入三千的人赚得还多。

    从古至今都是有钱人越来越有钱,没钱人越来越穷。

    地主田阡陌,穷人无立锥之地。捔

    所以理想的分蛋糕是要将地主田租那块收入,分给汉农和蕃人,而不是减少汉农和蕃人的部分。

    章越对李宪道:“青苗法破田租之利,但却坏在强行摊派,市易法却破商贾之利,又坏在强行摊派。我之质库在于官营商办,无论二者之弊,却兼二者之效。”

    李宪道:“原来如此。”

    看过榷场的市易法后,李宪觉得不虚此行,章越道:“吾平青唐三策也,田畴垦,货殖通,蕃汉为一。”

    换句话说就是屯田,贸易,汉化三策。

    章越对李宪道:“如今我要便商贸,子范你看还有哪里作得不够?”

    李宪道:“咱家以为可以禁走私!”捔

    章越道:“如今走私一在边民私市,另一在军队回易,你看禁哪个?”

    李宪想了想道:“禁回易!”

八百一十四章 谁支持?谁反对?

    回易之事,自唐末便有,当时中央财政困难,各藩镇节度使便自己派兵马搞商业。遾

    到了宋初,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但对部下亦宽容,用回易之策笼络将领。李汉超镇守关南抵御契丹时不仅回易,还办私办榷场。不仅如此,还强行在民间放高利贷。

    太祖皇帝知道后不仅不处罚,还对他说,你缺钱怎么不告诉我,去老百姓那取。

    然后太祖皇帝不仅赏赐李汉超钱财,还给予免征特权。

    到了太宗皇帝开始以文驭武,约束武将权利,对边将回易进行禁止。

    可到了庆历时对夏战争屡屡大败后,朝廷对回易又开始放松。

    范仲淹守庆州,就回易得钱两万贯,充随军公用支使。范仲淹允用回易钱作为军队公用钱,但不少将领却拿回易钱中饱私囊。

    现在章越,李宪坐在质库的雅室内谈事,这类似于银行的大客户室,ViP厅如此,起居布置得美轮美奂,一旁还有美貌侍女侍奉茶水。遾

    这不用看,也知道是出自蔡京的手笔,他总喜欢将办公之处办得无比奢侈。

    李宪道:“回易有三害,一则将领滥用朝廷兵卒经商,刻剥士卒,以满足私欲。若将欲壑难填,士卒长此以往只知经商,不以训练武艺为己事,而疏于战阵。将领们则使钱来打点上下,结党营私,败坏军纪。”

    “二害,将领携朝廷之威,在回易之中仗势欺人,强买强卖甚至过甚于官府,向来有回易之处,其驱役迫使商贩之事比比皆是。”

    “三害回易之盐,茶,酒等皆不少都是官府专卖,使朝廷折损不少收入。同时军队回易,地方官府不敢过问,常以偷逃税赋,不仅与民争利,亦与朝廷争利。有此三害,必须除之。”

    章越徐徐点头。

    宋朝将领驱使兵卒如仆役,譬如不少酒垆,药局,当铺,客栈等等都是军队经营的。

    以秦凤路而论,秦陇的竹木便是一宝,似张永德,赵延溥,祁廷训等大将喜欢打着“系为军用”的旗号,公然让士卒运往汴京贩。遾

    而宋军士卒也颇多艺能,赵忭曾说过陕西禁军,有匠氏,乐工,组绣,书画,机巧百端明目。

    但话说回来,宋朝当时的经略使,安抚使都在暗中允许部下回易的。

    章越听李宪这么说,知道这三害何尝一一不指自己之痛。

    一害军队战斗力下降,二害破坏商品经济,三害使税赋收入减少。

    战斗力下降便打不过西夏,青唐。商品经济不流通,自己通商贸也就无从谈起,同时自己熙河市易司的收入也因回易的存在大大下滑。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章越道:“吾之用法,小其名而崇其势,略其细而求其大。”遾

    李宪闻言知道的章越言下之意,陕西各路精兵强将愿追随章越至熙河卖死气力打战,说实话是冲你章郎长得一表人才吗?还不是图你出手大方,肯给赏赐,不吝啬给予功名。

    结果你倒好将回易给禁了,军心士气怎么办?

    什么是第一位,什么是第二位?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

    所以说小其名而崇其势,略其细而求其大,乃自古统筹全局者治事的不二法门。

    李宪觉得自己把握到“禁回易”确实是一个好思路,但他不明白章越所想,自己不能贸然加之其上,上一任走马承受王中正是怎么与章越闹翻,然后灰溜溜地被送走的,这对于李宪而言必须警惕。

    李宪宪顺着章越的话言道:“大帅所言极是,这先其大纲,细节可因则因,亦为英雄手段。”

    章越闻李宪之言很是满意,什么是一个好搭档,便是如此。遾

    坏搭档似王中正那等不说,还有童贯那等,强逼刘法出战而导致全军覆没。

    章越道:“不过子范所言三害确实如此,这边将回易也是圣上心中之忌。”

    宋朝皇帝对武将的猜忌,要远胜过文臣,开创“以文御武”的太宗皇帝当初不许武将回易,打着是不许与民争利的名号,但说到底还是担心边将渗入回易,使其权力作大。

    革除唐朝的藩镇之弊,不可使其重演,是每个宋朝皇帝都心心念念的事。

    所以章越能在熙河作一个禁回易的表率,是可以令皇帝高兴的。

    李宪听章越之言语,哪不明白他的意思言道:“不仅陛下欢喜,两府也欢喜的。”

    军队回易削弱了政府的财政收入,若能办成这件事,连王安石也要大大夸奖章越办事得力。遾

    无论是改革变法,还是事功就是如此,要优先考虑的是,谁会支持自己?谁会反对自己?谁是敌人?谁又是朋友?

    把这个事情搞明白了,事情也就成功了一半。

    至于李宪想促成此事,也为了到天子那边邀功,这是王中正与李宪每个走马承受最关心的事。童贯强迫刘法出战也是如此。

    至于章越这边考量的不仅是让天子,王安石满意,还要保持军队的战斗力。

    禁止回易短期效果,将领士卒肯定是会闹情绪的,如此会不会影响自己明年攻取整个河湟,迫使董毡降伏的大略?

    有句话是皇帝不差饿兵,天子都办不到,又何况于自己。所以必须要取利赡军,补偿军队没有回易的损失,继续厚抚士卒,保持着军心士气,可是这笔钱又从哪里来?

    既要又要固然是好,那就是“精”的功夫,但若水平不够则守其一也,这是所谓的精一之功。遾

    事先利弊得失必须考量清楚。

    章越点点头道:“子范兄,此事你我需好好计议。”

    得了章越这句话,李宪不由大喜道:“咱家以大帅马首是瞻。”

    章越笑了笑对一旁的蔡京道:“立即请蔡漕帅至熙州一趟,有事相商。”

    身为转运使蔡延庆就是在整个秦凤路到处转,如今人正在河州。

    作为转运使蔡延庆直接向三司和二府负责,所以不必如章越这般与李宪打交道,所以这一次迎接李宪他就根本没来。

    蔡延庆不仅不用怕得罪了李宪,还能在士大夫里博取一个清名。遾

    如今禁回易这事肯定要取得蔡延庆的支持,同时他还是王安石在秦凤路的心腹,他可以一定程度上代表二府的意见。

    同时为了表明态度,章越也要书信一封给王安石,在这事上取得他的支持。

八百一十五章 市易法利弊

    汴京,大相国寺。髀

    刚回京的文及甫和十五娘正坐车马往大相国寺上香。

    十五娘与文及甫夫妻久别,自是说不出的温存。但文及甫从河州回京后,却看起来闷闷不乐。

    十五娘察觉到文及甫的心事问道:“夫君在公事上有什么不痛快?”

    文及甫确实因司里的事烦心,但面上却对妻子道:“尚好,不过衙门里相互推诿而已。”

    十五娘正欲继续相问,文及甫却将目光看向了街边问道:“你看这御街上为何商贩旁都站了不少官差?”

    十五娘看了一眼道:“都是市易司的人。”

    “市易司?”文及甫眉头一皱。髀

    一旁的马夫道:“六郎君刚回京有所不知,这些商贩都是果子行的,他们赊了市易司的钱方允在御街上摆摊,而这些差役便在这监卖。一百钱中取五钱作牙利。”

    文及甫见马车外的一幕,百姓捡了些瓜果取了钱本欲递给摊贩,但摊贩却摆了摆手不敢接。一旁的差役夹手夺过百姓手中的钱,数了数后取了一些塞入囊中,剩下的才丢还给商贩。

    文及甫听说过此事,市易法这百分之五的牙钱,称作合纳官钱,尽归于这些差役。

    当时他听说取这合纳官钱也是合理,可是看见衙役动手的一幕,却是十分吃惊。

    这一幕文及甫看来实作荒唐可笑言道:“官差居然公然作起商贩和百姓间的牙人来了。”

    差役负责监督但凡不从市易司赊钱的商贩不允许在御街上摆摊,他们盯着果子商人每赚了百钱就要交给他们五钱收入私囊,最后朝廷赚取的是放贷的利息。

    从上到下可谓各取其利。髀

    十五娘见文及甫的脸色不好看,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也不是尽如这般,官人算了。”

    文及甫转过脸对十五娘道:“我在河州时便听说市易法种种不是,但没料却是这般。我需上奏……”

    文及甫本欲说上奏朝廷,但改口道:“告诉爹爹。”

    十五娘道:“官人,如今安持还在市易司……”

    文及甫记得妻弟吴安持如今是开封府兵曹参军兼权发遣提举市易司。

    文及甫道:“可市易司真正主事的是吕嘉问。”

    ……髀

    王安石府内。

    吕嘉问正与王安石奏事。

    吕嘉问道:“当初太祖皇帝曾言,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尔,故本朝不制兼并,以至于有了今日之弊。”

    王安石问道:“听说你在执法之间,颇多受人为难,非议,可以受得了吗?”

    吕嘉问道:“相公言重了,吕某不知什么为难,非议,只知道一件事就是‘秉义率法,困而不渝’。”

    王安石道:“我听说汴京行市易法后,是卖梳子即梳子贵,卖脂麻则脂麻贵,当初章度之亦言市易法不妥。”

    吕嘉问道:“相公,下官当初辩驳过,也不知章度之为何有此偏见。汴京大户与权贵相互勾结,把持行市,外地商人运货至京不打点这些大户商人便无法市易,哪怕再好之物降至一文钱也卖不出去,此所谓货到地头死。”髀

    “下官行市易法,差官往湖南贩茶,陕西贩盐,两浙贩纱,都未敢计息,破兼并之家垄断,京中之货比以往大为便宜,下官不知为何章度之含血喷人!”

    吕嘉问说完看了一眼坐在王安石一旁的吕惠卿。

    吕惠卿道:“相公,此事吕某所知,章度之在熙州开榷场,名为是市易法,但与朝廷所行之市易法相去甚远。我看颇有与朝廷打对台,动摇新法的意思,如此有贬低之词也不意外了。”

    王安石闻言略有所思问道:“章度之远在西边,如何编排你?再说他与我有约定,不在外人面前言新法之弊。那么朝中传得沸沸扬扬这市易司之弊又从何而得出?”

    吕嘉问道:“启禀相公,下官思来多半是薛计相!”

    王安石知道薛向与吕嘉问不和。市易司本归三司管理,但吕嘉问这人性强事事都找自己禀告而不找薛向,所以二人不合便埋在这里了。

    吕嘉问道:“相公,如今市易法多遭非议,皆是大户生事,这些兼并之家,较固取利,有害新法,恳请相公允市易司一旦觉察即以按置。”髀

    王安石道:“陛下定是不肯。”

    吕嘉问还要再说,吕惠卿示意吕嘉问可以告退。

    吕嘉问走后,吕惠卿问道:“相公以为望之是否可以胜任?”

    王安石摆手道:“他办起事六亲不认,一心一意以新法为之,这等人实是罕有,方才责之也是担心他用力太过。”

    吕惠卿闻言暗喜言道:“启禀相公,自市易法行之以来,不少没有本钱的百姓,向市易司借钱营生因此大受便利,破除了大户兼并之利。至于那些生意被抢走的大户怎能不生怨。我看这市易法非是不好,反而极好。”

    “倒是章越在熙州对市易法阳奉阴违,擅自篡改相公主张,必须予以纠之。”

    王安石则道:“此事他已书信给我解释过,他说如今在熙河田畴垦,货殖通,蕃汉为一,要平青唐非此三策不可。我虽不赞同,但他既然已经夸下海口,我不好驳之,还是责其成事再说。”髀

    不反对,不赞成,这便是王安石当初没有给章越回信的缘由。

    吕惠卿听心想,好个章越居然料在我前面,提前和相公打了招呼。如此在还未平青唐前,不仅是我,相公也不好说他什么。

    随即吕惠卿又想,相公当初被唐坰辱之尚且一笑而过,可生平最恨有官员改他政柄,章度之为之却不受罚,看来相公心底对其亦是有赏识的。

    这时王安石忽对吕惠卿道:“我用曾子宣易薛师正为三司使如何?”

    吕惠卿暗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王安石居然因薛向反对市易法便要将他换人,而且换得是新任翰林学士不久的曾布。

    吕惠卿如今是外防章越,内防曾布,章越虽然才高,但不让他回朝与他争位即可,而曾布在内,吕惠卿便屡屡排挤。

    之前曾布主判司农寺时将吕惠卿的助役法改为免役法,此事令吕惠卿大恨。髀

    曾布被调为翰林学士后,司农寺由吕惠卿继之。吕惠卿上任后便对曾布当初在司农寺中所立一一挑刺,屡屡与官家说曾布当初在司农寺所为多有不便。

    曾布与吕惠卿二人的矛盾已埋下。

    吕惠卿揣测是不是自己故意为难曾布为王安石察觉,王安石这才偏帮曾布。

    吕惠卿勉强道:“子宣自是可以胜任的(只是曾布资历,才干处处都不如我,为何他在我之先)。”

    王安石看吕惠卿神色哪里不知他心底在想什么。

    吕惠卿心想若曾布任三司使,自己可以授意吕嘉问多顶撞之,以曾布的性子必生急躁。

    ……髀

    次日朝堂上官家心情正好,原来章惇平了五溪南北两江蛮事,斩蛮酋田元猛,亦是开疆扩土。

    王安石保举的章惇平五溪蛮是颜面有光,不过文彦博,吴充却以为朝廷正用力制夏,章惇平了五溪蛮不仅用去钱粮,还要派兵驻守,实无益于大局。

    不过官家很高兴,这时候文彦博上前给官家说了一件事,说起来御街上差役监督商贩卖货,此举实是有损国体。

    文彦博说得还比较含蓄,他听了文及甫的意思,没有这件事上太撕破脸,而是说这样的事是不是不太好。

    但文彦博开了头,下面冯京等大臣纷纷言市易法的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攻讦令王安石一时也没有想到。

    官家听了大臣们反对犹豫了下道:“朕看来其余也罢了,但这果子就不必卖了。”

    王安石警惕地看了文彦博等人一眼道:“陛下,市易司从未卖果子,只是借钱给卖果子的商贩。市易司只是派人收取合纳官钱罢了。”髀

    官家并非无的放矢,他之前早听过市易法各等不好,从一开始卖几样,然后到百货皆卖。甚至有官员向他密奏,说但凡牙侩市井之人有敢与市易司争买卖者,小则鞭挞,大者编管。

    官家听后非常震惊,一开始的初衷是破除兼并家之利,怎么到了最后变成任何人胆敢与市易司争利,都要被捉拿。这不是他的本意啊。

    这件事有没有?官家心想估计是有的,但官家又想变法以来,国家确实有钱了,除了熙河开边,水旱赈济还有盈余,放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所以他没有对此一直没有表示一个明确态度,只是委婉提醒了一句:“市易司处置太繁细了。”

    官家平平淡淡一句,哪知王安石听了顿时噼里啪啦道:“陛下,治理国家应论法是否于人于事有利,而不是因繁细而止。市易司固然繁琐,乃体大局而为之。臣以为为政当然要审细务而论大体,所以这般细事交给市易司,不当由陛下论之。”

    官家被王安石一顿抢白。

    一旁吕惠卿立即道:“陛下,据臣所见所知,不少贫民没有本钱作生意,又无可抵押之物,望之便将官仓中的时鲜水瓜,针头线脑赊给百姓,官府派人监督以收其惠,并非文相公看到的那般。”

    文彦博闻言笑了笑,右司谏王觌对官家道:“陛下,市易之患,被于天下,破民之产,使利皆归于牙侩胥徒!”髀

    吕惠卿又与王觌当堂争论。

    堂上乱哄哄的,但听一个劝解的官员无力地道:“别争了,我看相公当初也是好意,只是下面的人执行的差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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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