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一十六章 结算货币
蔡延庆骑着马忧心忡忡地前往熙州的路上。暮
他之前巡视河州得知他派去刺探洮州五名亲善宋朝的蕃部首领被鬼章部首领边厮波结找了个由头给杀了。这五名首领的尸骨如今正被倒吊在一公城的城头上。
这边厮波结不仅有能力也有野心,而且残忍年轻。此人比他的祖父鬼章更狡猾,更危险,迟早会成为宋朝的大患。同时董毡的另一大将鸡冷朴亦率部族南下迁至积石山南面,似与边厮波接有联手之势。
蔡延庆得知此事后,曾书信给章越,可是对方似乎并未太过重视。
这一次章越让自己至熙州言有要事相商,蔡延庆觉得自己必须将此事与章越好好提一提。
以往从河州至熙州的路途上不时有蕃部出入伏击宋军或是商队粮队,而蔡延庆又是率着百余骑冒雨赶夜路,沿途但见马灯摇晃不定照得四周明暗不定,马蹄在泥泞的道路一入一出。马背上的颠簸令蔡延庆心情起伏,一直在看到沐浴在风雨之中的熙州城后方才稍稍放下了心。
蔡延庆抵达了熙州城后便在城内佛寺中歇宿了一晚,转运使巡视各州时没有固定的住处,有时候住驿馆,有时候住在寺庙,有时候则由地方官绅接待住在家中。
次日一早蔡延庆便来至经略府中。暮
章越,李宪,蔡延庆三人用了早饭。章越与蔡延庆说了些一会要他支持话,蔡延庆心领神会。
随后至厅中议事,蔡延庆扫了一眼,但见是王厚,种师道,张守约,沈括四人。
除了身在会州的苗授,高遵裕,熙河路的统兵大将都这里。
蔡延庆见此阵仗没有贸然提边厮波结的事。
却听章越说了几个词,蔡延庆问道:“顺差?逆差?”
蔡延庆听着章越提及这词汇时不由一懵,饶是他读书破万卷,也从未曾听过逆差顺差之句。
章越道:“更确切地说是贸易顺差与贸易逆差,还有一个词是盐钞储备。”暮
蔡延庆自负自己博闻多识也是未曾听过这些,三个词哪个他都不知道,活生生地给整懵了。
章越解释道:“何为顺差,说白了是蕃人买我的货买多,我们买蕃人买的货少,对于朝廷而言这便是顺差。”
章越直接隐去了价格,免得几个武将听不懂。
即便如此王厚等人还是一脸浆糊,至于李宪也是不懂。王厚还算是读过书,种师道也是当过文官,可怜张守约一把年纪了,只能坐在完全在听天书。
倒是蔡延庆有些明白了道:“顺差对我们朝廷是利大于弊吧!”
没错,宋朝以往对付西夏与契丹的策略都是关闭榷场,停止贸易,使对方贸易成本高昂,达到动摇少数民族政权的目的。
顺差就导致一个问题,那就是货少钱多,造成民间物价飞涨。暮
逆差也会导致一个问题,就是货多钱少,那就会导致物价奇低。
章越道:“诸位都知道朝廷一直在钱荒。为什么产生了钱荒?”
“有人都说是因夏国断了丝绸之路后,失去了贸易的收入。但这只是一个源头。”
这么多年宋朝的经济一直都在增加,经济增长中生产的货物就越来越多,但钱的增长跟不上经济的增长,就会产生钱荒。”
宋朝每年铸造的铜钱只有一百八十万贯,这远远跟不上宋朝的Gdp增长。
宋朝不缺铜,但若将铜作为货币,就显得非常稀少了。官府一直铸铁钱代替铜钱,但是老百姓们不买帐。所以民间经常会熔了铜器来铸私钱的现象,最后导致宋朝禁止民间熔铜铸钱。
宋朝为什么会开海禁,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初范祥造盐钞也是缓解西北缺乏大铁钱的缘故,这是以钞权钱的思维。暮
盐钞可以略微缓解,宋朝的钱荒,说到底还是治标不治本。
薛向从陕西转运使任三司使后将盐钞的铸币权,从地方揽至中枢。
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因为熙河开边之故,陕西盐池每年所出盐平均为一百一十七万五千席,而朝廷平均每年印盐钞为一百七十七万席,平均多出五十九万席。
按照一席五贯五百钱的官售价就是三百多万贯。
不过多出的盐钞,朝廷在京师备钱从都盐院回收购买。
当然这个时空由交引所收入,加之朝廷印钱也很克制,所以盐钞价格一直在五贯五百钱以上,可熙河开边后就没办法克制了。
而经过章越改制,将岷州熙州的井盐也用盐钞结算后。岷州熙州的井盐在采取卓筒井后开采后,一共钻了三百余口,如今一年所出井盐已在七万席上下。暮
这个消息一出,当时永兴府,秦州盐钞价格顿时上涨,涨至七八贯一席,章越便让蔡京在市面上大量出售盐钞。
仅仅三个月后,薛向无耻将朝廷每年盐钞印钱多增加十五万席……消息一出盐钞价格暴跌,贱至五贯一席,蔡京便将当初出手的盐钞全部买了回来,顺势赚了一笔。
不论怎么说五贯一席的盐钞依旧很坚定,尽管是低于原先五贯五百文的定价。
最重要是朝廷通过每年增发的盐钞都实打实地成为了收入,现在朝廷解盐盐池和熙州岷州盐池所出一百二十多万席盐,但三司每年却发行近两百万席的盐钞。
蔡延庆听着章越讲了盐钞之事,这时候沈括开口了。
沈括之前一直在岷州修寨,建成了铁城堡后,刚回到了章越身边。
沈括是经济之臣,章越在穿越前最早了解到盐钞还是从他写的梦溪笔谈上。在书中他大赞范祥的盐钞改革。暮
历史上沈括曾主张将每年增发的盐钞定为两百万贯,同时每年再增发二十万贯作为不时之需,以此定为一个永久性的制度。
沈括递上文书,结结巴巴地道:“大帅吩咐……的事,下官算得……差不多了,熙州榷场的设立,每年可出口一百一十万贯的货物,进口一百三十二八万贯的货物,换句话说在榷场朝廷每年有二十二万贯盐钞的逆差。”
蔡延庆听了一脸懵逼,不是说好了顺差,怎么又变成了逆差?
章越道:“似丝绸,茶叶在大宋皆是普通常见之物,然后番邦所易的药物,香料,金银却是罕有贵重之物,故而是逆差!”
蔡延庆点点头,宋辽榷场贸易也是,说是每年岁贡但辽国都用岁贡来买宋朝的东西。等于宋朝送钱给你辽国,辽国再用我宋朝的钱买我大宋的货物。这样保持一个差不多贸易上的出入平衡。
但是青唐蕃部及西域诸国就没有辽国的待遇了。
但章越治平年间时,便让王韶在西北推广盐钞了,而之前打河州时,章越又用盐钞向青唐蕃部买粮,更不用说蕃将蕃兵们的赏赐都是用盐钞发放。暮
到了熙河榷场一开,在巨大的贸易顺差下,这些盐钞又回流到宋朝了。
大家都不明白,为何到了最后宋朝得了好处,蕃人得了好处,汉商也得了好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蔡延庆已是有些明白了,用宋朝不缺的丝绸,茶砖换取马匹,牛羊,而蕃部用不缺的马匹,牛羊换取了宋朝丝绸,茶砖。
隐隐的他已是窥见到了增加财富的办法在于交换。
蔡延庆明白了,沈括也是明白了,他口中笨拙,但此刻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
同时沈括又想到,当初章经略赋闲之时写了一本关于经济之学的书,后来献给了今上,如今藏之在天子的书阁之中,听闻不许第二个人过目,若是能借来读一读便好了。
但沈括转念又想,无妨,章经略学问浩瀚如海,我在他身边所学一日胜似一日,肯定是受益匪浅。暮
章越看向众人,盐钞在西北的流通,最大的意义就是世界贸易第一顺差国,又掌握了结算货币,如此会发生什么?
想想软妹币在国际流通上取代美刀的地位,或者某国竭尽全力要重回第一顺差国就知道了。
要使盐钞成为结算货币,就必须禁止军队的回易。全盘方略已有,能不能推行下去?
章越坐了下来道:“如今熙河各路驻军皆为回易之事,我觉得弊处甚大,这太宗皇帝真宗皇帝皆有严旨,不许边军回易,后因与西夏战事这才放开。如今熙河路兵马朝廷皆以禁军待遇,同时打算每年从市易司盈余中拿出二十万贯盐钞利润奖赏本路兵马。”
“以此取消回易,诸位看如何?”
王厚,种师道二人先后起身道:“大帅既是言语,我等以大帅马首是瞻。”
场中唯独剩下张守约一人。暮
张守约见王厚,种师道支持不意外,二人都是章越一手提拔起来的。其实每年二十万贯,熙河路诸军分一分,其实也和辛苦回易赚来的钱差不多,只是别人分给自己的,终不如自己手上赚来的靠谱。
张守约本不愿答允,可是此番有些形势比人强。他看向刚到的蔡延庆心想对方是什么态度,蔡延庆则笑了笑道:“若能禁回易,此事甚好啊!”
李宪亦表示了支持。
张守约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又有些不甘心地道:“末将末将自也没有二话,只是高副总管和苗将军他们怕是不肯吧?”
八百一十七章 时代与变革
高遵裕,苗授?瘯
章越看向张守约笑道:“老将军不是拿高团练压我吧!”
张守约心里一凛,连忙道:“末将不敢。只是末将以为若各军皆是禁回易,唯独高团练不禁,则事徒劳无功。”
种师道,王厚皆目光转向左右,张守约在熙河众将中资历最老,又是有战功的人。
他的质疑并非没有分量,他们也不敢当面反对。
章越笑道:“老将军还是如以往般直言,好,既是你问高团练的态度,那我便告诉你,他已是书信与我同意了此事。”
张守约失声道:“高团练肯了?整个熙河便属高团练使钱回易最多。
章越何尝不知道呢?不止一名官员找自己反应过高遵裕挪用公使钱的事。瘯
高遵裕还屡屡请朝廷拨款,前不久前天子刚赐钱三万贯作为他回易的本钱。
高遵裕犹嫌不足,还请求动用秦凤路的封桩钱做回易的本钱,所幸此事被朝廷给驳回了。
据章越所知高遵裕打战三流,做生意手段一流,甚至还专门派士卒去秦州贩木,用赚来的钱在汴京大修广厦万间,而且他利用与兰州近在迟尺的便利,暗中大量与夏国私市。
举报高遵裕的官员不少,纯诉状章越都收了一叠了。
所以章越事先与高遵裕商量,首先肯定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再补一句‘你不想私下与夏国私市的事,让官家知道吧!’
章越不怕与高遵裕扯破脸,既是坐了这个位置,便少不了得罪人,哪怕是高遵裕也不例外。
有高太后的背景又如何?平日的功劳章越没少给高遵裕上奏,数度征讨熙河,章越和王韶功劳都排在你之下,但你高遵裕到底事情办了几分,心底没点逼数?瘯
平日贡着你无妨,但这件事上你要听我的。
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
章越以不容商量的口吻给高遵裕去了一封信。
高遵裕很识趣地同意了,代价是比照各军私下里再多给他两万贯。
因此张守约听说时也是震惊了,连高遵裕都放弃了可得的利益,也就是说他是目前为止熙河众将中最后得知的,也是唯一一个当面的反对的。
若是章越初至熙州方为经略时,张守约质疑也是无妨,他是熙河路钤辖,有资历有战功,但如今是当初吗?
随着踏白城之战的胜利,章越说话也更有分量了,似王韶,王君万等人先后贬斥而去,他又提拔了自己的亲信,如今他在军中威信极重。瘯
这个事情恐怕章越对自己的一个试探呢?
一头白发的张守约缓缓地站起身来道:“末将见识短浅了。”
章越没有表态,任由对方站着。
张守约见章越一直没言语苦笑两声道:“末将身子不适,还请告退。”
说完张守约缓缓离开,章越也没有留。
一旁蔡延庆,李宪见此一幕都没有觉得如何,但刚涉入官场不久的王厚与种师道却都是骇住了。
张守约怕是从此要从熙河调走了吧!仅仅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瘯
平心而论,王厚,种师道对张守约都是十分敬佩的,对方清廉,爱护士卒,正直不阿,又身经百战。而章越何尝不是,当初指挥踏白城之战一口一句老将军长,老将军短的,是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的。
但所有情谊就这么眨眼之间……
可任何一名主帅都不会留用与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哪怕他之前立下过汗马功劳,或者才干有多高。
章越若无其事地对蔡延庆问道:“秦凤路中有哪个可替代张老将军的?”
听了章越的话,王厚和种师道确认了他们方才的猜想是真的。
蔡延庆一点也不意外地道:“阶州知州刘昌祚可以胜任。”
章越点点头道:“我听说过此人,不过他的资历不够,就让苗授为钤辖吧,刘昌祚为都监吧!”瘯
一旁蔡延庆与李宪皆表示没有异议,不动声色间,熙河路钤辖要换人了。
于是当日章越将熙河路禁止回易,并在除了熙州外,在河州,岷州,会州三地开设榷场,并用盐钞为结算货币的事写成了奏疏上奏给了天子,一旁还有蔡延庆的画押,同时李宪是另行一疏上奏给天子,详细说明熙河路全面禁止军队回易之事。
二府与天子用最快的速度批复并同意了此事。
之后老将张守约改任环州,刘昌祚为熙河路都监。
……
熙州经略府中,章越站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的落叶。
他看向文案上同意自己禁止熙河路兵马回易的公文,心生感慨。瘯
张守约之离开对自己何尝不是件可惜的事,他调任时通远军上下的官民泪撒于地,不肯放他离去。
但此事结果便是这般。
他如今已是身在时代之中,用理想来构筑整个时代,筑造出整个国家与民族的未来。使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休戚相关。
有的人一路青云直上,官位不断升迁,但他对于时代毫无建树,譬如自己的老师王珪那般,不过守位之臣而已。资历到了或者迎合了上位者的心意就升迁官位,如此便缺乏权威,也不会有人敬重你。
就算升至宰相,人在那里说话也没有分量,纯粹尸位素餐而已。
而让时代变革朝着自己预设的方向前进,最后建功立业达到成就,完成了官位升迁,这才是为官之人真正所愿的。
只是每个人对于时代的预想都是不同。瘯
他章越与王安石最大的分歧不正在于此吗?
正如章越与张守约没有私怨般,他与王安石也没有私怨,从头到尾的争执都在于政见不同上。
有人默默承受着时代的浪潮,但有的人注定成为浪潮的本身。
之前身为卑官的时候,章越有什么政见也仅是空想,即便付之实践也被嘲为空想主义,但如今身居高位,已为天子心底的预备宰执人选,你对朝廷的理想,你对于国家的规划,很可能就是未来整个帝国的走向。
所以自己在熙河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
他们在评估着自己在熙河所为的一切,揣测在日后可能为宰执时的政柄,是不是能符合于他们现在的利益或者是他们理想中的样子。
而从交引所再到盐钞结算这一步,便是自己真正的政绩,符合自己对时代变革的预期,也是自己日后身居高位的底气所在。瘯
八百一十八章 得加钱
勐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
这是章越一直信奉的一句话,也是唐宋时筛选宰相的标准。
明朝为了削弱宰相(阁臣)的权力,所以选择没有在地方历官的翰林为宰相,其实不是一个好办法。
章越要将理想变为现实,却连一州一县都治理不好,还不如去写写小说就好,别出来当官了。
熙宁六年的九月末。
熙州,通远军迎来了丰收,使熙州河州的粮价从去年二三月的四百余文钱一斗降至了一百二十文钱上下。
趁着粮价低,章越便让各地府库从各地收粮,充实军需。
鬼章攻宋使会州,河州,桃水以西之地,因战火波及,不少百姓颗粒无收,但熙州的桃水以东及原先渭源至通远军一带却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
所以有了一个好收成下,趁着民力稍稍缓解,章越便以钱雇役开始修整道路,沿着桃水,渭水铺设桥梁,开挖水渠。
章越一路视察了桃河的丰收,以及民间动员的情况,甚是欣喜。
六七年前古渭所在的通远军还是不毛之地,但如今渭水,桃水两岸已是几千顷开荒下去,加上今年开荒的,明年会有超过八千顷的耕田,这据章越向天子承诺的万顷耕田以上已是相差不多了。
不少熟蕃都已是完成了编户齐民,原先熟蕃都是以族帐为单位。小族数百帐,大族上万帐,但一帐到底有多少人,谁也不清楚。
经过编户齐民后,一帐改为一户,每户多少人多少丁什么名字,有多少田多少牛羊都登记在册。
章越任用蕃人熟悉文字的人来执行,不过蕃人受过教育毕竟是少,所以他又从秦凤路抽调了官吏来执行此事。
编户中最要紧的就是齐民,没有什么部族首领,也没有什么长老或是奴隶,大家一律都是大宋的子民,除了天子你们的身份都是一般平等。
对于接受编户的百姓,可以自由出入城郭,甚至还居住在城郭中,可以担任官吏巡卒,同时也要承担税赋和劳役。
经过一年,差不多有近二十万的蕃人完成了编户,这也意味着熙河路的治下多了二十万百姓。
至于治下散居的生蕃也必须举族内附,也就是举族向宋朝缴纳较轻税赋,并听从熙河路的出兵点集,如此可以获得出入榷市或至近郭处与宋人交易的资格。
举族内附是底线,必须是要求,不同意就打。而编户齐民却只是鼓励。
熙河路的蕃人一直是半耕半牧,所以相对而言愿意农耕的部分好管理,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就不容易了,你不能强迫对方。
章越也不着急,暂且潜移默化的转变蕃人。
如何蕃汉为一是一个难题。
多民族如何管理?章越就学契丹的经验,在熙河路各州各城都是修建佛寺,让智缘的徒弟到各地住持说法,同时也是了解当地蕃部的情况。
宗教在这情况下,成为了一个沟通的桥梁。
过去说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国家是什么?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
要将各阶级各个民族的人糅合在一起,要靠什么?一个是暴力机构,还有一个就是共同意识形态。
先民们很早就意识到这点,商朝是政教合一的国家,商王生前称王,死后称帝。帝是神,王是人。
历史上盘庚迁殷,盘庚作为商王对手下不肯迁都的权贵,就是借助先王的名义进行劝戒,以先王的名义强调自己的政令是正确的。
因此下面的权贵听了是先王的意思,这才服从了盘庚。
周室代商,周公制礼作乐后,华夏通过人文的办法有了自己的意识形态,这才渐渐不再采用盛大的祭祀,强调鬼神之说来使整个国家上下一心。
但对于章越要想治理青唐蕃部而言,达到蕃汉为一,就必须采用这个办法。
崇柔治不以杀戮,因此章越一年便下了二百张度牒。蕃汉百姓有什么矛盾,都是通过僧人来调解,不少时候一个僧人比章越麾下一个指挥的兵马有用。
同时对于蕃部本身的僧官,章越也是一律予以授官。
……
秦州成纪县一座小巷之中。
一名背负包裹的蕃人作汉人打扮警惕地看着四周,此人确认左右无人后,这才闪身来到一间院子的后门待扣门三声后,方才推门入内。
这名蕃人走到屋中脱下衣帽等候了一会,方才听得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又来了?”
这名蕃人听了站起身道:“单押司有礼了。”
对方摇了摇头,搬来一张椅子坐下。
这间屋子年久失修,里面一切家具都是破旧,这单押司也是姑且坐着。
单押司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对方道:“我是当初听木征说,他说你是汉人中少数几个讲义气的人。”
单押司皱眉道:“木征这厮……不错,我以前是替他办过事,不过那是以前了,如今他归了宋,也算是识时务为俊杰。那么当年的事,也是一笔勾销了,这个地方当我没来过,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对方哈哈笑着道:“单押司何必急着走呢?我们蕃主从我口中听说,单押司曾为木征办过事,对你很敬佩,所以有些礼物送上。”
单押司道:“这都是许多年间的事……提他作什么……”
对方打开包袱道:“还请押司过目。”
单押司看了原来是一袋子的珠宝。
看到这一幕单押司神色缓了下来道:“你们蕃王就是如今鬼章部的新主边厮波结吧,他拿这么多珠宝想要我给他办什么事?”
对方笑道:“果真单押司是什么都清楚,那么我也不想瞒了。当初王韶,章越率军攻熙州河州时,木征曾拜托过押司送消息入京将二人所作所为传遍东京,使朝中大臣与天子对二人心生忌惮。今天我们蕃主想让押司照旧这么办。”
“至于酬劳,我们是木征两倍!务必要迫使宋朝皇帝对章越生疑,将他调走!”
单押司道:“不错,我在东京是有些熟人,但是这么办风险不小,如今的章度之非两年前可比?”
“那押司当如何?”
单押司道:“我可以替你们想办法,不过得加钱!”
八百一十九章 治蕃策论
十月末。嬙
正是洮州岷州蕃部过冬的时候。
洮州耕种的地域主要是大夏河(漓水)一线,大夏河下游出土门关至河州,这里是盆地平原比较适合于耕种。
而大夏河上游则多深谷河川,而鬼章部边厮波结的居城一公城正建于崇山峻岭之间。
一公城又称八角城,八角城不是想象中八角,而类似于铁十字的那等八角状。
在一公城左右的高山上,都修建着梯田,左近则是高原,羊群如群星般点缀在坡地上,牧人正在放牧,在羊羔绵长的鸣叫中,悠悠的白云掠过,使这云端间的牧场时隐时现。
几十头骡马组成的商队缓缓地进入一公城中。
边厮波结听了商队禀告得知一个事实,那就是宋军军队的回易已是断了,原先依赖于军队回易的各个民间私市也是越发艰难。嬙
而在河州宋人新设了一个官办榷场。
榷场的生意甚是公道,不少蕃部都往榷场贸易,问题是榷场只允河州蕃部进入榷场买卖,但对于洮州蕃部却有诸多限制。
如今山里的粮食和盐都很缺,宋人禁止军队回易,一下子洮州蕃部买粮的通路都断了,私市里能流通的盐和粮食都不多,而且很贵。
他们必须去岷州,河州的榷场换盐换粮不可。
意识到这一切的边厮波结站在一公城的城头上,看着这片土地冷笑道:“终于来了吗?为了对付我鬼章部,宋人不惜将军队回易都停了,宁可付出这么大的功夫,也要让我们鬼章部衣食无着?”
边厮波结并非自言自语,站在他一旁的是一个汉人谋士。
他的汉话长进很快,都是跟着这位汉人谋士学的。对方是秦州一名不第秀才,郁郁不得志多年。边厮波结听过当初李元昊用了汉人秀才张元,吴昊方才有了霸业。嬙
边厮波结对于从汉地来的人也格外尊重,这才得到了这位汉人谋士辅佐。
边厮波结对这位汉人谋士格外器重,以师事之,并且每日都学习汉人的文化。而这名汉人谋士也边厮波结也是死心塌地,将一套屠龙之法尽数教之。
这一次派人用重金贿赂单押司至汴京散布章越不利罪状的计谋正是这位汉人谋士所出。
汉人谋士对边厮波结道:“无妨,宋朝皇帝对于领兵在外的大将素来猜忌,只要隔三差五地将他不利于他消息送入宋廷中,迟早对方要走人,当初木征便用这一计对付王韶。我们照着办,不出数月章经略便调回汴京了。”
这汉人谋士说得没错,木征当初派人上汴京告状,说自己是宋朝的臣子,并与宋人约定如何如何,结果却章越却步步紧逼不得不反,此事还惊动了文彦博,冯京等人在御前讨论过此事,当时又正好王韶的心腹王仲通和黄察被高遵裕派人抓了。
拿着把柄在手的高遵裕要告御状,最后幸亏章越,王韶二人打破熙州,这才解决后患。
边厮波结听了汉人谋士献计道:“听说已经有山南已由五六个部族暗中向宋人纳质,于熙州州学中就学,这才获得了榷场市易的资格,我杀之不绝,怕以后会有更多蕃部……”嬙
汉人谋士道:“大王,如今必须忍耐。”
边厮波结长叹一声,他不知道缺盐的族人可以忍耐多久。
……
熙州城,嘉州防御使,新赐名为赵思忠的木征返回故地。
天子为了笼络赵思忠,给他在京里修建了豪华的居处,其规模还更胜过当初赐予章越的府邸。
章越书信给天子请求让木征返回熙州,利用他的影响力招抚山南蕃部和河湟蕃部,不过此事遭到翰林学士王琏的反对,说熙河路中蕃部首领狡黠无人过于木征,今日所降乃迫不得已,并非真正有向汉之心。若使木征居熙州,当地蕃人都是他的心腹,一旦夏国或董毡出兵攻打河州熙州,木征必为内应,到时候熙河的大好形势将毁于一旦。
不过章越却上疏据理力争。见章越如此坚持,天子和二府还是相信章越的眼光和判断,让木征又重新返回了熙州。嬙
天子让木征的母亲妻儿都住在通远军,其母赐姓李,为遂宁郡太夫人,还每个月赐脂粉钱三十贯,其妻俞龙七为安定郡君,次妻结施卒为任和县君,同时从河州熙州拨田五十顷给木征,同时又给木征两位妻子各十顷良田,可以厚赐至极。
作为防御使的木征是正刺史,非遥郡刺史可比,如今熙河就两个正刺史,一个是高遵裕,一个是木征。
木征的官位比高遵裕还高,不过却没有理事。
而半年不见木征倒是胖了几分,神情气度都与往年不同了。
章越为木征设宴接风,席间木征道:“启禀枢学,此番我木……赵思忠返回熙州,唯有尽心尽力为皇宋尽忠,希望能主熙州河州羌部之事,以报枢学的不杀之德。”
这木征半年不见无论是汉话,还是汉人的官场规矩都学了不少。不是如以往一口一个龙图地称呼了。这也是入乡随俗了……章越道:“防御使方回熙州,章某不敢奏然以重任烦之,不如先为岷州钤辖如何?”
一路武将排名是路总管,副总管,路钤辖,路都监,下面才是州钤辖,州都监。嬙
如今熙州蕃部兵马由木征弟弟瞎吴叱(赵绍忠)统帅和河州蕃部由包顺统帅,章越不可能让木征再染指这二州,所以让他为岷州钤辖。
岷州如今虽为宋军占领,但此地和洮州一般,多山多河谷,蕃部又是散居其中,宋军所能控制的只是几个要害的堡寨,一旦鬼章部从洮州攻岷州,怕是有不少蕃部会响应他们。
章越让木征为岷州钤辖的目的就是用他威望来招揽当地蕃部。
木征此番也是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情,没料到章越真的信任他,对他委以兵权也是喜出望外。
当即木征称谢告退。
木征走后,不少官员将领得知木征出任岷州钤辖都是忧心忡忡,集体至经略府中反对章越让木征出任岷州钤辖之事,言其心反复难测,一旦作乱起事后果不堪设想。
章越见众将反对早有所料,笑着道:“羌人天性畏惧贵人,木征本为贵人招抚岷州蕃部,正是方便。”嬙
“再说如今岷州蕃部不为大宋所用,便为边厮波结,冷鸡朴所用,我让木征不带一兵一卒至岷州招揽,正是为了大局考量。”
章越上奏天子说熙河六州一共拓地三千余里,但是治下都是蕃部,真正要让这些蕃部融入大宋谈何容易,这不是几年,而是要几十年方能让蕃人们真正的汉化。
如今宋军重兵屯驻于熙州河州这两个深入西夏青唐突出部里,而腹里岷州洮州则是薄弱之处,这里的群山深谷聚居了好几十万人的山南羌部。
作为第一道阶梯和第二道阶梯的交界处,以羁縻或直辖都不是很好的治理方式。
直辖就要屯兵,屯兵的话后勤补给上不去,管理的难度太大,而羁縻又怕当地蕃人作乱。
如今洮州未附,岷州不稳,若章越不彻底解决岷州,洮州就没办法实现北取青唐,东制西夏的战略目的,那么他献给天子的平河湟策也就成了一纸空谈,沦为了他人口中的笑柄。
还有一件事,他知道如今王安石因市易司的事相位不稳。一旦王安石罢相,宋朝可能会转为战略收缩,所以他想在王安石罢相前一劳永逸地解决河湟之事。嬙
说服了众将后,章越反复考虑下一步人选。
章越第一个考虑的是章楶。不过如今章楶知河州,这里是军事重地,是面对青唐,洮州,西夏的第一线,不可轻动。
而如今知岷州的则是沈括,沈括才干是不错,但为人有些死板,在变通上差了一些。
况且沈括统筹全州之事,也没有精力帮自己盯着木征。
所以章越思来想去敲定了一个人选。
片刻后熙州掌书记游师雄出现在章越面前,章越对他道:“我准备让你去岷州为招抚蕃部事,你收拾一下,过几日与木征一起出发。”
游师雄没有二话当下接令。嬙
章越对游师雄叮嘱道:“岷州蕃部之招抚不同于其他,你需考量清楚。蕃部也是人心肉长的,你以兄弟子女般待之,他们也会以兄弟子女般回报。”
“不过此事不可一概论之,无论你如何待这些蕃人,他们也会一分为三,切记不是一分为二,如此容易贸然将岷州的蕃人分为忠宋,或叛于宋之人。”
“眼前之事需具体而论之,一分为二已是不对,更不可一刀切,如此办事即草率颟顸了。”
游师雄问道:“敢问大帅如何一分为三呢?”
章越道:“真正铁了心忠宋和叛宋的蕃部都是少数,大部分蕃部都是居二者之间,但能左右岷州局势的也是这些人。故而我们的气力要用在抓两头带中间上,忠于大宋的蕃部要封官厚赏,允其进入榷市,叛于大宋的则必须予以立即剿灭,如此处于中间的蕃部便自然而然懂得如何办了,适当以引导便可以蕃制蕃了!”
八百二十章 名将来投
章越又对游师雄叮嘱道。缍
“用夏变夷抚我则后,虐我则仇乃人之共性。”
旋即又道:“珍惜人命,结以恩德,诸羌必为我所用,若以多杀,则会驱之以赴敌,使敌越来越强。”
游师雄听了章越叮嘱,一一谨记在心同时心想,大帅虽说三分治之,但说到底还是归于一个仁字。
游师雄仔细体会了一番然后往岷州赴任了。
之后章越收到一封韩绛的书信。
韩绛在书信中荐种谔至熙河为将。
种谔因之前罗兀城之战师劳无功之罪,被贬为礼宾副使正在闲居之中。缍
韩绛是个好人,也是厚道的长者,看着当初跟随自己的种谔郁郁不得志所以于心不忍,于是写信给章越让种谔至熙河军中效力。
对于韩绛的面子,章越是必须给的,而且种谔也是员名将。
不过当初记得他与种谔之前有些小过节,而且他的侄儿种师道如今已是熙河军中名将,还是熙河路都钤辖,种谔肯屈居于他侄儿之下吗?
可是韩绛开口往自己这塞人,章越自要听老大的。章越回信给韩绛,可以拿一个熙河路州钤辖的位子,给种谔安排。
得了消息后种谔率百余种家子弟兵抵至熙州,将自己曲部安顿在城外后,他入城拜见章越。
当年章越被贬至陕西时,乃秦州通判,而种谔正为韩绛所信任,为鄜延路钤辖。
陕西路的文武官体系,是都总管,比节镇知州。缍
路分钤辖,比普通知州。
安抚路都监,州钤辖,比节镇州的通判。
州都监、都同巡检,比节镇州判官。
巡检、堡寨都监、寨主,比幕职官。
路州学教授、京朝官,比本州判官。
选人,比州曹官。
所以当时二人初见时,种谔身为路钤辖,相当于普通知州,也就是如今熙河路岷州知州沈括,河州知州章楶的地位。缍
对于章越秦州通判,也就是节镇州通判自是身份地位都高了一等。
但章越如今是熙州知州,也就是节镇州知州,兼领路都总管,而种谔只是州钤辖,相当节镇州通判的地位,也就是原先章越秦州通判之职。
何况宋朝文尊武卑,文武官虽说同级,实际上武臣还是低了一等的。
数年之间,二人身份地位已是这般的悬殊。
种谔如今是急于想靠战功来翻身,而熙河开边是朝廷出武勋最多的地方,所有想有所建树的武将都挣破头了往这赶。
似十九郎(种师道)如今官位都比自己这个做叔叔的还高了,种谔心底实在焦急。
种谔立在白虎堂下递了手本,正要唱喏,却见章越亲自走下堂来。缍
章越见种谔一脸热情,对方是韩绛荐来的,自己若给种谔难看,岂非令韩绛没有面子,故而面上绝对是热情周到。
章越把着种谔的手臂笑道:“章某谋短智浅,身旁正缺种将军这般名将的辅佐。我对种将军可谓是旱地盼着甘露一般,得韩公荐你至熙河,实在解了我燃眉之急。”
种谔可是听过章越处置王韶,王君万,张守约之事心道,此人可非面上那般好说话,他如此待我,定是看在韩公的面上,若我不知轻重,日后必没有好果子吃。
种谔是贪功心切的人,无论未得朝廷允许招纳嵬名山,袭取绥州,还是冒奇险大纵深进筑罗兀城,都不是一般人所为的。
种谔明白分寸所在,也是能屈能伸地抱拳道:“大帅言重了,当初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帅,实是罪该万死!”
章越见种谔这般心道,看来此人还个明白人。
所以章越当场收了笑容,不咸不淡地道:“说这些做什么,入座便是。”缍
种谔入座后,章越道:“种将军系为名将,不知胸中可有何良策,以益西北?”
种谔道:“蒙大帅看重,谔不才便斗胆说几句,之前来西北时,知如今熙州,河州已复,唯独洮州岷州之山南蕃部因处于高山深谷之地,朝廷难以驾驭。”
“谔以为河南之一公、讲朱,怀羌(错凿城)、当标(安疆寨)、彤撒城、东迎城等六寨正为河州门户冲要,根本之地。”
“可以取而有之,并储积粮草、蓄养士马,其势重则足以弹压河北,山南新附部族,稍有警急,自相援救,使生蕃束手受制,政在于此。”
章越看了地图见此六寨,种谔亲自指图道:“大帅此讲朱城正当扼青唐咽喉,及当标、伏羌、一公三城,皆系部族繁庶、地利要害之处。六寨之中,首在于一公城,次则为讲朱城。”
章越点了点头,种谔的将才不用多说,当初进筑罗兀城确实是一步险棋,但震动了整个西夏,逼得梁乙埋点集三十多万兵马来争,即便如此还给种谔打赢了。
若非后来契丹出兵三十万威胁宋朝,这一战种谔怕是立下灭夏这等不世之功了。缍
章越认真听从了种谔的意见,然后道:“这六寨确实北可制河湟,南约束山南蕃部,可如今除了怀羌城,其余五城皆在蕃部之手。”
种谔脸上露出几不可见的一丝得色,当即抱拳道:“若大帅信得过末将,谔愿为大帅攻取!”
章越看了一眼种谔微微笑了笑,种谔还是这般急于建功。史书上言其,喜事贪官虽说是旧党那些人的一面之词,但也是有道理的。
章越道:“种将军有此决心,章某自是高兴,不过眼下河州方面,我暂不以大将委之。我想请种将军至岷州任钤辖如何?”
种谔闻言面上难掩失望之色。
章越道:“岷州,洮州是熙河的腹里之地,非种将军这般名将坐镇不可!”
种谔道:“若拔河南六寨,不仅山南,青唐蕃部也是一举而定,大帅何必将一事分作两事来搅?”缍
章越道:“若攻河南六寨,若青唐和山南蕃部两面夹攻如何是好?”
种谔则傲然道:“皆是乌合之众,在种某眼底皆不值一提。”
章越是意思是饭要一口一口吃,先稳定岷州,再取洮州,最后北上攻河湟。种谔的意思是取了河南六寨,彻底斩断河湟与山南蕃部的联系,如此两边最后都不得不降宋。
种谔这主意高明吗?绝对是高明。
正如他进筑罗兀城一般,与西夏争夺横山一般,绝对是军事上的神来之笔。攻敌必救之处,办一件事如同将两件事都办了,不过风险性也不小。
攻下河南六寨,虽说切断河湟蕃部与山南蕃部联系,同时也意味着处于对方两面夹攻之下。
种谔本以为自己的献计一定会得到章越的采纳与支持,就如同当初官家和韩绛那般明确支持他攻取罗兀城一样。缍
可种谔见章越没有采纳自己的意见,顿时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种谔心道,韩公屡赞章经略谨慎持重,但俺看来分明是胆小如鼠,这点险也不敢冒,如此胆识实与妇人无异。但说到底章经略还是信不过俺。
想到这里,种谔有些生硬地道:“末将一切听大帅之命,没有别的事,末将就告退了。”
“好。”章越缓缓点了点头。
看着种谔离去的背影,章越心想,种谔还是不明白,战术和战略的区别。
在章越的观念中,政治要为经济服务,战争要为政治服务。
他的平河湟策中最重要的核心是什么?缍
就是绝对不要同时与两方势力敌对,同时对外永远要保持着战略模糊。所以说要先易后难,先熟后生,依次进取。
以如今熙河军的势力,当然可以攻下河南六寨,北迫青唐,南逼岷洮。
但这样连地上的蚂蚁都知道你要干吗了,整个战略意图就被人看穿了,西夏也会马上领悟过来,与董毡阿里骨重新联手,绝不放任你大宋全取河湟。
有了全盘方略在胸,所以不能因
随即种谔以岷州钤辖的身份,率两千兵驻铁城。
这铁城便是沈括新修之城,位于岷州与洮州交界之处,洮河以南,是三州交界之处,属于兵家必争之地。
熙宁六年入冬之后,洮州蕃部日子更加艰难。缍
这时伏羌城守将禀告,一公城中的朗格占家族下山投宋。
这河州以南洮州蕃部的首领原是溪巴温,郎格占是溪巴温的舅舅,也是上一任首领留下的顾命大臣。
之后鬼章宜青结势力作大,逐走了溪巴温,成了山南蕃部的首领,不过郎格占家族在当地势力颇强,鬼章一时也无法将之铲除,但一直对其进行打压。
到了第二次踏白城之战后,边厮波结成为了鬼章部新主,继续打压郎格占家族。
到了今日朗格占家族忍无可忍下山投奔宋朝,请求章越庇护。
章越当即接受了朗格占家族的投奔,还加官为内殿承制,同时书信一封责问边厮波结为何逼走族中长老,是否有善待族人,同时又询问洮州蕃部是否过冬困难,愿意不愿意下山至河州平原地带来过冬,宋朝会对其资助以粮食马料。
而边厮波结接到章越的信后一时无语,朗格占家族叛逃宋朝,章越将他收容封官不说,居然还反过来指责自己。缍
同时又要自己率部下山安置,这其间有无安了好心?
八百二十一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黄河水东流,骤与南流北往的洮河交汇,两河交汇之处黄河之水清澈见底,但洮水却是浑浊不堪,一清一浊,倒也是一番泾渭分明的景象。檍
章越视察河州屯田,一旁幕僚们聊着天。
他们看着清澈见底的黄河水,便说起了黄河源头,沿着这条黄河溯流而上,便到了积石山,这便是大禹导河积石的典故出处。公认的是大禹也是从这段开始治理黄河,这才有了这片土地的人文历史。
北周曾在此设镇,称作积石军,后唐朝名将哥舒翰在此为了保护麦收大破了来打草谷的吐蕃骑兵。
如今章越听闻董毡让大将冷鸡朴率军屯于积石山附近,策应鬼章所部。
而积石山附近也是易于屯粮,否则当初吐蕃也不会视为‘吐蕃粮庄’。
两日后章越视察完屯田,抵至河州城。
章楶,包顺二人迎章越入城。檍
章楶对章越禀告道:“大帅,郎格占投奔我军,还带来一个消息,他说溪巴温从积石军的溪哥城亦秘密赶到河州城来,请求大帅为其复国?”
复国?
章越听了失笑道:“他溪巴温算得什么国君?”
章楶道:“大帅所言极是,蕃人不知好歹,还以为我们无法深入洮州,积石,故而还是如以往般要以羁縻治之。”
章越道:“他们不知最好,便见一见这溪巴温。”
溪巴温是鬼章部原主,但被鬼章赶下台后,便流落至积石军,最远还投奔过黄头回纥。虽说到处流浪但似他这般蕃部贵种,走到哪都有忠心的家臣和仆从跟随。
即便是落难了,到了各处也是奉之上宾。檍
溪巴温一见章越即拜下,用结结巴巴地汉话道:“边厮波结不知大宋的强大,妄兴兵对抗天兵,我溪巴温愿从于大帅,讨伐此贼,事后还请大帅奏明宋朝天子恢复我首领之位。”
章越反问道:“你说边厮波结不恭顺,有叛逆之心?我倒未见的,明年我还打算保奏天子给他加官一级。”
溪巴温一听忙道:“此事绝不会有错,我好几个心腹部族首领都来暗中告我说,边厮波结打算叛宋。”
章越微微笑了笑道:“这只是你一面之词罢了,如今我没有掌握边厮波结打算叛逆之实,而骤然下定结论。若真逼反了宋朝的忠臣,谁来承担此结果?”
溪巴温抬起头道:“既是大帅不相信,那我只有告辞,但我要告诉大帅,你日后一定会为了今日的草率而后悔。”
说完溪巴温果真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章越看着对方的背影也没有留。檍
过了片刻,溪巴温又折过头来重新返回堂上,章越帮他倒了一杯茶道:“我可以帮你讨伐边厮波结,但是以后你是汉官,而不是什么蕃部首领。”
“你还以为你青唐蕃部在洮州还能自成一国吗?”
溪巴温面上肌肉一抽搐,却见章越站起身来拿着一柄折扇敲其背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大宋天子的脚下,你敢列土封疆?有几条命?你若允了,喝下此茶,不允,便出了门。”
章越默默在肚里补了一句,到时自有刀剑相送。
溪巴温犹豫了片刻,心想这汉官明明可以诈许我复国之事,却如实相告,看来是位豪杰。如今木征都降了,我也降宋了吧。
溪巴温想到这里,当即端茶一口喝下。檍
溪巴温降宋后,章越立即给对方奏请官职。
不过溪巴温的圣旨还没到,而朝廷却忽下旨任李浩为熙河路都钤辖。
此事令章越大出意料。
因为在离京赴任之前,天子曾答允自己,熙河路文武官员都是归自己自举任命的,朝廷不会干涉熙河路人事。
但李浩突然被任命为熙河路都钤辖,却是打破了天子与自己的这一默契。
李浩本也是西军将领,当初写了一封安边策得到了王安石,之后他跟随过韩绛,种谔打过罗兀城之战,后跟随章惇破了南蛮,生擒其酋田元猛。
章惇将对方举为第一功,官拜引进副使,如今被调至熙河路来出任第三位钤辖。檍
如此硬塞的手段,令章越好生不快,朝廷这是又不放心自己了,故而派人来监视了?是不是在京中,哪个官员又在二府与天子面前说我的坏话了?
河州与汴京有数千之遥,章越根本无法及时知道朝堂上的事,即便是岳父有时候也不会事事透给自己。
李浩的任命让章越喉中生刺,非常地介怀,同时对朝廷这一任命也是百思不解。
是对前命的否定,还是偶尔为之?
这李浩还是章惇的人,满朝上都知道自己与这位亲二哥不对付。
话说回来,章越不怕对方敌人有多奸猾,但就怕朝中有人扯自己后腿。
章越在室内想了会,这时随从禀告说李宪找自己。檍
章越当即起身穿着睡觉所着的衣裳在室内见了李宪,二人称得上推心置腹,所以不重这些繁文缛节。
章越当即对李宪发了一顿牢骚,说的便是天子咋又说话不算话了。
军国大事出尔反尔,简直和儿戏一般。
章越不怕李宪将自己这番话告诉天子,话说回来,天子这时候夺自己权柄,自己没一句牢骚也是不正常之举。
与你李宪发牢骚,是拿你当自己人。
李宪听了呵呵地笑道:“大帅,古往今来出镇在外的大将,哪个没有风言风语传到天子耳里。你也莫要上疏申辩,我看此事便这么揭过了。”
“揭过?”檍
李宪点了点头道:“不错。”
章越想了想,明白其中的诀窍,风言风语不算什么,天子和二府没有蠢到这个地步,有时候真不在于几句话,而是一个态度在里面。
敲打敲打的目的,也是看看你的反应。
李宪走后,章越这一晚上睡得是翻来覆去。
次日起床推开窗户,但见一轮红日在河州城外冉冉升起,章越顿时将昨日的不快都抛之脑后。
平定河湟才是眼前第一大事,至于些许的闲气,他日功成名就后回头看来又算得什么。
章越负手看了一会旭日,又回到案边给天子和二府写公文。檍
公文之中也是例行呈报,其中对于李浩任命之事绝口不提。
同时致信章直查一查到底谁在说自己坏话。
八百二十二章 空城计
章越每月都给章直写信,于章实倒少了书信,只是通过章直向他书信问候。橲
对章直,章越期望甚大,也是唯一可以在熙河事上说心事的人。
对于这一次天子安插李浩至熙河路来,章越也是言及自己苦闷,同时表达了自己长期领兵在外,遭朝中猜忌后,欲功成身退,归隐田园之意。
章越信中谈及陶渊明所提及的桃花源,露出向往之意。
有时候官退之后,能够避世归隐到一处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携带家人闲居个三五年,躲开世事的喧嚣,将天下家国都抛之脑后,不必考虑王安石变法是否成功以及几十年后金兵是否入侵,那也是一等精神上的愉悦。
譬如当初的参政赵忭,被王安石气得下野后,隐居家乡将所居之处称为高斋,对于来拜访求认识的乡人,他写了一首诗是‘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阿村赵四郎。’
连王安石也在拜参政之时,有‘霜筠雪竹钟山寺’之诗。
身处高位虽说荣华富贵,但压力则是非寻常可比,所以一面积极入世,一面却有避世之意,但凡夫俗子看来只会言之矫情。橲
章越知章直同修起居注,也是在书信中叮嘱,处世之道当以蠢为明,以柔为强,你性子鲁直,切不可因事不直,理不顺而进言。
章越又得知章直来信请教自己书法。章越便回信说,自己师从章友直,可惜对方数年前已是病逝了,如今自己取法多家。
当初杜陵曾言‘书贵硬瘦’,取以阳刚胜过阴柔之意,字如人也。
天下之事必由内心一股倔强不屈之气而成,然与人相处则是因愚柔而顺。
信写到这里,章越心想自己是在告诫章直,何尝不是告诫自己。
章直的信写完,则是给十七娘写信。
十七娘是每月书信一至两封,如今二人言及多是两个孩子的读书教育之事。橲
长子章亘聪颖过人,令章越十分欣慰,只是聪明的孩子常难听话。
因熙河的战功,章亘得了荫官的身份,日后就算不通过科举,也可直接出来做官,而且还是京官。
不过章越还是让十七娘对其督促,考上考不上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便是读书。
人的气质,关乎出身家庭,唯有读书可变化气质,古之相士常言读书可以改命,并非虚言。章越让十七娘督促长子次子读书先立坚卓治之志,之后再为之。
次子读书不如长子聪颖,但章越让十七娘催其读书不要责效,只要日进。
如章越很喜欢的作家所言,人一定会退步的,如果没有努力,那这个世界上能和你一起自然增长的应该只剩下各种痛苦。
没有一个远大目标的管理和递进,平日就容易被各种挫折痛苦所累。所以说吃不了读书的苦,就会吃生活的苦。橲
就是一个主动和被动的区别。
信写到最后,章越亦不由自己与自己道了一句,磨炼心志,百炼成钢。
读书是磨炼,身在官场何尝不也是一等磨炼。
写到这里,章越将笔一停,也是略有所悟。
每次章越在公事之余,亦书信给家人朋友,每日不停,再忙都要写两三行。
十七娘知章越之意,常将两个儿子功课寄至章越军中。
章越常半夜三更则于灯火下批改功课,这也是他一日之中最高兴的时刻了。橲
这也是天下父亲的望子成龙之意。
次日幕僚们得知李浩为熙河路钤辖后,都以为章越心情不好,但却见他神色如常。
蔡卞对此事知道一些详情,斟酌了一下对章越道:“近来京中听说生了不少闲言碎语,但以往听起来觉得不过是无稽之谈,二府并非心底没数的。”
章越听了点点头。
蔡卞这话的意思,不是王安石搞的。
蔡京道:“启禀大帅,我以为或许是朝廷在催促我们,但又不好言明。”
天下所有经略安抚使路,也只有章越这一路是官员自辟,几乎如节度使待遇。若是从权个半年还成,但如今一年过去了。橲
朝廷也不放心啊。
蔡卞道:“之前踏白城之功,擒木征,降鬼章之事,可见朝廷还是始终器重大帅的,这一点并没有变。”
蔡卞一说,众幕僚们也是纷纷点头。
章越道:“那元度有什么高见呢?”
蔡卞道:“其实朝廷的担心,也可省得。我熙河路在踏白城之战后寸功未立,现在只要再立功勋,便可堵住所有人的嘴了。朝廷自然而然也会放心了。”
一旁苏辙道:“再立功勋?一是破敌,二是开疆,如今河湟,洮州,岷州的蕃部都十分恭顺,我们没有口实。”
邢恕笑着言道:“踏白城之战后,青唐各部确实都被打怕了,让他们再兴兵进犯,一时也没有这个胆子!”橲
徐禧道:“那怕什么,他们不打过来,我们也可打过去。”
苏辙道:“必须师出有名!若无名之师岂不是误了朝廷招抚蕃部的大计,以后归降于我们的蕃部哪里可以安心?一旦失去道义,大帅平河湟之策,先易后难,依次而取如何成功?”
徐禧道:“我看可以这般,岷州与洮州的蕃部都是一体,只要我们对岷州蕃部搞出一些动静,不怕洮州的蕃部不起意。”
“其实上一次边厮波结杀了五个亲附朝廷的蕃酋,近来又暗中对岷州蕃部招兵买马,我看这边厮波结确有反意,只是未有反迹。”
章越听了幕僚们的意思,汇总了一番。
现在边厮波结蠢蠢欲动,但毕竟面上还是很恭顺的,没有真正的反迹,这个时候出兵就是师出无名。
师出有名是仁的基础。什么是仁,就是道义在我。橲
章越虽说是讲有大略则道义无用,但也反映了一个事实,当你突然不讲道义时,多半有大略的。
青唐和西夏看来,你无缘无故袭取洮州,那么下一步要想干吗?
但如何要显得道义在我?
众幕僚们议了一阵,这时徐禧忽道:“如今入冬,兵马轮替早已结束了吧!”
入冬之后,熙河路照旧要进行兵马进行轮替。
因为熙州河州就食困难,章越趁着河东没有战事,便将熙河路兵马的三分之一撤至秦凤路的秦州等州县就食。
而秦州路的兵马则撤至凤翔府,甚至永兴路去就食。橲
徐禧环视众人道:“可以再调三分之一的兵马至秦州就食!”
徐禧此言一出,章越就知道他这是要摆空城计啊!
确实是一个好计谋。
但幕僚们纷纷质疑,如果再调三分之一的兵马去秦州就食,那么熙河路只剩下一二万汉军,此外只剩包顺,木征等人所率的番军了。
边厮波结看熙河路宋军空虚会不会主动进攻,此举但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宋军驻熙河的兵力被抽走三分之二,万一包顺,木征他们响应边厮波结的叛乱,会怎么样?
看似险了些。橲
最后章越决断道:“此策可行!”
有了章越的认可,徐禧闻言露出大喜之色。
蔡京道:“若是边厮波结反了,那么我们便有了口实,即便不反,咱们移三分之二兵马至秦州就食,也可以省却熙河路十几万军费的。”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
……
数日之后,边厮波结得知宋军移兵至秦州就食的消息。
以河州城而论,本是种师道的熙河第三军驻此,如今兵力只余下三成。橲
边厮波结得知宋军只摆这么多兵力在河州后心底拿不准,向汉人谋士请教:“汉人这是什么意思?只摆这么点兵马在河州,岷州?”
汉人谋士道:“入冬之后,汉军向来移兵就食,朝廷上一直有官员以为熙河路开边所费巨大,加之去年陕西路收成又不好,所以比以往多撤些兵马就食也是常理。”
边厮波结道:“先生,你看是不是你上一次使反间计奏效,故而宋廷削了章三的权柄。”
汉人谋士想了想道:“或是有些道理,但也不好说。”
边厮波结却大笑一声,想多半是这般了。他言道:“宋人一直在岷州安抚当地蕃部,同时不许他们从榷场买了货物后,再运至洮州贩卖。下面的首领早有不满了,我可以让他们闹一闹试探宋人的虚实。”
数日之后,洮州蕃部越过洮岷交界之处,对几处倾向宋朝的蕃部进行了烧杀抢掠。
对于边讯,岷州的宋军只是守住堡寨,没有对入侵的洮州蕃部进行反击。橲
这些蕃人劫掠数日之后,见宋军没有出战,最后扬长而去。
这般举动更滋长了洮州蕃部内主动对宋用兵势力的信心,他们开始劝说边厮波结叛宋,理由是洮州山高路远,就算真的叛宋了,也不怕对方率军来征讨,大不了往深山里一躲就是。
而这个时候,河州派僧人至一公城质问边厮波结为何派人袭击岷州蕃部,要对方补偿损失,并交出肇事者。
边厮波结则是敷衍答允了。
同时继续纵容那些没有衣食过冬的蕃部往岷州去抢夺。
这一次河州直接派人至一公城,请边厮波结至河州城一趟解释此事。
边厮波结以身体不适拒绝了随使者前往河州城的要求。橲
等宋朝使者走后,边厮波结则下令部下积极备战。
八百二十三章 叛乱
“陛下,章越经略熙河有误啊!”棪
说话之人正是从熙河调回汴京的走马承受王中正。
王中正与章越在熙河不和,从走马承受的位子上被赶走易为了李宪。但王中正因踏白城督军有功,同时执行天子命令时无论对错一根筋到底,颇得天子之意,所以被加官为宣昭使,入内副都知。
王中正回朝述职后,将章越跋扈之事向天子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天子明知道王中正与章越不和,但取祖宗异论相搅之策,常听其言咨询熙河军事。
如今王中正见隙与天子道:“陛下,当初章越弃一公城时,陛下以为章越有远谋,但如今看来,其心难测。”
“一公城南制洮州,北通积石军,章越弃重地而不顾,是以资敌势大。又立鬼章之孙边厮波结为鬼章部之主,此人乃鬼章之孙,立此主焉能真心归顺?”
“如今边厮波结叛象已现,朝廷之前平洮州所耗数百万钱粮所为何功?臣劾章越之罪!”棪
天子听王中正之言将信将疑,又召章直询问。
章直则道:“陛下,河湟之地,陷于羌人之手数百年了,岂有一战而定之的道理。羁縻治之,久而必叛。吾叔要安河湟,是为国家百年计,使朝廷再无他患。”
天子听了纳章直之言,欣然地握着他的手道:“幸亏有你分解。”
章直见天子虽说是听其言,但是仍有疑心不能去。
章直回头问蔡确,蔡确道:“大军发在外,每日都有流言蜚语入京。度之系天子与宰相之瞻望,身负平夏之任,若是迟迟不能立功则生怨,若立功太大又生疑,前后都是两难,早早回朝才是正理,不可再在熙河将兵才是。”
章直听蔡确的话道:“非不愿实不能也,熙河之事不可半途而废。”
蔡确想了想道:“也罢,我揣测必是王中正此人进谣言,此人性傲贪财,你可使人贿赂说项,务必使他不进谗言即是帮到令叔。”棪
章直闻言怒道:“此人是屡进谗言诋毁陷害吾叔,我岂能谄媚还送钱给他。”
蔡确闻言冷笑道:“欲成大事者,哪有不经历委屈忍耐的,如今度之治军熙河,一旦功成那便是万世不易之功,与之相较这些屈辱算得什么?”
“若真咽不下这口气,等令叔功成回朝后再报复这王中正不迟。”
章直闻言怒气稍止道:“朝堂流言甚多,怕不止一个王中正。”
蔡确哂笑道:“除了王中正,余皆不足为虑…这等初始编排讥讽你之人,与他日你功成名就时再来恭维你的,不过是同一批人罢了。”
章直一愕,随即释然大笑。
随即章直心道,蔡兄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方能如此洞悉人心,世事通透。棪
章直采纳蔡确之言,不过他有自己的主张,他使钱贿赂权宦石得一。石得一得钱后与王中正言语,王中正惧石得一答应不再进谗,但心底暗恨。
次日天子见吴充,又向他问道:“如今边厮波结欲反,可否说章越之前经略洮州失策?”
吴充道:“陛下,当初曹操攻袁绍诸子,郭嘉进言,袁绍诸子急则相救,缓之则相争,故退兵侯其子内乱,再行击之可一举而定。”
“如今边厮波结和溪巴温便似袁绍诸子,若我军得一公城,这二人定联合洮州蕃部来争。如今我退一公城,却得了溪巴温来助,眼下只等边厮波结反迹一现,便可联合溪巴温伐之。”
“眼下州蕃部无粮过冬,又兼内里争夺不断,这是天欲陛下一举得河湟,舍弃区区一座一公城,便可一举收得洮州,何乐而不为?”
天子深以为然道:“正是如此。”
……棪
此刻一公城内,边厮波结听着溪巴温心腹禀告,心底却是疑惑不定。
却说溪巴温降宋后,章越使他居踏白城招揽洮州蕃部。
溪巴温驻此后,确实有不少洮州蕃人旧部来投,加上原先追随自己的部众,手中也聚了两千余名蕃部甲士。
章越也就大方地尽数由河州给钱养之,并许诺平洮州后让他取代边厮波结封他为洮州刺史。
溪巴温这边言语感激了一番。
那边溪巴温却派一个可靠心腹秘密来到一公城向边厮波结密告就说,宋朝迟早是要吞并洮州,我与你边厮波结虽是有夺位之恨,但日后作为宋臣也非我的意思。
因此溪巴温觉得自己降宋又觉得后悔,所以告诉他此事。棪
并说如今宋军在河州兵力空虚,他眼下他又驻踏白城,让边厮波结率军来攻,他可以作为内应,大家一起叛宋平分河州。
边厮波结听得对方禀告后,让人先款待对方酒食。
边厮波结召汉人谋士商量。
汉人谋士道:“溪巴温此事多半是宋人的奸计,不可相信。”
边厮波结言道:“我也有此怀疑,但又觉得万一是真,不是平白失了一良机。再说宋军是各州撤兵是真,如今熙河的宋军倒是人少。”
汉人谋士道:“大王所谋即是,溪巴温降服真假咱们姑且不谈。但宋人不许咱们洮州蕃部至榷场市易,如今上下都缺粮过冬,其余也是短缺,若不攻宋,粮从何来?部族上下不怨宋人,即怨大王。”
边厮波结道:“不错,说到底还是要攻宋!不过攻河州就是怕有诈,若宋军真欲在河州埋伏于我,倒不如尽其部众攻岷州好了!”棪
汉人谋士道:“正是如此。不过此事需让冷鸡朴随我们进兵。”
边厮波结道:“他一直与我言语,粮不够吃,既是宋人不给咱们粮,咱们就去抢来。若是他不肯出兵,我便和阿里骨去说。”
董毡和阿里骨也知道什么是唇亡齿寒,章越对开放了熙州河州榷场,还表示要帮他们夺回西夏的凉州府。
但他们心想章越不会这么好心,相反宋人一旦吞并洮州,下一步就是取青唐。所以他们让冷鸡朴驻此就是防备着章越这一手。
无论怎样使计谋,如何的战略模糊,但能作为执棋之人都是智商在线。
所以最后能决定胜负的,还是要靠自己的实力。
汉人谋士道:“不过大王一旦全力攻岷州,就彻底与宋撕破脸了,还请大王三思。”棪
边厮波结笑了笑,抓起墙壁上的良弓道:“你们汉人有句话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便是我想说的。”
……
熙河六年,十二月。
熙州城如今正值深冬,城中及城外榷场都已是采取了宵禁。
各个城橹上都有士卒们把守眺望,号角就挂在脖子上,一旦发现敌情即吹号鸣警。
而城内的榷场的大街小巷里一律横贯悬铃的铁索,即是隔绝行人也是预警,一旦有人触碰铁索上的悬铃,城中甲士便会从四面八方赶到此地。
上一次鬼章攻破踏白城,之后熙州榷场遭到蕃人洗劫,经过此事商人们犹如惊弓之鸟,而宋军也提高了对榷场和城内的警戒。棪
这等气氛令不少汉商都回到了秦州,只有蕃商只能暂且居住着,等候着第二日有汉商赶来与他们交易。
若是等不来,他们只有将手里的货物全部低价卖给市易司了。
战争似天边的乌云,望之不远随时降到每个人的头上,这令熙州榷场平日交易足足少了五成之多。无论汉商还是蕃商都盼着战争早早过去或者索性就不要打。
但这件事是不会随着他们意愿改变的。
对于整个国家的战略和意志而言,这些商人的期盼是微不足道的。
“大帅,边厮波结出兵了!还有冷鸡朴部,他们也随之出兵了!”
章越正在室内看书,一旁的幕僚们都作各自的事。棪
听闻禀告后,众人都没有太多的诧异,有的人继续处理手头上的事。蔡京看了对方一眼,从对方手中取得公文问道:“是种师道让你来的?他们出动了多少人?”
对方点头头,看着蔡京一脸镇定的样子言道:“号称有二十万人,声势很大。”
一旁的徐禧道:“号称二十万人?那么十万人还是有的,青唐蕃部打仗一向是全族而出,去掉老弱病残,其中精壮不过三五万罢了!”
看着徐禧大言不惭,送信之人额上汗珠滚落,心想那也是十万人,为何对方丝毫不慌?
“赐钱三贯,再赏一顿酒饭!”上首的章越言道,他此刻刚放下书。
“谢过大帅!”对方大喜后抱拳后退下!
蔡京来到章越身旁道:“看来边厮波结确实没有中计,而是率全军去了岷州。”棪
没错,章越之前确实令溪巴温诈降边厮波结,然后在河州各处留下精兵埋伏,布置下天罗地网只等对方来攻。
但边厮波结却没有上当受骗,令他一番布置成了空。
不过边厮波结攻岷州也在章越计划之内。宋军这边也不会将所有胜算都放在一个计谋上。毕竟边厮波结不是自家养的狗,要他往那边跑便往哪边跑。
因此即便计划落空,也没有气馁,经略府这边的幕僚团队,事先对全局早有了规划。
章越走到熙河舆图前,众幕僚们此刻全部聚集到他身后。
章越面图自信而坚定地道:“我先前只担心边厮波结不反,但他既起兵叛宋即是死路一条!”
说完章越用木杖击舆图上洮州至岷州的必经之路:“此是何处?”棪
徐禧道:“启禀大帅,是种谔种将军所守的铁城寨!”
八百二十四章 长风破浪
铁城寨位于洮水南岸,处于洮州,岷州交界之处。籵
当初此寨由沈括一手督建,此寨又分为四堡,中央则有一寺为唐朝时所建龙兴寺。
岷州沦陷于蕃人之手,尽改蕃俗唯独寺庙保留至今。龙兴寺寺中有两杆铁制旗杆,这也是铁城得名所来。
沈括筑城后,种谔抵至又将龙兴寺重修,尊重当地风俗,与百姓们秋毫无犯。
种谔驻铁城寨是两千兵,其中精锐是种家一百曲部,人人都披重甲骑双马。种谔又从两千兵中选了两百精骑与种家曲部一同吃住,倒也训出了一支精兵。
这日得知洮州蕃部大举西来的消息,种谔正在喝酒闻言大叫一声好。
种谔拍案而起将酒壶一丢道:“俺的军功来了。”
一旁的小校支吾道:“边厮波结号称可是有二十万人,还有鸡冷朴此人是不逊色于鬼章的名将。”籵
种谔道:“名将又如何?俺打得便是名将!”
众军官都心想,种谔是不是忘了城中只有两千人马。
但见种谔来回踱步道:“这些蕃人若是平日肯顺从王化,俺大可给些赏赐,但这般不识好歹,俺便不饶了。”
“文书!”
随着种谔摸着下颚的胡渣道:“立即书写文书往熙州,言鬼章部大举进犯。”
文书问道:“是让大帅出兵救援铁城?”
种谔笑了笑道:“咱们这里兵马和钱粮那么多,哪需大帅去救。再说大帅都料到边厮波结会打铁城,哪没有其他布置,俺们便等着军功就是。老子翻身便指着这一战了。”籵
文书写完书信,立即由得力军士送去。
“传令升帐!”
种谔传令后,各军官都往种谔将府赶去。
种谔在那屈着手指数,众人都知道若种谔屈了五根手指,若将官不至无论情由杖一百,若屈了十根手指不至,则杀无赦,什么理由都不好使。
上次一名小校害病迟了来见种谔,后种谔命人将对方剖出肝胆来。左右见了无不掩面,而种谔则自顾喝酒不停,谈笑自如。
当种谔屈起五根手指前。
众将已是披挂整齐全部赶到帅府。谁也不敢迟了半刻,谁也不知道种谔按多久时间来屈手指,若心情不好存心想杀人怎么办?籵
见众将都到齐了,种谔笑道:“看来尔等都学乖了。”
……
此刻宕昌城中,沈括与游师雄二人正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
沈括身为技术宅,不善言辞,但这游师雄却很对他的胃口,两人谈论兵事上甚有知己之感。
这时候二人也得知鬼章部出兵铁城寨的消息,二人对视一眼。
游师雄道:“果真不出大帅所料,边厮波结果真反了。”
沈括道:“我还道他会与董毡联兵去打河州。”籵
游师雄道:“既来岷州如此山高路远,一旦受挫,其部众必然是自散!咱们需出兵救援才是,此事需倚重木征调动蕃部。”
游师雄受命至岷州依章越的办法,招抚当地蕃部。之后木征到来,在他的名望号召之下原先观望的蕃部纷纷降宋。
在木征出面下,岷州蕃部点集出一万蕃军出兵救援铁城。
……
湟水流经青唐城脚下。
作为河湟第一大城,青唐城的规模唯有凉州府和秦州城可以比拟。
自西夏断丝绸之路后,西域的商人们改走青唐道(羌中道)。这条路更远,但是青唐蕃部比西夏人对于商队更热情周到,所以久而久之青唐城的规模日渐宏大。籵
如今的青唐城分为东西二城,西面为王城,乃董毡的居住之处,东面为商城,专门供给来贩贸的商人居住。
此刻青唐城的王城中一场激烈的争论爆发。
这场争论由国相议事厅和国主亲属议事厅展开。
二者围绕着是否配合边厮波结攻宋之事。
主持国主亲属议事厅的阿里骨是竭力主张攻宋的,他近来代替董毡掌握了青唐城中大部分权力。
知道边厮波结自作主张叛宋后,阿里骨本是不赞同的,但眼下却不得不支持他的所为。因为他知道什么唇亡齿寒,一旦宋人击破了边厮波结和冷鸡朴,那么青唐城很难抵御住宋朝大军。
不过由众长老组成的国相议事厅,却坚决反对出兵攻宋的请求。籵
因为众长老们手下都有商队,通过对宋贸易赚取了不少钱财,章越对他们都优厚得不得了,对于他们名下的商队都免去一半进入榷场的入城税,还主动为他们在熙州城内的质库内开了账户。
每个人的账户上都有一万贯的盐钞,他们想买些什么都可以买什么。就算不买,每年也利息奉上。
他们也乐意将商队贸易赚得的钱财都存入宋人的质库内。
一旦宋朝与青唐城的战事爆发,那么他们存在青唐城里的积蓄就全部打水漂了。
他们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这场战事是边厮波结先挑起来的,是他无礼在先,从头到尾宋朝一点错都没有。所以我们犯不着为了边厮波结得罪章越,破坏了得之不易的和平。
看着一个个振振有词的蕃部首领,阿里骨对于这些短视好利的长老们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才是。
他之前联络过夏国,想请他们一同出兵。籵
哪知夏国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宋朝与青唐打算联合攻取凉州府的消息,对阿里骨的请求怀疑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拒绝了出兵配合的要求。
眼看着这些喋喋不休的长老们,阿里骨终于忍不住道:“今日尔等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众长老们看了一眼,丝毫不理会阿里骨的暴怒继续争执。
……
而就在青唐城中争论不休的时候。
章越已是率精锐从熙州城出兵,如今正冒着大雪翻越露骨山,直取洮州的心腹之地。
看着无穷无尽的高山以及铺天盖地的大雪,章越不由想起第一次出征时翻越马衔山。籵
当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如今又是大雪翻山的一幕。
令章越心生感慨。
他驻马山头眼底是绵长的大军跋涉行军心底顿生豪迈,想起当初作别韩琦时所吟之诗。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首诗当初正值自己被贬之际用来抚慰,但眼前吟来更坚定了自己破敌之心。籵
八百二十五章 平洮州之战
桃州之地西控番戎,东蔽湟陇,南接生番,北抵石岭。
比起熙州,河州而言,这桃州实与不毛之地差不多。
而在天寒地冻时宋军翻越这露骨山的行动,绝对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在预设的河州决战不成后,章越按照备用的计划率军翻过露骨山,而种师道则分兵打讲珠城,溪巴温打一公城。
因为准备充分,士卒们的冬衣等御寒之物携带得十足,并请了专门的向导引路。尽管如此,在冬季翻山仍不断的有减员的存在。
为了达到奇袭的目的,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所谓的奇袭就是边厮波结刚拔出剑的时候,我已经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
问题是还是你先拔得剑!
对于这次翻越露骨山,章越不免想到了拿破仑,汉尼拔分别翻越阿尔卑斯山,成就伟大功勋之事。
想到这里,章越对征服这座露骨山充满了一等憧憬。
大军正好翻越露骨山,却见前面来到一处山口,名为老垭口。
老垭口是两山之间横架着一条木桥,在这条木桥上修建有桃州蕃人的坞堡,有上百名蕃丁看守。看来边厮波结不是无能之辈,早派人看守了这要紧地方。
章越看了这处坞堡不难攻,但是那道木桥却是下山的必经之路,一旦蕃人毁掉木桥,宋军的奇袭将功亏一篑。
章越还是着种师道当初取岷州的故计,重金募集勇士。
章越本以为士卒畏难,但没有料到全军竞相报名。众人也不是奔着赏金来的,主要是章越之前攻伐熙河时,有功必赏,有官必封,有多少将士因为章越翻身改命,所以士卒们都是踊跃加入。
当即章越募了一百名士卒,趁夜从山底爬上去,到了拂晓时配合宋军正面进攻。
蕃堡里的士卒作梦也没想到宋军会在冬天翻越露骨山,而且还如神兵天降般偷袭。
他们大多在睡梦中被宋军杀死,其余人则尽数作了俘虏。
眼见不费吹灰之力即取了这座天险,宋军上下士气都十分高昂。
经过了三天,宋军终于全部翻越了露骨山,虽说减员数百人,但这已是近乎奇迹了。
抵达桃州腹地时,这里多是半农半牧的地方,有着不少屯田的地方和圈养的牛羊,还有庙宇屋舍等等,宋军看到人烟各个都是斗志昂扬,大踏步地前进。
后面是崇山峻岭,前面则是平地矮坡,越走越是容易轻松,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而前方人烟越来越稠密,宋军也是秋毫无犯地通过,对于蕃人老弱妇孺一律不许伤害,对于不反抗的蕃丁只是俘虏。
而大军的正前方就是桃阳城。
这桃阳城就是当初姜维兵败邓艾的地方,也是姜维第九次北伐也是最后一次北伐。
当时姜维诈取祁山,实取桃阳。但姜维出兵的意图被邓艾看穿,邓艾说姜维肯定不是为了取祁山的,而是要攻下桃阳取得与羌人的联系。
所以提前屯兵在此,令姜维大败而归。
但章越抵至桃阳城前,就从俘虏中听说了,边厮波结这一次去岷州打草谷,带走了几乎所有的精壮,所以桃阳这样的重城中并没有什么兵马防守。
而章越大军抵达桃阳城下时,桃阳守军惊慌失措,没有任何抵抗立即就献城投降。
宋军兵不血刃地即取了桃阳城,还有数百石的存粮。
就在入夜之际,一队番军从桃阳经过正要赶往岷州加入边厮波结,结果这队蕃军在半路上不知道桃阳已是失陷,结果被宋军埋伏了,俘获了上千人,还有数百匹战马。
连战连捷下,章越不仅取了粮草坚城,还将翻越露骨山奇袭的边厮波结背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桃州。
同时种师道的宋军也是攻克了讲珠城,而溪巴温又从伏羌城出兵威胁一公城一线。
溪巴温本就是当地土着,还是原先的酋长,抵达一公城中时以自己的名义招揽守将投降。不过被守将拒绝。
可是溪巴温也不着恼,每日都盛装华服地出现在一公城下,大声地向城中守军以言语进行招降。
溪巴温毕竟身在鬼章部多年,不少守城士卒认识他,在他招降下及宋军围城之下,城中不免军心动荡。
破城只是迟早之事。
而在铁城寨一线,边厮波结等候大军聚集,近十万大军淹至,旗杖足足有数十里。
但对方抵达前,种谔却提前烧掉了所有桃水上的桥梁。
边厮波结不得已派兵从冰上渡过河,结果部队渡河不到千余,哪知河冰没有冻实,冰层破裂掉入几十人入河。而种谔见此一幕率领三百精骑掩杀,最后千余人没走脱一个。
种谔命士卒剥下蕃人俘虏的衣服裤子,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打着赤脚,用枪尖挑着他们的衣裤用绳子牵起来得意洋洋地绕城转了一圈。
这一幕让边厮波结当场气炸了。
随后边厮波结又催促士卒过河,这次方才渡河成功。
不过已是耽误了一日功夫。
随后边厮波结也没有多准备即是攻打铁城。
铁城四寨是由沉括这位技术宅达人一手督造的。以沉括的细致对于四寨的修建完全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
种谔守此坚城又是在冰天雪地的情况下,面对缺乏攻城武器的番军,足足抵挡了三日的围功。
边厮波结见此大怒,当即命士卒掘土堆沙袋攻城。
但是在这冰天雪地,这等土工作业如何容易。番军士卒为了掘土,手指头都冻掉了,但如今仍远满足不了边厮波结的需求。
边厮波结气得杀了好几十人,但没有完工。
就在铁城坚守的第五日,木征,游师雄率领上万岷州番军已是赶到铁城城下。
边厮波结见此只得退兵,摆开阵势与木征,游师雄的兵马对圆。
恰恰就在这时候,木征得知了宋军翻过了露骨山,攻下了桃阳城之事。
而与此同时,之前往秦州就食的熙河路兵马及秦凤路的宋军禁军正在秦凤路经略使张诜的率领日夜兼程地赶往战场。
青唐城中,阿里骨主持的军议商量是否增援边厮波结之事上,争论了十几日依旧没有个结果。
八百二十六章 这钱朕给了
青唐城中,众长老争论不休。
一名长老道:“西夏的梁太后趁着宋人攻略河州之际,已是讨平了沙洲回鹘,若夏国再打来没有宋人扶持恐怕青唐城就不保了。”
另一名长老则道:“宋人取熙河的目的,还是为了制夏,而不在青唐。”
阿里骨一方的长老道:“可是宋人已打到了桃阳了,再下去边厮波结要丧命了。”
“我看这般,派一个使者往河州调停,如果宋人不肯则退兵,我们再出兵河州。”
“不错,宋人还是要倚重我们的,若我们与他断了往来,哪来的商人往熙河的榷场。前两年木征起兵,断了商路我们青唐城亦荒废很多,之前崇敬佛法的僧人也不肯来了,倒是让托林寺办了几场大会。”
阿里骨气得不行,他没料到宋人攻破桃阳,讲珠城后,这些长老们还是如此短视。
众人言语了半天,最后才派出使者前往河州谈判。
……
数日后,数名青唐蕃僧来到河州,他们没有先入城而是先到了河州的宝觉万寿寺,见了此地僧人后,在对方带领下见了河州知州章楶。
章楶隆重地接待了青唐蕃僧。
他们提出了停止交兵,否则青唐城将出动五万精兵攻打河州。
章楶听了对方的意见,表示是边厮波结无故进犯在先,所以不得不出兵惩戒,但既是你们这么说,我需禀告大帅后再作决定。
次日章楶便派人禀告了熙州城中蔡延庆。
而同时身在熙州城的蔡延庆,李宪接到了朝廷的圣旨。
原来朝廷得到消息,契丹欲争河北之地,而恰好在此时镇守河北的宋朝名将杨文广病死,得知此事后契丹上下蠢蠢欲动。
同时交趾知道宋军顾虑辽国,同时在西北用兵,正在蚕食宋朝南疆。
王安石代表的二府意思就让章越,李宪在西北用兵停一停,不要轻易开启与青唐羌部的大战,万一契丹和交趾异动,到时候无法像去年那般对西北提供全面的支持。
蔡延庆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翻越露骨山,抵至桃阳禀告章越。
章越得知此事后,也是觉得朝廷真是手太长,在自己正要一鼓作气平桃州时就来个掣肘。
不过这时候熙河路突然下了一场暴雪,使宋军粮道更加艰难,而张诜所帅的主力部队也被困在道路上。
这时候援兵不至,也是章越棋差一招没有算到的地方。
章越也并非一意要拧着头干的性子,下次不行就等下次,他便与边厮波结议和,条件是桃阳归宋朝,让他惩戒几名出兵的首领,而他从讲珠城和一公城退兵。
边厮波结此刻前方面对种谔,木征,沉括,游师雄的大军进退不得,后方的桃阳又给宋军切断了,正是进退两难。
边厮波结正欲拼死一搏的时候,章越却派人来讲和。
边厮波结还没答允,他下面的首领们便一个劲地催使他同意,所以最后两边仓促议和。
边厮波结杀了三名这一次劫掠岷州的部族首领,终于得到了这个退兵的机会。
章越当即留下王厚驻守桃阳,自己则率百余骑返回了熙州。
章越冒着雪抵至熙州城下,却见城里城外都放起了爆竹,领兵在外没有时间概念,不知不觉已是除夕了。
“是何人深夜入城?”
城头的守军大声盘问。
“瞎眼了吗?没看见是经略相公的旗号吗?”
“待我禀告上头……”
下意识地听着城上城下一问一答,章越披着大氅驻马城下,大雪片刻间覆了一身。他看着熙州城头上明暗的灯火喃喃地道了一句,原来已是熙宁七年了!
……
熙宁七年的正月。
汴京一片沉浸在新春喜气中。
百姓们依旧享受着这太平盛世。
天子接受了百官的拜贺,不过他心情不是很好,几个皇子都是早早没了,到了登基了第八年头,但是仍是对祖宗无所交待。
同时契丹和交趾的骚边亦令他烦不甚烦。
即是大过年间,但两府官员也没有休息,天子也没有闲着,章越以加急的方式送了一封札子至宫中,请求天子答允平桃之事。
所以天子与两府官员被章越这一封札子给弄得被迫‘加班’,讨论起出兵之事来。
“去年要他打,他却说打不得,今年却说一定要打得!”天子甚至烦恼,“难道朝廷对用兵没有方略吗?”
文彦博道:“陛下,确实打不得,契丹大兵压境,又兼杨文广病逝,少了一员勐将在边,万一契丹这时候兴兵,朝廷将毫无一搏之力。”
冯京道:“蔡延庆说青唐来书调停此事,又兼交趾蠢蠢欲动,在这时候冒险取一桃州实为不智。这些年兴兵太多,民间有传言陛下子嗣不兴,正是朝廷杀伐太重。”
冯京这一句话正好刺中天子心中之痛。
吴充道:“陛下,这些年章越治青唐,厚抚番人,活人无数,何谈杀伐过重?去年打桃州,民心不附,但今年打之,已是水到渠成,正可兵不血刃平之。眼下桃州边厮波结已是众叛亲离,一鼓作气平定桃州就在此时。”
天子道:“若再出兵桃州,要拿多少钱?”
仍勉强在位的三司使薛向道:“去年打踏白城,秦凤路已是凋敝,西北也是民生艰难,如今要再打怕是最少要八百万贯!”
文彦博道:“陛下,契丹交趾窥视,去年大灾小灾不少,那么多的百姓还在受苦。这八百万贯能活多少条人命。即便是打下桃州,那般贫瘠之地,朝廷又要花多少钱去养?”
王安石道:“陛下,章越之前给臣算了一笔账,之前熙河开边每年需费朝廷四百万贯钱,至熙河屯田及榷场互市后,以后可以每年减作三百万贯。若再打下桃州,这里多金银矿治,而且岷州熙州可以不用驻兵,可以拿出大量的地来屯垦,最要紧是颇降董毡,为了日后制夏定下不世基业。”
“若西夏平定可以省却多少钱,陕西百姓亦不用再受此苦。为国家咱们应算大账,长远之帐,不可只算小帐,眼前帐。”
天子问道:“相公的意思,还是要打?”
王安石道:“臣还是那句话,对大臣应放手任之,若不济事后再予以责成。”
天子听王安石之言点点头道:“既是如此,这钱朕给了。”
八百二十七章 质疑与肯定
章越这一次回师熙州,颇受质疑。
原先庙算一切都在宋军的计划之内,但最后一下张诜率领的宋军主力因雪误期,这才导致了战役最后功亏一篑,令边厮波结几乎全军而返。
这一次回师令章越的指挥能力及应变上的保守都遭到了质疑。特别是军队一些颇为激进派的将领认为章越应当在主力没有抵达前,将边厮波结包围消灭或者是他们幕僚团队辛苦数月制定出的方略有问题。
这个质疑并非是有人公然指责,恰恰是无人指责,反而令章越心底承受了一等莫名的压力。
即便所有人不说,章越也是有些自责,为何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漏算了冬天会有大雪。
有句俗语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章越此刻也不免也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就算养气十几年,心底又怎能没有波动,自己回到静室内坐了一日,也不能让心境的波动平静下来。
“难道我真不是带兵的材料?”章越如此问自己。
想到天子的信任,岳父的付托,还有千千万万的熙河将士,自己实是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这一次厚颜向朝廷援助,这着实令他有些难开口。
正在这时候一名故人寻来。
这名故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的同窗范祖禹。
范祖禹持书信对章越道:“度之,我是代司马公来此一趟的,恳请你念在陕西百姓艰苦,勿开战端,念一念百姓吧!”
范祖禹所言诚恳至极。
章越持信时手一颤,他看着范祖禹的样子,仿佛又回到十五六岁二人抵足在太学斋舍里彻夜长谈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也时常为了经义争论,为了看法不同而争执,不过如今不同于往日。
章越读完了司马光给自己的手书,然后对范祖禹道:“淳甫你也知道我与你,还有司马公的情谊。要拒绝你的这番话,我实很难道出口来,但如今我不得不说我办不到。”
范祖禹激动地道:“度之,朝廷用兵开边,早已是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徒,仅西北用兵至今死伤不下两三万,蕃人更是无数,难道你一点都看不到吗?”
章越道:“淳甫,难道这是我要的吗?当初李元昊犯边杀了我多少汉军,多少百姓,又掳走了多少钱粮,多少人家的妻女。天子要为制夏之事,雪仁庙之仇励精图治,而要制夏先要伏青唐,这些都不是以多少人命,多少钱财可以衡量之的。”
“你说得没错,百姓是愁苦,但与日后被大军压境,国破家亡比起来,孰轻孰重呢?”
范祖禹道:“度之,你错了,这些司马公早就想到了,止戈才是唯一的出路,当初熙河路就不应该取。”
章越听了范祖禹这话勃然色变。范祖禹见章越神色继续道:“你看打下熙河路用去几千万贯钱粮,每年维持又要几百万贯,若是我们省下这笔钱用在百姓民生上,则百姓富而国家自然而然富,可如今百姓不富足国家又如何能够富足呢?”
二人的观点好比,一个是用钱来投资未来,可以牺牲一下当前的生活水平。而另一个则是用钱来过好现在的日子,现在日子过好了以后日子也会过好。
两种办法各有道理,没有高下之论。
但问题是大宋已是按照后者这办法过了一百年了,一直就这么得过且过的下去。
章越知道范祖禹与自己三观不合,二人再说下去也是无益,最后只能自己不再言语停止争执。
范祖禹说了一通话,眼见说服不了章越,也是失望至极。
范祖禹全无来时憧憬康慨激昂的样子,眼底的光也没了拱手道:“度之,君子和而不同,我言尽于此,告辞了。”
章越道:“淳甫这是哪里话,你我多年未见,需在我这里歇息些日子,咱们再好好聊聊。”
范祖禹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说完范祖禹不顾章越的挽留执意离去,章越送至府门前,二人作揖拜别。
章越看着范祖禹的背影,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难受,经此一事恐怕二人这么多年的情谊就再也没有了。
范祖禹走后,章越因师劳无功及朋友绝交而闷闷不乐,数日后高遵裕,苗授率军抵此。
原来他们知章越要攻桃州后,来助一臂之力。
高遵裕也知道章越之前出兵收获不大,故而带了钱粮来此。
高遵裕大大咧咧地坐下道:“自古起兵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十次之中能有两三次就交上大运了,不过大帅这一次谋划不错,差一点就可以生擒边厮波结这厮了。”
章越听了高遵裕的安慰点了点头。高遵裕又道:“桃州路途艰难,大军跋涉不利,这里的钱粮经略府暂且拿去用,充作大军出征军资还是可以的。”
虽说高遵裕带来的钱粮不多,但无异于雪中送炭,章越笑着道:“多谢团练了。”
高遵裕道:“谢什么谢,太史公说了一句话,叫什么什么来着,是了,叫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你我这般已算得是高官了吧,但若不立下惊世功业,名震于后世,都算不得什么。一时不顺算得什么,古来成大事者哪个容易的。”
章越不由失笑,没料到高遵裕这等人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当即他站起身道:“不错,正是这般。”
官位不是他追求的目的,最要紧的是为国家为民族建立不世功勋,否则人活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斗志昂扬。
这时候蔡延庆是脚步生风地走进了经略府中,激动地大声道:“度之,度之,大喜,大喜啊,朝廷已是答允了,让陕西各路全面辅我熙河路取下桃州,朝廷从内帑中拨出八百万贯钱粮助我们打这一战!”
“真的?”
章越不可置信手持圣旨看了一会久久不能言语。
自己师出无功,朝廷没有问责,反而继续支持自己打这一战,还给了足足八百万贯的钱。
这样的信任要拿什么来报答?
章越深吸了一口气,原先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恢复了心底激荡的情绪道:“谢陛下又给了章某第二次机会!”
八百二十八章 奖率三军
熙宁七年二月。
春暖花开,从积石山,露骨山的积雪开始消融,而熙州河州的百姓在去年冻了的土地上开始春耕。
在雪泥初化的土道路上,原先所属陕西转运使路的四个经略使路的兵马正在络绎不绝地,从秦州开赴熙州。
秦凤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的兵马鱼贯而发,新募的士卒第一次踏足熙河路用懵懂的眼神打量着这片土地,但对不少人而言都是轻车熟路。
此军容之鼎盛,规模之庞大,要更胜过去年宋军打踏白城的时候,除此以外还有数不尽的粮草辎重伴随着开春后至熙州河州榷场的商队,在道路上不断进发。
同时令骑繁忙地赶往熙州,河州,会州,岷州,通远军的蕃部,传下令箭。
随即一片片屯垦地旁的坞堡上响起了号角,屯田的蕃兵们放下了锄头,纷纷赶回了坞堡中。
不久一支穿戴整齐的蕃兵们离开相送的家人离开了坞堡,然后朝大路行去。
熙州河州所在的黄河上游,原先塞满了整条长河的冰川开始消融破裂,冰川相触发出了惊天动地般的声响,上百里的河岸发出了好似隆隆战鼓般的声音。
这一次出兵陕西四路加上熙河路兵马足足十万之众,木征,包顺等人率领附翼蕃部又是十万,随军的民役十余万。
昔日古代出兵动则几十万,说得便是如此吧。
这也是章越第一次统帅这么多的兵马。
而这么大规模的兵马调动自瞒不过所有人,西夏国内惊疑不定,加强了兰州,凉州等城的守备。
而青唐又派出僧人至熙州见了章越问道:“经略几十万兵马要往何处去?”
章越则道了一句:“演习!”
对方愣了半天方道:“经略为何在出家人面前打诳语,这是要打桃州去吧,大宋已据熙河路六州之地,为何仍嫌不足,还要再兴杀戮呢?”
章越道:“桃州蕃部去岁在岷州先杀戮亲附于我的蕃部,佛家不是只讲止杀,也讲卫道吧。”
僧人言语一番没有说服章越只能无功而返。
而边厮波结知道宋军出动这么多兵马后,也是怕了,当即也派出使者至熙州城向章越求情说和,为了表示诚意将之前所杀的三个蕃部首领的首级以及在岷州犯下血债的十几名蕃将番兵献上。
同时边厮波结言辞卑切地给章越写了一封信,这是出自于对方的汉人谋士之手。
对方先弱弱地指责了下章越为何不顾之前议和的决定,贸然撕毁了两家墨迹未干的协定,他又说边厮波结已是认真深刻地反省了之前出兵侵犯岷州的错误,他们愿意献出质子,同时献上一千贯钱,同时割让讲珠城。
他们又言桃州有山川之险,地利之势,百姓归附,宋军就算大军贸然深入,也绝对讨不了好去。
这位汉人谋士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颇有一书退去百万兵的架势,反却成了卖弄文采。章越认真地看了半响最后对左右道:“这般文才,难怪几十年考不上进士!”
见章越没回复,边厮波结又派来了使者,许以更优厚的条件,但对章越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到了二月中旬,大军集结已毕。
章越祭旗之后,当即率军出熙州。
章越将兵马分作五军进讨六逋宗、讲珠等城,姚麟、姚兕以泾原兵为先锋,夏元象、刘昌祚以秦凤兵为殿后,高遵裕,苗授率会州兵,王厚率熙州兵为中军,种师道以河州兵为右军,游师雄,种谔领岷州兵为左军。
而木征,包顺等率番军主力,及鄜延路、环庆路的兵马再度翻越露骨山从桃阳方向包截。
溪巴温的三千蕃骑作为先导,在他的出面下,桃州各部兵马望风而降,讲珠城,六逋宗城皆不战而降。
随后进发的宋军,当杀气腾腾地赶到后,沿途蕃部都跪伏在道旁。
没料到溪巴温却成了宋军第一勐将,沿途招降蕃部数万之众,当溪巴温望风披靡地来至一公城时,边厮波结不战而走,城中两百多鬼章部宗老与上万军民降服宋军。
随后抵达一公城的宋将姚麟当面询问边厮波结的去向,得知桃州蕃部无人敢从于边厮波结,所以边厮波结身边只跟随了不到数千人马,正往积石山方向而去,求隆鸡朴庇护。
得知此事后,当即宋军继续追击,深入桃州这才遭遇了零星的抵抗,不过沿途上的蕃部大多是不战而降。
而木征,包顺的番军主力也抵达桃州腹部后,与宋军主力会师后,如梳子般将整个桃州过了一遍。
在溪巴温这位带路党作用下,各部的蕃人从深山河谷里带去,整个部落整个部落地归降,接受宋军的点集。
而冷鸡朴和边厮波结汇合后,一起退至了隆努河边。
得知此事宋军兵马疾进,姚麟,种谔,种师道三将率军直扑而来。
种师道军先在山口对上冷鸡朴的人马。
冷鸡朴乃和鬼章齐名的番将,其威势整个河湟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两军所战的山口也是易守难攻,种师道对上冷鸡朴后,双方箭失相接,种师道不能支只能派人禀告中军。
中军处,章越刚抵至立寨。
看着前方连绵不断的高山,章越心底的困惑与挣扎一直徘回不去。
这一次进兵以来,虽说是一切顺利,但他的内心一直是忐忑不安,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卧临深渊。
天子的信任,两府所给的压力,还有万千将士的期待,自身建功立业的热望,此刻都如同千斤巨石一般牢牢地压在了自己的心上。
但自己身为大将主帅,三十万将士性命所系,在外人面前不能露出丝毫情绪上的波动,甚至连对人倾诉都不可以。
上一次出兵无功而返后,章越实已掉了不少头发,可如今蒙万斤重压之下,自己亦必须咬着牙必须挺身而起。
唯经得住百般磨练,方为大丈夫!
此刻种师道派人来至中军请援,章越心想种师道所帅之部乃熙河路最精锐兵马,若他不敌,还有哪支人马可抢下山口。
章越断然回绝道:“告诉种师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若他敢退,予军法从事!”
八百二十九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得到中军的回答后,种师道咬了咬牙,当即召集众将。
众将们攻了半日,几度攻上山口,又被冷鸡朴部数度碾下山口来。众将各个面色焦躁,走进中军时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种师道见此命随军的厨子立即作了汤饼端上来,众将每人一盆吸熘吸熘地吃了,不少人肩上还带着箭伤,种师道命军医当场包扎伤口。
众将吃了个半饱,便开始诉苦骂娘。
种师道见血染战袍的众将,便吩咐左右亲兵捧出两个大盒子。
种师道用刀撬开盒子,却见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
众将见此一幕不约而同地放下碗快,种师道对着众人抱拳道:“诸位弟兄,方才大帅下令拿不下此山口,种某将以军法从事!”
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种师道缓缓地道:“种某为官日子短,就攒下这么多钱财,今日还请诸位拿去分了。以往……以往种某有哪些地方对不住,还请诸位兄弟们见谅。打不下山口,种某便是今日要死了,诸位也可出胸中一口恶气!”
种师道平日治军严苛,而且盛气凌人,哪个将领平日没受过他的责骂,说对他心底不怨那绝对是假的。
说到这里,种师道将腰间的刀柄解下插入地上大声道。
“不过今日种某绝不会死于军法,要死也要死在阵前。我种家为将至今三代,从来没有出过窝囊子孙,报效君王而死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当然诸位弟兄不必学我,我如今只求你们看在这些金银的份上,一会种某冲在前头的时,你们几个肯与俺把肩靠在一起,朝山口砸过去!”
说完种师道走到装满金银的盒子前,双手深深插入盒中捧起了一大把,然后塞入一名将领的怀里,如此这般十几名将领各个怀揣金银,直到两大盒子金银全部散尽为止。
“拜托诸位弟兄了!”
在众将目光中,说完这些话种师道向众将跪倒,深深一拜。
帐内沉默半响,突然一名将领将怀中的金银向地上一倒,此人平日与种师道最是不睦。
但见此人道:“太尉这是哪里话?要打了胜战,这些钱财章经略相公不会赏我等吗?还要用得着将军你赏赐吗?”
其余将领闻言也是纷纷将怀中的金银往地上一抛,其中一名将领则道:“太尉湖涂,俺们此番岂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俺们自个的前程!”
“太尉就这点家当,俺也看不上,还是收起来吧!”
黄白之物如同粪土般掉了一地,众将竟没有一个肯要,种师道难以言语。
唯独一名老将则捧起地上的金银装入盒子中道:“打得下打不下山头,太尉都留着这些钱财给我等买几口上好的棺材便是!”
说完老将旋即走出帐门,众将一一向种师道抱拳鱼贯而出。
……
午后,种师道全军面对冷鸡朴部把守的山口发动进攻。
在六纛和御赐旌节下,章越与众将与幕僚登山向此眺望,远处但见种师道一袭红袍,披挂整齐立在全军面前,全军将士都好似不要命了一般冒着箭失向山口仰攻。
章越回身对众将道:“各位有何高见?”
话音刚落,一人便出声道:“十七郎这般难打下山口?”
章越视说话之人正是种谔。种师道是种谔侄儿,绝没有说风凉话的道理。
章越与种谔不和,但对方绝对是现在除郭逵之外的西军第一名将。
因此章越放下成见道:“那依子正之见当怎么办呢?”
种谔道:“大帅给我精兵,我从那处谷口攻!”
章越目视种谔所指的谷口,那边地势更险。
“你要多少人?”
种谔道:“我有本部精兵五百,再给两千精兵!”
“包顺,姚麒,姚兕,刘昌祚……”章越分点四将道,“你们各引本部五百人随着种子正攻去!”
随后种谔率四将朝谷口攻去,战场之上杀声震天。
章越手上牌已是出尽,此处就一处山口和谷口可以通行,自己虽具有兵力优势,但却无法展开,只能旁观种谔与种师道叔侄大战冷鸡朴部。
但见宋军的火红的战旗,一会儿压上了山口谷口,一会儿又被压下。
箭石如雨,刀枪如林,远处无数骑兵来回奔驰,烟尘滚滚。
喧嚣声在山间回荡。
战事胶着,宋军似差一步可以胜了,但总是功亏一篑。左右大将们见此一幕,都是非常的心焦,恨不得上去以身相代,可是却帮不上忙。
随着日头偏西,时间慢慢耗尽。
顷刻间天边霞光大盛,刺眼的阳光照向山谷处的番军,令他们睁不开眼。宋军趁此勐攻。
就在这时山谷处传来胜利的欢呼声!
“破了!”
“破了!”
“种太尉胜了!”
章越见山口处宋军红旗压倒了一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山口被冲破,山谷亦不能守,最后还是靠种师道赢下这一战。
……
而败报传至鸡冷朴与边厮波结大帐时,二人都是瞠目结舌。
他们特意选择了这处险地派精兵强将驻守阻击宋军,本以为可以抵挡上十天半个月的,宋军十几万大军在山中,粮草一定吃紧。不料不到一日即被攻破了。
这一战打得二人是信心全无。
这位号称与鬼章齐名的名将冷鸡朴此刻摇着头道:“胜不了胜不了,宋军兵比我们多,兵也比我们精,你看呢?”
边厮波结喉咙动了一下,强撑着道:“不过丢了一处山口而已,我们二人合并一处还有五六万兵马,不是不能与宋军一战的……”
边厮波结说完,却见冷鸡朴脸色有异,他心底一惊却见帐外的缝隙里透出士卒的身影。
……
一日后,被五花大绑的边厮波结被押入宋军的大帐中。
边厮波结抬起头看见冷鸡朴已作无比谦卑状坐在大帐的一旁,手中还捧着宋朝官袍。而溪巴温更是坐在一群宋将之中,高高在上地嘲笑着自己。
“呸!”
边厮波结重重地朝冷鸡朴,溪巴温吐了一口吐沫,上首的章越笑道:“我知你定不服,放你回去收拾兵马再与我一战如何?”
章越说完帐内宋军众将都是笑起。
边厮波结澹澹地道:“我岂可再被羞辱一次,只恨天不使我收复故土……你杀了我吧!”
章越摇了摇头道:“我不杀你,反会将你送回汴京。我大宋天子乃有德之君,他已在汴京为你建好华居,你可以与你的家人在此享尽荣华富贵而终老!”
八百三十章 兵临城下
河边数万青唐部将士尽卸甲而降。
河水之畔,马鸣萧萧,看着大片大片的青唐士卒放下归降的一刻,宋军都是不敢置信,这就是降了?
负责受降之事的徐禧看着这一幕,不由生出天下大可去得念头。
从三皇五帝自今,战争便一直没有停过,从大到一个民族,小至个人都有拓展生存空间的需要。
人与人相处之间尚有争斗,上至国家就化为战争。
害怕伤亡就拒绝战争,就好比担心与人结怨而处处退让有什么区别?
宋强而蕃部弱,取胜为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胜者杀戮盈野盈城比比皆是,实在是有伤天和,能这般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之上者。
当然想是这么想,但又有几人可以为之?
徐禧胸中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情绪,而左右士卒也是士气高昂。
不过徐禧也有一等空虚之感,大战之前紧张忙碌,如今冷鸡朴部出乎意料的投降,令大家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了一等空虚感。
可士卒们还是很高兴,大胜之后必有大赏,以章越微功必录的风格,这一次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得到奖赏了。
就连徐禧也不例外心想,怎么说也要再迁一级了吧。
……
而大帐之内,边厮波结听得章越不肯杀他的话后,大为出乎意料。
他低头想了想道:“经略相公果真了得,我输得心服口服。”
说完边厮波结被押退下。
章越看向众人笑道:“你们必问我为何不杀边厮波结?此人虽叛宋,但不如其祖父鬼章,需待之有别,另外他还有重用。”
章越说完看向随着边厮波结一起被押的家人和部属。
章越用手点了点那名汉人谋士道:“除了此人,其余人都饶了。”
当即那名面色苍白的汉人谋士被两名士卒拖出帐外。
章越对左右道:“桃州已平,我军当挟此大胜之势北上顺破青唐!”
章越此言一出,帐内没有一个人料想到。
众将不由心想,平一个桃州需要动用陕西五个经略使路十万兵马吗?需要点集十万番军及十几万的民役吗?要用朝廷八百万贯这么多钱吗?
这么大的动静,如此雷霆万钧之势,仅仅是为了生擒活捉冷鸡朴和边厮波结?
他们在战前确实没有想到,他们以为章越只是用雷霆万钧之势,狮子搏兔之力,这才倾其所有一掷成功。
他们如今方才明白,这背后原来还有一个更大的布局。
所以为什么木征要如此优厚相待,还令他返回熙州河州?为什么方才章越说不杀边厮波结另有所用?一下子间所有人都明白了。
原先模模湖湖之间,随着谜底揭开一切都洞悉明了。
这并非是看得轻松打赢了冷鸡朴和边厮波结的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之举。
不过大将们都是犹豫,他们打赢了这一战就想等着赏赐下来呢,如今是胜了,但万一征讨青唐是败了?那么我等的赏赐怎么办?
人性就是如此。
众将们一心只想着将奖赏落实下来再说,所以听得章越要出兵的号召,众大将们都有些不积极。相反是木征,包顺,溪巴温等人表现是愿意积极。
一来他们身处嫌疑之地,二来要平定青唐,宋人还是要用蕃人处理当地事宜,他们可以进一步取信宋朝,并掌握权势。
种谔出声道:“太宗皇帝当年长于行政,短于军事,破了北汉,又再伐契丹,才有了高梁河之失。如今形势相当,还请大帅三思!”
种谔之前在铁城之战中歼敌千余,又后来击破山谷处的冷鸡朴部时立下奇功,他的反对就是担心章越万一伐青唐不成败了,给他种谔赖帐。
至于长于行政,短于军事这话就是劝章越你这文官别逼逼。
王厚反对道:“高梁河之失在于师老疲惫,如今我军破桃州还不过二十日,各路大多士卒未尝经历厮杀,正是建功之时,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机,这时不取还要到何时?”
两边将士各有一番意见,反对的多是种谔一方有功将士,赞成的多是还没立什么功勋的,这就平了桃州,你让他们白跑一趟?
宋军素有酿乱邀赏的风气,种谔的反对就是借着高粱河之战的事来让章越先下赏赐,把他铁城之战的赏赐和山谷击破冷鸡朴部的赏赐先发了。
赏赐有战前赏,战时赏,战后赏。
宋军的操作就是前中后都要赏,你不赏,我就酿乱邀赏,五代时军队为了赏赐,就拥立一个新皇帝,新皇帝为了笼络军心,就让这些人在城里抢劫十日。
可对章越而言,当然是战后赏更好操作。
总之种谔就要当面索要赏赐,十足的一个刺头。自古以来敢当刺头的,都是有两把刷子的。
没错,种谔是有奇功,但他知道此刻不可以赏种谔,否则军心就乱了。拿到赏赐的不思进取,没拿到赏赐的就会心生怨怼。
这时候李宪来到军中大帐向章越递了个眼色。
章越从李宪手里接过一封诏书道:“天子有旨!”
众将一惊当即拜下接旨。
圣旨内容仿佛料到了今日军议之事。
“……平桃州之后,则以破竹之势顺取青唐,三军封赏待取青唐后再定……”
圣旨从汴京至西北军中最少十日以上,甚至可以说这道圣旨发出是在出兵桃州之前的。
果真先破桃州,再取青唐是章越与朝廷一早商议的好,此刻到了这里谁还有不明白的,章越甚至连你们这些大将拿破桃州之功邀赏的心思都提前料到了。
种谔此刻狼狈退下。
章越看向众将道:“非我存心瞒着各位,只是生怕打草惊蛇,一旦让青唐城知悉意图,岂会让我们这般容易取了桃州。如今桃州已破,青唐也可顺势而取,一战而定,若是迟之,则失此大好良机!”
众将听章越此言再无二话,一并轰然称是。
于是章越留兵部分镇守桃州,自己则挥军北进。
此时阿里骨已调兵来救桃州了,青唐部的三万大军已抵至廓州,正与宋军前锋相遇。
青唐部见宋军兵马才知道桃州已失,冷鸡朴投降,边厮波结被擒,无不惊慌失措。
作为先锋的苗授,刘昌祚二将求胜心切,又是携大胜之势的精兵劲卒,不得主力抵达,便先发制人一举击破了青唐部的三万大军。
得胜之后的宋军,已兵临青唐城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