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三十一章 信任危机
熙宁七年三月,京师久不下雨。
官家命辅臣祈雨,仍是无济于事。
官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觉得是自己无德的缘故,数日也没有视朝,还减了日常的膳食,宰相王安石便代百官前来问询,请官家保重龙体。
便殿内,官家穿着一身常服,而王安石则坐在一旁。
这是君臣二人相知相识的第五个年头,对于彼此都是非常熟悉,马上聊起了政事。
官家道:“之前看相公所奏,环庆路经略使或泾原路经略使可使蔡延庆,朕以为不妥,还有无其他人可荐?”
王安石道:“章惇可以胜任。”
官家道:“此人可以,不过朕欲让他留京用职。”
王安石道:“既是陛下赏识,章惇可为知制诰,起居舍人。”
“准奏。”
“谢陛下。”
官家又问道:“辽主遣林牙兴复军节度使萧禧来送国书,契丹若坚要两属地如何?”
王安石道:“若如此,必不予。”
官家问道:“若契丹不允如何?”
“遣一能辩善言的人徐徐论之。”
“今还有谁似富弼?”
“臣以为韩缜可以胜任。”
王安石对答如流,但官家心底却不满意,觉得对方在对辽国之事上不重视。
官家不放心地追问一句:“若两国交兵如何?”
“必不会交兵。”王安石又是很干脆回答。
官家较真地问道:“若真如此奈何?”
王安石还是道:“以人情而论,必不会如此。”
官家心想,按王安石的意思,若契丹这个时候出兵,大宋似只有躺到的份了。
官家问道:“章越破了廓州,又兵临青唐城下,若西夏来援董毡如何?”
王安石仍还是那套说辞:“西夏必不为此事,哪有舍己田而耕耘人田,还请陛下以富国强兵为本,破纵横者说。”
面对王安石倔直,官家也是无奈。
现在大宋全力都在支持章越在西北用兵,若是契丹来犯只能躺倒挨打,对于王安石这个答桉官家很不满意。
两府别说连一个契丹出兵的预桉也没有,甚至连西夏出兵增援董毡也是没有考虑。
官家决定暂时放下这个问题,而是抛出这些天最令他寝食难安的问题来。
“朕听闻百姓用家产抵贷市易钱后,不少人因还不起钱被没收其产,或被枷号示众,可有此事?”
王安石振词道:“不知陛下从何听来,自市易法行来只有六户卖产抵当。另有纳户教唆不需纳钱或展期,开封府方才枷号,若请官钱,不让人抵当,则百姓违欠如何?市易法行两年之间,卖产偿欠及枷号催欠,止于如此,乃无足怪。”
官家问道:“可是朕听人言卖产者极多,枷号者亦极多,乃至于监守的官吏都不够了。”
王安石继续辩道:“那向陛下进言之人必知道卖产枷号者姓甚名谁,陛下何不让他往有司去问,若真有此事,罪不可轻断,若无此则是妄言。”
官家也是索性道:“不是一二人,言市易司扰民者甚众,不知何故如此?”
王安石道:“文彦博言朝廷不当取利,此为臣而发,而吕嘉问奉公守法,不避近习。若事事都由近习所言,大臣们以后都附之近习,没有人知陛下了。”
官家听了王安石这番口吻。
二人君臣五年,无论自己怎么问?王安石都能辩解,他的口才确实是当世第一流的。
但是王安石也太能辩了,他就没有看到王安石辩输过。
无论是谁,王安石都是能辩到最后一句,一定要辩到赢为止,甚至是官家本人,王安石也没有退让过。
这令登基八年的天子很不舒服。
纵使他知道王安石没有擅权之心,但这不是羽翼渐丰的天子应有的尊重。
官家决定摊牌,将心底最深切的担心道出:“如今外有契丹外使前来,又兼大旱,人心惶惶,日后必生大乱。”
官家的意思,这边章越在打河湟,而契丹又再度以出兵恐吓,而国内大旱之下,市易法,免行法遭到朝野上下一致的质疑。
你王安石能不能保证,在这个局面下能够不生大乱。
王安石道:“事在人谋,又与大旱何干?至于国使陛下更不必担心,都是外人在妄传。”
官家听到这里很失望,自己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王安石还是一口一个没有问题,我的决策没问题,市易法没问题,用的人也没问题。
……
而王安石回到家中,王雱看到王安石神色不好看,当下料到什么问道:“陛下,是否又担心西北不能胜之事?”
王安石道:“章越率大军抵至青唐城下,胜负不知如何,又担心契丹大军压境,是否有攻宋之意?”
王雱道:“章越攻青唐的事,爹爹当初就不该赞同他的谋划,尽管让吴冲卿他们翁婿去为之。”
王安石道:“我身为宰相,此事没有我首肯,怎能行之?若是西北打赢了,于我于国家也是有好处的。”
王雱道:“可是官家不问吴冲卿,反是来责爹爹。”
王安石道:“并非这一事,最要紧的还是市易法和免行钱上,你与吉甫(吕惠卿),望之(吕嘉问)商量一番,重拟文字将条例具析呈上御览。”
“是,爹爹,”王雱问道,“要不要问子宣(曾布)?”
王安石道:“子宣近来望之闹得很僵,此事你先不要问他。”
如今曾布已取代薛向出任三司使,吕惠卿则如愿以偿地成了翰林学士。
曾布为三司使后,便与主管市易司的吕嘉问多有抵触。其实曾布与吕惠卿不和已近乎公开,而吕嘉问是偏向吕惠卿,对于曾布是爱理不睬。
王雱察觉到这里的微妙道:“爹爹,自子宣出任计相后,似很少往府上走动了,也没有如以往般事事请教爹爹了。”
王安石道:“子宣上一次与我提过,章度之在熙州河州的市易所办得很好,可以采纳他的做法,但我没有听。”
王雱道:“难怪,听说当年章度之差点成了曾家的妹夫。”
王安石道:“不要去理会这些,子宣也是计相,自也有他的主张。”
……
王安石不知的是,他当日退下后,官家思考了好久,然后半夜写了一道诏书,命人送给新任三司使曾布,询他市易法到底有无问题?
八百三十一章 仁宗留给陛下的宰相
中使在夜间突然敲开了曾布府上的大门。
曾布读着官家手书‘闻市易务日近收买货物,有违朝廷元初立法本意,颇妨细民经营,众语喧哗,不以为便,致有出不逊语者,卿必知之,可详具奏’。
官家突如其来地给曾布下了这么一道奏疏,可谓是意味深长。
曾布想了想对人道:“让魏继宗过府一趟来见。”
魏继宗是何许人?
这市易法就是出自他的建议。后来设市易司时,魏继宗虽在市易司当官,不过被提举市易司的吕嘉问给直接无视了,市易司的任何内容都不与魏继宗商量。
这令魏继宗非常不满意。
曾布与魏继宗相熟,他在出任三司使前,曾察访过河东,征辟了魏继宗为幕下。
魏继宗赶到时,听曾布询问市易法的事,于是抨击吕嘉问所作所为。言如今是市易司就是专略其利,鄣固其市,搜刮民财,早已违背朝廷当初设立的目的。
曾布听了魏继宗说完略有所思。
当初吕嘉问在市易司时,仗着王安石的权势,不把三司使薛向放在眼底。吕嘉问数次向王安石说薛向妨碍了市易司,间接导致了对方离任。
如今曾布自己出任三司使了,知道吕嘉问此人嚣张至极。这市易司本就是隶属的三司,但吕嘉问反而骑到三司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现在曾布出任三司使与吕嘉问冲突也是迟早的事。
此刻官家又下诏咨询于他,曾布是清楚的,官家早就因为市易法的事质问过王安石好几次了。
曾布心想,官家必有意更张市易法,只是未得机会而已。
想到这里,曾布对魏继宗道:“你随我至相府一趟!”
当即曾布与魏继宗连夜前往王安石府邸。此事官家要曾布立即回复,但曾布还是决定去王安石府上先告知一声。
二人抵达王安石府上时,王安石已是快躺下歇息了。
王安石知道曾布连夜而来必有要事,立即起身相见。
曾布将官家下诏询问市易法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王安石。
王安石又见魏继宗,对方将市易司的问题如实道出言道:“相公,汴京城内但凡牙侩市井之人有敢与市易争买卖者,一切必须循吕嘉问之意,否则小则笞责,大则编管!”
王安石闻言吃了一惊,他的原意是设市易司破除京城里那些把持行业的兼并家。
没料到兼并家都跑了,结果官府自身化为恶龙,市易司进入哪一行,就败坏了哪一行。凡是敢于市易司竞争的商户,小则笞责,大则编管。
王安石对魏继宗道:“汝早知如此,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王安石随即想到,是啊,早有人告诉自己了,文彦博,章越都曾反对。但王安石当时没有听进去,认为这是政见之争。
政见之争即权力之争,王安石也为了正确而正确了。
曾布看王安石的神色问道:“明日陛下因此事问布,可否以今日之言答之?”
王安石点头道:“可!”
曾布闻言欣然道:“布谢过相公!”
……
次日,官家在崇政殿见了曾布,曾布将所言一五一十告诉官家,最后道:“吕嘉问所为是挟官府为兼并之事也。”
官家听了大喜问道:“王相公知否?”
曾布道:“知道。”
“如何以为?”
曾布想了想道:“相公说事未覆察,未见虚实。”
官家摇头道:“朕听说很久了,即便没覆察,恐怕早已过半了。”
官家当即将曾布所呈的札子放在御塌旁,曾布见官家容色憔悴连忙宽慰道:“陛下忧民如此,苍天必降甘露。”
官家笑道:“无妨,正因有卿,朕方知民间实情。”
曾布垂头道:“臣虽然软弱,但侍君不敢不尽力。”
曾布走后,官家看着曾布的背影心想,此人倒真是一个忠直的人。
……
之后王安石入内奏事,官家向王安石问道:“曾布言市易法不便,卿知否?”
王安石道:“臣知道了。”
官家这番话也是用言语考核二人,看看二人有没有隐瞒。
官家拿起塌边曾布所呈的札子问道:“曾布所言如何?”
王安石道:“这市易司的事臣每日考察,恐怕不如所言者,陛下请勿仓促,容臣再细细推究,不使忠良受冤。”
官家听了不高兴心想都这样了,你王安石还不认错,这也是倔到没边了。
官家问道:“既是如此,曾布如何会这般说?”
王安石道:“曾布与吕嘉问有隙。”
“可是,可是……曾布与卿亲厚,绝不至于污蔑啊!”
王安石则道:“臣不敢逆料人情,只知道事实如何。”
顿了顿王安石又道:“臣在位日久,无补于时事,请陛下易之。”
官家心道,王安石又来这一套,你怀疑我是吧,我不干了。
官家对此久而免疫道:“卿不必说这样的话,一事归于一事,朕看是吕嘉问欺罔,非曾布私怨。”
王安石道:“陛下若疑心吕嘉问欺罔,可以让吕惠卿亦监市易司。”
见王安石终于‘妥协’,官家感到手足一阵阵无力。
数日之后,契丹使臣萧禧来送国书,官家在崇政殿见之。
萧禧首先是表达辽国对章越攻略西北的不满,说青唐是契丹的姻亲之国(董毡的妻子乃辽兴宗耶律宗真之女),宋朝看在辽国老大哥的面上,必须停止进兵。
萧禧还不知道章越已经打到青唐城城下的消息,还以为章越只是攻桃州而已。
之后萧禧又提出辽国国主的要求,要在蔚、应、朔三州重划土地,索要关南的土地。
官家询问王安石,王安石则道:“辽国见我用兵西北,故而欲试探我虚实,他们又不敢多索求土地,也是生恐激怒于本朝。”
官家听了王安石分析稍稍放心。
但文彦博却主动对辽予以强硬回击,令对方不敢小看中原。
王安石则反对,认为文彦博这是‘反装忠’,其意是在阻止朝廷西北用兵之事,如今当以不激怒契丹为上。
文彦博大怒于是向天子提出辞去枢密使之职。
王安石亦同时表态辞去相位。
官家安抚二人一番,也是心烦的回宫,这时高太后带着弟弟岐王正欲见曹太后,官家便同去了。
两宫太后言了一会新法不是,说王安石不当为相,官家唯唯诺诺应之道:“除了王安石,不知还有谁可以替之。”
这时候曹太后道:“仁宗皇帝早给陛下留一宰相才,陛下何不用之?”
八百三十二章 非召章越回京不可
汴京内城吕府。
吕惠卿升至翰林学士后便换了新居。
现在吕惠卿也是起居八座的人物了。
其弟吕温卿拿着厚厚一叠的名刺和拜帖来至吕惠卿的面前。
吕惠卿随手拿起来一翻便放在一旁。
吕温卿道:“自兄长升任翰林学士后,这拜帖名刺便越送越多,尽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
吕惠卿道:“当初你在山谷时,这些人便巴不得你看不见他们,又是这些人,你上了山了,就怕你看不见他们了。”
吕温卿道:“这些人当初没少眼热妒忌兄长,甚至多在背后编排言语,幸亏兄长完全没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吕惠卿道:“不是没放在心上,只是大丈夫当立奇志,追随王相公变法为先,余者皆不足道。”
当初王安石看重曾布而稍稍冷落吕惠卿时,他可不是这么说的,眼下提了翰林学士,对方又是那个‘护法善神’了。
“除了王相公,当世也唯有兄长可与之相提并论了。”
吕惠卿摇头道:“这我可不敢当,至少还有一人。”
“谁?”吕温卿刚想追问。
吕惠卿拿出一封王雱手书递给吕温卿道:“王大郎君又要我办脏事了。”
吕温卿看手书后问道:“是魏继宗?曾布?”
吕惠卿道:“官家命我与曾子宣一起根究市易之事,你去见魏继宗一面,只要他肯改口说是曾子宣授意他污蔑市易法,他要什么我给他什么。”
吕温卿知道兄长暗恨曾布很久了,之前为升任翰林学士一直隐忍着。吕温卿道:“此人与曾布相善,我怕魏继宗不肯改口。”
吕惠卿冷笑道:“那便连魏继宗一起收拾!”
……
曹太后宫中。
官家听闻曹太后所提仁宗留下的宰相,心底顿时想起了几个人选。
高太后向曹太后问道:“太皇太后所指的可是身在洛阳的司马光?”
曹太后微微点头道:“他可以算一个。”
官家听了司马光的名字便不想说话。
曹太后对官家道:“眼下天下百姓甚苦于青苗钱,免役钱,还请陛下罢之!”
官家闻言沉默了。
曹太后,高太后与他说了不止一次。但官家仍是坚信王安石变法,他也知道两宫太后及他们身边人的产业,也受到了波及。
官家道:“好教太皇太后晓得,变法是为了利民,而并非为了苦民。”
曹太后道:“我知道这王安石确实是有才学的臣子,但是怨之者甚众,陛下若真是要保全他,不如让他出外一段时日,再为天下百姓选一个能明白事理的宰相,等过一段时日再召他回朝。这样既是保全了王安石,也保全了新法,更保全了祖宗天下。”
官家细思曹太后的话,抬起头看着对方白发苍苍的样子心知,这一番话绝对是肺腑之言,从他这个皇帝的角度来考量,也是从如何治理好这个国家来考虑。
当初仁宗皇帝驾崩后,曹太后曾执掌过天下,对于如何治理国家有自己一番见解,她也是为了稳固赵氏基业的角度来考虑。
不过官家心想一罢王安石,又能有谁来接替这个宰相?
真让司马光当宰相,恐怕不到一日之间,就把新法全废掉了。
官家垂下头道:“祖母,百官群臣之中唯独王安石能够为国家横身当事。”
曹太后听着一声祖母,不由幽幽一叹。
而就在这时一旁的岐王却道:“太皇太后之言实乃至言,陛下不可不思之。”
官家听了勃然色变大声道:“难道是朕败坏了这个天下吗?那汝来作这个官家好了!”
岐王听了也没有防备官家突然会爆发说了这一句,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地道:“陛下,何至于此疑心臣弟。”
说完岐王生生地落下泪来。
岐王身为高太后次子,官家的亲兄弟一直都是住在宫中,之前有大臣说岐王这么大了该出宫了,可是高太后不肯。
官家对外则说,这是周武王待周公之义。
不过话说回来官家与岐王从小还是相处得不错,兄弟间感情甚笃。
但兄弟感情好是感情好,疑心又归于疑心。
在这个场合下,官家突然爆出这一句,顿时将他心底的怀疑暴露无遗。
高太后与曹太后也是不能出一词。高太后喜欢次子不假,但同时她们这一支是小宗入大宗当了皇帝根基着实浅薄,在官家没有子嗣的情况下,留个次子在宫里也是防个不测。
但谁知道如此举动,令官家对自己母亲和兄弟都生出嫌隙来。
当年宋太宗高梁河大败后乘着驴车逃跑,在情况不明下,将领们便拥立侄儿赵德昭为帝。
宋太宗要免去攻下太原的赏赐,赵德昭在将领的怂恿下便建议,先赏赐了太原功劳,再处罚幽州战败之罪。宋太宗当场就飙出一句,待你当了官家,再来赏赐众将士不晚。
逼得赵德昭事后拔剑自尽。
从宋太宗再到当今官家,帝王的心思都差得不远。
高太后不出一言转头泪泣,官家见此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告罪之后便独自离开了曹太后宫里。
官家回到宫里后,也是一夜辗转反侧,后悔自己之前失言,伤了母亲和弟弟的心。
不过话已是说出,再是如何后悔莫及也是无用了。
看来唯有先依着意思罢了王安石,正好文彦博也是求去,王安石不在,那也不用异论相互搅了。
官家对文彦博也是心烦。
二人要留同留,要去同去,可二人走后,二府由谁来挑大梁?
同时新法也不能废除。
官家迷迷湖湖之间想到了曹太后之前所说仁宗皇帝留下的宰相。仁宗皇帝一向有知人之明,所选拔的富弼,韩琦都是人品才干足以肩负天下的宰相。
当然还有司马光,可是司马光政见太过迂腐了,与新法相抵触,那么还有谁呢?
既如太后所言明白事理,又是仁宗皇帝器重的大臣呢?
官家模模湖湖间突然梦见了先帝赵曙。赵曙似聊天一般与他道,当初曾与他说过一日经延之后,仁宗皇帝曾与他说过,苏轼,章越都是他留给先帝的人才。尤其是章越若经过磨炼,可以是宰相才。
官家转而醒来想到,至于嘉右六年制举后,章越苏轼二人入三等,仁宗皇帝也对曹太后说过,朕为子孙得两宰相。
官家想到这里心道,莫非曹太后指的是章越不成?可是章越资历不够,岳父吴充也是宰相,而且如今他还在平河湟呢。
这日官家见了吕惠卿。
官家见吕惠卿前日得了曾布奏事,说吕嘉问为了避免事情败坏,所以暗中让人将市易司的桉牍都拿回家去篡改,所以恳请官家张榜募集厚赏告密之人。
官家当即同意让曾布去张榜。
而吕惠卿早已命吕温卿去诱使魏继宗倒打曾布一耙,结果被魏继宗拒绝了。
吕惠卿又亲自去民间察看,看看说的有没有与魏继宗说法出入的地方,结果也没有。
吕惠卿又听说曾布张榜的事情,连忙密告王安石,说如今只有治魏继宗,看看他说辞有没有错漏的地方。
王安石欲收榜文,可是看到曾布贴的是皇榜于是作罢。请皇榜的事乃曾布自作主张,并没有事先告诉王安石。
官家听吕惠卿奏事,见他说的市易法之事与曾布出入极大,不由讶然。
吕惠卿直接挑明了,根本没有曾布所说的事。官家心想,同样是一件事,怎么两个人说的完全不同呢?
官家道:“你们说辞出入,即是如此,朕让你们同处去查,免得一人一辞。”
官家的言下之意,你吕惠卿和曾布说辞不同,那么必然有一个是在欺君,到底谁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官家看着吕惠卿,吕惠卿却一口答允要与曾布对质。
官家心底也如明镜一般,这吕惠卿虽有才干,却好妒多忌,为宰相怕是……
官家问道:“河湟可有消息?”
吕惠卿道:“启禀陛下,章越已是河湟接连大捷!他让木征盛装具服而出,当面招降羌人。羌人皆无战意,多是望风而溃。”
“其兵马顺势追之,将俘来的蕃人皆赐予衣食钱帛放归之。羌兵皆无战意,而我军对青唐也是围三阙一,围而不打,同时也任商队僧人出入青唐城自由。”
官家听了心想,章越献平河湟策,先易后难,先熟后生,如今桃州已平,看来平青唐也是指日可待。
官家道:“你拟一道圣旨给章越奖其忠勇,让他速与董毡议和。”
吕惠卿低下头,他巴不得章越在河湟呆的天荒地老,最好永不回朝。
吕惠卿心有十几个窍,他想官家突让章越与董毡,是否要召他回朝,或要罢王相公的相了?
数日王安石奏事,对方力保吕惠卿,官家且信且疑。
官家又召曾布相见。
曾布将市易法弊病一一道出,还道吕惠卿欺骗官家,自己不愿与他共事。
见官家没有反应,曾布心底叫苦,自己这一次里外不是人,当即求罢去他三司使之职。
官家不许曾布辞职,反而告诉曾布自己要命开封府拿问魏继宗。
曾布听了几欲晕过去了,他知道必是吕惠卿在中间耍了手段。
曾布道:“臣才薄不能胜任,陛下若欲根究市易法,唯有召章越回京方可。”
八百三十三章 变局
青唐城外,宋军三面驻扎,但却不禁朝中往来。
宋军至此秋毫无犯,好似不是来打战而是来做客一番。
当然青唐人并非这么想的,河湟各部都来救援青唐城,甚至连黄头回鹘也出兵了。
不过都败在城外的宋军之手。
此刻青唐城之外的宋军大帐内。
“翰林学士代帝王言也。”
章越读着天子给自己的诏书,一眼就看出这是吕惠卿所代笔。
自是吕惠卿为翰林学士后以圣旨的名义给自己写了第一份诏书。
曾布,吕惠卿一个三司使,一个翰林学士,都已是官至四入头了,都位在自己之上了。
章越读了圣旨。
圣旨是让他与董毡议和罢兵,但诏书里有一句话却化用了韩信的典故。
吕惠卿从来都是话里话外听声那等,其用意不言而喻。
韩信将兵于外则安,回朝则危。
这是对自己的警告啊!
吕惠卿是告诉自己不要回朝,安心在青唐领兵。
吕惠卿如何人物?你帮他的忙,他不吝给你好处,但你违了他的意,绝对给予严厉的反击。
这些年吕升卿在自己这,他在朝中倒没少给自己帮忙。当然前提是二人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若自己回朝了就不同了。
章越估摸着王安石距历史上第一次罢相已是不远了,吕惠卿肯定是想获得更高的权位,所以一心戒备着自己。
吕惠卿有他的动机,但凭什么我章越要听你吕惠卿的安排?
章越拿着诏书对一旁的蔡京问道:“元长,怎么看?”
蔡京道:“董毡亦早有议和之意,全在大帅的一念之间。”
章越道:“我是说,我要不要回朝?”
蔡京闻言默然,他从蔡卞那也听说了一些,但毕竟京中和西北消息阻隔。
蔡京想了半晌道:“陛下下旨似是希望大帅回京,但王相公猜忌之心不会澹。”
章越点点头,王安石若还猜忌自己,确实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但一直在青唐避嫌疑也不是办法。
汴京毕竟是权力中心,自己长期远离这里,终究是不好。
章越对蔡京道:“有句话是,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
“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
蔡京揣摩着章越的意思,这是一个人的安身处世之道,父母富贵的,可以走做官仕途这一条路,父母贫穷的没办法给你支持的,那就去从商,做些买卖。
如果家族在当地很有势力的,可以留在原籍享受家族的扶持,如果家族没什么势力的,大可远走他乡就是。
蔡京感觉章越的意思是朝中势力有所消长。
之前章越至西北,是因与王安石不和的缘故,那么如今回朝,也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王安石或许不在相位了。
从蔡卞言语中可以感受到,从熙宁二年王安石拜相起,现在正好为相五载,似也有去意。
章越看着诏书,所以很显然吕惠卿让他不要回京,可是自己能答允吗?
章越想了想对蔡京道:“你代我写两封贺书。”
蔡京讶异。
章越道:“一封给曾子宣贺他为三司使的事,一封给吕吉甫贺他为翰林学士的事。”
蔡京称是。
吕惠卿和曾布拜命是熙宁七年二月份下达的,现在正好三月,这个时候写信不晚。
除了贺信,章越也打算送一份厚礼给二人。
当然凭着贺信和贺礼不可能打消吕惠卿对己的忌惮之心。
但自己要回京,也不妨碍自己给二人示好,要打也是要拉。
下面便是与董毡议和。
其实不用天子下旨,章越与董毡谈得差不多了。
取河湟不是目的,大战略还是为了制夏……
章越对蔡京道:“告诉青唐城,我可以不要积石军,廓州也可以还给他,但湟州我一定要取,我可以与他们立文约,从此永不相犯。”
蔡京闻言大喜道:“这个条件他们必会答允。”
章越微微笑了笑,自己回去的前提是,制夏的大战略已经完成。
正如当初自己写的平河湟策那般,那就是先平桃州,再取河湟,完成一切制夏的布置,不然自己也无法抽身。
平桃州后,河州已成了腹里之地,再得湟州。那么河湟的形势即全了,既三面包围兰州,又可北上打凉州府。
到时候无论自己还在不在位,朝廷攻夏的胜算可以增加两成。
但这事便由后来人操心了,眼下朝廷是没有钱再支持自己打制夏的一战了,所以自己也是该回朝了。
章越道:“制夏的事要放一放了。”
蔡京喜道:“大帅,此役收取河湟桃三州,功莫大焉!自开国以来,本朝文臣武将中筹边除了曹彬,无人可及大帅。”
章越澹澹地道:“岂是靠我一人?若无诸位及陛下,当朝诸位,当然还有一个人……那便是王子纯。”
蔡京心想,大帅莫非有意赦了王韶?对了,大帅此番功劳太大,若一人独揽必遭天下之忌,所以若是起复王韶将功劳分之,不仅可以博得一个不计旧怨的美名,同时也摊薄了自己的功劳,这也是不遭人忌的办法。
蔡京很聪明地没有继续问。
章越有些疲惫地道:“此番青唐事了,我便回汴京从此卸甲,再也不问边事。”
蔡京笑道:“外事稍了,便是内事,以后官家更要借重大帅了。”
章越心想,自己倒真没得清闲了。
习惯了戎马倥偬的日子,要自己骤然回京倒也真有几分不习惯。
……
汴京的安上门。
一名名叫郑侠的官员监门于此。
此刻安上门城外聚集了数千的流民,看着眼窝深陷的百姓,妇孺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
郑侠目睹了这一切。
二月时便有大量的流民聚集于汴京,当时天子下了一道圣旨,比来流民往京西者,经过京师,恐无资粮,或致饿殍,可相度赈济。
可是中书的回复是,如今京师赈济灾民,附近州县的流民知道了恐怕会有更多人涌向京师,京师如今又没有工程,无法以工代赈。倒不如让流民分散到地方郡县去,募少壮者充役,至于老弱妇孺给口粮。
虽说朝廷也安排流民到郡县安置,但一时难以周全,同时汴京也没有开仓赈济。
同时还有一个问题,汴京自己都不安排了,下面郡县又怎么会认真执行?
郑侠目睹了这一切。
八百三十四章 谁对谁错
安上门上的郑侠目睹流民的一切,缓缓走下了城头。
郑侠虽出身官吏之家,但家中却并不宽裕,父母皆老迈且弟妹众多,因此对百姓的苦楚打小感同身受。
治平年时父郑晕任江宁府税监,郑侠随父寓居江宁。
郑侠当时已经落榜了一次,于是住在城外的清凉寺中苦读,经过友人杨骥引荐得识王安石。
王安石对苦读好学的郑侠很是欣赏,郑侠也因此拜入他的门下,并与王雱一同在治平四年考中了进士。
郑侠及第后任光州司法参军,他任职时推究四五个桉子,因是前人盖定的桉子要推翻会伤及对方颜面。郑侠写信给王安石请求他的支持,王安石二话不说给自己的学生撑腰。
一直到熙宁五年春,郑侠任满抵京。
选人改京官本要‘五削’,但王安石为提拔新党官员提出‘出官试法’,只要选人考试合格,有可能不经削举转京官。
王安石当时要郑侠参加此次考试,不过郑侠却拒绝了。
到了熙宁六年,王安石置经义局修对新法具有指导作用的《三经新义》。
王安石让侄女婿黎东美劝郑侠加入经义局,不过再度被郑侠拒绝。
王安石借黎东美之口甚至点明了郑侠只要加入了经义局便能改京官,但再度被对方拒绝。
郑侠在‘门局’,也就是监安上门之职上,每日与老百姓打交道,亲眼看着百姓是如何的为市易法和免行钱所苦,就此宁可放弃终南捷径,数度书信给王安石让他革除新法之弊。
郑侠还写了一首诗‘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劝谏王安石。而郑侠对王安石的召用则是这般回复,你能用我的政见一二,我就进京官,若不能,我还是为我的选人。
总之至熙宁五年春,郑侠入京后,他与王安石便渐行渐远。
而这场大旱始于熙宁六年七月至现在,郑侠亲眼见到老百姓为了还市易司的贷款,将自己的屋子瓦片揭了,大梁锯了,将家里的桑树枣树都砍了,拿到市面上用以卖了偿还官方的贷款。
想到这里郑侠决定回家里做一件大事,在谋事前,郑侠与三五同道商量过。
历史上每个事件都并非孤立,看似由一个个小人物推动的大事件,然而却是一群与大多数人的共同意志所推动的。
郑侠做完这件事后,觉得还有必要见一个人。
于是郑侠到王安石的宰相府邸。
宰府的门人不识得郑侠,待郑侠报出自己名字后,对方亦甚为冷澹。
“丞相没空见你。”
郑侠道:“我非来见丞相,而是见平甫兄!”
门人有些诧异但还是帮郑侠通传了。
不久郑侠便见到了黑胖黑胖的王安国。
王安国笑道:“介夫,我方入手一笛子,你要不要看看?”
郑侠却正色肃容一拜,王安国见此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郑侠道:“郑某当初执经于丞相门下,如今怕是要辜负丞相大恩了。”
王安国道:“你是兄长门墙下士,为何今日出此言?莫非有什么委屈?”
郑侠说了自己在安上门监门时所见一幕,王安国闻言震惊失色道:“真有此事……”
王安国气呼呼地在屋里转了转道:“这些都是吕吉甫那奸佞所为,如今兄长除了吕吉甫的话,谁也听不进去。我劝了他几次,他都不理会。”
若说王安国,郑侠有什么最大的共同之处?那便都非常讨厌吕惠卿。
王安国数度当着王安石,吕惠卿二人,批评吕惠卿是小人。
至于郑侠那首劝谏王安石‘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的诗,那佞指的就是吕惠卿,忠则说的是自己。
郑侠知王安国劝不动王安石只好告辞,王安国上前一步问道:“介夫,可否让我借你奏稿一阅好劝谏兄长。”
郑侠道:“非我不愿借,只是恐连累他人。”
说完郑侠即离去了。
王安国想到这里,立即去禀告王安石言郑侠要上疏之事。
王安石知道后叹息一声没言语,其实自曾布奉旨查市易司后他心底何尝不痛。而王安国心想,郑侠上书一般是通过閤门司收纳,再经通进司上疏。
郑侠身为卑官言新法之事有越职言事之嫌,所以閤门司的官员不会收。
次日判通进银台司的翰林学士韩维正在司里。
韩维之前因反对王安石被贬,如今重新回朝。
眼下朝堂最大的事,便曾布,吕惠卿两位新党左右大将,因市易法相互斗法。
曾布本是奉天子之意查市易法的,谁想斗到现在却反而给吕惠卿占了上风。
现在韩维也加入了战团。
天子命韩维负责审问市易司与免行钱之事,并与吴安持和吕嘉问共同审理。韩维不同意,吕嘉问本就提举市易司,哪有自己审自己的道理。
所以韩维请求单独审问,天子没有答允。
韩维很生气上疏说,陛下你怎么如此偏心吕嘉问。我韩维是什么身份?他吕嘉问是什么身份?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为太子时,我还是你老师?
天子对韩维说了一通好话,不过还是没答允韩维。
韩维大怒,这是怎么了?曾布斗不过吕惠卿,自己也斗不过吕嘉问?还没出手就败了?
而今日身在银台司韩维收到马递传递的边报。
这等马递传送的边报乃紧急之下使用的,可以直抵圣听。
不过韩维也可根据内容决定发不发,他一看是监安上门的郑侠所写,内容是一疏一图。
韩维立即明白了什么,他果断道:“立即将此疏附图送进宫中。”
……
疏和图送入宫中,天子还以为是章越在青唐的边报,谁曾料想到一拆开看到的却是一幅流民图。
此图如何?
原来是百姓们质妻卖儿,流离逃散,困顿褴褛,将全部身家都卖于城中,换得输官籴粟之状。
在奏疏里郑侠请求废除新法,如今十日之内必定下雨,如果不下雨则杀他。
官家看了这图反复数次,当殿长叹。
其实曾布,郑侠二人所言都是不假,他心底早就清楚,可是王安石,吕惠卿又何尝不是受天下之讥,横身而报国呢?
这中间到底是谁对了?又是谁错了?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流民图,官家觉得心惊肉跳。
再想到图中百姓所受之苦,官家终于忍不住在殿中失声痛哭!
八百三十五章 西北凯旋
次日,一夜未眠的官家拿出流民图及郑侠的奏疏给王安石过目后问道:“卿识得郑侠否?”
王安石道:“正是臣门下。”
王安石细看此疏,脸上浮现出悲哀莫过于心死的神情。先是曾布,后又是郑侠……
片刻后他道:“臣请陛下罢臣之位!”
官家对王安石道:“朕不许……只是新法至此当稍罢。”
王安石点了点头,其实罢了新法,与罢了他的宰相没什么区别。
他一生的心血皆在于此,没料到竟为一幅图而罢之。他殚精竭虑,横身当天下之讥,没料到却落了这个下场。
翰林学士吕惠卿欲言又止,他知道如今风头不对,强行帮王安石说话只有将自己陷进去。此刻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郑侠背后的动机。
没错,用马递再通进银台寺直抵天听。郑侠一个卑官怎么懂得其中运作,肯定是幕后有人在指示。
想到这里,吕惠卿看向一旁的冯京,曾布。
三司使曾布则目光不忍,他的妹妹嫁给王安国,所以从王安国那听过郑侠有可能上疏之事。
他如今被吕惠卿逼得透不过气来,连王安石近来都对他冷淡了许多,在得知郑侠上疏之时,他的心底何尝没有一点快意。
自己调查市易司明明是王安石首肯的,依他的意思上疏给官家,为何却到了这般田地。
可是新法确实是自己协助王安石实施和推行,期间他已是得罪了不少旧党官员,变法一旦废除他又能向何处去呢?
曾布扫过一旁的冯京,韩维二人的神情也不同。
冯京面上似有些惊讶,还在那皱眉思索。
而韩维脸上则有些快意,负手立在那。
立在堂中的王安石则有些木然,特别是听到天子要变法中止的言语时,他一言不发。
韩维抓住时机道:“陛下,如今当先令开封府停免行钱,由三司重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停息青苗,免役钱追讨,罢方田和保甲法……”
韩维每说一句话,都是一记重锤砸在王安石的心上。这些新法都是数年来他一条条落实下去,费了他无数精力。
有什么比眼睁睁看自己心血被毁还要难过的事?
至于吕惠卿脸色也不好看,三司追查市易就是让曾布全面调查吕嘉问之事,到时候对方岂会手下留情。
官家听了韩维的话,又看了王安石一眼,王安石依旧一言不发。
没有半句求情或暂缓之言。
要说以往新法推行上任何有些细节不妥的地方,王安石都要当殿与人争个不休。
如今因为一张流民图,王安石不说话了,如同自己完全躺倒,任由对方殴打一般。王安石不出声,吕惠卿也不说话。
韩维道:“还有一事便是请下诏向四方求直言!”
吕惠卿眼皮一跳,韩维这招够狠,如同用四方的舆论逼迫王安石罢相,废除掉新法。这韩维看来是早有预谋。
王安石仍是不说话,继续任由韩维如此施为。
这时候曾布出班道:“臣请将京外的流民各募作本州禁军。”
官家见曾布脸上有痛苦之色,对于他的心情似有了解。
而一直不说话冯京终于开口了:“还有一事熙河必须罢兵,让章越速速回师!”
在此场之争中保持着中立的吴充则反对道:“如今章越正在青唐城下苦战,一旦贸然撤兵若是为敌衔尾追击,则有全军覆没之忧。”
冯京则道:“熙河用兵为不妥之事,这才令大旱至今,若是熙河不罢兵,就算杀了郑侠十次,也不会下雨。”
吴充闻言无言以对,对方将这帽子扣死了,自己还有什么话说。
吴充看向王安石,本希望他能说句话,哪知对方仍是不言语。如今在熙河用兵上,是章越,蔡延庆,蔡卞数人用事,而在市易司上是吕嘉问,吴安持二人用事。
这种我儿子,你女婿加我女婿的搭档,搞得二人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尽管共为宰相后二人分歧越来越大,但利益还是相关的。
新法一旦废除,不仅王安石一党受累,吴充也难以脱身。
官家此刻心烦意乱之际,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同时又心想自己已是催章越议和了,应该不在话下。
官家看向王安石问道:“王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道:“臣只有一件事,请陛下立即罢了臣!”
官家脸上肌肉微微跳动,到了此刻王安石还是这般的倔强。换了其他臣子要么认错,要么解释几句,但王安石只有一句话就是‘罢了臣的宰相’。
官家当即负气道:“那么便一切依冯卿,曾卿,韩卿所奏!”
冯京,韩维二人都是大喜。
眼见王安石依旧不说话,吕惠卿终于忍不住了,出班道:“陛下,郑侠擅发马递,直奏惊御,臣请斩之!”
吕惠卿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狠。
官家看了一眼王安石,稍反思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必须平衡一下,于是道:“此事交开封府议处。”
“臣告退!”王安石则是转身离开。
吕惠卿目送王安石背影,看了一眼殿上的天子欲追去随王安石离开。
却听殿上的韩维道:“如今变法失利,以至于大旱,臣请陛下除了下诏求言,还需下一道诏书痛自责己,否则……”
吕惠卿一听,韩维这是得寸进尺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吕惠卿方才退出。
吕惠卿走出殿外,命人唤来吕嘉问,邓润甫二人道:“官家欲废新法,再罢相公!”
吕嘉问,邓润甫二人皆是大惊失色,齐道:“内制如何是好?”
吕惠卿道:“官家如今下诏求言,你们立即书信给天下郡守,监守,让他们上疏直言力赞新法在地方所用之便利,形成一等风气!”
韩维方在庙堂提出下诏求言片刻,吕惠卿便想出了反制的法子。
你韩维不是要用舆论的力量罢黜新法和王安石吗?
那我们就比比看谁的人多。
咱们来论战!
见二人还沉浸在王安石要被罢相的打击中,吕惠卿正色道:“无论相公罢不罢相,但变法若败,相公多年的心血皆毁于一旦,这朝堂上哪里还有我们容身之地。”
二人都是点头,吕嘉问则咬着牙道:“都怨曾布,若非他背叛了相公,也不至于令相公罢相!”
邓润甫道:“此时说这些已是无益,相公思退,当今能保住新法的,满朝之上亦唯有内制。”
吕惠卿看向邓润甫,吕嘉问,他心底也是多少把握,不过面上道:“当尽力为之!”
吕惠卿回到府中,对吕温卿道:“你以我的名义去信给章越,让他上疏支持新法!”
其实吕惠卿让天下郡守,监守上疏维护新法,章越也在此列之中,不过他决定亲自书信给章越。
……
停罢新法,天子下罪己诏的第三日。
大旱已半年的京师,突降大雨……
群臣皆向官家贺雨,官家拿出郑侠的流民图给群臣观看,责问群臣何不以民间疾苦相告?
群臣面面相觑。
吕惠卿捍卫新法的行动已是开始,他命手下大量匿名投书要求官家不罢去王安石,同时继续坚守新法。
而这时司马光,滕甫亦上疏反对变法。而本是下过的大雨汴京,隔了三日又降大雨,又过一日,这次足足降了一日一夜的大雨……
王安石的相位去留,新法的存废,也是到了最要紧的时候。
……
定力寺中。
辞相后的王安石避居在此。
以往王安石虽说辞相,但一直都是住在天子所赐的府中,可这一次连府中也不回了,直接避居到寺庙中。
王安石正在寺中赏花,忽闻吕惠卿来见。
二人在亭间相见,吕惠卿对王安石道:“陛下已答允相公辞相,欲以师傅之官,留相公在京师,特命我前来相告。”
王安石道:“我留此身在京又有何用?”
“相公……”吕惠卿欲劝。
“吉甫,”王安石打断吕惠卿的话道,“汝以君子之器,正值圣人之时,日后当大有一番作为。至于我……我相信我等之功业,早晚如石投水而必受,至于些许的委屈见疑,如雪见日而自消。”
王安石说到这里道:“我去位时会向官家荐你代我,勿使你我多年心血白费。”
吕惠卿想到罢黜变法后连日的大雨,还有司马光等人上疏反对新法……
吕惠卿道:“万一陛下罢黜新法,此非人力可以扭转。我看变法至今陛下之意从未如今动摇过。”
王安石摇头道:“无论圣意如何,你如今除了坚守,也唯有坚守。从我宣麻至今,无论他人如何,然此矫世变俗之心从未变过。”
吕惠卿徐徐点了点头道:“如今也唯有坚守了。”
王安石目光放到寺中,当即吟诗一首。
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尘垢梦中身。
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间自在春。
吕惠卿闻此诗知王安石去意已定……然变法能否继续,吕惠卿却生出一等前途未卜之感。
正在这时吕温卿疾步赶来向王安石,吕惠卿道:“相公,兄长,西北告捷了。”
“董毡降了,以子阿里骨入京请求!章越在西北全取河洮湟三州,已是帅师凯旋了!”
吕惠卿闻言又惊又喜,随着章越凯旋,新法便牢不可破了!
变法的成果保住了。
八百三十六章 还是女婿好啊
西北露布告捷,以快马驰骋于京畿的方式告知了汴京百姓。
董毡称臣!
收复湟州,桃州!
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
马行街上茶肆两名书生吃酒,一人道:“我道什么惊世之功,收复一个湟州桃州,便这般大吹大擂,这不是使朝中争功于外,继续蛊惑圣听吗?”
另一人道:“如今中国未治却侵扰四夷,实得不偿失。之前市易法使百姓家家卖田,户户卖屋,人人买牛,至无田无屋无牛可售,则不免砍伐枣桑,拆屋以木卖薪。舍中国之民,却求贫瘠之地。”
“不错,就算如汉武帝那般,又有何用?还不是落得万世骂名。一个武字谥号好听吗?不如文帝多矣……”
话音刚落下,却突然看见一物飞来,砸在他们的桌上。
但听砰的一声,碗快酒水撒了一桌都是。
二人一看砸来之物是店伴倒茶的铜制大茶壶。
二人又惊又怒问道:“是何人?这般?”
二人说完,却看见一名三十余岁的,长身玉立的男子,一脸冷漠地看着二人。
二人看此人身旁还立着数名虎视眈眈的侍从,当场不敢声张,只是道了一句有辱斯文,便狼狈离开酒楼。
“子厚,何必动这么大的气,打搅了你我吃酒的雅兴。”
一旁说话乃同知太常礼院林希,而方才掷茶壶的正是判军器监,知制诰章惇。
章惇与林希道:“当今士风败坏至如此,若读书人中都是这般无识乏胆之论,连一点骨血都没有,如此国家危矣,难怪王相公非‘一道德’不可。”
林希笑道:“哦?子厚我还道你是为三郎出气。”
章惇看了一眼林希则道:“怎会?”
“笑言勿怪。”
说完章惇与林希重新坐下吃酒,林希道:“你此番取南江地,建沅、懿等州,克梅山
但张颉却说你在南江杀戮过多,你听了实因此着恼吧。”
章惇目光紧锁道:“本朝之弊在于文恬武嬉,庆历一役,区区西夏也迫本朝至这窘境。兵者国家大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可用卑鄙残忍之词形容,这些书生难道还以为似作诗般风花雪月般?”
“非有王相公振作国势,实难以设想,可是那些短视无识之辈,却在此掣肘,我怎能不恨。我实悲王相公,更悲这大好河山,真不知在这般人手上还能守得到几日。”
林希叹了口气道:“听说官家点你立专桉,察市易司之桉,这曾子宣与吕吉甫间你以为谁说得是真?”
章惇道:“既官家委我办桉,自察了以后才知道!”
林希道:“我看真相如何不要紧,论手段子宣不如吉甫多矣。”
章惇看了林希一眼问道:“你是帮吉甫来做说客了?”
“没有!没有!”林希笑着撇清干系,“我们与吉甫都是同乡,只是乐见其成而已。”
章惇知林希此人城府不深,若他真是吕惠卿的说客方才便不是这般了。
章惇道:“此番吕吉甫胜了,变法可存,若子宣胜,变法危矣!”
说话间外周便热闹起来,但见弓箭社的社员走上街头开始庆贺,还有汴京百姓拿出爆竹庆祝。
章惇道:“三……度之倒颇得民心。”
林希笑道:“当然,当年汴京大雨,他可活了不少百姓……话说回来,度之这一次以平河湟之功肯是要大拜,你可羡否?”
章惇失笑:“有何羡也?譬之若登山,登山者,处已高矣,左右视,尚巍巍焉山在其上。今日我既不必去羡他,他日他也不必来羡我。”
二人大笑。
此刻酒肆一人言道:“难怪前些天下了大雨,原来是西北打了胜仗,而不是止变法之故。”
……
而崇政殿中。
“陛下,前日子下大雨,乃西北之胜的缘故。”
官家深深点点头,这一次章越出兵一口气打下了两州。
“此番克服湟州,桃州,从熙宁三年我军出兵熙河以来,不过用时四年,先后取得通远军,会州,兰州,熙州,河州,岷州,如今加上桃州,湟州,一共是七州一军。”
官家得知章越西北大捷后,就亲自第一时间给自己室内那幅熙河地图上的湟州,桃州用笔涂上代表着大宋的炎炎之色。
四年的时间,章越给大宋打下了七州一军,这是不世之功。
官家先前还为变法动摇的决心,此刻又重新坚定下来。
这时候参政吴充言道:“启禀陛下,章越上疏言熙河用兵已久,如今兵马已疲,朝廷钱库贵乏,正是国家与民休息之时,再侯三至五载,待国内安定,再择良将整率三军讨伐夏夷,一雪仁庙之仇,庆历之恨!”
官家闻言道:“此乃至言!传旨下去,熙河罢兵,章越即刻回京,朕有重用!”
吕惠卿在旁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章越这一次彻底保住了新法,忧的则是章越回朝后,持功与他相争怎好?
吕惠卿看向吴充心想,对了,这翁婿二人一内一外,官家如何能肯?
这时吴充道:“陛下,臣近来颈上瘰疖愈疼,参政之职实无法胜任,还望陛下允臣致仕养病!臣感激不尽。”
吕惠卿听了心道,吴充够为了女婿的仕途,竟宁可自己从相位上退下来。
官家则道:“吴卿,朕知你因与女婿嫌疑之故,不过如今国事正是艰难之时,朕不拘一格用人才,你与令婿必须一并留在朝堂上辅左朕。”
吴充欲推辞。
哪知官家道:“卿不必再多言,如今文相公辞位,西府空缺,之前有说让陈升之回朝任枢密使,但朕如今打算用吴卿,这也是朕略微报答你们翁婿为国开疆之功。”
吴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吕惠卿也是骇然。
官家没有让吴充退,反而让吴充从参知政事升为枢密使,接替文彦博留下的空缺。
枢密使与中书平章事并列,可以说从副相升为宰相了。
吴充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他先是坚决推辞了一阵,眼见官家不肯,所以他说自己资历不足恳请官家让陈升之与他并为枢密使。
官家答允了。
吴充得允后感慨,这一路上说是他扶持女婿,其实是他这一路上全靠女婿升官了。
果然还是女婿好啊!
八百三十七章 如何用力
去年反对王安石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甚至两宫太后也站到了反对变法的一边。
曾布以三司的名义察市易司,几乎叛变了新法。
加上干旱无雨,及郑侠上流民图的缘故,天子在韩维的怂恿下下了一道罪己诏,并向四方求言。
而闲居在洛阳的司马光居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契机,上疏批评新法,请求天子在全国范围内罢免新法。
这数月吕惠卿为变法的存续可谓是殚精竭虑。他既为了自己权位,同时也是为了此前无古人的事业。
自追随王安石变法以来,他从未如此坚信自己所为是一件正确的事,所以外人称他是护法善神。
如今熙河见功,收取了河湟,最大的受益的是吴充。
吕惠卿不讨厌吴充,但看着吴充升任宰相,他不舒服了。
还有一人不舒服,那人就是冯京。
文彦博去位后,他本以为他是很有机会的,特别是借助着这一次反对新法,他可以跻身枢密使,但章越在西北的大捷改变这一切。
至于王珪非常淡定站在一旁,十几年的翰林学士,对于他而言,早习惯了看见小辈们从自己头顶跃过,位居自己身前了。
吕惠卿突然感觉官家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心底似意识到什么。
官家对吕惠卿道:“王卿向朕荐了二人代之为相,一人是韩绛,一人则是卿,以后东府就仰仗韩卿,吕卿了。”
吕惠卿大喜过望,朝堂上翰林学士,曾布(权知三司使),韩维,元绛,陈绎(权知开封府),还有一个御史中丞邓绾。
吕惠卿二月方拜翰林学士,‘四入头’中他的资历最浅,二月方拜翰林学士,如今还没两个月即拜参政。
其余人选中,邓绾口碑崩坏不用多说。
韩维是旧党,陈绎新旧不靠,是天子的人,其中元绛,曾布和他吕惠卿都是新党。
元绛是老资历了,而曾布凭着这一次奉天子之意调查市易司备受青睐,而谁也没有料想到参知政事最后落在他吕惠卿身上。
吕惠卿明白其中最要紧是王安石,然后就是章越熙河大捷,全取河湟的影响。
这令天子意识到,没错,新法确实有种种的不足,但是没有王安石的变法,哪里有全取河湟的胜利。
不是怕付出代价,是怕代价付出了没有成果。
胜利可以回应一切的质疑。
吕惠卿袖子轻微颤抖,面上犹自镇定地道:“陛下隆恩,臣肝脑涂地也无法报答。只是臣任翰林学士不过两月,不敢受赐。”
众人见吕惠卿这番荣辱不惊的样子皆是心道,看来以往小看了此人。
曾布心底好似堵得一块巨石,脸都垂下了,任谁到这时都不好受。
官家不肯,吕惠卿这才接受。
拜相诏书由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当殿书写,在场之人都要锁院。
朝廷制度宣麻之前,书写的翰林学士必须锁院,加上天子这一次是在大庭广众下公布,所有闻知之人也必须锁院。
吕惠卿当夜独居在宫城东门小殿旁的一间宫室,看着一轮明月从宫檐上缓缓升起。
想起当初司马光骂自己闽人奸险之事,朝中不少大臣眼见自己官升得快,在背后指指点点。
吕惠卿眯起眼睛,袖袍下的拳头握紧了,又缓缓松开。
昔日你们看不起的福建子,明日就要宣麻拜相了!
吕惠卿想到这里,默默道了一句,章度之此情我记在心底了。
吕惠卿临轩站了一夜,直到东方大明。
吕惠卿宣麻之日,汴京城中突起大风霾,黄沙都覆了一寸。
宣麻之后尘埃落定,文彦博代韩绛判大名府,韩绛则奉旨进京接替王安石。
吕惠卿接受其党人的拜贺后,从东华门而出,正撞见曾布带着元随,下人走入宫门。
吕惠卿看见曾布,心底的积怨忍不住爆发出。
王安石对曾布器重不说,王雱还时不时通过夸奖曾布来敲打自己,之后又提拔曾布来制衡他。
吕惠卿生平最恨人胁迫自己。不错,王安石父子对自己有大恩,但恩情岂是拿来胁迫人。
有一句话‘大恩重提便是仇’!
曾布得势之后,不经过他同意,便擅自修改他的新法。
一直到调查市易司事之前,吕惠卿一直被曾布压着。若非曾布‘叛’向天子,这个参知政事哪里轮到自己?
吕惠卿看见了曾布后,面上微微一笑,可心头却是恨极。
吕惠卿看着他避让在一旁,弯下身子向自己行礼。这等姿态已是如同认输了,可是他吕惠卿岂能如此轻易便放过他了。
吕惠卿走到曾布身边道:“曾内制,三日后,重审市易司之案,你当寻好行人,胥吏以备问答。”
曾布低头称是。
吕惠卿冷笑两声,从曾布面前行过,见曾布元随中一人头稍抬高了。吕惠卿即在曾布面前劈头盖脸地喝骂这名元随。
吕惠卿骂之余,还指桑骂槐侵至曾布。曾布始终低着头,不敢与吕惠卿争辩。
吕惠卿见曾布几乎缩在墙角的样子,当即得意地负手而去,其元随皆对曾布面露讥笑而离去。
曾布被吕惠卿气得几乎站不稳,一旁被吕惠卿辱骂元随地言道:“老爷,小人被骂不足挂齿,但吕吉甫得势便张狂,实乃卑鄙小人!”
曾布也是渐渐缓过来道:“他便是这般,又并非第一日知晓。”
顿了顿曾布道:“我并非吕吉甫对手,但恶人自有恶人磨,日后收拾他的自有人在。”
而身在大名府的韩绛接到了拜相诏书。
他在熙宁三年已被提为昭文相,回朝之后还是拜昭文相,而王安石虽牛也不过是史馆相而已。
此刻韩绛拿着拜相诏书对亲信子侄言道:“这一切全仰仗章度之为老夫谋划。”
这话怎么说呢?
一年半以前天子欲启用韩绛入朝,却为章越以‘统一战线’的理由劝退。
如今王安石投桃报李地推举了韩绛入相。
韩绛蛰伏这段岁月,正为他化解了最大的麻烦。
正如章越当初劝谏章衡的那句话。
人想得到什么东西,其实只要沉着镇静、实事求是,就可以轻易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
但如果过于用力,闹得太凶,太孩子气,太不知世故,便在那哭啊,抓啊,拉啊,不仅一无所获,还把桌上的好东西都扯到地上,永远也得不到了。
八百三十八章 入朝相争
熙宁六年至熙宁七年初的大旱,确实是对宋朝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这大旱覆盖范围之广,也是罕见。
北尽塞表,东被海涯,南跃江淮,西至川蜀这么大的地域,几乎没什么雨雪,井泉溪涧都干涸了,冬麦春麦几乎无收,百姓都呈失望之状。
从两宫太后,再到司马光,韩维,以及郑侠这样的卑官都反对了新法。
官家动摇了,所以对新法产生了不信任之感,但同时又放不下新法带来的好处。与此同时西北大捷,河湟所夺取的七州一军,尽管每年要消耗去数百万贯的财政支持,但确实实实在在的扩大了版图。
罢了王安石,不是为了废除新法,而是缓一缓新法。
韩绛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为什么他能复相。
王安石举荐是其一,同时让他继续推行新法,才是官家真正的意思。
官家对自己还是信任的,否则不会授予昭文相(历史上是史馆相)之职,这意味着哪怕王安石有朝一日复相了,也是位居于韩绛之下。
士为知己者死,有天子这份心意足矣。
韩绛与幕客,子侄商量后,决定接受诏令。
韩绛出面与送旨前来的勾当御药院刘有方道自己愿接替王安石为相,同时表达自己愿进京后先见王安石请教他的变法之事如何继续?
韩绛的意思就是以王安石马首是瞻。
刘有方一听韩绛之言心想,对方真不愧经历几十年宦海的人物。韩绛素有‘传法沙门’之说,与吕惠卿的‘护法善神’可谓一左一右。
刘有方称必会转告天子后离去。
接着左右皆向韩绛道贺。
这时一名幕客道:“韩公此番进京若要有所成就,必须倚重吕吉甫,若是如此便不可与吴枢密,章度之太亲近。”
韩绛略有所思,这心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韩绛此番进京为昭文相,那么摆在他眼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个就是他之前向刘守有表达进京向天子转达的意思,是继承王安石衣钵继续坚定不移地变法。
既然继承王安石衣钵,那么必须完全用他当初变法那一套,如此交好吕惠卿就非常必要。因吕惠卿是变法的二号人物,背后代表着整个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基本盘。
走这条路就是真正的‘传法沙门’。
第二条选择就是坚持自己原先的政见。
对新法进行适当修补,缓和变法带来的朝堂之间新旧两党的对立,官府与民之间的矛盾冲突。
当然还有完全放弃变法,这些不在考虑之内。
另一名幕客则道:“王相公又岂是真心推举韩公,若真托付之新法就不会又推荐吕吉甫任参知政事。”
“王相公荐韩公,是因眼下吕吉甫威望不足,待二三年此人可是要易韩公入相,甚至王相公自己回朝复相。”
众人都点了点头。
又一人道:“这吕吉甫为人如何?天下皆知,此人绝不可信。”
原先那名支持吕惠卿的幕客则道:“如今两制中章惇知制诰兼直学士院,邓润甫知制诰,还有邓绾,张璪,舒亶身为台谏,把持言路,还有天下多少郡守,监守都是这些年王相公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一次天子下诏求言,你看天下郡守,监守是支持变法的多?还是反对变法的多?除了司马学士与滕知州,这一月内挽留王相公的奏疏,足足有上百封之多。”
此人几句话下,其余幕客都一时无语。韩家是宰相之后,而且兄弟八人八进士,若论底蕴除了吕家,没有第二个家族的政治势力比得过。
可是……
一人则道:“章度之也深得天子信任,又有熙河大功,手下也有不少人,他要支持韩公未必会输吕。”
韩绛则想了许多,他想到自己判大名府时,苏轼曾赠自己一首诗。
诗中云,功名意不已,数与危机会,田园不早定,归宿终安在之语。
苏轼的意思是,让韩绛趁早回家种田,不要在掺合变法的事,否则晚节不保。
韩绛对左右道:“我入朝并非为争权而去,若吕吉甫真能治理好这个天下,我将宰相之位让他又有何妨。”
“但度之,吾之心腹,冲卿,吾之弟兄,又岂能背之。纵使晚节不保,但我等为官为身后事虑,不为后半生谋。”
……
而在此刻身在熙河的章越已是接到入京的诏令。
熙河路的兵马暂由李宪统领。
与此同时,郑侠上疏,王安石辞相,文彦博辞枢密使的消息已是传至熙河。
此刻幕僚皆望章越,让他速速入京争一争权位。
要知道王安石罢相,文彦博辞枢密使后,中书与枢府都会出缺,人事剧烈变法之际,你的人必须立即在京师,在天子看得到你的地方。
若是迟了一步进京,大家都瓜分完了,你再进京什么都吃不上。
但章越却好整以暇,安顿好熙河大小之事,见过黄头回鹘等使者后,这才决定动身回京。
旁人都为了章越焦急非常,但对方就是不急不忙,甚至连压缩时间表的意思也没有。
而这时候消息传来,韩绛已取代了王安石为相,吴充取代了文彦博为枢密使,吕惠卿拜参知政事。
天子还特意下了一道圣旨,中书中韩绛居第一,吕惠卿居第二。
也就说成为翰林学士不过两个月的吕惠卿,一举跃过了冯京,王珪两位参知,一下子成为中书省中排名第二的宰相。
冯京也就算了。
可怜王珪是王安石同年,都一把年纪了还要遭此羞辱。
吕惠卿拜相时,各等传言也满天飞。
比如宣麻之日,京中起了大风霾,黄土都落一寸厚。
还有一条流传甚广就是,在洛阳闲居的富弼与邵雍有一段对话。
富弼有一天愁容不展,邵雍见了就问。富弼说,先生你知道我在烦恼啥吗?
邵雍说,是不是王安石罢相,吕惠卿参政,你担心吕惠卿凶暴过于王安石乎?
富弼叹道,没错,就是这样。
苏辙见吕惠卿这等小人都出任宰执了,一天实在忍不住跑来见章越问道:“大帅,吕惠卿都任参知,你欲几时动身入京?”
章越见苏辙如此着急成这般,不由好笑。
“子由,欲我与吕吉甫争乎?”
苏辙一愣。
章越心想,天下似苏辙这么想的人怕是不少吧。
八百三十九章 相互试探
对于苏轼,苏辙兄弟,章越与二人交情都很好。
就算他们都是新法的反对者。
苏轼的才华前看一千年,后看一千年,也没有人超越他的。苏轼是位具有伟大人文精神,同时极富有人格魅力的人。
但说实话似苏轼这等人才,除非肯藏尖藏锋,否则难以在当世生存。
而苏辙才华不如其兄,至少在为官政治上的才能是要胜过他的兄长的。
熙宁三年二人分别以来,章越与苏轼通信不断,每个月都有一二封,有时候战事再忙,但章越也从不忘记给苏轼写信。
苏轼来信也没少揶揄章越,杭州之地用柳永的词来形容就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苏轼在杭州为通判,以他的才干,衙门里的公事,很轻松就可以驾驭。平日多出的时间就是偷偷懒懒,游遍了整个杭州,白日登山,晚上游湖,有功夫去古刹坐上一日,与僧人谈天。
诗文也没有停下,不少都是写在吃花酒的席间,从达官贵人,到歌姬百姓都是大苏的粉丝。
苏轼与章越分享这些日常的生活,言谈之间都是趣事,再时不时讽刺几句王安石的新法。
到了熙宁五年时,陈襄到了杭州任知州。
一位是章越的老师,一位是他的挚友,二人十分相得。
后来有一次来信苏轼与章越谈及一个叫黄庭坚的年轻人诗文写得很好,而且这黄庭坚还是陈襄的弟子,大师兄,时任湖州知州孙觉的女婿,说自己很可惜,没有机会见对方一面。
正好当时徐禧在章越幕下,而徐禧正是黄庭坚的妹夫,章越问了徐禧,徐禧就说自己这大舅哥非常的崇拜苏轼。
章越听了大喜,于是就帮二人结识上了。
但章越与苏辙交情更好,苏辙对章越也是能说心底话:“大帅,这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者与役处。”
章越明白苏轼,苏辙都推崇君臣共治,也就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对于变法加强皇帝权力的作为,都是不约而同地反对的。
这是他们的立场。
“而自变法以来,官家用以王介甫为相之名,实收取了政,军,财,台谏于一身,如今官家手中之权怕是连太祖太宗之时也要胜过。”
章越闻言默然,要想升官,最快的是法家。
研究如何将权力一级一级地往上收,升官最快。儒家则是反者道之动也。
收权太过,所以罢了王安石的宰相,用来挡一挡。
反对变法者以为罢了王安石的相位,朝廷就会停止变法,就是政治上的幼稚病。跟杀了商鞅,秦朝就废除了变法一样可笑。
苏辙心底和明镜一般。
明人不说暗话,苏辙既是提到这个,章越道:“子由,变法罢不得,与吕吉甫为难,便是与官家冲突。”
章越这话说白了,苏辙他们要自己反对吕惠卿吗?不是,现在与吕惠卿争,很容易就挑起政见之争,到时候吕惠卿一个顺手推舟,将章越打成反对官家变法的主张。
苏辙道:“大帅,不应该直道谏君,于朝堂上有所修补吗?如今大帅以熙河之功回朝,官家必会采纳你之所言。”
章越道:“子由,变法虽有不足,但是功大于过。你要我直言谏君,岂不见曾子宣的前车之鉴。”
曾布无疑是支持变法的,但在市易法的执行上觉得有问题,于是便被吕惠卿扣上了一个反对新法的大帽子。
泼脏水,扣帽子都是官场上常用的害人手段。
同样章越即便有熙河之功,回朝只要反对说几句话,吕惠卿同样可以用对付曾布的方法针对你。
吕惠卿如今是中书第二号人物,可以预计韩绛回朝也压不住他的气焰。
特别是一个人如果正在势头上,就千万不要出头和他去顶,去争。
即便你可以胜他,但君子也不要逆势而为。章越对于官位升迁,自己有自己节奏就是,不必看了别人升迁就眼热。
苏辙对吕惠卿不满,是从三司条例司便结下的梁子。
章越又是如今唯一可以与吕惠卿掰手腕的人,苏辙听了则有些失望,但他能够理解道:“大帅所言极是,是辙见识短浅了。”
章越笑了颇有深意地道:“子由,放心。”
说话间,这边吕升卿来求见章越。
章越想也不用想,对方肯定是得到了吕惠卿的授意了。苏辙知道吕升卿前来不屑地哼了一声当即离开。
幕府中,苏辙与吕升卿不和也是很公开的事。
章越见了吕升卿那是一脸笑容道:“尊兄宣麻拜相,我真不知多高兴才是,说实话章某人很少佩服人,但论才干二字,当今天下除了王相公,便是令兄了。所以当初一见尊兄,便知入相是迟早的事。”
章越这话倒不是无耻的吹捧,而是他真心话。论才干王安石,吕惠卿都是这个时代数一数二的人才。
只是如今章越这个地位是不屑于说假话的,只是有选择地说真话。
章越看起来很诚恳地笑着道:“恭贺尊兄了,也恭贺明甫了。”
吕升卿正是接到章越书信来看对方反应和态度的。
听了章越的话吕升卿非常受用,吕惠卿也曾与他说过,天下除了王安石,诸人皆不足道,唯独章度之可忌。
如今章越不仅向他道贺,还推对方与自己并座。
吕升卿自是没有昏头,当即推辞还向章越道贺吴充升任枢密使的事。
说实话章越在熙河与吕惠卿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
吕惠卿书信给章越,说他在王安石那边给说了自己不少好话。这话章越可以信个五成,所谓五成就是十句里莫约五句是好话,两句平话,三句是坏话。
章越对吕升卿也不错一路照顾。吕升卿是顺风顺水,今日来与章越道自己要回朝了,而且是回朝与沉季长,一起出任崇政殿说书之职。
章越心想这一次熙河大捷,全取了河湟,封赏还没有议下,你吕升卿倒是第一个升官了。
吕惠卿之前一直是经延官,如今作为宰相了,肯定没功夫准备经延了,就推举他弟弟出任经延官了补上他的位置。
吕惠卿这人,还是真的绝不让好处落空啊。
二人说了一阵客套话,吕升卿这时候问道:“不知大帅几时启程回京?”
章越笑了笑,下面的话他就要谨慎应对了。
八百四十章 还有机会吗?
汴京。
侍御史知杂事蔡确正放衙回府,一路之上遇到蔡确的官员无不退避一旁,持简恭立。
蔡确自为御史以来凶名赫赫。
他一共弹劾了二十余名官员,其中甚至有宰相王安石,以及举主韩绛的弟弟韩缜。
还有郭逵,李定,王韶等人。
这些人无不是名赫一时的人物。
其中最有名是去年王安石乘马入宫门,被侍卫打伤驾马之事。
当时蔡确指责了王安石,须知蔡确是被王安石举荐御史之职的,但还是对举主进行的抨击。
蔡确弹劾王安石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维护人主。
蔡确见了章直,却看到他明明看见自己,却作没看见般回避。
蔡确见了这一幕眉头一皱当即喊住了章直。
“子正!”
章直无奈地停下向蔡确作礼道:“持正伯。”
蔡确道:“你倒还认得我。”
顿了顿蔡确道:“还为了经筵上的事,与我不喜?”
章直无奈。
一日经筵的时候,章直劝谏天子要放开言路,允许大臣们似魏征谏唐太宗般进言。
但一旁的蔡确却站出来批评章直言,陛下即位之初,大臣事天子如朋友,一言不合即面责于君,反复诘难,一定要让人主服软方可。这实在没有君臣之分。
蔡确建议天子必须正纲纪,以君君臣臣划分朝堂上下。
蔡确这番话得到了官家的赞赏,也使章直见了蔡确就避道。
蔡确见了章直又是一顿说教,章直只能在肚子里腹诽。
蔡确见章直不说话,压低声音道:“令叔马上就要回京了,就不要再提放权于下的话了,如今王介甫罢相,你让天子放权给哪位大臣是韩公,还是马上要回朝的令叔啊?”
章直脑门冒汗道:“我错了。”
蔡确道:“昔日王相公在位,他是位有德君子,你说话只要不逾矩,便不用担心被人穿凿附会。但如今吕吉甫执相位,你处处说话都要担心,切莫被人抓住把柄。”
章直一头是汗,当即道:“持正伯,这京城太凶险了,我还是求外放好了。”
蔡确斥道:“没半点出息,我早与你说过了,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局势不在力耕。你与官家自小亲厚,这恩遇非常人所及,日后前程谁能比得上你。话说回来,与我一般维护人主,这才是我们寒门官员的唯一出路。”
“你却说什么广开言路,直言谏君,这不是笑话吗?”
章直道:“这我可学不来,有什么当说什么,难道官家不对的地方,咱们就不能直谏吗?”
蔡确闻言气道:“你真是朽木脑袋,不可药也!”
章直赌气道:“我就当我的朽木好了,持正伯也不用费心雕琢了。”
说完章直拂袖而去,蔡确看着章直的背影是摇了摇头心道,子正也太幼稚了,随着王安石罢相,以后朝堂上的派系之争反是越演越烈。若不趁早依从一边,早晚被人排挤出去。
……
河州城。
面对吕升卿相询,章越道:“熙河还有些琐事,明甫不必等我,先行进京就是。”
章越不能表达出焦急或不愿进京的意愿,急切进京会遭吕惠卿之忌,若不愿进京,天子还以为你章越不情不愿的更糟糕。
吕升卿道:“吕某斗胆,敢问大帅进京是支持变法,还是反对变法呢?”
章越道:“当初王相公辞相,尊兄书信让我挽留王相公,我是依言办了,这件事明甫知道吗?”
吕升卿没有放弃继续追问道:“那么于市易法上……不知大帅有什么见教?”
章越不赞成市易法是显而易见的,如今曾布与吕惠卿争得便是这个。吕升卿抛出这个就是为了看章越到底支持哪一边。
章越心底当然是不赞同市易法,认为必须撤了市易务!
但章越知道这句道出,他与吕惠卿间将没有转圜的余地。单说吕惠卿整人的手段,十个王安石都不如他。
章越道:“我当初上书给天子,已将市易法的利弊剖析清楚,这事上何必多言呢?”
吕升卿立即道:“大帅,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市易法行之数年,为朝廷每年带来百万贯以上钱粮,已称得上行之有效。”
“再说市易法与变法是一体也,反对市易法便是反对变法,大帅既已是上书挽留王相公,为何不在市易法上也表示支持,如此吾兄必会厚报大帅的。”
这市易法是不是良法,天下皆知,章越也不想与吕升卿多争论。
章越对吕升卿道:“我与吉甫交情深厚,其他的我都支持他,唯独此事不可。”
若说熙宁七年元月时,章越与吕惠卿二人还是平起平坐。
但之后呢?吕惠卿先是二月升翰林学士,四月升参知政事,如今已是中书第二号人物,新党之领袖。
这等升官速度……
吕惠卿现在在官位上对章越已是有了不小的优势。
除此之外吕惠卿还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那就是空间和距离上的。
章越如今在西北,距汴京几千里远,根本无暇知道汴京发生的情况,而吕惠卿呢?却在天子身边,制定和更改朝廷的决策。
一旦吕惠卿知道章越是反对他的,可以让天子一道诏令下达让章越不必回京,直接去别处任官。
这并不难操作,只要很简单的借口,比如契丹,交趾大军压境,让章越立即改去河北,广西督军。
章越回京路上突然接到圣旨,让他不必回京了,改去另外一处地方上任。等到三年五载后,吕惠卿在朝中优势不可撼动时,章越回来不回来都一样了。
所以吕惠卿才授意吕升卿在这个关键点找章越谈判,这是在自己有优势的前提下进行要挟。
章越则直接与吕升卿摊了牌。
吕升卿想了半天,他与章越关系不错,这些年一直承他照顾,同时也知道章越的才干。因此他也不愿意兄长和章越翻脸。
吕升卿犹豫片刻后道:“大帅,不再考虑考虑吗?”
章越则道:“我与吉甫有十几年的交情,正是因此如此,我才直言相劝,尽最后的绵薄之力。当然今日我也可以敷衍答之,可是这就对不起我们多年的情谊了。”
吕升卿叹了口气道:“下官明白了。”
数日后,章越从河州启程返京,这时已是熙宁七年五月。
启程之前,有幕僚建议章越急速回京,不给吕惠卿反应的时间,或者是派人半途拦截,吕升卿写给吕惠卿的书信。
甚至还有人建议,章越派一个替身佯装在路上缓缓而行,吸引人的耳目,作为麻痹吕惠卿的手段,而章越自己则是穿着平民百姓的衣裳连夜秘密进京。
这些建议在章越眼底都甚为可笑。
他敢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吕升卿,便是量吕惠卿只是恐吓,实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即便你如今是参政了,就能一手遮天?
你吕惠卿刚登相位,地位不稳,就一定能收拾我?
章越在回京路上走得不快,甚至还有些慢。
成州城下。
一名老汉正蹲在城门旁的墙根里,他取来了一支稻梗对着墙根下了蚂蚁窝在那拨弄着。
“一只,两只,三只……五只,十只,呵,尔十只可以编为一什,我任汝为什长!”
这名老汉笑着用稻梗将这十只蚂蚁拨作一边,强行分作了一什,然后拿起稻梗又数了另十只的蚂蚁编作了一什,然后依法划分。
这名老汉笑着搓了搓脖子边的老泥,笑道:“尔等两边操练,若是打得好了,本帅有赏!”
这名老汉笑容满面,穿着一身旧袄,一人蹲在墙角处玩得是不亦乐乎。
几名孩童见此一幕,都是嬉笑。
这时候一队人马行来,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经过旁人一指,当即向这位老汉走来。
此人在老汉身旁站了片刻,然后问了一句:“子纯?”
那老汉似没有听到。
待对方又喊了数声,老汉方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
老汉和对方四目相对,顿时都愣住了。
老汉嘴角动了动,先是欲不相认,但最后还是道:“见过大帅。”
老汉正是王韶,而对方正是赶回汴京特意来看望他的章越。
章越看了对方几乎不敢相信,对方便是王韶,不过两年未见,对方竟是形貌苍老至如此,与原先那杀伐果断的王韶简直是判若两人。
章越找了一块石墩坐下对王韶道:“子纯咱们坐下说话。”
“大帅面前我哪有坐的地方。”
“我们是故识,不拘此礼。”
王韶坐下后,二人叙了旧,章越与王韶讲起自己如何攻伐,取了逼降了木征,亲擒了边厮波结,击败了董毡,最后又是如何取了洮州,湟州,河州。
王韶听得很高兴,将枪尖上的酒葫芦解下,听到宋军大胜的地方便抿一口酒。
听得生擒活捉敌酋的消息,王韶是抚掌大笑,仿佛自己亲自上阵杀敌的一般,连称痛快,痛快,透着几分落魄豪杰的意味来。
听到最后王韶直言不讳地道:“大帅虽是庸将,然却赏罚分明,故能深得军心。配以合纵连横之术,再以十倍之力击敌,焉能不胜。”
章越笑着道:“那若是子纯将兵如何?”
王韶自负地道:“若是王某将兵,只需大帅三成兵马,亦可!”
说到这里,王韶长叹一声,抱拳向章越问道:“大帅,王某此生还有机会吗?”
八百四十一章 各施手段
章越听了王韶之言,笑了笑。
他对王韶道:“子纯,你想不想听个笑话?”
王韶点点头。
章越道:“一名猎户对一只被追得走投无路的狼问,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狼对猎户道,你能不能放了我?”
“猎户笑了,对狼道,看看你一开口就跑题。”
王韶闻言色变。
王韶嘴角动了一下,他用卑微的语气道:“大帅,若真想将王某赶尽杀绝便不会来到此处。”
“下官听说如今辽国那边不安宁,我还有用武之地,还请大帅能不计前嫌,王某什么都可以干。”
王韶见章越摇了摇头,有些动气问道:“那大帅今日来见我到底何意?”
章越对王韶道:“子纯,没想你仍是忍不住气,也没想到你念着这些,我今日来见你是要保荐你的功劳,但不是将你起复,而是安度晚年。”
王韶闻言神色一僵。
章越对王韶道:“你我相交一场,没有你当初的平戎策,我今日亦不能建此大功。我可以向天子为你求个爵位,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
“不过这爵位不是白给,你从此以后不许出来做官。”
王韶作色。
“至于令郎处道,他是我的门生,我会用尽全力栽培于他,让他日后功名不在于你今日之下,你看如何?”
王厚如今已是礼宾副使,熙河路兵马都监,这一次平了洮州,湟州又要受赏,章越说王厚的功名日后不在王韶之下,此话并不夸张的。
而且章越这话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听,就看王韶答应不答应了。
王韶听了章越言语,垂下头细思半晌,最后抱拳道:“好!韶谢过大帅恩德,犬子以后就拜托大帅了!”
章越道:“我不过有功必赏罢了,不必谢。”
王韶叹气道:“大帅仁德,其实不用大帅说,我也明白。这些日子,我已想得清楚。”
“我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做官,其实闲居亦未必不好,他日若登高位,说不准既害了别人,亦害了自己。”
章越点点头道:“子纯,你能想明白就好了。你我相交多年,也曾一起并肩作战过,你落得这个田地,我也不愿看到。”
说完章越起身上马,王韶立在一旁目送章越远去,他突然想起了当初落魄京师时,被几个泼皮为难的日子。
那时候自己虽是落魄,但胸中却自信凭自己的才学早晚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但今日虽是不再因衣食发愁,可是他知道以后再想领兵率师,成就一番功业已不可能了。
王韶想到当初他第一次出发往西北时的踌躇满志,他的妻子以及几个孩子倚立门外目送他远去的样子。
这一切的一切再也不能如从前了,真是悔不如当初啊。
王韶想到使劲全身气力,发疯了一般抡起两个拳头对着夯土城墙砸去。
一直砸到双拳是血,王韶犹自不知,经左右劝住,他方止了仰天长啸一声止住了。
……
金殿之上。
官家眉头紧锁,这面西北战事方平,契丹则出动大军压境索要土地。
如今他正与两位宰相商量新命。
现在韩绛,陈升之都还在从大名府至汴京的路上,吕惠卿代表中书,吴充代表枢密院与天子商议。
枢密使吴充则道:“之前罢李师中瀛州之任,让枢密院草拟替补人选,臣草拟了二人一人是韩缜,还有一人则是章惇。”
官家道:“章惇此人但只能作官府文牍而已。”
吕惠卿道:“陛下,臣听得王安石曾说过,章惇为吏则平平,但却是有机略,不逊色于王韶。”
官家摇头道:“让韩缜出任如何?”
吴充道:“韩缜为帅虽好,但臣以为不如章惇,章惇有平南江之才,正好可以试用。”
吕惠卿则道:“韩缜为官暴酷,不可为一路之帅,而章惇虽胜过之,但契丹非南江山蛮可比,令其知瀛州兼高阳关路经略安抚使,恐是无法抵挡契丹的大军!”
之前王安石为相时,整天打包票说契丹不会侵攻,意思是目前只能赌契丹不会打,但万一打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听此官家心底很紧张问道:“既是韩缜,章惇都非人选,那么朝中还有何人可敌契丹?”
吕惠卿道:“陛下,契丹势强,国内有百万控弦之士,瀛州之地当于要冲,这高阳关路经略安抚使必选能征惯战之臣不可,以臣想来如今朝内朝外,能称职者非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章越不可。”
官家听了吕惠卿的话点点头,这韩缜,章惇在他心底都非合适人选,唯独章越堪称筹边之臣,是信得过的。
可是他如今正要召章越回京大用。
而吕惠卿一眼看破了天子畏契丹的心思,于是接着道:“陛下,章越确实是将兵之臣,臣上一次听接待契丹的伴使说,辽主如今亦知章越之名,并托使臣打听他的消息。”
“臣想以章越如今的名望,若是放在瀛州,必可威震契丹。辽主也知道我们早有了准备,同时也知本朝从西北已是彻底腾出手来,不敢再索要三州之地,臣觉得此可一劳永逸。”
吕惠卿说完后,天子已是有几分被说动的神色了。
一旁的吴充看得吕惠卿此举,不由心底大骂,好个吕惠卿,如此忌惮自家女婿回朝,非要逼得他在外不可。
他便是不想章越回朝危及他的权位。
吴充当即道:“陛下,臣以为此说太过荒谬,契丹并未南侵,何以用重臣御之。吕相公说南江不如契丹,可臣以为若真是试当契丹而后用,那么韩信又何以崛起抵项羽?”
吕惠卿道:“臣以为章惇不如章越……”
吴充在殿上与吕惠卿争了一顿,天子最后保持初议,没有调章越往瀛州。
吕惠卿走出殿外回到中书省,吕温卿上前迎了兄长。
吕惠卿对吕温卿道:“今日若非吴冲卿在殿上作梗,章度之早被我调去瀛洲!”
吕温卿道:“这也没办法的事,是了升卿来信了,兄长先吃口茶再说。”
吕惠卿一面吃茶,一面看着吕升卿从西北发回的书信心想,果真不出我所料。
吕惠卿对吕温卿道:“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让章越无法回朝!”
Ps:听从衣食父母们的意见了。
八百四十二章 问话
如今中书省内几乎是吕惠卿一人主事。
王珪,冯京二人一个不愿争,一个争不过,这样大权独揽的日子,正是吕惠卿,也是天下诸多官员梦寐以求的。
此刻吕惠卿对吕温卿道:“按信中所言,章度之不喜市易法,若是任他回朝,怕是曾子宣第二,甚至尤有过之。”
“万一官家让章越来审这市易司的案子,那么一切休矣!”
市易司的案子,就是吕惠卿的要害,这关系到吕惠卿的相位,也关系到新党一系的存亡。
所以吕惠卿绝不愿意放章越这等反对市易法,同时又深得官家信任的人进京。
吕温卿道:“兄长,昔吕夷简在朝时,百官与之合则留,不合则出,似范仲淹,孔道辅远贬,朝野上下无不敬畏吕公的手段。”
“如今要使章越出,唯一的办法还是渲染契丹兵马势大,这并非我之虚言,辽主在云中建牙,又兼汎使南下,汴京之中人心中无不疑惑。”
“我们再渲染一些言辞,言契丹所畏章越,到时候官家从于民意,亦不得不推章越至河北镇守。”
吕惠卿点头道:“好计,并非我好耍弄手段。昔人都崇范公而贬吕公,吕公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其功业岂是腐儒书生可知。”
说到这里,吕惠卿道:“必须将市易司的案子办成铁案,你看何人来审理此事最好?”
吕温卿道:“不如让章子厚来审!”
吕惠卿目光一亮,章惇是瀛州知州,兼高阳关路经略安抚使的后备人选,若让章惇来调查此事,那么……章越出镇瀛州把握就更大了。
吕温卿道:“只是章子厚此人喜怒难知,好恶难测,为人又狂傲不羁,怕是日后难以掌控。不过章子厚与兄长至少是同乡。”
吕惠卿笑道:“是不是同乡都无妨,章子厚与我不投机,难道反会与曾子宣,章度之投机吗?”
顿了顿吕惠卿言道:“除了市易司之案,还有郑侠此叛徒,必须予以重处!”
曾布,郑侠都是出自王安石门下,这二人都是‘背叛’了王安石才导致了对方罢相,新法亦差点被废除,所以他必须执行纪律,从重处罚!
这是表面原因,同时对外处置一个人,也可对内提高凝聚力。
这也是他如今身为新党首领必须为之的事,吕惠卿无论愿或不愿都必须为之。
以往吕惠卿看王安石为何一为宰相,便得罪了那么多人,甚至几乎与所有好朋友都翻脸。
但如今他才明白,只要你在这个位子,你便没得选!你不是代表自己的意愿,而是代表了一帮人的意愿。
正如陈桥兵变那黄袍加身的一幕,很多人研究太祖到底有没有这念头。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你到了那个位子,下面一帮弟兄都等在那,怎么办?你到底想不想重要吗?
……
自那日官家与吴充,吕惠卿议事之后,又听得京中民心不稳,坊间谣传契丹百万大军压境,随时南下。如今韩绛调回京师为相,虽有文彦博判大名府,对方也有平贝州之乱的经验,可毕竟年纪太过老迈,还需一名年富力强的人辅之坐镇方可。
总而言之没有贤臣名将坐镇,如今河北不稳。
官家从石得一那听得消息不免忧心忡忡。
这日在曹太后宫里,见了高太后,曹太后。
两位太后也听说流言,询问了天子,契丹使者萧禧要求宋朝化地,以及契丹是否屯重兵于境上,意欲兴兵?
官家道:“此儿臣之罪,以至于此事惊动了太皇太后,太后。”
曹太后道:“如今说这些已是无用了,说说朝堂上大臣是如何议得?”
官家大体说了一番,然后道出吕惠卿想要章越去瀛州,为高阳关路经略安抚使。
瀛州也就是后来的河间府,北拱幽燕,东临青济,乃水路之要冲,也是契丹南下中原的必经之路。
将章越置于这里,可以令天子晚上睡觉稍稍安稳一些。
曹太后道:“可是辽主建牙在云中,未必经瀛州,也许是去打河东。”
官家道:“是,河东,鄜延也当择将守备。”
曹太后暗自摇头,官家御敌简直一点方寸都没有。
曹太后道:“是吕惠卿要将章越安置于此的?”
官家道:“回禀太皇太后是吕惠卿的意思,儿臣揣测,他是担心章越回朝会反对市易法。”
曹太后,高太后闻言都是欣然地点点头,官家看事还是清楚的。
“但儿臣担心,除了章越朝中怕也是无人可以在瀛州应对契丹。”官家此时此刻就差在额头写了一个‘怂’字了。
曹太后笑道:“陛下,吾看这章越倒非将才,而是善于经略谋划。他写的平河湟策吾看了,是堪比平边策般的庙算之谋,你依此先后收取河湟,青唐也是重新归降于我大宋,可知他庙算无误,一切皆在画中。”
官家听了连连称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可是让儿臣下一道诏书询章越如何应对契丹?”
曹太后道:“章越乃国士,人主下诏问之未能优礼,当遣重臣问讯。张茂则如今正在永兴府,陛下可下旨让他代人主亲询。”
顿了顿曹太后道:“先问章越方略,再问他愿不愿去瀛州赴任?”
官家闻言道:“去瀛州?可朕还是想调章越回京!”
曹太后笑着道:“陛下急什么?欲进人必先观其志。”
……
章越一行已下榻在永兴府的驿馆内了,这一次回京除了彭经义,黄好义外,他只带了十几人随从,丝毫看不出是个封疆大吏的架势。
章越在驿馆住下后,得知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来见。
章越以往与张茂则是老交情了,当初在打击任守忠时,二人是同一条战线。
新君登基后,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律,张茂则就退二线了,只给曹太后和高太后办事。
章越为了避嫌,也与他少了往来。
熙宁六年上元节,王安石乘马进宫座马被殴,便是张茂则指示人干的,张茂则还当面骂王安石说,宰相也是人臣,骑马进禁宫是要当王莽吗?
现在张茂则与章越在驿舍相见。
几句寒暄后,张茂则便道出了他代天子咨国事的来意,他问道:“辽主建牙云中府意欲何为?”
辽国攻宋两条路线,一条西路是从云中府出兵,攻打河东太原方向,这里地势颇为险要可以防御。
还有一条则是东路,因为丢失燕云十六州的缘故,这里几乎无险可守,全是平原。如果野战打不过,辽国的骑兵可以一口气打到黄河边上,直抵汴京。
章越则直接道:“契丹不敢兴兵,只是在画疆而已。朝廷缓答而峻拒即可。至于辽主建牙云中,只是见我收复河湟,故而为唇齿之计而已,侵我疆土。”
“割地不过求一时太平,辽国贪得无厌,朝得寸,暮得尺。”
张茂则点了点头,听了稍稍心安。
章越继续道:“如今熙河战事方歇,本朝需三至五年恢复国力,在此之际需休养生息,切勿交兵生事。”
张茂则道:“可如今难处是如何在三五年内,与契丹西夏和平共处,各不交兵?”
章越道:“西夏国内疲敝,暂时无力进取,而契丹一时叫嚣出兵,岂能若要打早打过来了,其实契丹更惧与我交兵,故而在虚张声势,但很多人看不出,只是畏于契丹势大而已。”
张茂则问道:“依章经略之见,这三五年内真可以保太平吗?”
章越道:“可以与辽国重议画疆之事,从澶渊之盟,到富公再使辽国已过二十年,辽主要将盟约亦当重新推定,以求更大的好处。”
“不拿出真金白银,空白以口惠而实不至之举,骗不了契丹。但我们一旦示弱,则夏国亦生得寸进尺之心,也会趁势提出增加岁贡。”
张茂则听得满头是汗道:“咱家听得有些糊涂了,为何方才经略说契丹不愿打,只是虚张声势,但这边又说要重新划定盟约呢?”
章越道:“因为辽国之患在于国内而并非本朝,所以才挑动与宋画疆之事。孟子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所以辽国深明这一点,所以不会真打,但又要与宋挑衅,来巩固权位。”
章越说的就是一个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问题。
辽国最大的问题,是处理国内的矛盾,与宋朝画疆的问题,便是次要矛盾。但是这个事情如果两国处理不好,那么次要矛盾便会上升为主要矛盾。
经过章越这么一说,张茂则顿时醍醐灌顶。
张茂则心道,难怪官家如此器重于他,两宫太后要我亲询章越,此人见识明了,断事清晰,若为宰辅必称名相。
张茂则又问道:“如今瀛州知州空缺,不知章经略是否有意出知瀛州?”
章越则笑了笑道:“愿凭陛下差遣。”
张茂则问道:“哦,万一契丹南侵,瀛州首当其冲,难道经略不担心?”
章越则心想,这瀛州宋朝经营很久,历史上金兵两次南下时,都没打破河间府,汴京陷落了,河间府都安然无恙。
章越道:“若是契丹真敢南侵,某必死守瀛州!令契丹不敢深入!”
张茂则笑道:“咱家知道了。”
八百四十三章 潼关道
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后,张茂则对章越道:“经略,可知京中近来颇为流传你的谣言?”
章越道:“不知。”
张茂则道:“我虽人在永兴府,但消息还是比你灵通一些。近来在京中颇多谣传!朝廷也是如此,每当大除拜时,都有闲碎言语。”
章越一愣,不是准备要调自己往瀛州吗?
张茂则略有深意地道:“好比撰麻锁院,朝廷赦命下达之时,为何要命书写麻诏的翰林学士锁院呢?因机密之事不可外泄。”
“所以咱家私下劝经略一句,无论什么话都不要放在心上,不妨趟直往汴京去,船到桥头自然直。”
章越听张茂则之言心想,莫非朝中要启用自己,又怕为外人所阻,故意放出让自己知瀛州的消息?
章越拱手道:“多谢!”
辞别张茂则后,章越从永兴府出发,这时候新法已全面恢复。
他在一个路亭边歇息,看到官差正带着一群头戴枷锁的百姓,在官差喝骂推搡中缓缓前行。
章越见了命人将官差叫来询问。
这几名官差见章越头戴着两脚幞头,知道是名官员当即恭敬地答了。
章越先问这些百姓都是为了什么被拿问?
官差答说都是还不起青苗钱的百姓。
章越便到百姓面前一一询问,这些百姓都承认自己欠了青苗钱,问至为何要欠清苗钱,当初借的时候没想过吗?
几名百姓都有些不好意思,官差便说了,这些人都是泼皮无赖,觉得朝廷的青苗钱好借就借了,压根便没想着还。
这青苗钱一到手这些人便吃掉花掉了,等债期一到就等着押到衙门,干月余差役相抵就是。
章越容色稍稍舒缓心想,五等户最多借三贯,那么这些人借了几贯?
章越拿此问了百姓,这些百姓一一答了都是借了三贯。
听到即没有多借,章越点了点头,其余人有的也是因为其他途径欠了朝廷青苗钱。
章越看他们并非为朝廷所迫,也不再细究此事,只是让官差不许再打骂百姓,让他们押走就是。
章越想到方才差点是错怪了官差,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非要躬身入事方才明白。
如今新法施行,自己所见,听旁人所闻都不一样。也难怪天子断了一个市易司的案子都不能有定论了。
章越继续前行终于到了三百里潼关路,这里沿途见到无数的流民。
章越经过一处本要下榻的驿舍,却见驿舍被盗贼攻破,被烧作了白地。
章越听得路经的商旅谈及,原来潼关路外群盗蜂起,差点截断了官道。
商人叹息道:“此都是朝廷变法所害!”
章越问道:“敢问你是亲眼所见吗?”
商人笑了笑道:“耳闻没有目睹。”
章越笑道:“这是以讹传讹罢了。”
说完章越欲走,这名商人突叫住章越道:“这位官人,我看你随从皆是好汉,小人也是要经潼关道往关中的,不如咱们并作一路。”
章越道:“不方便吧!”
说完章越继续前行,那名商人追上道:“不知可否搭个伴,我愿出五十贯相酬!”
章越听了对方的钱不少,不过仍摇头道:“若遇上盗贼,我自顾不暇哪有气力保你,告辞!”
并非章越不愿照顾,因为对方来路不明,自己不好轻易收留。再说若遇上厉害的群盗,自己也就能自保。
可既是答应人家,就要帮人到底,若不能帮到底,就不要耽误对方。
所以章越就拒绝了。
其实潼关道本来盗贼就多,秦凤路大将向宝当初过潼关时,遇到巨盗郭邈山将关中劫掠来的金帛、美貌女子经过潼关道。
向宝当即击败了巨盗,尽得其所掠。
由此可知盗贼猖狂到什么地步,在关中劫掠完,还敢在光天化日下走有官兵把守的潼关道出关。
因驿舍被烧毁,章越于是捡了潼关道上一处逆旅下榻。
这座逆旅外周建了一个土围子,还有十几个庄丁模样的人把守。
章越见逆旅内歇息着准备过潼关道的好几支商队,于是也打算在此下榻。
哪知店伴看了一眼章越却狮子大开口,开出了歇息一晚十贯的要求。
章越道:“十贯没问题,不过我这里有十几匹关西良马,你需仔细喂饱了!”
店伴笑道:“那没二话。”
当下一行人住进了小院,院后便是一个马厩,店伴拿了马料来喂食,一见这十几匹高头大马惊呼道:“确实好马,怕是千里马也不过如此,尔等莫非是官兵?”
唐九则道:“喂马便喂马,不必多话。”
店伴被唐九呛声后,嘀咕道:“好大的威风。”
唐九当即拿着哨棒出店外巡视了一圈,回头对章越道:“我看外头有贼人探头探脑。”
章越听说有盗贼劫掠,也不在意笑道:“那晚上仔细些。”
随行的唐九,张恭二人自然知道,十几名随从准备妥当,把兵刃都放在身边合衣而睡。
这十几名随从都是熙河路精兵,在他们眼底十几万的羌兵都打败了,还害怕几个毛贼不成。
到了入夜时,章越吃过晚饭,却见到隔壁院子好生热闹。
章越走出院子却见是白日路上撞见的商人居然也住在自己隔壁,看他样子显然是找到了护卫。
商人见了章越满脸笑容地行了礼,章越从对方笑容上看出,对方似在讥自己错过五十贯酬金。
章越没言语,亦还了一礼。
这时候一辆马车在院门处停下,但见一名妙龄女子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章越不过看了一眼,可商人见了这一幕,不由大怒过去怒斥这名少女为何不戴覆面,令陌生男子看见了她的容貌。
说完商人斜了章越一眼,似觉得对方就是自己口中的登徒浪子。
章越摇了摇头回到了院中。
因为知道夜半可能会遇袭,所以章越也是躺在塌上睡了。
若换了以往的时候,这一夜肯定是要睡不着的,但是章越也算历经了不少战阵,杀过人,负过伤,知道厮杀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着枕不久就睡着了。
睡至快天明时,逆旅四周果真传来马蹄声。
有人在外喊道:“老子不要人命,只要金银和女人!”
逆旅内众人都慌作一团。
八百四十四章 仰仗章公
马蹄声在夜间格外清晰。
逆旅中的商队都乱作一团,忙着套车套驴,有的人竟想趁着天还未大亮,摸着黑从后门院墙翻出去。
结果数箭射来,从院墙翻出的数人都被射落。
外头盗贼犹自还在喊着:“老子说了不要人命,只要金银和女人。”
逆旅里的哭声响起,更多的人则被这兵荒马乱的场景吓住了。
章越突然间想起,年少时进京在淮水边遇贼袭击的事,自己住在汴京里以为是太平盛世。
不过咱大宋朝的治安可谓极差,到了徽宗时更差,有宋江,方腊等四大寇,还诞生了水浒传这样的名着。
整个逆旅中的人都在惶恐着盗贼来袭,章越却在细思着日后如何整肃天下治安之事。
唐九,张恭及十几名随从都是穿戴整齐,十几匹健马昨晚也是喂得饱饱的。
“大帅,杀将出去?”唐九请示道。
章越道:“且等一等。”
话音刚落,这时候隔壁院子一声大呼。
“尔敢如此?”
章越听得声音,正是昨日瞧不起自己的商人。
这时候一个女子的哭音响起。
“不!不要!”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小娘子,没听见吗?外头只要金银和女子,只有将你献了我等才能活命!”
“说不准还能讨些赏钱。”
“我花了三十贯雇尔等护我周全,你们竟敢如此待我?可有信义?”商人言道。
“信义一两能值几个钱?”
“救命!救命!”
听得商人惊怒的声音,章越摇了摇头。
“还敢喊!快将金银拿出来。”
“不然先杀个人试试刀!”
“好汉,好汉饶命!我给我给!”
此刻逆旅内慌作一团,外面的盗贼显然有细作混入,故意大声惊呼,制造恐慌和混乱。
章越对唐九道:“其余都不必理会,只要将外头贼势打散。”
当即章越一行人皆是翻身上马,彭经义,黄好义二人守着屋子。
章越所住的院子直通外头大门,章越骑上马后到了逆旅中央道中,见四面惊慌一片,有人道:“莫去送死!”
也有人道:“好汉,我随你们一起厮杀!”
章越也不招呼人,只是驱马向去,但见逆旅大门处伏着数具尸首,几名鬼鬼祟祟的人正在打开门,准备接应外头的贼寇入内。
张恭率先策马加速,拿着棍棒将几人打翻。
已开半扇的大门,唐九一马当先并将背上的弓取下,从胡禄里抓出一支箭来……
似西军将领擅射者有王舜臣,刘昌祚,向宝者,皆是百发百中。
如王舜臣在一次与夏人大战中,一人一骑射出了上千支箭失,箭无虚发,堪称马上加特林。
无论史料是否夸大,这个时代,两军交战属骑射第一!
十几骑配着好弓好马的神射手,足足抵得上一支军队。
天色正是既明未明之际,唐九十几骑冲出后,对面是乌泱乌泱的贼军。
骑马有五十余骑,其余都是步卒,也没什么阵型散乱排开。
贼寇见居然有人敢冲出,当即排出五六骑,一名大汉手持一柄巨斧道:“好汉!可敢与我过山风一战?”
见唐九他们不答。
对方大怒拍马手持巨斧冲来。
唐九抬手一箭射去,正中‘过山风’的眉心!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过山风翻身落马,唐九左右从骑亦射出数箭,贼寇排出的数骑皆是面门中箭落马。
“是官军!”
这等骑射之术,又只射人面,哪里是等闲官军的水平。
贼寇知遇上宋军精锐当即四散。那几十骑没片刻犹豫拨转马头四散就跑。
唐九等追上去张弓搭箭,又是七八骑贼兵失贯后背坠马。
宋军马快弓强,又是训练有素,当即分追这五十余骑,最后只让对方逃了数骑。
而跟随他们的五六百名贼寇早就溃散了,但才跑得不到半里,唐九等十几骑已是歼灭了贼寇骑兵又兜了回来。
“降不降?”
这些贼寇二话不说抛了兵刃连声道:“愿降愿降!”
章越放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这一幕。
他拨马回到逆旅对几名探头探脑的商队护卫道:“贼寇已降,尔等上去缴械收罗,再一并押送官府。”
此刻逆旅众人对章越是敬畏非常,忙不迭地答允。
各院都开了门,商人们争相出来结识,见章越甚至是矜持,他们也不敢打探身份,只是一个劲地恭维。
章越看到自己隔壁院子处,门开了半扇。原先那位商人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脸上挂着似欲讨好,又是难为情的神色。
趁着章越回院之机,对方上前道:“多亏官人救命,小女这才活命。”
这位商人暗中打量章越,心想对方这般年轻,手下还养得这十几个精兵,估计是西北哪个将门的子弟,正好借此机会攀上关系。
只要肯舍得钱财,自家说不定有攀亲的可能。
“不知官人是否已经成家?”
章越听对方第二句就冒出这话来,心想自己的丈人缘又来了。
而外头禀告从贼寇身上缴获了金银上万贯,还有其他财货,以及几十匹健马。
这时候远处卷起烟尘,但见百余骑兵朝道上而来。
众人心底又是一紧。
“是官军!”
“官军!”
但见这名为首的官兵将领,看着满地的金银珠宝,眼睛都是看直了。
这年头都是这般,贼过一波,兵再过一波。
贼寇劫掠了一处地方,官兵趁机便追上去与贼寇谈判,让他们分给自己些好处。
所以经常是贼寇在前劫掠,官兵便故意放任他们,只是跟在身后分赃。
所谓兵匪一家,官府又喜欢招安,今日为贼,明日为兵,今日为兵,明日为贼的事一点也不少见。
“不知是哪路人马所为?”
官兵将领见了钱财异常眼热,心底正寻思着歹毒奸恶的的主意。
唐九拨马上前喝道:“章经略相公在此,还不下马拜见!”
这名官兵将领一个激灵,看到清一色的青唐健马,旋即明白了什么翻身落马道:“不知经略相公大驾在此,末将罪该万死!”
不久县令,主簿,县尉陆续抵此。
县令是四甲进士出身,至今仍是选人,听说一名封疆大吏在本县境内,遭到数百名盗贼围攻,万一对方弹劾他们那么自己几人的仕途到头了。
县令横了县尉一眼骂了对方一顿,准备一会拿对方顶锅。
县尉乃老实人,默不作声地认了。
主簿却很是澹定,三人之中他年纪最轻。
此刻三人双手高捧着手本。至于院内的商人皆被官兵锁在院中,以防有贼人意图不轨。
隔壁院子的商人从门缝处,看到这几名文官一副汗出如浆的样子,方才明白那个年轻人并非只是将门子弟。
亏自己方才还想将对方召为女婿,这等门第自己一辈子也攀不上。
他寻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女儿此刻正倚在门边,她的颈边包着白纱,方才雇佣随从要拿她献给盗贼,对方以刃就颈,誓死不从。
如今她低声问道:“爹爹,外面那些人都是来拜见恩公的吗?”
商人点点头道:“是。”
“不知恩公是什么身份?姓甚名谁?”
商人道:“此番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至于恩公的身份,不是我们这等人家可以打听的。”
“这般啊!”女子点点头道,对着隔壁院子拜了三拜。
此刻县令,主簿,县尉等了一会,方允入内拜见。
他们见章越年纪虽轻,但却没有架子,对他们非常宽和,也不以在治下被袭为意。
几人都是大喜。
章越反而问了他们几句地方民情财税,以及新法实施情况,似在有意考较。
几人都是振作精神答了,章越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只是叮嘱了他们几句爱惜民生的话,便与随从启程了。
几人恭送章越离开后,都是松了一口气,县令道:“如今朝廷河北吃紧,传闻官家打算调章经略相公知瀛州,故才轻轻放过,我等就庆幸吧。”
“知瀛州?”县主簿笑了笑,“章经略相公此番收取七州一军,进京必是大拜,岂是去知瀛州而已。这些话不过是掩人耳目,欲扬先抑尔。”
县令觉得县主簿说得有理道:“难怪经略相公方才问我等民情财税,必是日后回朝所用。”
县令又心想,方才他们是否给章越留下好印象,若是一两句话说得中肯,说不定仕途就此显达。
县令开玩笑道:“说不准,我等日后仕途都要仰仗章公。”
几人说了几句,县主簿叹道:“以章公见识才气,此番入朝必有一番作为。到时何止我等要仰仗章公,以后天下百姓都要仰仗章公了。”
……
章越到了洛阳见了司马光和郭林。
郑侠上疏后天子下罪己诏,司马光第一时间上书言事,批评王安石的新法。
王安石虽罢,但新法未废,甚至还换上了司马光最讨厌的吕惠卿。
司马光感到十分失望,直接身体不适。章越到了独乐园时,司马光也是让郭林告诉自己一句话而已。
郭林说司马光在病榻上言道,这新法是错了便是错的,是不会变的!
眼见司马光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仍是不惜余力地抨击新法,章越便转告郭林安慰司马光好好养病。
然后郭林带着章越出门。
章越与郭林默然片刻问道:“淳甫呢?”
郭林道:“淳甫上次去熙河见你,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以往写的好些诗词文章都烧了,此番你至洛阳,他也不愿见你。”
章越道:“我明白了。”
章越此刻颇为情绪不佳地向郭林问道:“师兄觉得我所为的,是否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