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四十五章 抵京
洛阳独乐园中。
庭院深深,草木如新。
章越与郭林并肩漫步在园中。
范祖禹与章越是年少之交,如今弄得两人绝交,不通往来。
而郭林身在司马光门下,若也是反对新法,日后会不会也与自己断交。
还有苏轼,苏辙兄弟……
章越觉得自己不是王安石那等性格,为了推行新法,便与自己以往一切的故交旧友翻脸。
以往自己可以回避这个问题,若此番进京那么立场便逐渐鲜明,到时候怕没有选择了。
无论自己贫穷或富贵,郭师兄都是待自己始终无二,但自己不愿因政见的问题,而失去似师兄这样的挚友。
章越借着范祖禹的问题是在问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问郭林的想法。
郭林听了章越的话,默然片刻道:“我也不知。”
章越以为郭林也是反对的,这时郭林却道:“师弟,还记得当初读书时,我与你讲赵襄主与王子期赛马之事吗?”
章越道:“记得。”
郭林露出欣慰的笑容:“是啊,当时赵襄王从王子期学赛马,如何也不能胜王子期?赵襄王问王子期,你是否有不知道的诀窍没教给我的。”
“王子期道,教是教完了,但用之不当。这赛马就是马安于车上,人心调于马上,这样马才能跑得快,但大王却一心只想追上臣的马,将心放在与臣的胜负上,而忘了人心在马,所以这才输了。”
“所以师弟,我想对你而言,天下大部分人所言对错,并非那么重要,只要你心在事上即是。无论如何师兄都是站在你一边的。”
章越闻言点点头,心想师兄就是师兄,永远支持这自己。
当夜章越夜宿在寺中,与郭林聊天。
洛阳就是旧党的大本营,这里的舆论多还是批评新法为主。
郭林说了据他所知变法的弊病,章越便一一听了,二人一直聊到半夜。
章越看着僧房外的月光。
张茂则让自己知瀛州之事,章越并不意外,他事先可以预见,甚至猜到多半是吕惠卿的好主意。
吕惠卿担心自己回朝反对市易法,同时也怕有朝一日取代爱他的权位,所以在这事上使手段。
但想起郭林那句,心在马上。
什么是心在马上?
不要把心事放在竞争或者消耗你的事物上,而是要把心放在当前最要紧的事上。
次日章越辞别郭林启程。
沿途上章越有时会觉得天子会突然下一道圣旨,让自己直接往瀛州赴任。不过章越早有准备,大不了在瀛州再干两三年回京便是。
不过一路行来都没有消息。
章越继续轻装进京,边厮波结,阿里骨那边也快到了永兴府。
在驿站时碰到了同年陈睦。陈睦如今任提点京西刑狱,正在巡视地方。
陈睦告诉章越契丹大军压境的消息,天子已是急召韩绛,陈升之回京。
章越问陈睦有什么抵御契丹之策,对方主张联合高丽,应对契丹的威胁。
高丽原先是宋朝的藩属国,但辽国三度出兵高丽,高丽向宋求援,但宋却没有理会。
最后高丽奉辽国为正朔。
陈睦的意思,就是联络高丽,钳制辽国。
章越记下这些,他对陈睦说,打算以此向天子进言制辽了。
陈睦则表示自己可以作为出使高丽的使者。
在五月某一日。
一间茶肆中,吕惠卿正在这里喝茶。
吕惠卿低调谨慎,不喜欢招摇过市,为官多年来都喜至这茶肆喝茶,从不显露自己官员的身份。
这个茶肆读书人甚多,吕惠卿也可从他们口中听得不少新鲜事。
吕惠卿与吕温卿在茶肆里正吃茶,但听两个读书人在吕惠卿隔壁桌的闲聊道:“我近来听来朝堂上几个官员别号。”
“哦,是哪几位官员?”
“这几个外号都与闽人楚人有关,这起外号的人便是楚人刘攽,不过有一日他见王相公,却为王相公笑其名字,言为刘攽这攽字拆开便是分文不值。”
对方听抚掌大笑,一旁吕惠卿也是莞尔。
“刘攽亦反唇相讥,言安石二字‘失女便成宕,无宀真是妬,下交乱直如,上颈误当宁’。”
二人大笑,吕惠卿听对方讥讽王安石摇了摇头。
“说来这刘颁讥讽之人便是御史蔡确?”
“蔡持正?”
对方笑道:“是啊,刘攽讽蔡确为‘倒悬蛤蜊’,为啥呢?这蛤蜊乃闽地所产,倒过来称是‘壳菜’,这不是与‘确蔡’同音吗?”
另一人笑道:“这刘颁的嘴可真毒。”
对方笑道:“还有一人,那便是新拜相公的吕惠卿。”
吕温卿闻言作色,吕惠卿却伸手止之。
吕惠卿仔细听二人说自己什么,对方言道:“给吕相公起别号乃王景亮,此人嘴碎整日喜以外貌评论朝堂公卿,一日他见了吕相公,见其身材瘦小,且言语时手舞足蹈,比画甚多,故称之为‘说法马留’。”
马留就是猴子。说吕惠卿好似一只猴子在那上窜下跳地说法。
二人说完同笑,另一人道:“吕惠卿为翰林学士不过两个月,即拜相公,着实令人腹非心谤,此人官场上的风评也不太好。”
说完话,却见一旁帘子掀开,但见一名中年男子步出。
他对二人道:“二位见过吕相公吗?”
二人同摇头,对方正色言道:“既是没见过,道听途说岂可当真?我与你们道,这吕相公乃官家器重的人物,既为学士进而宰相,将国家社稷托付之的意思。而这吕相公心怀天下固当仁不让执掌相位,却没有半分弄权之心。这等人方称得上是苍生敬之,八方共仰的奇男子。”
二人同时起身道:“失言失言!”
对方言道:“在下才干不足吕相公万一,可对他仰慕不已,但见你们如此诋毁,却是不忍直言相告,以后这些话便别再说了,以免贻笑大方。”
“是,是。”
二人听了对方这一番长篇大论,顿觉得没趣当即离去。
而方才劝谏二人,正是吕惠卿。
吕温卿在旁听了不知如何言语,却见吕惠卿转过身对他道:“那王景亮既喜好评论公卿,议论大臣,你便让开封府将他拿下,让他到大牢里去!”
吕温卿称是转身离去。
吕惠卿吩咐完,见一旁有洗脸擦手的铜盆。他站到盛水盆前仔细看了一番自己相貌,对一旁随从道:“你觉得相公我似马留吗?”
随从不敢言语。
这时另一名随从入内禀道:“相公,章度之抵京了!”
八百四十六章 面君
熙宁五年九月辞京,熙宁七年五月回京。
不过两年,章越已重新来到了汴京。
这一次回京并没有郊迎等仪式,章越也不计较这些,在驿站时便换了紫袍,腰佩金鱼袋。
章越对镜一看,十足的***范,在西北时平日多着戎装,便服,这一身文官打扮倒是少用。
不知不觉,西北的历练,也让自己有了几分生杀掠夺与之的气势,这是手握十多万大军自然而然形成的,却并非刻意培养。
人一旦有了权力,并真正驾驭过它,便会形成这般气场。
章越这一次从新郑门入城,也就是郑侠所监的城门,如今挑起这些事的郑侠正下御史台审问。
章越坐着马车入城,至西华门外下了马车步入皇城,然后直接前往閤门处通名排班。
閤门处正有不少身着朱色青色官袍的官员正等待投帖,他们见了一名紫袍重臣亦来与他们投贴通名也是觉得眼睛是不是花了。
閤门官员看见紫袍官员前来,也不坐在小阁里接官员们的行状,而是亲自迎了出来。
对方一看章越立即道:“原来是章经略相公回朝。”
许多不认识章越的官员听说对方就是名声赫赫的熙河路经略使,当即恍然。
众官员在门外与章越见礼。
似章越这般重臣回京,天子肯定是要越次召对,他们都能只要往后排一排了。
不久閤门官就传来消息,天子在崇政殿中接见章越。
然后章越在一名内侍的带路下前往崇政殿,在走过一道长廊时,章越却正好碰见了一名同样身穿紫袍却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
章越心底没有多少意外,但面上还是要装着没有料想到的样子,诚恳真挚的行礼道:“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章越见过大参!”
吕惠卿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的缓缓走来,见章越甚是恭敬心底略有得意,近前后以非常惊喜的口吻道:“真是度之,几时回得京?”
章越心底大骂你吕惠卿真好会装,但面上道:“回禀大参,下官今日方到。”
吕惠卿听得章越说“下官”二字的时候,微微一笑。
似曾布,章越都曾威胁过,或与他争过相位,但如今是谁笑到了最后?
宣麻拜相时,吕惠卿特意留意了曾布的表情,那等难受嫉妒,啧啧。
但章越却是一脸诚恳,仿佛真心为他升任参知政事感到高兴般。一点都没有为如今官居于他之下而感到介怀。
这令吕惠卿有那么点一拳打到空气里的意思。
吕惠卿很是热情大方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回来我的心就安了一半,你也知如今朝堂上正缺你这般股肱之臣。”
章越连忙谦虚道:“下官不过蒲柳而已,怎敢比之栋梁。”
吕惠卿笑道:“度之还是这般荣辱不惊,你此去面圣就不要耽搁,咱们日后慢慢再叙。”
说完吕惠卿给章越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有内侍在旁二人说的都是没营养的车轱辘话,但这个眼神才是吕惠卿要真正告诉自己的。
就是留个眼神给你自己体会。
章越明白,吕惠卿眼神的意思。
到了崇政殿上,章越看到了坐在御塌上面上似笑非笑的官家。
章越当即下拜道:“罪臣章越见过陛下!”
御座上的官家一级一级走下御阶,将章越伸手扶起道:“卿何出此言,卿取桃,湟,河三州,何罪之有呢?”
章越道:“取河湟乃陛下隆恩,三军用力之果,臣岂敢自居,相反之前臣攻桃州时,庙算未足,费了两次之功方才攻
下桃州,此臣之罪一也。”
“臣乃庸将,非兵马调齐,三军整备不可出击,虽胜亦虚耗钱粮无数,令关中西北疲弊,令朝内大臣亦受了不少委屈,此罪二。”
“臣与王中正不和,生了冲突,此为罪三。臣此次返京向陛下请罪。”
从古至今大功多遭人嫉,章越虽立了大功,但必须得防着别人趁机恶语中伤。
还有一句便是功高难赏,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韶打下了河湟六州,入朝拜了枢密副使。
结果仕途的巅峰,也正是他仕途下滑的开始。入了中枢后,王韶与谁都处不来,甚至还与官家,王安石先后翻脸生恶。
这真正的功劳还在天子的心中衡量。
从古至今,替领导背锅,将功归于领导都是升官,固恩宠的不二法门。最怕是自己揽功,把锅甩给领导,这样当官也就当到了头,还有杀身之祸。
虽说是反人性一点,但官场上的制度就是如此,只有明白了制度才能在其中过得游刃有余。
官家听了章越这一番言语,也是莞尔,他对章越道:“章卿你这一次回京,说话更谨慎,前年陛辞时的章卿到哪去了?”
章越道:“臣当时狂妄,只知道为陛下建功,为国家开疆扩土,但临了任上才发现事与愿违得多。第一次出兵熙河时,臣全仰赖王韶方才建功,第二次陛下授节于臣,臣是战战兢兢,生怕辜负了陛下信任与托付,多亏皇天庇佑我大宋,这才收复三州,使之重归于我汉土。”
“重归汉土!这句话朕尤为喜之。赐座!”
内侍搬来一张宽椅子,放在御座旁,章越看了这张宽椅子心想,这是宰执重臣方可坐的,似以往天子也有赐座,但只是没有靠背的小杌子那等。
章越坐在天子一旁。
官家问道:“章卿的功劳,朕心底有数,至于王韶,中书自有议论。之前章卿说要三五年方可平夏,要朝中休养生息,朕以为如今河湟已为我所有,董毡亦肯听命,夏国国内梁氏母子争权,正是可以出兵讨伐。”
官家见章越犹豫当即道:“你我君臣坐而论道,无需顾忌尽管直言。”
章越道:“陛下所言极是,眼下打夏国确实有五成的胜算。但契丹与交趾不宁,怕是边患再起。”
官家道:“有大臣建议朕索性将应,蔚,朔三州割给契丹,全力用兵西夏,你看如何?”
章越道:“契丹狼子野心,眼下还不是时候。何况国内未靖,四民失业,百姓有民怨。”
官家听了默然片刻道:“朕知道,可一旦收复西夏,朕便凭此功业罢去冗兵冗官,甚至废去新法也是可以。朕要使富国强兵,再造汉唐之世。你看唐太宗不也是灭了颉利后,方才有的贞观之治吗?”
章越道:“可是陛下除了夏国,还有契丹,一旦灭夏,三国鼎立之势破除,契丹亦如何肯干休?”
“还有夏国万里之国,就算灭之,又如何治之?若再有一个似李元昊般的雄主,整顿内外,复又有大患。”
“灭其国不难,难的是灭其国后如何治理。”
官家听了章越的劝阻失望地道:“朕作这皇帝真难以快意。”
章越道:“陛下之快意在于万世千秋,而不在于一时。”
官家道:“卿之平河湟策,如今已成了一半,另一半怕不是朕寿年可见了。”
章越道:“陛下千秋万代,岂能出此言语?这让满朝臣工,天下百姓如何安心。”
官家叹道:“章卿,朕这皇帝做得一点也不痛快。”
章越这话不敢接,官家顿了顿道:“章卿有管仲,诸葛之才,旁人的话朕不一定听,但卿的话一定听,之前王安石陛辞时
,朕与他言最早是章卿向朕推举的他入朝为相,推动变法。”
章越讶然,官家也是有意思,王安石当宰相时,这话从来都不说,但王安石如今罢相了,才与他说。
“如今变法已推行四年有余,朝廷也收复了熙河,卿以为以后当如何走?必须以肺腑之言道之,方可解朕眼前之困惑。”
天子这话也是承上启下,之前章越推举王安石入朝变法,好了现在王安石走了,现在整个国家当何去何从呢?
这是一个大命题。
章越沉思了片刻,见官家盯着自己便是立即道:“陛下,臣想起自己在嘉右六年制科考试时,也答过这个问题。”
官家道:“朕记得当初卿所答是要强干。”
章越道:“是,进行变法就是强干,然一张一弛是为天道,遇急事反而当缓,变法也是这般。”
“昔日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
有人问郑相子产:“毁乡校,何如?”
“子产则道:“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
“治国就是如此,用忠善来损怨,而不用作威来防怨。不许朝野上下议论朝政,犹如防川,一旦堤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吾闻而药之也。”
官家点点头,他没想到章越回朝,提的第一条政见就是主张放开言路,司马光之前上疏也提到过。
章越道:“子产相郑变法颇有建树,而王相公立朝制作新法以利国家无二,然而王相公当国独任己意,恶人攻难。好人同己,而恶人异己也。”
“当今官员有与之同者,则擢用不次,是故天下之士,躁于富贵者,翕然附之。久而久之,政治难以清明。”
吕惠卿用眼神告戒章越不要乱讲话,但章越又岂是听你吕惠卿摆布之人。
你不让我讲,可以。我便提倡放开言路,让别人来讲。
八百四十七章 委屈你出山助朕
放开言路?
章越的意思,官家明白。
变法是整个大前提不变,但是在步骤上却要有所放缓。
官家道:“朕在三月已是下诏求言,还需如何放开言路呢?”
章越想了想,放开言路有很多,比如赦免之前自己判国子监时被追查问罪的颜复等直讲,以及免去郑侠罪责等等,还有台谏进行一波换人,将邓绾,张璪,舒亶撤掉,恢复台谏监督宰执的旧制,此外还有舆论监督等等。
不过章越这些都不好提,因为自己提了就很容易别有居心,或者引起天子或某个位子上大臣的不满意。是否具体到人事上,这要看自己的位置而论。
章越道:“此陛下圣裁,臣不敢置喙。”
官家对章越的谨慎也颇不满意。
章越道:“这些时日臣在西北听来了两个故事,颇为有趣,想向陛下进言。”
官家道:“卿说便是了。”
章越道:“一个故事是臣从傔从那听说。熙河当时有榷市,榷市用于汉番之间往来,以盐钞流通。至于当地番民也有市集,不过他们的市集不使用盐钞而是以物易物。”
“而臣这个傔从有些小聪明,或者是经济之才,还会说番话。他每逢番人市集都会前往,手里拿着一袋麦子和一些盐巴,等到他离开市集时,手里的麦子和盐巴都没有少,反而还多了些羊肉,牛肉,用这些来打打牙祭。”
官家笑着道:“章卿你这位傔从倒也真是人才。”
章越道:“臣这位傔从是善于交易吧,其实市集里的货便那么多,但只要是百姓与百姓之间,能够顺利地进行交易,那么便能各取所需,如此便能皆大欢喜。”
旁人听了章越这话是云里雾里,但对官家而言却是一听即明白了。
从排士农工商四民起,商人就是处于地位最低等。
为什么歧视商人?
因为从国家的角度来看,商人对国家没有用。商人这个职业就是舍本逐末,商人从不生产东西,而是专门依靠买卖交易这样的手段,来发财致富。
比如法家讲的是‘利出一孔’,百姓只要思考耕战就可以了。
先秦还有个农家,提倡两点,一点全部百姓,无论官员贵贱都要进行耕种,甚至天子也要下田亲耕。还有一点是市无二价,所有商品按照一个价格买卖,绝不能有二价。
生产劳动当然是第一位,同时可以培养淳厚的社会风气,但交易也是优化资源的手段。
章越所举的例子,只要能够自由地进行交易,也是对国家百姓有利的。
章越的故事只是起了一个头。
官家感觉这故事似乎是冲着市易法而来,他要章越继续往下讲。
不过章越没有继续讲,转而说起了第二个故事:“臣在熙河大开盐井,土盐,用此二盐与番民市易,以利军需,同时断绝夏国青盐之利。”
官家点点头,章越在熙河凿盐井,挖土盐的事,他是知道的。
“土盐与井盐不同,乃生于碱地,臣的属下以淋卤之法从盐土中取盐,至于取盐之后的卤渣,臣的属下没有太在意,便随意丢弃了。”
“但过了一段时日,臣的属下发现一件事,他所丢弃的卤渣都不见了。他派人去察此事,发现原来是被乡民们从四散的地方堆在了一处,原来打算堆积起来回去重新炼盐。”
“这卤渣本不值几个钱,属下这官员没有在意。结果有一日两名乡民找到了他。原来另一名乡民看到前一名乡民堆好的卤渣没人看管便给取走了。”
“另一个乡民振振有词言,对方没有说这卤渣是属他,为何旁人不能取走。”
“臣的属下也没有决断,将此事问了臣,到底应把这卤渣判给谁?按道理说这卤渣当是朝廷所有的,不过既丢弃一旁,即不归朝廷所有。至于给前一个乡民,他毕竟将卤渣堆在一处,另一人则道,这卤渣堆的地方即是公家的地方,即归所有人所有。”
“臣之属下问臣,臣不好断之,今日请问陛下如何断之?”
官家想了想笑着道:“这倒似有一个意思的桉子,但既是前一个乡民将卤渣堆在一处,朕判给他便是。”
章越道:“陛下所言极是,臣所见略同。孔子以微言大义治春秋,一个桉子如何判,亦关乎民心。”
“古语有云,人生在勤,不索何获?一片无主荒田,即经过耕种,便为耕种者所有,此乃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若朝廷不保护垦荒百姓之利,则无人垦荒。”
“朝廷之所以变法是因天下没有无主之地,其中多为权贵巧立名目霸占而来,故而设法破之这些兼并家之利,可对于百姓通过以勤劳而得土地,则应予以法护之。”
“否则人人都生偷窥他人财产之心。为何孟子云,有恒产者有恒心。百姓若无恒心,那么又恢复了五代时之乱局。”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盗窃抢劫的成本高,还是生产劳动的成本高。
乱世时人不如狗,你辛辛苦苦劳动一年的财富,最后全被军阀抢走。
这样没人想着劳动,就想着去作军阀抢别人的。
而治世时,犯罪成本高,所以百姓才会安心想着通过劳动来实现财富增加。
官家听了章越之言深以为然道:“章卿所言,说到朕的心坎里了。如今流民遍地,盗贼蜂起,这是朕的过失。”
官家听得清楚,章越所说三件事,都说一个朦胧大概,却没有具体清晰的步骤。
官家道:“朕这一次召卿回京,就是要委以重任,将国事托付给卿的。”
章越道:“臣……”
官家道:“你不必说什么推托之词,两位太后也非常赏识你,而且当初仁宗皇帝与太后言过,你的宰相之才,是他留待后代子孙用之的。”
“仁宗皇帝识人之明,无人过之,朕也是一向拿你以股肱待之,即使如此,你便勉为其难为一任宰执,委屈你辛劳再三,来替朕来匡扶这天下如何?”
官家说得言辞非常恳切,也是将章越惊呆。
宰执之位,人臣之所望,哪个皇帝不是拿来作为恩赏的,但在官家口中就是委屈你出山来帮朕一下,好不好?
Ps:这两则故事借鉴自薛兆丰经济学讲义。
八百四十八章 推辞和接受
古时有位圣贤名为许由,尧帝打算要将天下让给他,许由听了不干立即跑走了,尧帝又打算让许由为九州长,许由不仅不干,连听了都觉得污耳朵,用水洗了洗。
所以有‘昔许由让天子之贵,市道小人争半钱之利’的话。
大多士大夫对许由的精神津津乐道,但正如笑话所讲,人可以很‘康慨’地捐款一百万,却舍不得捐一头牛。
因为我没有一百万,但我真有这头牛。
不过读书人却非常推崇这一套,要得就是那股劲。
而官家也很懂得你们读书人的心思。
‘朕让你为宰执’和‘朕委屈你来为宰执’,同样是一句话,但听起来就有那等士为知己者死之意。
没错,这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但大宋官家肯装这个样子,在这一刻章越真正体会到了那句话,那就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正是有了这句话,读书人走到哪里都倍受尊重。
章越这一刻想到很多,在乡里吃饭时,有人与你素不相识,肯为你结账,就为了你是读书人以后说不准什么能落个好。
读书人中了进士,乡里贤达,送宅子送财物。
读书人上京赶考借宿在大户人家家里,人家也会送盘缠路费。
从宋以后都有结交士人的习惯。
为什么?
起于宋太祖那一句话‘宰相当用读书人’。
因为最了不起的读书人能为宰相是也。
五代前权位更替时,小卒都想着一夜为皇帝,太祖太宗皇帝以后,文官集团日益强大,司马光,韩琦能够扶英宗上位实现平稳的政治过渡,所以自己得罪英宗时,韩琦安慰的那一番话。
那一个个人用肩膀托着你的脚,让你走到了今天这个位子。
想想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真的不是随便说说,因为这个时代读书人真的相信‘治统’虽在天子,但‘道统’在我。
想想这番话是韩琦十年前对自己说的。
种一棵树最好是在十年前,其次则是现在了。
章越想到这里,心底愈发坚定,仍哽咽地对皇帝道:“陛下以国士待臣,臣则以国士报之……然而”
天子都这么说了,这时候章越若不哽咽涕零,那肯定是要‘卒’的。
“……然而臣未列‘四入头’,岳父又居枢密使,又岂敢望宰执之位。”
跳过四入头直接为宰执,岳父女婿同列宰相,这毕竟都是咱们大宋朝没有过的例子啊。
天子没料到章越会推辞,毕竟从宋朝开国以来,真正辞过宰执的也只有司马光一人而已。
章越继续道:“陛下急用臣为宰执,是因王相公后无人为陛下推行变法,然这里臣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变法之事乃陛下自为之,托付于臣下不过是权宜之策而已。”
“如今陛下亲政已是八载,已是用力收功之时,断不可假手于人。”
之前官家刚登基不久,不熟悉政治情况,可以用王安石来推动变法。变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些骂名王安石可以替你背。
你现在亲政八年了,再推一个臣下在台前来推动变法那就不好了呀。
说到底,文官集团的优势在于守制度,变制度则为劣势。
要不然一千年历史,也不会只出了王安石,张居正两个人。
真正要收权约取的,还必须是皇帝你这个人。
官家听了章越这话来回踱步,从八年前,章越在这里劝自己用王安石来变法,再到八年之后,章越回朝则劝自己亲力亲为来推动变法,不要再借助于宰相。
这是翻开了新的一页啊。
官家想到这里有些激动,他当然是要独操权柄于上下,但问题是……
“朕可以吗?”
这个时候官家很没底气地道了这一句。
“当然可以。”章越非常肯定地回答。
官家用自己为宰执到底是什么用意?
章越一定要非常明白,他和吕惠卿一样都是王安石走后,官家要找那根拐杖。
等将来官家发现自己能走路后,第一件事就要把拐杖给丢了。
在变法这件事而言,官家要从幕后走到台前,这是非常必然的事。他现在心底迷茫,但日后就会想明白。所以这个时候谁来当这个宰相都是一个过渡,从王安石变法到了天子真正主持变法的过渡。
官家犹豫地道:“王安石之才可谓当世第一,但他推行变法,天下都是骂声一片。若朕来为之,怕是江山……也要动摇。”
章越心想,皇帝的心思果真如他所料,一点也不差。
正因为明白了这些,所以他就更不能接受这宰执之位了。
章越道:“陛下之言,臣断不能认同,大臣们称天子能垂拱而治天下,那是在守成之时,天下无事之时,并非变革中兴之时。陛下既要为中兴之主,必然权操在手,这样方可约束天下而为。”
官家听了点点头,他不是不想,而是怕不能。
其实随着这些年来,他与王安石的分歧也是日益增长。王安石不是权臣,但他之执拗也是把皇帝气得够呛。
若是他亲自来主持变法,那么……
官家看向章越叹道:“众大臣之中,唯独章卿是设身处地地为朕谋事……朕闻卿之言甚是感动。”
章越道:“臣惭愧,臣之所言乃陛下是位能设身处地为天下万民而谋的好皇帝,臣知道陛下变法不为了揽权独断,而是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所谋,故而臣才斗胆进言。望陛下能够采纳臣言,中兴国家。”
官家深吸了一口气道:“朕明白了。”
说到这里,官家对一旁的内侍道:“宣韩维入殿!”
片刻后,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入殿。
官家对韩维道:“韩卿立即草诏,擢章越为端明殿学士,翰林学士,兼顾翰林侍读学士。”
韩维毫不犹豫地道:“臣领旨!”
端明殿学士是翰林学士久任者方才迁任,而且从治平以后,翰林学士升任宰执前,基本都要先加端明殿学士(吕惠卿例外)。
在当今四位翰林学士,包括翰林学士承旨韩维,目前都不是端明殿学士。
但天子却将端明殿学士之职授予章越了。
同时端明殿学士还有一个权力,就是参与二府会议,预闻决策。
八百四十九章 端明殿学士
殿阁学士制度是五代时的旧制。
在五代时端明殿学士与枢密直学士地位崇高至极,到了宋后一度低落,但英宗时重新确认端明殿学士为翰林学士升宰执的必晋之阶。
端明殿学士一共设两员。
总而言之,端明殿学士介于宰执与阁学士等侍从,既可为侍从之冠,也可为执政带职或换授职名。
诏书由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当殿视草。
一般而言起草重大诏书时当金殿视草,也有天子送词头去学士院视草。
中书舍人可以奉还中书的词头,而翰林学士当然也可以奉还天子的词头。
韩维虽不是端明殿学士,但他和章越是‘自己人’,对他比自己早担任端明殿学士丝毫没有芥蒂,反而有松了一口气之感。
总之谁都行,就是不要吕惠卿那个人。
不过作为视草的翰林学士他自要向天子请教道:“启禀陛下,章越既为端明殿学士,原职名为枢密直学士兼龙图阁学士要不要落去?”
官家道:“韩卿怎么看?”
韩维道:“五代时端明殿学士皆从枢密直学士和翰林学士中选拔,故当落去枢密直学士之职。至于龙图阁学士为边帅所慑,用以威服蛮夷,既入朝为内制亦当罢去。”
官家道:“善!”
韩维当即挥毫写下诏书……以知熙州,枢密直学士兼龙图阁学士,知制诰章越为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知制诰……
韩维制草结束,当即捧旨前往中书。
章越‘感激涕零’地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官家道:“卿为朕定下西垂大计,他日灭夏之后,你我君臣如符坚王勐故事,岂不快哉。”
呸,王勐早死,你不是咒我吗?
章越肚子里腹诽道:“陛下为中兴之君,岂是符坚可比,臣愿辅陛下作不世之君,远迈秦皇汉武唐宗……”
章越知道官家最想听的是什么话。
官家悠悠然地道:“若是有这么一日,那便最好了,若朕不成了,章卿也要辅助朕的子孙为此一事!”
章越闻言愕然,官家却微微笑着道:“不过朕还是最喜欢柴世宗那句话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章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说攻取河湟后,要休养生息三到五年,官家眼睛一下子暗澹了。
官家是多么急不可待地想要看到亲手建功立业的一刻。
但自己却扫了他的兴致。
即便是如此,官家还是听取了自己的意见。
天子对自己信任如此。
……
此刻中书内,吕惠卿正与吕温卿,吕升卿,吕嘉问,张璪等人说话。
之前通过各地郡守写信挽留王安石的事,吕惠卿已是通过这个方式取得新党党羽的支持。
“王公后日便离京了!他不愿任何人相送。”
吕惠卿听了吕温卿的话不由一叹。
吕嘉问,张璪二人都垂下头,王安石罢相那一日,二人拉着王安石的衣裳垂泪痛哭,但他们也知道如今新党中说话算话的人是谁。
至于王雱也辞去了经延官的差事,随王安石回江宁。
“兄长,既是王大郎君走了,这提举三经新义便是你一人为之了。”吕温卿言道。
吕惠卿道:“没有,王大郎君虽然回江宁,但职名里仍有提举国子监修撰经义,他向天子上疏也回江宁编修经义,而且王公还上疏请经义检讨官余中随他一同回江宁。”
这话一出,可知吕惠卿对此有些不满。
王安石辞相也就辞相了,但不是什么都辞了。
作为新法指导思想的《三经新义》的编写工作,王安石没有留给吕惠卿,而带回了江宁,还将编写官员都带走了。
吕惠卿则空留了一个提举编修经义的头衔。
“兄长,不过是编写经义罢了,也没什么。”吕升卿言道。
吕温卿道:“没什么?变法之事说实在的谁来为之都差不多,我等干得再好不过是匠人而已,然而三经新义方才是道统之所在。”
张璪见吕惠卿不说话,知道他两个兄弟之言其实就是代表了他的意思,他心道,原来你吕惠卿不想只是当个‘颜回’而已。
吕温卿继续道:“这三经新义编写,国子监的太学生必须研读,是以后新法的垂范岂好假手于人。”
吕惠卿则道:“好了,不必再多言了。有这闲工夫,你们不妨猜猜章度之面君到底说什么?”
吕嘉问道:“无论说什么都掀不起浪来,如今谁不知道官家要借重相公变法。韩子华,吴冲卿,章度之他们能开出第三条道来吗?”
说到这里吕嘉问压低声音,韩绛如今已在中书办公,但几乎是一个被吕惠卿架空的局面。
“第三条道?”
吕惠卿微微笑了笑,变法实行这些年,中枢与地方已有了一定的默契。地方的郡守都是这几年王安石提拔来的,韩绛离开中枢好几年了,根本指不动他们,就算有了第三条道又如何?
“有敕命!”
就在这时候,翰林学士韩维抵至。
吕惠卿听说有敕命当即离开自己的班房,走到了公堂上。
韩绛,冯京,王珪亦是各自走出班房来。
韩维将草拟好的诏书往桉上一放当即道:“官家有旨以知熙州,枢密直学士兼龙图阁学士,知制诰章越为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知制诰。”
此言一出,吕惠卿顿时神色非常的精彩。
韩绛,冯京,王珪他们则是微微一笑,下意识地看了吕惠卿。
没错,吕惠卿如今是中书宰相排名第二,但他却连端明殿学士都不是,只因他提拔太快了,所以馆职名没来得及给他补上。
吕惠卿觉得自己如今已是宰执了,那么被授予端明殿学士是迟早的事。
因为端明殿学士是成为宰执的最低配置,但没料到被授予端明殿学士居然不是他这个宰执,而是刚拜翰林学士的章越。
韩绛看了一眼韩维道了一句:“我无异议。诸位堂老以为如何?”
冯京笑道:“我无异议。”
王珪亦笑呵呵地道:“我无异议。”
最后轮到吕惠卿了,吕惠卿肚子里憋了很多话,但这个时候木已成舟了,他笑着点了点头,没吭一声。
当即韩绛便笑着将诏书副署了。
韩维立即捧诏离去。
吕惠卿片刻后则身体不适的理由回府。
这吕惠卿也可谓是真性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八百五十章 回府
韩维回到侧殿将宰相副署过的诏书授予章越。
章越捧着诏书感慨咱这就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了。
韩维对章越道:“恭喜度之,当初王禹玉为翰林学士十余年方得端明殿学士,而度之你初任即得,可谓是天子优宠。”
王珪是嘉右元年的翰林,且老早担上了翰林学士承旨。
但在立储时,当时让他写立英宗的诏书,他说这是大事,必须当面问过了仁宗皇帝才能写,结果遭到了英宗的猜忌。
一直到了治平四年,英宗这才放下此事,授予王珪端明殿学士,获得准宰执的资格。
这期间王珪足足等了十二年。
章越诚恳道:“非贤韩五丈昆仲对章某的栽培,章某焉有今日。”
韩维知章越是厚道人,但没料到厚道至此,他笑道:“度之言重了,其实比起兄长,我更与富郑公政见相合。我如今常想着富郑公那句话,若是陛下登基后朝廷二十年不言兵事,休养生息二十年,如今天下会是如何?”
若当今天子登基没有变法,如汉文景二帝那般休养生息二十年。
章越觉得不太有这个可能,不过他是不愿意争论的人,于是道:“或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吧。”
韩维点点头道:“所以了……事情都办了,也没有另一个样子,但我知道处事不可半途而废,必须有始有终下去。”
“度之在熙河建功,足见你是当今朝堂第一流的人才。富郑公在洛阳知道你的功绩,也是称赞不已,言你既有安邦定国之才,又有运筹帷幄之能。如今你又晋端明殿学士,相信你执天下的日子,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章越道:“不敢当,若有这一日我仍要仰仗五丈!”
韩维叹道:“我岂是改弦更张之人,度之,我与你道天下之事都不难,唯独调和道心和人心最难,这一左一右,要如何能允执厥中呢?”
章越想了想答道:“不求允(永)执厥中,只要执一时中者,便可为尧舜!”
韩维闻言愣了愣,然后失笑道:“不过天下人人皆自以为是中者,以他人为左右。”
说完二人相揖而别。
临了韩维低声对章越道了一句:“小心吕吉甫。”
章越点点头然后读韩维给自己写的策官诏书,但见制词其中有这么两句。
“昔诸葛亮居草庐,盖有以自重,然后可至大用耳”。
“韩信为大将,劝汉王定三秦,安天下,莫不如其策;虽有危殆,然天下大计,固已素定矣。”
这是将自己比作诸葛亮,韩信了。
翰林学士起草诏书有“美词”的权利,可以借诏书有所褒贬,甚至可以用“禁林缴奏”的方式反对。
章越收好诏书,挟之走下台阶。
这是一个皇城里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了。
几名官员疾步走来向章越行礼,他们还不知道消息,在他们眼底章越还是熙河路经略使,枢密直学士。
这在外当然非常了得,但对于每日都可以见到宰执翰林叙事的宫中官员而言实属平常。
虽不是宰执那等大除拜,但端明殿学士作为宰执以下第一人,明日消息公布时必是非常地轰动。
章越走下台阶时,心情既有激动,也有平静,似知道高考出分,自己已考上好学校,但周围同学和家人都不知道的心情。
从殿内汗出如浆的君臣问答,每一句话都有精心设计在其中,再到除拜后轰动,蜂拥而至的道贺同僚,那便是力不从心地应酬了,唯有这一条路是自己与自己独处。
澹金色的阳光落在肩头,章越非常喜欢这般恬静的独处,大有自家院子里走着,细细品味着这番情绪。
“钱塘江上潮信起,今日方知我是我”。
章越想起这首诗笑了笑,无论是经略使,还是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都是外物为你所加,而这一路走来,我已并非我,然我依然是我。
想到这里,章越释然笑了笑,一路从容地与相熟的人打招呼,然后一直走到了西华门门边。
“老爷!”唐九,张恭在马车旁行礼。
章越道:“回府!”
章越上了马车,将诏书信手放在一旁,笑着拍了拍然后目光转向窗外。
马车启动,正当章越以为马车是走回往昔熟悉的那条路时,但见车头一转,附近都是陌生的景物,这才想起了自己已是被天子赐第在内城中。
与宗室重臣们等比邻。
与外城的繁华热闹不同,内城安静了许多,但自有雍容在其中,行人都是衣帽周全,道旁都是高大槐树和梧桐木,
马车到了一处大街处,但见一左一右各立着两头大石狮子,三扇朱漆府门紧闭,府门前的两排长凳上坐了十来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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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前台阶下拴马石上拴着好几匹健马,还有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靠在那。
对之一比章越所乘的马车,只能用柴车来形容了。
若非府门抬头匾额上书写的“章府”二字,章越都不准备下马车。
章越缓缓下了马车,府门前长凳的十几人一并站起身来,然后一并下了台阶迎了出来。
“老爷!”
章越认得这十几人中,有二三人他是认得,都是昔日的仆役。
章越望着这朱门没有说话。
不久一名青年男子从角门处迎了出来。
“三叔!”
章越见了章直点点头,然后朝府门一指,章直领会章越的意思道:“是,三叔,这是前年天子赐下的甲第。”
章越摇头道:“太奢了。我本是闽地区区寒生,怎住得如此甲第。这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
左右闻言都是笑了,章直笑道:“三叔,咱们入内慢慢再说。”
章越入了门左看右看走了一会路到了内宅里,一名女使见了自己忙道:“夫人,老爷到了。”
话音刚落,但见一位美貌妇人已迎了出来,正是十七娘。
夫妻两载不见,这一次相见都是牵着手。
章越道:“娘子,这一次回来,路都不识了。倒是有当年第一次去你府上,拜见岳丈时的感触。”
十七娘面带笑容地看着自己,原来章越想起,这府邸对自己虽是奢侈,但对十七娘而言不过是又住回出嫁前所住宅院而已。
所以自己那番话可以对章直说,却不可对自家娘子说,否则是会生气的。
八百五十一章 齐家治家
作为寒门子弟,章越,章直身上都有等汲汲于功名的锐气,章越初到吴家时写咏月诗,便作一首‘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当时有人就说这是野心勃勃之诗,透着一股穷书生一心靠科举翻身的怨气。
对世家子弟而言,富贵就是生来就有的事,想要做官便随时可以做官。言下之意似章越这般眼睛都掉进功名里的寒门子弟,可能如人品等其他方面就差多了。
虽然没明讲,但这番评价章越是个‘凤凰男’了。
章越是这般出身不假,但吴充与李太君他们没这么看章越,因为他们都知道章越身上背负着什么。
章越心底对此跟明镜一般。
人家吴家姑娘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有钱财有钱财,自己除了读书读得好则是一无所有。
后来中了状元了,十七娘嫁给自己了,章越还是觉得有些亏欠自家娘子的。
何况仕官后,他确实也没少借重岳父家的资源,而且韩绛兄弟也因为章越是吴充的女婿,这才把他当自己人。
所以吴安诗这些年来没少在外面说自己这一路都是靠着吴家的势青云直上。
总之章越可以过如颜回那般箪食瓢饮的生活,但老婆孩子却不可以这般。
所以这话他可以与章直说,生怕他享受奢侈的生活,而失了进取之心,可对十七娘则道了另一个意思。
十七娘笑道:“吴家虽是富贵,但人多口齿也多,我又是庶出,说话行事得处处谨慎小心,但嫁给官人后家中和睦,岂是昔日能比。”
章越笑着抚了抚十七娘的手背,夫妻二人快两年没见,能有片刻温存也是好的。这时听得急匆匆的脚步声。
章越将手放开,却见帘卷一掀章直入内道:“三叔,爹娘已知了你回府了,正给你操办接风宴呢。”
十七娘笑道:“大哥又要费心了。”
章越笑着道:“无妨,今日天子加我为端明殿学士,翰林学士,可以多加两个菜。”
章直,十七娘二人听了都是又惊又喜。
十七娘美目中几乎绽出光来,到了这位子就是宰执之下,百官之上了。
章越对章直道:“无需声张,自家人高兴就好了。”
章直笑道:“恐怕明日旨意一下,就由不得三叔了。”
章越笑了笑,章直又脚步生风的离去。
章越摇摇头道:“这么大的人了,也没一个定性。”
十七娘嫣然笑了,一双眼中看着章越满是崇拜,所谓妻凭夫贵是也。
章越又握起十七娘的手问她家事,如今章家已有上百口人。
而章家一直是由十七娘领着治家权。
对内要维持着对章实一家子的衣食供养,对外也要保持着章家三品官的体面和排场,该打点该招待的一点也不能少。
章越的俸禄虽高,但他为官清廉一文不取,所以府上不少钱财开支,人情往来,还要十七娘从嫁妆里拿出钱来贴补。
一直到章直官位高了,天子又赐了甲第,渐渐的两边有所分开。
如今的章家内,章越的三房与章实的长房内外开始隔断。
家中有上百口人,两房同在一处屋檐下,事情本就多,口舌也多,吕氏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一定能听十七娘的安排,就算两房之间相互能够齐心。
但各自服侍的仆从们却并不齐心,有人的地方,就不免拉帮结派的,各自为了主子表忠心的情况是不能避免的,如此就容易生矛盾和隔阂。
而且其中还有利益纠纷,下人作事都是‘包干’制,比如府里作个小花园,都是安排给某人再给他多少钱财去办,此人办好了后剩下的钱便都入自己口袋中。
因此谁来办事,也是看与掌家的亲疏远近来安排。
故而章家才有分房不分家的局面,吕氏和十七娘各掌房里的事,每月十七娘都拿出钱来孝敬章实和于氏。
他们夫妻供养章越读书,如今章越作官了,这个恩情要还一辈子的。
此外两房有些公中的支出,也是十七娘这边出大头,有些则是商量着来。
章越听着十七娘言语,也深感她的不容易,自己不在京的这几年,她替操持那么大一个家,着实难为她了。
章越心疼地道:“娘子着实辛苦了。”
但十七娘却笑着道:“也不难,你将事都安排下人就办就好了,不必学诸葛那般事必躬亲,所以我不从治事只治人,放手而为之,每日都有大把闲工夫呢。”
章越奇道:“治人?若
十七娘嫣然笑道:“这三人行必有我师,府里怎么会没有人才呢?”
“只是你心底要有个数,对品行好的要讲道理,使手段则寒了他的心,对品行不好的要用手段,讲道理则是无用。但不可一概而论之,有时候既要讲道理,也要用手段。明白这些就不难了。”
章越听了拜服道:“娘子若为官定胜我十倍。”
十七娘笑道:“官人在西北将兵十万,你倒来这里奉承我了,对你有何好处?”
章越一本正经地道:“晚上你便知了。”
十七娘闻言脸色一红,轻啐一声。
说到这里时,外头报有人来访。
章越本不愿在这时见客,但听说来者是王安国,还是决定见了。
王安国是个胖子,如今天热便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
下人茶还未上,他见了章越即急道:“度之你今日方才回京,我便冒昧来打搅了,我求你一件事,救救郑介夫(郑侠)吧!”
章越听了有所犹豫,他不想一回京就卷入这样的大桉中道:“郑介夫的事我有所耳闻,具体如何还不明就里。”
王安国道:“郑介夫可谓贤者,独立而不惧。当初上流民图的事,我也清楚,兄长在定力寺时,他便与我解释是兄长不纳其言,他与我说,他以天旱民流,百官失所之由,上疏请救救生民之急。最后至兄长罢去金陵,也并非他的本意。”
“我说兄长欲新法,连我的话都不听,又何况是你?只是兄长常道,为人臣者,不当避四海九州之怨,使之归君罢了。所以尽心国家,莫过如此。”
章越默然片刻后道:“明日我去尊府拜见尊兄!”
八百五十二章 怎么有空来看老夫
送走王安国后,章越反复想着对方那句‘为人臣者,不当避四海九州之怨,使之归君。所以尽心国家,莫过如此’感触良多。
几千年下来,在位者总喜欢说一句我们最不缺的就是人。这事没有你,还有那谁谁谁。
但是对于变法而言,此事章越不成,韩绛不成,若没有王安石,此事还真无人办得成。
此公的大执拗和大毅力及大才干,放在几千年之中也是首屈一指。所以章越动了念头,打算明日趁他离京之前见他一面。
王安国走后,便是家宴。
章实于氏知道章越不仅回来还升了官都是笑得合不拢嘴。
十七娘与吕氏二人,侍奉章实,于氏周到,捧饭安箸进羹等都不操之下人之手,而是亲自作为以示恭敬。
章越看去菜色虽加了两样,但好几样只是以往在老家吃的家常菜,周到不添奢华很是满意。
吕家家风很好,也是以俭朴不事奢华治家,这些年吕氏给章直诞下一女,但内宅之事仍还是亲力亲为。
十七娘治家揽其大概,但吕氏则是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方法虽不同,但二人都是治家的能手。
一位佳媳可以兴旺三代人,即便日后分家了,章越可以相信有吕氏持家,兄长的一家也可以兴旺下去。
不过今日吃饭还有一件事,十七娘告诉自己于氏娘家的事。
于氏娘家是建阳茶商,过去一直在建阳营生,后来知章越,章直叔侄二人作了大官,便把生意发展到京城来。
于氏娘家人也没求着章家什么事,只是说来探亲走动,不过为了什么大家心底都明白。
这等关系平日不用,但放在那边就是一个护身符,对外不经意的时候透露出个丝毫半点就够了,如此官场中人也不敢,也不会轻易去掂量。
朝中无人莫做官倒不一定对,但朝中无人莫经商才是正解。
凭于氏的恩情,这些自无可厚非,但于氏子弟若借着章家的名目,有些过界之举不可不思量。
这些话十七娘,吕氏都想提,都碍于于氏的情面都不好说,这一次趁着章越回家,正好说一说。
章越作为小叔子,如今章家的荣华富贵皆是他所带来,他在家中话语权自是不容置疑。
章越便在席上略提了提,于氏何等聪明的人,章越还没说到正题她便明白了。
宴后章直对章越道:“三叔,我想出外做官。”
章越问道:“与侄媳商量过吗?”
章直点点头,章越道:“也好,之前我们叔侄一人在朝中,一人在朝外,如今我回来,你便到地方去做事。”
章直见章越同意了满脸喜色。
章越道:“我这里哪个人你觉得好用,你便拿去用,或是看上什么人才,我都出面替你请来。”
“多谢三叔。”
章越道:“到了地方小心办事,切莫事事都指着我替你撑腰。”
章直道:“三叔放心,我自晓得。朝中事事压抑,我早有意外放,且我觉得吕吉甫看我不顺,所以也想早一步抽身。”
章越知道如今经延补了两人,分别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和王安石的妹婿沉季长。
章直觉得没趣,所以请求走人。与章直同样离开经延还有王雱。
章越道:“你去河北任官,近来在谈与契丹河北划界之事,你去那边应对也是个磨练的机会。”
章直问道:“三叔,官家委你此事了吗?”
“尚未……”
章越对章直道,“但吕吉甫忌我身在朝中,必安排此等棘手之事来困我,免插手他的事,眼下未雨绸缪而已。”
章直失笑道:“三叔,我倒差点以为你与吕吉甫是知己。”
章越笑了笑道:“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便是敌人,我能知他,而吕吉甫亦何尝不知我了?”
……
次日,汴京城中风和丽日。
宣旨章越除拜端明殿学士,翰林学士的消息一出,朝中百官皆上门相贺。
章府门上客似云来,好生热闹。
不过此刻章越却没有身在府中,而是坐着一辆马车,轻车简从地前往董太师巷的王安石府上。
章越抵达的时候,却见府邸很是冷清。
章越记起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蔡京的一首诗‘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翻成梦话’。
昔日宰相府邸,此刻冷清至此,不是大家不愿抽时间来送,连装都不愿意装,只是你王安石是政治上的失意者,我若来送你,岂不是将自己同置于口诛笔伐中。
这才是为什么说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在落难时,那一点恩情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你得意时,贺客将门槛都踏破了,你失意时,即便身为闹市中也成了孤岛。
章越到了门前,只有一名门房出来招呼。章越通了姓名,对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立即入内禀告了。
此时章越入内,但见王府下人都在忙着收拾行装,一副匆忙之色。
他昨日听章直说王雱也病了。王雱知道父亲被罢相的消息大骂郑侠最后病倒。天子知道了还派御医诊治。
章越抵至客厅时,却见王安石正在见客。
一人是刘攽,就是被王安石讥笑‘分文不值’那人,他亦回讥了王安石。
刘攽此人嘴不饶人,王安石,蔡确都曾奚落过。他因这张臭嘴得罪了不少人,也曾反对过新法。
不过事实证明嘴不饶人的,心底都饶人。嘴上饶人的,反而心底不饶人。
今日刘攽特意来送王安石。
章越与刘攽的侄儿刘奉世乃同年,交情不错。
还有一人则是吕和卿,吕惠卿另一个弟弟。吕惠卿这人喜欢汲引自家兄弟出仕,但事实上吕家几兄弟都是干才都富有能力,并不是走后门那等。
章越与刘攽,吕和卿见礼。
二人都诧异,今日是章越大拜之时,不过章越没有在府上接受贺客道贺,而是来到王安石府上给王安石送礼。
若是曾布,吕惠卿,章惇,此举倒正常,可章越与王安石并不和睦,甚至当初要不是王安石打压之故,如今早就是翰林学士。
你章越今日登门不是来显摆,故意上门来气一气王安石的吧。
刘攽,吕和卿离去后,王安石示意章越坐下道:“度之,今日怎么有空来看老夫?”
八百五十三章 支持或反对
人身在高位退下后,常似换了一个人般。有时候会令人诧异,到底是那个手掌权位的人,是真正的对方,还是退居山林的那个人,才是真实的对方。
人身在权位时,权力会不知不觉使人异化。这就如同资本对人的异化一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仔细观察会发觉原本的同事好友走上领导岗位后,对方好似变了一个人吧。
而对方从那个位子退下后,反又变回原先的样子。各人各样,退下之后轻松伴随着失落是显而易见的。
王安石辞相两个月,让章越感到的唯有轻松二字,仿佛没有半点介怀。
按规矩宰相卸任,一切恩典皆杀。但章越看去王安石未露出什么的疲态。
王安石如今仍知江宁府,本官从礼部侍郎一口气升七级为吏部尚书,同时他的门下似吕惠卿仍身居高位,但这一切恩典都比他在相位时差得太远了。
只能说是心境使然。面对王安石询问,章越笑了笑道:“下官想起一句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正和此情此景。”王安石闻言微笑对章越道:“状元公说话有意思,我不过是久坐公台,厌烦机务,故而得意浓时正好休。什么荣辱不惊,顺其自然罢了。”
“你读刘贡父之诗,此人嘴损但文不损。”章越腹诽,王安石明明是被罢相,还往脸上贴金成为荣休。
章越看着刘攽给王安石的送别诗上书‘白麻诏出凤凰池,金节铜符副锡圭。
故事周公不之鲁,是行山甫亦徂齐……章越读后心想刘攽这词写得好,劝王安石想开些,与其似周公在朝辅政一辈子也没到过封国鲁国,倒不如学仲山甫奉周王命往齐国筑城。
章越道:“下官以为终不如韩退之‘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章越说得是韩愈的《示儿》诗,当时韩愈仕途得意,在长安刚买了房子,然后写了这首诗给儿子说,你看你爹如今身居高位了,平日交往的都是什么人,管他来客官位高低,一眼看去也是腰挂玉带金鱼。
你看座上客,那都是国家重臣啊。羡慕我吧,明白了这个你就给我好好读书。
王安石道:“人道韩退之此诗所言皆利禄事,然韩退之所语‘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故而以此教子。”二人打完了机锋。
王安石道:“韩子华未曾入相,便来此拜我,度之马上要拜端明学士了,也是到此为了此否?”见王安石一眼看穿了自己来意,章越如实道:“相公明鉴,下官方回京无所从,特来请教相公。”韩绛回京前向天子上疏说回京后,要先拜访王安石询问他治国为相之道,以表示不会轻易更改新法,甚至有萧规曹随之意。
现在章越回朝任端明殿学士,借着拜见王安石的机会,其实也是走这样一个流程。
因为章越也是韩绛提携上来的,且政见相合。同时此举也是向天子和百官表达自己的一个立场。
王安石对章越道:“韩子华进京前,官家便交代我了,让我与韩子华详语,方今人情政事所急者。度之,可知老夫向韩子华说了什么?”章越摇了摇头。
王安石道:“老夫对韩子华道,三司总天下财赋,其出入之数并无总要,考较虚盈之法。但以往却没有一个好的统筹之法,似天下户口,人丁,税赋及场务,坑治,河渡,房园之类租额年课及一年钱谷之数,往往重复注籍。增亏废置钱物,羡余,横费等数,皆无所凭。”
“我让他设一部门专司其事!”章越听了王安石之言明白,对方这是建议韩绛设一个统计局之类的新衙门,统计出财政的各项数字,如此方便当政者治国。
章越道:“以往为了推行新法,设立了三司条例司,地方设提举常平司,这使用三司无从得知账目,以至于耗登之数无法查明,是为解决此事?”王安石道:“不错,故而新设一司,将提举常平司和三司的账目合并。”章越问道:“那么此司置于中书之下?”王安石点了点头。
章越道:“这岂不是相权侵吞三司之权了?”王安石道:“必须如此,宰相不预财政,又能预得什么事?又如何能合天下之财,再为天下理之?”
“老夫当时对韩子华道,此事宜急不宜缓,你以往治理过三司,有经济之才,可以办理此事。”章越心想,这又是一级一级地往上收权力了。
从王安石设三司条例司,提举常平司来,就是宰相预财政,中书侵吞三司的权利,中央侵吞地方的权利。
王安石还是照着加强相权的办法,加大变法的力度。后来者的韩绛,吕惠卿当然也是如此想的。
这就是所谓的虚君实相,也是宋朝读书人最为推崇的政治,连宋朝历代皇帝也是这么提倡的。
这才有‘百事不会,只会作官家’的仁宗皇帝,也才有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范仲淹,韩琦,王安石这样的一代名相。
在这个大前提下,吕惠卿一心防着自己,韩绛极力援引自己入朝为臂助……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早就……哎。
章越想到这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惭愧。但这惭愧片刻已是没了,为什么自己不走虚君实相这条路。
一来眼下正是大刀阔斧的变法之时,还有一个就是你要考虑天子的感受。
官家已经不是熙宁初年时,那个啥都不懂的皇帝了。亲政八载,官家已经有了自己治国的理念,以及自己的班底了。
王安石的罢相,最根本原因的就是天子与王安石的分歧日益扩大。随着皇帝日渐掌握权势,他会容忍另一个王安石?
容忍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为什么苏轼因为乌台诗桉下狱?
因为元丰之后,官家正式从幕后到台前主持新法。但苏轼仍在批评新法,所以才有了乌台诗桉。
王安石问道:“度之此番回朝是要废了市易法么?”章越问道:“大学士可是听吕吉甫所言?”王安石则道:“不说亦知之。”
八百五十三章 王安石的后悔
看来吕惠卿已是将他要废除市易法的消息告诉了王安石。
章越对王安石道:“回禀相公,眼下暂无此打算。”
王安石心想,这与吕惠卿说得怎么不一样。
章越道:“相公,你知我与苏子瞻乃同年也是好友,他有一句话我甚为推崇,那便是“着力即差”。”
章越与苏轼交好是整个大宋朝都知道的事,苏轼苏辙兄弟反对新法,苏轼去杭州任通判,苏辙则托身章越幕下。
“着力即差!此说倒近似佛家道家之语,不是我儒者所言!”
章越道:“佛家说随缘,而道德经通篇不论努力二字,而与我儒家所讲事功二字,说是是南辕北辙,却是有共通之处。”
王安石道:“依度之所言,力是事功,但着力便不是事功?”
章越笑了笑,着力即差是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苏轼临终时,他一位僧人朋友对他说,端明(苏轼最***位是端明殿学士),勿忘西方。
苏轼说这个着力不得。
另一位朋友说,你平日都如此践履,这时更应当着力。
苏轼道:“着力即差。”
说完苏轼病逝。
这句话也是苏轼一生践行的,章越书信偶尔与苏轼一提,便生此语。
其实这话章越也是很认同的,很多事情太刻意了就偏差了,好比越是想睡觉,但心底存了那个意,就越睡不着。
放在王安石身上,你越是要变法强国,但太刻意了,着力过甚,最后反而事与愿违。
在苏轼眼底,非常反对这样太折腾来折腾去,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越努力越失败的原因。
无论人与事还是国家,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方向上,而非靠一时用力。
章越对王安石道:“相公,譬如你打墙壁一掌,但墙壁反过来也会使你掌心生疼。你即用力,但这墙也对你用力。”
“好比变法是好意,但你使了那个力,如一掌击去,但推回来那个力如何化解?”
章越这话说白了,就是牛顿第三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
变法看似解决了一个弊端,但旋即又冒出一个更大的弊端。黄宗羲就曾总结过,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改革税制,都是要减轻老百姓的痛苦,但结果是每改革一次,老百姓日子稍好一段时间,但过后承担的税赋反而更重了。
为什么出现这等积累莫返之害?
此称为黄宗羲定律。
章越对王安石道:“相公,我当时与苏子瞻谈论,并非这般认为。”
“下官同乡中有一懒散学生要读书,其父要他每日读书必须至三更方睡,然后乡人道三更睡伤身害体,而且读书真的在勤,何必三更灯火五更鸡,若真知道了读书妙处,自然而然而起。”
“逼人读书至三更,恰似相公之变法,但乡人劝者恰似司马君实,苏子瞻。乡人者言虽是对极然却于人无益,读书人若知读书妙处固是好,但若不知读书妙处,便一辈子不读书吗?”
“孔子教人有“既有言传亦有身教”,身教在于潜移默化,此乃不教之教,若着意即差,但言传恰似金刚怒吼,在于使人警醒,虽是着力但意在其中。言传身教缺一不可。”
“再说初欲修道之人,也是吃斋念经,这也是着力其中,难道这普天之下的沙门都教错了吗?”
王安石闻言欣然微笑。
章越道:“相公,章某相信天下要成事者,必与心契合,故而成事那一下便毫不费力,举重若轻。我们常道读书读得苦了便错了,这话是不错的。”
“但在下仍相信有行必有功!譬如年少时读的书,吃过的苦,都不是无用的。相公方才问下官是否要废市易法?下官以为若水到渠成便会废之。到时候并下官一人之意,而是天下人之意。”
“这便是下官的着力即差,不知相公可否满意?”
王安石道:“能在罢相前,还能听到度之这一番真知灼见,着实不易。老夫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推新法,你以为老夫以后如何收场呢?”
章越道:“相公在位时,从不问身后事,如今为何问之?”
王安石道:“我旁人都不问,只问度之一人可否?”
章越想了想道:“昔孙叔敖年轻时出游,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而泣之。其母问如何?孙叔敖说见两头蛇者必死,我恐他人见之杀而埋之。其母道,吾闻有阴德者天报以福,汝不会死矣。后孙叔敖为楚国相,可知其母所言不虚。”
王安石笑了笑。
当即王安石将章越送出门去。
王安石府上的人看了都惊呆了,要知道王安石其他客人都没有送,唯独送了章越一人。
到了临别之际,王安石对章越道:“当初你在熙河书信给老夫,那封信老夫知道那是你的违心之言,故没有当真,当时已是烧之。”
“度之,不必介怀这些事,到了日后你执相位时放手为之,不必以当初之信为意。”
章越写给王安石那封信就有点类似于保证书,我绝对不废除你的新法等等言语。如今王安石却告诉自己他一把火烧了他的保证书?
章越道:“此事相公何必告诉下官?”
王安石笑道:“老夫待人以诚事之,而度之向官家荐老夫入京变法之事,老夫至今方才知之,真是……”
章越笑了笑道:“其实当初荐相公,又何止章某一人。”
“是了还有一事,度之可否告诉老夫,你当初给老夫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章越讶道:“相公未看下官的信?”
王安石点了点头道:“但今日想洗耳恭听。”
章越闻言有些失望和惋惜地道:“下官浅见,未入相公法眼。相公当初言“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下官也是颇为认同,然窃以为当加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几个字。”
“如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王安石神色有些严峻。
章越道:“管子云“富能夺,贫能与,乃可以为天下”。再合相公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可以说一番道理。下官认为要紧还是在于“贫能与”之上,使整个国家能够富上而足下。”
“总而言之,只夺富,不予贫,就是敛财而不是变法!”
王安石闻章越这一句话神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八百五十五章 孤勇
章越有想过当初自己第一次见王安石时,贸然给他送信的事。
此事是有些冒昧的,对方已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了,而自己不过是一名学生,贸然送信给对方……后世有个现成例子。
刚入职的管培生给董事长写了一万字信言公司战略规划的事,结果被董事长批评是神经病。
但章越认为王安石当时已经赏识了自己的三字经,对自己有个初步的印象,不至于对自己的信连看都不看了吧。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
王安石罢相,而自己已是端明殿学士,成为了宰执之下侍从之上,终于具有资格与他商量国家政事了。
章越一时兴起言“只夺富,不予贫,就是敛财而不是变法”,却忘记了说到王安石的痛处了。
这攻讦政柄之恶更甚于断人财路啊。
“如何予民?不伤民便已是极致了,又如何予民?天下之大,兆民之多,些许钱帛,好似以函牛之鼎烹蝇蚊。”
函牛之鼎就是可以煮一头牛的鼎,用这么大的鼎来煮苍蝇。
说白了从老百姓那取来的利,要如何分下去?国家那么大,老百姓那么多,分到每个人头上有多少?
你章越的说法,好比在长江上游打了鸡蛋,请下游百姓喝蛋花汤一样不靠谱。
章越见王安石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道,你至于这个样子吗?
章越道:“这不是我说的,圣贤管子晏子都讲济民,管子有九惠之教老老、慈幼、恤孤、养疾、合独、问病、通穷、赈困、接绝。”
九惠说得是什么呢?国家必须要负担起老百姓的赡养老人问题,儿童的抚养问题,抚恤孤儿问题,老百姓养病治病问题,年轻人找不到老婆的问题,子嗣存续的问题。
对于陷入贫穷的老百姓,国家更不能不管不顾,必须给予救济同时工作的机会,想办法让他们脱贫。
总而言之这些问题不是老百姓自己的问题,而必须由国家通通都管起来。
章越道:“昔齐景公出游,看长者负薪者且面有饥色,面露悲色。后齐景公道,为上而忘下,厚籍敛而忘民,此罪大。不仅九惠,还有荒政及教育教化百姓之事。”
譬如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就是出自管子。
章越继续言道:“管子与商鞅皆是为国敛财,然一是惠民,一是暴民,不可同日而语。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当然不是雨露均沾,而是施善政以扶助弱民。”
“管仲行九惠之政,又何尝妨碍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齐国能霸诸侯,一匡天下,使天下百姓不披发左衽,皆管仲之力。下官窃以为相公若能稍稍如此为之,又何至于负四海九州之怨?”
章越听王安国说,王安石宁可一人负四海九州之怨,也不肯让人主背锅,心底是很佩服,但是……但是……
章越道:“相公,百姓们太苦了,除了文景,贞观之时稍稍过得好些,这几千年以降何尝有过好日子。然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国家有此之民,何愁不能鞭笞四夷呢?”
说到这里,章越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也觉得这时候说这些是相当的没趣,于是作揖告退。
章越走后,王安国从旁步出,他本不该偷听的,以往王安石在书房谈话的时候,也就是王雱敢如此大着胆子在书房听王安石与客人聊天。
但王安国又好奇,于是趁着王安石送章越离府的时候,在旁听了这么几句。
王安国见王安石沉默不语,露了疲惫之色。之前罢相时,他还未见到王安石露此疲态,怎么与章越这一番话后,却是显露了疲态了,似乎真的老了几岁一般。
王安石望着苍天心想,调一天下,鞭笞四夷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冲突。
若我仍在相位上或许……但如今……或许已不可能了。
本来到了最后,王安石要对章越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
王安国去探视王雱的病情。
王雱因郑侠之事气病了,见了王安国连药也不喝了立即挣扎起身问道:“章度之与爹爹说了什么?”
王安国道:“你在病中怎还惦记此事?”
王雱道:“叔叔,我就是放不事,我不甘心便这么回江宁着书,若无爹爹,靠吕章二人如何能济得了天下?”
王安国叹了口气,将自己所听到的与王雱说了。
王雱听了不屑地道:“章度之之言看似句句不离“以民为本”,承《管子》之学。然而……这《管子》之书,并非是管仲之手,而是后世之人托名为之的。叔叔别为他所欺了。”
王安国道:“元泽,管子治齐之九惠之教并非没有可考,再说晏子相齐,亦承管仲所旨。”
“当初吕太公因俗而治齐,管子顺俗而治齐,故而六韬中有言,人君必从事于富,不富而无以为仁,这都是一脉相承的。”
“再说了周礼之中亦有保息六政与九惠之教一脉相承。”
王安国说了一通,但王雱似没听进去。他忽道:“我明白了为何当初度之为何要荐爹爹为相?我全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是要爹爹“取之于民”,作这敛财得罪人之事,而他要“用之于民”,作得取好天下之事,此子用心险恶。”
王安国忍不住道:“元泽此言谬矣,当初章度之来信与兄长,便言了这九惠六政之事,若他真有此心,怎么当初会告诉你爹爹。”
“你切莫再如此揣测度之了。”
说完王安国拂袖而去,而王雱却捂胸咳嗽摇头道:“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缘由!”
而此***越坐着马车回到了章家。
他反复地想着方才与王安石的言语,心底难以平静。他觉得从方才王安石听到自己的话语后,似有些后悔。
马车到了府门前却见巷子里都停满了车马,章越放眼望去都是上门来作贺的宾客。
“老爷到了,是否下车?”唐九在旁问道。
“且等一等。”章越揉了揉眉心。
然而事情到了如今,可有后悔的余地。
变法下面的事,又当由谁来办?
王府的萧瑟及自家府上的热闹,章越看河这截然相反的场面,只觉得以后脚下的只怕会更难走,会更加的艰辛,然而自己却必须孤勇地继续走下去……
在马车中足足坐了一刻钟后,章越方才起身下了马车,这一刻堆起笑容走向了宾客们……
八百五十六章 登门道贺
章府贺客云来。
章越坐在内厅中是一一应答,贺客按照先后一个一个地带入厅中说话。
这些来客中有的单纯是祝贺之意,有的表一个亲近,毕竟章越如今在那位子,很多事不一定要帮忙,但坏事还是很容易的。
其余的则是请托求办事,看顾子弟的。
平日登门来求机会可能只有五成机会,今日则有七成。
说实在章越有时疲于应对,但必须将事情办妥帖了,对于人情债的收放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今日自己两位舅兄吴安诗,吴安持也是登门了。要知道吴安诗可是稀客,甚少登门拜访。
“恭贺妹夫瀛洲登仙!”
现在吴安诗也是一脸笑容,恭贺章越登仙玉堂,还送了一幅十八学士登瀛州图。十八学士之首是房玄龄,杜如晦,其中喻义自不用多提。
正应了那句话,你在山下时遇到的坏人最多,但当你上了山登了峰,放眼所见都是好人。
章越看着吴安诗送的画心道,直到今日你才放下以往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但说实话我还是喜欢你当初桀骜不驯的样子。
章越也没有多计较,而是道:“当初章某一文不名,多亏大郎君赏识,允我入吴家书楼借书,还携我一起上京。”
正是在吴家书楼,章越见到了十七娘,又是一同上京,路途中暗生情愫。这也令两世为人的章越,第一次明白原来我也是有妹子喜欢的。
吴安诗闻言很是高兴,一旁吴安持则扯了扯他的袖子。
章越看吴安持的动作,便问道:“舅兄可有什么话?”
吴安持道:“望之托我来向度之道贺。”
听说是吕嘉问带的话,章越立即明白了。吕嘉问叛出吕家门墙,面对吕家姻亲的章越自不可能登门道贺,否则会被章直打出门去。
但吕嘉问递话的意思也很明白,向自己示好,希望自己入朝后在市易司的事对他手下留情。
章越道:“舅兄替我谢过望之,市易司的事日后我会与岳父,吕相公好生商量。”
吴安诗,吴安持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桉,当即满意离去。
吴安诗,吴安持刚出去,章直便引蔡确抵至内厅。
蔡确一见面便打趣道:“以往见度之蔡某都是直接登堂入室,如此怕是以后都要排着队见了。”
章越笑道:“师兄这么说不是折杀我吗?”
蔡确笑道:“度之,我是好生感慨。什么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今日算是真正明白了。”
“这就是你我今日是读书人,明日遇到机缘就一飞冲天了。人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在哪。咱们在太学初见时,我断然料想不到,你会有今日的风光。”
是啊。
听着外头宾客的喧闹声,章越心底感慨,念起了当初与蔡确在太学读书的日子。
当初兜里有几文钱都必须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然后节衣缩食地读书,哪想到会有起居八座的今天。
一想这里便想远了,章越笑道:“师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我之间不必兜圈子。”
蔡确点了点头敛去笑容问道:“听说你去见了王相公?”
章越心想蔡确消息真灵通:“正是。”
蔡确认真地问道:“你这一次回朝来,难道真是打算辅韩相公与吕吉甫打对台吗?”
章越道:“我没有道一句,但师兄都这么问了,那吕吉甫能放心下我?”
蔡确正色道:“度之,我可以与你说一句十拿九稳的话,别看韩相公如今是昭文相,但他不是吕吉甫的对手。”
章越心底何尝不知道,吕惠卿这个人不仅厉害,更要紧的是他身后是新党的基本盘。王安石下野前,他是变法的操盘手,下野后,他更是全面接过手来。
接着蔡确与自己聊了几人名字,都是他的心腹。
章越知道蔡确的意思,他建议他们二人不附吕,不附韩,自己走一条路来。蔡确要维护人主,就是明了牌的帝党,不过这条路会遭到士大夫群起攻之。
日后修宋史时,蔡确能位列奸臣榜榜首,固然有他行事走极端的一面,更要紧他是帝党,所以他连王安石,韩缜都弹劾,要知道王安石举荐过他,韩缜的兄长韩维,韩绛也举荐过他。
除了皇帝,蔡确确实可以六亲不认。
但章越认为对皇帝你可以忠心,但对下不可无底线,这是他与蔡确不同。
……
正说话间,忽闻章直入内道:“三叔,吕相公来了。”
蔡确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刚才自己还劝章越说吕惠卿这人必须提防,转眼人家便上门给章越道贺来了。
章越闻言神色一动,从来官员升迁只是低级官员向高级登门拜贺,哪有高级官员向低级官员登门拜贺。
别说吕惠卿身为宰执这个级别,便是与章越同级的韩维,曾布,元绛,邓绾也没有亲自登门道贺的道理。
章直道:“吕相公派人来说他只是恰好路过此处,便顺路来拜贺。”
顺路?看得起你,整个汴京城都与你顺路,看不起你,家住对门都不顺路。
章越不假思索地道:“速开中门迎接!”
因为吕惠卿亲至,章越,章实,章直皆至大门处亲迎。
章越在门外看着一身紫袍的吕惠卿从容下了马车,举起双手向自己作贺,他立即降阶相迎。
至章府登门道贺的宾客见吕惠卿此举也是惊讶。
京中风传章吕不和,但章越今日升端明殿学士,翰林学士,吕惠卿却亲自登门道贺,可见这说法完全是子虚乌有啊。
而章越也知吕惠卿此举别有用意,但是有哪个官员升翰林学士,有宰相登门拜贺的?
吕惠卿此举可谓给足了自己面子啊,准确地说是给足了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的面子。
欲成大事者,面子恰恰是最不重要的。然越不要面子的人,往往越有面子。
成功真的就是坚持不懈的不要脸……此刻章越与吕惠卿仿佛多年至交相谈笑语。
话说回来,二人也是十几年的交情。
“度之此番玉堂凌霄,吕某真是为你欢喜!”
章越笑了笑,你心底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吕惠卿抬头打量章越府邸,感慨地对章越道:“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当初与度之在欧阳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想起数年前的事,我甚是惋惜后悔。”
章越想起之前欧阳修反对变法的时候,你吕惠卿跟从王安石对人家父子可差了。
章越道:“大参为了国家实行变法,说到底只是国事之争。”
吕惠卿握住章越的手道:“满朝之中,唯有度之知我。”
这一幕看似无比和谐,
三人当即请吕惠卿入内喝茶。
吕惠卿点点头率先入府,章越后他半步,左右道贺宾客皆立于左右向对方见礼。吕惠卿入内喝了口茶,便称有事告辞离开了。
吕惠卿走后没过片刻,外人便禀告翰林学士,权三司使曾布登门道贺。
章越升任翰林学士,结果一名翰林学士兼三司使,一名宰执登门拜访,这是三馆相,枢相拜相方有的待遇。
这岂是一般了得可以言语。
在场宾客都是相当的震撼,章越如今升任翰林学士,便已是如此,若以后再更进一步当如何?
章越亲自迎接曾布。
曾布与自己同为翰林学士,但章越除了给皇帝写诏书,参预枢务外并没有什么实权,但曾布可是三司使,在实际权力上仅次于中书枢密二府排名第三。
所以曾布登门的分量,不亚于吕惠卿。
曾布面色凝重,章越见机知道对方有话对自己便请他到内厅。
章越问道:“子固兄,身子可安好?”
曾布听章越提及曾巩露出笑容道:“家兄在齐州任官一切都好,家兄今日若在,看端明昔独占鳌头,今日又是鳌峰登顶,必生十分欢喜啊!”
章越叹道:“欧阳公故去后,天下可师者也唯有令兄了。子宣你我也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曾布道:“听平甫兄说,他前日登门请端明保郑介夫?”
章越道:“确实。”
曾布道:“端明实不相瞒,市易法确非良法,但吕吉甫鼓动天下郡守上疏力赞新法,并请将市易法推行天下,此事如今令我十分狼狈。”
“曾某希望端明能在市易法之事上支持曾某。如今此事上,曾某与吕吉甫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端明的态度在官家那举足轻重,故而曾某恳请端明帮手。”
章越道:“子宣放心,此事我会与几位相公商量出一个条陈来。
曾布笑道:“有端明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到这里,曾布道:“是了,我听学士院那边传闻,有学士因端明拜殿学士之事有所不满。”
章越笑了笑,这件事他早有所料,他回朝任端明殿学士,等于让其他翰林学士的排名自动下降一位。
章越道:“朝堂之事百废待兴,对于这些章某哪有工夫计较,不过还是谢过子宣好意了。”
曾布当即起身告辞。
曾布走后片刻,旁人又报道说翰林学士承旨韩维登门道贺。
消息一出,又是一番轰动。
一个宰执,两位翰林学士登门道贺,能目睹这场面真是不虚此行。
八百五十七章 宰执以下第一人
到了夜晚宾客散去,章府与附近的坊巷方才恢复了平静。
笙箫隐去,酒盏落下,仿佛刚才那一场热闹的盛宴还在眼前。
宾客散去,章府的下人们正在收拾打扫,于氏上了年纪早早回去歇息了,吕氏则是张罗着内外。
而十七娘命女使给章越准备好了浴桶,让他沐浴一下再上床歇息。
而章越应酬完宾客,脱了一身有些酸臭的公服,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浴桶里。
随着浴桶里蒸汽的腾起,浑身的疲惫也是慢慢地疏解,到了此时此刻章越方觉得自己有权力支配自己的时间。
但他事还有很多,此刻一面感受着微微发烫的洗澡水,一面揉了揉眉心,考虑起明日履新的事。
翰林学士的差事,一是给皇帝起草诏书,另一则是参预会议,提供给皇帝决策的意见。
这差事说难不难,其实天下的官都一样,做官真正有技术性的问题,都由吏来解决。
而且按宋朝架屋叠屋的搞法,有真才实学的官员难以露头。如果真想躺平,换了一个庸人来干翰林学士的差事,也未必差到哪里去。
不过章越不想躺平,还是要干实事的。那么就要丰富翰林学士的经历。
宋朝官场上非常看重官员的实干经历,如果翰林学士没有兼任其他官职直升为宰执,就会被人讥为润笔执政。
言下之意就是除了写文章赚稿费外啥都不会的执政。
而翰林学士兼职小者有太常寺,银台司,而大者便是三司使,知开封府。章越如今从一方经略使升为翰林学士,就功绩而言足够了。
平熙河路是军功,并不是民事治理的经验,所以就资历而言这是一块短板。毕竟除了判国子监外,他还没有真正有过行政一把手的经历。
正想到这里,家里女使在外询问用不用加些热水。
章越则道不必,自己从浴桶里起身穿上衣裳,为官这么多年了仍不习惯下人伺候,所以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
穿戴整齐后,章越顿觉得神清气爽,走到卧室后见得十七娘正斜躺在塌上,依着迎枕上看书,袖子露出半截皓白的手臂。
章越看着十七娘忽然想起二人在吴家书楼相识的一幕。
二人成婚之后,十七娘仍是手不释卷,她看的书很杂,家里的事不费什么工夫便处置井井有条,而且还生财有方。
章越对他与十七娘的卧房上下打量,里面的器物皆是半旧不新,但布置得却是井井有条。读书起家的士大夫家庭都厌恶奢华铺张,便是一朝登云而上也极力避免透着久贫乍富之气。这方面十七娘便做得很好。
不仅十七娘,自己接触的吴家几位女子没一人是等闲之辈,
自己能娶到十七娘真是三生有幸,当然对方亦有眼光。而仕途上有了岳家照拂,别人也不敢当你是寒门子弟而看轻了,不似章衡,刘几那般虽同是状元但却一路仕途不顺。
章越却担心十七娘嫁给自己生活不惯,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幸亏这些年自己官升得很快。
章越走到塌前的小杌子前坐下,十七娘将书平放胸前甜甜一笑道:“官人都忙完了?”
章越点点头正要说些情话时,十七娘道:“官人我看今日吕相公和曾计相,韩翰长都来了,莫不是有什么要烦的你?”
章越握住十七娘的手道:“是的,是市易法的事,眼下朝中党派倾轧,以往我可以不说话,如今却是避不过。”
顿了顿章越道:“不过娘子放心,我会仔细问昭文相公和老泰山的意思,想想看当初要不是老泰山引荐,我哪有机会识得昭文相公呢?”
章越言下之意很清楚,我能有今日都是岳父和韩绛提携的,绝不会似蔡确那般有了天子撑腰便谁也不认识了。
十七娘道:“官人这么说我很喜欢,但我当初嫁给官人是因官人有位有抱负,能立志的人。官人如今也是位列三品,大丈夫不必事事循意而为,也当有自己的方略让世人明知,也可让官家与百官们知道官人的骨梗和风力!”
十七娘这话说到自己心坎了,章越由衷地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时候窗外下起了小雨,蓬蓬地打在窗户外的芭蕉叶上。
夫妻二人说着话,慢慢地章越已是揽住了十七娘的盈盈一握腰身。此刻沐浴后的松弛感兼之佳人在怀,令章越这一刻四体通泰。
章越嗅着十七娘的发香,开玩笑地往她脖颈上吹气,惹得对方娇躯轻颤不住发笑。
看见十七娘双颊泛起了红,章越忍不住调笑道:“夜已深沉,侯府夫人是该安歇了。”
十七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嗔道:“谁是侯府夫人?”
章越这时已不动声色解开了她的衣带伸手滑入,这边章越问道:“侯府夫人称我什么?不许称官人。”
片刻后十七娘忍不住低唤一声,看着身后的章越蹙起眉头,轻声地道了一句。
“章郎!”
……
次日章越正式履新先是登殿感谢官家。
稍稍阁门使给章越送来了杂压合班的班次。
所谓杂压便是不论文官,武官,内侍官,宗室官在殿外站班时的排序。朝廷会按照你的差遣,本官,职名计算出一个非常复杂的排名。
总之殿外序班便体现着一名官员的高低尊卑。别以为不重要,很多人为官一世争得不就是我能压在你上面吗?
殿外序班里翰林学士班位在诸行侍郎之下,高于给事中及左右谏议大夫。
如章越还不是翰林时,本官为谏议大夫时碰到曾布,曾布虽然本官只是起居舍人,但因有翰林学士的身份,所以对方的班次要在自己前面。
但如今曾布就要站在自己
在宋初时端明殿学士的杂压还在枢密副使之上。
比如当年赵普从枢密直学士升枢密副使,同时吕余庆为端明殿学士,知开封府。
因为吕余庆杂压在赵普之上,赵质推荐二人任相时排名也是吕余庆在赵普之上。到了后来端明殿学士地位下降了,才排在枢密副使之下了。
所以从阁门官给出的杂压合班上,章越是班位是仅次于枢密副使蔡挺之下。
实打实的宰执以下第一人的位子。
八百五十八章 上日
翰林学士院起于唐玄宗之时。
翰林学士院又称学士院,有时候也会被称为翰林院或翰林司。
不过翰林学士院与翰林院,翰林司完全是不同的衙门。
翰林院里有天文,书法,图画,医官四局,在这四项中有一技之长的都是可以入翰林院,这些人当然也可以称作翰林,却不能称作翰林学士。
至于翰林司则专管供奉之事,又称为茶酒司。只有翰林学士院才是真正翰林学士供职之所,所以以学士院称之。
当然还有玉堂,瀛州,禁林等雅称。
这一日章越自东华门而入,至承天门处有内宦宣旨,然后由两名翰林院朱衣吏一前一后双引带路至阁门后二人留在这里等候,章越入殿感谢天恩。
官家见了章越很高兴,当即让内宦宣诏赐章越对衣,金带,金涂鞍马。
官家对章越笑道:“当初太宗皇帝对宰执说过,翰林真为神仙之职,今日章卿可谓登仙。”
章越谨慎地道:“回禀陛下,翰林学士居是职者,人物之选是为极也,儒墨之荣亦是极也。臣当以节用以安贫,杜门以省事以报君恩。”
官家听了很高兴又给章越赐座并赐茶汤一碗。
座是靠背椅,而茶汤一碗,这些都是宰执方有的待遇。
官家对章越道:“前日卿劝朕亲揽大政,以为变法大计,此事朕想了很多,虽未禀两宫太后,但朕看祖训太宗曾叮嘱过‘无为之道,朕当行之’。真宗皇帝亦道‘军国之事,无巨细必与卿等议之,朕未尝专断,卿等固亦无隐,以副朕意也。’”
“当初富郑公亦劝过朕,若多出亲批,若事事皆中,亦非为君之道。脱十中七八,积日累月,所失亦多。”
“故而朕还是决定将变法之事委给宰相来办。”
这话不出章越意料,天子若一下子答应了这才奇怪。天子刚才提了两宫太后和富弼,肯定是担心遭到后宫与保守派的反对。
章越道:“臣担心二府难以勉力行之。”
官家笑道:“朕会督之的,不过章卿的话朕会记在心底。”
说到这里官家勉励了章越几句,章越心想自己表忠心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于是不再说什么。
见过天子后,章越再行出殿,仍是两名院吏一前一后带路。
这入宫觐见分单引和双引,以往章越都是单引,也就是一个人带路,如今则为双引,这般是为恩典。
这一切典礼都沿用唐朝流传下来的拜礼。
翰林学士为天子心腹,初拜时还有等等恩礼,如今虽已简化,但流程之隆重不需多言。
之后便到了学士院,翰林学士院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与宣徽院,枢密院相邻。
学士院院门旁设一道复门,以直通禁院,如果天子有急事急召宿直的翰林学士通过这道复门直抵东门小殿。
因为学士院处禁密之地,而且学士院每夜都有学士宿直,一旦夜间有皇帝诏命至,必须摇晃一条系着悬铃的绳索。
凡事要进入学士院者,皆须先拉铃,经院官允许方得入内。
此外方才经过时章越看到翰林学士院还有一道后门,后门向北,上书‘北门’二字,是存唐朝‘北门学士‘故事。
章越跨过这道院门走入学士院到了正厅,本院的待诏,录事,孔目官,表奏官,驱使官等都在院外亲迎。
章越目光掠过众人,抬头看向正厅上方,见厅中央上书‘玉堂之署’数字,这是红砂所写的飞白书。
仁宗与当今天子都喜欢飞白书,而这字却是出自太宗皇帝的手笔。
正厅里翰林学士韩维,王琏,元绛,曾布四人正在等候,等章越到了几人一并起身相迎。
韩维道:“居翰苑者,众人皆谓凌玉清,朔紫霄,岂止于登瀛州,更称登玉堂也。”
“苏太简(苏易简)为学士,太宗皇帝尝语'玉堂之设,但虚传其说,终未有正名’。故而太宗皇帝书以'玉堂之署'书字赐之。苏太简即将御宝置于堂上,每当学士上日便拿出开视。”
当即章越众人便赏起这太宗皇帝的墨宝。
宋朝真正重用读书人的风气是自太宗皇帝而始,而这玉堂赐名也是太宗皇帝所为。
当初太宗皇帝偏爱苏易简,对方任翰林学士后,便赐名翰林学士院为玉堂。
要知道唐朝时禁中三殿分别是玉堂,承明,金銮。太宗皇帝等于将天子所居住之殿的名字给予了翰林学士院。
唐太宗时十八学士登瀛州算什么,宋朝的翰林学士乃玉堂,可谓是神仙居。
重用读书人,正是从太宗皇帝起传下来的风气。
章越听了韩维说起这段典故,当即由衷地道:“此真乃翰林美事。”
说完将太宗御笔又放回匣中。
随后章越于堂中正坐,韩维,曾布至玉堂东厢,元绛,王琏坐至西厢,然后便是院吏上前参拜。
参拜后几人坐下说了阵子话,章越坐在椅上打量玉堂,但见左右二壁长达数丈,上面绘以海上波浪之状,一眼看去风涛浩渺,应是拟瀛州之象。
在座对语都是紫袍大僚,不仅是文臣中顶尖的存在,也是天下第一流的文士之选,难怪称这里为神仙居。
片刻后元绛,曾布便向章越告辞往开封府,三司坐衙去了。
不久内宦抵至翰院道:“陛下赐新翰林学士就院赐宴。”
翰林学士新上任赐宴于学士院里也是一贯流程。
章越当即谢过。
韩维道:“这正厅当初太宗皇帝亲临,除了有新学士上日方才正坐,平日我等都在各厅办事。玉堂东合乃是承旨厅如今是某暂且居之,此外西合第二厅是当初吕大参居之。玉堂之后还有东西各二合,分别是曾学士,元学士所居,还有第三厅居东北,如今是王学士居之。”
“端明可择其中无人一厅居之。”
章越看了王琏一眼,心想就是此人坐第三厅?
王琏笑着向章越点了点头,章越亦回礼。
韩维看着二人微微笑了,学士院第三厅门前有一棵巨大槐树,故称之为槐厅,相传过往住过第三厅的翰林学士后来多拜为宰相。
所以常有翰林学士争槐厅的段子,以前还有人争此厅将另一学士的行李直接丢出去的‘佳话’。
而这王琏手段了得,居然争得了第三厅。
章越当即笑道:“既是吕大参去了中书,我便用他的厅子吧。”
韩维笑着点点头。
翰林学士之位一共六名,所以学士院里除了第三厅外,其实有六合小院。
按照院子地布局而言,作为正厅的玉堂是第一位,其次便是东合,再次就是西合,再其次便是玉堂后的东西各二合院子及第三厅了。
章越居西合便是站定学士院第二的排名。
章越说完后,王琏亦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当然章越知道翰林学士中未必这么想,学士院的规矩向来是以入院先后为顺序,而不是以官位的高低。
也就是资历越老越牛,而不是看你的官位。
但这端明殿学士是职而不是官,章越现在居此位,等于将除了包括韩维在内,所有翰林学士都排名下降一位,他们心底哪是高兴的。
可是不高兴也就不高兴了,自己做官又不是让这些人高兴的,这些情绪要靠他们自己消化了,而自己的眼光必须永远盯着前方,不可为这些外物所干扰。
这边章越让唐九他们搬行李进院,自己则在学士院里逛一逛,自有院吏给章越引路。
学士院不大,章越走了片刻便知格局。
除了玉堂和七合小院外,待诏房六间,在玉堂西南,孔目院在西头,驱使院在东头。
那院吏也是熟悉掌故与章越仔细介绍了起来。
“这处小楼是当初淳化时苏学士(苏易简)所建,当时甚至是低窄。到了天禧三年,钱学士(钱惟演)奏请重新葺治,去了下窗牖,并以曲槛,终于明敞矣。”院吏指着一处小楼介绍道。
章越又到了第三厅前,院吏则颇为自豪地道:“这三厅本不甚高敞,看起来最不起眼。但大中祥符中,王相(王曾)居之,两年入参大政,之后李相(李迪)又居此厅的拜命。其后入者,多求居之。故此厅常不空。端明你看这第三厅前檐的大槐树,其高大茂密是谓亭亭如盖矣,故而以为是祥瑞之兆,学士们从不令我等院吏剪削者。”
章越听了点点头,听说是王曾,李迪住此后,不由肃然起敬。
其实这第三厅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居所,乍看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如同后世景点的名人故居一般,你到了那边便不由对这间居所所住过的人生出敬意,这也就是所谓的人文情怀吧。
章越对院吏道:“是了,翰林学士不过六名,但为何却有七合小院呢?”
院吏笑道:“好教端明晓得,翰林学士虽定制六员,但每朝都不完全依此,常常阙员,有时会溢员势难整齐。”
“譬如至和元年王学士(王洙)为学士,系第七员,故号员外学士。所以这第七间便是用来给员外学士住的。”
章越闻言失笑道:“还有这等事,明白了。”
八百五十九章 会食
回到西阁的厅中,行李已是搬来的差不多了。
这里是个单独小院,院中是学士阁,说是学士阁其实也就是一个三开间的小屋。
从肃杀之气的白虎节堂再到这清简的三开间小屋,好似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
学士院里不同等级官吏都有其住宿规格,比如西南的学士院待诏,住得便是一人一间。
而孔目院与躯使院,每个吏员则是一人一张桌桉这般,甚至连桌桉都没有。
这颇有写字楼里,打工坐方格子,小头目有办公室,老总住套间这般。
第二学士厅便是套间,中央一间是待客视草之所,靠东一间则是留作章越平日歇息,里面摆放着塌几,靠西一间则是随从候命的地方。
章越的几位傔从中,李夔在准备科举,唐九,张恭不通文字。
所以就彭经义和黄好义留在学士院里,帮他处理一些事情。顺便提一句黄好义的兄长,章惇的姐夫黄好谦被蔡确举荐为监察御史里行。
前几日蔡确便将黄好谦引荐给了章越。
章越入内后,彭经义已将一切布置停当。
中央则有一张大桌桉视草台,桌桉后则是二十几个木柜,里面都是稿桉,桉前则是几张靠背座椅。
彭经义给章越沏了茶,再让驱使院里的院吏收拾两间屋子,黄好义插着手在一旁和彭经义说笑话。
三人说来都是建州的同乡,有时候说些家乡俚语倒别有一番意思。
章越坐在桉后很享受这一刻。
比起在熙河路将兵十万的日子,那可是随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回到了京师担子就轻了。
熙河路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几十万军民性命都操之在手,在京师混不好,自己最差也就是外任而已。
有时候想想若是没有做官,章越只是个普通读书人,那么会生活得贫困潦倒,每天被浑家骂作穷措大,但好处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应酬,不用喝酒,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
这样自己会看点书,然后与郭师兄这般的知己聊聊天,此生也是足矣。
想到这里,章越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既作了这个位子,为何又羡慕起老百姓闲云野鹤的生活来了?
今至学士院,为官亦比原先当更如履薄冰,更战战兢兢才是。京城不比熙河,自己在西北天高皇帝远同土皇帝没什么差别。
但在汴京官再高都有人比你高,就算尊如官家那也得小心翼翼地看两宫太后的脸色。
但正如娘子所言,若不推行你的政见,将自己的政治理想与国家的发展相契合,事事不敢放手为之,那么官也是白干了。
怕又有什么好怕?
我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又是仁宗皇帝钦点的状元兼敕元,于英宗皇帝父子又有拥立之功,我怕什么。
这时院吏向章越道:“启禀端明,是否在厅中挂几幅字?”
“好。”
章越想了想当即提笔运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一旁院吏看了但见章越所书的是。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雪忿不如忍耻之为高。要誉不如逃名为适,矫情不如直节为真。
院吏先看了字赞叹道:“端明真是好字,难怪汴京城中于端明的墨宝可是千金难求。好,真好!”
随即院吏又品了品诗句:“这词句子也好,澹泊宁静悠远。小人这就是挂在此间墙上。”
章越对院吏道:“不必挂在此间,挂在我歇息的室内便是。”
院吏闻言一愣,原来章越这字不是挂给别人看的。
章越看了院吏的表情觉得好笑。
有个笑话挂“厚德载物”的公司,十个有七个要倒闭,若”厚德载物“再搭配上“天道酬勤”四个字,倒闭率达到九成。
因为这厚德载物,天道酬勤,是自己挂给自己看。如果挂给别人看的,那厚德载物就成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天道酬勤则为我要卷死***的。
院吏低声问道:“端明还需什么器物?”
章越则道:“不用了。”
院吏一打量见章越所带的行李器物都是普通至极,直与读书人所用差不多,全然没有半点奢侈之物,谁能想到此人便是天子眼前的贵人,堂堂的翰林学士,还曾是一方诸侯呢?
院吏心想,常闻这位章学士为官清廉,不失寒门本色,如此怕是阿谀之辞无用,还是实心做事方能讨他欢喜。
想到这里,院吏即退了出去。
片刻后一名官吏入内请章越至枢密院会食。
为何章越不在学士院里会食而去枢密院会食,原来这是五代时候留下的规矩。
因为唐朝末年宰相权力过大,所以设立枢密院和翰林学士院来分割宰相权力。当时枢密使一度兼金銮殿学士。
到了五代时权力最大已是枢密院,宰相都要听枢密使的意思,所以为了限制枢密使的权力,同时也为了监督,所以五代时从翰林学士里选拔出端明殿学士和枢密直学士,至枢密院出任职事官。
端明殿学士和枢密直学士既是天子心腹,可以随时见到天子,同时也出入外朝参与枢密院的决策。
到了宋朝枢密院地位下降了,端明殿学士也就闲置了。
不过到枢密院厅会食的规矩仍在。
章越与黄好义,彭经义二人出了门抵至枢密院。
作为天下第二衙门,枢密院内大树参天,几间不起眼的屋子坐落其中。
枢密院的院吏见了章越知是新任端明殿学士,谁都知道对方还是堂堂枢密使的女婿,所以恭恭敬敬地引他入厅。
章越入厅见枢密使陈升之,吴充,枢密副使蔡挺及枢密院承旨曾孝宽已是到了,而院吏正在端来汤菜。
章越与几位枢密院官员见礼。
陈升之笑呵呵地道:“度之老夫在此等你很久了。”
章越以为自己来迟了正要道歉,陈升之却道:“老夫当初在乡里第一次见你时,便知你有富贵之命,如今同厅可谓是既全了当年的心愿了。”
在场除了蔡挺外,几个人都是福建老乡。
陈升之,章越,吴充都还同是建州人。
一旁的吴充笑呵呵地道:“什么富贵不富贵的,以后全凭堂老照看了。”
陈升之对吴充笑道:“你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坐下说话!”
Ps:明日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