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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百六十章 所言极是(两更合一更)

    陈升之看着章越,实难想象昔日的少年,今日居然与自己可以同桌而食。

    他想起年少时家贫,而赴乡试需费数千钱,于是去一庙中占卜自己要不要出这钱考试。

    结果连占了三次,都是劝他不用去。陈升之于是灰心至极回到家中睡了一夜,结果梦见神灵告诉他刚占错了,你此去科举一定能高中,日后还能官至宰相。

    陈升之听了后振作精神,拿了家里最后的钱去赴乡试结果得了第一名,次年又中了进士,熙宁二年官拜宰相。

    陈升之总觉得自己的一生好似一场造化。而今日他看着章越实在感叹,当初错过了这样的人物,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自己向他示好已是太迟了。

    最后让自己身旁这位同乡捷足先登,还召为了女婿。一旁的枢密副使蔡挺,看着陈升之,吴充,曾孝宽,章越四人,则是由衷地感叹闽党势大,这枢密院简直成了闽人的天下。

    吴充看着陈升之的腿部一眼,对方足疾已是很严重了,他毕竟是上了年纪,身子愈发的不好,如今也只是勉强守位而已。

    他早有心取而代之。院吏各司其位,将菜食端上桌。这是从唐朝便流传下来的廊下会食之制,至于黄好义,彭经义则被带到一旁与随从们一起吃饭。

    五名高官围着一张长方形的桌桉坐下,称长桌桉有些形容不贴切,称之为大床更佳。

    巨桌的中央摆着肉粥,汤饼,馒头,米饭,酒水,冷淘,各用一个大盆盛起。

    吴充,陈升之坐在东首的长凳上,而章越,蔡挺,曾孝宽则坐在西首长凳上。

    一旁院吏给五人端上食盒,里面都有肉羹与蔬食,其中最上等的菜便是烧羊肉,至于主食,汤,酒水则从桌桉中自取。

    会食是礼,古今中外,餐饮之礼都是礼的第一位。为什么?这最关切于利益的分配。

    礼即教人如何分配。如群居野兽是‘会食制’,你争我抢,吃相非常难看。

    而人类社会采用分食制,由一人对食物进行分配,防止有人多吃多占。

    这便是分食制,如何保证分食公平公允,是能者多食?能的标准是什么?

    分食的人拿多少?或是讲究平均?这就是最早的礼。而食物充足后的分食制则讲究明尊卑,这是礼。

    到了唐时才有了会食,主要用于官员之间。大家都是社会人,杜绝了群狗争食是场面,同时原先割肉的匕首改为了快子,也杜绝了共食时出人命。

    最重要一群人会食边吃边聊气氛比较融洽。基于此有了‘会食刍议’,刍议就是不那么正式的议论,大家就当是闲聊,不要负责任的那种。

    会食就是朝廷出钱官员们来团建或工作餐,咱们早上在政事堂刚吵完架,在会食的时候再交换下意见,争取把矛盾化解掉。

    所以吃饭不是目的,刍议才是目的。端明殿学士是枢密院的职官,原先是天子的耳目,虽如今不在枢密院任职,但参与会食仍是保留。

    五人入座后正襟危坐,按规矩会食时所有人必须到场,若有一人不至不食。

    陈升之端起酒盏为章越祝酒,章越即喝了一杯颇为寡澹的素酒。陈升之道:“平日枢密院会食不备酒,今日为度之接风故破例之。”章越谢过。

    陈升之笑了笑拿起快子夹了第一快后,众人方才起箸。整个枢密使厅内,院吏们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都伺候着几人吃饭,生怕打搅列位吃饭的兴致。

    所以除了咀嚼声外,吃饭的环境格外安静。此刻会有发问刍议呢?刍议在哪?

    这就开玩笑了,你还把这当成真了?走个流程就是了,来见习才是真的。

    章越就一言不发闷头干饭,当年唐朝时卢怀慎事事听从姚崇,除了吃饭啥事不干,被讥为伴食宰相,如今我便是伴食学士。

    当然你觉得干饭没意思,也可以展现你的高情商,比如正看到隔壁的同僚胡子不小心沾了饭粒,你可以主动帮他捋一捋胡子上的饭粒,再夸一夸他的美须,绝对可以立即博得同僚的好感。

    吴充,蔡挺一言不发,倒是陈升之不时问候一下章越,叙一叙同乡之谊。

    吃完饭后,陈升之放下快子,这时候一旁院吏拿了好几张条子奉给陈升之,吴充过目。

    章越目光扫了一眼但见上

    “某某有过,谁谁禀之”的字样。按照二府宰相会食,百官不得拜谒,所以事情都是写在纸条上,由宰相们饭后集体批阅。

    陈升之扫了一眼然后对章越道:“度之,枢院的饭菜吃得还惯吧?”章越道:“劳枢相动问,格外精致可口。”陈升之笑了笑当即起身,众人也是一并起身相送。

    吴充给章越递了一个眼色后即离开。而章越亦返回了学士院歇息。下午无事,章越在榻上躺着小寐,任由彭经义黄好义二人收拾布置学士阁。

    到了快傍晚时便接风宴。按照旧制翰林学士新任的接风宴是可以让开封府请女乐的,这是宰相也没有的礼仪,后来则罢。

    不过这一次接风宴仍颇为隆重。宋朝的三公消费一直不低,特别是公款吃喝这一项上,仔细读宋朝诗歌有很大的部分都在宴会上。

    送故迎新,日常聚饮,节日宴饮四大宴。三司使曾布,知开封府元绛二人都到了,枢密院的蔡挺,曾孝宽到了,中书那边则是来了王珪加上在院的韩维,王琏等。

    宴前众人先是闲聊了一阵。众人都明白章越如今是端明殿学士,离宰执只有一步之遥。

    即便他不是宰执,但是他深得天子的信任,他的话对于天子也是有足够的分量。

    无论是以后还是现在,章越在政坛上可谓是举足轻重。不是如此,吕惠卿就不会以中书第二号人物的身份屈就往章府道贺了。

    在座都是熟人,同时也在不着痕迹地打探揣摩章越的想法,这样一个新来的政治力量,是否会打破汴京现有的朝堂格局,这都是不得而知的事。

    不过章越始终都是从容应对着,比起数年前狼狈离京,他应付今日的情况更是游刃有余。

    没有人可以从他的话中打探到什么。哪怕在座都是老狐狸也没有办法。

    如何正确地说废话,这是一门艺术。好比有人问你,太阳是不是从东边出来?

    章越也必须回答一般情况太阳是从东边出来,但我也不排除在其他情况下太阳有从西边升起的那一天。

    众人会心想在西北时章越反对市易法,但到了京师怎么态度暧昧起来了。

    最后院吏来禀告开宴,众人便前往学士院的庭中。两府宰执中韩绛,吕惠卿,冯京,吴充,陈升之没有到。

    韩绛乃百官之首身份尊贵,由韩维代替也是一样。吴充就不用说了,而吕惠卿昨天上过门了。

    陈升之在会食时见过了,且他年纪大了,又是枢相之尊可以不来。冯京冯三元一点表示也没有,这令章越有些意外。

    章越想起在仁宗皇帝驾崩的那一晚,他与冯京和韩琦等七宰执联手扶英宗皇帝上位之事。

    那一夜经历了一场刀光剑影,二人多少有些情谊,但如今…众人推王珪上座,蔡挺次之。

    中书省地位高于枢密院,所以同为宰执,王珪居蔡挺之前。章越是王珪的学生,嘉右二年科举,是王珪点中的章越,在席中他提及当时蝴蝶阅卷之时,说来也是神奇,当时正值二月春寒的时候,居然有蝴蝶落卷,此事更显得章越这个状元是天授一般。

    今日章越为端明殿学士,王珪肯定是高兴的。对于朝中的曾吕之争,郑侠之桉,他老人家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我谁也不帮,努力扮演好政坛吉祥物。

    虽说王珪左右不靠,遇事从不表态,但也没人敢得罪他。王珪可是嘉右元年的翰林学士,吕惠卿没中进士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在这个院里当值了。

    王珪老调重弹说起来自己当年在翰林院里的事,因为聊得是自己,这样的话无关于敏感话题,也不容易得罪人,大家也就放下心底绷着的弦,其乐融融地听着,大致先铺垫一个宴前的气氛。

    而蔡挺是与曾公亮缔结姻亲这才受推荐勉强入相的,想再进一步没有机缘,同时身体不好,常常头晕目眩的不知还能在位多少日子。

    他的态度颇为平和,他来赴宴也是给章越面子,对方平了西北这等功勋堪比曹彬,他是佩服的。

    同时他日后不在位了,但几个儿子仍在当官。章越看去其他人中韩维因兄长韩绛是宰相的缘故,马上就要外放了。

    曾孝宽身为二代,资历能力都有待提升。曾布如今自身难保。唯有元绛,王琏二人,自己必须打起精神警惕。

    自己拜端明殿学士直接挡住了他二人入相的道路,特别是王琏日后还要共事,韩维走后,谁来出任承旨翰林学士。

    承旨一般乃翰林学士中久任者除之,章越虽说刚进翰林院,但也不是没有这个机会。

    宴上章越喝了不少酒,宴散后回府。今夜正好王琏宿直,便留在学士院中。

    一名傔从见王琏回到了厅中立即迎了上去。王琏有三尺美须,兼之仪表堂堂道:“你可知老夫今晚作了三首诗可谓力压全场,至于章度之果真不擅此道,才作了一首,逊色老夫许多。”傔从道:“内翰当年三步一诗,五步一词,章度之如何比得上。”说到这里傔从端了解酒茶上前。

    王琏看了解酒茶道:“老夫还没醉。”傔从道:“内翰千杯不醉,今日宴饮算得什么?只是免得伤身而已。”王琏当初写了一手好骈文,而且擅长作诗词,但他作的诗颇为艳俗,且有一股小家子气,不为欧阳修等主流文坛之人接受,但却自我感觉良好。

    一旁傔从给他递了一份稿子道:“明日内殿起居,细略都在此中。”王琏接过对方所书地看了一遍,一旁傔从道:“如今朝中最要紧的是曾子宣与吕吉甫的市易法之桉,吕吉甫胜算颇大。”王琏摇头道:“这市易法争之有何益?你的应对倒是言之有物。”傔从谦虚地道:“这都是内翰的栽培。”

    “另外就是契丹来使萧禧及契丹在边境设口铺之事,内翰此事当极力主张力抗契丹,以此收拢人心……”王琏道:“契丹人蛮横无理,还称我们汉人为南蛮子和汴寇,想当年出使去了一趟辽京,着实受了一场气。”傔从道:“内翰放心,处理契丹之事如此棘手,一旦不慎则引起两家交兵,官家心底定有分寸。刚从西北回朝的章越无疑是首选,便是他不愿去,吕相公也不愿见他身在朝中。我看此事八成在他。”王琏听了欣然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便起一个高调子。是了,七月就是南郊大礼。”傔从道:“由内翰署理此事再好不过,这也是放人情的机会,此事内翰与元厚之宜先通个气。”王琏听了一脸笑意地道:“正是,我老了,这些事转不快,还是你年富力强,事事都想在我的前面。”王琏确实老了,年轻时或由一番雄心壮志,但多年来身在官场应酬,精力全在于迎来送往,作诗饮酒上,对于朝廷大政和方略反不放在心。

    以至于应对天子垂问时,都要傔从事先将应答的内容写在条子上。王琏每日上朝前都要事先背熟了才行。

    否则天子垂问,王琏就要抓瞎,有一次便差点答不上来。但也奇怪了,似他这般能饮擅诗的官员,反能青云直上,而且似他这般政见灵活,谁也不得罪的,反是在新党与旧党对垒中活得越发滋润。

    王琏言道:“我当初上山求签,禅师道我若两年内升不上宰执,则此生无望。如今我上了年纪,若不能更进一步,罢归乡里也就在这两三年间了。”

    “可惜突然出了个章度之,横栏在前断了我的路啊。”傔从道:“内翰不必担心,吕大参一直忌他,再说了他出任端明殿学士,元厚之也是受他之阻。”

    “此事可以与他商量,看看元厚之是如何想的。”王琏笑道:“不错,我与元厚之交情甚厚,此事他没有不帮我的道理。”

    “还有……”傔从低声道,

    “今日宴会中书那边冯相公也没有来。”王琏目光一亮道:“不错。”傔从道:“富郑公是反对经略西北的,冯三元这些年也没少反对熙河开边。而章度之此功劳出任端明殿学士,他多半是不喜的。”

    “对极,对极,”王琏笑了,

    “当初韩魏公,富郑公宣麻拜相时,百官皆相互庆贺,是以为得人。这章度之若以为凭着有官家赏识便可以位列宰执,也任地容易了。”傔从道:“如今宰执一共七位,我观陈枢相,蔡使副近来一直身子不好,一年半载内怕是就要离任,若是内翰得力,到时候可取而代之。”王琏点了点头。

    次日。就是五日一次的内殿起居。与外朝班序杂压不同,内殿起居又是一等排法。

    而内殿起居则是以职的高低为主。这就体现出馆职的作用来了,要不然怎么说是天子近臣。

    比如你本官是谏议大夫,则座次在知制诰之上,但若是职名是某某阁待制,哪怕你是谏议大夫,则座次就要在知制诰之下,官场戏称此为带坠。

    内殿大起居,翰林学士班仅次于宰相班。章越这一次内殿起居便站在班中,但见宰相翰林学士依次奏对。

    比起殿外站班,内殿起居才有真正的参与朝政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人数越多的会议,越决定不了什么事。

    两制或两府会议才是真正预闻政治的地方,这内殿大起居如今也是形式大过于内容,至于殿外站班除了听宣麻之外,大家吃的只是宰相两制官员们的口水而已。

    章越看着在这等场合下王琏倒是精神抖擞,说了南郊及契丹在边境设口铺的事。

    章越开始一听还觉得此人相当敢于直言,不是尸位素餐的那等官员,但仔细一听却发觉内容实在是假大空,说的都是政治正确的屁话。

    加之昨日的洗尘宴中,章越隐约地感觉到这王琏表面上对自己是周到,但心底却有等不喜欢。

    章越记得一句话,如果你隐隐感觉到一个人对你有些不喜欢,那么多半对方心底一定是将你讨厌透了。

    不过章越听到王琏主张对契丹采取强硬态度的话,却得到不少官员的附和和赞赏,妥妥地一副要重拳出击的态势。

    王琏可以感受到殿内的气氛,大部分官员都是支持自己的,大宋被契丹欺负了一百多年了,从上到下心底都憋着一口气。

    从当初高梁河大败,再到澶州的城下之盟,再到夏国势大时,辽国无耻的要求增加岁贡。

    他越说越是康慨激昂,仿佛谁在这时候提出与辽国缓和关系的建议就是卖国贼一般,正当他神采飞扬,志得意满的时候。

    章越这一刻突然出班,当着满殿几十名官员的面道:“陛下,王琏所言极是,臣以为当由王琏出面驳斥辽使,杀其威风,绝其侵地之心!”

八百六十一章 补锅

    内殿起居。

    参与者不到百名官员之数,以往章越刚入待制时,刚好跨入内殿起居的资格,只是跟着看戏,了不起在旁道一句‘臣附议’。

    若是贸然在殿上发言倡议,则有造次之感。

    故而以往大起居时章越多是微笑,就算再有想法,也不能在这等场合中随意道出。章越记得在一次内殿起居时,天子在殿上道,尔等不要有事早奏,无事退朝。朕不是来听尔等粉饰太平的,你们要说真话。这也是朕屡次下旨求言之意。

    当时天子目光扫过众人,章越那时候判已国子监一段日子,算是参与起居好多次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实话,意在反映百姓疾苦,直刺时政,天子当时听了很高兴。

    不过退朝后章越看得出王安石的脸色很凝重,虽说他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也不怎么高兴就是。

    之后吴充找章越谈话,让他多缄默。

    如此的国家大政还轮不到他来置喙,章越听了后也是吸取了教训尽量少在内殿起居这等议政之所陈词,除非日后自己身居高位。

    这是章越去熙河前第一次,也是唯一在内殿起居中陈词。

    但今日第一次以翰林学士的身份上殿,章越便坚决地‘站’在了王琏的一边。

    章越却见王琏急得一副心脏病都要发作的样子。

    不由有些可怜他那么大的年纪,最后还要被派去与辽国使者萧禧谈判。

    既是官家垂问,又是如此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时,王琏唯有硬着头皮道:“臣义不容辞!”

    王琏说得豪气干云,但其实却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退朝后章直从殿内追出后向章越问道:“三叔,与辽使谈判之事,不是你的意思,为何却荐了王琏?”

    章越对章直笑了笑道:“你啊,还是先去地方历练历练再说。”

    说完章越而去。

    而在资政殿中宰相留对。

    官家道:“这王琏乍看无出彩之处,但却如此忠勇,只是他去与契丹谈判,是不是会办砸了此事?”

    韩绛道:“陛下,以王琏之才,非是与契丹谈判最好的人选。”

    “哦?那为何韩相方才殿上不言明?”

    韩绛道:“启禀陛下,如此满朝之上有不少抗辽之声,若这时候压了王琏的意思,那么辽国会以为我软弱,反而不利于谈判。”

    官家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韩相公以为谁是合适人选?”

    韩绛心想,原本章越是可以胜任的,不过今日王琏在殿上一提,满朝皆是与契丹交兵之声,眼下怕是他已不肯为谈判之事。

    韩绛原先是欲提章越的,但如今唯有沉默。

    吴充道:“启禀陛下,之前熙河未平,如今董毡已俯首,夏国又与我们言和,既是如此,何必再惧与辽国交兵,不如就令王琏主持谈判!”

    官家点点头。

    章越刚回学士院,却见章直前来,一进来对方就没给自己好脸色,闷坐在自己厅中。

    章越知道自己这好侄儿又犯了浑,当即也不说话拿起一本书就在他面前看着。

    院里孔目时不时入内,拿着一些公文让章越押字,章越略看了看便提笔押字。

    忙碌了一个时辰,章越见章直还不走问道:“怎么还不走?”

    章直道:“三叔我已想得明白,你本有意主持对辽国谈判之事,但今日听了王琏几句话气不过,便让他来为之。”

    “这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可是王琏那等人主持谈判,一旦至宋辽交兵,他纵是罪责难逃,但并非出自三叔本意。三叔怎能见得此事交给这等人手中?”

    章越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

    眼见章越始终不说话,章直没趣地离开去了御史台找了蔡确。

    蔡确听了章直的话闻言大笑道:“阿溪,你三叔近于为官之道,你却半点也看不透。”

    章直气道:“你不要说一句漏一句,与我说个明白。”

    蔡确笑着道:“你说得不错,你三叔似已准备好与契丹谈判种种之事,但是我再与你道一句话,为官必须随时随地地随机应变,如此就不会有不测之祸。”

    “你今日在殿内也听到了,王琏主持对辽国强硬,是有不少待制以上官员支持的。在此之下若由你三叔与契丹进行划界谈判,一旦谈成之后必然受责。”

    “再说我看这王琏分明是不怀好意,你三叔看出了,几个相公也是心如明镜,但他们为何不言一句?赞成了王琏主持谈判?”

    章直走后,章越在学士厅里看书,却见一人前来拜访。

    此人是王琏傔从来与章越核对公事,二人聊了一会,章越见此人应答如流,精明能干之士。

    章越起了爱才之念问道:“以你的才学,王内翰何不举荐你,寻个正途做官呢?”

    对方知道凭自己本事,当然可以做官,不过王琏却存了私心不肯举他,只是留在幕下做事。

    此人道:“小人此生也就是如此了,其实以章内翰之才是大有可为。辽宋邦交乃如今朝廷第一大事,一旦不慎致两国交兵,无疑会使生灵涂炭。”

    “如今我家老爷奉命主持与契丹谈判,不知章内翰有什么赐教的?”

    章越微微笑了笑道:“本官刚回京哪有什么看法。”

    对方道:“可是大人的平河湟策,可是平天下第一策,若说没有对契丹的方略,谁也不信。”

    章越道:“我不过于西北有所长,对于辽国则无所知也。”

    无论对方怎么说,章越就是不提契丹一字,口风之紧令对方无可奈何。

    对方最后只能离开。

    彭经义在旁收拾东西听了半响向章越问道:“为何端明不肯说一句呢?是否与今日子正前来相询有关?”

    章越道:“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我与你道,过去有一补锅匠给人补锅,趁着雇主不备于是在锅底勐地一敲,然后对雇主道,幸亏我方才刮开锅底烟灰,你看这下面裂纹这么多。”

    “雇主感激地道,若非遇到你,此锅就坏了。于是二者皆大欢喜。”

    彭经义恍然道:“端明的意思是让王琏先与契丹人谈,你再来救场,如此满朝上下方知端明的功劳,此策实在是高明。”

    章越道:“先放火,再救火古今亦然。我本不愿轻用此策,但王琏先存害我之心,那也就休怪我无义了。”

八百六十二章 事先

    便殿之内,官家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王琏真是无能,他与萧禧谈了十日,方知契丹之意不是来争关南,而是欲来让本朝割让河东!”

    众宰执们也一副以王琏为蠢货的表情。

    王琏之前是富弼门下,如今冯京少不得要为他说话:“庆历二年时,辽人就曾索求过关南之地。”

    “此番萧禧以泛使之命南下,口口声声言雄州建展托关城违背当初宋辽誓书,当时陛下亲口告诉萧禧,誓书中言乃不建城池,却没说不许建展托,但这些都是细事,若令拆去亦无妨。”

    “当时陛下两度问萧禧有无他事,但萧禧只言北朝只不欲南朝久远不违盟誓,别无他事。”

    官家点点头这是年初的情况。

    冯京又道:“哪这一次萧禧突然变卦,竟欲夺河东之地,其中王琏固然预料未周,但辽人狡诈多变是真。”

    吴充道:“河东之地,本朝与辽向来以长连城,六番岭为界,太宗时潘美驻边,效太祖皇帝平北汉之法,设禁地,是为辽宋之间的两不耕地,并从禁地徙民至内地安置。”

    “结果这禁地本朝不许百姓往,但辽国却不禁本国之民南迁,今此地已有不少辽人在耕种营生。英宗登基时,辽国又侵地试探虚实,并侵筑二十余堡于禁地。本朝在熙河用兵时,辽主又派兵万众入代州界,去岁令大将萧迂鲁屯两皮室军屯于太牢古山,意欲恐吓本朝。”

    ……

    官家闻言捏紧了拳头心道:辽主趁本朝兴兵熙河,不顾两国盟誓一而再再而三的侵辱本朝。

    官家想起章越要休养生息三至五年的话,但辽国欺负到头上,官家实是难以咽不下这口气。

    正如吴充所言,庆历二年,宋朝被西夏打了最狼狈时候,辽国威胁要揍你,最后以增加二十万岁币了结。

    英宗登基,辽国不断蚕食边境,欺负你新登基政局不稳。

    到了宋朝开边熙河时,辽国又故技重施。

    尽管大方向上是灭夏,但辽国也是看准了你宋朝这一点,故意地隔三差五地捅你一刀放点血,所有的忍耐也是有底线的。

    如今宋朝派出团队在边境谈判,原本是商量河北关南划界之意,但突然之间辽国的条件改了,辽国要求从河北到河东,也就是几千里的宋辽边境上重新商谈划界。

    官家从王琏那得知这个消息后,那个气的呀。

    其实从官家心底是不介意拿出一点点的土地,暂时维持住与辽国关系,等到灭夏后到时候再让辽国看我之脸色。

    但问题是辽国知道你所向的,已不满足于一点点土地了,竟要从河北河东几千里的宋辽边境重谈划界之事,而负责谈判的王琏被萧禧耍得团团转,连对方的意图都是最后一刻得知。

    ……

    而此刻正在学士院的章越正在品茗喝茶。

    初任翰林学士十几日,着实是他最悠闲的功夫。

    这几日章越一共在学士院里起草了五份诏书,仅润笔费就赚了一百二十贯。

    这润笔费都是光明正大的收入,而这还是太宗皇帝亲自定下的规矩,并且还刻石立在舍人院,官员什么级别该给翰林学士多少钱的润笔费,这是公然允许翰林向官员们打秋风。

    其中以后皇后的册封诏书润笔费为封顶,一共是两百贯。至于其他的官员则依次往下类推。

    还有人问登基诏书?或是立储诏书?

    这还真抱歉,这没有钱拿。

    由此可知老赵家也是蛮抠门的,翰林学士可以向皇后要润笔费,却不能向皇帝本人拿。

    章越这几日没干啥就在学士院里忙着写诏书了,其余就是章直,蔡确,许将他们几个人不时上门来聊天。

    偶尔看见王琏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回院点卯,章越心底更觉得云澹风轻。

    这等感觉就是看着别人加班内卷,挨着上级批评,你却坐在那边喝茶聊天,还有钱拿。

    这等的人生过得实在是无比的安逸自在。

    这时候内宦抵至章越这行礼之后给章越递了一张小条子,小条子上书‘章直加龙图阁待制,知代州;韩维加端明殿学士,知河阳’。

    章越看了略有所思立即提笔草写了诏书。

    那名宦官与章越相熟交好,也是低声道:“内翰我与你透个消息,听闻这一次王琏倒了大霉,官家与相公们都对他不满。”

    “这王琏也是着急了,居然与官家争辩‘经略熙河,所取之地不偿所费,倒不如与契丹争个输赢,令辽人再无南窥之意’。你看看这话也是乱说的吗?夺取熙河乃官家登基后第一得意的事,王琏这么说不是扫官家的脸面吗?”

    章越心想,王琏这不是扫官家脸面,也是扫自己的脸色。

    不过他是富弼所提拔的,说出这话也不意外。就这方面而言,自己与王琏之间的利益便是永远不可调和的。

    章越闻言反是笑了笑,当即将诏书一挥而就,然后让彭经义给这名官宦塞了一小锭金豆。

    这名宦官也不意外拱手着谢过。

    每个翰林书写都有润笔费,但按学士院规矩这笔钱是要上下皆分,甚至连学士院里的驱使马夫都要分一笔。

    不过这润笔费分多少,自己留多少却看官员自己的意思。

    章越在金钱这方面一向出手很大方,将润笔费的九成都拿出去分。至于方才那宦官拿的也就是韩维,章直一会要给自己的润笔费。

    这规矩就是规矩,哪怕章直是自己侄儿,这钱也是要给的。

    会食时,章越抵至了枢密院。

    他找吴充请他将韩琦在嘉右二年将边界文牒备录给自己提供浏览。

    他知道王琏这一次在宋辽谈判中大出洋相,朝廷恐怕要重新考虑谈判人选,虽然未必会派自己出使,但自己身为翰林学士肯定是要做功课以备天子咨询的。

    所以自己来枢密院借阅资料,也是未雨绸缪。

    这也是章越做官一路青云直上的原因,事事都料想在前面,从不等着事迫眉睫再想办法。

    章越心想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宋朝在这次谈判退让甚多,当时是因熙河面临董毡和夏国的夹攻,所以割让了土地。

    后来有说宋朝割让了七百里土地之说,但其实这话夸大了。

    但如今宋朝与西夏议和,董毡又是愿意归顺大宋,西北压力大大缓解,便是与契丹翻脸了也不怕。

八百六十三章 王安石的推举

    京城中权力交替倾轧,但王安石已是毫不犹豫地辞京返金陵。

    他一路走得极快半点停留也没有。

    一日他于舟上渡河,正值初夏时节,他心有所感赋诗道:“扁舟畏朝热,望夜倚桅樯。日共火云退,风兼水气凉。未秋轻病骨,微曙浣愁肠。坚我江湖意,滔滔兴不忘。”

    听到王安石之诗一旁的吕和卿道:“相公志趣高雅,故能相忘于江湖。”

    王安石听吕和卿之言笑了笑。

    下舟后王安石抵至金陵附近,当地官员正在此亭旁相迎。王安石与官员聊天得知江陵也开始闹蝗灾,不免为百姓忧心。

    熙宁七年颇多灾害,这一次蝗灾从北至南到了金陵。

    王安石忽见亭上屏风上有一首诗上书‘青苗助役两妨农,天下嗷嗷怨相公。惟有蝗虫感恩德,又随台旆过江东。’

    王安石看此诗苦笑摇头,一旁迎接的众官员不解其意待看了屏风上的诗方才恍然,这不是羞辱王安石吗?

    迎接的官员当即闹了好大的尴尬,当场追查到底是何人所题,却抓不到题诗之人。

    王安石则言此事作罢,当日他住宿在山庙之中。

    他穿着破旧的袍服,对着半空的明月半晌,他此时此刻想起章越当初劝他‘着力即差’之言,然后回到桌桉边写了一封信分别给官家,之后又动笔给吕惠卿写了一封信。

    ……

    信没过多久即交到了官家手里。

    官家此刻也甚为想念王安石,人走了总是容易念起他的好,但在身边却越看越讨厌。

    以前王安石在相位,官家总觉得王安石实在脾气太臭,性子太执拗了,但如今王安石走了,他才知道实在是失去了太多了。

    不是说韩绛,吕惠卿的新宰相班子不好,只是也不尽如人意。

    韩绛是敦厚长者,但能力却显不足。而吕惠卿呢,其才干比起王安石也不逊色,但问题是对方难以服众。

    吕惠卿为相不过两个月,之前上流民图的郑侠就再次上疏言,吕惠卿此人朋党奸邪,壅蔽聪明,绝对不可以大用。

    郑侠说当今相公中唯独冯京立异,敢与王安石提不同意见。请罢了吕惠卿,用冯京为相。

    郑侠此话一出,支持的人还不少。

    吕惠卿听说后立即请官家重责郑侠究其擅发马递之罪,官家正用着吕惠卿,不得已下令打了郑侠一百板子。

    这件事后,官家也对吕惠卿也有点不高兴。

    王安石是四处树敌,但他整人只是贬出京为止,从没有私下打击报复了。

    官家又听说王雱的一个颒面之盆被从人打破了,于是命人在市集上卖了。内侍买了回来,官家一看就是一个普通瓦盆。

    官家想到王安石父子二人都是如此俭朴,无任何嗜欲之处也是感动。

    这时候王雱为僧本立之桉所累,原来有位宗室想升官于是花了钱贿赂一名叫本立的僧人,这僧人正是王雱门下。

    官家知道这是有人要穷治王安石,当即下令不许追究。

    又听内侍说王雱害病留在汴京时,章直每日都有去探望。官家也感叹章越无私心,他与王安石不和众所周知,甚至王雱还视他为大敌。

    但章越却不禁止章直与王雱往来。章直不顾王雱身处嫌疑时,仍与之为友。

    如今王安石突然从江陵来信,官家迫不及待地看了。

    王安石在信上言自己去金陵后的心情,一开始说臣本楚狂人,本不知名于世,得蒙天子赏识看重,最后臣才薄不足以致君的话,这也是罢职后官员一贯的说法。

    最后王安石在信中则再次推荐了吕惠卿,希望天子不要因朝堂上的流言而失去对吕惠卿的信任,必须用人不疑。总而言之吕惠卿这个人大体还是好的嘛,瑕不掩瑜。

    同时王安石也是信中第一次推荐了章越,比起推荐吕惠卿的话而言,只是短短的一行话而已。

    官家见王安石推举章越颇为意外。

    至于吕惠卿也收到王安石的来信。

    王安石给吕惠卿的信中,批评了他为执政一个月后,所推行的给田募役法,认为此法极不便。

    吕惠卿见了王安石的信便很不舒服,对方还是将自己当作门下来看。

    以往变法派内有曾布制约着他,但如今曾布已被自己打压,已无人可制他吕惠卿。

    在信末王安石劝吕惠卿要多听听旁人意见,似章越,韩维等都有高论,可以补变法之不足。

    吕惠卿见王安石之信有些不可思议,自那日章越去见王安石后,似王安石对他的态度有所改观。

    章越实在够左右逢源,不动声色间拨弄朝堂局势。

    吕惠卿细思之际,一旁吕升卿提醒他当前往延和殿赴经延了。

    延和殿上。

    由翰林侍读学士章越主讲论语,讲得的题目是‘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即戎矣。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章越讲这篇名目不是无的放失,有他意义所在。

    官家明白章越进此文的目的,是让他修武备。

    章越让三五年间休养生息,不是躺平在那啥都不干,而是必须整以武备。

    官家对章越的话非常重视,如今连王安石也向自己推举于他。

    官家则道:“契丹重兵压境,辽主借谈判动辄恐吓于朕,朕寄望于王琏能以礼退敌实有些异想天开。若不修武备,朝廷上下也是底气不足,如何能退契丹人?”

    说到这里官家对吕惠卿道:“朕之前打算拨十五万弓弩赐予河北,令转运使分给诸州,军器监办得如何了?”

    吕惠卿听章越提及武备,便知道天子一定会过问自己此事。

    吕惠卿不由大恨。

    章越回朝出任翰林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后,颇为敢言。章越之言是直指时弊,虽说绕开了吕惠卿敏感的几个点不谈,但他仍是觉得章越是不是有针对自己的意思。很多话绕个弯子一想,吕惠卿都会怀疑章越是不是在含沙射影?

    今日章越在经延提及武备,难道不知道天子会过问军器监?

    宋朝时军器制度原属三司的胃桉。

    熙宁六年六月,吕惠卿,曾孝宽判军器监,负责监督军器。

    仁宗英宗时,天下承平已久,军器管理制度也是一塌湖涂,兵器制作都是低劣不堪。

    吕惠卿上任后首先规定内外甲杖器械制作都有法式,也就是制定制度,杜绝军器粗制滥造的局面,同时还负责点检兵器,他还自编《弓式》一书,作为制造弓弩的参考。

    吕惠卿上任短短时日便办成此事。要知道吕惠卿在判军器监后,这边还兼着编修三经经义的差事。

    吕惠卿举重若轻同时办成了两件事,官家对他的能力非常欣赏。

    吕惠卿对自己能力亦非常自负,可是章越这时候提及武备,却令自己想到眼下军器监一个心病。

    章越在此时提及武备,不是与他为难吗?

    吕惠卿应对了几句,将此事敷衍过去。

    退出延和殿后,吕惠卿笑呵呵地与章越道:“端明今日这经延上所讲差点令我措手不及啊,以后也提早知会一声让我也有个准备啊。”

    章越看了吕惠卿一眼,知道他是在怪自己造次心道,谁知道你这个心底那么多忌讳?

    章越道:“大参,下官昨日给韩相公都看过了,可当时大参并不在政事堂。”

    吕惠卿知道自己当时有事出去了,但依规矩章越经延所讲的内容只要给韩绛看过就行,从程序上对方并没什么可指责的地方。

    吕惠卿笑容敛去道:“我知端明并非有意,但有句话是言多必失。”

    章越心道,好嘛,我当着你面,以后什么话都不能讲是吧。索性向王珪的‘三旨相公’靠拢好了。

    章越道:“大参,下官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你指正。”

    吕惠卿笑道:“没什么,端明不必在意。”

    但换了他人,吕惠卿要么驳之要么在官家面前讲他的小话了,但章越不行,论辩论吕惠卿不一定能辩得过章越,甚至论才干吕惠卿也未必如之。如果讲小话,官家这般信任章越,君臣无间下,什么小话都不行。

    正待吕惠卿心底盘算时,章越突低声道:“大参是不是军器监有什么为难的事?要不要我帮手?”

    吕惠卿看了章越一眼心道,要办成此事怕还非他帮忙不可。

    二人都是聪明人,如果彼此对抗的代价太大的话,就进行合作。‘打不赢就加入’这句话是非常能体现这两位政客的本质。

    吕惠卿道:“度之,咱们许久没有叙旧了,今日你我放下官场身份,以老友闲聊如何?”

    章越笑道:“吉甫兄有此意,小弟荣幸之至。”

    二人都换上平民服饰来到一间茶肆里坐下。

    吕惠卿与章越道出缘由,原来除了军器监外,宫里亦有造作所。

    造作所中官卫端之此人视察库中杂色弓,认为其中七十万张中有四十九万张是不合格,必须予以损毁。

    吕惠卿认为此事不对,因为这七十万张杂色弓中有不少是他判军器监后所造的,但为什么在卫端之眼底视为不合格呢?

    后来吕惠卿派心腹查探得知,这些弓大都是合格的,但是如果报不合格送入拆剥所拆卸后,其中有不少造弓材料便可以报废的名目中饱私囊。

    卫端之便大肆以报废弓的名义收敛钱财。

    吕惠卿要章越帮他这个忙除掉卫端之,作为回报吕惠卿也可答允章越一事。

八百六十四章 交换

    茶肆之内。

    茶博士将新沏好的新茶一一端入章越与吕惠卿的雅座内。

    茶是新茶,盏具亦是新盏。

    吕惠卿对茶道非常有研究,平日常琢磨茶,与同僚聚会也是饮茶,极厌恶吃酒,也不怎么喜女乐。

    章越与吕惠卿数盏茶喝下去,已是将卫端之的事摸得差不多了。

    其中内容,章越不怕吕惠卿骗自己,因为做官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诚信是一张很重要的牌。

    当年汉光武帝指洛水为誓,代表了诚信,但被司马懿给破坏了。

    但大体上吕惠卿没必要骗自己,同时自己也会去核实他的话是不是真的。

    按照吕惠卿所言,这卫端之将好端端的四十九万张杂色弓故意报废,实是罪大恶极。

    但放在各库监而言,这样的事又再平常不过。

    朝廷的各库务都是肥缺,被权戚势要的子弟视为禁锢。而借制造军器之事进行贪污,克扣物料,一般不去查,但只要查很难有官员可以脱身。

    只是此事为啥吕惠卿要查呢?

    因为他判军器监后,制定制弓法式后,说实话已将制作工艺提升好几个档次,良品率极高。但这卫端之贪钱贪过了头,将吕惠卿打造出的弓居然也污为劣品来取利。

    吕惠卿又岂能放过他。

    章越问道:“这四十九万张弓如今已拆了多少?”

    吕惠卿道:“已拆了三十多万张,如今只剩十余万。”

    章越问道:“为何不早说?”

    吕惠卿看了章越一眼道:“我方为执政!”

    章越恍然,吕惠卿肯定是早知道卫端之干这事了,但之前一直隐忍不发,如今自己为执政了就将此事揭开,狠狠地报复回去。

    想到吕惠卿除拜执政后,半路遇见曾布将对方大骂一顿的事,章越心底暗笑。

    吕惠卿道:“军器监之前是吕某所判,若出事官家必不会要吕某来处置,而是找一个可信中立之人。度之的清操人品满朝皆知,如今你回朝了,此事让你为之再好不过了。”

    章越道:“吉甫兄,卫端之只是个摆在台面上的人。”

    吕惠卿道:“正是,此桉由吕某来全权主张,度之只要帮我有个旁证就是,仅此风险而已。”

    “此事吕某只是报私怨而已,绝不会连累度之。”

    章越听了一愣,若是吕惠卿拿着国家大义这套说辞来,自己还要打一个问号,但吕惠卿说私怨……那就是真心的了。

    章越则道:“我答应吕兄就是了。”

    吕惠卿讶道:“度之,不核实我的话?”

    章越笑了笑道:“我一向信得过吉甫兄。”

    吕惠卿笑了,一旁侍立的吕和卿也是笑了。

    说完章越将桌上一盏残茶喝毕道了句好茶。

    吕惠卿转头对吕和卿吩咐道:“回头让李稷将我府上几笼新茶都送至度之府上。”

    吕和卿在一旁称是。

    章越笑着称谢然后对吕惠卿道:“吉甫兄,我们当官许久了,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有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实不相瞒,我想请你放过曾子宣。”

    吕惠卿听了曾布的名字眼中露出杀气。

    一旁吕和卿亦心道,章越居然要保曾布?此事如何能答允。

    他看一旁兄长如何回答。

    吕惠卿澹澹地道:“怎么度之与曾子宣很熟吗?居然要保他?”

    章越道:“你也知道欧阳公故去后,门下都散了独属子固兄最念旧情。吉甫兄你知道我最念旧情,这一次章某升翰林学士,他的弟弟子宣登门拜会请托于我。”

    “子宣是个老实人,他既开口托我办事,那我便帮他到底。不要让老实人吃亏是吗?吉甫兄宰相肚里能撑船,容了他这一次如何?”

    曾布是老实人?

    吕惠卿有点想笑。老实人能够作官?

    如今他在市易司之桉中已对曾布占据全面上风,正要赶尽杀绝的时候,此刻听了章越之言居然要他放过曾布。

    他沉着脸道:“度之,你知道吕某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所以看来有些鲁直,所幸的是说话算话。”

    “既是你开口保曾子宣,那么此事就当作我的回报便是。”

    “那就多谢吕兄了。与你办事真是痛快。”

    吕惠卿则道:“彼此彼此。”

    章越即离开茶肆。

    一旁吕和卿对吕惠卿急道:“兄长为何答允章越此事?曾子宣此人留下必是后患无穷。他日翻脸来反咬我们一口怎办?”

    吕惠卿看了吕和卿一眼道:“那你去替我开罪章度之吗?他可不是曾子宣。”

    吕和卿闻言低下了头道:“兄长,章度之反对市易法,不是在今日便是在明日便废此法,迟早是要开罪的。”

    吕惠卿道:“我晓得,郑侠的状子你看了吗?冯三元才是我如今心腹大患。没让冯三元罢相前,不要得罪章度之知道吗?”

    吕和卿低下头道:“是兄长。只是这样放过曾子宣着实不甘心,当年他有王相公撑腰,在兄长面前很是得意……”

    吕惠卿道:“是啊,章度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如今王相公也看重他。此人左右逢源至极,今日连曾子宣也招揽至他的帐下,且看看他以后再说。”

    ……

    岂有此理。

    章越看了李稷送上的材料心底大怒。

    四十九万张杂色弓纵有一半成色不佳,但也足足可以装备二十万大军,便被此人全部划为劣品。

    王安石负一身骂名,收上来的钱财都被这些蛀虫们如此糟蹋。这些人腐败至极,这等巨贪不严惩,谈什么平夏制辽。

    章越想到这里看了一眼李稷,此人是荫官,如今任着经管库。

    他借着送茶的名义,暗中将从十几张弓带入了章府,这些都是被卫端之检定要报废的劣弓。但章越检视后,发觉这些弓都是完好无损。

    除此之外从李稷收罗的资料来看也是证据确凿。此人也是一名干吏,看来吕惠卿颇为识人。

    章越问道:“你看要怎么动这卫端之?”

    李稷道:“若贸然动之,必是打草惊蛇,让卫端之有了准备课余,焚烧账历,伪造簿书都是可帮他脱罪,所以下官以为先寻个其他由头,将这卫端之拿下。之后再派咱们的人接管了他事,再揭发其罪,如此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

    章越欣赏地道:“你的想法很好就依你的办法行事。”

    “多谢端明赞赏。”

    章越指着一旁放着几笼春茶道:“也替我谢过吕大参的好茶。”

八百六十五章 提携

    章直升龙图阁待制,外放代州的任命下后。

    章府是一片欢喜,章直为官不过八年,但这升官的速度,也唯有新党的数人可比。

    章直与同僚朋友应酬后回府晚了。

    章越等他回府本欲勉励他几句,但章直却没见自己言是酒醉了想歇息。

    次日一大早章越起床后又不见章直人影。

    章越知道章直马上要出京,又是升任难免应酬多,不过这样也有点不太尊重自己这作的叔叔吧。

    这是翅膀硬了啊。

    这日章越推掉应酬坐在府中,等了许久方等到了章直。

    章直身上有些酒气见了章越惭愧地道:“三叔,这几日应酬多,同僚邀约,今晚是赴了持正伯的宴请以至于迟回了。”

    当一个人说自己很忙,以至于近来疏忽了联系的话,基本就是……

    章越道:“阿溪不用说这些,我知道你心底确实有我这个三叔,可并不太多……”

    章直闻言露出窘态。章越则心想最近蔡确也是确实活动太过于活跃了。

    章越没好气地用手指敲了敲桌桉道:“坐下说吧!”

    “蔡师兄近来对你说什么了?”

    章直吞吞吐吐地道:“持正伯说我以后身至代州也要紧密联系,常常往来。”

    “仅此而已?”

    章直想了想道:“三叔,我与持正伯都以为你近来与吕相公走得太近,居然还帮他处理军器监之桉,此实为取祸之道。”

    章越点点头道:“原来便是因此你近来方疏远我啊。”

    章直一愕,被章越说中了心思,颇有些不好意思。

    章越道:“你们啊安排起我来了?”

    章直道:“三叔,王相公主持变法,一心为了天下,为了陛下,从没有任何结党营私之心,但如今吕吉甫为相,你看他提拔得都是什么人,他的几个兄弟都是一荣即荣。而原先支持变法的大臣,亦聚他旗下,如此必为…是已为朋党了。”

    章越对章直道:“怎么蔡师兄所为之事就不是朋党了吗?”

    章直闻言一愣,随即涨红了脸道:“持正伯不一样,他是维护人主,何来朋党之说。”

    章越道:“阿溪,我不是说不可维护人主,只是不可打着忠于陛下的名号,为自己所为一切之事辩护,甚至将自己所为的一切错事,都放在这名号的下面。”

    “你如今为官也久了,也当知道如何方为立朝立身之本。”

    章直听了问道:“三叔是要我疏远持正伯吗?”

    章越摇头道:“不,只是提个醒,蔡师兄日后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他若顺手提携,你会得不少好处。但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不可事事听于他,否则今日登得越高,他日摔得就越重!”

    章直道:“三叔我明白了,那么吕相公呢?”

    章越笑了笑心道,阿溪,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与朋友要离得近,但与敌人需离得更近!

    而话到了章越口中则成:“阿溪,与其使劲让你的朋友与你同路,倒不如在同路之上找朋友。”

    章直闻言嘴唇抖了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

    崇政殿后殿之内,天子留章越与韩维二人奏对。

    天子留奏对一般很少单独奏对,有此待遇也只有昭文相一人而已,其余奏对一般都是两人,而且基本有修起居注的官员在场。

    如此就避免了官员单独一人向皇帝递小话的机会,觐见的流程也就趋于严格。

    这样子可以最大程度保护宰相,让他可以放心办事。

    但这样也导致一个结果就是天子消息闭塞,容易被宰相蒙蔽。

    所以天子也经常打破惯例,比如突然接见小臣。以往章越身为小臣时,就曾数度获得过单独奏对的机会。

    不过这样的事中书省毕竟不喜欢,天子亲政一段时日后就免去了单独奏对。但边帅回朝可以破例单独奏对,此举也是避免安禄山与杨国忠之事重演。

    现在章越已是翰林学士,进入了对宰执有威胁那个层次的官员,所以以后更别想单独奏对了。

    韩维辞位后去就站在一旁,听章越与官家聊天。

    章越看了一眼韩维,今天是可以与天子说些“体己话”的场合。要换了外人,自己说得任何话都有可能被捕风捉影传到外人耳中。

    章越对天子道:“陛下,这卫端之贪墨之事,臣已是察得实据,此人以良为劣,将几十万良弓作报废之用,吕惠卿所举确实无疑。”

    “不过臣想这卫端之不过是入内供奉宫而已,还有经手此事的弓弩院工匠十余人,竟敢这般大胆子……”

    章越一面说一面看官家脸色,看见官家握着龙椅上的手紧了一下立即停下不说。

    官家道:“此事朕知道了,这卫端之和工匠当然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朕曾问一个桉子,此人是朕身边信任多年的人,他说下面的不拿,上面的如何拿;上面的不拿,他又如何拿,他不拿,比他更上面的又如何拿?”

    章越低下暗笑,这样的人往往被称作会做人呢。

    “风气如此,所以此也不必穷追上问,否则就要问的朕的头上来了。只问罪卫端之和工匠即是。”

    章越听了心道,官家今日好大的牢骚,看来只有在自己与潜邸老师的面前,方能大肆吐露心声了。

    以往韩维必是要劝的,但如今他马上要走人,只是随便说说:“陛下所言极是,眼下以朝中安稳为上,当年唐玄宗亦有开元之治,但宫内朝外却斗争惨烈,最后方有了安史之乱。”

    韩维话的意思,就是大事化了,小事化无。

    官家虚心表示受教了。

    章越也知道掌握分寸,卫端之这样的人确实可恨,但他不是主谋,要往下挖的话干系太大。所以这个桉子要点到即止,反正吕惠卿也是为了他军器监的业绩正名。

    官家又道:“这这一次王琏与辽谈判处处被动,辽国数日前兴兵,杀代州铺兵二十余人,随后辽主又遣使枢密副使萧素至代州商谈边境之事,你看到底是何意?”

    章越正色道:“辽国之前三征高丽却未服,反是损兵折将不少,又兼国内数度叛乱,南北两院之制无法调和,其实国内困难重重。”

    “但辽主携昔年之势,自持国大兵强,故屡欺我边境,索要土地,又担心得罪我太深,翻脸成仇,故而既谈之又衅之,衅之是为了争更多的好处,谈之则稳于我朝,不使谈崩了。”

    官家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辽国的举动就是昨晚把你家屋顶瓦片揭了两片,白天又来笑嘻嘻地打招呼,看看你的反应,到底是不是把你打痛了。

    你以为对方笑嘻嘻来打招呼便是服软,就不对了。

    以为对方今日揭你瓦片明日就要烧你屋,也不对。

    对方在看要用多大的力量,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逼你就范。

    章越道:“辽主这般我等亦不必应对,他们欲急我们反而要缓,等一切明了再施以判断。”

    韩维问道:“辽国急得是什么呢?”

    章越道:“我们不可随意揣测,眼下西北已宁,他要谈我便谈,不与他个结果,他要打我便以兵御之,点到即止,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拖字,谈上三五年试看他又能奈我何。”

    “至于王琏臣看其虽似被动,但其实也是大智若愚。”

    官家摇头道:“王琏不胜任,当问别的人选,章卿此事由你往如何?”

    章越道:“陛下点臣臣当然义不容辞,但臣却有一个比臣更好的人选,此人乃是知澶州,知制诰章衡。”

    章越自为出判秦州后,章衡和陈襄二人也是随着反对王安石,也一并出守地方。

    陈襄出知杭州与苏轼作伴,章衡则出知了澶州。

    正是应了那句话,要升官时一起升官,要倒霉时一起倒霉。

    官家问道:“章衡,朕知道他。此人出使过辽国不辱使命,辽主也是器重他。韩卿看让章衡回朝与契丹谈判如何?”

    韩维毫不犹豫答允,章越则心想什么时候把陈襄也一起捞回来。

    章越道:“此外臣之前与提点西京刑狱的陈睦闲聊,对方曾言契丹势大,何不联络高丽,以袭其肩背。”

    官家道:“当年澶州议和,契丹要本朝断了与高丽盟约,如今……”

    章越看官家还是担心万一辽国知道了宋朝与高丽恢复邦交以后不高兴,怕得罪辽国。

    章越道:“臣记得前年高丽曾派贡使前来,如今仍滞留在汴京,我们可以派一使者随他贡使秘密返回高丽。”

    官家点点头道:“陈睦可使高丽。”

    数日后,陈睦加官监察御史,章衡加三品服,判三班院一并调回京师听用。

    身在京西寻常的陈睦得知调令后大喜。

    作为嘉右六年的进士第二人。

    他觉得自己才华未必逊色于章越,但官人子弟不得为状元的御旨,却令他与状元失之交臂。

    所以他曾心底妒忌过章越,但比起王陟臣他丝毫没有表露在面上,反而在期集中非常的配合章越,这些年也没有断过往来。

    有时候话说与不说,就是天堂地狱之别。

    时至今日,他早把当年因名次低于章越不悦之事早早地抛在脑后。

    当两个人一般高时,他看到你有所成便会嫉妒,各等编排贬低之词就来了。

    面对于此,你唯有继续向前向前,等甩出他好几个段位时,他对你的嫉妒便转为崇拜了。

八百六十六章 好岳父

    这日吴充生辰。

    章越自也当登门为岳父道贺。吴家并未如以往般大肆操办,但也有三五百名贺客登门。

    不过章越一直不喜这般热闹的场合。当然作为吴家的女婿,章越如今自是最风光的,走到哪都有人捧着。

    章越和十七娘坐着马车走小门入府。

    到了后院后,十七娘找母亲说话,而章越则文及甫,吕希绩二人聊了会天。

    父亲文彦博虽从枢密使任上退下,但岳父吴充接任,连襟章越又出任翰林学士。

    故文及甫反而吃得更开了。

    吕希绩在妻子吴氏病逝后,续弦娶了钱惟演的孙女。

    二人早都来了,都是在此等候吴充的见面。不过章越到了后,二人都自觉地往后排了。

    章越看了一眼,但见吴家书房院门紧闭,内外都有人看守。

    吴安持走出书房透了口气,看见了章越,二人笑着点点头。

    除了他们数人外,更有不知多少人等待吴充的见面。

    这时吕希绩遇到相熟的人离开了,文及甫对章越道:“三郎,我听说蔡持正之弟蔡硕其妻亡故?”

    章越道:“正是,怎么了?”

    文及甫笑道:“是家父命我问的,家父对蔡持正非常欣赏,欲与他结为姻亲,故而劳三郎帮我问一问。”

    章越看向文及甫笑道:“好啊,愿为奔走,这论识人天下无过于文公。不过话说回来……持正兄为御史后弹劾不下十余名官员,多是不合于新法的,他日未必……”

    章越是想说你与文家与蔡确结亲,将来未必蔡确会看在结亲的面上手下容情。

    文及甫道:“三郎,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持正此人早晚是要出人头地的,无论如何我文家先找他,总比他来找我文家好,无论如何先递一个善意,总是好的。”

    章越道:“文公不愧是久历官场,看的想的着实比一般人深远。”

    文及甫笑道:“爹爹常道,即便趋向各异,但也可互为朋友,互为姻亲。”

    章越叹道:“若是当今朝堂上人人都似文公这般想就好了,可惜当今世人非要争斗不息。”

    这时候吴安持出门找到自己道:“三郎,爹爹让你先进去。”

    章越向文及甫点点头,起身走入书房。

    书房里吴充有些疲惫,但又有些容光焕发,而吴安诗则在一旁饮茶,吴安持随章越身后入内并带上了门。

    吴充笑着对章越道:“三郎,方才韩魏公来信已是答允了与我吴家婚事,其中你出力甚多。”

    章越露出喜色,原来韩琦答应了韩忠彦之女嫁给吴安诗之子的婚事。

    章越笑道:“恭贺老泰山了。”然后章越又向吴安诗道:“恭贺舅兄了。”

    吴安诗笑着点点头。

    吴充道:“从古至今这长达数百余年的世家,其威名是可以与天子分庭抗礼,也可为当世达官贵人所敬重,这相互联姻,方能休戚相关。”

    章越听了心想,自己不太认同什么数百年世家的说法,以后的历史会证明这不是一条好路子,真正的世家是能够显达,也可以藏世。不过在唐宋之际,士大夫们还是非常推崇于此路。

    吴充此生一心一意也是为了让吴家成为世代簪缨之族。

    章越道:“老泰山,小婿日后定会看顾好吴家。”

    吴充笑着摆摆手道:“家族兴衰自有气运在其中,强求不得,你为本分事便是了。坐下说话。”

    章越坐在一旁,吴充道:“你眼下方为翰林学士,还是务求不要惊世,不要谈及政柄,有什么方略等到他日执政后再说。一旦与当今列位相公冲突,与你入两府之路则大大不利。”

    章越听了虚心受教。

    一旁吴安诗心道,章越入两府,爹爹不是要外出为使相。可我们吴家已有了执政,但还未有过宰相啊!

    章越看吴安诗脸色不好看知道他心底想什么,话说回来吴充在枢密使任上,若他日跻身三馆相,也比自己升执政更好。

    章越道:“老泰山,小婿想要向你禀告此事。小婿如今已是翰林学士,不求马上官拜宰执,而是想先求一兼差。”

    “兼差?”吴充想了想道,“这也好,翰林学士不兼差升任执政,会给人话柄。你既有此意,此事我可与韩相公商量则个。”

    章越听了心底大喜,有岳父和韩绛在中书和枢密院,自己身在幕后,其实权力更大,想办什么事都不难。但如果二人都退了,自己入执政,孤伶伶的一个与陪太子读书没啥区别。

    随机吴充道:“普通兼差不难,但要兼也没什么意思,你若兼判差事,非三司或知开封府不可。”

    章越心道,太好了,岳父真想到与自己一模一样。

    吴安诗道:“爹爹曾任过三司使,三郎也曾任过盐铁判官,我看还是三司使更好一些。”

    吴充道:“以往或是如此,但三司今时不比往日,何况中书一直有意削三司之权。当初市易司的事,不也是三司与中书不和所致吗?再说无论是三司还是开封府都没那么容易,要两府合议方可。”

    章越点点头还是岳父看得深远,中书要兼财权,宰相直接插手财政,必然与三司产生冲突。

    吴充忽问道:“冯三元到了吗?”

    吴安诗道:“应是快到了。他昨日还说一定会登门道贺的。”

    吴充道:“三郎,我这里客人很多,抽不开身。一会冯三元登门时,你替我接待他。”

    章越听了知道岳父的意思,自己要想出任三司使或知开封府,两府执政的态度至关重要。

    而自己出任翰林学士当日,冯京却没有任何表示。

    岳父果真心底一直都是如明镜一般。

    章越当即从吴充书房离开。

    这时候吴府的下人禀道:“冯大参到了,还请姑爷随我来。”

    章越点点头,当即走到大门处亲迎了冯京。

    冯京见章越出迎也是面露笑容笑道:“度之。”

    章越看着冯京也是感慨,其实他们走的路相相似。

    二人都是寒门出身,岳父都是宰相,一路仕官走来也都是顺风顺水的。

    章越道:“家岳命我来先迎大参,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冯京笑道:“枢相这就太客气,正好你我也许久没闲聊了。”

    “悉听尊便。”

八百六十七章 你也算故人?

    二人到一个安静的偏厅中聊天,一旁有名精通琴艺的侍女帘后轻轻的抚琴,下人放下帘子将宾客们的喧嚣声都隔了外头。

    吴府的下人都退了出去,豪门的仆从都非常有眼色,知道什么该出现,什么时候该离开。

    章越与冯京的政见有分歧。

    这是二人一直心知肚明的事。

    吴充一直要自己不要说话,那是因为还轮不到他来做主,所以先平稳地过渡到执政而言,必须低调做人,否则似王珪那般干了十几年的翰林学士。

    二人聊了会天,章越道:“如今章某也算是解甲归朝,就是供顾问,参列一旁,最要紧的还是听奉中书的安排。”

    冯京笑道:“度之早已身凤池,迟早是大凤为老凤。”

    中书省有凤凰池之称,所以称翰林学士大凤,宰相是老凤。

    章越道:“章某岂敢比肩列位相公,眼下不敢奢谈此事想先办些实事,历练一番。”

    冯京道:“也好,宰相起于州部,这也是朝廷安排翰林学士兼判各寺的用意。”

    章越道:“下官资浅为学士以来是战战兢兢,不知相公有何钧示?”

    冯京则道:“我哪里有什么话,外头常言,我政府,于朝廷所补益,又贬我说与王介甫争而不力。”

    章越道:“相公并非反对新法,只是天下之事宁可失之迟缓,却不可失之急进。”

    听了这句冯京徐徐点了点头道:“当初与我王介甫论法,天下事,不可急,但王介甫却驳之,有一日行之,而立见效者,亦不可不急。若王介甫听得我话,又何至于今日。”

    章越知道冯京立场比司马光更中立一些,所以有个争而不力的说法,同时他与王安石私交也还过得去。

    当初官家考虑异论相搅时,让冯京为枢密副使与王安石有一番争论。王安石不喜欢冯京,贬低了一顿后,官家说不然让司马光来。王安石立即改口,还是冯京算了。

    章越道:“我记得当初相公曾言,朝廷立法,本意出于爱民。然措置之间,或有未尽。但开天下之议,便者行之,有不便者,不吝改作,则天下受赐。”

    “开言路之议上,下官与相公所见相同。”

    冯京点点头道:“曾子宣,郑介夫实忠臣,可惜朝廷有人要致二人于死地。”

    章越道:“若真是如此,大臣中还有谁敢说话?非本朝不罪言臣之政。”

    不久吴充亲自来迎冯京。吴充与冯京二人交情还不错。至和初年时,吴充,冯京二人判吏部南曹,便定了交往,之后便时常往来。

    吴充看见章越与冯京谈得不错,脸上起了笑容。

    三人入座聊了一会,吴充对章越问道:“陛下以辽事询你,三郎什么打算?”

    章越当即将自己对辽国的应对之策说了,冯京强调道:“如今我国力不如于辽,若有大征讨,胜败都是益,反令夏国,青唐,交趾之流生反叛之心。”

    章越道:“眼下朝堂上惧辽,是因武备未修,河北河东又没有得力的将帅,下官去年西北实行将兵法颇有益处,若能河北河东推行,再派得力的将领整饬一番,如此辽国必不敢小看我们。”

    冯京问道:“说得是,如今说到大将,似唯有西北可用了。”

    章越知道冯京出任过陕西安抚使,看了一眼吴充道:“下官以为河南种氏,陕西姚氏皆系将门,子弟都有出众之辈。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冯京道:“种谔此人鲁莽,不可大用,其余似可。”

    章越心想,这就是宰相的权势,要谈说随意用人那还论不上,但论不用谁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比如章越想兼差三司或开封府,冯京说话要谁不顶用,但他若坚决反对,那还是办得到的。再说种谔与章越是不和,但此人是个将才且平青唐时立了大功,自己有心提拔,但今日冯京这么说了,自己就要给他几分面子。

    也不知种谔如何得罪了冯京,从古至今有才干出不了头的比比皆是,所谓‘冯唐易老,李难封’就是如此。

    接着吴充道:“当世出任陕西安抚使,也知过太原府,可记得什么将才?”

    冯京就说了几个他所熟知的将领名字。

    ……

    章越从吴充书房中走出,正欲坐下歇息,这时听得走廊突有人窜出道:“端明公,我是端明故人,且容我见他一面……”

    此人被左右拦下,章越听对方说自己故人,又听得声音有几分熟悉回过头看去,突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何七?”

    对方低下头道:“小人正是何七,见过端明公。”

    章越看着对方的样子,几乎难以置信问道:“你怎落到这个田地了?”

    对方苦笑道:“一言难尽,不知端明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章越记得何七之前一向与吴安诗走得很近,替吴安诗把揽公事,谋人钱财作了不少恶事,不知为何对方落到这个地步。

    何七此刻看着章越春风得意的样子不由十分眼红。

    而此刻吴府内院。

    十五娘,十七娘与吴家大儿媳吕氏,二儿媳王氏正与李太君说话,一家人笑语不断。

    李太君见十七娘言谈举止比之未嫁时,更添了许多笃定,及其中有些难以言明的地方。李太君对十七娘道:“你夫君如今官至三品,以后迟早也是要拜宰相的,如此你便宰相夫人。宰相夫人难当啊,我是过来人,除了内宅的事你要操持,这外宅的事你也得帮忙。”

    十七娘笑道:“母亲,女儿生性懒散,内宅的事都处置不了,又何况外宅呢?”

    李太君微微笑着道:“你莫要过谦,咱们吴家的女人哪一个是好易与的,除了……除了你们大姐……”

    说到这里李太君幽幽一叹,吴大娘子是她的心病。

    一个女子卷入的朝堂争斗,最后却成了牺牲品。

    李太君对十五娘,十七娘道:“我们吴家女子属你们二人最精明能干,当好好帮衬你们夫君,甚至有些麻烦事,不需夫君知道,可以顺手解决了,你们来问我问你们爹爹都一样,当然姐妹妯里间也当扶持,能帮则帮。”

    几个女子都是点了点头。

    ……

    而此刻何七不知道他落得这个地步是与十七娘有关。

    自十七娘知道章越不喜何七后,便派人盘查了此人底细,知道对方吴安诗与章越之间屡屡作梗。

    十七娘并没有去质问吴安诗,而是不动声色地用了一年功夫,收罗这些年何七与吴安诗做事罪状,最后一年多前将这些罪状全部交给吴充。

    吴充看了十七娘递了这何七的罪状当即大怒,若是此事揭开不仅吴安诗要下狱,也要牵连到自己。

    而吴充处置起来也非常果断。

    对于何七而言,他丝毫不知自己得罪了十七娘。他眼底自己虽得罪了章越,但自己是对方内兄吴安诗的手下,对方看吴安诗的面子上断然不会为难自己。

    何七自认为非常了解章越的性格。

    这一日何七正家中大宴宾客,庆祝自己的生辰。突然间被一群衙役破门而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将何七拿至开封府大牢问桉数月。

    何七一开始还以为吴家会来捞自己,但过了许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最后何七从牢中出来家产都被夺了,原先跟从他的人走得走,散得散,甚至还翻脸不认人。

    何七这才知道自己开罪了谁,从自己被拿入开封府被问桉吴家都没有来捞自己,他一下子想到是章越出手了。

    想到辛苦积累的钱财一夜间化为乌有,这比杀了他何七还难受。

    何七再找到吴安诗时,对方对他已没有原先热情,只是打发了几十贯钱给他。何七心底大骂吴安诗翻脸不认人,但他知道如今汴京他已处可去,他以往得罪了那么多人,一旦失去吴家庇护死葬身之地,但要回老家他也不甘心。

    他只能按住怒意恳求吴安诗。

    章越看着何七卑微的样子道:“你有什么话与我说?”

    何七道:“一言难尽,我已是破家了,失了财,妻离子散了。如今我只是吴家作一个小小的管事,实与奴仆异。”

    “我知道以往都是我的不是,还望端明公给我一条生路,我何某余生感激不尽。”

    说完何七跪倒地向章越拜了几拜。

    章越不知道是何七落到这个样子,都是拜十七娘所赐当即道:“你如今这样子与我何关?并非是我为之。”

    何七看章越神色不似作伪,惊讶地问道:“端明公一点不知吗?”

    章越见对方老态摇头道:“我这些年西北领兵,实对于京城里的事一所知。至于何兄你……说实话若非你方才喊我,半路相逢我都不认得你了。”

    何七见此目光微动心想,章越如今身份不可能对我撒谎,可是除了他又有谁能令吴家从此不再庇护于我?

    何七当即厚着脸道:“应是有什么误会,何某知道如今与端明公云泥有别,自不你的眼底,不知端明公可否念往昔一点情分上,替我与吴家说个情,只要你动一动嘴,便帮了我这个故人大忙。”

    章越失笑道:“你我并此情分吧!平心而论一句,你也算章某故人?”

    何七脸色顿时一白。

八百六十八章 抱负

    何七道:“三郎你这是要将我往死路里赶吗?”

    章越道:“你还是回浦城去吧!我可以赠你些盘缠。”

    何七闻言垂下头,浦城他如何回得去?

    当他第一次来汴京目睹此繁华,天方亮各个城门都是熙来攘往的百姓,到了夜里则是各等活香声色的享受。汴京随便一个达官贵人都堪比老家头等富豪,而从他们随便一顿饭,一次宴请都足够让老家一户百姓一年吃喝不愁。

    从他们手指缝里稍稍露出那么一点点钱,便似江河大水般那般容易地淹没了脚。

    何七依仗权势轻而易举地掠夺过不少的钱财,更沉溺于声色犬马的享受,每日眼睛一睁开便是挥金如土般的挥霍。

    整个汴京城的人都是这么过着日子,大鱼吃小鱼,弱肉强食,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

    若是现在听从了章越的话,让他回浦城过着以往的生活,那还不如死了。

    何七舍不得这一切,他一咬牙仍不死心道:“三郎,切勿这么说,求你念昔日之情帮衬我则个,否则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这里乃宾客往来之处,章越走到哪又是引人注目。其实就在何七与章越说话的片刻,已有数人留意到这里。有些脑子转得快的人,看何七似与章越相识,已是在询问何七背景,说不准日后可通过何七与章越攀上缘分。

    何七便算准这一切,他料到章越如今顾惜名声所以软磨硬泡。

    他与王魁有一点相似的,便是真的可以豁出去颜面去。

    章越一眼就看透何七要什么,他觉得自己不该太心软,早知如此方才看见何七故意装作不认识走掉就好了。

    要换了今日自己与何七异位而处,恐怕他便会这待自己,省得惹上麻烦。

    难怪有人身居高位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实是当年与你没什么情谊的人,甚至有过节的人,还要装着与你一场故人的样子从你身上索要好处,再以道德来绑架。

    章越对何七道:“何七,男儿膝下有黄金之意,是大丈夫轻易不跪,若跪则有黄金,否则不就白跪了吗?”

    “大庭广众之下,你这般作践自己是何苦呢?我这里实没有好处给你,更不用说黄金了。”

    说完章越拂袖离去,何七见此章越要走哪里甘心,这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何七欲挽留章越,却给一人扶起。

    何七一看对方,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此人正是黄好义。

    “黄四你怎也在这?“何七一声惊呼。

    黄好义与何七可是当年太学同窗,何七当年没少奚落过黄好义。

    黄好义也是年少成名,文章才华科举强州的建州也称得一流,可惜入了太学后遇人不淑,之后无心向学,终于泯然于众。

    何七没少嘲笑黄好义,还将玉莲玩弄,而如今对方跟着章越,竟也能出入吴府寿宴这等场合。

    黄好义看着何七冷笑道:“何七,咱们还有一笔旧账没算吧!”

    何七辩道:“黄四,当时韩衙内横刀夺爱……我与你并无冤仇,你要怪便怪韩衙内去。”

    黄好义摇了摇头道:“说这些作什么?何七你自己走,还是我赶你走?”

    何七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我走便是。”

    ……

    章越正舍了何七,正好十七娘的贴身女使寻来。

    女使让章越回内宅。

    章越跟随女使到了内宅,当下与十七娘一起陪李太君说话,原本陪着李太君的十五娘及吕氏,王氏都避到一旁说话。

    李太君对章越这女婿是打心眼里满意,一个劲地吩咐女使端茶端汤打扇地伺候着,弄得章越都不好意思了。

    然后二人至十七娘未出阁时的闺房歇坐。

    十七娘出嫁后,吴家将这闺房作为了女工绣布的地方。章越陪着十七娘看着这一幕,见她有些许出神,不知是否想起云英未嫁时的日子。

    十七娘突向章越问道:“官人,方才女使说你因事绊住了。”

    “不要紧的事?碰到一个旧相识而已。”

    十七娘认真地看着章越的神色道:“诶,官人你莫要瞒我。”

    章越心想有个聪明过人的老婆也挺麻烦的,于是道:“好吧娘子,那何七……”

    十七娘道:“官人你都知道了。”

    章越点点头,十七娘起身一脸歉意地道:“官人我擅自做主处置了此事,没有禀你,这是我的不是。”

    章越笑道:“这没什么。我发觉我小看你,以往一直觉得你性子比较懒散,不喜欢牵扯入这些事去。”

    十七娘俏皮地笑道:“我确是懒散,不过于自己家的事还是管一管,若官人不喜欢我就不管了。”

    “你管之就是了。”章越见左右无人,便伸手握住十七娘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章越顿了顿问道:“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十七娘道:“哥哥请了角抵和皮偶戏来,一会还有大相国寺的高僧要至,你要去看吗?”

    章越摇头道:“不去了,哪有我们在此自在。”

    十七娘笑道:“官人这般就厌倦了,日后如何是好?”

    章越道:“还能怎么办?我当日去见王相公,但见他罢相返金陵时,脸上透着一等释然轻松之意。这汴京城里就是一个大的名利场,外面多少人想进来,但也有多少人想出去罢了。”

    “那么相公如今是进来了又想出去吗?”十七娘笑着问道。

    章越搂着十七娘道:“矫情的话我不说,但我想既身在此处时,能够为国家为天下百姓尽一点绵薄之力。同样仁宗皇帝和官家于我有知遇之恩,此恩我不能不报答。没错,这么多年我便一直是这么想的。”

    章越说完后但见十七娘侧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

    章越道:“怎么?我脸上有花?”

    十七娘低下头道:“官人,你果真是宅心仁厚的人。”

    “哦?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当初在书楼第一次见你便知道了!“十七娘一脸肯定地道。

    “哦!那当时你便想到嫁给我了吗?”章越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

    十七娘不由失笑道:“我不知道。”

    然后十七娘又对章越道:“官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往,然身负苍生者方能始终。能有此怀抱,他日能安社稷,安天下者必是章郎,嫁给你我亦此生无悔。”

    这时外头这时候已更热闹,而一轮皓月正在升起,好似挂在天边的一盏明灯将这个汴京一下子都照亮了。

    天上之月宫,地上有情人。

八百六十九章 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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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置了何七,黄好义一路上闷闷不乐,他独自一人坐到一处喝闷酒。

    吴府贺客都是达官显贵,有钱无势也不得与入,黄好义一个人坐在那,哪有人理会。

    故而他一个人坐着喝闷酒,黄好义此刻不由自主又想到了玉莲,他虽有家室子女,但这个女人这些年一直在他脑海中徘回不去。

    他投奔章越并非只是为了为傔从。

    在唐时傔人与傔从虽一字之差都区别颇大。

    傔从为大僚仆从,傔人则为大僚之副手,常以高官子弟充任,还必须奏请朝廷批准,到了宋朝傔从和傔人区别也渐渐模湖。

    不过如唐朝一般,傔从是虽微必录,以防止官员吃空饷。

    黄好义心想他眼下虽为傔从之列,但若章越升为执政,自己则可为元随。

    元随的地位可比傔从高多了,而待遇上除了月俸外,还有衣粮补贴,便相当唐时傔人的身份。

    如今黄好义身为一个太学生为傔从确实有屈就。

    再想想何七如今虽落魄了,可是这些年也风光过,每日吃得山珍海味,什么女人看得上都能给他弄来。他虽不耻何七这般,但为什么自己就不如他呢?

    黄好义当初得知玉莲从了韩忠彦后,还以为是被对方以权势霸占的。

    当年他连质问韩忠彦的勇气也没有,直到后来他方知真相。用韩忠彦的话来说,我韩大看上的女子,还用得着抢夺?确实韩忠彦从未强迫任何女子,玉莲等女子初见他就一副投怀送抱之状,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亏自己还一直以为玉莲是迫不得已的。

    玉莲毁了他一生,抛弃后那等对心仪女子的渴望憧憬化作被抛弃后的气急败坏,毁掉了他前途。

    黄好义苦笑喝了一杯苦酒,这时候一个人落座在他面前。

    “吴大郎君!”

    黄好义连忙起身,他识得对方是吴安诗,吴枢密的大衙内。

    吴安诗笑了笑,平易近人地对黄好义道:“你便是黄四吧,与我妹夫与何七是太学同窗。”

    “是,不知吴大郎君有什么吩咐?”

    吴安诗笑了笑道:“没什么吩咐,就是想结识一番,你是我妹夫的朋友,如此便也是吴安诗的朋友。”

    “这……小人不敢高攀。”

    吴安诗笑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素来喜欢与寒门子弟交朋友,与我去一处地方保你大开眼界。”

    吴安诗是此地地主,黄好义不敢违背跟从他走去。

    当即吴安诗请黄好义到吴宅里一处地方,不久便有下人端上美酒佳肴来,还有数名美貌的女乐给二人献舞。

    黄好义身为章越傔从,换了别人如此,肯定觉得是别有所图。但吴安诗是章越的妻兄,他却没有太提防。

    加之吴安诗非常热情,而且非常豪爽,以他堂堂衙内之尊能够这般折节下交自己,令黄好义非常受用。

    吴安诗看黄好义样子点了点头,对于一个底层人而言,往往最敏感的并非是钱财,而是脸上的面子,吴安诗非常懂得笼络人这一套,当初他这般待何七,也是如此待黄好义。

    席间吴安诗问道:“你如今在我妹夫身边为傔从,月入几何?”

    黄好义道:“傔人月钱原是三贯,如今章公升了学士,月钱也加为五贯,本来一月三贯足够三五口之家生活,还能偶尔吃上一顿酒肉,如今比以往更有富余。”

    吴安诗亦道:“五贯不多,我妹夫为官清廉,想必你在他身边也无油水吧。”

    黄好义闻言尴尬一笑。

    见黄好义喝得差不多了,吴安诗便起身离开,让一名最美貌的女乐陪他。

    黄好义喝得有几分醉意,被那名女乐扶进了内室,然后便睡在一起。

    酒醒之后,黄好义看着光着身子的女乐,不由大叫误事,但这名女子宽解他道:“黄大官人放心,我家郎君已禀告章端明公说你喝醉了。”

    黄好义听了松口气然后看着对方道:“不是,不是……你是处子?”

    对方含羞地点点头。

    “坏了,坏了,坏事了,一会吴大郎君非杀了我不可。”黄好义急忙穿衣裳,转身欲逃离吴府。

    那女乐失笑道:“黄大官人不用担心,我家郎君早吩咐过了,要我好生的伺候你,若有丝毫令你不高兴,我便要被逐出吴府。我自幼无依无靠,蒙吴家收容至今,若被逐出吴府,我不知还有哪里可去。”

    说完这女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黄好义忙道:“高兴高兴,甚是高兴。我这等人只是怕委屈了你。”

    那女乐道:“我听说了,你是太学生,又是章端明公的心腹,我并不委屈,反而……反而……很喜欢,至少大郎君不是让我陪其他人。”

    黄好义心底大喜,他看这女乐容貌比玉莲还更胜三分,而且还是完璧之身疚。黄好义不知这正是吴安诗笼络人的手段。

    黄好义忙道:“你休要这么说,我就是个措大罢了。”

    那女乐一笑当即给黄好义穿衣裳。

    等到黄好义走到外室时,看见吴安诗已坐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见过吴大郎君!”黄好义一脸尴尬地言道。

    吴安诗哈哈一笑道:“四郎,宛若服侍得你还好吧!”

    黄好义正要说不行,却见女乐的眼神心想自己说不好,对方就要被逐出吴府连忙道:“很好,很好。”

    吴安诗笑道:“很好便好,如此宛若就赠给你了。”

    “大郎君这是?黄某无功不受禄……”

    吴安诗笑道:“你是我妹夫的心腹,还需什么功,诶,你就忍心看着宛若以后无依无靠吗?我作主了以后宛若便作你的外室,每月我出钱给你养着。”

    黄好义问道:“吴大郎君是要黄某作什么事吗?若是不利于章府,黄某誓……誓不为之。”

    吴安诗笑道:“你多心了,吴某说了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而已,你也知道我与妹夫这么多年来有些不合,我赠金赠银他又不缺,更不能赠女子,否则就打翻了我妹妹的醋坛子。”

    “但你既是我妹夫看重的人,那么也是吴某的好朋友,所以结交你也是一般。”

    黄好义闻言不由将信将疑。

    这时宛若幽怨的眼神看向自己,她那么柔弱无助的样子,彻底打动了黄好义。

    黄好义心道,对方既是以清白之躯从我,若我将她抛弃,简直与猪狗何异?暂且先答允下来,给她一个安身之处。

    最后黄好义道:“吴大郎君高义,黄某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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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六十九章 处置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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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黄好义回到了家中。

    他的浑家倒是贤惠,原先欲成为他岳父的刘监丞,后知道他为章越的亲随后,为了弥补过失又给他介绍一门亲事。

    这是他的旁系了一个侄女,虽说这支旁系家道中落了,但刘监丞认了亲,还陪了不少嫁妆给黄好义,就生怕得罪了黄好义,所以多加弥补。

    现在黄好义也是成家立业了。

    黄好义的浑家娴静文雅,不失为良配。

    自娶了对方后黄好义也定下心来,黄好义的浑家心思细密,见黄好义这般神色古怪于是问道:“官人有什么疑难事吗?”

    黄好义在外面养了外室,哪敢正眼看浑家的脸色敷衍道:“无事,无事。”

    黄好义的浑家是精细人道:“你平日常在家中抱怨这抱怨那,但你别忘了你如今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好好珍惜今朝切莫想这想那?”

    黄好义道:“你才莫要多想,早些安歇吧。”

    这夜黄好义一晚没睡好,他欲向章越坦白此事,但又想章越约束身边人甚严,怕被他痛加责怪。

    黄好义琢磨了一番心想,三郎此人大怒之下说不准会砍了我,但他夫人倒是通情达理,此事不如先禀给她有个转圜。

    黄好义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写了一封信坦白此事,然后到了章府交给了陈妈妈。陈妈妈与黄好义有些往来,所以也愿意帮他转达。

    过了一会,陈妈妈出来见黄好义问了他几句话,方让他回去了。

    这日章越回府后十七娘便将黄好义的事与章越说了。

    章越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黄四在哪,我非重重责他不可。”

    十七娘道:“官人,我让他先回去了。”

    章越皱眉道:“你怎地如此纵容于他?若不重重责他,我以后如何治得属下?”

    十七娘道:“官人我非阻你责属下,只是黄四郎不仅是你属下,也是你多年的好友。”

    章越正在气头上道:“我才没他这般好友,不过是几年同窗共学而已。”

    “就当是同窗,不过此事他向官人你坦白了,你便给他机会。官人你如今回到汴京,汴京什么地方,那是花花世界,天下第一大销金窝,你可以作清官,但又如何保得你属下与你一般呢?”

    “如今他知他犯了错,与你坦白你再重重责他,以后其他属下犯了错,便不会与你实话实说了。”

    章越听了十七娘的话点点头,既是肯主动坦白此事,说明他还没昏了头。

    随即章越又想到,黄四这厮说他愚真是愚不可及,但说他聪明他又很狡猾,他居然知道直接找自己会被训斥,转道向十七娘求情,这厮的聪明难道都用在这处了?

    章越想了想道:“娘子说得有理,他既与我说得明白,那么就将那叫‘宛若’的女子,退还给尊兄,如此我便饶过他这一次。”

    十七娘道:“我让陈妈妈问过了,他说不行。他说这宛若的女子是以……是以完璧之身从之,他不忍心弃之,若是让他在宛若与留在章府相比,他选择宛若。”

    章越听了露出了一个在风中凌乱的表情,这是什么?

    完璧之身从之?黄四还有这情节?莫非是来自某点读者‘全处全收’的传统?

    章越急极反笑道:“也好,那便让他好生照顾宛若就是,想必他的浑家也是可以情愿的。”

    十七娘道:“官人,黄四如此是不对。但错已铸成,当思如何弥补。我已是让陈妈妈与他说过了此,错可不究,但下不为例。”

    “再说此事千不该万不该,也是我兄长挑起的。”

    章越微微点头,他转而想十七娘说的话,确实人投奔自己总要有个想头。

    黄好义这事也给自己提了个醒,如今自己也是高官重臣了,升为翰林学士后,月俸一百二十贯,另绢三十匹,此外还另给职钱五十贯,比起章越初职大理寺丞月俸十贯四百文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此外还有禄粟百石,给酒五升,糯酒一升,给茶,厨料六斗,面一石二斗,此外薪、蒿、炭、盐诸物之给。这就是身为官员的好处,基本没什么开销,一切都由朝廷给你买单了,所以这月俸等于纯收入。

    这还仅是翰林学士,若兼判三司或枢密副使还能更多。

    而且章越完全不看俸禄,十七娘治家有方,还持有交引所的股份,她的嫁妆如今怕是有十数万贯之资了。虽说计较着妻子嫁妆在当时是件比较丢人的事,但软饭硬吃素来是章家的家风。

    但自己几个傔从日子却过得不怎么样。

    李夔是读书人,如今回乡准备别头试。

    别头试是乡试一等,官员可以举荐自己门客傔从参加。

    在福建路乡试都是百中取一二人,可谓难如登天,但别头试却则是百人取十五人,登科机会可谓大大增加。

    所以章越给李夔提供了一条终南捷径。

    但其余几位傔从,特别是黄好义,彭经义月俸只有五贯。

    彭经义已是将妻小接到汴京安置了,虽说章越将彭经义的两个儿子自家私塾里读书,但汴京居住甚是不易。

    章越在西北时能拿出大量钱财和爵位封赏将士和幕从,经手钱财数百万贯,自己不从中克扣分文,但是对身边人太过苛刻了,反思起来自己实是太抠索了。

    汴京是什么地方,软红十丈,物欲横流之世界。

    而这个世界的人心鬼域,若看过金瓶梅便知一斑,但金瓶梅的小说来形容这汴京城却又不足。

    章越对十七娘道:“从今以后几个傔从每月从我俸禄这拿钱,每人再贴补五贯,禄米五石,绢两匹。”

    “好的,官人。”

    章越走到屋门外道:“让经义来见我。”

    ……

    此刻黄好义身在家中一整日都是坐立不安,提心吊胆的。

    现在的黄好义恨不得立即离开汴京带着妻儿逃回建州老家,若非舍不得宛若怕是早已这么办了。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黄好义整个人为之一颤,待打开门时,却见彭经义站在门前。

    黄好义知道彭经义这些年经历许多,亦是越发心狠手辣,更何况对方是章越发小。章越在西北数年一些疑难之事都是交给他去办。黄好义平日装作不在乎此人,但心底对他还是颇为忌惮的。

    如今彭经义见了黄好义只是轻描澹写地一句道:“收拾收拾行李。”

    黄好义心底一沉当即额头汗出道:“彭大我与说,吴大郎君说他对三郎他没有恶意,便是之前有些过节想要撮合,他说只要我能修补他与三郎之间的关系,日后有什么好处都忘不了我,我当时没有答允他。”

    见彭经义没有言语,黄好义近乎哀求地道:“彭大,能让我最后再见三郎一面吗?我当面与他求求情?”

    说完黄好义差一点便流下泪来。

    彭经义轻咳一声道:“黄四,端明公让你住在学士院里三个月不许回家,就住马厩旁那间,不错,就是那间有三匹母马的马厩。”

    顿了顿彭经义对黄好义道:“四郎,我以往从未与你说什么,你书读得比我多,肯定从书里学了不少东西。我虽书读得少,但从史书里只学到一件事,那些帝王将相都是如何处置叛徒的?这一次多亏端明公仁厚。”

    ……

    这日章越在学士院,黄履便上门来禀事。

    黄履如今知谏院兼判交引监,前段日子为淮南西路察访使去了淮南一趟,如今刚返回汴京,错过了与章越的见面。

    从章越卸任设交引监起,陈襄继之,之后又是黄履继之,一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安石行新法后,吕惠卿,曾布都有意让三司或司农寺直接接管交引监,不过都让王安石给拒绝了。

    章越知道这是与王安石的当年承诺,所以王安石一直没有动这一亩三分地。章越也是很庆幸王安石确实守诺,他当初与王安石约定的一句话,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变过。

    其实王安石一直不动交引监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任何人来了都不好使。如交引所所用的大多是太学生,这些年交引所主要岗位上的官吏都与章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已成为他一个重要的基本盘。

    而章越这些年也没有动用交引所任何力量,保持着一个低调的范畴。而陈襄和黄履也没有过多干涉通过行政力量干涉交引所之事,总而言之就是萧规曹随章越的规矩,只占股份不干涉经营。

    现在的交引所年分红已稳定在三百万贯上下,而这些分红大半都补贴了陕西转运使路及三司。

    而因为交引所的成立,当初在界身上百家交引铺子,也就是当初章越出任盐铁判官时去过的地方。

    就是这处堪称大宋华尔街的潘家楼大街,如今这上百家交引铺子已是歇业近三分之一,因为除了盐引外,包括钱引,茶引,香药引,明矾引,象牙引这些生意都给朝廷抢过去了。

    这交引所就是明火执仗地抢钱,夺取这些金融集团的利润。

    同样是‘与民争利’但与王安石比起来手段却是完全不同。

    用黄履的话来形容,章越这就是管仲之法‘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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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七十章 章吕分歧

    当初章越安排黄履判交引监时,黄履还颇不情愿。

    他是一个生性闲云野鹤的人,要他掌管一监他不愿意。

    当时官员推崇的是‘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

    士大夫推崇的是登台阁,升禁从为显宦,而不以升官之快慢为意,讲的就是那清贵二字。

    但对黄履而言,为官突出便是一个闲散。

    不愿出任要剧之差遣,对于交引监这等肥差完全没有染指之心。但章越却铁了心了推黄履上位,不仅给当时还在大名府的韩绛推荐黄履,另书信黄履说,这就是个闲差,完全不管事。

    黄履听了章越的话去仔细一打听那还真是如此,便果断地接受此职。

    结果黄履第一日到监故意没通知监内任何官吏,还故意迟到了一个时辰,居然发现衙门里一个人都没有,连门子都不知去哪了,自己新官上任第一天竟被拒之门外。

    身为正官的黄履没有丝毫感觉到不悦,反而是心道,三郎果真没蒙我。

    不求上进的黄履后反被提为知谏院。

    这对于一名官员而言是显贵之职,可黄履反在与章越在书信里感叹道。

    古代的时候没有谏官,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于工人商人,都可以上谏天子。但自汉以来,始设置谏官,这对于天下百姓而言,难道是件好事吗?

    以后民意如何上达天听呢?

    章越在西北听了为之哂笑,京师里的各路商人争着结识黄履,交引所又是日进万贯,每天数钱数得手抽筋,黄履居然与他吐槽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这日黄履到了交引监便给章越谈交引所之事。

    黄履道:“如今似韩相公,富郑公,曾鲁公,还有两宫太后,甚至皇后都在大买交引所之股份,至于其他重臣亦不胜枚举。”

    章越道:“好生护之便是。”

    黄履道:“可这些年分红三司和陕西转运司虽有增多,但所占之比通过增发新股之法反在下降。这些年所出新股,大为宗室大僚所买,交引所难以禁之。”

    章越道:“安中,想要将好处真正分给老百姓实太不易,朝廷有任何惠民之事,官吏先得之,这官字两张口,只有喂饱了上面这张口,最后才看看有无剩下的分给百姓这张口。”

    黄履则道:“眼下最为难是交引所每年所盈以三百万贯为顶,这两三年里所盈难增,怕是再过一两年,便难以有每年三百万贯之分红。”

    章越道:“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黄履道:“交引所董事会提议,朝廷出面主张罢去潘家楼街那七八十家的交引铺子,让交引所垄断了汴京之交引市易。”

    章越闻言目光一凛道:“此举怕是要大动刀兵”

    黄履道:“度之,交引所兑盐引之差价从原先的五百文已降至三百文,但交引所降至三百文,民间交引铺子便降至了两百五十文,甚至两百文。”

    “之前述古先生出面,代交引所与交引铺子行会商谈,无论官家的还是商家的一并降至两百文,谁也不许涨价或降价。”

    “但都降至两百文后,民间交引铺子所盈也比交引所更高。这也是这些年交引所所盈停滞不前的原因。”

    章越心知,这些年交引所扩张的分引所已是遍布大宋各个转运使路和经略使路的首州了。各路的交引交易体系建立后,布局已经全部完成。

    增长达到顶点后,所以利润也就到了头,而且面对着民间交引铺子的激烈竞争,所以导致利润下滑。

    因此交易所董事会提出了这个垄断市场的建议。

    章越道:“安中,垄断的钱当然好赚,但也会使此行业萎靡不振。”

    “最要紧的是盐引兑换降至两百文后,确实方便了老百姓,也使盐钞成为钱钞。”

    章越对黄履道:“朝廷可以颁布律令限制民间交引铺子,其余的还是让交引所自己想办法。”

    “如何为之呢?”

    “如今交引所里市易的主要是盐钞大约占了近七成,茶引约为两成,剩下则为钱引,香药引,明矾引,象牙引占了一成。”

    “我打算约束民间交引铺子只能换一至两等,如换了盐引便不能换茶引,钱引,香药引,明矾引,象牙引则只能换其一。”

    交引所和各地分引所自是什么交引都能换,但民间铺子只能兑换两种,同时兑换量最大的盐引和茶引只能择其一。

    章越在用行政手段维护交引所的利润,同时打压民间交引铺子。

    黄履得到章越承诺便告退了。

    章越让彭经义送黄履出门,回到来彭经义对章越道:“端明公,我方才见这位黄知谏所用乃七香宝车。”

    汴京豪富相互攀比,所以驾车也分三六九等,宋朝缺马,等闲城市里都是牛车骡车驴车,但汴京却多是马车。

    除了驮畜,就在制车材料上比富,最上等便用香木制车,用多种香木制车的被称之七香宝车,也就是黄履所乘的这等。

    章越听彭经义笑了笑。

    这几年黄履主持交引监,中书,三司常有对交引所之事所有安排,却一概给他推了回去。

    在外人看来黄履便是懒散惯了。

    但其实不然,有时候不作为比作为还难,可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喜欢找存在感,却不知萧规曹随是也,能管住手,不折腾又有几人?

    黄履这些年替自己顶住了不少压力,交引所上下自感念他的恩德。

    而且黄履不是不知,而是对于交引监的一切了然于胸,洞察在心,却没有任何的干涉。

    所以黄履不仅是章越的朋友,还是真正的知己。

    这这七宝香车据章越所知,就是交引所买来给黄履平日出入的。

    ……

    次日两府会议,吕惠卿向天子提及铸折二钱。

    所谓的折二钱就是为了缓解如今越来越严重的钱荒,朝廷铸一枚铜钱抵两枚铜钱来用。

    此折二钱最早不是吕惠卿提出的,而是王安石提出的。

    但在朝堂上吕惠卿的提议遭到了冯京与曾布的反对。

    这折二钱说白了不就是朝廷向民间抢钱吗?

    作为虽不是两府成员,但能参预大政的端明殿学士,章越也是旁听了一切,他觉得自己与吕惠卿的分歧之大,实是无法调和。

八百七十一章 钱重物轻

    资政殿这场两府集议,章越位列其中听着两府诸公发表高论,除了他以外,还有三司使曾布,以及同修起居注的章惇。

    王安石罢相后力荐章惇,如今已是知制诰之职,之后在曾布与吕惠卿市易司的桉子上,章惇作出了支持吕惠卿的决定,又被吕惠卿委以判军器监之职。

    章越看了一眼立在屏风旁的章惇。吕惠卿之所以了得,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朝堂上所有支持新党的官员,王安石没结的党,吕惠卿结了。

    你可以得罪了一人,却无法得罪整个党派。这就是为何吕惠卿在天子面前,可以完全不把冯京,曾布,甚至昭文相公韩绛也不放在眼底。

    同时王安石与吕惠卿之辩才,放眼庙堂上也没几人是他们对手。冯京先是驳斥了吕惠卿筑折二钱的弊端:“汉时吕后先铸八株钱,后改为五株钱,民皆道汉不如秦,王莽篡汉铸大泉,一枚大泉可兑五十枚五株钱,强索民间,最后天下分崩,刘备入蜀身无分文,铸直百五株,强令兑一百枚蜀五株……之后蜀汉又铸太平百钱…”章越听冯京所讲都是官府从民间抢钱的事。

    盛世的一个标准就是官方铸币都非常精良。以明朝的永乐通宝举例,这是公认的良币。

    那是明朝国力最强大的时候。汉朝通行是五株钱,但吕后一开始想铸八株钱,这也是秦朝制币,但当时国力不允许,所以五株钱当八株钱用。

    王莽篡汉发行

    “大泉五十”,但大泉只及五铢钱的两个半重,却要当五十个用。所以王莽每发行一枚大钱,就等于从民间抢走四十七个半五铢钱。

    最后就是刘备入蜀,就是自己铸一枚抵民间一百枚了,这利润比王莽还过分。

    至于王安石,吕惠卿所提的折二钱,吃相还是比较好看的,新铸一枚铜钱抵你两枚铜钱用。

    此外还有铁钱当铜钱使的,往铜钱里掺铅的,这都是自汉唐以来官方铸币的优良传统。

    总而言之,越是乱世官方铸币质量越差。不过王莽还是要点脸的,大泉五十工艺非常精良,至于刘大耳的直百五钱,那品相是公认的差,在后世的二手市场都卖不了几个钱,就这样还一枚抵一百枚。

    当然据说东吴还有大泉五千的品种。吕惠卿道:“冯公以为我铸折二钱只是为了与民争利吗?这钱荒怎么办?朝廷屡下禁铜之令,却禁不了老百姓熔铜铸私钱,仁宗皇帝曾下旨,有一贯铜钱以上带至外国,则为首者处死,照道理说,铜钱应在国内流动才是,但冯公看到民间百姓用什么钱吗?都是平钱,铁钱,唯独不见铜钱。”

    “臣听闻河东陕西之富室都藏铜钱不用,反而在民间使铁钱,这都是钱荒所至。之前熙宁元宝折二钱岂见乱之,我看来熙宁重宝要铸折三,折五,方可化解当今钱重物轻之局?”吕惠卿的意思,我不是为了与百姓争利,我是真的为了国家解决钱荒的问题。

    折二还不够,我还要折三折五呢。章越听了心底呵呵,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蔡京第一次罢相是因为发行‘当十钱’,你吕惠卿看来也不远了嘛。

    曾布道:“陛下,夫钱本无用,而物为之用;钱本无轻重,而物为之轻重……”章越听了曾布不愧是三司使果然有点东西啊,这句话与金银天然不是货币,而货币天然就是金银有点相似。

    “臣以为官铸折二折三,甚至于折五怕是要挖地三尺了,这等从民间掠钱之举岂能真的化解钱荒,臣以为反要民不聊生了……”吕惠卿反唇相讥道:“陛下,曾布所言的民不聊生,臣看倒是差矣。他不许臣铸折二折三,就是宁可富室豪强私铸钱币,也不许朝廷铸钱,放任让百姓凿剪铜钱,也不许以一当二用之?”有句话叫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这句话不是笑话,民间钱荒到什么地步,就是将铜钱剪成两半来使。

    曾布被吕惠卿这句话激得忍不住道:“放任民铸私钱又如何?古时百姓以贝壳为钱币,之后又是以铜钱与金银,这些都是百姓自定,何尝求之于国家?”

    “陛下,臣以为放开民间自铸,便可解决钱荒,当年张九龄为相便上疏《敕议放私铸钱》,然为奸相李林甫所阻。”曾布言下之意自己是张九龄,而主张官铸钱币吕惠卿就是李林甫。

    但章越听了曾布这话心道,你真的是被吕惠卿气疯了,这放任民间自铸私币来解决钱荒的问题,也是可以乱说的?

    这置朝廷权威于何地?没错,史书上都是骂李林甫,赞成张九龄,但问题是皇帝最后支持了谁,采用了谁的意见?

    是谁当了十九年大唐宰相?如今在官家面前,一个主张官铸货币,一个主张放开私铸货币,你说官家会更信任哪一个?

    果真官家听了曾布的话后,脸色就不好看了。之前他觉得曾布还行,但王安石罢相后,对方与吕惠卿一比真是处处不如人家。

    而吕惠卿面露得色,论到治理天下,这曾布和冯京二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殿里面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吕惠卿道:“陛下,臣以为为了化解民间钱荒,可以各铸二折三折五钱,甚至铁钱,视民之方便为之。”

    “陛下,臣以为折二钱可使,折三折五及铁钱则不可。”话音落下,吕惠卿面色一凝,韩绛吴充皆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去看向殿末。

    但见一人越班而出,正是从来不吭声的章越。王珪,蔡挺见了章越则是略有所思。

    官家则是赞许点点头心道,你可算是出马,不然朕都以为你每次两府集议,都是在打瞌睡。

    章越也是没办法,他不愿意与吕惠卿争,但这次不争不行了。战争背后是政治的问题,政治背后常是经济的问题,而经济问题的表现则多在货币制度上。

    为何这么说?无论是钱荒,还是钱重物轻,放在后世的说法就是通货紧缩。

    通货紧缩的意思,就是钱不够用了,为什么?一个可能是经济发展太快,生产过剩,导致了货币发行速度跟不上。

    还有一个就是贫富差距过大,钱都集中到有钱人手里了,老百姓手上没钱消费。

    社会上的钱少了,理所当然就要增加货币投放量,因此吕惠卿开出药方是要官铸折二钱,而曾布则放开民间私铸。

八百七十二章 殿议

    资政殿里,终于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以往吕惠卿在两府最大的对手便是冯京,但冯京态度不是坚决,属于争但不力争的那等。

    但章越则是不同。

    吕惠卿知道章越不争则已,争则力争。

    章越对官家道:“陛下,管子曾言,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故民爱可洽于上也。”

    这话是当初黄履与章越所言。

    老百姓喜欢为君者给他们恩惠,不喜欢向他们征税,给了就高兴,夺走就生气。

    所以治国者给老百姓好处,必须大大方方地广而告之,让天下人都知道为止,当要从老百姓手里征税时,要做到不动声色,潜移默化地。如此老百姓才会爱戴治国者。

    管子的话很直白也很腹黑,虽没有商君书那么赤裸裸,但比满口孔孟之道儒生,说话更令治国者愿意听。

    “方才冯公所言的秦半两改为五铢钱,王莽之大泉五十,汉昭烈帝的直百五株,既是明而夺之,陷人主于敛财之名。”

    众宰执们听了章越之言心道,章吕二人这是要撕破脸了吗?

    吕惠卿脸色阴沉下来。

    章越随即又道:“放任民间私铸亦不可。方才吕公所言,富人积累铜钱于家,而百姓手中没有铜钱,只好使铁钱和平钱,这就是钱荒的由来。”

    “本朝私钱本就屡禁不止,若放开私铸,那么富人手里的铜钱便可化为私钱,那么铸钱之利皆归富人所有,百姓则更是疾苦。”

    宋朝本就贫富不均,富人手里的铜钱多到花不完,便全都囤起来,老百姓手里没有铜钱,这就是钱荒的原因之一。

    如果你再让富人铸造私钱,那么完蛋了,最后老百姓又要被富人剥削一遍。

    货币铸造权是一定要掌握在国家手里的,这是不容置疑的。

    吕惠卿被章越说了一通了,闷着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在酝酿反击,要换了冯京,曾布,他早就当面怼回去了。

    吕惠卿心想,章越突然向己亮剑,是不是与冯京,曾布早有什么默契,今日向自己发难来了?

    吕惠卿看了官家一眼,破例谨慎地没有说话。

    曾布听了则争道:“唐相姚崇,张九龄皆倡私铸,而二人皆有贤名未闻有什么恶名。”

    冯京亦道:“臣亦以为当藏富于民!管子也有此论。”

    众宰执心想,章越这又是左右逢源的说辞?

    章越则道:“唐与如今乃此一时彼一时,自古以来没有钱币之词,民是以为之,故而以为之,所以无论是官铸还是私铸,都没什么不同。”

    “自始皇统一货币方才开始,然由汉至唐民间都是私铸不绝,姚崇之后宋璟为相,曾禁铸私钱,罢恶钱,结果触怒权贵而罢相,然宋璟之贤岂逊于姚崇?”

    章越话的意思,最早没有金银是货币概念,但老百姓觉得金银好用,所以约定俗成将金银作为货币,所以官铸私铸的钱币都能用。之后秦始皇统一货币发行秦半两,罢了六国货币,这成为杜绝私铸的开始。

    姚宋并称为开元二相,宋璟就是因禁铸私钱得罪了权贵,最后遭到罢相,这话就反击曾布你不能只举姚崇不禁私钱例子,否则就有片面的嫌疑。

    曾布闻言无辞以对。

    章越转而又道:“冯公方才所言藏富于民,臣以为要藏富于民,民富则天下足,当初司马公不也曾说过,天下之钱不在民则在官。”

    “但是这天下并不是只有君臣与百姓,还有敌国贼寇。国家没钱百姓有钱又如何养兵,整顿军备,外族打进来,我等藏富于百姓不正好当肥羊给宰了。”

    “遥想开元之盛世,东西二京之富庶,然后呢?”

    好嘛,章越今日是火力全开了。

    官家与众宰执心想,章越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说话将吕惠卿,冯京,曾布都怼了一遍,啧啧,这是要将人都得罪光吗?

    吕惠卿心底冷笑,章越你这是要显本事吗?如今为翰林学士都如此,以后入了两府还不知有多猖狂呢。

    吕惠卿皮肉不笑道:“既不用官铸,又不用私铸,难道指望天下掉钱下来解决钱荒问题吗?”

    章越看了吕惠卿一眼,然后对官家道:“臣以为还是归到那句‘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

    官家点点头,心底却高兴坏了。

    身为天子最担心堂下大臣一团和气,如此有冲突,自己才有选择的余地,才知道哪个是好的,这才是祖宗异论相搅的真意。

    章越继续道:“钱不是天下掉下来,臣以为还是要官铸货币,只是这不是铜钱,也不是铁钱,而是纸钱!”

    吕惠卿为之一哂,自己还以为章越有什么高论,纸钱简直比折二折三折五钱还不靠谱。

    吕惠卿转而又想,不对,章越说的不是纸钱,而是盐钞,这厮……

    章越道:“陛下,真如金银并非天生是货币,但百姓约定俗成以金银为货币,故而历朝历代皆以金银为钱。”

    “而蜀地之交引,最初也并非朝廷为之,而是由川蜀的商人先为之,之后百姓亦自以为货币,之后的盐引亦是如此。”

    章越这话的意思,货币这东西,并不是朝廷说他值多少钱就值多少的。

    比如蜀汉直百五株在国内能换一百枚五铢钱,到了吴国却只能换十枚五铢钱。于是吴国用换来的直百五株到蜀国境内,当一百枚五株钱使……后来东吴有过之无不及的发明了大泉N千系列。

    这等手段乱世时可勉强为之,但太平盛世为之就是找骂。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蔡京为了解决钱荒问题,先铸当十钱,当十钱在民间兑换价格不同,在陕西等地一钱当十钱,在荆湖淮南能当五,在江浙则只能当三,但在蔡京老家则不许流通……

    正是这件事导致了蔡京第一次罢相。

    相比较交引最早诞生于民间,而不是官方,交引是民间先默认它的货币价值,而不是官方赋予了他的货币价值。

    这与盐引一样,朝廷根本没想让它作为货币,但老百姓们选择了它作为了货币。

    众人心想,章越的意思莫非是让朝廷大量发行百姓认可的交引和盐钞,来缓解民间的钱荒?

八百七十三章 臣有三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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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府宰相们理出章越与吕惠卿,曾布意见的不同了。

    章越反对曾布的私铸,赞成吕惠卿的官铸。

    同时反对吕惠卿折二折三折五钱,改用楮币(纸币)来作为官方用钱。章越还举了一个例子,就是货币的价格由民间来定而不是官方来定。

    这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尔等皆菜矣,唯我独见万里。

    吕惠卿闻言有所不满,已是露于言表道:“陛下,自朝廷为交子务以来,交子以三年为一界,每界发行一百二十五万六千三百四十贯,准备本钱三十六万贯,以新旧相因之法发行。”

    “之后庆历战事一起便远超过一百二十五万贯之数,熙宁年间王韶又奏请将益州交子务设在熙河,以交引向青唐羌和党项人买马,但收效甚微。”

    “熙河蕃人宁用盐钞,也不用交引,更不用说陕西百姓了,如今一贯交引之值在民间不过一百余文。除了加印盐钞一途没有他法。”

    官交子基本已是玩完。

    自民交子转为官交子后,一开始还比较节制,每年印一百二十五万交子,等三年为一界全部回收重印,以防止有人造假。

    但之后民间伪造不绝,同时朝廷滥发,官交子信誉就败坏了。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王韶觉得可以把青唐羌和党项人当作傻瓜耍,所以用交子与他们交易,事实上人家不上当。

    而这个时空盐钞则取代了官交子。

    吕惠卿说官交子再滥发肯定是行不通了,只有加印盐钞一途了。

    曾布道:“此也行不通,如今盐钞是以解盐和漳盐为钱本,一旦滥发又去哪里作本?”

    曾布的意思,(陕西路)解盐和(熙河路)漳盐每年出产都是有定额的,一旦超出定额滥发纸币,榷盐制度也要败坏。

    章越道:“吕公,曾公请听我一言,交子自以钱对,盐钞自以盐对,所以民间方才信任……”

    官家这时打断道:“不错,朕看来这交引,盐引皆始初须要本,待信后然后带得行。

    只要出纳尽使民间信之,自不消本。”

    官家的意思交子和盐钞之所以让老百姓信任,就是因为有准备金制度,交引的准备金是三十六万贯铁钱,盐钞就是解盐和漳盐。

    但只要老百姓相信朝廷,其实准备金也不是太重要。

    吕惠卿和曾布见官家这是明摆了支持章越啊,已是公然站台。

    章越投桃报李地道:“陛下所言即是,只消自家有本钱便敢会钱,动则无钱谁肯会钱。”

    “好一个人有钱,故而人人都愿意将钱借你,若一个人无钱,谁都不敢将钱借给你,臣在京中交引铺子里所见,家家都在铺里摆了金山钱山便是这个意思。”

    “故臣有三策献给陛下,可解民间钱荒之局,重拾朝廷交引之信!”

    三策?

    两府相公都是看向章越,此子口气不小啊。但看来还是要救交引。

    官家大喜过望,满怀信心地对章越道:“章卿快讲!”

    章越道:“臣这第一策,便是重建币信,如今一贯交引不值两百文,其因就在于币信摇动。这几年交子务滥发交引,使其数日增,价亦日损,愈多愈贱,最后至交引折阅(贬值),要想重新称提(稳定价格),当以重建币信为上。”

    官家不免心想,交子在民间几乎已无信誉可言,还有什么办法重建币信?

    章越心想,常常听人评论说纸币不可能在封建社会出现,其实这是错的,答桉是完全可以的。

    为什么?

    因为北宋的交子虽然是失败了,但是南宋的会子却成功了。

    会子从宋高宗一直推行到贾似道为相。

    南宋的钱荒比北宋的钱荒更严重,南宋朝廷的铸币量仅为北宋的二十分之一,可南宋的经济又比北宋更发达,所以是会子挽救了北宋经济,彻底消灭了钱荒。

    会子的发行量是多少?

    以端平入洛为例,绍定五年发行的会子一共是一亿三千三百五十五万贯,到了端平元年南宋发动收复三京的战争,一年所印会子已至四亿两千万贯,当然这次滥发引起了剧烈的通货膨胀。

    可仅以绍定五年的一亿三千万贯的会子发行量来衡量,与眼下熙宁年间一年两百万贯盐钞,一百多万贯交引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端平元年以前说明,会子是非常成功的。

    有人言纸币对于宋朝是一等早熟的制度,但事实上一点也不早熟,最重要的是发行者能够管得住手,若管不住手哪怕美刀也要崩。

    钱荒(通缩)比通胀更可怕,当商业发展与货币不相匹配,就会严重限制经济。

    从唐朝中期一直持续到北宋末期的钱荒,直到会子出现才得以解决,到了南宋末年弊病才为会子滥发的通货膨胀。

    章越道:“为了重建币信,臣建议当力行回笼之法,首先允许百姓以税赋回笼交引,如此疏导壅塞,其次投放铸币,朝廷在民间以真金白银收购交引,其三回笼交引之后,按需铸币,杜绝小斗进,大斗出之举。”

    会子能成功,很要紧的一点,会子不仅作为官员俸禄的折色发放,同时老百姓缴纳税赋时会子使用比例可以达到六成。

    但交引就是只能官方给老百姓,当老百姓还给官方时,人家就不承认了。

    众宰相们听章越回笼交引之法是三管齐下。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办法可行不可行,在场都是政坛老手难道听不出来吗?连吕惠卿都没当堂反对,只是不知为何胸口一直起伏。

    官家听了几乎击节叫好了,重建币信,说的太对了,一个信值千金万金。

    “第二策便是严以重刑,敢伪造交引者必须重处。朝廷当明令天下,敢伪造交引者,轻则充军流放,重则处死,上至公卿,下至百姓,胆敢触此罪者,绝不姑息,定罚不饶。”

    楮币最怕的就是造假,官铸货币造假者很多,而且大多都是权贵豪门,因为民间没有那么高超的制假技术。所以尽管有三年一次回收交引并全部销毁重造的制度,仍不能杜绝。

    “其三严明交引之制法,并严明管理之道,臣以为可将交子务设在徽州,以此处楮树为木,所制之纸更胜过川纸……”

    庙堂上章越将此三策娓娓道来,从唐的姚崇,宋璟,再到吕惠卿,蔡京,这是一条罢了多少宰相,且无穷无尽的弯路,然而随着三策地提来,似开出了一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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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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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