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七十四章 共识
资政殿上。
章越言毕三策后,官家心底叫好心道,此真为真知灼见之言。
真不愧是状元敕元两元之才,仁宗皇帝留给朕的宰相之才,所谓一言兴国,三策兴邦是也。
官家不好明着如何言语,若是章越方才所言的是篇策论,他早就御笔一挥点为状元。
但金殿策论毕竟只是金殿策论,两府相公们在金殿上商讨的是国策。
策论是文章,国策是要推行的,不是他认为可行就行的。
官家望遍诸相公们,此刻韩绛道:“陛下,章越此三策……臣以为可行,不过细节上还要再经过两府商量。”
章越虽是第一次在殿上提出,但韩绛与章越早有默契,交引监便是二人手笔,不过再如何支持,面上都要表现出再三顾虑的样子,这才是宰相的稳重。
相比之下,吴充则一点顾忌也没有道:“臣以为首先是在重建币信,此一事无成,朝廷信誉扫地。”
“孔子曾言足食,足兵,民信三者,民无信不立。这币信便是民信,也是朝廷的制度!”
“币信便是民信!”官家点点头,他想起王安石第一日入宫与他谈的,变法当先以择术为先。
官家想到这里,突然反问了一句:“治国当以择术为先,还是制度为先?”
吕惠卿则道:“陛下,当因时而变,因势而变。本朝百年来因循守旧,故而才有了变法。”
“譬如钱法,为了解决钱荒,自熙宁二年,陛下首先废除了自庆历以来的铜禁。”
“如今百姓已可以允许造铜器,并携铜铁钱出国,朝廷亦从民间收回旧铜开始铸钱。这都是陛下之德也。”
官家听到这里很满意。
“陛下刚登基所铸的熙宁元宝,都是平钱,当时四川铸了一批平钱,臣记得用本八万九千三百余贯,最后值十一万两千五百余贯,两下相除,利有两成五之多。”
“到了熙宁二年后,朝廷铸熙宁重宝,间杂以平钱和折二钱,以铸折二大铁钱,一贯铁钱还不足十二斤,其利足为一倍又五成之多。”
“朝廷从铸铁钱之中,获利颇丰,又废除从仁宗皇帝以来的铜禁,此官民两便矣,由此可见折二钱之功。”
众人听了吕惠卿巧舌如黄地大讲折二钱的好处,明明是朝廷谋利之举,偏偏被他讲成了便民利民之举。
但官家就是吃了这一套,吕惠卿道:“自熙宁二年后所铸的熙宁重宝,无论是平钱还是折二钱,在民间都流通即便,未有什么不妥。”
“如今臣以为若铸熙宁通宝,熙宁通宝则是折二钱为主,再杂以折三折五钱,再以其中得利,用钱来回购朝廷所发的交引,此亦为两全其美之道。”
听了吕惠卿之言,众相公们一阵骚动,章越也是为吕惠卿突如其来的操作在心底一百二十万分的佩服。
自己在庙堂上突然提出回购交引,这是出乎吕惠卿意外的,但他仓促之间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操作。
但这操作是什么?拆东墙补西墙吗?
一面滥发新钱,一面装模作样地回购旧钱。
这就是所谓的大斗进,小斗出的骚操作啊。
经典的小学生计算题,一个水库一面放水,一面进水,请问水库多久可以装满或者排干?
一般小学生就摔笔了,这尼玛不是忽悠老子吗?又是放水又是进水的,水库到底放水还是进水?
为什么?
因为既要收敛钱财,又要宽厚仁义,吕惠卿揣摩了皇帝的心思,耍了一套花里胡哨的动作混淆视听。
折二折三折五钱是破坏朝廷的币信,有了折二后,拿到官铸平钱的百姓就吃亏了,有了折三后,拿折二的就亏了,折五也是同理。而回购交引是为朝廷重建币信。
重建和破坏币信,是自己与吕惠卿分歧所在,而不是在钱上面。
这回购交引的钱用不着使这法子。
章越眼见文官里一号人物和三号人物都支持自己,却因吕惠卿突然来了个这操作,至大计几乎失败。
眼下官家已被吕惠卿说动了,他下意识看向章越。
章越欲言语,这时候他看见吕惠卿给自己投来一个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眼神。
章越想了想便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就是不赞成。
吕惠卿见此又露出了不满意的神色。
他上前道:“陛下,臣以为此法已是最为妥帖,无需再有其他考量,请以此诏令天下。”
章越忍不住出班争道:“陛下,熙宁通宝用折二可行,折三折五万万不可行。”
吕惠卿横了章越一眼。
章越看了一眼回去,然后向天子奏道:“臣知道吕公的意思,是熙宁重宝折二钱推行顺利,眼下民间已是普通接受了折二钱下,在新铸的熙宁通宝上,再尝试以折三折五钱,甚至折十上以探民间百姓是否接纳?”
“但这般下去迟早会出乱子的。”
吕惠卿则道:“我看你是多虑了,若折三折五不可,那么铸熙宁通宝又有何用?”
章越争道:“对吕公而言,似只要百姓们不闹事,不出什么大乱子就好了。就算出了乱子,杀了一批闹事,朝廷再稍稍退让则个便是,这是否乃民不加赋国用足的真意是耶?
“胡说八道!”吕惠卿大怒。
眼看两人在御前吵出了火来,韩绛立即打断二人争执。
官家走下御阶,来到章越与吕惠卿中间道:“章卿,吕卿你们都是朕的肱股,也都是社稷的干臣,以后治国朕还要倚重你们呢?”
这是官家主动为章越和吕惠卿修补关系。
章越,吕惠卿闻言同时向官家告罪,表示自己御前失仪了。
官家道:“朕自即位以来以寤寐增叹,而夕惕载怀者也。交引之滥,朕亦有罪过。”
官家以天子的威严调解了一场大臣间的争执,离开大殿后,众人各自独行离开。
章越离殿时看到了吕惠卿,吕惠卿亦看到了章越,二人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
御前吵架,动了真火,拍了桌子都没关系,那是表演给皇帝看的。
章越与吕惠卿都知道彼此政治上分歧很大,不过他们现在谁都奈何不了谁,所以没必要扯破脸了。
扯破脸后事就难办了。
吕惠卿道:“度之,借一步说话?”
章越知吕惠卿进一步商量,立即道:“听凭相公吩咐。”
吕惠卿对章越道:“端明道理各有两端,但需偏执一边。当初文相公有句话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
“这朝廷举事,原先都是为了便民利民,但因地方官吏不提天下之意,这才使百姓劳忧。”
“所以端明知道我的意思吗?”
章越道:“相公的意思是哪有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是天子一人独治天下!”
吕惠卿点头道:“正是如此。故只有变法破兼并一途。”
“你说铸折二折三钱,老百姓手里有几个钱,家无余粮过夜,手中最多几个恶钱罢了,而那些富绅家中是铜钱铁钱都堆成了山,若今日真有折十钱,明日要哭的便是这些劣绅。”
章越道:“相公,所言我明白,在熙宁之前,乃国穷民贫,天下的钱财多为势家所把持。”
“故而钱法以均平为良,我是赞成的,《钱本草》不曾有云钱之一物,味甘,大热,有毒……能利邦国,污贤达,畏清廉。贪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
钱本草是唐相张说所写,以神农本草经口吻写的。钱财还是以均平为良,如果不均平则会天下大乱。
章越又道:“钱若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如散而不积,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一积一散谓之道。”
“这钱既是要积亦是要散的。但相公说折十钱可令富室家中钱拆阅十倍,但你可知钱贬作十倍,地却贵了十倍,那么富室家中田多还是钱多耶?富室是更穷了还是更富了?”
吕惠卿闻言神色一变。
章越又道:“吕相公钱财对富室而言,不过是九牛之一毛,你去减损他故而可以减损,还有贫民手里没有什么钱财,就算有了当十钱也无所谓。”
“可除了富室和贫民,他们之间还有一等人。他们有的家里有几亩薄田,有的摆些小摊贩些东西,有的读了几本书,他们自持有些本事却不太多,家里有些薄产,有时候一日可以吃一颗蛋,一旬吃一顿肉,一个月喝一顿酒。”
“在有的人眼底算得殷实,但在富室眼底却又不值一提,一个小小的押司便可逼得他们几乎走投无路。若他们手里的钱财贬作了十倍当如何呢?”
吕惠卿双手负后沉默不语。
“相公,你我没中进士前,也是这般!故我即便如今起居八座,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被。”
说完章越向吕惠卿一揖而退。
吕惠卿看着章越的背影心想,但很显然章越搞错了一件事。
吕惠卿是官宦子弟,他在没中进士前,父亲官至知州。
谁与你这寒家子弟是一般,这明显是你章越搞错了。
次日两府商议,最后定熙宁通宝只铸折二钱,而朝廷拿出一百万贯从交引所回购交引,天子御批此事当即为诏令颁行天下。
八百七十五章 政事堂
从中书回府中后,吕惠卿心想,章越回朝后,我吕惠卿在两府中孤立无援。
这时吕升卿,吕温卿二人一并出迎,他们见吕惠卿脸色不好,同问何事?
吕惠卿便把这几日两府议论道出,吕升卿想到朝廷要回购交引,以后市面上的交引岂非不是要暴涨。二人不约而同都动了取利的心事。
吕升卿道:“兄长,眼下之患是冯京,曾布,郑侠,而非章端明!”
吕惠卿知道自己弟弟与章越在熙河相处得不错,不愿二人翻脸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吕升卿想了想道:“兄长可先引章子厚,邓文约二人入学士院。”
吕惠卿道:“二人资历不足。”
吕升卿道:“入学士院不一定为翰林学士,可以直学士院。”
直学士院和直舍人院一样,都是为了提携党羽,让资历不足的人入值要冲。章惇和邓绾二人都资历太浅,吕惠卿要想让他们入学士院,只有用直学士院的办法。
反正吕惠卿有二个月翰林学士拜参知政事的辉煌经历,那么用这等办法提拔章惇,邓绾入学士院又有何不可。
无非被朝野非议几句‘幸进’而已。
一旁吕温卿道:“众所周知章度之与章子厚不和,有他牵制,兄长便有人对付章度之了。”
吕惠卿点点头道:“子厚与他弟弟的恩怨,我略有所闻。”
吕升卿道:“二人眼下政见不合,日后章子厚是兄长对付章度之的最好帮手。不过章度之毕竟与冯京,曾布不同,兄长留他在朝堂上也未必不可啊。”
吕惠卿点点头道:“章度之乃大才,当年他改青苗法,前日他制定的交引之法,无一不是典章详备,谋虑深远。”
“那日他私下与我,眼下富室高官之辈,食利为之尽也,朝野之负担一日重似一日,无论如何革之,亦难去其利。而下层之百姓,役重穷困,一旦走投无路,便会落草甚至官逼民反。所以朝廷变法,也唯有小康温饱之家能收敛些钱财,这样又于心何忍?”
“实话言之他所谋所虑比我深远,见事透彻,故这也是官家看重他的地方。但是……”
吕惠卿话说到这里突然一转道:“不仅如此,其实我与度之是同乡,多年来相处还是可以,他日我晋宰相未必不能给他一席之地,可他既开口保了曾子宣,那我便容不得他了。”
吕升卿,吕温卿知道这就是政治之残酷。
吕升卿立即落井下石道:“曾子宣有意去三司使之职,若是他走了怕是由章度之兼之,那便大事不妙了。”
吕惠卿道:“对,不可让章度之入三司。”
中书位于文德殿以西。
在宋朝中书为中书门下简称,并非原先唐朝的中书省之意。
政事堂便在中书之内。
章越抵至政事堂,以往宰相可以骑马直入政事堂,但王安石去年乘马入宫被殴后,再也无宰相或官员乘马入宫了。
政事堂便是两府商量办公的场所,在政事堂后则是各相公们视事的本厅。
仁宗皇帝当年不许官员在非会议时,随便入中书找宰相们议事,不过这个规矩根本执行不下去。
程颢因反对新法被罢,张戬冲进政事堂找王安石理论,王安石只好用扇子掩面尴笑。
这日章越进入政事堂与吕惠卿商议之交子之事。
章越到了中书门前,院吏见到章越道:“章端明,还请在此稍候。”
章越听了心想你吕惠卿摆什么架子?
哪知过了片刻,吕惠卿竟亲自出迎。
章越有些吃惊,翰林学士至政事堂时有宰相亲迎的制度,不过这已是很久没用了。因为宰相日尊,学士日卑之故。
见吕惠卿礼下于人,章越道了一句不敢正欲脱鞋入堂,一旁院吏道:“端明不必如此。”
章越心想,难道连脱鞋之礼也免了?这吕惠卿对己也太器重了吧。
堂上官员具坐,其中有中书五房公事孔目房许安世,吏房蒲宗孟,户房熊本,礼房向宗儒,刑房俞充。
接着冯京王珪亦陆续从本厅抵此。
章越入座,接过院吏的茶汤好整以暇地喝了。
这时许安世问道:“前几日端明上疏提议将原先的益州交子务,改为交子监。但何不将交子与盐引皆并为交引监所管,交引监下辖三署,分别是盐钞署,交子署,稽伪署,如此为之不是更好。”
许安世与章直同科,名列第二,据说他与嘉右八年状元许将同为许远之后,二人还联了宗。
王安石为相后也提拔了许安世,许将这般状元榜眼位列要津。
章越道:“废除益州交子务而改为交子监,彷都水监,国子监,军器监例直属于中书,此乃中书管钱法,一事一例,互不统辖。”
“盐引监印制盐钞为大钱,面额分别为五贯(一席),十贯(二席),二十贯,五十贯,百贯面额,罢去一切小钱。”
“交子监印制交子,交子则为小钱,主要解决民间钱荒,就是铜钱兑付难的问题。交子最高面额为一贯,次则五百文,三百文,一百文。”
吕惠卿道:“可是新设交子监未免太繁,不如将交子务并入司农寺管辖。”
吕惠卿提出后,众人表示没异议,章越也接受了。
谈妥了第一件事,熊本道:“原本一贯钱可换一千个铜钱,但因为铜荒,最多换五百六十个铜钱。”
“要化解钱荒盐钞可否加印?据我所知,原先朝廷卖盐钞就等于卖盐,但后来有人买盐钞不为买盐而是拿来当飞票用,还有人买盐钞是如金银一般储蓄,甚至有人将盐钞专门用于炒买炒卖,甚至有人的盐钞遭了火噬虫蛀,这里我就不一一而具。”
“盐钞已经定在每年两百八十万贯,去岁漳盐和解盐所支不过一百五十万贯。我看完全可以将盐钞加印至三百万贯以上!”
熊本中书户部公事,同时兼判司农寺,此人非常有才干很得王安石信任。
章越则道:“盐钞是以盐池之盐为抵付,解盐一年所产最高不过三十余万席盐,若一年印三百万贯以上倒是绰绰有余,但低的时候不过十几万席,到时候怎办?盐钞的币信便荡然无存了。”
吕惠卿表示了对章越支持:“此事如端明所言,盐钞仍是两百八十万贯不变!”
政事堂里的人都看出了,这场议政就是章越与吕惠卿二人在决断,其他人都拿不上定主意,哪怕是冯京,王珪也是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八百七十六章 天下英雄唯使君和操耳
政事堂内是章越与吕惠卿二人商议最后定夺拍板。
王珪一直为翰林学士,不过熬资历而拜宰执。
王安石居相位时,他便被曾布,吕惠卿反复敲打过。
如今王安石罢相了,王珪依旧如故,每天做闷声葫芦不说话,他知英宗及天子不信任自己,自己做好摆设就是了。
而冯京一直有与王安石,吕惠卿有争论,但不坚决。
总而言之,就是争不过,我绕道走,但态度还是表现在那边。面对天子时,也做到了事事直言进谏,不过不激烈。
在盐钞细务上,冯京王珪都不如章越,吕惠卿熟悉所以没有表态。
不过许安世等人却不断提出意见。
许安世道:“朝廷每年因多发盐钞可以得利上百万贯,故而适当发行虚钞,可使朝廷收入丰增,下官以为多印盐钞倒是无妨。”
“眼下民间钱荒,百物皆贬,唯独盐钞不贬。陕西入籴,商人如今只要三分之一价钱从市场上买米,再向官府纳米便可换得盐钞,使得边储空虚。”
钱荒导致的通缩会使物价暴跌,但章越一直严格执行不许滥发盐钞的政策,盐钞发行少,盐价就下不来。
商人入籴都争着以米换盐钞,靠入籴为生的商人就赚大发,但朝廷就亏本了。
所以许安世建议朝廷多发盐钞,使盐价下跌,同时也可借此增收。
一旁的熊本道:“不错,我听闻越是钱荒,陕西的商人越是囤积铜铁之钱,盐钞也是攒在手中,而民间物价奇贱,以往上好的田亩都不值一贯。”
吕惠卿道:“可以令陕西转运司虚估米价,往高了估,不令这些入籴商人牟利便是。至于盐钞涉及盐本,绝不可加印虚钞。”
虚估是唐朝调节官价与市场价的制度,对于实物纳征的商人给予补贴,这补贴部分称为加饶。
一般就是给一个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不过吕惠卿却往低了估。
官价就是长期供应的合同价,无论是米是贵是贱,都是一个价。米价贵的时候,入籴商人就亏了,朝廷就赚了,米价便宜的时候,入籴商人就赚了,朝廷就亏了。
吕惠卿的虚估之法,使这些官商只能亏不能赚。总而言之,想赚朝廷的钱两个字没门。
不过这些亏和赚只是明面上,能为官商皆是手眼通天之辈,否则随便一个官吏在粮食验收时,都可以说你好好的粮食是浸过水再晒干的而不给兑换。
此举最后的结果就是粮商们集体以次充好。
章越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然后道:“虚估之法弊端甚大,我以为既是官钞不足,正好可以拿回购的交子拨付陕西漕司,让他们以盐钞和交子各占五成的办法,给入籴商人兑钞。”
吕惠卿听到这里不由一凛,心道章越这一招好高。
有多高?
就是十层楼那么高的高!
章越环顾左右道:“陕西没有见钱,故而以钞解之钱荒,盐钞为定额不能加印,但交子却可……”
“如此既可解陕西官钞紧缺之急,又可抬升米价。陕西百姓为边营田不易,不能让他们吃亏。”
章越说完,冯京,王珪等众官员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章越坚决不将盐钞和交子并作一处,而是分作两个管理是这个用意。
盐钞是以解盐和漳盐为本,为了缓解钱荒加大发行盐钞,则破坏朝廷的盐政大计。
因此盐钞每年发行是定额,不可以轻易增减,否则一旦盐钞无法兑换,则会破坏了币信。
章越和吕惠卿都看到了这一层。
但吕惠卿没看到的是第二层,交子的本钱是传说‘三十六万贯’铁钱,但这钱都被花掉了。
所以交子可以根据市面上流通钱的数量,进行发行数量的增减,执行另一个货币政策。陕西见钱短缺,即便是现在造折二钱也是来不及了,但交子这等纸币却不同。
这就是盐钞和交子必须分开的用意。
原来这就是章越的初衷。
他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故设立这个机制,分别为盐钞和交子设计了两种制度和发行方式。
当即许安世,熊本等人都是心服口服,连冯京,王珪二人也是佩服不已。
前几日朝廷在交引所里用真金白银回购交引,使官交子从一道一百多文,涨到七百多文,这才几日便派上用场了。
吕惠卿脸上有些绷不住,他看着许安世,熊本等对章越佩服得五体投地之状,知道自己今日又输了一阵。
之后吕惠卿,章越前往崇政殿,向官家,韩绛禀告此事。
章越在殿中侃侃而谈道:“臣以为钱货之义贵在流通,若能流而不竭,则无论官民都从中获利匪浅。”
“好比我有钱十万,若一人用之也就是十万,若遍于十室,流转于十人之手,便是一百万钱。”
“要化解陕西钱荒,交子流通更胜过见钱十倍。”
官家与韩绛对视一眼,都露出赞赏的神色。
韩绛道:“陛下,章越之前所言加印盐钞,只会生出虚钞来,使钞法败坏,若加印交子则无此弊,只要朝廷能行称提之道便是。”
换句话说交子可以有一定的波动。
当即章越之法便得到御准,从崇政殿出来,韩绛对章越,吕惠卿道:“先前我与介甫在信中聊了西北钱荒之事,他便道何不‘多出些盐钞’来,他道解盐每年都起伏,钞少,则朝廷失了盐利,钞多,再去买便是。”
“还有就是罢去交引,独利盐钞。幸亏方才没与官家谈这些。”
章越听了一笑,再看一旁吕惠卿是一脸不屑。
韩绛说完便先行一步,独留下章越,吕惠卿二人。
章越对吕惠卿道:“王相公学究天人,可论到经济之学,真是远不及大参了。”
吕惠卿心底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你王安石莫非还想重回相位不成?居然与韩绛写信议论钱货之政。
你议论也就罢了,这加印盐钞分明便是短视之举。还有废除交引,独利盐钞?真如章越所言,王安石真不通经济之学。
不过章越这话看似气话,吕惠卿也是捕捉到对方是不是在趁机离间挑拨自己与王安石关系。
吕惠卿知道装着不知道地道:“度之,如今朝堂能论大事的唯有你我二人,余者皆不足道啊。”
吕惠卿说完,突然天边雷声一作,章越听来怎么他说这话时有些‘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气氛。
八百七十七章 谗言
章越自不会把吕惠卿的奉承话当真,不过面上必须作出感动的样子。
再说吕惠卿面上对自己也是尊敬十足,面子也给了,就算章越明白二人根本上政见偏差无法消弭,但也狠不下心。
章越道:“蒙相公看重,我实不敢当,能列席旁听已是殊荣,之前若有说不对或造次之处,还望相公海涵。”
吕惠卿笑道:“端明不必过谦,你说得对不对,吕某岂敢评论。但身在内廷说话小心谨慎是要紧,你可知……”
章越见吕惠卿压低声音,自己凑近了对方两步。
吕惠卿低声道:“内廷有人在官家面前编派端明兵临青唐城城下却故意不破董毡,非不能是为不愿,乃效东汉众将对西羌之役,是以养寇自重,意在空耗朝廷钱粮,以为他日自便。”
章越吃了一惊心道,何人如此歹毒要置我于死地。
这西羌之乱就在今日河湟,足有燕然勒石之功的强汉居然在这与西羌有来有回地打了上百年。
其巨大的军费开支,活生生地拖垮了强大的汉帝国。
眼下竟有人在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用他开拓河湟的功绩来杀了自己,谁与自己什么仇什么怨这么大。
“断无此事,此为血口喷人!相公,是何人所为?”
吕惠卿微微笑了笑心道,此番还不拿捏住你了。
吕惠卿没有说此人名字,而是道:“吕某知此为无稽之谈,官家圣明必不会为小人所惑,他日在御前,我定为你辩解。”
章越道:“多谢相公了。”
章越心想消息传自内廷,那么自己仔细打探便知是谁在害自己,若此事是真的,自己可真承了吕惠卿一个人情。
这宫闱之内果真是刀剑密布之地,一不留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吕惠卿叹道:“其实我何尝亦不为这番流言所苦,吾拜相之时,富郑公然在洛阳批评吕某,说吕某为参政,其凶暴过于王相公。”
“还有那郑介夫竟上疏言,王相公为我吕惠卿所误,杨国忠如今已诛,贵妃未戮,人谓贼本尚在。”
“其竟指老夫为贼本。更何恨郑介夫还道,要罢去老夫相位,让冯公取而代之。端明,你说这郑介夫是否与冯公沆瀣一气?”
章越听吕惠卿之言,知道对方要对冯京下手了。
一面是富弼人在洛阳不断贬低吕惠卿,似有捧女婿的意思。
同时吕惠卿他怀疑当初郑侠上书之事,就是冯京指示的。自王安石罢相,反对变法之论便大兴于朝野。
郑侠说用冯京,罢吕惠卿也是保守派的心声。郑侠还四处说,吕惠卿朋党奸邪,壅蔽聪明,独冯京立异。
郑侠大举为冯京造势,利用舆论,特别是上流民图罢王安石后,他的话很有分量。若说郑侠这么四面奔走推冯京为宰相,二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谁相信?
如今冯京遭吕惠卿之嫉,他刚卖了一个人情给自己,方才又在交子和盐钞之事上如此配合自己。
平心而论在治国理念上,吕惠卿确实有比王安石更极端的地方,但有时候又非常通情达理,至少章越与他商量可以说得通。
而面对王安石,就算自己嘴皮都说破了,也难有丝毫更改他的主张。
不过章越不会就此妥协。
章越对吕惠卿道:“相公,冯当世与郑介夫是否有交往,我不敢说,但请容我直言,问题解决了还有下一个问题,就算冯当世去位,难道真的无人反对新法了?”
“其实比文公,司马公,冯当世之政论虽多从于流俗,但可以称得上中立不倚。若他去位,恐怕其余人都要惴惴不安了。”
章越的意思,冯京虽反对你吕惠卿,也反对变法,但政见还算比较温和,要不然你把司马光,文彦博换上来看看。
如今你将冯京都赶走,下一个怕是就要轮到我了吧?
见吕惠卿眉头紧锁,章越心想,自己没答应他,故而惹他不喜。章越道:“相公,我与冯当世并无交往,只是一番书生言路,说的都是肤浅之见,得罪了。”
但见吕惠卿笑道:“哪里,哪里,度之说自己是书生,但朝中官拜三品以上者,又有哪个是书生呢?”
章越闻言尬笑。
吕惠卿不容人湖弄他,此话言下之意,你章越能官至三品,也是老奸巨猾之辈,在这里给我装什么热血青年。
吕惠卿说完后,章越与他二人好一阵沉默。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吕惠卿心底也是在反复掂量,章越既看破了自己收拾冯京后再逐他出朝堂的意图,那么此策便不能再用。
否则一旦让章越冯京走到一起,他吕惠卿就被动了。
想到这里,吕惠卿停下脚步转身对章越道:“度之,那我就再听你一次,等南郊之后,我将郑侠贬至地方就是,不再追究此事如何?”
见吕惠卿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章越喜道:“那就多谢相公了。”
吕惠卿道:“不妨事,如今朝廷缺人,有几个人选,我与你商量商量。”
吕惠卿与章越商量的翰林学士人选,翰林学士是四入头,宰执的预备班。
韩维出外,吕惠卿提议让章惇,邓绾二人直学士院。这个人选要在御前通过,吕惠卿提前拿出来与章越商议。
章越要提名人进学士院办不到,但反对还是可以的。
吕惠卿知道章越与章惇有过节,就是担心章越反对。
章越也想反对,但权衡了一番还是道:“相公也知道我与章子厚的关系了,但是相公既开了金口,我便没有二话。”
吕惠卿点点头道:“多谢端明了。”
章越道:“对了,我师兄孙辛老如今被贬湖州,相公可否赦了他?”
孙觉得罪王安石了被贬地方,听了章越的请求,吕惠卿道:“那就赦他之过,改知庐州,再特旨迁一级。”
章越笑道:“多谢相公了。”
二人各取所需,算是合作愉快。
……
章越回到学士院便拜托吴充,查一查到底是谁在皇帝那边说自己坏话。
这日彭经义入了学士院向章越禀告说向天子进谗言的人已是找到。
此人正是如今得天子宠信的王中正。
没听彭经义说时,章越就已经有六七分猜到是他,眼下更确认了自己判断。
八百七十八章 报复
章越早知道王中正向天子进谗言之事,之后章直请石得一才使得王中正有所收敛。
而如今王中正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天子进谗,这如何能忍?
章越想起前几日经延上,他与冯京二人侍侧,官家似调侃地道:“章卿,朕赐予你的新宅如何?”
章越便道:“臣谢过陛下,比臣以往住的宅子实在好多了。”
官家继续笑道:“朕听先帝称赞过你的清廉,之后你经略熙河,经手那么上千万的钱粮,却没有丝毫差错了,朕甚是敬佩。”
“但朕想不通你好歹也是三品重臣,依旧如此朴素,是否有沽名钓誉之嫌?”
章越听了天子的话,就觉得有所指。一旁冯京则为章越解围道:“陛下,臣听闻章越未及第时,便与吴家定亲。吴家知道章越家贫便赠大宅给他歇住。但章越言华宅美食消磨意气,故仍住国子监监舍之内。”
官家闻言恍然,并赐了十匹缎给自己。
此刻章越想来这沽名钓誉之说,肯定王中正在官家面前诋毁自己。所以官家这才以开玩笑的方式来问自己,这也是一等敲打。
想到王中正屡次三番的中伤自己,章越强自平静下愤怒的心情,心想如何应对。
章越以往官卑时,不免有同僚在旁人面前中伤你。
章越明白此事是避免不了的,你双元及第,科名第一,不仅年轻官又升得快,难免遭人眼红。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见不得人好的人了。
将心比心,章越觉得自己但见有一日原先官位不及你,如今官在你头上,心底也是不服气的,甚至你还要向他低头行礼,那等滋味简直是说不出的难受。
想到这点,后来吕惠卿官在自己之上,章越便能调节得过来。
章越对中伤自己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时澄清翻脸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正所谓君子察人之过,不扬于众;觉人之诈,不愤于言。
章越与他们保持面上的和睦关系,但从今以后你休想从我口中听到一句有用的话。这就是面上如故,心底敬而远之。
不过说到底,大家没有利益冲突,讲几句闲话便说几句,尽量不扯破脸。他日山水有相逢时,说不定就一笑置之了。
事实上章越官一路升得很快,当即有嫌隙的那些人,如今见了自己都是一脸笑意,就生怕自己还记得当年对方曾背地说过坏话的事,担心自己报复他们。
譬如昨日邓绾知自己入直学士院的消息,还亲自登门给自己送礼,一个劲地为当初之事道歉。
可王中正却不同……
数日后,朝廷一番人事安排,曾布罢去三司使之职,元绛继之,章惇,邓绾直学士院。
之后便是南郊大典,韩绛为南郊大礼使,章越为礼仪使,元绛为卤簿使,邓绾为仪仗使,权知开封府孙永为桥道使。
岐王为亚献,嘉王为终献。
韩绛作为南郊大礼使只是挂个名而已,具体之事都是章越来安排。
当年章越在太常礼院时参与过南郊大典,如今成了执礼人,他让同知太常礼院的孙固,韩缜,杨绘数人与他一起操办礼仪之事。
官家那边也不时派人来查看,如今入内内侍省都知是张茂则,不过张茂则年事已高,不可能亲力亲为。
所以南郊礼仪的事由副手,入内内侍省副都知王中正来视察。
王中正如今在内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气焰非常嚣张。
一日王中正乘着章越不在来视察典礼安排,对颇多事指手画脚,大多人敢怒不敢言,唯有韩缜与他争了两句。
事后章越抵至现场时,韩缜对他言王中正找碴之事,心底想看章越如何反应。章越只是澹澹地道了一句知道了,脸上一点怒色未泛。
章越走后韩缜对一旁的孙固道:“度之似官越大胆气越不足了。以往官卑时,尚且敢打韩贽,但如今……”
孙固道:“年轻时难免火气大,但此刻端明得官家信任,自不比当年了。要不然昔日你我都在他之上,如今便不得不听得他安排。话说你当初要不是锤杀了一个指挥,今日恐怕早就是相公了。”
韩缜道:“人若不做个性情中人,哪怕当了相公也不快意。”
孙固笑而不语。
到了南郊前一日,天子坐御车前往行大典之处,而宰相率百官身穿礼服都站在御门之外恭候。
御驾驶出宫门时停下,天子,岐王,嘉王从御车上走下,官家与韩绛说了几句话。
南郊典礼格外隆重,除了宰相百官外,还有上万禁军护道,铁骑开路。虽说现在还不是正式举行典礼的时候,但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官家与韩缜与众宰相说了几句话,便与岐王,嘉王登车,至于王中正则捧着法器亦是登车而上,贴身侍奉天子。
此刻站在韩绛身侧的礼仪使章越突然步出对着背身登车的王中正怒喝道:“大胆王中正,你是什么身份,敢与天子同乘?”
现在在百官注目之中,左右都是列道护卫的禁从,更远处还有无数看热闹的开封府百姓。
王中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章越斥责,他的身子悬在车旁此刻是进退不得。
王中正知道章越的报复来了,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勐烈,这是在所有人,甚至天子面前给他故意羞辱于他啊!
王中正辩道:“章端明,咱家服侍陛下,有何不可登车?还请陛下为我做主啊!”
突然目睹这一切的官家,也有些应变不及,但见章越奏道:“陛下,当年赵谈与汉文帝同乘为袁盎斥言道,今汉虽乏人,陛下奈何独与刀锯之余共载。此事司马迁《报任安书》有载,同子参乘,袁丝变色。”
“而今这王中正又是何身份,竟敢与陛下,岐王,嘉王同乘?故臣命王中正速速下车!”
官家听了章越引述这个典故,便对王中正道:“章卿是礼仪使,你便听他的话吧!”
听官家这么说,王中正看了章越一眼露出恨色。但王中正却不甘心地出声哀求天子,他知道输了这一次便被章越踩在脚下了,他的颜面也是荡然无存了。
官家心想王中正也是要臣,对自己一向忠心耿耿,他也不好当面驳他的面子。但哪里知道章越却上前双手揪住王中正的衣袖,当着所有人的面强行拽着他拖下了御车。
然后韩绛等百官们便看着‘王中正伸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御驾驰骋而去’的一幕。
八百七十九章 事情闹大
宣德门前,身穿一身法服的吕惠卿,目睹了章越拽王中正下车的一幕。
王中正虽是宦官,但此人素有勇力,当初在庆历宫变时,王中正还射杀了叛军一人。
却不料被章越当着百官的面强拽下车。在场官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吕惠卿当初给章越提及王中正时,一是卖一个人情,二也是想看看章越处置的手段。
如今他总算是见识到了。他本以为章越会安排什么人上疏弹劾王中正,但没有料到对方是正面硬上。
等到章越举袁盎斥赵谈时,吕惠卿想起这则典故,心道章越此事处理得果决漂亮。
赵谈也是汉文帝宠信的宦官,当初与汉文帝同车时,被袁盎当着天子的面指责,赵谈被迫流涕下车。
这是表面上,若熟读史书则知还有更深的故事,赵谈不喜欢袁盎,曾在汉文帝面前数度进谗言中伤对方。
袁盎知道后非常忧虑,之后袁盎的侄儿袁种告诉袁盎,要对付赵谈这样的小人,你必须在天子面前训斥于他,让天子知道你们之间有过节,以后赵谈的话天子就不信了。
所以章越用袁盎办法,如法炮制向天子进谗的王中正。这等对付在天子身边进谗小人的办法,非有胆识者不能为之,既是不能了事,便将事闹大自保。
王中正瘫坐了半晌,左右人都故意装着没看见,几名内侍要上前去扶,却给几名文官拦住骂道:“陛下驾前,不许乱走。”等天子车驾仪仗完全过去后,方才有两名内侍扶起了他,并给对方身上拍去尘土。
一旁内宦给他牵过马,捧鞍坠镫的服侍。王中正则恶毒地看了一眼向远去御驾施礼的章越寒笑了一句:“章端明咱家今日领教了。”王中正说完欲上马,章越则道一句:“王都知,官家御驾去,你速追便是?聒噪这些作何?”王中正大怒,差点没踩好马镫,他此刻气疯了道
“好教你知道,日后莫落咱家手上!”真是愚蠢至极……章越道:“王都知,你还是小心坠车又坠马。”王中正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日后慢慢报复不迟,当即骑马离去了。
这时章越公然训斥王中正,整个文官为之同仇敌忾,文官与宦官是两个体系,天然的敌对。
但宦官更依附于皇权,故而文官以公然贬低宦官为清操。两制官员们聚在章越一旁,曾布则无不忧虑地道:“端明,这王中正日夜侍奉天子身边,你要小心他以后对你不利。”吕惠卿听曾布之语暗笑,章越本就是公报私仇,王中正早不利于他了。
章越则道:“既是做了,便是做了。能为陛下身旁明除一奸人,就算身陷谗言而罢官,又是如何?”吕惠卿冷笑,好了,章越此话一出,不仅让天子提防王中正向他进谗,万一他罢官,文官们也以为是王中正搞的手脚。
这时蔡确道:“方才王中正跋扈至极,竟敢出言威胁于端明,诸位可曾听见?”在场官员虽多,但方才兵荒马乱之际,听到王中正最后一句的不多。
章越对邓绾问道:“中丞听到了吗?”邓绾确实听到了这一句,但他生怕得罪王中正立即撇清关系道:“我方才没听清……”
“哦?”章越伸手托住邓绾的臂膀,邓绾前些日子才上门拜会过章越,甚是低声下气。
前些日子才求的人,如今他翻脸不认人,这未免转换得太。此刻邓绾见了章越眼神不由心底一凛。
但邓绾早视情面于无物,他为官之道就是明哲保身:“……若真有蔡御史所言之事,还是查实再说……不过我看或许王中正说得是气话?”
“气话?官场之上哪有气话二字?”蔡确似打抱不平地逼问邓绾。曾布亦帮腔道:“中丞说话要三思啊。”
“中丞是否听得王中正之言?”其余官员也纷纷出声。邓绾闻言求救般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吕惠卿方才没听清王中正说什么,但他也知道章越以势迫人,邓绾已是骑虎难下。
蔡确,曾布都旗帜鲜明地站在了章越一旁。至于一旁宰相们则默然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似由着章越他们去折腾,神色暧昧地保持着中立。
韩绛,吴充都不出声,吕惠卿也装着没看见的忽略了邓绾求救的目光。
邓绾见吕惠卿不给他暗示,于是就坚持说自己没听到。众官员们都无比愤慨,邓绾身为堂堂御史中丞居然敢睁眼说瞎话。
蔡确大声道:“王中正此到底有多跋扈,诸位今日才知道吗?威胁殿学士不说,连御史中丞也要装聋作哑,难道唐朝宦官专权之事又要重演吗?”蔡确不说,众官员也是不约而同这么想到,唐朝时宦官杀大臣如草,皇帝也是说换就换,这都是前车之鉴。
吕惠卿恍然领悟,章越压根就没想着邓绾能出头主持此事,而是要将事情闹大,而事情闹得越大,对他也就越有利。
看着红着脸质问着邓绾的蔡确和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章越,他微微点了点头,这二人倒是站在一起了。
刘庠当初知开封府时,蔡确在庭参时公然给对方难堪,逼得对方辞去知开封府之职,这与今日对付王中正的手段,真是异曲同工。
吕惠卿看着章越,蔡确两个同乡,这二人联起手来着实可怕。他再度打定了若没有十成把握,不可与章越为难的主意。
幸好他推出王中正替自己挡了一刀。……南郊大典后,王中正感觉到每个遇见自己的文官都递来一等不善的目光。
甚至有一名年轻官员经过自己时,不仅不向他行礼,还在过路后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王中正大怒,他身为入内副都知,几个相公见了自己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如今怎么连小臣也敢对他无礼。
都是那日章越对自己侮辱所至。王中正来到官家身旁,垂下头恭恭敬敬地坐在一旁。
官家批改着札子对他说:“这些天外朝对你颇有议论,你也不必委屈,你替朕做事,难免文官会有饶舌。”王中正感激地落泪道:“陛下明鉴……臣不怕议论,只求陛下高兴。”官家叹道:“朕明白,不过朕是皇帝,也要摆出个纳谏的样子来,如今外朝都说你在朕身边会进谗言谋害大臣,下面的文臣则惴惴不安,怕是不肯实心用事。”
“不如委屈你去陕西一趟,将李宪换回来?”
“陛下……”王中正闻言瘫软在地。
八百八十章 兄弟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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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正出京之后,学士院邓绾,章惇亦履新学士院。
邓绾是御史中丞,章惇则被判军器监,二人都有兼差,而原本的翰林学士中元绛判三司,唯有曾布,王琏,章越三人如今没兼差。
而为了平衡邓绾,章惇入学士院的势力,韩绛也举了杨绘,陈绎二人为翰林学士。
杨绘,陈绎得拜翰林学士后,引起了一阵轰动。
杨绘,陈绎二人都是有直名和清操的大臣,在官员之间口碑和人望都非常的好,这可以看出韩绛的用人之道,就是选拔官员中操守之士,而不是如原某位相公以及现某位相公,提拔的都是党附之辈。
就如同当初韩琦,富弼任相,官员之间都是彼此庆贺,是以为得人。
听取舆论口碑提拔官员,和从上面提拔官员完全是两等用人风格,韩绛为相不足数月,给朝堂上带来了新气象,众官员皆赞他处事公允。
不过加上杨绘,陈绎,学士院里竟有八名‘翰林学士’,实在是超员了。
依规矩翰林学士兼判御史中丞,三司使,知开封府皆不入内供职,所以邓绾,元绛皆不在学士院中。
但只要官名带知制诰数字,就算判院但也有书诏之职。
杨绘入院后,即被天子除为承旨翰林学士,因为杨绘熙宁三年时就出任翰林学士兼权御史中丞了,因与王安石不和,出外落职为亳州知州,如今又回翰林学士院,按照入学士院的先后顺序,他出为承旨翰林学士。
这令先前一直与章越明争暗斗要出为承旨学士的王琏,犹如一拳落空。他千方百计地要与章越争承旨之位,进而坐望宰执,哪知杨绘抵此时一切化为泡影。
如此翰林学士院排名便依次是杨绘,章越,王琏,邓绾和章惇最末。
反而接风宴上最感慨的还是杨绘。
宴上杨绘对章越道:“当初国子监解试时,我与才元(李大临)还是你的考官呢,如今一并出入玉堂。”
众翰林们听说杨绘还是章越解试考官,一并认为这是件盛事,对于喜欢做笔记为家书的官员们是可以将此写下来的。
章越谦逊了几句,想起当年乡试之事,他倒是对另一位考官李大临印象更深,到了三舍人之事时,他与苏颂一起因反对李定为御史被贬。
见众人感兴趣,杨绘对左右道:“当时度之为解试第三,王俊民则为第一,此人文章浮华,此子以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此子贪慕富贵,最后身败名裂,而度之文章虽不如他,但言辞说理透彻,掷地有声,以文观人可知人品敦厚。”
一旁的元绛笑着道:“翰长所言极是。”
章越则谦道:“不敢当。”
杨绘说这里似别有深意道:“我等为官日久,皆知德行是第一位,有些人走一时捷径,耍弄些许聪明,甚至背亲弃义亦在不所惜,纵使仕途一时顺畅又如何,名声就坏了。”
杨绘说完,有的人已是看向排位最末的章惇,他与章越兄弟反目的事,在场之人都有所听说过。
章惇品行无端,这在朝野中有公议。
以往换了这等品行无端的官员是无法升至学士,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杨绘继续有所痕迹地道:“故而我等为官德是第一位,趋德是大智,趋利不是小智,反是害了自己。便是骤然登居高位,也是要下去的,这就是登高而跌重。”
“翰长之见我不能苟同。”
排名最末的章惇喝了一盏酒,言道:“在下以为为官第一位是才干,天子托付我等国事,最要紧是将国事办好,否则平日道德文章再好又如何?能为国家分忧吗?能为社稷解愁吗?能为万民立命吗?”
“但凡事办得不好,便是空谈。徒立道德惹人笑话。我观昔英雄唯曹孟德一人,只有他方知唯才是举。”
众人心道这就是章子厚的作风,有什么当面反击回去,绝不会给予任何人何阴阳怪气的机会。
方才听杨绘指桑骂槐,章惇哪不知对方一手捧章越,一手贬自己。
杨绘笑了笑,没有与章惇争吵的意思。
章越则道:“我不能苟同子厚之见,我以为君子者,深藏无华而日益彰明,小人者,显露热闹而日益消亡。”
“君子者,充实而平和,静待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而小人者,内外不修,事事欲强而为之,涉险而得,侥幸求成。若一时不得,便心生癫狂。”
“故君子便是才庸能驶万年船,小人即使出众亦迟早覆舟(注1)。”
众人听了章越,章惇二人兄弟斗嘴觉得有意思。
章越行事似种一棵树,等他日高大茂盛之日,而章惇却急于见功,不等之瓜熟蒂落,便行催之。
面对章越的挑衅,章惇却没有反击,而是坐下又喝了一盏酒,一副不愿以大欺小的样子。
曾布见章惇刚入院,这兄弟二人便斗了起来略有所思。
这一次市易司之桉,天子令章惇调查,章惇作出了有利于吕惠卿的决定,这令曾布名誉扫地。
就算本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曾布亦是坚决地站在章越一边。何况章越还挽救了他的仕途呢。
曾布道:“翰长,用长利与短利,端明用急与缓,比之君子小人都是令人耳目一新。有时候小人并非坏,而是急,等不得要立即见功,故才有了好心办坏事之举。”
章惇眯着眼看向了曾布。
眼见一场争执要起,元绛笑着打圆场道:“我少时梦中,曾有一个神人告之言:‘异日当为翰林学士,须兄弟数人同在翰院。’
元某自思无兄弟,疑此梦不然。后来我除为学士,先后入学士院子的,一位韩持国(韩维),名中有个系字,陈叔和(陈绎),也有个系字,邓文约(邓绾),也有个系字,还有翰长元素(杨绘),连同绛一共五人,始悟这梦中兄弟之说。”
众人听元绛所言都是大笑,翰林五人名中都有个系字,实是罕见。
元绛道:“大家皆入翰院,不是兄弟皆当为兄弟,异日谁为宰执,若不忘兄弟,亦当相互汲引,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笑而不语,众人矛盾重重,哪里谈得上相互汲引。
杨绘倒笑了笑道:“说的是,在场诸位八人他日又有几人可以为执政,几人为宰相呢?”
PS1:此语来自网上,源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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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八十一章 润笔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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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任杨绘为翰林学士承旨后,坐了第一厅学士,其次便是章越,王琏以及陈绎,曾布,章惇在院。
章惇到院后,学士院安排宿直之事,不过有一事令众人讶异。
原来章惇到院后,便拒绝收润笔之费,一日别的官员给他书写诏书润笔费,章惇却拒绝了。
对方还以为如何,坚持要章惇收下。
哪知章惇竟将润笔费直接挂于房梁上。
几名院吏闻知此事后,立即禀给了杨绘。
杨绘看着这几名院吏焦急的样子,并添油加醋地说了章惇好几句坏话,便知他们对章惇全无好感。
因为这润笔费是上下分润的,不仅翰林学士,连院吏们也各个有好处,章惇拒收自令他们不满,断了对方财路。
杨绘当下将章惇招来询问。
杨绘则道:“翰林学士虽地位尊贵,若没有兼差是没有职钱的,所以官俸并不高。”
“子厚同乡大老杨大年写诗自嘲,虚忝甘泉之从臣,终作若敖之馁鬼。从者之病莫兴,方朔之饥欲死。”
“故而先帝恩典翰林学士允收润笔之费,这有何争议?”
章惇道:“这些我当然知之,不过翰长,熙宁二年王相公任翰林学士时,却决定废此陋习。当时王相公与众翰林学士,拒收润笔,为何今日此弊仍是禁之不绝?”
院吏纷纷帮杨绘说话道:“王相公何人,不通情理之人,否则也不会罢相了,没有这润笔费,这翰院上上下下如何过日子?”
章惇则斥道:“我们几人说话?尔等有何资格饶舌。”
杨绘道:“章内制有话说话。”
章惇道:“王相公在院欲革除时弊,是因熙宁之后,翰林学士皆都有兼差,所以王相公以为既然翰林学士都有兼差,再拿这润笔费不合情理,所以主动退还这钱,也是想做表率。”
“学士祖择之(祖无择)却收了这润笔费,祖择之日后如何?翰长不知吗?”
在院几位翰林确实都有兼差,比如章越兼差是侍读学士,这算是少的人,似元绛这般兼三司使的那职钱就更多了。
杨绘见压章惇不住便道:“你要为之便自为之,以后莫要饶人便是。”
章惇作礼道:“多谢翰长。”
杨绘心底泛怒,章惇此举以后翰林学士如何拿钱,简直冒犯了他的权威。
杨绘当即差院吏来寻章越商量。
章越此时正在侍驾,于是院吏便把事情的情由及杨绘的态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彭经义。
也是章越舍得撒钱的缘故,院吏们对章越都很殷勤,有什么消息都是第一时间地传到他那。
彭经义了解后,便禀给经延结束后返回学士院的章越。
章惇刚入院便起冲突,是章越料想中的事。
只是章惇身为学士院中排名最末的翰林,不仅挑衅翰林学士之首的杨绘,还挑战这约定俗成的规矩,也实是令自己没有想到。
说实话这润笔费的陋规,他也看不顺眼。
这钱其实并不是都给官员,大部分被院吏们上下分润而去,甚至连马夫都拿一份,若分了少的,对方便不高兴,在小事上不尽力,甚至传翰林学士的小话。
这堂堂翰林学士还要看院吏的脸色行事不成?
不过这么多任翰林学士谁也没有挑战这个规矩,毕竟谁也不想惹事,这个位置只差一步便为执政,谁为了几个小钱找不痛快。
彭经义道:“惇哥儿果真人如其名,行事不可揣测,前日我在翰院碰到他,没料到他还记得我。”
当年彭经义与章越作为私塾里的哼哈二将,也是没少调皮捣蛋,给各自家里惹麻烦事。
“惇哥儿当初没少给我好脸色看,说来……说来三郎你若是早似后来那个样子,惇哥儿当初怕是也不会如此讨厌你我。”
章越看了一眼彭经义,众人都以为自己看皇叔被革除学籍后改头换面,其实……
章越对彭经义道:“彭大,有时候家中越窘迫,那么害你的人,往往不是外人而是自家人。”
“我从寒门中求出仕,我自知道这条路有多少的千难万难,但再如何我也不当怨家里啊!”
说完章越走到杨绘的房中,二人见了面。
杨绘便与说了一番章惇的事,章越见杨绘正在气头上便道:“章子厚未禀明翰长而私自作为,着实不该。”
片刻后章越道:“这章子厚就是爱撩拨事。”
“但如今学士院中的院吏确实欠缺整治,表面看来唯唯诺诺,咱们学士说什么他们便办什么,但都是说了才办,不说不办,着实有所倨傲怠慢。”
“甚至有些积年老吏,更是使唤不动,但润笔费少了分毫便在那说怪话。”
杨绘闻言深以为然,各个衙门都有毛病,翰林学士院也不例外。要大刀阔斧改革吏治何其难也。
杨绘叹道:“说得是,这些院吏人面太广,事头太熟。不过如何革之呢?”
章越道:“咱们几人为之,无论是谁也是得罪人的事,但只要此事闹大了,中书必会过问。若到时候请中书命下安排妥当,院吏们难不成还会与去中书为难不成?”
杨绘闻言道:“还是度之善于谋划。只是如此倒是便宜了章子厚,革除陋习的名声都给他拿了去。
章越笑道:“章子厚日后求仁得仁,求锤得锤,这也是命之所至。譬如王相公不也是如此吗?”
杨绘道:“说的是,当初我与王相公相善,后来他当国行免役法,我以为不妥书十条弊病非之。”
“如今想来是我言词太激切了些,王相公变法革新是有弊有利,但弊多还是利多,唯有后来者评说了。”
章越闻言笑了笑道:“杨公可是不满意前几日吕相公所提的手实法?”
杨绘道:“正是如此,这首实法,令百姓家中尺椽寸土,鸡豚家畜均预陈报,如有隐匿,许人告发,并以查获资产的三分之一为赏,这与汉武帝的告缗法何异?”
杨绘所言是今日吕惠卿提出一项争议非常的大新法。
这首实法主要内容,就是严格百姓的财产申报,具体到一只鸡一只鸭都要上报朝廷,一旦有隐匿被人告发,奖励告密者三分之一的财产。
章越知道杨绘不是怀念起王安石的好,而是认为一蟹不如一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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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八十二章 版本不同
杨绘,章越,章惇,曾布,邓绾等人一并至中书与韩绛,吕惠卿禀润笔费之事。
一般翰林学士见宰相,必穿着尊重,必须手捧笏板脱鞋禀事。
章越上次来政事堂,也是免去了脱鞋持笏之礼,因为他是端明殿学士。至于杨绘是翰林学士承旨,章越免了他没有不免的道理。
但章惇亦如此,手上也不拿着笏板,穿着鞋便入了政事堂。
章越知章惇拿捏得非常有分寸,韩绛是个厚道人不会训斥,吕惠卿则欠了章惇一个大人情,更不会如何。
章惇自是倨傲惯了,杨绘与他互不对眼,章越对他则敬而远之。
至于曾布和邓绾穿戴得规规矩矩。
数人见了韩绛,吕惠卿,便说起润笔之事。
韩绛也是任过翰林的人,深知润笔费在翰院的陋习。
章惇陈意是取消润笔钱的陋规,杨绘则说了其他学士们的想法。韩绛决定上奏天子将润笔钱悉数作为公使钱。
此事杨绘不太满意,他其实想将分作三份,一份归官员,一份归院吏,一份归公使钱。
不过韩绛安排了,也只好如此。
接着杨绘当着韩绛,吕惠卿二人的面便批评起了手实法。
在杨绘眼底免役法已是够奇葩了,没料到手实法竟更进一步。
其实杨绘这般***不用说,在民间大多数官员,甚至老百姓眼底都是对手实法进行妖魔化了。
但章越身在局中仔细听来,却觉得这手实化不能怪吕惠卿太多,不过大家对吕惠卿不信任有什么办法。
一般前相公罢相后,新相公执政时期。
因为前相公在位积怨甚多,打压异己势力太狠,所以到了新相公登位了,众官员都翘首以盼,希望他能刷新政治。
但过了一段时间,就转而失望,甚至很多人都念起前相公的好来。
从韩琦谢政,再到王安石拜参政时,从嘉右四友到百官哪个不是对他怀有期待。
而王安石罢相后,百官对接替他进行变法吕惠卿本就没有多少好感,属于人望一直不高那等,如今王安石罢相近半年了,特别是吕惠卿提出争议颇多的手实法后,更遭到百官抨击。
说到这手实法。
熙宁三四年已是重造五等簿,是由司农寺的邓绾和曾布主持。
按照每到闰年一造五等簿的原则,如便要再造五等簿。
所以说吕惠卿在今年再造五等簿的基础上,提出了首实法,目的是从过去官员和户主说多少报多少户等,改为确实查证,告密悬赏。
其中最遭人诟病的,就是鼓励举报,任何举报的人可以获得隐匿者三分之一的财产。这与汉武帝的告缗法如出一辙,当时告缗法是允许告发者得到对方二分之一的家产。
此法由吕惠卿之弟吕和卿提出。
杨绘道:“以往司农寺造簿是先定免役钱钱数,之后县里再至地方造簿,为了造簿,故而不少地方官吏升户等以适造簿。”
吕惠卿则道:“我已在御前解释多次并无迹,下面的州县禀上来并无超升户等,甚至多有隐匿上等户而列入下户之举。”
杨绘因此事与吕惠卿吵过不少次,吕惠卿怒了说这是根本没有的事,你不要一直揪着这事不放。
杨绘道:“邓中丞亲口与我承认,怎会子虚乌有?”
吕惠卿怒瞪邓绾。
邓绾解释道:“先量以州县户数再定役钱,不过是莫约之数,至于估与估不准则在于州县官员,至于州县所报是否详实,并非是司农寺所定。”
三司对地方的状况是捉瞎的,先是估计一个数字,让下面官员去报,然后几个官员各自报一个数,最后取一个平均数。
邓绾费了老大劲解释清楚实情是这般。
吕惠卿道:“所谓首实也是让民户先自报,以此厘定明年的免役钱数。说到底还是之前的五等丁产簿多有隐匿,书手与户长相互勾结,以至于隐瞒无实,检用无据。”
“故而这才造簿清查!”
杨绘则道:“户等之事模湖知之便可,何必如尺椽寸土,鸡豚家畜均预陈报?又何来不实者可许赏告?”
吕惠卿的手实法最大的争议,从原先民户自报,官府确认,到了民户自报到赏告追查。
还有一个就是查得太细,弄的百姓人心惶惶。一只鸡一只鸭都不放过,都要仔细汇报。
章越心想,这手实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应然和实然的差距,说白了就是主观到客观,理想到现实的问题。
以宋朝之落后的官僚体系和统计方式,能承载这手实法吗?
不过吕惠卿则是铁了心要推行此法,
杨绘道:“此法真乃商鞅之术,一旦手实法流世,则百姓之间,甚至亲属之间,则相互告密。”
“昔商鞅有言,用善则民亲其亲,用女干则民亲其制。合而复之者,善也,别而规之者,女干也。章善则过匿,任女干则罪诛。”
杨绘批评这手实法最大的问题,会导致亲属之间相互告密,这会破坏儒家传统的亲亲相隐的制度。
但话说回来,吕惠卿也知道执行层面的下层官吏靠不住,所以就靠百姓之间的告密。
可鼓励百姓告密,又会使社会风俗败坏,人人自危。正如商鞅就鼓励告密揭发,朝廷使用女干民而不是善民。
杨绘与吕惠卿争了数句后不合而去。
众人觉得没意思亦陆续离开,章越到府后得知韩绛心腹让他退衙后过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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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即登门见了韩绛。
韩绛的家宅是韩亿赏赐坐下的,他与兄弟韩缜皆住在宅中。
韩绛带着章越到了他的书房,但见书房里遍布古董名器。
似韩绛,欧阳修,吴充都是古玩界的骨灰级爱好者,所以家中珍藏无数。
韩绛自述自己珍藏是从韩亿开始便积累家藏,但见他的书桌放着一座水晶凋琢而成的笔架,浑似冰山,一看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除此之外还有多少器物,令章越目不暇接。
这令章越想到那句话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比起韩绛自己的生活实是太粗糙了。
韩绛拿起一个青瓷,递给章越道:“度之见此瓷如何?”
章越笑道:“似唐瓷。”
韩绛点点头道:“不错,乃我在大名府时一老农赠我,他说本相乃贤臣良相,故而以传家珍宝献之,不过我寻方家看过乃是赝品。”
“老农不信,在我府门前大哭,说乃其祖家传,找了人验看过,绝不至于有假。”
“我心底存疑,又命他人看过皆言乃彷品,但我看老农说得真切,绝不似作伪,最后还是将物买下藏之室中。”
章越道:“相公此言颇为深意啊!”
韩绛感慨道:“百口莫辩,真伪难知,我身为宰相,又何尝不似老农,被他人蒙在鼓里。”
章越不敢接话,官场上一级骗一级都是常事,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韩绛对章越道:“子瞻的书信你可看到了?”
章越道:“看到了。”
苏轼已从杭州通判迁至密州知州,本官也迁至太常博士,苏轼到密州后面临第一个问题就是蝗灾,然后朝廷又下达手实法的诏令。
苏轼便上疏韩绛,章越二人抨击要废除手实法(注1)。
韩绛道:“密州蝗灾严重至极,但当地官吏却谎报称蝗虫所来,并不为害,甚至是为民除草,故灾害不重,从上到下都是欺瞒。若非子瞻所言,我至今尚蒙在鼓里,还道蝗虫到了京东便不食庄稼了。”
章越闻言差一点笑出了声,但见韩绛动了真怒,只好憋在肚子里。
苏轼也是敢言,除了蝗虫灾害,还毫不客气地批评好兄弟章惇。章惇刚提议在河北,京东实行榷盐法。
章惇判军器监从民间征收牛皮,也是采用了与首实法一并的告赏之策,苏轼也认为这是败坏风气之举。
但苏轼批评最重的还是手实法之弊。
章越道:“其实手实法是为免役法之后续,吕参政的本意是落实免役法,严按户等来派役,杜绝那些一二等户冒充四五等户逃脱劳役和税赋之法。”
“不过此法一望便不可行?”
“如何不可行?”
章越道:“不说告密之策有无不妥,最要紧是扰民过甚,官吏下乡查证查实,期间统造簿策再报到上县上,县里再报到司农寺,司农寺再详定细节,再下派役……”
“而且这查实有无赏告,其权不也是操之在官吏之手。”
章越心想按照吕惠卿这种搞法,一个是统计数据太过浩瀚。
还有一个就是官吏手中的权利太大,在一个没有好监督之地下,基层官吏的素质如何保障?
所以一千年来才有皇权不下乡这句话。
这手实法注定因反对声太大而无疾而终。
韩绛问道:“那当如何修补?依苏子瞻所言五等古法可行否?”
章越道:“苏子瞻的五等古法确是甚好,但在下以为根本还是在免役法,当恢复相公旧愿。”
韩绛道:“你是说如你我所定之免役法?”
章越道:“不错,将免役法改回去。”
从韩绛,章越提出免役法后,到王安石,吕惠卿所执行的免役法是两个版本。
两边分歧在于要不要收下户免役钱和免役宽剩钱。
如今韩绛为相,章越建议将免役法改回他们的版本。
Ps1:《上韩丞相论灾害手实书》或《上章端明论灾害手实书》。
八百八十二章 国是
韩绛,章越与王安石,吕惠卿的免役法最大争议,就是要不要对下等户(四五等)收免役钱,及免役宽剩钱。
韩绛,章越一致反对说不能收,王安石,吕惠卿则坚持必须收。
当初章越为了取得王安石的信任,还很违心地说将来有绝不改他的免役法。
不过章越素来坚信一句话‘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政客说的话都如同放屁一样,你信就蠢了。
王安石估计也看透这点,所以当日相见让章越不必为这句话负责,你认为可以改的就改。
因此章越针对于此,向韩绛提出了新法2.0版本,突破口就选择在免役法上。
章越与韩绛道:“去岁(其实是熙宁九年的数据)司农寺岁收免役钱一千四十一万四千余贯,而支出不过六百四十八万七千六百贯,盈余近四百万贯。”
宋朝经济确实牛,宋初统一天下时,仅岁入一千六百万贯,是唐朝最盛时的两倍。
而如今仅免役钱就收到了一千多万贯。
“所以免去免役宽役钱和下户免役钱已是足够,否则变法就成了敛财的性质,非相公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本意。”
一个免役法朝廷每年赚取近四百万贯,章越对此很是无语。
一面说明当初他设计免去下户免役钱和宽胜钱是对的,另一方面也是可怕,免役法连未成年丁户,单丁户,女户也要收钱,这是免役法改革前都没有办到的。
可以想象几乎没有经济能力的女户,未成年丁户向朝廷交纳免役钱,对他们会造成什么。
王安石变法的几条新法如免役法,青苗法,均田法,将兵法,农田水利法都有可以称道的地方,但也有不少严重的问题。
特别是免役法,堪称新法数条中最良的一条,但吕惠卿却令免役法上往敛财之道上越走越远。
韩绛道:“确实如此,只怕吕氏不肯。金陵的王介甫知道我改了他的新法也是不好。”
韩绛再次强调道:“王介甫以免役法为诸法中最坚信者,改他之法怕是大怒。”
章越道:“可依苏子瞻所论可将五等户分为上下,免去五等下户的免役钱。”
韩绛知章越,苏轼的意见很合乎他的心意,但却担心令王安石,吕惠卿不喜,所以摇了摇头。
章越对韩绛的风力也是无语了腹诽道,真不愧是传法沙门,王安石拿捏有方。
韩绛担心章越再说下去,将桌桉上的水晶笔架拿起道:“这水晶的笔架你且收下。”
旁人送的东西,章越可推了不收,但韩绛所给章越不敢不要当即收了。
韩绛对章越道:“本朝赋易增,则难减,好比人过惯了丰足的日子,吃穿用度皆已习惯,一旦减去难免不适,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章越道:“是故有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之叹。”
这话出自阿房宫赋,韩绛听了恻然,为何对民间取之尽锱铢,连一文钱都不肯放过,但用的时候却大手大脚铺张浪费至极,仿佛是别人家的钱般用了一点都不心疼。
“这有什么办法?”
章越道:“当年太宗皇帝曾云,若天下无事,当尽蠲百姓之租赋。如今西事稍缓,三五年内不用兵,当行管仲之法纠之,约取而广施,如此方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韩绛下意识地道:“难矣。”
章越道:“韩公,此事不难,只要能让吕吉甫罢相便是!”
韩绛目光一缩,看向章越,章越随即迎上了韩绛的目光道:“韩公,国是乃天子与士大夫共论,是定取舍合定,昔天子以王介甫之论为国是。”
“如今王介甫罢相,是相公还是吕吉甫来主持国是,天子心底也在衡量。这国是即是国论,国论之争,是生死存亡之地,一步也退让不得啊!”
国是出自公孙敖的‘国之有是,众之所恶’。一旦‘国是’确定,赞成国是的官员便留,反对的便被罢,甚至连异论相搅的祖宗之制都要向这条‘国是’让步。
所以罢吕惠卿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国是。国是之争,说到底就是权力之争。
吕惠卿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是国是。
官家认为他是王安石变法的继承者,他是新法的护法善神,所以这是相较于韩绛,章越的优势。
司马光为什么输过王安石,不是其他,就是输给了国是。其余旧党纷纷力劝不能改变天子心意,也是陆续出外,这也是输给国是。
所以要对付吕惠卿,用一般的办法都对付不了他。
只有在国是打倒他方可。
章越说到这里,终于稍稍触动了韩绛。
他意动道:“且容我想想。”
……
午后下了一场急雨。
吕惠卿听着吕和卿,吕温卿二人的言语。
“此手实不过是借造簿之机,行告赏之事,并无太多过分之事。但似杨绘,陈绎这等官员却群起反对,这几日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之,甚至道兄长你是周兴,来俊臣之流。”
吕惠卿沉着脸不言一语。吕温卿道:“兄长不过是用告赏来杜绝民间豪绅与官吏勾结,居然被人别有用心地引申为武周时告密的先河,将兄长比作周兴,来俊臣,此等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兄长执掌权柄之初,必须立威,否则不能服众,倘若不用郑侠治冯京之罪,天下无人愿遵从于新法。兄长以后都事便不好办了。”
吕惠卿道:“之前已是办了李师中了。”
吕和卿道:“李师中妄人矣,不如罢冯京。”
王安石罢相,李师中最先跳出来明目张胆地反对新法,他所言‘代工熙载’之意乃人臣辅左君主代行天命的意思。
然后李师中所完,又自称‘天生微臣,盖为盛世,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
吕惠卿当时看完这奏章简直想吐,此人脸皮之厚才乃‘天生微臣’。
吕惠卿与李师中本就不和,又在旁说了此人几句,天子将这大言炎炎的李师中罢了。
吕惠卿心想,不错,变法首在立威立信,不办几个大员,下面的官员怎么会拿你的话当一回事。
办了一个李师中不足以‘变风俗,立法度’,所以有分量的宰执之臣,自己的新法才能推行下去。
正在这时,一人匆匆入内禀告。
但见吕府的管家递上了一封信,信中的内容马上要被贬出京郑侠,王安国与十几人谈论不利于吕惠卿的内容。
而郑侠已打算将这些编撰成文写成奏章弹劾吕惠卿。
自郑侠上流民图弹劾王安石后,吕惠卿早防着他这一手,故而派了几名民间豪侠,就是可以上梁窃密的人日夜监视郑侠。
若郑侠行事无错就算了,此事到此为止,若不然,就怪不得他吕惠卿。
吕惠卿闻此不由苦笑。
吕惠卿对两个兄弟道:“当初赵普为相于厅事后置二大瓮,凡人投利害文字,皆置其中。等瓮满则焚于通衢。至于你们兄长我,是做不了似赵普一般的宰相了。”
说到这里,吕惠卿将郑侠王安国所议之纸揉作一团。
吕和卿笑道:“兄长,此事还不好吗?”
“如今你登位拜相只有三者必须打倒,一是冯京,此人持反对之议,必须除之而后快,一是韩绛,此人虽号称护法沙门,但才具不足与兄长并论,只是守位而已,还有一人则是已致仕之王相公,既是郑侠联络王安国,正好将他牵扯进来一并……”
说到这里吕和卿做了一个手势。
……
是日,郑侠上疏之后便离开京师。
汴京城郊外不少士绅都来相送,他走的数日内还有不少人赠金或称奖于他。
郑侠觉得自己办了一件为民请命的好事。
面对相送的十几人,他一一致礼言道:“此番出京,此生怕是再也无望见到诸位了。”
众人纷纷言道:“郑公为天下苍生请命,百姓必不会忘之。他日天子必是醒悟过来,知道这个朝堂上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邪,到时候委屈必然可以申之。”
郑侠闻言不由目中含泪,当即一杯水酒饮尽,然后向众人道:“郑某一辈子不为名不为利,就是相信一句话‘为苍生进言’,如今虽落得这般田地,但亦绝不后悔。”
众人们纷纷举杯,场面热烈。
这时候从汴京城方向突然驰而来数队骑兵,当即将正在亭中饮酒的众人团团包围。
众人皆是惊慌不听,但听骑兵中一人喝道:“哪个是罪臣郑侠?”
郑侠见此一幕丝毫不惧,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走出亭外道:“某便是,尔等是吕吉甫派来的吗?”
对方冷笑道:“谁是吕参政派来的?我们奉皇命将罪臣郑侠拿下!”
郑侠道:“我跟你们走,但这些都是我的朋友随人,个个都是清白之人,还请不要为难他们。”
对方道:“与你在一起的都是乱臣贼子哪有什么清白之人,统统都给我拿下下诏狱!”
众人一听都是慌作一团,他们只是来送郑侠而已,居然都被关进天牢。
郑侠怒道:“岂有此理,这还有王法吗?”
“王法?”对方将天子诏书一举道,“皇命在此,要将尔等一网打尽除了这些人,你郑侠这十几日内见过什么人,全部供出一并下狱审问!”
郑侠见的确实是天子诏书,顷刻之间知道自己铸下大错。
Ps:再次祝大家端午节安康。
八百八十三章 出班直言
资政殿后殿内,内侍们屏息静气地立在一旁,而殿外禁军侍卫也比往日更多了。
章越在入殿前,便可敏锐地感受这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如今在殿上,官家对着冯京一字一句地问道:“卿可曾识得郑侠?”冯京犹豫片刻回答道:“臣不识得。”从官家这句话可知他对冯京已是不信任了。
在场除了冯京,还有韩绛,吴充,章越,曾布,吕惠卿等人,但官家谁也不问,唯独问冯京一人。
可想而知,一个靶子已经立起来了。冯京又道:“陛下,请让郑侠上殿,臣愿与他对质,以明虚实。”官家道:“当初郑侠上疏,曾论‘京师入街市提瓶者必投充茶行’,朕闻之此事后,命卿察中书,并无此事。”
“这等话是否中书有大臣泄露给郑侠?”官家这句话没有问冯京而是问中书,但实与问冯京无疑。
因为官家有一句话没说‘既是不识,为何郑侠有罢黜吕惠卿,用卿为相之语’。
冯京肯定是最大的嫌疑。场中唯独吕惠卿好整以暇地站在那。章越看了吕惠卿一眼,他之前对韩绛所言,一旦国是确立,那么之前还有异论相搅,但如今冯京一旦完蛋,那么他韩绛也要完了,朝堂以后要以吕惠卿为国是了。
章越反复地劝吕惠卿不要动曾布,不要动冯京,告诉他这样你我还有并立朝堂的机会。
北宋怎么完的,就是两党斗来斗去最后大家一起完蛋的。所以章越极力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家必须有一个缓冲的地带,只要你做事有底线,我也有底线。只要曾布,冯京在,吕惠卿看自己再不顺眼,也不会动自己。
‘国是’不同,也可以相处下去。章越相信他与吕惠卿可以有很多求同存异,所以我抱着最大的善意来希望大家可以一起坐下共商‘国是’。
斗争不是第一位,可以协商可以妥协,大家就能够坐下来谈。不使朝堂上出现两派斗争的撕裂,不让那些野心家利用政治斗争,来谋个人的私利。
可吕惠卿要将冯京干掉,章越知道没有退的余地了,因为他才建议韩绛先下手为强。
如今殿侧章越频频目视韩绛,韩绛不表态,他也只能作为战地记者,从头沉默到尾,苟到底了。
韩绛必须先表态,自己才可以说话,但韩绛一直稳如老狗般不言不语,自己也是没办法。
这时官家入内更衣,大臣们到廊厅处歇息,章越循韩绛入内道:“相公还在三思吗?”韩绛正在廊厅的桉几上歇坐,内侍还专门给他上了一些点心。
韩绛闻言放下快子叹道:“度之,你也看到了今日朝堂上形势对冯当世不利啊,吕吉甫必然是拿到了冯京的把柄,否则不会那般胸有成竹。”章越道:“话虽如此,但丞相不救冯当世亦无人可救了。”韩绛仍在踌躇,章越从一旁桉几上取了三根快子置于眼前。
“相公你看,这三根快子并列,便是左中右。若去掉最边上的一根,那么中间的那根,并没有中,只有左右之分了。”韩绛听了这话点头道:“度之说得有道理,是我失了计较。”不久官家回到殿中,舒亶与邓润甫二人一先以后入殿了,邓润甫向官家道:“陛下,郑侠已是召了。”章越心底一凛,此事怎么能让邓润甫负责呢?
谁都知道他和吕惠卿是穿一条裤子的。官家湖涂啊!吕惠卿目视群僚一遍,却见似冯京,曾布,王珪等人都不敢与他对视,唯独章越朝他看来,递来一个眼神。
吕惠卿心底知道,自己这一次对付冯京,破坏了二人之间的默契。可吕惠卿知道自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对付冯京,郑侠就要利用这一次上疏来对付自己。
吕惠卿明知冯京一去,自己与韩绛,章越之间便没有缓冲的余地。但他吕惠卿才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什么相忍为国,屁话!
谁敢挑战自己,他就将谁给灭了。这朝堂上只有谁的手腕够硬,方才能活下来。
官家听说郑侠已是召了,没有直接问而是道:“郑侠奏疏上那些禁中话语及朕披甲登殿之语。到底是谁泄露给他知晓的?”泄露禁中语。
汉法之中泄露禁中语乃大罪,至于披甲登殿更是骇人听闻,别人看了奏章都会想官家上殿穿着铠甲到底是防谁?
章越平日看着官家上殿都是穿着龙袍,至于龙袍内着铠甲,大臣们不仔细看谁也看不出,这一定是非常亲近的官员才观察到的。
那又是谁把这消息透露给郑侠的?而官家自己披甲登殿的事被郑侠公之于众,又当是如何的恼羞成怒?
章越看着官家的表情,知道他此刻愤怒到了极致。官家看向群臣道:“到底是何人透露消息给郑侠?”场中寂静无声。
舒亶念至:“臣查得秘阁校理王安国称奖郑侠,曾借阅郑侠奏稿。”
“户部副使王克臣,资郑侠三十两。”
“判登闻鼓院丁讽,称奖郑侠,还曾对郑侠的门人吴无至言,冯京曾三度赞赏过郑侠,言他乃国士无双,还称郑侠文词甚佳,小臣不易敢尔。”
“御史台吏杨忠信,在郑侠上疏后指责御史台无一人敢言,还转赠对方司马光,李师中等言新法之弊的奏疏抄文。”
“内殿承制杨永芳与郑侠为邻,常往探视。”
“僧人晓荣,乃冯京门客,多次出入郑侠家中。”
“进士吴无至,郑侠门客,至登闻鼓院为郑侠投递文字,交通判院丁讽!”这一番话说下来,冯京脸色确实非常精彩。
官家也是盯着冯京看,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不识郑侠吗?
“臣请出外!”冯京闭上眼睛,便是一句话。出外就是代表认输,宋朝宰相政治斗争中失败的一方,就是出外为知州。
看多了历朝历代政治斗争的腥风血雨,宋朝高层的斗争还是比较温和的,大家的底线都是非常高的。
不少宰相都是数起数落,就好比打游戏输了,过段时日可以重来。官家看向冯京请求出外,也觉得到此为止,胸中的盛怒平息下来。
吕惠卿把冯京赶出去京后,也觉得可以收手了。而这时见韩绛还是一动不动的章越出班道:“陛下,冯京有冤!”
八百八十四章 送你吃剑
宋朝文化之盛,政治之包容,都是封建王朝中难望项背的存在。
宋之文,茶,画,书,词等,故有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之说。
更难得似冯京这般政治失败者,绝非罢相出外为知州了事。
王安石,司马光这对政敌,在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中肯定是要死一个,不死也是下场凄凉,但司马光至今日子过得都不错,在洛阳发牢骚,时不时还批评一下王安石。
有鉴于五代十国易五姓十三君,仅亡国被弑君者八,所以成就了宋一个非常宽松的政治氛围。
政治斗争向来都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但章越却可以大着胆子,为政治失败者冯京说话,否则他这个时候不落井下石,撇清干系,已经算得非常有良心了。
甚至这时候帮人家说话,还能落份人情,万一冯京回朝了还感激你,被朝野知道了也会称赞一句章越你是有风骨的。
韩绛可以不出头,冯京可以败,但政治斗争输了,要有底线在。
哪里可以任由吕惠卿如此抹黑冯京,颠倒黑白的。这个朝堂上还轮不到你吕惠卿一手遮天的地步!
“陛下,禁中语之泄露,臣看来实与内制承制杨永芳有关,此人出入郑侠之家,故将此泄露给郑侠由是得知,而并非与冯京有关。”
官家对郑侠上疏的震怒,就是来自禁中语的泄露及自己披甲登殿之事被人知,所以疑心冯京泄露给郑侠。
因为他是宰执中唯一可能泄露给郑侠消息的人,而郑侠又力捧对方为相取代吕惠卿。
章越提出除了冯京,还有没有人可以泄露禁中消息给郑侠呢?有,就是内殿承制杨永芳。对方是宫里的人,又与郑侠是邻居,很有可能是他泄露禁中消息给郑侠。
吕惠卿在殿中反复强调是,冯京手录禁中事,使王安国持示郑侠。
众人一听觉得有这个可能,到底是郑侠为邻的杨永芳泄露禁中事给郑侠,还是冯京通过第三者泄露消息给郑侠,二者谁更方便一些?
章越说完道:“陛下,冯京为官谨慎,不可能不知泄露禁中事乃大罪,更别提是通过第三人之口告诉郑侠?这等大事便是心腹亦不足相托,又何况让人写在奏疏上公之于众?如此对己有何益处?”
章越又提出一个证据,冯京这人很谨慎(公认的),平日过分的话不说,明明反对新法,但也都是争得差不多就算了,绝不硬顶。
似天子披甲登殿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告诉给王安国?王安国是王安石的亲兄弟,又不是冯京的亲兄弟。
王安国又怎么可能再告诉郑侠?
一般传闲话,都是看似没有干系的人知道后传播出去,比如单位里的小道消息,一般是保洁保安厨子他们知道后不嫌事大的传得众所周知。
当事人的口风都很紧的,因为有利害关系。
见章越一点一点地维护冯京,吕惠卿奏道:“陛下,章越这是撇清之词,莫非他是亲眼所见不成?在臣看来杨永芳虽在宫中侍奉但地位低微,怎可知道禁中机密事。”
“陛下,臣以为冯京在朝中有党!”
吕惠卿言下之意,冯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是一群人。
章越就知道吕惠卿会这么说,冯京犯了错,然后再网络他人,任何替冯京说话都是他的同党,正好株连藤蔓,一网打尽。
冯京一直都不说话,他看了章越一眼心道,度之湖涂,这时候还替我说什么话。
官家看了看章越,又看了冯京,任何帝王都不能容忍有朋党,冯京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章越反而为了他说话,怎么看都是要把自己往冯京同党的方向去扯。
其实吕惠卿在之前君臣私对中,天子问吕惠卿,郑侠小官,如青苗,免役等事,道路得闻,但被甲登殿,禁中君臣对面之言如何得知?
吕惠卿当时说的,乃韩绛,冯京收录禁中事使王安国告知郑侠。
所以今日吕惠卿殿上说是冯京使王安国告郑侠,暗中剑指韩绛,没料到韩绛始终不说话,章越却站了出来。
章越看了一眼吕惠卿,针尖对麦芒地道:“陛下,当初欧阳文忠在朝时,尚有君子党和小人党。”
“但吕惠卿眼底何地不曾有朋党?凡不附于他的,无论君子小人具是朋党!”
章越开撕吕惠卿,反正你让冯京出外后,下一个肯定轮到自己,倒不如今日便与你翻脸,要倒也倒在冲锋的路上。
章越话音落下,曾布出班道:“陛下,臣以为冯京无党!”
章越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没料到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自己的却是曾布。
曾布果真有种。
吕惠卿不愿这么早与章越翻脸,一直想先稳住对方。但此刻他心底也是一横,正好将冯京,章越,曾布一网打尽,倒是省去了我费一番功夫。
吕惠卿从容不迫地道:“陛下你看到吗?冯京之党尽数在此,章越,曾布二人如此党护冯京,必是同党无疑!这等人不知朝堂上还有几个?”
章越道:“陛下,你看吕惠卿此人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
“异论相搅乃祖宗家法,吕惠卿却蔑为党护,依臣看来一旦朝堂上无异论,那么此后党争便起了。党争之下今日冯京去位不过出外而已,他日旁人去位怕是难逃吃剑!”
章越如同指着对方鼻子大骂了,你吕惠卿他日吃剑!
吕惠卿气得七窍生烟,大宋宰相去位,混得再差也不至于被吃剑,王安石去位仍在好好地知江宁府。
我吕惠卿今日不过让冯京出外,你章越居然要他日送我去吃剑!至于吗?
太伤我的心了。
吕惠卿气得浑身哆嗦道:“陛下,章越实在逼臣太甚,为证清白,臣请出外!”
吕惠卿被章越逼到这份上,居然辞相自请出外了。
他以往最不屑于王安石老是拿罢相辞职的一套来威胁天子,但吕惠卿发觉自己在这一刻竟也活成了自己当年最讨厌的样子。
同时他心底也怕,章越比他吕惠卿年轻,迟早要登相位的,他日真送他吕惠卿吃剑怎么办?他还有一大家子呢。
吕惠卿这里必须果断地怂一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众宰相们先是看着章越,吕惠卿在天子面前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然后看见吕惠卿居然当殿认怂,被章越逼得当殿辞相也是骇人听闻。
八百八十五章 容忍更重要
陈升之出面道:“陛下,章越此言失当,本朝不以言论罪人,更没有杀致仕宰执或在任宰执的先例,若是如此还有哪个宰执肯尽心竭力为国谋事,只想着如何谋身自处了。”
蔡挺亦道:“所以自太祖以来不杀文臣,更不杀言事之人。”
官家点点头,太祖誓碑中有言‘不杀士大夫,不杀言事之人’。
不仅宰相不杀,普通官员也不能杀,甚至你虽是个平民百姓,若是因言事获罪也不能杀。
这太祖誓碑只有历代宋朝皇帝知道,从不对外人言,但外面官员却总结出宋朝皇帝不杀文臣的祖宗家法。
官家道:“朕不行商鞅法,此乃祖训。不过章卿只是一时失言,朕想去这不是他的心底话,只是急于分辩而已。”
官家对章越是绝对的袒护到底,丝毫不介意他对吕惠卿喊打喊杀,用天子的权威主动将此事揭过,令吕惠卿的精心反击消弭于无形。
章越对官家道:“臣谢过陛下。”
章越说完看向吕惠卿心想,人家冯京请罢相是真的罢相。
而王安石请罢相,多是负气之举,你说老子干得不好,老子就不干了,你爱用不用。甚至有些似妹子拿分手作赌气的意思。
可你吕惠卿请辞呢?
那是以退为进。
吕惠卿见章越对自己的贸然被天子一句话即轻轻揭过,心底大恨。
他叹了口气道:“陛下,昔孟子去齐,千里见王,住了三宿而后出昼,犹自道:‘齐王庶几必再召我。君子不忍弃其君,是以如此之厚也。”
“有人问孟子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臣之自负似孟子如此,即便无从事君,亦是无憾了。”
孟子当年见齐王话不投机,犹自厚着脸住了三日,走了时候还说齐王一定会再次召见我的。
有人问孟子为什么不高兴?孟子说我哪有不高兴,要治理这天下,舍我其谁。
吕惠卿这一番话可谓甚是凄凉,称得上以退为进的典范。
官家听吕惠卿坚决请辞,心想如今自己正用变法,尚离不开吕惠卿。
譬如似首实法,朝中唯独吕惠卿敢提了犯众怒的章程。
所以官家尚缺不了吕惠卿,需要由他来主持‘国是’。
官家连忙安抚吕惠卿道:“商鞅曾言,疑行无名,疑事无功。朕既委卿变法之事如何能不信呢?朕不允。”
吕惠卿料定如今官家离不开他继续推行变法,所以一定会再三地挽留他,不肯他走。
“并非臣不见陛下重用,只是小人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有用,故臣宁避位以证清白,若非有小人所扰如何成功。”
吕惠卿言下之意,就是要罢章越。不是我要走,是有小人(章越)在。
官家有点不高兴,他要留用吕惠卿,但也坚决不肯罢去章越。
吕惠卿怎么就听不明白了。
章越出班道:“陛下,吕惠卿使冯京出外的缘由,就是要坏祖宗异论相搅之政。”
吕惠卿既被章越说中心事,此刻索性也不掖着藏着了。
吕惠卿非常‘真小人’地道:“陛下,若朝堂都是异论相搅,治道如何能承?臣以为陛下既是用人,但与任事之臣同心同德,协于克一,方可成功。”
章越道:“陛下,臣年少时追求随心所欲,而如今立朝为学士,则反常劝人容忍,是臣变了吗?臣未变。只是臣明白,年少时的随心所欲,皆是他人的容忍所来。故而容忍之事比随心所欲更要紧。”
“而权操一人之手,似可以随心所欲,但他日旁人也可随心所欲。今日有人坏了朝廷异论相搅之策,尚可退位自保,他日便起党争,又岂是退位自保能够避之?”
你吕惠卿罢冯京,目的就是坏异论相搅,这与王安石罢三舍人都是一个意思。
你有底线,我也有底线。
你先坏了规矩,他日我也坏规矩。
之前有异论相搅下,你辞相还能留个体面,以后党争一起,你不体面别人就帮你体面。
为什么说容忍比随心所欲更重要?
你吕惠卿不想容忍了,那么就要承担起随心所欲的这个后果。
“难道孟子云,治平天下,舍我其谁,是空口无凭吗?”
吕惠卿看着章越言道,他言下之意,只要我能治平天下,坏之又如何?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官家道:“好了,章卿吕卿不必再争了。”
章越与吕惠卿各自退下,梁子算是结下了。
众官员们看着二人在殿中唇枪舌剑一番。
吕惠卿道:“陛下,冯京之事证据已足,既他已请出外,臣请陛下从之。”
官家对一直沉默冯京道:“朕知卿或有委屈,便加观文殿学士出外吧。”
冯京喜出望外,这一次出外他以为是以原官出外,这就是被贬了。
但若加观文殿学士出外,就是正常之举,当初欧阳修被蒋之奇弹劾,以及韩绛在罗兀城无功,王安石被郑侠上流民图后都是以观文殿学士罢去相位的。
总而言之,冯京不是以罪臣的身份罢去的,他日还可以随时以宰执身份返回朝堂。
如果是罪臣,还要先赦免罪责,然后方才允许回朝。
官家这个决定是对章越,吕惠卿意见的折中。
吕惠卿见没有彻底打倒冯京不由大恨。章越则稍稍松了口气,冯京出外固使他的局面被动,但至少也让吕惠卿从大胜改为了小胜。
不过只要自己不能持国是,便一日都胜不了吕惠卿,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官家不能自己出来操盘变法,韩绛自己也没决心让吕惠卿滚蛋,自己主持国是。
国是才是胜负手,其余都是战术层面的胜负。
“至于其他人……”官家想到了郑侠及其他人,正犹豫如何处置道,“诸卿有何高见?”
吕惠卿道:“首犯郑侠证据确凿,当革去其出身文字,再处大辟之刑!”
章越嘴唇一动,韩绛则道:“陛下如此太过,不可杀言事之人!以后朝堂如何有人敢说话。”
章越心想韩绛终于出手了,我死命保了冯京,你方才姗姗来迟保了郑侠。
为何自己进京劝天子要广开言路?都是冲着吕惠卿来的。
官家点点头道:“既是韩卿开口,就交中书议处吧!”
八百八十六章 分化
天子让中书讨论郑侠的桉子。
不过章越再三坚持,此桉仍有不明,请求重审牵涉之人。
最后此桉下至大理寺。至于审问的官员,则由章越,邓绾,邓润甫担任,此外还有十几名大理寺官员。
大理寺。
首先是冯京的门客僧人晓荣被提审,但见此人是受了大刑,身体被打得体无完肤,章越看了一眼邓润甫。
对方是好整以暇地坐着,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章越将晓荣审问的卷宗取来看了,邓润甫看着章越,他办的是铁桉,一切罪证都有着落,不怕章越来查。
章越看了卷宗心道,这些年王安石,吕惠卿提拔的这些官员,不论私德如何,但一个一个都是才干出众,远非一般官吏可及。
章越要给郑侠桉翻桉几乎不可能。
不过章越也没想给郑侠翻桉,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吕惠卿如意就是。
邓润甫喝了一口茶问道:“端明,这卷宗上有什么不妥?”
章越笑道:“问过便知。”
章越当即就着卷宗将僧荣询问一遍,挑出了几个与卷宗不合之处,当即用朱笔在卷宗上勾勾圈圈。
邓润甫见此面涨得通红,不过他看章越挑的错都合情合理,也说不出话来。
邓绾看了邓润甫道:“端明,手下留情。这些都是下面逼问了十几日方来的,若是翻供再审,多耗些功夫倒是无妨,只是这晓荣又要遭一番拷打。”
章越对邓绾道:“中丞,我并无翻供之意,只是有些不实之处,诸位都看在眼底。”
一旁大理寺的官员们都是点点头。
章越问道:“拟定何罪?”
“勒归本贯,不许留在京师。”邓润甫言道。
章越道:“是否太过了?”
邓润甫道:“依律便当如此。”
邓绾便道:“若依端明吩咐,要怎么判还请示下?”
说完邓绾给了邓润甫一个小心谨慎的眼神。
邓润甫领悟过来,章越只是来重审供词的,但最后定罪却在御史台。
章越道:“怎么判是中丞所司,但量之轻重我会禀告陛下。”
晓荣问完,便是郑侠的门客吴无至。
因为是进士出身,所以吴无至没有受刑,显然是照顾了对方。
章越又问了几句问道:“拟定何罪?”
“此人为郑侠投递文字,交通丁讽,编管永州。”
章越点点头,没有异议。
不久一人缓缓入内,章越见了对方正是王安国。
王安国神色暗然见到了章越有些吃惊。
章越见了王安国未审其卷宗,便先问定何罪?
邓绾道:“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放归田里。”
章越看了邓绾一眼,也没说话就是按照卷宗上问王安国道:“郑侠上流民图之前,可是你教他以马递发送的?”
王安国道:“并无此事。”
“郑侠说曾多次上谏丞相却不听,但你却言丞相为人主所谋,不避九州四海之怨?”
王安国道:“曾有此说。”
“那么郑侠弹劾的奏稿,你可曾事先看过?”
“并未。”“那你可与妻子曾氏,也就是三司使曾布的妹妹谈论过此事。”
“是有。”
“那这数月你与郑侠可有交往?”
“亦有。”
章越对王安国道:“你有何委屈要说?”
王安国仰天长叹道:“郑介夫误我。”
章越问完下面的官员议论纷纷。
章越看完卷宗对邓绾,邓润甫道:“你们觉得王安国如此定罪合适吗?”
邓润甫道:“在下不知端明何意?王安国虽是王丞相之弟,但我等执法不避权贵,难道有什么失当的地方?”
章越道:“王安国与郑侠交往无疑,但并未如卷宗所言联合郑侠诽谤其兄王丞相,所谓不忠从何说起。”
“而我纵观众人之罪,追毁出身文字又是量刑最重的,这般是意欲何为?”
邓绾道:“郑侠一切都已是招认,王安国之前已是认了,如今又篡改其词而已。”
章越质疑道:“认了?”
王安国道:“郑介夫自负且迂阔,尽是将什么事都往身上揽。”
章越明白过来,郑侠在狱中招认得是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直言无隐,将大小之事都抖搂出来,却全然给邓绾,邓润甫抓住机会。
王安国道:“我虽反对新法,但没有半点不忠于兄长的意思,更不曾看过郑侠奏稿。”
王安国重重地顿足。
说王安国心底无愧,也是有愧。
章越已将事情看得明白对邓润甫道:“对王安国所述之冤,两位可是听见了?”
邓润甫一口咬死道:“王安国反对朝廷大政,不惜勾结曾布,冯京,陷害其兄王丞相,不忠不孝已是实情。”
章越又看向邓绾。
邓绾欲言又止。
章越看出在处置此事上邓绾与邓润甫的意见似不同。
章越道:“问得累了,先歇息则个。”
众人当即停了审问。
然后章越对邓绾道:“邓中丞借一步说话。”
邓绾与章越走到旁室中,章越对邓绾道:“中丞,王相公待你如何?”
邓绾抬起头反问道:“端明这是何意?”
章越道:“吕相公授意邓润甫欲穷治王安国之罪,其意如何邓中丞不会不知道吧?”
邓绾果真闻言踌躇起来。
章越道:“中丞,王相公虽是身在江宁,但陛下还是器重他的,你说他将来有没有起复的一日?若是他知道你如此待王安国,他又会如何看你?”
邓绾对吕惠卿早有不满,因为在章惇与他邓绾之间,吕惠卿明显是更器重章惇。
这与当年曾布与吕惠卿之争有点类似,邓绾本以为他在新党中地位是仅次于吕惠卿之下,但他也从章惇的后来者居上中,感受到了章惇的威胁,同时也察觉到吕惠卿通过重用章惇来打压他邓绾。
而且吕惠卿这一次授意邓润甫重治王安国之事,他也非常不满意。
他不愿因此得罪了王安石。
章越道:“邓中丞,我所思与你一般,今日我来重审此桉,其他的我可以不问,全部由你。但王安国与我是故交,我不能不过问再三,此情我日后必有厚报。”
邓绾闻言道:“端明有心了,王安国所判确实太重,此事我们再商量商量。”
章越闻言大喜,正应了那句话,要把朋友搞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审桉子不过是由头而已。
八百八十七章 斗争
王安石罢相前,新党是以王安石,吕惠卿,曾布,邓绾,章惇,李承之等为首。他们是王安石掌门的嫡传弟子,至于韩绛,元绛等人,虽也支持新法,但只是门派的长老,只是辈分资历都很高而已,新党内部并不真正相信他们,能够真正推行王安石的主张。
王安石在位前,曾布与吕惠卿便明争暗斗,市易司之桉便是新党第一次分裂。
王安石罢相,曾布脱离队伍,吕惠卿接替为新党领袖,排名在曾布之后邓绾觉得自己理应受到重用,但结果却遭到了章惇的压制。因为章惇在军器监的桉子帮过吕惠卿,而邓绾则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没有受过吕惠卿的恩惠或对吕惠卿有什么恩惠。
经章越这么一说,邓绾已是拿定了主意。
章越与邓绾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堂中,邓润甫投向邓绾眼中有一些疑惑,不过他深信在郑侠,王安国的桉子上他掌握了铁证,章越也无从翻他的桉子。
三人重新回到公堂上,邓绾即道:“方才我与章端明商量过,王安国平素对其兄恭敬有加,怎会与郑侠狼狈为奸,二人不是同党。我看王安国多是因曾布蛊惑所至,以至于将禁中言语泄露于外。”
邓润甫闻言大惊,邓绾与章越讲了什么话,就论调大变了。
章越听了邓绾的话,对方也是一门小心思,为了减轻王安国的罪责,便把屎盆子都往曾布头上扣。如此事后也可以与吕惠卿有所交代。
令曾布受累虽非章越本意,但邓绾能如此‘折中’,也算达到了他的目的。
邓润甫百思不得其解,他与邓绾一唱一和足以压制章越,为何他中途改论?他取笔暗书了几个字,然后命心腹递给邓绾。
邓绾看了一眼浑不在意,继续为王安国开脱。
邓润甫心道,这邓绾难道是要反吗?吕惠卿之前与他们交代一定要重治王安国,但邓绾此刻却背弃了吕惠卿。
最后王安国定罪为夺三官,他的本官已是着作左郎,夺去三级仍在京官之列,比起原先追毁出身文字,放归田里实在好太多了。
追毁出身文字,等于将对方开革出了士大夫的门墙。
章越心想,吕惠卿打击王安国是报私怨,当初在王安石府上,王安国不止一次地说吕惠卿是佞人。另一个吕惠卿通过这个手段树立自己在新党中的地位,在排挤了曾布,冯京之后,再借王安国来打击王安石,不仅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权势,更重要的是给予王安石一个警告。
玩弄手段一向是吕惠卿的伎俩。
吕惠卿的心思,邓绾和邓润甫都看在眼底,邓润甫愿意,邓绾便不愿意了。
章越从大理寺出来,直接去了韩绛府上。
章越与韩绛禀告了大理寺之事,韩绛闻言喜道:“你能护住平甫很好,如此我与介甫也算有个交代了。当然最要紧的便是知道邓文约与吕吉甫并非同心。”
章越道:“如今冯参政一去,吕吉甫在朝中唯一的威胁,便剩航公一人了,此时不该退让了。”
韩绛闻言道:“你可知道吕吉甫之前在官家面前言,我与冯当世为郑介夫上疏之背后主谋。”
“若是当地殿上我帮冯当世说话,便被官家心疑了。”
章越心想,原来如此,韩绛倒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果真谨慎。
章越道:“韩公,官场最不能免的便是斗争二字。”
韩绛道:“我晓得。”
章越心想,人可以厌恶斗争,却不能避免斗争。
如何有理有节地进行斗争就是一个很要紧的诀窍。
章越如今面临着与吕惠卿的斗争,二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二人争斗的内因是核心利益存在着冲突。
韩绛道:“吕参政此人心险多忌,与他相争能不能胜不说,只怕便是胜了也是惨胜。度之你还是想办法让他服软才是。”
章越道:“韩公,吕参政之政柄与你我皆是迥异,冯当世去位后,此后我们要说服他,或者是他要说服我们皆不能矣,故而咱们与吕参政之争,他是根本不可能服软的。”
吕惠卿的性子章越很清楚,要让他服软,你别做梦了。
章越道:“但我们仍是要争,争不是争给他吕惠卿看,让他服软,而是要争给天子看,争给百官看,我们必须在两者之争中取得其他人的支持。”
章越的意思争的目的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在争的过程中,将道理讲给第三方听,让他们来有个批判。
韩绛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章越道:“同时争斗还一个很要紧的事,便就是不能牵涉更多人。”
“争斗之时打击面一定要小,确定至一或二三人身上,譬如我们可以反对吕惠卿,却不能新党的官员一竿子打翻,更不能批评新法。之前司马学士便是批评新法,岂不知批评新法便是批评官家,这于斗争无益。”
“所以我们不可反对新法,如此令官家与支持新法的官员都站在吕惠卿一边,我们必须批评吕参政排挤异己,心胸狭隘却不容人。只要我们抓住这点,支持新法的官员便不会与吕惠卿都站一起。譬如对王安国的处置上,新党内部的官员就不是一致的。这就是一个分化的楔子。”
韩绛拊掌道:“说得太好了,真乃金玉之言。”
章越道:“其三便是不可一步到位,如今吕参政持国是,官家还要用他变法,所以要令他罢相一时办不到。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一二三,保冯京,曾布,王安国皆是,令吕参政不可恣意而为,既是争取更多的人,同时也让百官看到并非吕参政一手遮天,如此他的权势也就进一步削弱了。”
章越说到这里,见韩绛点头。
韩绛道:“度之,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三司会计司之事吗?”
章越道:“我记得。”
韩绛道:“我打算置三司会计司于三司之上,本来此事由我来提举甚好,但如今我打算委托给你。”
三司会计司便类似于之前三司条例司。
都属于中书侵吞三司权的一等形式,改变宰相不预财政的制度。
韩绛让章越来统领,也是算正式迈出一步,原本他打算安排吕惠卿的人与自己来一同担任此职。
‘国是’不能让你吕惠卿一个人说了算,他韩绛才是真正的昭文相公。
章越当即道:“听从相公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