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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策问

    但见好几张纸拼接的巨大榜单悬于先师堂的面前,下面则是攒攒簇簇黑巾白衫的县学学生。

    章越郭林抵达时,不少人已看了榜单,又是匆匆离去。

    “幸好,幸好,道君显灵了。”

    “谢学正手下留情。”

    “还以为此番要被赶出县学,没料到,走吃酒去。”

    “最看不得你这般没志气的妇人态。”

    “夏侯兄,又是何人这两三日在斋舍里辗转反侧的。”

    “我……你不也没睡好么?”

    榜单前看榜后又离去的人不少,他们考得一般,只求合格足矣。

    又有好些人,对着榜单上下指指点点。

    章越与郭林二人一步步挨着走。

    “这不是三郎么?”

    “三郎你也会来看榜么?”

    “好教三郎知道,此番第一不是你的名字?”

    章越正习惯性要道‘侥幸侥幸’,却听了一懵,什么不是自己名字。

    这时郭林有人道贺道:“郭兄看不出啊,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成为经生斋里唯二被荐至州里的!”

    “三郎,给你一个好位子。”

    章越,郭林站到榜单前,倒是一览无遗。左侧是进士斋的,右侧是经生斋的。

    章越看经生斋头名确实不是自己大名。

    第一名考了五经,全通两经,通九四经,通八一经。

    至于章越从上看到下几十个名字,也没自己姓名在内。

    一旁的人笑道:“三郎不用找了,听闻你的卷子被送至州里了,故而县里也没来得及录。但不用想定是第一。”

    章越释然,这才对嘛。

    章越再看郭林,则是通九六经,通八一经,没有全通。

    郭林大义写得不好,这是章越知道的,本是排在了第五,但是后面补了一行字明经第一。

    此刻进士斋那边为了名次,有些言语了。进士斋只推举一人至州里,故而进士斋前几名已是吵起一处了。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凭什么你的诗赋就比我好一筹,就算你诗赋比我好,但我的策论比你高。

    但经生斋排名不同,一目了然。

    “师兄……”章越正要对一旁的郭林说话,却听一人道:“似姓郭的这等村獠也得明经?”

    此言一出,郭林愣住了,好一会才道:“韩兄,你为何骂我?”

    章越看那骂郭林之人,正是经生第三名韩国持。

    韩国持看见郭林身旁的章越有些畏惧,拱手道:“三郎得诸科第一,我是心服口服。然而郭兄你有几斤几两,我不知道么?”

    “第五名也可入为明经,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关窍?”

    一旁有人欲帮郭林说话,却给人拦住。

    郭林闻言急道:“我哪有什么关窍,韩兄不可乱说。”

    章越道:“韩兄,有什么话,你若觉得不妥当,可以与学正私下说,如此当着同窗们的面说来可熨贴?我等难道也要效进士斋那些般,让人看笑话么?”

    韩国持涨红了脸,他被章越如此说后,也觉得不妥当。

    章越如今经生第一,与斋长学正都是交好。他的话自然很有份量。

    章越对韩国持道:“郭林的卷子如今已被取到州里了,至于方才我听说他只是大义答得不好,但帖经与墨义皆胜于我等。韩兄莫有什么异议,大可拿卷子至学正前争议。”

    韩国持道:“公试之前,并无言诸科,明经之别,如今郭林却突以明经荐至州里,那实有不公之感。”

    章越道:“韩兄,明年秋试以另置明经,乃朝廷的旨意,这诏令就是此月下的文,我也是方才知晓。”

    “我们二人虽荐至州里,但是不是荐至国子监,是由州学学正与知州定夺,胡学正自有他们的考量,若他们也觉得无碍,那岂非胜过你我在此争论。“

    韩国持叹了口气道:“三郎所言极是。”

    几位越斋的同窗也纷纷道:“是极,郭大的才学我等哪个不佩服,以往是给大义耽搁了,如今有个明经的出路不好么?”

    “咱们何必效进士斋那些人吵个不休呢?叫人给看轻了。”

    一旁也有人道:“说明白即是了,我想韩兄也是没有恶意的,郭兄咱们先恭贺你了。”

    郭林道:“多谢诸位宽容了,是非公论都不过一个理字,若诸位觉得郭某窃居此位,郭某愿意让贤。”

    这回轮到韩国持不好意思了,他道:“郭兄,方才我也是一时义愤,对不住了。”

    郭林涨红了脸长长一揖道:“韩兄切勿言此。大家都是同窗一场,这是多少年方才修来得缘分,怎可为些许之事伤了和气。”

    韩国持见郭林朝他作揖,也连忙道:“不敢当。”

    郭林见韩国持如此又重新揖下,连道:“韩兄,使不得。”

    众人就看着二人你一下我一下的对揖,而一场风波也消弭于无形之间。

    反观进士斋那边已是争了更厉害了。

    胡学正与进士,经生两斋的斋长已经赶到,看着进士斋经生斋两边如此截然不同的反应。

    胡学正见此一幕不由感慨道:“都说是经生寒微,进士贵重,但如今我看怎么反来了?”

    进士斋斋长见此不由颜面无光,经生斋斋长倒是笑了笑道:“学正,进士斋何大与黄七也是一时意气之争罢了。”

    胡学正转过身道:“心眼就米粒般小,也好说得是意气之争,之前蔡漕使面谕我,既要为朝廷养士,选拔寒俊,除了才学,也当佐察义行。”

    进士经生二斋长听闻学正得一路漕使面谕,自是肃然起敬,露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胡学正正色道:“漕使还言,选材才自为先,但义行不可不察,如章三郭大二人虽为经生,但恭谦礼让,以同窗情谊为重,此乃淳淳君子之风,不论才学,仅说义行已为县学之中的翘楚。”

    “这郭大,老夫取他时本有几分犹豫,如今看来老夫还是有识人之明的,你们上去把那二人拉开,再吵下去,连老夫的颜面都不知往哪搁。”

    次日,章越,郭林一并见胡学正。

    胡学正先板着脸对章越道:“你看看你的书经,只是通八而已,平日不至于此啊!”

    章越道:“学生汗颜,学正至今还不知考得如何。”

    片刻后胡学正稍稍放缓脸色道:“幸亏其他还能入眼,你的卷子是孙助教亲自批阅的,直接送到州学李学正手中,县里没来得及录。”

    章越道:“这总要让学生知道考得如何吧。”

    胡学正板着脸上,轻轻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从李助教那抄下的条子,你看吧!”

    章越直到这一刻方才看到自己的成绩。

    论(全),易(九)……

    看到易九,章越早已了然,当日学正已很显然在考场上提示自己了,自己竟没有反应来,后来在梦里一想,竟在平日最不起眼的地方错了几处,大意了,大意了。

    周(全),孝(全),书(八)……

    章越长叹口气,自己最不擅长的书经倒是不出意料地考砸了,也有时间太紧之故,导致自己的大义没写好,下面则十……

    诗(全),公(九),谷(全),左(九),礼(全),仪(全),诸科第一……

    全通为七,通九为三,通八为一。

    确实可以称得上力压经生科第二,七经全通完全抵消书经通八。

    胡学正道:“你书经虽是通八,但合州州县学生亦无第二人可及得。”

    “你此番去州里一切听孙助教吩咐,他对你很是赏识。若李学正许可,就可直荐至太学。”

    “太学?”

    胡学正缓缓点头道:“就是汴京的国子监。合州诸科州县学生一年亦不过一个名额罢了,汝当省得。”

    章越躬身道:“学生谢过学正栽培!”

    “无须谢得太早,还是要李学正拿主意才是,另外三篇策问要写好。”胡学正缓缓言道。

    “这策问三篇,时务策太虚,你们写不来,经策则为取巧,你们费些功夫写三篇史策来。自己好生琢磨一番,其余不用我多说了。但切记不许寻人代笔。”

    胡学正又与他们交代了些话。

    章越郭林一并辞别胡学正,郭林皱着眉头道:“师弟,我于帖经墨义擅长,但于大义则写不好,又何况于策问?”

    章越道:“师兄,你别说我也是发愁呢,这开笔写文章是进士科的人的本事,咱们写篇大义即头疼了。但学正似一眼窥破了我的心事,不允我代进士科代笔,这可就大费功夫了。”

    郭林恍然道:“好啊师弟,你果真存了找人代笔的心思。”

    章越皱眉道:“咱们读书人的事能叫代笔么?咱们这叫集思广益,人尽其才。”

    郭林道:“师弟…”

    章越又道:“不过学了也是无妨,虽说诸科与明经,解试,省试不试策问,但殿试却考策问,那可是天子亲策。”

    郭林点点头道:“也对,策问是早晚当学的。但又如何学来?”

    章越笑道:“这个容易,我老师伯益先生乃当世大儒,你我一起请教他即可。”

    “这……我并非伯益先生的弟子。”

    章越笑道:“反正教一人也是教,教二人也教,先生会卖我一二面子的。”

    郭林道:“又沾师弟的光了。”

    章越托着下巴道:“正好回南峰院一趟,那些人若知我县学第一不知如何?”

    郭林心道,师弟还记得自己被族学拒之门外的事。

    ps:睡觉去,这回安了吧。

第九十章 释怀

    正当章越要去南峰院时,郭林却不辞而别,原来是留了封书信告诉他,家里有些事先回家了,策问的事他会请郭学究帮忙,等年后再与自己一并往州治建阳。

    章越看了信也是良久无语。

    他怎么忘了郭林的性子,章实和自己将好的吃食推给他,他都不肯,又何况要让他沾自己的光去章友直那读书呢?

    他这绝非是摆着什么师兄架子,不接受师弟的帮忙。

    他必是觉得自入了县学后,一路受自己的帮忙太多,故而不忍再接受。

    这个范文正公迷弟,别的没学会,但倒是把范文正公的这性子学得一摸一样。

    说好听这叫……说难听些这不就是小家子气么。生怕受了人情,亏欠别人的,扭扭捏捏的,章越简直气炸了。

    但章越仔细想来,朋友之间讲个平等,师兄弟大体也是如此。自己以往欺负师兄,是仗着有些师弟的任性,其实没有半点规矩,作为师兄可以不计较,那叫大度。

    可若是郭林再受了自己的恩惠,那么将来二人的关系……

    会不会是郭林就是因此避开自己?

    反正郭林走后,县学又是闭馆,章越回到了‘单身’生活。

    习惯了学校生活,骤然之间放‘寒假’,一时之间还是很难适应的,感觉挺无聊的。

    章越收拾好行李返回家中,迎接自己的当然是章丘。

    章越一到家门,这才刚出声呢,章丘是熊抱住自己的腰。

    “松开,松开。”章越大包小包的提着行李,这都走不动道了。

    章丘笑嘻嘻地退后一步道:“三叔,闭眼睛!”

    “闭啥眼睛,别闹!”

    章丘拦着门口不肯走,章越只好闭上眼睛。

    “嘴张开。不许偷看。”

    章越只得依言张嘴,不久后嘴里一甜。

    章越睁眼咂巴咂巴了嘴道:“是,糖霜?”

    章丘得意洋洋地点点头道:“没错,我请三叔吃的。”

    章越摸着章丘的脑袋道:“你哪里有钱啊?”

    章丘笑道:“娘给的,我还买了一壶沙糖呢,三叔你等会尝尝,好甜呐。”

    章越笑了笑。

    这时听得门内传来于氏的声音道:“是叔叔么?”

    章越在门口作礼道:“见过嫂嫂。”

    于氏笑道:“叔叔许久不回家,一回家就恁地客气。”

    二人都是笑了。

    而章丘则一路小跑地进屋拿出一小罐沙糖,献宝似地捧给章越道:“三叔,你看沙糖,今日娘给我买来了,我给你尝一口。”

    章丘用勺子送入章越口中。

    “好甜。”

    章越,于氏都是笑起。

    于氏则是笑中有泪道:“去年这个时候,咱家想给溪儿买个糖霜还哭哭闹闹的,如今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这是多亏了叔叔。”

    章越连道:“嫂嫂这是哪里话,多亏哥哥在外操持有方。”

    于氏也道:“如今日子也好了,叔叔此番课业如何?”

    章越道:“好教嫂嫂知道,此番公试我取了诸科第一,年后还要去州里见州学学正。”

    于氏掩嘴道:“那赶紧好啊!你哥哥回家里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欢喜才是,你也是不声不响的,竟到了如此这个地步,用句古人的话来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

    章越笑了笑。

    这时候门外听得一声音。

    “何事如此高兴啊?”

    说话的正是章实。

    章越笑着道:“哥哥,我县学公试得了经生第一。”

    章实笑着道:“你以为我不知么?徐都头早就告诉我了,他还说你要成为太学生了,可有?”

    章越看着提着左手提着一根羊肠子,右手拿着一包荷叶包着的肉的章实笑道:“这还没定的事,先要州里学正点头,去了太学那还需考一场方可。”

    章实笑道:“我就说你了得了。”

    章实对于氏道:“娘子,拿这羊肠子,羊肉煮了,中午咱们家喝羊汤。”

    于氏摇头道:“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又如此花销。”

    章实笑道:“我家三哥都成了太学生了,还不许我贺一贺。”

    章越忙道:“哥哥,这八字还没一撇啊!别与人说啊!”

    章实道:“还不许我提早说了,是了,这个太学在哪?离家远不远?”

    章越道:“不是汴京,就是南京。”

    “啊?”章实当场愣住了。

    于氏烧了一桌的菜,格外的丰盛。

    一家人又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吃饭。

    章实有些闷闷不乐道:“怎地如此远?寻个近处不成么?”

    于氏道:“实郎,你莫要多嘴,好男儿志在四方。”

    章实道:“也成,三郎若进了京,咱们就把铺子搬到京里去,一家人怎可分开。”

    章越,于氏都是吃了一惊。

    于氏摇了摇头,当即道:“叔叔,别听你哥哥胡说,我给你端碗鱼汤来。”

    “谢谢嫂嫂。”

    章越喝着鲜美的鱼汤,偶一抬眼却见于氏给章实使眼色。章实不情愿的样子。

    章越放下汤碗,忙道:“嫂嫂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于氏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如今叔叔为经生第一,溪儿学业也大有长进,家里也算是文昌了,如今嫂嫂有一事要求叔叔呢。”

    章越连忙道:“不敢,嫂嫂尽管吩咐就是。”

    于氏笑道:“哪里敢,叔叔先喝了鱼汤再说。”

    章越喝毕后,于氏道:“是如此的,溪儿蒙学功课已是差不多,也合当给溪儿寻一个经馆,拜个高明的经师了。”

    章越点头道:“嫂嫂所言极是。溪儿也是了得,换了其他蒙童这个年纪,怕是连百家姓也背不全。”

    章丘笑着道:“三叔,《百家姓》,《千字文》我已都背会了,还读了《弟子职》,《杂字指》,《俗语难字》……”

    章越心道,果真了得。

    于氏笑着抚着章丘,然后对章越道:“我瞧着也是章家文运起了,溪儿着实也算个读书料子,但再好的美玉,也当有好匠人的琢磨才是。我思来想去,要给溪儿寻一个好经生不容易,故而能不能托叔叔拜托你老师伯益先生,让他入南峰院读书。”

    章越这才恍然,原来嫂嫂打得是这个主意。

    难怪当初哥哥说要让章丘拜郭学究喂食,嫂嫂很是不乐意,恐怕嫂嫂从那时起,就打算让章丘入章家的族学吧。

    章实见章越没当场答允立即道:“溪儿还小,再等个二三年也无妨。”

    “读书的事,哪可耽搁?”

    章越道:“嫂嫂说得是,读书的事不可耽搁,不过说来似南峰院倒是远了些。”

    于氏道:“虽说远了些,但只要溪儿能成器,我可舍得。再说溪儿不来,我也可时时去看他。”

    章越道:“嫂嫂既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既是溪儿的事,我无论如何都会尽力就是。”

    章实道:“若太劳累伯益先生,那还是罢了。我泰山在建阳那交游极广,私塾蒙馆不少,让溪儿去建阳读书也是不差的。”

    于氏闻言将眼朝章实一横。

    章越忙道:“哥哥先不说这些,我去伯益先生那问问即知。”

    章越心道,自己去年这个时候被族学拒之门外,还是件很令人恼火的事,本想这一番回去‘莫欺少年穷’的,但没料到还得要求人。

    不过谁叫是自家侄儿。

    其实除非自己中了一个状元或将来官拜宰相,对于章家还说,也是没什么好打脸的。一时意气可以放下,亲情永远都是血浓于水的。

    一夜无话。

    次日,章越即前往南峰院。

    这一路故地重游,很是令人凭添许多感慨。

    章越可谓走了一路看了一路,一年半载的光阴很快就要过去了。

    走到门前,门子还是旧识,上去攀谈了几句。

    至于再踏入南峰院时,迎面而来添了些生面孔,也有不少旧识。

    章越想起自己在书院只是个抄书的,只是后来才允进昼锦堂答疑,故而严格说来算不得书院的学生。

    当初自己没入族学的事,早就传得很广,那时候弄得自己十分颜面无光,有些见了昔日同窗就想绕道的意思。

    如今一年不见原先有些半熟不熟的同窗见了,章越也一时不知是否打招呼。

    但仔细想来当初的事,章越已是释然。正如郭林所言,怕别人目光的人恰恰是你。其实你在别人心底并没有那么重要。

    好比是贫穷,落榜什么的,对你打击很大,但别人也就是知道而已。当你拿这样有色眼光看自己时,往往又陷入另一个境地了。

    有时还是要多培养培养对生活的钝感才是。

    所以章越还是主动打了招呼。

    “三郎!真是你,一时不敢认的。”

    “这身是县学的襴衫么?真是好羡慕。”

    章越微微笑了笑,自己故意穿着一身襴衫回南峰院,不就如‘昼锦堂’的意思一摸一样么。

    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大俗人啊!

    章越一一打招呼,然后来至昼锦堂前等候。

    堂边杨柳如故,砚池里的水自起涟漪,章友直依旧在堂上于族学学生授课,不过今时今日已不会有人将他逐走了。

    看着堂上专注倾听的族学弟子们,章越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外堂外满是羡慕的样子。

    当初那份求而不得的心情,如今稍稍释怀,终于觉的有些可笑。

    怎么说呢?

    能够自己排解情绪的是高人,但通过外力排解情绪的,也是高人啊!

第九十一章 章家子弟

    章友直授课之后,在昼锦堂旁的书斋见了章越,见了他一身襴衫不由笑道:“以往都在老夫私邸相见,你从不穿襴衫来,怎地到了南峰院却穿了襴衫?”

    章越早知章友直会有此一问,于是一脸羞愧地道:“一切都瞒不过先生慧眼,学生这点小心思,让先生见笑了。”

    有时候在师长面前暴露些小缺点,反而会令对方觉得你这学生可亲。

    果真章友直摇了摇头,用着看似不喜却没有不喜地口气道:“汝啊汝,不知怎地说你才是,可带了书稿来?”

    章越连忙从书袋里取出几卷书稿奉上。

    章友直见了提笔在书稿上勾划了几处,然后道:“你的篆书还是有些太刻意了。”

    章越行礼道:“学生不明白。”

    章友直道:“你每日吐纳呼吸有意否?”

    章越一愣,随即道:“学生明白了。吐纳呼吸乃无意为之,学生写字时先存了要将字写好的念头,故而意在字内,不知不觉就曲了。”

    章友直道:“正是如此。何为真?不夹意在其中的字方是真。但汝篆书写至今日之火候,实是不易,否则我也不会视你为衣钵传人。我教你的调匀呼吸之法,可有每日练得?”

    章越道:“学生每日都练。练字时,能先静心,再深吐浅纳,使笔定不摇。”

    章友直点头道:“篆法到了深处,丝毫都不可偏差,毫厘之吐纳呼吸皆会将你的字有些偏移,常人看不出来,方家却识得。”

    章越领悟到这都是满满的细节啊,于是恭恭敬敬地道:“气息连贯,笔自不动,学生受教了。”

    章友直又将章越的书法看起来,继续持笔批阅。

    果真他所提笔勾划的,都是章越字写得太刻意之处。

    章越不由又问道:“先生,练字即是有意,但写出好字就如呼吸般是无意的,如何自有意至无意了。”

    章友直看也不看一眼地道:“无他唯多练,故手熟尔。”

    章越心道,又是欧阳修的话。不过章越也知欧阳修与章友直交情极好。

    欧阳修曾称李觏的袁州学记,河东柳淇书,京兆章友直篆,为天下之三绝。

    后世宋四家之一的米芾,也曾有这样一番话。

    章友直书如宫女插花,嫔嫱对镜,自有一番态度,继之者谁?襄阳米芾。

    故而章越从章友直手把手指导也算是幸事。

    指导了一番后,章越又从囊中取出几物笑道:“先生,这是学生托人从福州取来的,你看合眼否?”

    章友直见了点头道:“好石。”

    章越露出喜色,这是他专程托斋长,彭经义从福州收来的寿山石。

    章友直擅篆书,也好印章。

    在宋朝制印章多是用玉和铜,不过这两者都是价值不菲。

    但无奈章友直平日就是喜欢,他喜欢刻闲章。

    闲章也就是非姓名字号藏书印这样的章印,特别在唐宋诗词鼎盛,很多文士都喜欢将一两句诗词制成闲章。

    比如有‘半潭秋山一房山’这样。

    还如‘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的会玩官家宋徽宗,就有闲章四十一,其中有一个是双龙小印的闲章。

    有的闲章是一句话,齐白石的闲章则是‘白石老人真有意思’。

    章友直的闲章就多了,他擅篆书,什么时候喜欢一句诗词了就刻在印章上。

    但玉和铜实太贵,他又不似胡学正那般来者不拒,故而章越就费心收集寿山石给章友直作印章。

    寿山石在宋朝时,只是石匠作为雕刻之用,既有呈给宫中给达官贵人赏玩,也有人作雅士拿来作个乐子,但尚未有人用来作刻印之用。直到明清时才开始作刻章之用。

    章友直一见这寿山石作印章竟有如许好处,而且又不似玉石那么贵重,于是就以章越送来的寿山石作刻作‘闲章’了。

    哪知章越本是送寿山石给章友直作为感激师恩之用,哪知章友直却教起了自己如何刻章之法。

    于是在篆法之余,章越竟是又学了一门手艺。

    从阴刻阳刻聊到了后面,章越终于抛出话题道:“先生,今年族学是否有收录族中子弟?”

    章友直正拿着以往章越送他几个寿山石品玩,闻言笑道:“怎么你有意再入族学么?如今老夫这边无妨,怕是县学那边的胡学正不肯放人吧!”

    章越连忙道:“先生取笑了。”

    章友直道:“之前是因你二兄之故,如今你二兄已是进才……之才,相信族里如今不会再拿逃婚的事作为说辞,不然就是得罪你叔父,也是你二哥如今名义上的爹爹咨臣(章俞)。”

    章越道:“先生,我不是为自己求,而是为我的侄儿求……”

    “哦?”

    章友直听了章越所言后,不住抚须微微笑道:“昔有荀氏八龙,如今咱们章家也合当兴盛了。”

    “明日与你侄儿一并至我的府上来,我亲自询问。”

    章越大喜道:“多谢先生。”

    章友直缓缓道:“诶,国朝以来,父子兄弟叔侄以名望显著,而相互荐于官绅间,称之于一时者不知凡几,兄弟如二吕(吕端、吕余庆),父子如二宋(宋庠、宋祁),还有近来以文才著称京里的三苏,皆是如此。”

    “吾虽无意为官,但提携子侄后辈,亦当尽力!何况你二郎三郎的兄弟子侄又会差倒哪里。”

    章越面上躬身称谢,心底却道了未必两字。最后章越算了算时间不够了,只好下次再问策问的事了。

    次日,章越与章丘携礼至章友直府上登门拜访。

    章友直与章丘闲聊,但见对方应答如流,顿时十分高兴。

    章越又向章友直请教策问的诀窍,章友直悉心教导一番,交代章越不可徒托空言,要有济世安邦,切于实用之言。

    虽说策问请教之言,但最重要还是一个诚字。

    至于章越一时急切,章友直即教他几个字,审思之,详究之,再筹之策之,熟之复之。章友直给了章越几个题目,让他自己去详读史书,读熟烂了以后再作题,最后再拿来给他过目。

    章越看了题目,觉得没问题,自己以前整天泡贴吧论坛起点,这个砖家哪个砖家的研究可是读了不少,历史功底多少还是不差的,引经据典也算还行。

    章越与章丘回到家中,老远即见章实站在家门口冒着门等候着。

    此刻几个邻里正与章实闲聊着。

    “三郎是个明白人,我看卢家闺女他能看得中意。”

    “三郎年纪不小了。”

    “人家就是太学生了,怎能看得上卢家闺女,我看至少也要……”

    正说话间,章越与章丘已是到了。

    章越笑着道:“各位街坊又在议论我的终身大事啊!”

    左右一阵笑,一人道:“那还不是,三郎如此俊才,又是太学生……”

    “打住打住,我还不是太学生。”

    “诶,早晚的事么?太学生以后是能作官的。”

    章越笑道:“那要承你吉言了,陈叔你牙掉了还能长出来么?”

    “啊?一把年纪怎么长得出来。”

    章越道:“是啊,陈叔也知一把年纪牙掉了长不出,那没有的事,咱们也不能说成有是不是?”

    众街坊一阵哄笑。

    “三郎真是有张巧嘴。”

    “将来定能哄得媳妇。”

    章越当即带着章丘进了家门,就对章实道:“哥哥,你也真是的,以往二哥在县学时候,你就把二哥吹得如何如何,说什么中进士易如反掌,状元也是唾手可得。如今轮到我了是吧!”

    章实一脸不高兴地道:“我兄弟出息了,还不许哥哥我替你们夸两句。”

    章越道:“哥哥,你这不是夸,你这是捧杀,会让我遭人之忌的。才想的二哥至今也给家里来封信,我看都是给你逼的。”

    章实一听脸上挂不住:“你说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你之前读书不争气……”

    这时于氏端着茶汤走来递给章越道:“你们哥儿俩一人少说一句,是了,叔叔,溪儿读书的事如何了?”

    章越喝了一口茶谈笑道:“还是嫂嫂烧得茶汤好。”

    “以后叔叔喜欢,每日都烧给你。”

    章越笑道:“好教嫂嫂知道,先生看溪儿年纪虽小了些,但胜在天资聪颖,已是取了他。明年开春雪化后就可入南峰院读书。”

    “真的么?”于氏惊喜交加,“此番不会再有差错了吧,真不知如何谢叔叔才是。”

    章越摆了摆手笑道:“嫂子不必如此,先生也是看在溪儿聪明伶俐的份上,还说我们家的子弟皆是读书种子。”

    于氏闻言更是喜得不知自处,坐在椅上眼泪都流出了。

    章实则很是淡定地道:“那还不是么?溪儿可是章家的长子长孙。”

    章越闻言暗暗冷笑。

    章丘看向章越道:“三叔,先生之前真有夸我是读书种子么?读书种子是什么意思?”

    章越笑道:“就是读书材料的意思,就如同美玉一般,但如何的美玉也需经过打磨才是。”

    “嗯,这是‘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章丘连连点头。

    章越笑着道:“是啊,故而你要更加勤学苦练,不要辜负了才是。”

    “三叔,我省得了。将来我要如你与二叔一般。”章丘充满稚气又是坚定地语气言道。

    一家人说话之际,一辆来自苏州的马车已是远远地停在了章家门外。

第九十二章 入京否

    马车在章家家门前远远处即停下。

    一名四十有许的妇人在左右老妈子搀扶下下了马车。

    “大娘子,让许大再驾车往前走一走,你看这满地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泥水沟子,鱼臭菜烂,小地方就是如此。”

    “我都不嫌,你们嫌什么。莫非把马车停到人家家门门口显要一番才成?”妇人斥才道。

    另一个老妈子道:“大娘子,你的身子还未大好,这溪边风大。”

    对这位老妈子,夫人客气许多则道:“无妨,就当多走走。”

    妇人看着这逼仄街道,沿街的楼房不少还是草葺屋顶,不由叹道:“姐姐一家如此,若不来看看,我于心何忍。又叫我入京安心享什么荣华富贵?”

    左右一群下人都不敢言语。

    唯独老都管低声道:“大娘子,老奴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你看这市井之地,巴掌大的地方,人再大的心胸也逼着小了。”

    “好比明白人还知道大娘子怜他,就怕不明白人还道是咱们家是亏欠他的。”

    妇人横了老都管一眼道:“这等没良心的话你也道得出。”

    老都管垂首道:“老奴对大娘子是忠心耿耿。”

    “什么是忠心,什么不忠心的话,我分得出来。有什么话郎主不敢对我说,老都管就代他说么?”

    “郎主岂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大娘子早日赴京一家团聚。”

    “我祖籍浦城,这才是我的家。此事我自有分寸。尔等候在这里,除了徐妈妈,不许有一人跟过来。”

    老都管与几名妈子齐犹豫了阵,方才道:“是,大娘子。”

    于是妇人推开篱笆门,走到了门口犹豫片刻,方才伸手敲了敲门。

    章家屋内别有一番气氛。

    于氏正为章丘进族学高兴,章实章越刚吵了一架,互相谁也不理谁。

    听到敲门声,章丘一阵小跑将门打开。

    就听屋外一个声音激动道:“这是溪儿吧!莫怕,我是你姨母!”

    听到这里,章实章越于氏都吃了一惊,忙赶至门前。

    但见对方已是泪眼婆娑。

    章实吃了一惊道:“二姨,徐妈妈,你们怎地来了,我等好去迎你。怎么好劳你大老远从苏州亲来一趟,这都怪……都怪三哥不懂事。”

    章实看了章越一眼。

    章越……

    “不怪三哥,”杨氏止了眼道,“是我想回乡想看看,却又近乡情更怯。溪儿刚出世那会可亲我了……”

    章实连忙搬了把椅子来给杨氏。

    杨氏双眼都在章丘的身上说不出的爱怜,但章丘有些闪躲,于氏说了一句。

    “不妨事,”杨氏坐下后从身后的徐妈妈手里取来一对龙凤玉佩道,“从今儿起再亲也不迟,溪儿这是姨母给你的见面礼。”

    于氏身在富贵之家,一见那玉佩玉色乃是羊脂玉,连道:“二姨,这实在太贵重了。”

    杨氏道:“这是姨母给亲侄孙的,那有何贵重的,收下便是。”

    于氏无奈道:“溪儿,还不快谢谢姨母。”

    “谢谢姨母。”

    杨氏握着章丘的手道:“溪儿目光炯炯,必是聪明的孩子。但越是聪明的孩子,就越纵不得,不然不成器。听见了没,溪儿,若以后娘打你,就是姨母的主意,不是不为你好,而是要似你二叔三叔那般能读书。”

    听到这里,章越心底一动,而章丘放下手中把玩着的玉佩,点点头道:“溪儿知道,三叔说了咱们章家的子弟都是读书种子。”

    “说得好!”

    杨氏不由很是高兴。

    说完杨氏看向章实道:“听闻车马街的铺子都被烧了,老宅以及家里的百十亩田地都没了?”

    章实道:“是,也不是,车马家的铺子如此重新盖起,改作了食铺。”

    “哪来的钱?”

    “三哥筹得,如今以还清了。铺子生意还不错,一个月都能净入好几十贯。”

    杨氏看了章越一眼点了点头,又对章实道:“兄弟患难与共,中兴家道,这方是章家的好男儿。”

    章实想起当初好赌,面露惭愧之色道:“是。”

    杨氏闻声有异,抬头问道:“怎么是说得不对?”

    “侄儿惭愧,没二姨说得那么好。”

    杨氏审视章实道:“我总记得你当初浑不知事的模样,如今已堪为一家之主,不足之处就改之,谁也不是一出生就顶天立地的。”

    杨氏拉过于氏的手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大郎必是让你受许多的委屈吧。”

    于氏闻言已红了眼睛,低声道:“回二姨的话,侄媳不委屈。”

    “还说不委屈,”杨氏已含泪道,“这女子出嫁就是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但为一家之妇,上上下下受得气还少么?还偏说不得,所有的苦啊泪啊都往心底吞,外头维持个家和万事兴的样子。”

    杨氏说完,于氏垂泪道:“二姨说得是大户人家,侄媳这小门小户倒还好,平日实郎和叔叔都是体谅。”

    杨氏欣然道:“你是好个媳妇,大郎娶了你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于氏垂泪道:“这话侄媳不敢当。”

    章越一看,这不对啊,二姨这一回家,可谓面面俱到,夸这个训那个,完全把自己给孤立了。

    杨氏与于氏说了好一阵体己话,终于看向章越然后道:“三哥,走近些,让二姨好好看看你。”

    章越本不愿的,但仍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两步。

    “兄弟里,属你与二哥生得最像,如今也是个读书人了。你上一次见二姨还不太记事,难免生分。”

    章越勉强地道:“二姨,哪得话。”

    杨氏道:“二姨看得出,你是有志气的人。听闻你以前不爱读书,但二哥走后,你却读了村塾,常饭也吃不饱,还替人佣书,那日老都管说你凭二哥方得了秀才,但其实你是以全通考上的,放哪里都没有不取你的道理。”

    “也是难怪你不愿来苏州,你是要争一口气啊!”

    章越听了心底百感交集。

    “男儿争一口气当然是好,但你若心底有气,可否不怪你二哥,只怪你二姨一人?”

    章越道:“二姨何出此言?我又为何要怪二姨。”

    杨氏道:“当初让二哥离家完全是你二姨一人主意,我骗你二哥,说我在扬州病得很重,让你二哥来见我一面,然而又故意不告诉你哥哥。你二哥视我为半个亲娘,所以……”

    “那二姨为何如此?”

    杨氏叹道:“全是我私心罢了,我不想我与你姨夫一生积蓄偌大家财都便宜那小娘养的。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起你们家。”

    宋朝将妾称小娘。

    章越对自己这叔父家事了解不多,但知自己二姨嫁过去时,携带嫁妆颇多,自家叔父对她颇为既是敬畏又是宠爱。后来叔父做了官又纳了妾,妾室又生了一子,就对二姨没有宠爱只剩敬畏了。

    章实闻言跺足道:“这叫什么事。”

    “初时还以为是二哥看不起赵押司,后来又以为是到苏州改籍考进士,再后来又成为赵押司女儿有错在先,到了如今倒成了二姨的错。我都不知道怪谁?这事到底是谁错了?把我这人都整糊涂了。”

    于氏低声道:“实郎,你别说了。”

    一旁的徐妈妈已是默默抹泪道:“大哥儿,三哥儿,你们不能如此怪大娘子啊,此番郎主拜职方郎中,进京为官,如今已举家迁往京里。大娘子本也是要进京的,但得知老都管的回报后,即舍了郎主赶到闽地来找你们,她身子骨还不好,这还……”

    杨氏摆了摆手道:“我随郎主走南闯北惯了,这些路途不算什么,如今总算见了面了,天大的事也可坐下来说说,三哥儿你愿与二姨我一起进京么?”

    章越看向章实,于氏。

    章实左右踱步一番,然后道:“三郎,既是二姨的一番诚意,你就随她进京吧。”

    于氏也道:“二姨拿咱们当一家人,三郎就同二姨去吧。”

    章丘本要反对,但见父母都这般说,只好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

    章越想了想道:“敢问二姨,姨夫有什么说辞?”

    二姨听到提及姨夫,脸色浮过些许愠色,然后道:“这家里二姨还是能作主的。当然你姨夫也没如何,只是有些小家子气。”

    章越点了点头道:“那就是要让姨夫为难了。二哥,有什么说辞么?”

    二姨道:“你二哥自弃榜后一直在京里夏课,没有回苏州,故我也没见着。”

    “那与二姨总有书信往来吧!”

    “那倒有。”

    “不知提过我与哥哥么?”

    二姨默然片刻道:“三哥儿,我实不能骗你,确实未有。但二姨担保,你二哥绝非不是不念兄弟情谊之人。”

    章越道:“或许二哥有什么苦衷吧!我能省得。”

    “三哥儿……”

    章越已是起身向杨氏行礼道:“二姨千里迢迢而来,之前我与哥哥没有出迎在外已是万般不周了,如今二姨好容易回趟家乡不如先好生歇一歇,也让我与哥哥好生侍奉左右,阖家共渡年节。”

    “这……”

    徐妈妈待要言语,二姨按下对方道:“也好,许久没回家了,咱们杨家祖宅一直还有有人打理着,正好回去除除灰尘。”

    “至于要不要上京,还请容我思量一二。”

第九十三章 书楼

    吴府。

    “主母,饶了我们吧!”

    当十七娘走到前厅,但见一名使女跪在一名二十余岁的妇人面前哭泣。

    那妇人脸色铁青。

    十七娘见此正要退下,却听妇人道:“十七,你来!”

    十七娘听了依言走到妇人面前道:“长嫂唤我何事?”

    “十七,你评评理当如何处罚这使女。”

    “长嫂慢慢说。”

    范氏垂泪道:“以往你哥哥在书房用功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即回房安歇,但昨晚却两个时辰不回。我还道他长进了,随便一问哪知……”

    “若非你哥哥言语里有破绽,我还不知她居然趁你哥哥在书房用功之际,勾引他作那没脸的事。”

    十七娘看去但见那婢女脸上虽被掌掴过,但仍有七八分标致。

    “求主母饶命,求主母开恩啊!不要将奴婢打死,给一条生路,来生来世感激不尽。”

    十七娘道:“长嫂,若打死了此婢,哥哥难怪会在心底责怪,外人也会说我们刻薄。”

    范氏点头道:“十七妹说的是,鞭二十,再给我赶出府去。”

    奴婢闻言如蒙大赦,磕头道:“谢大娘子,谢十七娘子。”

    这奴婢走后。

    十七娘握着范氏的手道:“长嫂心善,我记得二嫂家中也出这样的事,结果将那婢女打了半死,再赶出府去。”

    范氏道:“二嫂出身临川王家,他爹爹是出了名不讲情面,她的性子中自有三分似他爹爹。更何况他爹爹与咱们爹爹还是契友至交,有底气如此。”

    十七娘道:“说来还是两位哥哥自己不好,否则嫂嫂们又何必拿使女来立家法。”

    范氏道:“我与你二嫂不过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若逼得急了,婆婆那边说我不能容人,小气善妒,或你哥哥养了外室,那就难堪了。”

    “十七,我与你道,你心眼实,眼底又容不得一点沙子,这性子到了厉害的婆家那怕是要吃亏的。你看二姐与你一般,也是容貌出众,自幼饱读诗书,未出阁时那性子多少厉害。”

    十七娘道:“我哪里能和二姐姐比啊!无论哪样都逊之一筹,我在家只徒个安生罢了。”

    范氏笑道:“你在我这就不用自谦守挫了吧。你二姐如今嫁至东莱吕家一年多,她那婆婆也是出身名门大族,没料到却如此刁钻。二姐白日强颜欢笑,却写信诉苦几回,之前在京里我看着婆婆捧着二姐的信边读边哭呢。你二姐出身嫡女尚且如此……”

    十七娘道:“长嫂的好意我也明白,官宦门第之家外头看来花团锦簇,但也有他的不好,可寒素出身的进士子弟也多有放荡负义之徒。这还是得看人吧!”

    二人把臂闲聊,这时正见吴安诗大步行来。

    十七娘见了问道:“哥哥这身打扮,又要出游?”

    吴安诗笑道:“家里来了客人,要往还书,十七妹你也多陪陪嫂嫂,到处散散心。是了,过几日章家娘子要来了我们家了,娘子招待一番。”

    范氏没好气地道:“哪个章家娘子?”

    吴安诗道:“他是本县杨氏,他的夫君原来在苏州做官,如今方升了兵部职方郎中,他杨家与二伯家乃姻亲,但与我们并非如何亲近,这一次上门也是过年回家省亲,顺路过来拜个门,没什么大事。”

    范氏道:“又是杨氏,又是章家的,谁知道?”

    十七娘目光一凝道:“莫非她的儿子就是今科弃榜的章惇。”

    吴安诗笑道:“正是,正是。十七妹果真聪明,那章惇当初在县学时,与我可是莫逆之交。”

    十七娘想了想又问道:“那么还书的又是何人?”

    吴安诗道:“说来也巧了,是章惇的亲弟弟。”

    “亲弟弟?”范氏道,“这期间有什么名堂。”

    吴安诗道:“娘子你不懂了,章惇虽也是本县章家,但却是旁支,为了考进士改了官籍,这章三郎是他未改籍前的弟弟。不知为何改籍后,至今也未相认。”

    范氏道:“官人,你要借书还书可以,但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引。”

    吴安诗目光一凛道:“怎么?这章三郎虽是寒门出身,但才学了得,此番县学公试经生第一,欲推荐至国子监,若有机缘我还想收拢他至爹爹门下呢。”

    范氏道:“我道的不是他,而是……”

    十七娘道:“嫂嫂,别说了,不是什么大事。”

    吴安诗懵然道:“莫名其妙。”

    说完吴安诗拂袖而去。

    十七娘道:“我就知道哥哥不会过问那使女一句。”

    范氏对十七娘道:“不过问更好,怎地不告诉哥哥,那县学的何七自上次在碰见你后,总是隔三差五以借书还书之名来转悠,分明是不好安心。”

    十七娘道:“你若告诉哥哥,以他性子岂非坏了人前程,以后若何七在此,我就不去即是。”

    范氏道:“这如何行,这等人不将心思放在功名上,还想打我吴家女子的主意,妄图攀龙附凤,一朝飞黄腾达,想得倒美。若不让你哥哥打断他的腿,怎熄了他的念头。”

    范氏随即脑补道:“你如此维护他,不会……我方才虽让你寻个寒门出身的子弟,但至少也需进士出身方可。”

    十七娘……

    …………

    “没料到,吴大郎君亲至,实在是受宠若惊。”

    外,章越从布包裹的三本书,郑重再三地交给吴安诗道:“大郎君,我已依诺还书,还请你查验。”

    吴安诗朗声大笑道:“我还信不过三郎么?”

    说着吴安诗将书交给了一旁的管事。

    吴安诗道:“听闻你要去国子监了。”

    章越道:“这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大郎君就莫要嘲笑我了。”

    吴安诗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有了好消息,切莫忘了告诉我。”

    “多谢吴大郎君看重,如此我也不客气了,有一事相求。”章越道。

    吴安诗哦地一声道:“三郎你我相交一场,有什么事尽管说。”

    章越笑道:“那我先谢过吴大郎君了,我明春要去建阳交三篇史策给李学正过目。但史策之事必须熟读史籍,此并非我之所长,故想在大郎君暂借两日,允我摘抄些史料。”

    “我道是什么事……”吴安诗正待一口答允,忽想起了方才范氏对己说得话,没来由的心底一凛,顿时脸上略有所思。

    章越见吴安诗犹豫的表情,立即道:“是章某冒昧了,还请大郎君恕我打扰之罪。”

    “不妨事,三郎尽管来就是。”吴安诗淡淡地笑道。

    “多谢大郎君,那在下明日就来。”

    章越当即告辞而去。

    吴安诗目送章越的背影对一旁管事言道:“这章三郎是几日来借书的。”

    “是上月二十七。”

    吴安诗道:“当时有别人么?”

    管事犹豫了下道:“有章家六娘子与十七娘。”

    “什么?”

    管事道:“不敢当时此子在下,她们在并未见面,只是隔着楼说了几句话。”

    吴安诗释然道:“那还好。不过此子后天来抄书,你可得看好了。”

    管事道:“大郎君,这章三郎我看得是规矩人,绝非……”

    吴安诗笑道:“我几时说他不规矩了,不过是叫你多留着点心罢了。”

    说完吴安诗拂袖而去。

    后日。

    章越携着书袋来到,见了管事行礼道:“见过管事,我方才去通禀,却得知大郎君已是出门去了,他让我来此抄书即是。”

    管事见章越有些冷淡道:“既是抄书,你可知规矩。”

    章越吃了个软钉子,不由道:“还请管事指教。”

    管事道:“好教小郎君知道,只许借抄三个时辰的书。另有言在先,不得全帙携取,取一本还一本。最重要是只许在桌中抄录,吴家之书未经允许盖不借出!”

    章越大怒,什么盖不借出,这不明白着怀疑我会偷书么?

    章越忍着气道:“我知道了。”

    管事点了点头,当即允章越上楼,同时示意他将书袋放下。

    章越当即走上。

    前后有十几个书架,上面都盛满了书籍。

    一走进此地,章越即嗅至满满的书香,说白了这就是芸香,可以防蛀防潮。所谓芸香辟蠹自有读书人的诗意在其中。

    正上方上写着一副字‘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

    这是唐朝宰相杜暹写给子孙之言。

    主人写这幅字挂在这里,也是公然表示小器的意思。

    章越心道,吴大郎君借书给己,也算违背这句话,肚子里有些气,也可省得。

    章越当即动手找史籍,当即找到了数卷,但想到管事方才的话,只是携了一卷下楼。

    章越来至楼下,找了桌案于是动手磨墨抄书。

    这才坐了片刻,但见又是一人推门而去。

    章越见来人倒也是相识的,起身道:“何七郎,你怎地也到此?”

    对方正是县学进士斋的何七。他笑道:“章三郎,不也是在此么?我向吴大郎君求得抄书而来,你也是么?”

    章越笑道:“恰巧了,正好与何兄一起。”

    章越见管事见何七更是没好脸色道:“何七郎君,你怎地又来了。”

    何七好脾气地道:“课业繁忙,也是迫不得已,还请管事见谅啊!”

    “正好了,你们俩一处吧!”

第九十四章 办法

    何七一脸热情地打着招呼,然后与管事闲聊了几句后,还取了一壶酒对他道:“些许陈酿,不成敬意。”

    管事看了何七一眼,不平不淡地点了点头即是走了。

    章越看何七不动声色即摆平了管事,也有几分佩服。少了管事在旁盯梢着,在那抄书确实自在许多。

    何七走到章越面前道:“三郎抄些什么?”

    “在写史策,故而借史籍来看看。”

    何七闻言道:“史策?经科怎会写些史策,那是殿试时方才考的。我知道了,必是州学李学正要你交的。”

    章越笑着道:“何兄真是厉害,正是如此,何兄为进士斋了数一数二之人,在史策上还请教我则个,在下感激不尽。”

    何七闻言哈哈大笑。

    章越道:“何兄何故发笑?”

    何七笑道:“三郎,我岂敢笑你,只是你没有弄清李学正的意思啊!”

    “哦?还请何兄指教?”

    何七道:“你们经生平日不考史策,李学正突然要用,可知这三篇史策不过是由头而已。”

    章越点了点头道:“在下不明白了,还请何兄再点拨一二。”

    何七道:“谁叫我与三郎你一见如故,三篇史策写得好不好,不在于三郎你,而在于李学正。李学正那门路才是要紧的,而三郎却在这翻遍史籍就是南辕北辙了,就算你能写堪比《过秦论》,《三都赋》这般的雄文,人家也不用你啊。”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一脸敬佩第样子道:“何兄说得有道理,在下受教了。”

    何七笑了笑道:“无妨,无妨。你我有同窗之谊,这点算什么。若三郎没有门路,我这里到可以引荐一二。”

    “那真要谢谢何兄了。”

    何七说觉得已是扭转了一个年轻人的三观,但转头一看,章越仍是在抄抄写写。

    何七微微吃了一惊,眼光转了转,随即失笑,此子倒是个一根筋的。

    何七上楼取书后即捧起书抄录,竟是比章越更认真的样子。

    章越对这何七略有所知,此人在县学名声不好。这番县学何大与黄七争进士第一,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的。

    以至于最后二人都被胡学正怒斥而罢了推荐至州里的名额。而此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顺理成章的上位,更无语是,这人还是何大的族弟。

    对于这样的小人,章越当然是坚决……不能得罪。

    总而言之,你说什么都对!

    当下二人在抄书一并抄至三个多时辰,那管事居然也没进来过问,章越不由心想,这何七还是有本事的。

    看着对方抄得一叠叠厚厚的纸,章越也是佩服,无论如何此人读书的态度倒是毋庸置疑的。其间二人饿了就吃些饼子,渴了就喝些水,除了出恭外倒是没有离开过椅子。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改之。

    不过此人倒是频频起身朝窗外望着,不知在看什么。

    但此人又回到书案后向章越问道:“三郎可曾婚配?”

    章越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倒是未曾。”

    “可想过娶个如何人家?”

    “这还未想到,不知何兄你呢?”

    何七想了想道:“想过。还是喜欢能读书会读书的女子。”

    章越道:“何兄,岂不闻女子无才就是德。”

    何七嗤笑道:“三郎那是愚夫愚妇的想法,贪得是这般女子易于掌控,好由人摆布。但如今哪个官宦人家的女子,不读书明理,不少见识胜过男儿十倍,甚至连进士也可考得。”

    “如此佳人娶回家去,夜读书,难道不是一桩美事么?”

    章越叹道:“何兄果真见识极高明,你的话实在有道理极了,如此说来我将来也要娶个读书明理的女子。不过说来我出身寒门,官宦人家的女子怕是不要想了,但将来若能娶个粗识得几个字的妻子来相夫教子,也是不错的。”

    何七心底冷笑道,你这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不过何七面上却道:“诶,三郎万万不可这么说,你这番是县里保荐至州里的,若入了国子监成了监生,将来说门好亲事不在话下。”

    章越道:“不敢奢望。”

    何七又道:“是了,三郎还没说你原先要娶个如何女子?”

    章越道:“没打算。”

    何七问道:“正所谓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三郎,真没打算过自己终生大事么?”

    章越认真道:“这倒是有打算过,不过我仔细想想任何女子都有她的好处,岂可一概而论,最要紧是我这人百搭!故而也就不打算了。”

    何七闻此笑容已是僵在了脸上,我方才说了那么多,原来是对牛弹琴。

    但何七又想了想笑道:“我姨婆沈大娘子是城里交游极为广阔,哪个姑娘待字闺中的,她是一清二楚。我让她帮忙,找几个介绍给三郎如何?”

    章越连道:“何兄,这可使不得啊。”

    何七佯怒道:“三郎,你究竟有无将我当作朋友?连这点都不肯受么?”

    章越只好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何七笑道:“三郎,可以如实与我说喜欢如何的女子吧?”

    章越道:“何兄,我不是说了,我百搭!”

    “那连嫁过人的也成?”

    章越一副悠然向往地道:“此吾与曹孟德同好也!”

    何七笑容再度僵在了脸上心道,此子倒也不是完全一点见识也没有。他收拾了一番道:“一会管事要来了,我们不如先走吧。”

    而章越则恍然大悟地道:“是了,管事只肯我在此三个时辰。”

    说着章越慌忙收拾书桌。

    何七扫了章越一眼,不由摇了摇头。

    等二人走了,管事这才中里一间暗厢房走出,手里拿着几张纸。

    夜间。

    管事将这几张纸交给了吴安诗。

    此刻吴安诗正与范氏,十七娘一并吃晚饭。

    左右十几个使女站着伺候着。

    吴家三代官宦,自有一番规矩,寝不言食不语。一旁使女也是不敢出声。

    故而一家人吃饭间,除了碰瓷碗的声音外,极为安静。

    至撤了席上了茶后,吴安诗顺便将管事递来几张纸看完了,笑了笑道:“好个章三郎,竟是个好装傻充愣之人,有意思,有意思!”

    “怎么了?”范氏问道。

    吴安诗笑道:“我命管事伏在暗厢记录二人言行,你看看……”

    范氏冷笑道:“身为吴家半个家主,居然行此鸡鸣狗盗之事,十七娘你看。”

    十七娘放下茶盅,取来纸张,不消片刻已是看完。

    待看到章越言己‘百搭’时,不由莞尔一笑。

    待在看到‘曹孟德’时,十七娘已忍俊不禁了。

    “有何好笑的?”

    范氏也取来看了,然后道:“我看这何七见识处处高过这章三一筹,官人为何说他装傻充愣?”

    吴安诗道:“十七妹总说我读书不成,似我们这般官宦子弟,虽说吃不了苦,但看人却很少有差的。”

    范氏道:“你真有意招揽这二人?”

    吴安诗道:“不然呢?我吴家的岂有让人随意进的?这二人一个经生,一个进士,都是今年州里打算荐入国子监的。”

    “他们都是寒门出身,无依无靠的,与我有同乡同窗之谊,将来若一朝春试榜上有名,不投我们吴家还能投谁去?如今也是早早结纳了,要等到二人当官后再去招揽,那就显得我们为人势利了。”

    “再换句话说,他们为何别处不去,早不去晚不去,非要到州里举荐往国子监人选时,到我这来借书,也是这个道理。”

    范氏道:“这何七也罢了,但这章三可是章家的人,虽说是疏族,但将来若出息了,也未必会投奔我们吴家。”

    吴安诗道:“郇公(章得象)为宰相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章家若不再出一个宰相,迟早是昨日黄花。”

    范氏道:“我都道如何,你们世家出身的,都如此多的盘算?咱们寒家女子倒是真配不上你们。”

    吴安诗笑道:“娘子,司马相如,陈子昂,一出剑门即表仪一世,如今加上老泰山那是鼎足而三,我娶了你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你怎好说自己是寒门出身。”

    十七娘对范氏道:“哥哥如今这话也是用了心,嫂嫂不如就听听吧。”

    三人都是笑了。

    范氏道:“我本道官人回乡是来偷懒的,但不读书也结交了那么多杰出子弟,将来倒也是家里的助力。”

    吴安诗道:“众所周知如今州里李学正受知于大伯,这一番他来信问我可有意下之人,你们看我当如何?”

    范氏道:“原来如此,我道为何二人突然到抄书,是这个缘故。”

    “无利不起早么。”吴安诗笑道。

    范氏道:“这二人我看有才是有才,但贤良也当看好了,否则养出几个忘恩负义之辈就差了,这何七虽有见识,我看倒是个心术不正之人。”

    吴安诗道:“这哪得话?贤与不贤岂是一眼看得出来的,真可谓是妇人之见。”

    范氏被斥后气不过道:“十七,你说个道理来。”

    十七娘想了想道:“嫂嫂说得有道理,若贤与不贤一时看不出来,不如找个办法试一试?”

    “哦?十七妹,可有妙计?”吴安诗言道。

    十七娘点了点头道:“我确有个法子。”

第九十五章 欲成大树,不与草争

    次日,章越与何七二人差不多时间来至吴府。

    二人见了管事,但见对方已是一脸笑容。

    “两位郎君来了。”

    章越与何七对视一眼,各自行礼道:“管事有礼了。”

    管事开门道:“两位是大郎君的贵客,之前略有怠慢,实在是小老儿招呼不周了。”

    章越有些奇怪。

    但见何七闻言却道:“管事哪的话,我们在此冒昧打扰,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这才是我们二人过意不去的。”

    管事笑道:“何七郎君真会说话,里面请吧!”

    当即二人进屋。

    但见今日里有些不同,二人抄写的桌案旁各放了一个炭盆,用得是无烟炭,且不远处还放了一个铜制香炉。

    “这是?”

    何七不由诧异,昨日来还没这待遇。

    管事笑道:“大郎君吩咐了,要好好招呼二位,这些都是我们吴府日常用的。”

    说着管事作揖即是离去还关上了门,竟也不留下盯梢二人。

    章越没有多想将书箱放在桌案上,然后上楼取了书来放在案上,继续昨日的抄录。

    而何七踱步一阵,不由道:“这香是海南的真水沉,一星半点的就值一万钱,此乃上等的好香啊!”

    “一万钱,这般贵!”

    何七摇了摇头道:“莫要奇怪,这沉水香虽贵重,但在吴家眼底也不过是寻常罢了,人家如此门第用此香倒也合得身份。你大惊小怪被人瞧见了,是要闹笑话的。”

    章越闻言笑道:“谢何兄提点啊,何兄真了得,我只觉得这香煞是好闻,但却连香的名目都不知。”

    何七微微笑了笑道:“那是自然,本朝上至官家,下至普通官宦,皆是爱香成风。你将来若是读书做了官,跨过了这道门槛,自然而然也会知道这些了。弄清楚这些学问可比咱们读经写文章容易多了。”

    章越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何兄提点了。”

    “不值一提。”

    何七心想,吴家突然提高了对他们二人的待遇,不知是不是看重他们二人?

    正在二人说话之间,但听敲门声响起,章越见何七呼吸之间已回到了自己的桌案,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但见两名美婢各用茶盘端着茶碗来至之中。

    何七,章越二人不敢窥视,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多谢,小娘子。”

    章越对当前给自己倒茶的美婢道谢,对方笑着道:“我一个奴婢,如何当得郎君如此称呼呢?叫我拂叶好了。”

    章越笑了笑心道,这小姐姐还生得还挺好看的。

    美婢给章越上了茶后又道:“郎君墨干了,若是郎君不嫌弃奴婢手笨,就让奴婢给郎君添水磨墨吧!”

    说着也不待章越答允与否,就帮忙给章越磨墨。

    章越鼻尖嗅到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与书室内这沉水香混在一处,不由有些恍惚,片刻后定了定神又提笔写字。

    而另一名美婢也是帮何七磨墨添水。

    期间香烧完了。

    章越身旁美婢起身添香,但见对方先将特制的小块炭墼烧透,再放在香炉中,然后用的细香灰把炭墼填埋起来,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

    另一名美婢在香灰上放上瓷、云母、金钱、银叶、砂片隔火,而香饼放在隔火上,借着灰下炭墼的微火烤焙。

    不久将香芬淡淡地挥发而来。

    两名美婢左右交替,娴熟至极,姿态妍美,可谓久习焚香之事,章越见此心旷神怡的一幕不由心想,有钱人家果真会玩,等将来我也有钱了,绝壁要买几斤来当柴烧。

    章越但见何七与一旁女子闲聊焚香之事,对方口才不凡,又说得头头是道,显示了自己不凡学识。两位美婢不由是频频点头,连章越身旁的美婢也入神倾听。

    章越则没想那么多,继续抄书写字。

    方才何七有一句话说得有道理,若是读书做了官,跨过了这道门槛,自然而然也会弄清这些。这焚香的学问难道比读经写文章还难么?

    麋鹿于兴左而目不瞬。

    而章越一旁的美婢听何七言之滔滔,早就频频点头,随即又看了章越一眼心道,这小郎君倒似沉闷了些。

    近午时,但见管事前来道:“大郎君请两位小郎君吃酒。”

    白日吃酒?这可行?在县学若是抓到学生白日吃酒,是要关讼斋的。

    眼下虽不在县学,但同是县学学生的吴安诗有些知法犯法了。

    章越道:“在下在此已多有打扰,岂敢当大郎君好意。”

    管事闻言则道:“大郎君一番好意,三郎不好推托的。”

    何七已起身道:“也是,三郎,咱们借大郎君宝地抄书,又值大郎君一片盛情相邀,就不推却了吧。”

    当下管事请二人到了一处庭院中。

    但见庭院里遍植寒梅,正值梅花花开时节,万紫千红,真是妖娆好看。

    吴安诗邀二人在面向庭院里开轩处摆下一桌酒席,如此一面赏梅一面吃酒。

    见一桌酒菜极为丰盛,显然是器重之意,何七高兴地道:“以梅下酒!大郎君真是雅人!”

    吴安诗摆了摆手笑道:“内子好赏梅,这些是她的手笔罢了。咱们借来吃酒就是。”

    章越道:“吴大郎君,在下不善吃酒,可否少饮一些?”

    吴安诗笑道:“三郎,看着不似酒量浅薄之状,不过无妨,三郎自便就是。”

    章越松了口气道:“那谢过大郎君。”

    不久自有使女上前给三人添酒夹菜。

    “不敢有劳,我自己动手好了。”章越推托道。

    吴安诗笑道:“三郎哪似七郎这般安之若素,罢了,你即不便由着就是。”

    章越身旁两名婢女欠身笑了笑即退下。

    但见其余几名婢女如穿花蝴蝶般,在桌上夹菜放在二人碗中。章越反正面前几道菜已是够吃了。

    席间少不得章越,何七敬酒,章越几杯之后即停杯不饮,倒是何七与吴安诗喝得投机,你一杯我一杯,少说了两三角酒。

    何七酒量颇好,但也有了几分醉意。

    吴安诗对何七道:“何兄年纪轻轻,已为县学推举至州里,不知可曾婚配?”

    何七道:“回禀大郎君,在下可曾婚配。”

    吴安诗笑道:“不是吧,何兄也快二十了吧。”

    何七道:“家父家母对我期许甚高,曾有未高第前不许议亲之语,故而我一直在家苦读,不敢有丝毫分心。”

    “佩服,佩服,但何兄如此岂非身边寂寞,可有粉红佳人解语啊?”

    何七认真道:“从未有过此念,我心中只有圣贤之书。文章未成,不敢为家。”

    “那么三郎呢?”

    章越放下筷子道:“也不曾,但读论语时读至‘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素以为绚兮’,总不免想过那是多么美好的女子啊!”

    何七,吴安诗不免皆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吴安诗一句话结束了话题。

    二人吃了酒即回到继续抄书。

    章越酒喝得不多,尚且还好,何七虽喝了碗醒酒汤,却仍是无精打采。

    天黑后,章越何七皆是离去。

    而在吴府屋里,吴安诗,十七娘,范氏一面听着管事的禀告,一面喝茶。

    然后范氏道:“十七妹,你这主意,看似半天也未试出什么?”

    十七娘没说话,吴安诗笑道:“我倒是有些弄清十七妹的意思了。”

    “你休打哑谜了。”

    十七娘向管事道:“管事,其余我皆不问,我只问今日章何两位郎君各抄了多少,比昨日相较如何?”

    管事道:“章家郎君抄得昨日相仿佛,倒是何家郎君不过抄了三分之一。”

    范氏道:“十七妹,我们试得贤与不贤,你问他们抄书作甚?”

    吴安诗道:“十七妹所言就是这个道理,见到即夸夸其谈,几杯下肚即以为结交上了我吴家,这样的人又岂能成什么气候。”

    范氏道:“这是十七妹的用意么?”

    十七娘道:“嫂嫂,贤与不贤,看不出也听不出,只能观其事。”

    “以我看来一个人能将事办好,其人即是贤也,若能将事办至极处,其人即是稍有不贤,也是无妨。”

    “一个宰相能安邦治国的必为贤相。这二人以抄书之名而来,与其看说什么,倒不如看本分事做了几分。”

    “十七妹,我明白了。”范氏道。

    管事道:“这里是两张纸,分别是他们抄书时我趁着不注意留下的。”

    众人看去但见一篇所抄之字可谓满篇散乱,一笔连着好几个字,简直比狂草还草,实在令人难以入目。

    另一篇所抄之字,从头到尾却一丝不苟,而且字体极端正大方,一眼见了即令人赏心悦目。

    范氏捧了那张字迹好看工整的纸道:“这看来必是章家小郎君所作。”

    管事点了点头道:“主母慧眼。”

    范氏又拿着另一篇字叹道:“这何七哪里是来抄书的,不过是借此作个由头罢了。”

    “倒是这章家小郎君,字如此好看,这非心静到极处写不出来的,倒有些欲成大树,不与草争的意思。”

    “十七妹,你看呢?”

    十七娘将这一页纸取来过目道:“这章家郎君的字,师自章伯益,以篆书入楷法,若苦练不懈,十数年之后当有一番成就。”

    “十七妹,此言太过了。”

    十七娘道:“嫂嫂看着便是。”

第九十六章 翻山越岭

    第三日章越,何七又至。

    何七想到昨日自己有些太热切,如此一下子似被吴大郎君看轻了,心底有几分忐忑。

    何七见章越一坐下来即心无旁骛地已开始提笔写史策。

    何七明白这写史策,不仅要言之有物,还要能引经据典。章越将前两日所抄的史料,佐以里的其他藏书,开始直接写起了文章。

    何七不由道:“三郎,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章越笑道:“多谢何兄了,我先写,不会的再请教何兄你。”

    “好啊,三郎勿与我客气。”

    何七想了想又道:“三郎,你可知吴府上的十七娘?”

    章越问道:“十七?行十七?”

    何七被章越这话噎了片刻,然后耐住性子解释道:“这是吴家族里排行。”

    “原来如此。”

    “我祖父曾因罪削籍,但好歹也曾是一位七品官,三郎三代可有显宦?”

    章越摇了摇头道:“没有。”

    何七道:“那三郎又可知吴家如此门第,要娶他们家的女儿都是何等人么?”

    章越闻言下意识地伸手左右摸了摸脸问道:“似如我这般俊俏的郎君么?”

    何七气笑之下,差点动手要捶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来的?真是来抄书的么?

    但见章越笑道:“何兄,你再这般再问下去,我都以为你说得是我呢。”

    何七失笑,这人才不怎么样,脸皮还挺厚。

    但见章越又低头写着史策,何七也不知说什么了,这人真是啥也不知道。

    与何七闲聊只耽误了章越片刻功夫,此时他心中已对第一篇史策有了大概。

    尽管何七说三篇史策只是走个过场,但章越还是要认真写的,毕竟将来在殿试上这是要考的,到时是皇帝亲自策问。

    不知不觉,章越写了一日功夫。

    今日既没有美婢添香,吴大郎君也没有请他们吃酒,反而是一旁的何七一直坐立不安了。

    这一日,吴府上倒是有客。

    章越的二姨杨氏持着章家的名帖前来拜见。

    “如此上等的端砚,实是受之有愧。”范氏笑道。

    杨氏笑道:“听闻大郎君攻读诗书,明年要上京赴秋试,想来是用得着的,老身就以此砚预贺大郎君秋试得意了。”

    范氏命丫鬟收了礼,然后笑了笑:“开封府里藏龙卧虎,哪有那么容易,倒是令公子今科提名应不在话下。”

    杨氏有几分自豪地笑道:“惇哥儿如今在族中行七,说来正巧今科也在汴京与大郎君一并赴开封府试,是了不知你们几时动身赴京?”

    “大约等春暖花开后吧!”范氏笑道。

    ”那应该赶得上,我家惇哥儿年前时也刚与洛阳的张家定亲,就定在……”

    这时但听有脚步声传来。

    杨氏见到一位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女子朝自己走来。

    “这是?”

    范氏笑道:“这是我家十七娘,正好也来见见亲家。”

    十七娘向杨氏欠身行礼道:“见过章家娘子。”

    杨氏有些意外,也有几分受宠若惊,笑道:“没料到吴府的千金也在此,真是标致的人儿啊。我早听说吴府的十七姑娘有国色,又知书达理,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十七娘笑道:“章娘子谬赞了。是了方才路过,听说令公子定了亲是洛阳张家,亲家可是如今任侍御史知杂事的张御使。”

    杨氏道:“正是,十七娘不出闺门,倒是对朝廷官员了解一清二楚。”

    十七娘笑道:“不敢当,这倒是一桩好亲事了,只是不知张家陪了多少嫁妆?我没有别的意思,似令章七郎君那般考中过进士的,自是高人一筹了,与往日不一般了,我这人就是好打听打听。”

    杨氏勉强笑道:“张家家境殷实,自是要给多少给多少,咱们也不看着人家。”

    杨氏喝了会茶即出门了,范氏向十七娘道:“你今是怎么了?虽说章家如今并不如何,但如此夹枪带棒地得罪人也不好吧!”

    十七娘道:“章家那郎君舍了本县押司之女及三百贯的嫁妆,转头却娶了一位当朝侍御史之女,这件事我不问也有旁人来问。是非曲直总要在人心间吧,难道女儿家就是这般平白给他们欺负的?”

    范氏道:“话不能这么说,那押司的女儿也是有错处。而且他人家的事,也轮不到咱们来管。我说你眼底容不得沙子这性子,真要好好改一改了。”

    十七娘道:“知道了嫂嫂,我也只是没来由来气,下次不这般了。”

    而离了吴府后。

    杨氏坐在马车上倒是略有所思的样子。

    一旁徐妈妈道:“这吴府虽说是宰相门第,但这十七娘子不过是庶出罢了,夫人将来找个机会出回这口气就是。”

    杨氏道:“似吴家这样的望族,人家讲得是一碗水端平,庶出与嫡出差别不大。再说咱们浦城四大势家,如今以章吴两姓最为势大,至于我杨,黄两家,这些年靠着与章家联姻,还保持着望族的样子,但吴家呢?除了上一辈以外,如今家中的子弟女儿都是与京兆名门望族联姻。”

    “吴执政的女儿嫁得是韩家(韩亿之子韩宗彦),庞家(庞籍之子庞元英),任家(任布之子任逸),至于这十七娘的几个亲姐姐,多也嫁得宰相家,她虽说是庶出,但我看吴家怕也有将她嫁入京兆望族的盘算。我不愿翻脸是免得将来给官人,惇哥儿添麻烦,倒不是自己出这口气。”

    “当然惇哥儿这事咱们确实理亏。我不能因偏爱他而替他掩过啊。这十七娘子说的对,我倒欣赏她这分正气和坦荡。”

    徐妈妈道:“那押司早就作恶多端,有此之事也算是他咎由自取。如今咱们只要替惇哥儿弥补了他家大郎三郎这份亏欠,即是了了。”

    杨氏道:“弥补?如何弥补了得?这章三郎根本没有随我们入京的意思,之前话说得委婉不过是不忍拂了我这亲二姨的面子。”

    “他与他哥哥一般,都是傲气得紧,我真是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说来也是我偏心,将惇哥儿当做亲儿子,将三郎视作侄儿,若不是如此,倒可以帮他们兄弟二人化解了这段事。如今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徐妈妈道:“难道惇哥儿对他们兄弟俩真的不闻不问?”

    杨氏道:“我之前问过惇哥儿,他说写了信如何?不写信如何?他们怕是要怪自己一辈子吧,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写了,由着他们吧!”

    “大不了认个错,也就过去了。亲兄弟之间难道还有隔夜仇的?”

    杨氏道:“惇哥儿长这么大,你何曾听说过他与他人认过错?”

    徐妈妈道:“如此这倒是苦了夫人。”

    杨氏感伤道:“苦了倒是无妨,就怕将来无颜见姐姐于黄泉之下。不说了,走吧!”

    说着杨氏的马车离开吴府。

    章越写完三篇史策,而何七则是连装也不装了。

    不过章越这日抄毕后,即是回家没有再来吴府。为了致谢,章越还买了一本吴府内所缺的藏书赠送。此事被章实知道了颇有微词,觉得似吴家这样的高门望族,哪里缺你这些东西,送了东西人家也看不上。

    章越转头将三篇史策交给了章友直修改批阅。

    章友直手把手地教章越如此写史策,并将这三篇史策修改一番后,对章越又是一番称赞。

    过了年。

    县学即开了学。

    而杨氏除了过年前后来了数趟外,礼倒是送了好些。

    过了十五,杨氏要到京师里去了。

    章越一家前来相送。

    “三郎,你真想好了,不随二姨进京么?”

    杨氏当着一家人的面,如此询问章越。

    章越道:“真的多谢二姨好意了,我想过了,这一番还是不去了,并非其他只是舍不得离开家罢了,还请你转告。不过也请二姨放心,将来我有上京之日,我一定去找你,好吗?”

    杨氏闻言垂泪道:“三郎虽说不和我上京,但我还是欢喜得紧。你这一句二姨,可见心底没将我当作外人。”

    章越垂头道:“二姨,我与哥哥,都视你为半个亲娘。你这些年来对我们一家的恩情,哥哥时常都有与我提及,我们家一辈子都会记得。”

    杨氏点点头道:“有三郎这句话,我也算没有白来这一趟。三郎,你是有志气的男儿,多余话我也不多说,你且记得你说得这句话,如果你心底有我这个二姨,上京后一定要来找我。”

    章越道:“二姨放心,我一定来找你。”

    当即杨氏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接着又与章实,于氏,章丘一一话别,最后方坐上马车。

    章越一家一路送了数里,最后才目送着杨氏的马车朝北而去,最后消失在视线之中。

    “三郎走吧!”章实抹了抹眼泪,正要招呼章越,却见他望着北面出神。

    “三郎看什么呢?”

    章越看着仙霞岭犹如屏风一般遮蔽了朝北而去的视线,陡然之间心有感叹地道:“哥哥,你说我们这一生能有机会跨过这群山到北方去,到京师去么?”

    章实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若三哥有这念头,咱们哪天翻山越岭去看看就是。”

    章越点头道:“好,不仅我要去,我还要带咱们一家都去看看!”

第九十七章 建阳(感谢

    过了年,于氏给章实,章越,章丘各准备了一身新衣裳。

    章越是一件新褙子,这个褙子两侧腋下不缝合,正好可以罩在襴衫外穿着。

    以往这褙子是身份低下的人穿的,可到了宋朝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女,衣裳外都罩着件褙子,如今章越也有了一件。咱总算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话说这褙子前面对襟,不用带子和纽扣系住,被称为‘不制衿’。

    北宋灭于金后,褙子就背锅了,不制衿就是不治金。

    章实看着章越穿着褙子的样子,不由满意地道:“三哥如今更有几分官人的模样了。娘子你挑得这身褙子真是好看,到了面见州学学正,他定觉得三哥是一表人材。”

    于氏听丈夫夸奖很是高兴。

    章实又道:“你此去建阳落脚的地方找好了么?”

    章越道:“已是找了一处,我经生斋的斋长与建阳一位书商多有往来,这一趟去建阳,咱们正好住他那。”

    章实道:“这怎么好,贸然打扰他人,我岳父正好住建阳。三哥去了建阳顺路去看看,在那歇歇脚。”

    章越看了于氏一眼,但见她不接话道:“哥哥不必了,我此去建阳行程匆忙,专程去考亭拜访一趟,怕是太过耽搁,容我日后再上嫂嫂家拜访就是。”

    于氏没说话。

    章实则道:“又不是要你去考亭,娘子,老泰山在城里不是有座三进的宅子么?平日也没什么人住,只是奴仆打理,正好三哥去了匀给他住一宿。”

    于氏正欲出言,章越已是道:“嫂嫂,去州学找学正的事,我自己能办。”

    嫂子点点头道:“三郎我去给收拾行李。”

    说完嫂嫂上楼去了。

    章越对章实低声道:“哥哥,咱家已是劳烦嫂嫂一家太多了,不敢再添麻烦了。”

    “你懂什么?白费了我一番心思。”章实有些气恼。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章实道:“我岳父在建阳交游广阔,你在去见州学学正前,先到他府上见一面,难道他不会托人帮衬你一二么?只要有得力的人给你说句话,不说是去南京国子监了,甚至汴京也大可去得。”

    “且不说麻烦不麻烦的话,咱们章家发迹了,难道将来不会顺手帮着他于家么?我岳父是精细之人,定会帮你这个忙的。你嫂嫂也是的,这会要她说话却不开口了,你还帮得溪儿入了族学呢。这女子就容易忘恩记仇,你将来找浑家要看清楚了。”

    章越心想如果这个忙能帮,于氏早就开口了。

    章越道:“哥哥,嫂嫂是好嫂嫂,你千万不要怪她。不然凉了她的心!”

    “这我省得。”

    章越正要回北屋歇息,却见于氏开门从南屋出来。

    “嫂嫂!”

    于氏点点头道:“三哥,有些话方才你哥哥在,我不好说,如今我与你透个底。我父亲与哥哥对实郎有早不满之意了,若非看着溪儿这面上维持着,怕是早就……”

    “我不瞒你,自你哥哥当这家来,出手阔绰,又要供你们兄弟和溪儿读书,我一直拿嫁妆钱来补贴家里。上一番你二哥逃婚,赵押司搬空了咱们家,我剩下了嫁妆也一并被卷走了。我是好说歹说从向爹爹哥哥借了八十贯钱来。”

    “如今这八十贯钱还未还,我又如何向爹爹哥哥开这个口呢?我在娘家也是要颜面的。”

    章越心想,哥哥拿嫁妆钱贴补家用,这说出去也实在太丢人了,难怪岳父和大舅哥有意见。而且这些开销又有很多花在了自己和二哥身上。

    如今自己去建阳再找人家不是去找骂吗?

    章越道:“嫂嫂,以往是我不是,乱花家里钱的……”

    于氏道:“不是数落你以往的不是,你如今能读书上进,还筹了钱重开了铺子,我真不知多高兴。你哥哥是乱糟蹋钱,但对我和溪儿倒是好的,这半年多铺子赚得钱都在我手里。”

    “只是这钱我未经你们哥儿俩同意,也不好将八十贯还给我爹。”

    章越道:“我是哥哥嫂嫂一手照料长大的,不说这八十贯,嫂嫂如何处置家里钱财,我都没有二话。”

    次日。

    章越即背了行李入了县学。

    章越与郭林一并将三篇史策交给胡学正过目。

    胡学正见了章越的文章笑道:“写得好,可圈可点,我本来不想替你参谋,是要你自己琢磨一番的意思,没料到写得这般好,说实话是不是请了伯益先生先看过了?”

    章越神色一僵道:“学正慧眼……”

    胡学正笑道:“伯益先生乃当世名儒,他来改你的文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章越心底一松笑道:“多谢学正。”

    说完胡学正又看了郭林的文章道:“你的史策呢?也请你爹爹改过了?”

    郭林支支吾吾地道:“是,先生。”

    胡学正看了后道:“也算上佳。”

    当即胡学正道:“但三篇史策不过是过场,你们见了州学学正小心说话即是。听闻这一番州里要推举一名进士,一名诸科,一名经生去汴京国子监,两名进士,两名诸科,一名经生去南京国子监,你们二人都大有机会。”

    “不过若是没有选上,州学学正多半会招揽你们留在州学,此事你们切不可答允。你们回到县里,县学会给你们免去五年斋用钱,过个几年廪粮也可领得。”

    章越,郭林二人一起称是。

    章越,郭林走出胡学正的斋舍,心情又是不一般。

    郭林道:“听闻州学就喜欢至各县学里抢人,难怪学正从原先免去三年斋用钱改至五年。”

    章越道:“你不感叹一番么?以往是人见人嫌,狗见狗嫌的穷措大,如今倒是成了你争我抢的了。”

    郭林笑着道:“我肯定不去州里啊,若去州里以后要回乌溪见一次爹娘就难了。”

    “那汴京,南京的国子监你都肯去,为何州学不去?”

    郭林叹道:“国子监毕竟贡举容易些,若是读个几年,一朝春试及第了,爹娘就可以不必这么大岁数仍再操劳了。但若真去了国子监,想到要离开爹娘好些年,我还是不舍得。”

    章越安慰道:“莫要如此,监生也可回来探亲的,只是咱们家离汴京,南京都太远了。”

    临出发至建阳的前一夜里,二人都翻来覆去想着心事,没有睡得太好。

    这样的心情既是对前路充满着期待憧憬,又有几分忐忑不安,以及对家乡家人的眷念,如此别样的情绪混在一处,倒是令人心潮起伏了好一阵。

    这日,章越,郭林,何七辞别了胡学正一并前往建阳州学。

    三人先试沿溪而行,然后穿山而过,最后又至水边,跋涉了一日方才抵至建阳。

    建州三物,建本,建盏,建茶。

    其中建本就在建阳。

    章越,郭林,何七此番崇化里,自是有一番读书人崇圣的心情。而章越下榻之处也在崇化里书商家里。

    三人到了此处,但见书区比屋,皆鬻书籍,方圆之内有堂号的书肆竟有百余家。走到这里,处处可闻墨香,也随处可见峨冠博带的读书人。

    章越三人走进街角一间书肆,那家书商姓余,之前也与章越打过交道,当下款待三人坐下喝茶。

    章越一面感受这书肆外喧闹气氛,一面与余姓书商闲聊。

    这时候看着一旁垂帘一动,似后面有人窥视。

    余姓书商见此笑了笑道:“此必是我侄女,她自小没有爹娘,寄养在此。云若出来见见客人。”

    “这……”郭林先是觉得不妥。

    余姓书商笑道:“咱们商贾之家的女子,没那么多规矩。”

    说着垂帘一掀,一名二八年华的女子走了出来。对方穿着襦裙,容貌有六七分的样子,不知为何看得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如此风致倒为她增色不少。

    “这三位都是浦城县里的秀才,至州里面见学正,如今下榻在咱们家中,你快来拜见。”

    对方盈盈行礼道:“奴家见过三位秀才。”

    章越,郭林二人都是起身行礼,何七则则动作有些迟缓。

    那女子这才抬头打量章越,郭林,何七三人。章越穿着一身新裳,人也是挺拔俊秀,郭林则是一身布袍,虽洗得干净,但不起眼处打着补丁,至于何七也是不凡,不过对方目光有些凌厉,倒令人不敢对视。

    余书商道:“我柜台有些要事,云若你先陪两位客人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说着余书商即大步离去了。

    章越,郭林与余云若一对视,都觉得甚为尴尬,何七则自顾着喝茶。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这时余云若看向章越,有些怯生生地问道:“章三郎君,奴家可以问一句,你两位哥哥是作何营生的么?”

    章越有几分拘禁,如实答道:“大哥在经营一间食铺,二哥在京里读书,久已不通音讯。”

    余云若问道:“为何不通音讯,二哥有什么难处么?”

    章越道:“那倒是不知了。”

    余云若笑道:“汴京至浦城有千里之遥,书信一来一去往返哪有不出差池的。我想其中必是有什么情由,三郎君不必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章越苦笑,哪里是有什么差池,分明是人家不想寄么。

    不过章越仍是道:“多谢余家娘子的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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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李学正

    几人继续闲聊。

    余书商从柜台返回后笑着:“诸位聊得可好?”

    余云若见此起身道:“既是叔父来了,云若就告辞了。”

    当即对方退下。

    余书商见这一幕,看了看三人的脸色笑道:“几位下榻的地方我已是收拾妥当,这边请吧。”

    “多谢。”

    当即余书商带着几人来至后院房。

    余书商的住处前面是店铺,上面搭了一个阁楼,住的是店铺伙计。

    店铺后面则是一个小院落,用一个垂花门隔着。院落里正屋是三开间朝南的大屋,东边还有间厢房。

    厢房收拾了出来给章越他们三人居住。

    晚上余书商在屋里摆了一桌酒席款待众人,何七言自己在建阳还有交游,却没有赴席。晚上余书商将自己浑家以及两个儿子,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儿都带出来见客。

    除了男子外,女子都去另一间吃饭。

    余书商对章越,郭林二人道:“我此地甚是局促,还请两位多包涵。”

    章越笑道:“余掌柜能给我一处容身之地,已是很承你的情了。”

    余书商略带深意地道:“其实嘛,以往客人来的时候,是可均出厢房,后罩房的。但如今后罩房给了我侄女住,故而院子里就不甚宽敞了。”

    “倒不是我刻薄侄女,我哥哥在世时对我是恩重如山的,只是我那浑家么就有些看不顺眼,对我那侄女不好,弄得我如今是家宅不宁。”

    “云若眼下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我也不敢马虎随便给她找个夫婿。她说要找个秀才作夫婿,故而我是宁将这钱都折作些嫁妆,盼她早日好个好夫婿啊!”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笑道:“这位郭兄人不错,与令侄女定是良配。”

    郭林听了章越这话,差点被给饭给噎死,连忙急道:“使不得,使不得。”

    余老板见此有些尴尬连道:“吃菜,吃菜。”

    二人吃完饭,回到屋中,这时候何七也回来了。

    却说何七在建阳本有投靠的地方,但却没有去。他以为章越,郭林在建阳会有门路,自己也存了借一借光的打算,如今见了不过是借宿在一个商人家里,顿时没了兴趣。

    何七方才去相熟的人那边问前程,结果被告知此番送至汴京,南京国子监的进士科秀才已是定好了,何七他前途渺茫。

    尽管何七再三请托,但对方仍是摇头,他闻此不免一阵失落。

    如今何七回来,看见章越,郭林二人在房里笑道:“方才那余掌柜可有让你们二人娶他的侄女啊?”

    郭林一愣惊道:“何兄真是料事如神。”

    何七微微一笑道:“果真被我料中,三郎方才我看那女子似有意于你,这正好是屏雀之选啊。”

    章越笑道:“何兄莫要取笑,我方才还向余掌柜荐你呢。”

    “我?”何七冷笑一声道,“那女子绝不会挑我。”

    “为何?”郭林言道。

    何七笑了笑,没有言语。

    次日,三人穿戴整齐雇了辆驴车前往州学。

    来到州学。

    但见除却章越等数人,也站着不少州县的学子。

    如邵武军,瓯宁县,建阳县,崇武县各县,当然最多的还是建安县的学子。州学本也建在建安县,但治平二年州学失火,故改迁至建阳。

    嘉祐二年进士榜,建安县一共出了九个进士,整个建州也有近二十个进士。其中不少是以国子监监试或改籍开封府上榜的。

    故而中进士难否?

    难也不难。

    宋朝进士南北比例到了仁宗朝已呈严重失衡。

    失衡到何等的地步,每科考下来,南方籍进士占九成以上。但很有意思的是,在宰执的人选上,宋朝仍依据宋太祖祖训,遵循着‘南人不可为相’的故事,直到了章得象,王钦若方才破例,但大体上宰执还是北方人。

    故而为何吴育,吴充积极与北方望族联姻,也是可想而知了。

    此刻众学子分成各自的圈子,其中一半都是州学学生。去国子监的名额是由州学选拔的,故而州学的士子在这点上倒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而这一次九个建阳籍进士,就有三人是国子监监生。而每科三四百进士名额里,朝廷一贯会拿出八十个拨给国子监。

    众人各自聊天,章越可不想与郭林,何七再聊下去,转头闲逛一二,瞻仰下学霸的气息,认识一点人,扩充下人脉。

    “兄台是州学进士斋的吧!在下乃是浦城县学经生章越。”

    对方冷傲脸道:“经生?国子监有招经生么?”

    章越……

    “这位兄台气质不凡,在下乃浦城县学章越。”

    “见过兄台,在下州学杨当峰。”

    “当峰,好名字!”

    “确实如此,不过章兄的名字倒有些普通了。”

    章越……

    “这位兄台,在下浦城县学的。”

    “恩?浦城县学?”

    “正是。”

    “我只听闻浦城有个南峰院,今科状元章子平出自此,唯有这等人物方配得上与我结交。”

    章越……

    “这位兄台……”

    “我没功夫与你闲聊,也无暇知道你的名字,我来此即是入了国子监的,至于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于我而言都是一样。”

    章越转了一圈回来不由感叹,这都是什么学霸啊!

    一个个比自家二哥还狂!

    正当独自感慨之际,一名学官下来道:“将你们三篇策论都交给我,一会念到尔等名字即上堂来。”

    章越等人都将记载着史策的卷子交上了。

    不久先师堂里,开始依次叫名字。以三人一波陆续进入先师堂,进去后过了一刻多钟的功夫,即是离开。

    从早上等到中午,对于习惯了吃点心的章越而言,此刻有些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郭林将带着的炊饼分给章越与何七吃。

    众人嚼了几口,即听到学官喊道:“浦城县学章越,郭林,何必行!”

    三人一时手忙脚乱,边收拾边吞咽下炊饼,然后一并走进先师堂。

    至此后,但见上首摆着数条长案,分别坐着是州学学正,助教,直讲。坐在正中的必是州学李学正,至于孙助教也有在场。

    众人一边过目着三人策论。

    一旁自有人道:“若州学举去国子监,当离乡永寓京师,这等背井离乡,辞别家人之苦,你们可受得?不必即刻答我,你们自己好好思量一二。”

    片刻后,此人问道:“可想好了?”

    三人一并道:“为求学明圣道,不敢辞苦。”

    此人点了点头道:“辛苦是一,路途艰辛是二,从建州至汴京,南京皆是千里迢迢,而且道路不宁,时有群盗出没,一不小心即丢了性命。若到了汴京,南京,若考不取国子监,还得再返回建州,不仅白费功夫,还得遭此颠沛流离。”

    “此中你们可细想一二,不必着急答我。”

    宋朝得治安确实不太行。

    朝臣上疏有云,自西鄙(西夏)用兵以来,物力穷困,人心怨怼,朝廷又不能安抚,以至于群盗蜂起,入州城打劫者,三四州。盗贼以小和大,以至于成巨盗之势。

    盗贼连防御森严州城都敢公然打劫,还有什么不敢的,更何况路途上的行人。

    有钱有势的人家,请了家丁护卫尚不敢言周全,又何况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难怪章衡拼命练射箭,原来不是锻炼身体,而是路上保命。

    从汴京至浦城,此间路程几千里,万一考不中了,还得再返回。

    想到这里,章越确有几分担忧。

    “你们可愿往?”

    “愿往!”章越不约而同地答道。

    看来大家的心思都是一般,尽管机会渺茫,但还是得拼一拼。

    见三人如此回答,堂上的李学正倒是笑了笑道:“你们别问了,仗剑游学千里,此乃汉唐之士也,如今怎不如古人呢。”

    何七神色一动出首言道:“学正所言极是,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游学即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正有此志。”

    章越心道,何七表露得如此急迫,当然是可以博考官眼球,但也是有坏处的。若碰了喜规矩的考官,如此反而不妙。

    不过眼下倒是没人相责。

    李学正点点头道:“说得好。”然后又看向郭林。郭林道:“春秋时先师率弟子西游十四国,行走数千里,尽管疲马凋车,回国后却作了六经,垂照千古。”

    章越则道:“李太白,仗剑出国,南穷苍梧,东涉冥海;班定远,一身转侧绝域,万里侯相。李,班二位,皆我辈读书人之楷模。”

    李学正皆抚须点头然后道:“不错。”

    然后李学正又道:“即便州里不荐你们去国子监,也可荐你们至少州学。你们是回县学?还是去州学?”

    此刻倒是一个难题了。

    但何七已再度抢先道:“学生早仰慕学正长者风范,若有此机缘,当然愿去州学!”

    这么答就是又有好处,也有坏处了。

    而章越,郭林则皆答了要回县学。

    这里李学正不说话了,下面其他几位学官就史策问了三人几个问题。

    最后李学正道:“你们的策论,我等再细细再品一番,你们先下去,明日自有知会。”

    三人一并行礼离去,正好用了一刻钟功夫。

第九十九章 险峰

    建阳。

    而这时候州学之内,孙助教正在李学正面前。

    李学正将章越的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又拿起三篇史策读了一遍。

    孙助教道:“学正还是有顾虑?”

    李学正指着另一捆卷子道:“你看这些都是诸县,州学呈上的程文,以经生而论,他们皆是一县之才。”

    “但要他们考九经十一场,怕也是远远不如。”

    孙助教想了想道:“那么学正难以裁断,可是顾虑的还是三字诗之事。”

    李学正点点头道:“要紧还是在此,若他是进士科一切都好说,但他偏偏是经生科。他经义考得再好,但也写不出这样的诗来。”

    孙助教道:“一等才为进士,二等才为经生,这章三或是寒门之故,这才去了诸科。”

    “当年欧阳公考进士,因家贫无钱买韵书,最后考场上赋卷出韵,而屡屡不第。章三郎或也是无钱买韵书,故当初不得不习诸科,我了解此子心性人品绝非欺世盗名之徒。”

    李学正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也是,为国求贤取才,何必计较许多。”

    “无论是否有此顾虑,仅以经生论之,章三郎此番公试皆可称本州第一,于情于理我都当荐章三郎前往国子监……但是……”

    “但是为何?”孙助教道,“学正可有其他顾虑?”

    孙助教也知道,如今请托之风盛行,有才具之人反而不得举荐。

    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后,任命胡瑗,石介,孙复三名变法大将,改革国子监学风,严明考核监生学业。

    自此对于天下各军州举荐上来的学生进行复试。若有名不副实者,立即打发回原乡,不允入太学读书。

    自此地方军州恶劣的请托之风方才得以遏制。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杜绝请托。每年仍有不少有真才实学,但出身贫寒的子弟,被筛落下来。

    “可是知州,通判有……”孙助教揣测,能令李学正如此为难的,只是本州知州,通判派下的压力了。

    哪知李学正摇摇头道:“恰恰相反,反而有三人私信于我举这章三。”

    “哦?哪三人?”

    李学正道:“这三人你最多只猜得一人,其他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孙助教道:“以我揣测必有章伯益一封信。”

    李学正笑道:“不错,伯益先生乃本州数一数二的大儒,教出无数学子,朝中也有不少官员曾拜在他门下,他的学生章子平更是今科状元郎!他的面子我怎能不卖!”

    孙助教闻言心底一松心道,不过章越有如此人物举荐,自己还担心个什么。

    不过孙助教此刻心底好奇,另外两个举荐章越的人是谁?

    “那么另二人是谁?”

    李学正道:“与章三同乡的吴大郎君。”

    “那可是当今宰相家!”孙助教吃了一惊,“章三乃章氏疏族出身……不知,这吴家如何能看得上他?”

    李学正道:“或许是吴大郎君自己的意思,众所周知咱们这吴大郎君虽不好读书,但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与之来往。他与章三同在浦城县学,他能举荐其,倒也在情理之中。”

    “吴大郎君也可说得过去,那第三人呢?”孙助教问道。

    李学正道:“此人我万万没有料到,正是如今判尚书祠部事的陈述古(陈襄)!”

    孙助教有些吃惊道:“陈述古任过浦城县令,兴办县学,主持过地方。但可当时章三郎年岁尚小,陈述古怎可能识得章三呢?”

    李学正抚须道:“此中情由,我也不清楚,但我听说章二郎,也就是去年弃榜的章子厚正是陈述古的高足。”

    孙助教道:“确实如此,但我在浦城听闻章子厚与兄弟不睦,章二郎及第之后,连封家信也不寄,他又怎会托陈述古举荐其弟读国子监呢?”

    李学正道:“这也是我不明白之处,但陈述古在信中言辞倒是恳切,极赞三郎之才。他本素有识人之名,若对章三一无所知,又怎会如此举荐于我呢?多半是章家二郎所举。”

    孙助教失笑道:“无论怎么说,我们一时也难以揣测,不过有件事容易了,学正倒不用为荐谁为难了。”

    李学正道:“为国荐才,但凭公心,我欲荐章三郎入太学,就看在他经学为本州第一的份上,若传出去因请托而进,你我名声有碍,于他的名声也是有累。”

    “那么学正的意思?”孙助教有些担心。

    李学正微微笑道:“我当回信三人知道,举荐之事本就出自我意,不由任何请托,算是我辜负他们了。”

    孙助教闻言哈哈大笑,然后拱手道:“学正至公!”

    李学正叹道:“不过陈公和王介甫那边我倒有些难以交代了。”

    孙助教笑道:“这有何难?是不是人才,乃锥处囊中早晚必见。此子深浅到底如何?索性就由着陈公,王介甫去考量了。”

    李学正失笑道:“正是如此。”

    当日章越,郭林,何七三人回到余书商那。

    说话间,何七看到余云若已是轻移莲步缓缓走了进来。

    何七故意轻咳了一声,而章越看到余云若时,但见她今日穿一件绛红色的艳色衣裳来。

    当时章越与余书商正在柜台前谈事。见到余云若如此打扮,几个柜台前的伙计,及来书肆的客人都是将眼睛看得直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余云若并无理会旁人的目光,而是章越三人欠身行礼,然后端出一盘酥饼道:“这是奴家亲手烹制的,还请几位不要嫌弃。”

    章越点点头与二人一并取饼食来,确实酥软好吃,一并连声称赞。

    余云若听了微微一笑,并无说什么。

    次日,章越三人即前往州学。

    到了先师堂前,仍是昨日的那群人正在闲聊。

    章越三人抵此时,那群闲聊的人突然停了一停。

    章越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但见众人的目光都在往自己有意无意地看来。

    “师弟啊,怎么他们都似在看你啊!”

    章越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啊。”

    “咱们还是去看榜子吧。”

    章越三人拾阶而上,登了一会山,直抵先师堂。此刻但见几名学吏正在用浆水刷着墙,一旁则是一名学吏卷着一张榜单,看来还未张贴。

    章越,郭林,何七一并上前道:“恳请让我们先行过目。”

    学吏笑道:“几位官人稍等片刻即可看榜了。”

    何七道:“此时此刻我等都是心焦,如何等得?还请通融则个。”

    学吏笑道:“也罢,也罢,不知几位高姓大名?”

    “浦城,何必行!可有我的名字?”何七忍不住先问道。

    学吏笑道:“被荐入州学了。”

    何必行神色有些扭曲,直道:“这,怎么会?怎会没有我的名字。”

    章越郭林二人对视一眼。

    “这两位官人呢?”

    “师兄,你先问吧!”

    “师弟,你先问,我有些怕!”郭林苦笑,昨晚一夜没睡好,今日一早起床心情忐忑地来看榜,但临了看榜一刻却又不敢看了。

    “师兄先问!”

    郭林点点头有些忐忑地道:“浦城,郭林。”

    “好教这位官人知晓,你已被荐至南京国子监了。”

    郭林闻此已呆立在原地。

    “南京国子监!”章越不由大喜复念了一句,“可是没有看错?”

    “怎有看错,此榜我亲手填的呢?”

    章越道:“南京国子监就是应天府书院啊!那是范文正公读过书,教过书的地方。师兄,你可以去了,可以去应天府书院读书了。”

    郭林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是,还不敢说十拿九稳,我要先回乌溪,告诉爹娘此事。”

    “这位官人呢?”

    “我浦城章越。”

    这位学吏闻言愣了愣,重复了一遍问道:“你就是浦城章越?”

    “正是。”

    这位学吏满脸佩服地道:“原来你就是章三郎啊,我们州学上下都听过你的名声,此番你公试考了九经十一场,公认的举州经生第一,三篇策问也是写得上佳,你还来看什么榜,早已被学正荐去了。”

    “荐去哪里?”

    “当然是太学!你的名声早已传开了。”

    “是么?”章越长叹了口气,自己终于是可以入京了。

    这时猛听何必行道:“怎地胡言乱语,我何必行怎会榜上无名,我要将榜单看来!”

    章越,郭林二人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风刮树林作响,章越,郭林信步于州学里闲逛。自原先州学被焚后,这建阳州学是由寺庙改建而来。

    和着半山之上鸟唱松鸣,别有一番寺庙古刹的清幽。

    昨日忙着应答学正提问,今朝赶着来听消息,二人都没有留意到州学的景致。

    方才学吏对二人笑道:“趁着学正还未有暇招呼你们,不如在此逛逛,山顶有一个仙人洞,也算是建阳名胜,不妨去看看。”

    二人依言边走边看,心境早有不同。

    章越想起当日与郭林一并在山上看仙霞岭的一幕。

    此刻虽没有山上乱云与苍松,但却有一座仙人洞,和着当日的景色与此时此刻的心境。

    章越一面爬山,一面心道。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第一百章 熟人

    无限风光在险峰!

    章越郭林登至山顶时,但觉所谓仙人洞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溶洞而已。

    章越与郭林道:“这仙人洞不过如此,但所幸山顶之上,景物甚佳。”

    “其实我辈读书也恰似登山,每登一层山,风物即别有不同,如此眼界也不一样了。

    郭林道:“师弟的话,别有一番深意,仙人洞恰似我们所取的功名,但读书登山又岂为了看仙人洞,只不过是与山下不同的景色罢了。”

    “正是如此。师兄我们都登上来了。”

    “还言之过早了。”

    “那也不妨看看眼下景色。”

    章越与郭林并肩眺望。

    山峰上四面八方都是寒风,吹得二人襴衫飘飞,不过二人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尽情谈笑。

    看过景色之后,二人一路走下山。

    这时候隆隆的钟声已是响起。

    之前的众学生们已是聚集至一处。

    当中一人,数名学子向他道贺。

    章越在旁听了几句,知道此人是此番被推举至汴京国子监的进士科第一人。

    但见那人言道:“几位不要夸我了。我年少时自负横才一时,觉得科甲及第不过是唾手可得之事。哪知一次解试不第,一次会试不第,竟成是两度不成器不成材了,如今才知自己不过是鱼虾般没指望的人罢了。蹉跎至而立之年竟沦落至被举往太学,辜负了众位师长同窗们的期望,此生也就如此罢了。”

    此人这一番如凡尔赛文学般寡淡的话,将章越噎得半死。

    “那你可以不要去啊!”章越默默在心底吐槽道。

    哪知对方似听到了章越的心声道:“诸位以为我不想一步一步解试,会试,殿试地考上去,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而非去太学不可么?”

    “但我福建路解试难如登天,会试还有一番苦战,我不过是胆怯无勇之辈罢了,这才走此捷径。还请诸位千万莫要笑话我。”

    一旁人则道:“黄兄放心,国子监也有监试,也可一路连中三元。”

    “此中难易岂是一般并论。”

    章越听此人说完心道,牛逼,老子记住你了。

    章越不动声色走至一旁,但见何七已是恢复如常了。

    他对左右相熟的人道:“昨日在场上,我分明已出言打动李学正了,但不知为何仍被取入州学。实在不应如此的。”

    左右纷纷宽慰。

    一人道:“无妨,太学需听读百日方可解试,今科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了,何兄下一科再被荐至州里也是不迟。”

    章越走到人群中,但见一名学子正好上前探问道:“敢问兄台就是浦城县学的经生章越么?”

    章越回过头,但见此人的左右数人不是昨天连名字都不肯告诉自己的学霸么?

    章越嘴角微微一翘笑道:“确是。”

    左右都是笑道:“真是章三郎。”

    “昨日失礼了。”

    章越环顾一圈,踱步片刻,方才拢起袖子拱手道:“好说,好说,正要与诸位亲近。”

    众人皆道:“正当如此。”

    正说话间,李学正,孙助教等人已是到了。

    众学子们一并拱手。

    李学正笑道:“诸位不要拘礼,今晚州学设宴款待诸位,有什么话不妨畅言。”

    李学正来至,不少学子即加入了谈论。

    轮到章越,郭林时,二人都是上前道:“学生谢学正举荐!”

    李学正向章越笑道:“三郎的诸科为本州第一,毋庸置疑,荐你是意料之中的事。汝将来是打算以九经赴举么?”

    章越道:“正是如此。”

    李学正道:“自艺祖开国以来,北方屡遭战乱,故南方一时文治鼎盛,而北士多明经。南方第一流人才都习文,次则明经,至于北方则第一流人才明经进士皆有。”

    章越听了道:“学正,助教,教诲学生记住了。”

    李学正道:“你之明经在本州虽佳,那是因为本州的人才多去习文之故,但入了国子监要称得上明经就不易了。但吾反观你三篇策问,倒是可圈可点,不似一个经生写出的。你实话与我一句,可有请人代笔?”

    一旁孙助教笑道:“策问不过是观汝之文论罢了,如今你早已荐往国子监了,不妨如实告知学正。”

    章越道:“回禀学正,助教,学生策问是自己写的,但完稿之后请了伯益先生斧正数处。”

    李学正,孙助教笑道:“难怪如此。”

    李学正道:“若为如此,可知汝文论甚佳,将来入国子监后,从经生转至进士,也未尝不可。”

    章越听了心道,难道这国子监还能转专业的?

    孙助教道:“文章诗赋之道,文也,经义训诂之道,质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此为君子之道。”

    章越心道,这是鼓励自己经义文章兼治,文理兼修的意思。

    “谢过学正,助教的谆谆教诲!学生还是先考取国子监再说。”

    李学正欣赏地道:“此持重之言。”

    章越可以感受到李学正,孙助教这一番话都可谓是肺腑之言。

    接着二人又对郭林说了一番话,郭林眼中饱含热泪,感动无以复加。

    这一番话对二人,都是美好的祝愿!

    恰似雏鹰展翅,马上要搏击长空前,母鹰在旁替他用喙梳理羽毛。

    倘若成功,雏鹰当一去不复返。

    这时有一名学官疾步奔上山来,与前面另一名学官说了几句,这名学官来至李学正面前说了几句话。

    章越但听对方隐约说些‘州通判至此,请学正出迎’这样的话。

    不久李学正带着一众学官,匆忙从半山腰赶至山下。

    随后李学正与一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名官员徐徐走上山来。

    章越心知此人就是本州通判。

    在宋朝一州之中权力最大的就是知州和通判。

    但知州与通判权力谁高谁低呢?不好说,知州与通判手下各有一套班子,看似知州是一州长官,但通判却既非副二,又非属官,实际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李学正道:“这位是本州通判,尔等速速见礼。”

    众学生当然知道通判是何等大官,一并躬身行礼。

    那位通判微微笑道:“今日一见诸君,可知我建州真是人才锦绣。”

    在场众学子都是天之骄子,绝没有后世时听了官员一句夸奖,骨头都轻了那等。众人皆以为正当如此。

    官员的权力,就是皇权的部分。

    李学正向通判先引荐荐至国子监的黄姓学子。黄通判笑着说了两句。

    黄姓学子之后即轮到章越。

    李学正一旁低声向通判介绍了章越几句。

    通判看了章越一眼不由当面笑道:“果真仪表堂堂,好相貌!”

    章越听了也由衷感叹,为啥对方不夸自己才学,而夸相貌。这分明是抓住了重点啊!难怪对方能跻身为一州的二号人物,就拿这份情商,这份识人于万千之中的眼力,将来封侯拜相,官至一品也是指日可待。

    章越‘受宠若惊’地道:“多谢通判赞誉。”

    接着通判又对举荐至汴京,南京国子监的学子勉励几句。

    最后通判对众学子道:“为国举贤,行礼乐宣德化,此为国家设辟雍泮宫之意,汝等磨砺学问,苦学进取,也为朝廷劝学之意。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古今之德也……”

    通判讲了好一通话。

    在场众学子们都是听着,章越则是觉得毫无意思,领导讲一堆套话,能不能来点实际的好处?

    最后通判道:“……西鄙不宁,朝廷各军州用度也是紧缺。如今汝等即将赴京,受学正之托,州里再如何难以为继,也当拨给些钱粮来……”

    听到这里章越精神一振。

    通判看向学正道:“我等商量着,每人给钱五贯,再拨两名厢兵路上听用,此归各州县发配。”

    章越闻言大喜,这不,终于给了好处了。

    众学子都是称谢,这一番真诚许多。

    通判走后,随后学正助教给众学子开具了州学前往国子监的证明公文,然后又设宴于县学里馔堂款待。

    这场酒宴,李学正与众学官一桌。

    几个马上入京考试的准国子监监生则又坐在一桌。

    何七等其余未考上的学子一桌。

    章越主动与考进汴京进士斋的黄姓士子套近乎。

    此人姓黄名好义,一听章越的名字,微微笑道:“早闻章三郎君之名了,真可谓久仰了。说来巧合,你我还分属姻亲。”

    章越一愣,这是哪门子亲戚。

    听黄好义一讲,章越方才明白。

    原来黄先义出身来历实在不凡,他也是祖籍浦城,出自本县四大势家之一的黄姓。

    他的伯父就是名臣黄孝先,他的堂兄黄好谦嘉祐二年中的进士。黄好谦一中进士即向章家求亲。黄好谦娶得不是别人,正是章俞的女儿,也就是自己二哥的姐姐。

    章越闻言有几分尴尬:“实不相瞒,我与我家二哥……”

    黄先义道:“诶,坊间议论我也听过。但无论旁人如何说,我堂兄对令二兄极为佩服,他言生平见过天下俊才,未尝有一人可与章子厚比肩而立!”

    章越闻言笑了笑。

    黄好谦确实乃章惇的姐夫,历史上他的儿子,也就是章惇的侄儿黄宰。正是因被章惇牵连之故,被蔡京流放到海岛上。

    说到这里黄好义又感慨道:“与令兄和堂兄相较我真是鱼虾般的人。”

第一百零一章 婚姻之事

    夜幕低垂,余书商已是返回了铺里。

    余云若见了忙迎上去问道:“叔父他们如何了?这么迟也没回来。”

    余书商笑道:“他们已是被学正留下了。”

    余云若问道:“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余书商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他们都吃了不少酒,人家可是读书人,是懂礼数的,怕是酒醉后回家多有惊扰,毕竟我们这里有女眷。”

    “他们虽回不来,但也亏得有心,派人特意给我捎了消息。”

    余云若问道:“那还真是有心了,叔父,可知是哪位秀才派人捎得消息?”

    “还能是谁?就是那姓章的秀才。”

    余云若微微笑道:“我看得出他是作事有首尾的人。”

    余书商微微笑道:“我道是你看上人家了吧。”

    余云若面泛红霞道:“叔父哪得话?侄女哪有这心思。”

    余书商笑道:“你是我抚养大的,虽我不明白女儿家心思,但多少也懂一些。”

    “叔父走南闯北见那么多的人,三个秀才都看得出来。三人中属姓何的最精明,但这般人往往事事就有个盘算在里面。”

    余云若点点头道:“他根本没看上咱们。”

    余书商道:“你明白就好,至于姓郭的秀才,是个忠厚实诚的人,就是似没见过世面,穿得也寒碜了些,要是哪个姑娘嫁过去怕是要吃苦的。”

    余云若没有言语。

    “倒是这姓章的秀才,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也有些家底子。更要紧为人谦和,礼数周到。我看此人迟早是要有番富贵的。”

    “多大的富贵我看不出,今晚学正设宴就要宴请他的,听说是入了汴京国子监,此人眼下虽是位秀才,但瞧他这般年纪,将来指不定是要称相公的。”

    余云若听此点了点头。

    余书商道:“其实不用叔父我说,你也当有了计较。你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按着我的意思,嫁个普通人家就好了,之前与你说媒的,家里也是有间铺子的,你却非嫌人家市侩气太重,还有那姚家的,你非与我骂人家是泼才。”

    余云若闻言咬紧了下唇道:“那等人家嫁过去一眼即可望到头,守着几个小钱过日子,能有什么出息?这等人家我才不嫁。”

    余书商道:“你真以为读书人各个有朝一日都会发迹?再说读书人哪有那么好嫁,要么就是穷措大,要么就是不像话的,再要么眼界高到天上去的,嫌弃咱们商贾人家配不上。”

    “我实话与你说,你嫂嫂已让我速速让你嫁人,你上一番推她下楼梯的事,街坊邻居都有议论了。”

    余云若脸上浮过寒霜,寻又低下头道:“嫂嫂的事我早已说了,是她自个脚底打滑。”

    余书商叹道:“你就是张了一百张嘴,人家也道这是忤逆之事,以往都有两三家来说媒,如今半年也没上门一个。”

    余云若低声道:“叔父可否多许若兰些嫁妆?如此云若来生当牛做马也是感激不尽。”

    余书商道:“你爹爹剩下的钱财就剩个那些,我再给你凑点,也就那么多了。”

    余云若欠身道:“叔父肯抚养云若,云若已感激不尽,将来定会报答叔父的。此事还请叔父多多周全。”

    余书商道:“我看你别指望太多,这章家郎君也不是不知事的样子。”

    次日。

    章越三人从州学门口正要离去,却发现余书商已是派人赶了驴车来接他们。

    何七见了故意笑道:“三郎,我看今日你会双喜临门啊!”

    章越道:“何兄,怎么说?”

    何七微微笑道:“三郎是在装着明白揣着糊涂?你如今可是半个太学生了,将来指不定是要做官的,余家的那侄女看上你了,如今抢着示好是怕你跑了。”

    “我看这女子虽比你长两岁,但是有些温柔手段,三郎你不是与曹孟德同好么?兄弟我事先恭喜了。”

    说完何七哈哈大笑。

    章越微微笑了笑道:“这倒叫我一时没有计较了。我看人家看中未必是我。”

    “三郎若是不信,你我打赌即是。”

    章越笑道:“那肯定是何兄赢!那么请教何兄一句,若你是我,你当如何处之?”

    何七微微笑道:“我?”

    章越道:“是啊,我见识不明,想听听何兄的高见,若是余家姑娘看上的是何兄,何兄就一定要娶她为妻么?”

    何七闻言仿佛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般。

    何七拍着腿道:“三郎啊,三郎,我不知说你什么才是。你我如今的身份能娶这等小商贾的女子为妻?”

    “哦?商贾出身如何了?那何兄的意思是?”

    何七冷笑道:“这样出身的女子,纳个妾室就差不多了,若能陪些钱财来,则是最好。”

    “纳妾还能陪钱财?”章越倒有些不解了。

    何七微微笑道:“怎么不成呢?三郎,我与你道,你年纪轻,见识浅薄。若换了是我少说也要让这余家陪个几亩田地来。你不信?你道每年春试,榜下捉婿的都是什么人?都是一群商贾人家,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娶财与一个嫁势罢了。”

    “那女子有财么?余书商口口声声说疼爱他侄女,却宁可空着厢房而让她住后罩房,如此说来陪嫁又有多少?”

    “我再与你道,这女子为何放着本地读书人不找,却看上了一个别处来读书人,此中怕有什么名堂!”

    章越点点头道:“我不知此中深浅,倒是多亏何兄一番提点。”

    何七脸色有些不自然,他本早看出了一点,但故意不说有心让章越栽个跟头。经过章越如此一说,他没觉得自己为何口快道出,反而故意找借口安慰自己是作了一番善事帮了章越一把。

    何七语重心长地道:“一会回去,你劝你早早收拾行李脱身,不可过夜,否则瓜田李下,不知会生出什么麻烦来。”

    章越点了点头。

    三人坐上驴车前往余书商的家。

    章越之前确实没有想太多,他上一世嘛,学生时代偶有妹子倾心过,但那时学业为重最后不了了之。

    工作后奔波在相亲的路上,他倒是很想看不上人家,但人家却从来不给他机会。但这一世嘛,总算有姑娘看上他了,怎么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是成婚这事,他倒真没考虑过,难道去国子监读书,还能千里迢迢带着媳妇去么?

    连何七都与吴安诗说,未高第前不议亲。

    如今章越这个年纪是想努力读书进取,好好拼一把,看看达到哪个高度。如果将来遇到一段不错的缘分,大家能够门当户对,自己把握住不错过,如此就可以了。

    三人下了驴车抵达余家书铺。

    听得伙计言语后,余书商大步迎出走出向章越道:“恭贺几位要入京显达了。”

    何七闻言在旁冷笑。

    章越笑了笑正要谦虚两句,这时但见一道倩影出现在书肆里。

    只见余云若穿了件新衫,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好似眼眸有团火在烧。

    章越连忙避开这样的目光对视。

    “恭贺章家郎君,郭家郎君得入辟雍了。”余云若笑着言道。

    章越闻言微微一笑。

    余云若察言观色问道:“怎么是奴家说得哪里不对么?”

    章越道:“辟雍是祭祀,乡饮之所,却并非是太学。不过若用来借称也是可以的。”

    余云若脸上一红,深深欠身道:“奴家书读得少,奴家说错话了,还请两位郎君见谅。”

    见对方如此样子,章越,郭林也不好说什么,连忙道:“余家姑娘快起身。”

    余书商笑着道:“今晚给三位设席款待,以尽恭贺之意。”

    章越则道:“多谢余掌柜,但不敢叨扰下去,家中,学校还等着我们的消息,我们当立即收拾行李返乡,否则天就要晚了。”

    余云若闻言花容顿时失色。

    余书商热情挽留道:“如此怎好,三郎可是嫌我招待不周,也是这几日铺子里忙,没有好好招呼各位。”

    “若是你们这么一走,让人知道了定会怪罪我没有尽好东道之礼。三位,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我都定好了酒菜了,今晚好好把盏赔罪。”

    余书商说了一阵,但都被章越推去。

    余书商见留不住,当即对章越道:“三郎,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这……好吧。”章越答允了。

    余书商拉章越至阁楼上然后道:“三郎事到如此,我也不乔张做致了,实话告诉你,我家云若看上你了,想要嫁给你作妻室,你看如何?”

    章越虽早有预料,仍不免羞愧地道:“承蒙余掌柜,余家娘子看得起在下,我一时无意娶你妻,何况就算娶妻,也要先禀过哥哥嫂嫂才行。”

    余书商笑道:“这些不妨事,若是三郎有意,我可许下一百贯嫁妆外加十亩水田。至于我们这样小门小户,大可不必拘泥旧俗,先办了亲事,再返回浦城再禀告你哥哥嫂嫂。”

    古人的风气都这么开放了?

    章越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私自定夺。余掌柜这样吧,回乡后我定禀明哥哥嫂嫂,到时定给你一个答复。”

    余书商还要再说,章越已是拱了拱手,毫不犹豫地转身下了楼。

    余书商顿露失望之色。

    三人火速收拾行李,然后在余书商和余云若幽怨的目光下,离开了余家书肆。

    章越见此一幕,还不由回头向二人作礼。看着余云若扭过头抹泪的样子,他倒有几分不忍。

第一百零二章 珍惜

    回时与去时,风景别有不同。

    章越三人一路沿溪又穿山,穿山又沿溪回到了浦城地界。

    郭林打算先返回乌溪禀告父母,章越心想反正也许久回乌溪,于是与郭林前往拜见师父师娘。何七自顾一人回了县学。

    山间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但章越方才在路上却是并无感觉。

    一路上沿溪东行,又折返向北。

    章越顺便与郭林提及那日那条向西流淌的小溪,二人找了一阵,却如何也找不到。

    郭林又驻足良久,章越看他的样子问道:“师兄,你怎了?”

    郭林默然道:“我想起三娘了。”

    “算了!都过了这么久。”

    郭林注视着溪流道:“师弟,我痴长你些许,也是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可一个看得上我的姑娘也没有,如今仍孑然一身。”

    溪水东流不舍昼夜,但旧地重游,不经意却拾起当初的哀愁。

    章越郭林到了乌溪即舍溪就陆,沿着山径很快就看了那几棵大树,一年不见树倒是没什么变化。

    原先三间草庐新葺了顶,篱笆墙也修了一遍。

    熟悉的童子读书声传至耳里,章越此刻感觉好似喝了一大口清甜的山泉水般。土狗汪汪地冲了出来,待到了郭林面前,才认出是主人回来了,于是低头嗅了嗅裤脚。

    章越笑道:“这土狗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傻。”

    郭林亦笑道:“是我太久没回家了。”

    章越知道郭学究除了他们二人,再没有收过经学的弟子,只教村塾。但因郭学究教出了两个县学秀才,故而附近村落纷纷把家里的孩子送来发蒙。

    如此学生渐渐就多了,束脩自也是丰厚许多,故而这篱笆也修了,屋顶也是重新修葺了。

    从今郭学究当不会再被师娘骂作穷措大了吧,也可时时小酌一杯了。

    正想着之间章越已见一个身影站到了房门。

    原来郭学究已闻声步出,大半年不见,但见他两鬓更见斑白。

    二人快步郭学究面前,跪在院中先叩了三个头。

    郭林道:“爹爹,我与师弟已是被州里荐至国子监了!”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不负这一身才学。”

    郭学究闻言抚着二人的背,章越感觉后衫微湿,原来是郭学究老泪纵横,还随手把鼻涕拍自己身上。

    郭林站起身抹泪然后问道:“娘呢?”

    郭学究朝东屋指了指。

    章越,郭林闻言一并赶进去。一进屋子二人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罐子味道。

    “娘(师娘)!”二人齐声道。

    但见师娘挣扎地下榻却有心无力,脸色十分苍白。

    “娘!”

    郭林伏在床上痛哭流涕。

    章越望向身后跟进来的郭学究问道:“先生,师娘怎么了?”

    郭学究摇了摇头道:“躺在床上两三个月了,也请了郎中诊治过了,吃了好几帖药总是不见好。”

    “娘为何不告诉我?哎。”

    但见师娘拭泪道:“我老远就听到你被推到州里的消息了,可是身子不中用,没能起身。你前程才是最要紧的,娘些许病不妨事,故而不让人告诉你。”

    章越在旁道:“还请师娘放心,我回去后定请城中最好的郎中来给你诊治。”

    “三郎有心了。”

    有了章越这一句话,众人方才稍稍宽心。

    章越知他们一家团圆,必定要紧话要说,自己先退至一旁。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郭学究上了岁月,师娘染了病,他们一家与自己想象之中不同,心底不免忧烦。

    这时有昔日相熟的童子上来说话。

    “大哥哥,你是秀才么?”一名童子怯生生地问道。

    章越道:“是啊。”

    “大哥哥好生了得。”说完童子满是羡慕道,“你教我首诗吧!”

    章越笑道:“好啊!”

    郭林一家聊了许久。

    跛奴去村里野酒肆买了些炊饼,牛肉回来,招呼章越在西屋歇息吃饭。

    章越进去看了一眼,但见郭学究,师娘正与郭林焦急地说着什么,但郭林就是低着不说话。

    到了夜间,郭林方回到西屋,而郭学究已是匆匆离开屋子,连饭都没吃。

    章越看他眼睛红红,不由问道:“怎么了?可是为师娘的病忧心?”

    郭林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那是如何?师兄你说啊!”

    郭林道:“我看娘身子不好,于是与爹说先辞了去国子监的机会,在家照顾娘,等娘病好了再说了,可是爹爹却不许。”

    章越道:“你费了这么大劲,用了这么多功夫这才有此良机,师父师娘是不会让你错过的。”

    郭林道:“可是此去应天府几千里路,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爹娘,你叫我如何放心去读书?”

    章越也不知如何替郭林抉择,想了想道:“如此吧,咱们去学正那求一求,让他多宽限你些时日,等你照顾师娘身子大好了,再去身如何?”

    郭林道:“师弟,你也知我是不愿求人,何况……”

    “那你真要弃了此机么?要知此番良机……一生怕只是一次。”章越急道。

    郭林叹道:“故而我与爹娘商量了一番,拿出了折中的法子。”

    “何等法子?”

    “先成亲。”

    “成亲?”章越恍然明白了。

    郭林道:“此去国子监少至二三年,多则不知几年方可还乡,故而爹娘让我先定亲,娶个媳妇过门,以后就让她替我照顾爹娘养老送终。”

    “爹娘说,人都给我看好了,就是山下李家,他家与里正是同族,上下也是个照应。那姑娘我见过一面虽不识字,但似很贤淑的样子。”

    章越问道:“那你答应了?”

    郭林沉默片刻,点点头。

    “这可是终身大事,与什么人过一辈子,你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就想好了?”

    郭林边摇头道:“我想好了,应天府我是要去的,但爹娘也要让人照顾的,除了这个法子没有第二条路了。如今爹爹已是赶着去李家提亲了,我去应天府在即,丝毫拖不得。”

    章越心道这速度简直比余书商下手还快。

    “师兄,我晓得了。”

    郭林看向章越苦笑道:“师弟,你别这般,我都想通透了,反正到我这年纪,也没什么好挑的。事情定下了,心就不会想那么多,以后只有用功读书一事。”

    “这女子我会感激她一辈子,也会敬她一辈子,可是……为何我却好生难过。”

    章越道:“师兄,你想清楚就好了,即是定了就去好好珍惜即是,不然你就又错过一个好姑娘了。婚嫁之事我也不知什么大道理,但‘珍惜眼前人’这句话不会有错。”

    郭林道:“师弟,我想清楚了,这辈子我也就这般了,但能识你……三娘,此生足矣!”

    章越闻言笑骂道:“都有媳妇娶的人,还与我说这些,好端端的和黄好义学什么?”

    次日,郭林即成了亲。

    仪式很草率,酒席只是办了几桌如此。

    听闻李家早早嫁女之意,也是想郭林能在去应天府前,能够抓紧时间怀个娃什么的。

    与人生大事比起来,习俗规矩什么的一应退让了,反正也没什么人说道,自个活的开心就好了。

    章越就如此措不及防下喝到了郭林的喜酒。

    之后章越要回家去了。

    郭林携着新妇一路送了章越老远。

    郭林挽着新妇的手与章越说话。

    章越看着师兄狂撒狗粮的样子,也是真的是好气。这前日还要死要活的样子,如今就已经你侬我侬了。

    难怪大v们都要喷一句‘呵,这就是男人!’

    不过章越看去新妇,但见她虽没有苗三娘那般明艳动人,甚至有些不太会说话。但正如师兄所言是个贤淑女子,令章越感觉二人很是般配的样子。

    章越此刻心底已是有些认可了这位师嫂了。

    “师弟,我有话与你说!”

    郭林放下新妇的手,与章越踱步至一旁,但见溪边流水荡漾,山间树影婆娑,风过林梢沙沙作响。

    二人驻足于溪石上,郭林言道:“师弟,我已打算向胡学正告假一月,推迟去应天府的日子。如此就不能与师弟一路了。”

    章越道:“那么师兄今日这一别,我们就不知何日再见啦!”

    郭林道:“不,总归会再相见的。”

    顿了顿郭林又言道:“但此去汴京山高水长,再见不知何年何日了,师弟你是我见过读书最聪慧之人,但以往总仗着聪慧不用功,我怕我不在你身边,就没人说你了,你自己需多提点自己。”

    章越笑道:“我怎不知师兄意思,就是要借着师兄提醒,来道我聪慧二字。”

    “好啊你。”

    师兄弟二人又是笑起来。

    章越心道,以后师兄不在身边,怕是没人能与自己这般没心没肺地大笑了。

    不过章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师兄,我先走了!”

    郭林点点头拱手道:“也好,师弟保重!”

    章越亦拱手回之道:“师兄保重,师嫂也保重!”

    说完章越大步沿溪向前行去。走了一道路,章越忍不住回头眺望。但见郭林与新妇并肩立在一块厚大溪石上踮起脚尖向自己挥手!

    这一幕章越忍不住热泪滚落,将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师兄保重!师嫂保重!”

第一百零三章 醉汉

    晌午时章越回到了县城。

    算算这个点,兄长还在车马街的铺子忙碌着,章越想想还是先不回家,去车马街的铺子见兄长。

    到了铺子,但见生意有些冷淡的,这时仙霞岭上的雪还未化得,翻越仙霞岭的江浦驿道还有些难行,故而客商一时还不多。

    伙计迎上笑道:“三郎君来了,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章越道:“哥哥在么?”

    “大郎君被徐都头请去,再过半个时辰即回。”

    章越点点头道:“整些吃食来。”

    “好咧。”

    伙计熟练地擦着桌子。

    不过多时给章越端来两盘菜,一盘鲜笋,一盘滚肉(东坡肉)。章越一口鲜笋咬在口中爽脆作响,再就一口滚肉,简直是美味。

    这滚肉是以酒和酱焖熟而制作,这鲜笋则放在锅里炒熟。

    当初开食铺为了作炒菜,章实章越费了好大劲才卖买了一口六耳铁锅,费了好几十贯钱。

    接着伙计又给章越端来一碗热豉汤和几个大炊饼。

    喝了豉汤暖了身子,章越拿起炊饼咬了一大口,自家的炊饼就是大个倍香。

    章越放开肚子吃吃喝喝,不久即见一行五人抵达自家的铺子。

    章越一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黄好义么?

    黄好义一愣道:“三郎,如此恰巧。”

    章越道:“是啊,四郎你怎地这就出门了?也不在家多住几日?”

    黄好义道:“听师长说两浙路这几年一直不太平,常有贼寇劫掠。我第一次出远门,早早来浦城候着,看看有无北行的商旅收容,最好是能往汴京去的。”

    章越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我也帮着黄兄打听一二,看看能否顺路作个伴。”

    黄好义笑道:“如此即是最好。我此番来浦城,其实也是找你的,本待上门拜访,却不料在此巧遇。”

    “那是自然。四郎不来寻我,我是要作恼的。”

    黄好义笑了笑。

    章越当即招呼伙计添了些饭菜。

    黄好义此番进京带了一个长随,一名书童,还有两个县里配得厢军。这两个厢兵头戴皮笠,手里各抄着一条哨棒。

    章越看着厢兵头顶的皮笠子,应该就是范阳笠。

    看电视电影里,似宋军人手一顶如此。水浒传里林冲头戴范阳笠,枪尖挑着酒葫芦的样子那可是经典名场面。

    现在这范阳笠是厢军乡兵的标配,至于铁盔似只有禁军才配。

    二人让亲随,厢兵一并坐下吃饭,几人道了不敢,只是坐在另一桌上。不久章实与徐都头已回到了铺里。

    章越起身离席笑道:“哥哥!徐都头!”

    章实一见即问道:“三哥回来了,学正可是应承你上京了?”

    章越点了点头。

    章实闻言大喜,一旁徐都头已是抢着道:“恭喜大郎,恭喜三郎。”

    章实一脸自豪地道:“当初二哥儿如此了得,都没有被州里荐至太学去,你倒是成了。”

    章越道:“二哥那是进士科,难我十倍不止,再说我入京之后还需再考一场,方才是太学生。若是不第又得千里迢迢回来。”

    章实笑道:“既是让你去了京里,又岂会白跑一趟的。”

    “哥哥,这位黄四郎即是与我一并进京,他是去考进士科的。”

    章越将黄义行介绍给了兄长,徐都头。

    双方见礼后,重新坐下,章实听说是州学学生,又是与章越一并入京的好生热情,当即唤后厨道:“切三斤羊肉,再整一大碗鱼汤来!快去,快去!”

    说这又掏了些钱吩咐伙计去隔壁酒肆打五六角酒来。

    然后章实又招呼道:“酒肉都有,尽管吃喝。”

    而另一桌的亲随,厢军也一并沾光了。

    黄好义低声对章越道:“大郎君真是豪爽,有孟尝之风,不愧是章子厚的亲兄长。”

    章越道:“我二哥在京里也是如此豪爽么?”

    黄好义道:“听哥哥在信中言子厚为人最是爽快,堪称轻财重义。”

    对朋友仗义,对家人如此?有没有搞错?

    章越不由好一阵腹诽。

    “你们在说什么?”章实询道。

    章越没有当面与章实提及黄好义家里与自家二哥姐姐结亲的事,而是道:“四郎担心两浙路不太平,故而早早来此,看看有没有北去的商旅同行。”

    一旁徐都头笑道:“我道什么事,近来虽说路途不太平,但贼寇向来不劫进京赶考的读书人,贼寇也是敬重读书人,还曾有强拥读书人上山作山大王的。”

    听此众人都一阵笑声。

    章越心道,果真艺术来源自生活,连白衣秀士王伦也有艺术原型。

    徐都头笑道:“你们独自上路还好,若跟着商旅,若是贼寇盯上人家,岂非一起遭殃。”

    这时黄好义道:“这位都头,今时不同往日,以往进京赶考的读书人,朝廷都发有驿券,吃住都在驿站,还可使用车马驿卒。盗贼再不开眼也不会与他们过不去。”

    “但如今我们是县里荐至京里读太学的,那些盗贼哪认得我们?何况近来两浙道确实不太平,听闻之前州里还有个案子,一个读书人出游与家仆三人被杀在野地里,身边金银都被劫走,头也被人割去,至今也不知谁下得手。”

    徐都头被黄好义如此抢白一顿,面上有些挂不住,换了旁人早就一杯酒泼过去了。但对方进京读太学的读书人,还是进士科,自己实在惹不起。

    徐都头强笑道:“黄四郎君说得是,小心些总是没错,这几千里路总有几个不识好歹的毛贼。”

    当下众人吃食,而黄好义与随人在旁找了家铺子住下。

    章实与徐都头道:“县里给派两名厢兵随三郎上京,最好能找几个知根知底的,似以往听闻不肯使钱的,就去牢城营找了几个充作厢兵,那等奸恶之徒,别说路上照顾人,反是当起祖宗来了。”

    徐都头笑道:“哪会这般不知好歹,那都是不晓事的,上面要收拾方才如此,就看在三郎上京的面上,谁敢开罪将来的相公。”

    章实稍稍安心又道:“不过听闻近来两浙地界确实有些乱,三哥不过十四岁,这般上京我倒真不放心。”

    徐都头想了想道:“那我给你找个厉害的人。”

    章实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徐都头想了想道:“不过说到底,还是要给你找个犯过事的。”

    章实变色道:“这是什么情由来?”

    徐都头道:“这人原来是临州缉捕使臣,一身好武艺,但不知为何恶了上任知州,被人以喝酒误事走脱要犯之名,刺配本州。彭县尉爱惜他的人才,就问县令取来,在他那差遣。”

    “你要不放心三哥,与彭县尉说一声,让他随着上京,包几千里路上都相安无事。”

    章实拍腿道:“还有这样的人才,若肯借来给三哥用,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彭县尉那求来。”

    章实当下对章越吩咐道:“你随我一并去彭县尉府上一趟。”

    章越答应了。

    章实即与章越一并赶往了彭府。

    章实见到了彭县尉,但见对方笑道:“这不是章家大郎君,三郎君,怎地有闲暇来此?”

    章实笑道:“三郎被州里荐至太学,我特给少府报喜来了。”

    彭县尉哈哈大笑,看向章越道:“好,好,三郎君也总算出息了。”

    章越陪笑站在一旁,一切由章实出面。

    章实笑道:“当初是赵押司迫着,要不是少府照拂着,三郎又怎有今日,此恩此德我们章家一辈子感激不尽。”

    彭县尉笑道:“大郎君莫要都说好话,你看你此番到我这来,除了报喜,还有别事吧。”

    章实笑道:“我确实是报喜来的,不过也求少府给我支应个人来。”

    彭县尉笑道:“全县上下除了令君我使唤不动,其他人倒是好说,不知是哪一个?”

    章实依着徐都头吩咐说了那人名字。

    彭县尉笑道:“大郎君好会挑人,此人我可是使贯了,借给你我用谁?”

    章实笑道:“谁不知少府手下人才济济,如今三郎要进京考太学,路上必须有个人护他周全,还请少府通融则个。”

    彭县尉笑道:“看在三郎的面上,也就答允你。”

    当即彭县尉唤来一个军汉问道:“唐九在哪?”

    军汉答道:“在廊房里喝酒。”

    “喝了几时了?”

    “喝了一天。”

    章越吃了一惊‘喝了一天’是个什么概念。

    “唤他来此。”

    彭县尉笑道:“放人我自是肯的,但唐九肯不肯随你们入京看你们了。你们少坐在此。”

    章实章越坐下等候。

    不久一名醉汉走到了厅堂,也不看章越章实直向彭县尉唱喏。

    彭县尉道:“唐九,要你进京一趟公干敢不敢?”

    “不是我唐九说嘴,只要有酒喝,沙门岛也敢去得。”

    “那你问他们?”

    醉汉斜眼看向章实,章越。

    章实道:“还请壮士护得舍弟进京一趟,路上花销好商量。”

    “进京作什么?”

    “考太学,近来两浙地界不太平,请壮士护卫一趟。”

    醉汉道:“好说,我也不要别的花销,就要早食三碗酒,过午三碗酒,晚食三碗酒,歇息时再三碗酒。”

    章实吃惊道:“如此不是十二碗酒来,如何能行路?”

    那人笑道:“每日三五十碗酒来,也不碍我杀人捕盗。”

    章实闻言想了想,当即道:“好,我答允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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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