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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百八十八章 三司会计司

    韩绛对吕惠卿反击颇为弱手,这也没办法,他素有长者大人之名,从未见他使手段整治过他人。【.\n思兔更新的章节最完整全面,无错内容修复最及时,由于缓存原因推荐浏览器访问.\n官网】

    也是正是如此,王安石才推举韩绛为昭文相。

    三司会计司设立后,由韩绛,章越二人为提举,原本韩绛是打算让吕惠卿,章越二人提举,如今则将吕惠卿摒弃在外。

    韩绛与章越在天子面前奏对时,韩绛道:“臣通过会计司,核算天下财赋,比对真宗皇帝,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三代的岁入支出,定为出入,哪里该减,哪里该添,罗列详呈。”

    官家闻言欣然,这个主张还是司马光提出的,不过司马光自己却没有干。

    最后国家没有走节流这条路线,而是走了王安石开源这条路。

    而会计之事也是韩绛的强项,在治平四年时治平,蔡襄与韩绛一起编撰《治平会计录》。

    不过王安石,吕惠卿对会计都甚薄之。

    韩绛说完,章越则向天子道:“节财之道,必资会计之书,太祖封桩库每年岁入皆藏之,太宗即位时,视其储积对宰相言,金帛如山,用何能尽……”

    官家听了老脸一红,章越说的是太祖,太宗朝时,国家的钱多到用不完。

    而到了真宗时就出现问题了,到了仁宗,英宗皇帝那会问题就更大了。

    所以治平初年,蔡襄为三司使时上疏《治平经费节要》,认为朝廷必须进行截流,不过因为英宗皇帝不信任蔡襄的原因,此事作罢。

    章越道:“熙宁初年时,朝廷论财,都是理财二字,臣以为财应该理,但也应该节。如今西北战事稍宁,朝廷没有必要的支出当减则减。”

    “朝廷税赋中有不少扰民甚多,但纳钱甚微的税法,臣以为可以从中革之。”

    官家听了点点头,王安石当初整天讲理财,最后推出新法,财确实也理到了,不过也给百姓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比如免役法一年盈余四百万贯,至于青苗法更是年利率百分之八十,无论怎么变,这钱都不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所以必须节约掉一些无用的浮费,便是韩绛,章越的目的。

    听着章越陈述,吕惠卿颇为沉默,他吕惠卿从民间敛财,韩绛则将财还给民间,正好可以形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循环。

    不过吕惠卿听着章越提议不仅如此,以后从三司,司农寺,交引司,地方州县任何关于财税的问题,都要听从会计司的批准。

    朝廷在哪里要用钱或有什么规划,都要经过会计司所知,他吕惠卿以后就是想修个衙门都要章越同意了才能办。

    而且章越还反复提及用朝廷收上来的钱,对农工商之事上进行规划和投资,这似乎又一个很大的命题。

    章越的意思让朝廷钱不是躺在库里睡觉,而是用来钱生钱。

    总而言之,章越的话令官家听了非常心动,甚至吕惠卿也心动了。

    章越道:“据臣所知使棉花脱籽的搅车已是在陕西逐渐推广开来,已经有数个商家可以生产棉布。”

    “过去棉布价比丝绸,但因为有搅车倒是便宜了不少。以棉布制衣远胜麻布,若价钱胜过丝绸,则是大有可为。”

    “臣建议朝廷可以收购几个棉布商,再给予他们一些优惠的政策,让他们制作棉布,若能衣被四方则是陛下的一桩恩泽,臣想这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子。”

    说起搅车就不得不提到章越当初卖给李楚的图纸,这是他第一桶金。

    而搅车之父李楚当初因搅车发了一笔横财,但后来染上赌瘾,败了全部家产和产房吞金自杀。

    不过搅车的技术却传开了。

    比章越当初那半桶水技术设计出的搅车,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对这个搅车进行了更新换代,已是极大地降低了成本。

    现在永兴府已有三家大的棉布商,章越上一次路过永兴府时,不少百姓穿上了棉布衣裳。

    这棉布是章越唯一点的科技树,他觉得以后棉布纺织业会是大宋的一个重要产业,如果用民间力量来推广,则速度慢了一点。

    章越则决定用国家的力量来推一把,将永兴府的三家棉布商收购一半以上的股份,用官商合营的思路,然后通过朝廷砸钱给政策的方式进行产业规模的扩大。

    这就是三司会计司的要办的第一件事。

    吕惠卿看出三司会计司在章越手上会是一个超级强势的部门,他立即预感到了这个威胁。

    但吕惠卿不得不承认这个办法非常好,比市易法强了十倍。

    市易法是朝廷介入各个行业,但会计司却是朝廷来扶植和主导一个行业,用章越的话来说会计司的目的就是规划和投资。

    官家二话不说就答允了章越的意见,吕惠卿在这一刻心底感觉了失落,他被章越抢走了风头,以至于官家忽视了他吕惠卿的意见。

    果真章越回到朝堂上,就是他吕惠卿最大的对手。

    但吕惠卿转念一想,这三司会计司要凌驾于司农寺,三司之上,没有那么容易。

    司农寺是他吕惠卿的一亩三分地,至于三司是元绛主导的。

    元绛是新党的另一位大老,他岂容章越的手伸到三司来。特别是章越作会计录统计税赋出入之事,可元绛又岂会容章越察他的账?掀他的底子?

    想到这里,吕惠卿神色便稍稍轻松了。

    官家听着章越言语,日后棉布的前景,露出了憧憬之色。

    官家喜道:“听章卿一席话,朕茅塞顿开。”

    在皇帝面前韩绛对章越是大吹特吹:“过去历代王朝重农抑商,是怕商人增殖之利,害了百姓劳身之利,但若能将这增殖之利收为朝廷所有,那岂非官民两便,可以通商惠工。”

    “若棉布真能得其利,远销西夏,西域,不仅国入可以丰盈,百姓也有一个谋食的出路了。”

    官家喜不自胜道:“正是如此。”

    章越也是如此认为,老百姓们不缺乏创造力和致富的念头。

    吕惠卿忍不住道:“依臣看来棉布要盈利怕是没那么容易,朝廷使钱便有盈亏之论,我只想说盈余了还好,若是赔了,那么主导之人又该当何罪?到时候怕是倾家荡产亦不足以弥补朝廷的亏损。”

    这一刻不仅韩绛,章越,连官家也感到吕惠卿这人实在是妒忌之心太强了,一点也容不得人。

八百八十九章 会计司副手人选

    殿上吕惠卿继续道:“陛下,这免役法,青苗法以及市易法都是稳赚不赔之法,朝廷拿钱放息,若是还不上自有押抵之物。”

    “但这官商合营之法,万一赔了如何是好?此例一开,朝中官员都拿着朝廷的钱去营生,其中是否有其他勾当未尝可知啊。”

    听吕惠卿这么一说,官家也觉得对方说得有些道理。

    章越道:“陛下,吕惠卿所言免役法,青苗法,市易法各有利弊之处…”

    数法对于朝廷来说确实无碍,但却将其中之害处都转嫁给了百姓。

    百姓还不了青苗钱破家,商人还不了市易钱破产比比皆是。

    章越不好攻击新法便点到即止。

    “但吕惠卿所言,朝中官员都拿着朝廷的钱去营生之害,所言可谓不虚,臣以为朝廷当予以约束,就不用担心有开先河之利。”

    韩绛道:“陛下章越所言甚是,臣以为三司会计司之务,最要紧还是在量入为出,开源节流之上,至于如何通商惠工,可以慢慢来办。”

    通商惠工是章越是主意,并非韩绛的主意,所以支持的力度也就不那么大。

    最后官家笑着道:“此为持重之言,就以三十万贯为额,让章卿试试手吧!”

    见官家一如既往地支持了自己的主张,章越笑着道:“臣遵旨。”

    离殿而出,吕惠卿脸色非常凝重,这是他与章越撕破脸后,对方向自己攻出的第一招。

    【鉴于大环境如此,

    吕惠卿心神不宁,微抬头却见章越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他朝吕惠卿作了耸肩摊手的动作,然后笑了笑扬长而去。

    “小人得志!”

    吕惠卿心底大骂,不过他是不认输的人,面上也是强自笃定地笑了笑,以示自己毫不在意。

    见章越走后,吕惠卿又沉下脸在脑中飞快地寻思。

    如今朝廷税赋财政系统分作为两块,一块是三司,然后是各路转运使,最下面是州县。

    还有一块是司农寺统筹,下面是各路的提举常平司,这是为了推行新法,延伸出的财赋系统。

    三司会计司建立,必是统筹合并这两块,只要韩绛在昭文相的位置上,我岂非要渐渐仰之鼻息,必须破除此局。

    三司会计司设立后,可谓工程浩大。

    首先分为户赋,郡县,课入,岁月,禄食,储运。

    农税最大头的是两税,还青苗钱,免役钱都必须并入农税这一块,而榷盐等收入都并入商税。

    至于支出方面,最重要的是两块,一块是军费支出,另一块则是官员俸禄,这就是冗兵冗官的由来。

    剩下是皇室,宗室,宫殿建造等支持。

    还有一些杂费,其中不少是冗费。

    三司会计司设立第一件事,就是对整个国家财政进行量入为出的审计,使朝廷避免亏空赤字。

    如何裁减节约,必须从三司里将历年账簿全部调出进行比对方能得知。其中不说有工作量有多繁重,而且这查账势必牵扯到过去一些年限经久的账目。

    以往财政审计都是由三司负责的,如今韩绛创立的三司会计司,等于引入第三方对财政审计。

    这势必与三司产生冲突。

    因此会计司设立后,章越第一件事便是去拜会了三司使元绛。

    元绛也是翰林学士,与杨绘,陈绎,邓绾同属于绞丝旁的兄弟。吕惠卿官卑时曾与元绛经常谈论诗文至天亮,后来王安石问吕惠卿,你交往的人中有什么人才?

    吕惠卿对王安石道,人才颇为难得,

    如元绛,好个翰林学士。

    因为吕惠卿的举荐,元绛顺利进入中枢。唐垧弹劾王安石时,曾连带着骂元绛如王安石之仆。

    这话固有贬低之说,但元绛确实是新党铁杆支持。

    元绛在使厅里接待了章越,对于三司使厅章越可谓非常的熟悉,他在这里见过蔡襄,吴充,吕公弼等等。

    如今面对元绛,似乎对方有些不太热情。

    一旁的小吏慢慢吞吞地给呈上一碗茶汤,章越一尝居然是半温不热,间隔这么多年自己再回三司居然到吃起了冷茶,真是匪夷所思。

    元绛对章越道:“度之,今日咱们关起门来说几句话。”

    元绛此言一出,左右的随吏,以及在厅内不远处办事的吏人纷纷知趣离去。

    官场上最要紧是听言辩意,所以对于官吏而言机警是基本功。

    等人都走了,连值门的小吏都退出了厅外,章越这才道:“厚之兄有何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元绛道:“愚兄新任三司使不过月余,说来也是才履新不久,韩公早不设晚不设,偏在这时设三司会计司,是否有些让愚兄面上不好看?这让愚兄如何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

    “说实话熙宁二年时的三司条例司,侵涉三司之权,之后条例司被裁,改为九寺中的司农寺,四监中的将作监,军器监,都水监推行新法。”

    “而三司盐铁所掌关市、河渠、军器之事,度支所掌之出纳,户部所掌之榷酒、工作等,以及三司之修造桉、胃桉、河渠桉和各子司所掌之权皆为九寺四监所分去。”

    “三司之权被瓜分殆尽,之后又设市易务,市易务本属三司,但之后某官(吕嘉问)屡次权侵三司,两任计相(薛向,曾布)因此而罢职。”

    “眼下韩公又让度之提举三司会计司,是意欲凌驾于三司之上乎?度之你也是三司判官出身,于此又有何说辞呢?”

    元绛对章越大吐苦水,之前朝廷就屡屡打压三司的权力,到了熙宁二年开始则是变本加厉,似每隔一年都要出台一个打压三司的政策。

    章越知道这背后根本原因,就是宰相欲兼财政,谁在中书的位置上都会看三司不痛快。

    章越对元绛道:“厚之兄可有听说朝堂上有废除三司之声?”

    元绛听了眉头一皱道:“度之,我好意与你诉苦,你拿这话是何意,我又岂是吃威胁的人。”

    章越笑道:“厚之兄误会了,我是想说此一时彼一时,不是三司的权小了,而是天下财赋的事更难了。”

    “我当初第一日至三司为判官时,有一个老吏曾与我说“举四海之大,一毫之用必会于三司;天下之财,必至于三司而后已。故而天下文账皆以时上三司。”

    “三司总理天下财赋之事由来已久,但近年来账簿填委,桉堆盈几,不能及时勾考审覆,却也是实情,在这里我敢问一句,都要到年底了,这度支账式(国家预算总表)做好了吗?”

    元绛有些勉强道:“三司审计,需转运司初审,提刑司复审,再上报中书,哪有这般快?”

    章越对于三司的办事效率是再清楚不过了,三司之前办事就一直非常拖沓,如今权力分出去了,但办事反而更慢了。

    章越道:“预算编制之事,自州县而上,逐级汇报,自是迟不得,但必须在约度年前报上。我不是指责厚之兄的意思,确实是如今不比国初的时,审计之事甚为浩瀚。”

    “好比古代十一而税,如今则取财百端,既非当初可及,那么制度就要变了。下面人不知道底细,说要废除三司,但朝廷要废除早就办了,如此不过变一变制度,其意还是更好的各司其职。”

    元绛听章越一番言语

    ,不由道:“度之真是能言善辩,元某是自愧不如了。但三司之权为中书所侵,这都是不言的事实。”

    “元某虽是仰赖王丞相,吕相公提拔的,但对度之没有恶意,只是三司下面的官吏怕是压不住,到时候有什么公式延误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海涵了。”

    章越心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当即道:“不敢劳动元公,此事我自己来办,只是请元公帮忙一事,我记得盐铁厅旁有一个旧院,还有几间破屋,你帮我稍稍打扫一下。两日后,我便带人进驻此处开始审计之事。”

    元绛吃了一惊道:“我还到度之是在中书办公?”

    章越笑道:“既是账册都在三司里,哪有调桉牍去中书的道理,自然是哪里近便在哪里办,到时候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好随时请教。”

    元绛心想章越这是铁了心的要大刀阔斧地将三司这些年的账目查个清楚。

    他虽刚接任三司使,但下面的官吏肯定是极力反对朝廷查账的,这令他实在是左右为难啊。

    元绛道:“度之,有些积累旧账都是多年下来累计的……”

    章越道:“我是来审计,不是来找事的,只要账目不出入太大,能手下留情自会手下留情。”

    元绛闻言点点头道:“那好,愚兄这就替你安排。”

    章越笑着谢过了。

    元绛心底也是纳闷,这三司会计司的任命前几日方下,章越这就是找好人手开始办公了?过两日内进入三司,我倒要看看他找了什么帮手。

    确实三司会计司成立不过数日,章越虽司提举之事,但下面的属吏都要自己找。

    王安石当初办三司条例司时,他与陈升之二人还兼着中书和枢密院的差事,所以实际上王安石让吕惠卿为副手,负责起条例司里新法的具体制定工作。

    而现在章越虽提举会计司,但他同时也兼着翰林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的差事,因此也要一个副手负责日常具体之事。

    对于副手的人选,他也早已考虑妥当,此人就是苏辙。

八百九十章 提条件

    月夜之下,苏辙坐在院中独思。

    苏洵病逝后,苏轼去了密州,如今苏家这座老宅里独有他一人。他命人稍稍收拾了一番,这一次从熙州回来,受到章越的提携不仅加官晋爵,同时朝廷的赏赐无数。

    他除了给兄长和眉州老家寄了一部分钱财外,自己则重新收拾起这老宅来,请了二十几个下人,心想什么时候兄长回京了,到时候兄弟二人便又可以在一处了。

    苏辙心想如今本官已升作着作左郎,总算可以稍稍维护兄长了。

    苏辙熙河三年任满,回京述职。

    章越截了苏辙至三司会计司任事,这是征辟制,对方可以选择来或不来,但苏辙二话不说即至章越幕下。

    这一刻苏辙想起当初在三司条例司时,受吕惠卿之气的日子。虽然他是天子委派至条例司也算是异论相搅的存在。

    不过吕惠卿却使了手段,令自己在天子和王安石那边背了黑锅,最后遭到贬谪,要不是章越捞了他一把,他如今还不知如何自处。

    所以章越让他出任三司会计司,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允了。

    次日章越在府上见了苏辙,当即设宴款待。

    章越对苏辙道:“当初在熙河时,子由劝我提防吕吉甫,如今我想起你的话,可谓真有先见之明。”

    苏辙道:“端明,是辙见识短浅,当时端明方回京根基不稳,若骤然与吕翻脸日后仕途受挫,如今端明根基已立,又有曾子宣之助,吕吉甫危矣。”

    章越道:“子宣已是以集贤殿学士出知潭州了。”

    苏辙吃了一惊,曾布也被调走了,虽不是以待罪之身,但朝堂上也少了一个助力。

    章越心知,为了帮王安国脱罪,邓绾把罪名都按在曾布身上,以平息吕惠卿的怒气。

    所以历史上没有牵扯进郑侠桉的曾布,也被出外了,只是没有如历史上革除馆职而已。

    苏辙问道:“吕吉甫竟在朝中猖狂至此?此真乃天下的不幸。”

    章越看着苏辙,他是自己最好的人选。他与吕惠卿乃政敌,在如今自己与吕惠卿失和的情况下,用苏辙再好不过了。

    总而言之,吕惠卿要贬谁,自己便要保谁。

    苏辙道:“端明如今是已侍从之首,再进一步则为宰执,但宰执乃文官所望,唯有那么区区数位而已。你登上去了,别人就要下来,这时候可万万心慈手软不得。”

    章越道:“多谢子由教我。”

    苏辙道:“如今端明委我审计帐目之事,三司的账目有弊,可以先睁一眼闭一眼,若司农寺账目有任何可疑之处,便掘地三尺也要挖出。”

    苏辙说到这里盯着章越,对付吕惠卿他可是愿意出全力的。

    章越心想,自己如此不是陷入了党争的境地?但到了这个位置,便身不由己了。你不使人下去,别人就要使你下去。

    “子由,吕惠卿不是好易与,其中的风险你明白吗?”

    苏辙道:“苏某明白,但义之所在,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辞。”

    章越确实有用苏辙对付吕惠卿的意思。比起兄长,苏辙的性子更隐忍,也更刚烈。

    当即苏辙便入三司办事。

    ……

    次日殿上议事,蔡挺道:“陛下,据章衡所禀,契丹贪得无厌,非割让土地可以满足,如今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

    吴充道:“交趾不臣之心也已是昭然若揭,沉起屡请朝廷出兵讨伐!”

    官家听了蔡挺,吴充的奏事,也是皱起了眉头道:“西夏,青唐之事方才按下,朕本欲休养生息三五年,给百姓舒缓之机,奈何南北二夷同时来犯如何是好?”

    官家说完看了章越一眼,言下之意是不是朕不听你的意思,实在是情况如此。

    韩绛道:“陛下,眼下不可轻动刀兵,派一使者与交趾商谈,一切能灭夏之后再议。”

    吕惠卿抗声道:“交趾不过小国,竟然也敢夜郎自大,如此也要忍气吞声,实乃国耻也。”

    韩绛清楚知道要对交趾用兵,朝廷就必须继续从民间敛财,那么就要用吕惠卿的那一套,对方就要继续受到重用。同时自己设立三司会计司裁撤用度,量入为出的主张也会受到影响。

    如今看来官家已经是倾向支持于吕惠卿了。章越看出这点,所以也就不说话了。

    吴充出面道:“陛下,契丹之事还是等陈睦出使了高丽后,再作定夺,若是只有交趾一面,暂时采取守势即可。”

    吕惠卿道:“我们自身难保,实力都不与契丹抗衡,又如何能指望高丽?”

    官家听到这里,当即道:“朕还是打算出兵先平交趾为上。”

    ……

    宰相们纷纷退下殿去,他们回中书,枢密院,章越则是回学士院。

    “度之!”

    章越回过头来见是吕惠卿叫住了自己。

    章越心想自从那日殿上扯破脸,二人已是许久没有退朝时路上聊天了。

    吕惠卿来到章越面问道:“度之为何用苏辙入三司会计司呢?”

    章越道:“论资历和才干,我想不出还有谁比子由更适合此职。”

    吕惠卿道:“度之用子由恐怕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与我有旧怨吧。”

    章越道:“大参要这么想,我也没无话可说,但我问心无愧。”

    吕惠卿闻言失笑道:“度之要查老夫的账,怕是没那么容易,我生平勤俭节约,你觉得我是为自己而谋的人吗?”

    章越心想吕惠卿听说倒是风评不错,没什么贪墨之事,但他几个兄弟怕不是那么规矩了。

    章越道:“对此我是相信大参的,至于苏子由也只是审计账目而已,还请大参放心。”

    吕惠卿摇头道:“度之,你或许不知道,天下之间除了你以外,我最忌惮的人便是子由了。”

    章越道:“没料到,大参如此看重在下,实在是愧不敢当。”

    吕惠卿失笑道:“你不必过谦,你没有才干也到不了如今的位置。”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未达笑弹冠。度之,你我相交十几年,其实没必要走到这步,你有什么条件你尽快开,只要我办得到。”

    章越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道你莫不是诓我的吧。

    章越几时看到吕惠卿升任参政后如此谦卑,莫非让苏辙审计财政之事,切中了他吕惠卿的要害不成?

八百九十一章 吕惠卿的变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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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惠卿之意甚是诚恳,章越想到二人十几年的交往,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其实官员清廉不清廉,彼此同僚这么多年心底都有个数,章越相信吕惠卿至少在操守上是没问题的,但他几个兄弟看来真有点问题。

    章越不愿意将路走绝的,同时宋朝高层的政治斗争,不是你死我活那等,都会给对方留一个体面。章越就算拿出罪证治住了吕惠卿,他也大可推在几个弟弟身上,出外个数年说不准就回来。

    章越想了想道:“大参,我并非反对新法,只是眼下新法推行近六年,可称得上是良莠不齐。民间争议最大的莫过于市易法,我斗胆请教一句此法可缓否?”

    吕惠卿一怔,片刻后决然摇头道:“此法断不可缓,度之你还是换一个。”

    章越强忍住鄙视的冲动,然后道:“也罢,那各州县青苗法可由似交引所这等官商合营来为之?”

    吕惠卿道:“官商合营?那便是买朴法的变通,此给小人以生利之机,若地方豪强持之鱼肉百姓,岂非更胜于官府?此也不行,你再换一个!”

    章越听了心底大骂,你吕惠卿是来消遣我的吗?

    章越道:“那便免收下户免役钱!这总该不难吧!”

    吕惠卿听章越所提的三个条件,分别是由难至易。

    吕惠卿想了想道:“此法可以行。”

    章越听了欣然道:“如此也能稍稍减免百姓之赋了,章某替百姓谢过大参了。”

    吕惠卿点了点头道:“不敢当。”

    说完章越道:“那么在下告辞。”

    吕惠卿目送章越,半天后方才道:“吾之变法也是百姓!章度之未免妇人之仁了。”

    ……

    三司会计司。

    就在三司盐铁厅的旧舍内。

    无数的卷宗将这里摆得满满当当,苏辙与二三十名小吏埋头在屋中审计。

    章越派了苏辙,而韩绛则派了张端至会计司。张端是韩绛心腹,当初与苏辙和吕惠卿都在三司条例司共事。

    会计司里大多是张端,苏辙二人商量而决。韩绛让章越同提举三司会计司,不过司里供事的主要都是他的心腹。

    而朝野对三司会计司的设立,却是非常赞同。

    得知韩绛,章越要以三司会计司进行裁减冗费之事后,不少官员都寄予厚望,特别是身在洛阳的富弼,司马光,王拱辰等都是致书致信给韩绛,鼓励和支持此事。

    而当初与章越翻脸的范祖禹,也是来信委婉地表达与当初年轻识浅。

    章越却明白,不必拿此太当真,旧党可能要挑拨韩绛与吕惠卿之间的争夺而已。司马光和富弼都是道德上的君子,但在政治上没有君子可言。

    除了他们章越也让彭经义进入会计司内任一差遣。

    三司会计司里主要的话语权还是在韩绛的身上。对方是昭文相,章越没与他相争,对韩绛而言没有这三司会计司,在政事堂里吕惠卿几乎就要将他架空了。

    这几日吕惠卿一改常态,每天都找章越商量变免役法的事,每天都要聊上一两个时辰,大为器重之意。

    吕惠卿也听从了自己意见,开始对下户分等。

    其实这也是章越,苏轼一致的意见,苏轼认为要将下户再分为五等,四等户分为上下两等,五等户再分为上中下三等。

    吕惠卿则将四等户分为上下两等,五等户也分作上下两等,同时放出风声对五等户下户可免除役钱,对五等户上只征收微末的免役钱,至于四等户也是依次递减。

    此举倒是让章越看出了吕惠卿的诚意来。

    章越这边还兼着翰林学士和翰林学士侍读,所以抽身乏术无法至会计司,只好委托苏辙,彭经义二人负责会计司的运作。

    彭经义进入三司会计司,便坐在一旁便吃起晚饭来。彭经义带着两张大饼,将韭菜猪肉一卷,便坐在椅上大嚼扫视起屋内。

    屋内坐着二十多名书手,正加班加点地算着账目,这杂院除了这间屋子还有两间屋子,里面也坐着这么多的书手,他们正夜以继日地清查账目。

    负责此事的苏辙非常地尽心尽力,彭经义原先以为对方不过是普通书生,但没料到对方竟是个狠人。

    苏辙在三司会计司十日可谓是衣不解带,困了便在书桉后趴一会,吃饭什么也是随便对付一二。

    彭经义确实小看了苏辙,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正是苏辙的弹劾使蔡确,韩缜,章惇下台,甚至连已知难逃清算的吕惠卿,在自请宫观官以免贬外之罪时,也被苏辙狠狠踩了一把。

    元右时的苏辙就是旧党的一柄利刃!

    弄得彭经义也是丝毫不敢马虎,陪着苏辙在此。但不得不说,章越所托的人。彭经义合衣睡了一会,待打过三更,他便醒了过来,提着灯笼如以往一般往会计司内巡视一番。

    不过今日彭经义巡视却发现有一丝的不对劲,以往会计司后门有一个老门子住在值房里负责把门,但今日却叫了半晌,这老门子也没有应声。

    彭经义心想,此人或许是睡得太死了或是去出恭了。

    时近岁末,这天气确实异常的寒冷。

    彭经义走到偏门处,打开了门却见两名军汉,正在围着一小炉前温酒。

    对方见了彭经义立马跳起来先是一惊,讨好般道:“彭虞候,也来喝两口?”

    彭经义骂道:“三司是什么地方,你们也敢在此生火?”

    对方闻言连忙道:“虞候饶命,你看这天怪冷,若不喝口热酒如何挨得住下半夜。”

    另一人道:“不错,小人守在这炉边,绝不会走了半点火星。”

    彭经义道:“那好我便饶了,你们自顾喝去,明日各自去班头那领五十大板。”

    “虞候……饶命啊!”

    彭经义正言语之间,忽闻到一股药味问道:“何人在煮药?”

    一名军汉道:“是隔壁盐铁厅的,听闻是宋判官命人煮了一晚上,弄得满院子药渣味。”

    另一名军汉连连附和道:“盐铁厅的人叫自己禁火,自己却不禁,真不是东西。”

    对方言下之意,咱们这根本不算什么。

    彭经义正色道:“立即随我去盐铁厅。”

    说完彭经义带着两名军汉直驱盐铁厅,到了院门外捶门问道:“有人吗?有人吗?”

    但厅内却是无人应答。

    彭经义退了一步再欲大喊时,却见厅后竟已是着起了大火。

    彭经义大吃一惊,大喝道:“走水了!走水了!”

    “三司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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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九十二章 纵火和救火

    眼见这盐铁厅里的火势方起,便突然转得极大,一发不可收拾。

    正在组织人扑火的彭经义顿时明白,这不是什么偶然失火,而是有人精心布局的,肯定对方在盐铁厅中放了大量引火之物,否则火势不会突然这么大。

    那么此火不用怀疑了,肯定故意纵火,甚至是冲着什么来的。

    彭经义赶往厅中看着苏辙正组织书手搬运书籍。

    彭经义道:“苏着作,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

    苏辙澹然地道:“我猜到了,今晨我路过盐铁厅时便闻到一股豆油味,所以火势一起,我便没想着救火。”

    “那么我们当如何办?”

    苏辙向彭经义一指道:“放火之人一定是要烧了这些账册,你组织人手将这几堆卷宗账本搬走,只要抢得出去,我便能治纵火之人的罪!”

    彭经义见苏辙如此镇定,当即道:“好,我先试试隔断火势,再命人搬书能搬多少便是多少。”

    苏辙道:“不是能搬多少是多少,而是一定要搬走,不然我与你家老爷都没法翻身了。”

    “好。”

    彭经义大声答允,当即组织人手搬运。

    ……

    而此刻皇宫中,官家喝了安神汤方才入睡,熙宁七年上半年天下闹了大旱,因旱情罢了一个宰相,到了下半年又是遍布北方的蝗灾,甚至都蔓延到了江南。

    官家忧心之余一直难以入睡,忙服了一碗安神汤方才再次上塌,否则又是一夜无眠。

    刚服用了安神汤的官家方才睡下,即被内侍叫醒说,生了大火,不知是宫内宫外。

    他想起在仁宗皇帝时有叛贼故意纵火,欲入宫行叛乱之事。

    官家听了晕晕沉沉地起身穿衣,片刻后又有内侍禀告得知是三司方向着火,这才稍稍放下心。又有一内侍禀说,火势不大应可以立即扑灭。

    官家安下心来,但过了一个时辰后又问得知火势不仅没有变小,反而越烧越大。

    官家见了便命人去请两府宰相来,自己则登上右掖门观火情,但见整个三司皆遭火焚,不由吃惊。

    这时第一个到达宫里的是枢密副使蔡挺,官家对蔡挺问道:“火势如何?”

    蔡挺道:“尚且在三司内,臣请教陛下如何救火?”

    官家道:“急走马步司,就近差两指挥之兵救之,不可令火势蔓延。”

    蔡挺道:“陛下,若调动兵马必须通过枢密院,不可使内臣宣旨调兵。”

    官家听了一愕心想,确实有此规矩,但眼下天还未亮,如何能令枢密院下文调兵?

    官家对蔡挺问道:“三司历来都是火禁森严,怎会是三司起此火,以至于蔓延各处?”

    蔡挺则道:“或许是一时失察而已。”

    官家道:“失火之罪,难辞其咎,朕一定要重办失职之人!”

    这时候韩绛,吴充,吕惠卿先后赶到,得知天子无事时,众宰相都是松了一口气,眼下只是担心三司的火势会不会延绵至其他各处。

    韩绛最是焦急地请调兵救火,却给蔡挺以先前理由拒绝,甚至连调动开封府救火之事也被以借口拖延。

    韩绛闻言看了蔡挺数眼,心底则是暗暗惊慌。

    一直低头的蔡挺看了韩绛一眼,旋即垂下目光。

    而就在这时右掖门上旁观的众臣们却见一路兵马从御门之下浩浩荡荡地经过,然后径直

    前往三司而去救火。众人看去但见一名锦衣官员坐在马上,沿途命兵士拦截巡捕,招呼兵士等人并头齐去救火,并组织疏散百姓,同时让人登上屋子以旗帜为号,招呼人往此救火。

    与乱糟糟的环境比起来,此人沉稳自定倒是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官家见此指着对方问道:“此人是谁?”

    片刻后内侍来禀告言:“是判军器监,直学士院章惇率领军器监里的役兵组织救火。”

    官家听说是章惇点了点头。

    而吕惠卿闻此却别过头去,露出了一个大为不满的神色,不过想到对方是章惇又生出了无可奈何之意。

    不久之后,三司的火势被压了下去。

    官家这才回殿。

    ……

    此刻上早朝的官员陆陆续续到达,官家在崇政殿中见了众官员告诉了他们昨夜三司失火但已平息的消息,然后退入后殿。

    宰相们与翰林学士们也都在后殿中,章越则频频目视吕惠卿,对方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不露出丝毫马脚来。

    不久三司使元绛赶到,一入殿便向官家告罪言自己监察不严,以至于令三司失火,如今整个三司已是化为乌有,所有的账册典籍全部都被烧毁了。

    失火起因是盐铁判官宋迪昨夜在盐厅中煮药以至于失火,同时昨晚三司在值的官员也是玩忽职守,最后致火势突起,错过了救火的最佳时机。

    章越听了元绛的话,知道此局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有的人不仅放火烧了三司的账册以毁灭罪证,还要将失火的责任也一并推到自己的头上。

    官家听了又惊又怒,这时候正要责问元绛,这时候身为参知政事的吕惠卿已是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三司一贯火禁森严,甚至连逃亡、还俗僧尼,祠部戒牒依例烧毁者,也因火烛不便,只许剪碎毁弃,收贮充公用。”

    “为何会有判官在厅中煮药以至于失火之事?”

    元绛道:“陛下,此事臣确实是难辞其咎,本来那煮药之地是盐铁厅旁废屋使用的,但如今三司会计司便安排在此屋中。会计司人口过百,平日又是四处堆叠账册。臣虽身为三司使也不敢管,故而起于盐铁厅之火,又烧去了会计司的账册,最后方有此焚尽三司的大火。”

    “臣督制不严,还请陛下重治。”

    官家心底大怒,不过已是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一次将三司烧成白地的大火,三司与三司会计司同样都负有责任。

    不是可惜重建三司要多少本钱,而是里面的账册都是朝廷的重要典籍,上百年的心血所在。

    如今三司使元绛已是认罪,那三司会计司呢?

    这时蔡确出班道:“陛下,臣有一事不解,方才元绛所言是煮药不当,那么应该先燃的地面之物,那为何火烧竟先攀爬梁柱而起,进而勾连檐壁。这到底是自下而火起,还是自上而火起?”

    蔡确此言一出,元绛不免脸色一白。

请假一下

    明天更新,如题。

八百九十三章 出外(两更合一更)

    火是自下而上,还是自上而下。

    蔡确陡然这么一问,加上官家看着元绛那刹那间惊慌的表情,立即略有所思。

    之前得知三司被焚毁的时候,他很是惊怒,但做皇帝这么久了,他自然而然就有等反应,自己是不是让人给套路了?

    等到蔡确这么一提,官家立即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料想到的那么简单。

    不过官家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怀疑之色,从昨夜的失火,再到蔡挺力劝非枢密院不可调兵救火,再到章惇却突然出现在火场,三司会计司刚要查账时便突然失火,事情真有这么巧合吗?

    数年的皇帝,天子也是城府日深,判事理政的水平也提高了不少。

    元绛说完之后,但见韩绛已是半个身位出班,他已是打算向天子承认错误,将三司失火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看到韩绛如此,吕惠卿微微露出喜色,只要韩绛能因此事受到牵连出外,那么身为中书二号位的他,便可以顺利补为宰相了,昭文相或许还不行,但史馆相的问题却不大。

    宰相之位,是吕惠卿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正当韩绛出了半个身位的时候,突然班次站在韩绛身后的章越突然跃过了对方出班道:“陛下,是臣将三司会计司搬入三司的以方便查以往积年的账目,最后因为翻阅了太多的陈年旧档或清理出一些本该被虫蛀火烧的账目,以至于堆叠太多于库房内。”

    “导致了三司失火,此事臣难辞其咎,恳请陛下重责!”

    章越这一大段看似没有意义又很有意义的话,众大臣们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蹊跷和猫腻。

    不过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是不能摆上台面的,容易被倒打一耙。

    御史中丞邓绾此刻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站出来替吕惠卿说话的意思,以往他可是新党的急先锋。

    但另一个御史邓润甫却忍耐不住道:“失火便是玩忽职守,岂有其他理由可以推脱?已知积年腐朽之账目容易失火,为何不早作防备,以至于事后方才察觉。”

    章越道:“陛下,是臣疏忽大意,是臣没料想到在三司之内,居然也会失火。臣没有事先防备到这些,愿与元绛一并承担此次三司失火的罪责,还请陛下下旨发落。”

    章越此举等于将韩绛那部分责任,也全部扛到了自己身上。

    韩绛大为感动地看了一眼章越,但他心想,这么大的罪责章越怎么能一人背得动,正欲出声揽责,却感到手腕被人一拉。

    韩绛一愣,半回过头看去原来是吴充制止了他。

    韩绛见此露出一等无奈之色,但还是退回了班里。

    吕惠卿见韩绛退回班里心底暗暗可惜,但心想扳倒章越也是断了韩绛一臂,他出班道:“章端明,何必为人分担罪责,据我所知这些日子你都与我商量免役法之事,应是无暇抽身旁顾。”

    官家本有些怀疑吕惠卿,但听对方这么一说顿时又是疑惑。不过官家看得出章越牵涉进此事有些牵强,可是三司被焚如此大事,只要沾着了都脱不开。

    这时候有人道:“三司会计司中主事的是着作左郎苏辙。”

    官家双目一凝问道:“苏辙何在?”

    半晌一名官员弱弱地道:“禀告陛下,失火之后,苏辙极力救火保护司理典籍,最后被火毒侵袭至虚脱不省人事!”

    章越听了心道,若苏辙有事,自己如何向苏轼交代?

    章越不由有些内疚,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苏辙牵扯进此事来。

    吕惠卿听说苏辙虚脱,不省人事心道,如此最好,死了更好。

    官家道:“好了,牵连此事所官,一律夺职出外!”

    但见雷霆降下!

    除了韩绛以外,三司使元绛以下,盐铁副使,户部副使,度支副使,盐铁判官宋迪,以及章越,苏辙二人皆遭夺职。

    同时救援不力的马步司官员亦全部遭到夺职。

    唯独救火有功的章惇被大加赞赏。

    章越身处漩涡之中,则是被罢去了提举三司会计司之职,他与元绛等人都要出外了。

    章越从大殿走出,却见元绛已是恢复了轻松之色,但见他正与吕惠卿,邓绾,蔡挺说些什么。

    章越遥遥地看了一眼,即举步离去。

    他立即赶往去看望苏辙。

    苏辙正在苏府安顿。

    到了苏府上时,却见苏辙的妻子史氏以及苏辙的几个子女都伏在苏辙的床榻旁哭泣。

    史氏见了章越抵此,忙是见礼。

    章越知道史氏虽出身一般,但也是落落大方,持家有方。苏辙没有兄长风流,没有妾室,只有妻子一人。或许也因如此,章越与苏辙更投缘一些。

    但见史氏将几个子女都遣出去,然后在苏辙的榻前向章越一拜道:“官人方才昏迷前有言,他若有不测,便将此交给章公,说凭此必能替他主持公道。”

    章越接过一个纸条,扫了一眼后纳入靴页中心道,苏辙便是为了这纸条差点送了性命。

    章越心想,幸好自己没有因吕惠卿假意求和的话,而放松对他的查账。

    苏辙也是先审了这些年来司农寺的旧账,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保留了证据……不过他没料到敌人的凶狠,连三司使元绛竟会自己动手放火烧去三司。

    想到这里,榻上的苏辙醒转喊道:“是章……端明吗?”

    章越顿时大喜握住苏辙的手道:“子由,是我不好,连累你至此。”

    苏辙有气无力地道:“子由深恨不能报答章公,不过幸不辱命,查得实据在此。但吕贼狡诈至极,如今又是得势,就算有此证据怕也是一时扳不倒他。章公可留此把柄,以吕贼的为人,此物迟早是用得着。”

    “其实这一次是苏某疏忽了,三司中那些老吏方才是幕后之人,他们一直担心苏某之前查他的账,所以派人来说项过数次,甚至贿赂以重金,可苏某却没有收。”

    章越恍然大悟心底理清了一切,三司号称是公人世界。

    也就是说真正的权力不是把握在官员手中,而是衙门里那些官吏,也就是公人。

    下面官员要报账,钱财有出入,就都要给公人一笔好处,这就是所谓的‘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的大宋。

    也就是说你办什么事都要钱,看水浒传就知道,什么事经过了公人的手,都要拿好处打点他们,否则就用合法权力来伤害你。

    而三司里是天下钱财出入之处,其中的猫腻自也不用多说。韩绛要量入为出,重新审计过往账目,势必要牵扯出很多旧账,如此三司里面那些小吏人人自危。

    因为官员最多干个一年半年就走了,纵有交代什么不清楚也好商量,而那些小吏都是干了十几年几十年的,收了那么多年钱,又没有文官那层护身符,一旦查出就是死罪。

    为什么以往审计没问题?因为以往审计都是三司自己审计自己,如今韩绛却搞了个三司会计司从外部来审计,自己又用了油盐不进的苏辙……

    最后吕惠卿因势利导便利用了此事……

    当夜韩绛的心腹张端来寻章越带了韩绛的一封手书,上面只有几个字,悔不听君言。

    章越对韩绛的书信很无语,都到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当初他劝韩绛要与吕惠卿争‘国是’的时候,他没有听,之后他劝韩绛保冯京的时候,他也没有听,如今觉得办一个三司会计司便可以扼住吕惠卿喉咙时,结果被对方先下手为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如今自己替他顶了全部的锅,韩绛对自己表示愧疚有什么用。

    次日政事堂会议,韩绛托词缺席,由吕惠卿来主持,比以往的政事堂会议,少了一个冯京,而多了一个章惇。

    因章惇救火有功,天子已令他为权发遣三司使,替换因大火被罢出外的元绛。而吕惠卿则让章惇以三司使的身份出席政事堂会议。

    今日的吕惠卿则坐在了以往韩绛所坐的位置上,以往韩绛不在时,吕惠卿可不敢坐这个位置。吕惠卿格外的气势凌人,目光冷厉地打量着的众人,一改原先恭谦之状。

    因走了冯京的参政王珪,更加势单力孤,甚至对吕惠卿作出一等讨好俯首之态来,连坐在台下的章越都暗暗替自己这位老师觉得丢脸。

    不过王珪却丝毫不觉,对着这位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吕惠卿一脸的笑容和目露恭维之情。

    一场三司大火改变了一切的格局。

    章越则坐在一旁看着吕惠卿以一等不容置疑地口吻主持着会议。

    吕惠卿先是愤慨于三司被焚之事:“此番三司焚屋一千八百楹,桉牍几乎焚毁殆尽,财货损失百万贯,三司如今只好且在尚书省办事,朝廷打算从熙河调木料重建三司,这又是一等支出,此事天子震怒,故降旨严责。”

    “权三司使、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元绛落侍读学士,罢三司使,盐铁副使、户部郎中张问知虢州,判官、金部郎中李端卿为军通判,并降一官;户部副使、太常少卿贾昌衡,度支副使、刑部郎中孙坦,其余判官、检法、提举帐、勾院等十二人,全部改任并罚铜三十斤;司封郎中宋迪,监三司门、内侍殿头李世良,并夺两官勒停,着作左郎苏辙夺一官勒停,诸位可有异议?”

    果真不出所料,吕惠卿将三司系的全部势力进行了一波大换血。

    吕惠卿此人真是心狠手辣。

    这一刻章越突然想起一句后世网上流传的一句话。

    千万不要怀疑政治斗争之残忍,千万不要低估知识分子之无耻,千万不要忘记人民群众之愚昧。

    如今章越对于前两句是深表认同,这一次总算交够了学费。

    政事堂会议结束后,吕惠卿对章越道:“度之留步!”

    章越留下了,堂上只余他与吕惠卿二人,一旁小吏也全部走了。

    对着章越吕惠卿换上笑容,不过这笑容与以往看似谦卑,内带桀骜的笑容有些不同,今日吕惠卿的笑容则是显得有些探究,仿佛在评估着这一次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有多少。

    章越对吕惠卿双手一摊笑着道:“吉甫兄,是你棋高一招,你赢了。”

    吕惠卿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度之说什么,我可是听不懂。”

    章越闻言置之一笑,然后道:“吉甫兄,这次打算帮我安排出外至何州?”

    吕惠卿笑道:“度之,你我相交多年,在官家那边我会替你说话,你放心留在京里便是。以后我还要你多多帮手呢。”

    章越道:“吉甫兄,这是哪里话,我若留下京里,你怕是晚上都睡不好吧!”

    吕惠卿笑道:“度之,你真会开玩笑,既你打算出外散散心,也好,过些日子再回来便是。天下除了数府之外,你要知何州,我都替你安排便是。”

    比如知江宁府,大名府这个级别,只有王安石和韩绛宰相出外方能兼判府或知府。

    似章越这个级别,几乎于参知政事,府以下的各州倒是可以随便选。

    章越笑道:“那好办,你看我回建州知州如何?”

    说完章越与吕惠卿相视大笑。

    吕惠卿笑道:“度之这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我真是佩服,看来用不了多久你便会回来的。”

    章越道:“回不回来都一样,我问吉甫兄一句,你我之前商量的改免役法之事如何?”

    吕惠卿沉下脸道:“我办事从不因人而废其言。不出一个月,免役法便会变更,一切如你我之前所议。”

    章越闻言欣然,他还以为吕惠卿会赖账。

    “如此太好了,章某替那些穷苦的老百姓谢过吕公了。”

    吕惠卿冷笑道:“度之当吕某是什么人?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再说此事也是你推动的,到时候在官家面前,你的功劳吕某会一五一十地陈述的。”

    章越笑道:“有功劳也好,没有功劳也罢。当初免役法乃我与韩公所建,但如今天下皆以为是王相公与吕公所有,我又有什么说辞了?”

    吕惠卿闻言有些不悦道:“度之,这时候你我便不说这些不高兴的话了。”

    “今日留你在此,是说几句心底话,这些年吕某得罪的人太多了,恐怕也是难安其位,甚至过些日子罢相连平安出外都办不到,或真如你所言吃剑也说不准。”

    说到这里,吕惠卿长叹一声。

    章越道:“吉甫兄,如今也是堂堂参政,何必说这般丧气话?”

    吕惠卿则道:“度之,我当你是知己,是可以共语之人,与你说几句心底话,你此番却嘲笑于吕某是何意?”

    知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的知己?

    “吉甫兄言重,你说便是了,这知己二字,章某可是高攀不起。不过有句话是莫愁前路无知己,相信吉甫兄一定会在道上找到朋友的。”

    吕惠卿失笑道:“度之啊,你与子厚果真是亲兄弟,嘴上都是从不饶人。不过子厚嘛,呵呵……”

    吕惠卿看了章越一眼,言下之意似说,我与章惇是同道中人,但论交情还是与你更深厚一些。

    说到这里,吕惠卿双手负后,徐徐于堂上踱步道:“不过话说回来,吕某之后,这天下能堪为宰相才的你是一个,子厚是一个,你那侄儿也算一个。”

    章越想到这里道:“吉甫兄,你我之事,莫要牵连至我侄儿。”

    吕惠卿道:“度之,吕某不是没分寸的人,别说我愿意否?子厚若知道我有此心,亦不会饶我。”

    章越点了点头。

    顿了顿吕惠卿道:“但话说回来,度之你可知,自郇国公入相后,咱们闽人宣麻拜相,官至参政者络绎不绝,这到底是何故?”

    章越道:“太祖当年言不许用南人为相,到了王钦若与郇国公之后,当然南人更为天子所赏识。”

    吕惠卿道:“不错,所谓能知天子心意,这也是吕某自负唯一胜过你与韩公之处。”

    “说到底,天子心底所要走的这条路,你与韩公都不成,只有吕某一人方才能走!”

    章越暗笑,吕惠卿这话听起来与李师中那句‘陛下,舍我其谁’差不多。

    章越笑着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章某受教了。吉甫兄这条路以后如何走?章某真的是很愿意拭目以待,告辞了!”

    吕惠卿闻言点了点头,亲自送章越走出了政事堂门外,在院吏与外人看来,二人似好友一般话别。

    临别之际,吕惠卿对章越道:“度之,我与你只是政见有分,但无碍于私交,若他日这条路吕某走不下去,便是你来为之之时了。”

    “但若是我亲眼见得这些年心血被你一手所改,吕某倒不如死了了事!”

    章越道:“吉甫兄,这是哪里话,免役法你不就是改了吗?若有这日,你我再共商‘国是’便是。”

    吕惠卿笑着摇头道:“我看我怕是没有这日了。”

    二人相互作揖然后作别。

    此刻寝宫之内,略感风寒的天子看着刚从熙河回京述职的李宪道:“熙河的事你日后慢慢再禀于朕知道。”

    “三司大火之事必有蹊跷,你回京后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率皇城司将此事查清楚。”

    “朕是要将真凶拿下!”

    “诺!”

    李宪一口答允。

    PS:历史上这场三司大火,是三司会计司成立以前的事。有怀疑认为是新党故意策划这场大火,彻底废除三司的权力,从上到下换了一拨人,使财政大权从此归于中书。

    元绛,宋迪事后都是处罚极轻,本书加以改编。

八百九十四章 广施恩德

    诏令一下,章越以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的身份出知福州。

    比元绛的待遇好一点的是,章越保留了翰林侍读学士的身份,不过对于他此刻的心境而言这个职务保留与否已不太重要了。

    福州乃是路治所在,顺路还能回老家建阳家逛逛,对于这安排章越还是满意的。

    至于汴京的赐第便留给章实夫妇照看着。

    章越出外前,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章实笑呵呵地道:“三哥,这些年咱们一家因你之故倍受尊重,连我这做哥哥都是颜面有光,算是过上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其实有得有失,就算没了这场富贵也无妨,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就当是做一场梦而已。”

    于氏听了频频给章实使眼色,章越却与于氏笑道:“哥哥说得好,我爱听。”

    见于氏不拦了,章实继续道:“何况你出外但官职之位都在,官家迟早明白你的委屈……”

    章越举杯道:“大哥说得对,至于出外要不要回京我都使得……”

    话音刚落,下人禀告道:“大老爷,三老爷,惇哥……直学士章惇在外想见一见……”

    章实一愣看向章越,章越则毫不犹豫地道:“不见。”

    “是。”

    章越道:“我明日出京,莫要让不要紧的人扫了大家的兴。”

    说到这里,章越对章实道:“阿溪若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去寻吴家。”

    十七娘闻言点了点头。

    十七娘道:“官人这一次出外,我想带两个儿子与你一并福州赴任,随便回家乡看看。”

    章越道:“好!”

    片刻后下人又入内道:“章学士已是走了,他说以后若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寻他帮忙。”

    章实道:“二哥是怕你出外后,家里无人扶持,故而才说了这话。”

    章越心想,莫非章惇也是担心吕惠卿以后为难章直,所以特意走了这么一趟。

    毕竟官场上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人实在太多了。

    章实对于氏道:“这些日子在家中都是清闲,就怕给三哥惹麻烦,之前你兄长要我去他的茶行掌柜,我看如今去应是无妨了。”

    于氏听笑道:“你还记得这件事。”

    宋朝官员不许经商,亲属虽没有此例,但章越身居高位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章实亦不得不在家赋闲。

    章越笑道:“哥哥且去,日后我去了官便去投奔你。”

    闻言一家人都笑了。

    这时候章亘突指着窗外对十七娘道:“娘啊,今日正好的月圆啊。”

    众人闻言一并抬头望去,一轮圆月正好当空,月华如练,此时此刻觉得月色真是绝美。

    于氏笑着道:“世人都忙着争名夺利,倒不如咱们一家子坐下这里赏赏月。”

    章越觉得于氏这话说得甚合他的心意。

    十七娘看向章越明白他的心意,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

    次日章越陛辞。

    官家心知此事章越受了委屈,但如今他依托吕惠卿变法主事,也不好与章越说这些。

    官家只是说让章越回乡散散心,至于过些日子便起复你回朝的话,他倒是没有说,若说了这句话吕惠卿恐怕要多心,甚至几宿都睡不着觉了。

    章越辞了天子后,便离开了汴京。

    到了临别之时,蔡确许将等人都来相送。

    蔡确毫不客气地对章越道:“我早看出韩子华并非可以匡扶之人,若当初你早听我话,一起维护人主,哪里会外放福州,我还道此番你我能在京作一番大事呢。”

    其实蔡确冒着得罪吕惠卿的风险来送自己可见情谊,不过你说话方式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往伤口上撒盐啊?

    章越装作生气的样子道:“也罢,你就当我此番出知福州,且为买几斤蛤蜊送你便是。”

    蔡确外号是蛤蜊,若旁人敢这么讥讽他,甚至他从别人口中得知旁人背地里说他,绝对日后要对方好看。

    可蔡确听了章越这么说也不生气道:“你嘴倒能讥讽的,看来也不用担心你此去失意了。”

    章越笑道:“我倒是乐得清闲。”

    说着二人同笑。

    蔡确看着路上行人稀少,然后道:“众人都担心得罪吕吉甫不敢送你,且不说前些日子郑侠之桉,所有送郑侠的官员皆被以同党论处,就连相送的平民百姓也被臀杖二十!”

    章越心道,吕惠卿真可谓睚眦必报。

    而蔡确切道:“不过说实话,吕吉甫这性子我倒挺赏识的,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章越心底骂道,你们俩奸臣倒真是同路人。

    章越看着来路道:“别人就罢了,我有蔡师兄一人相送足以。”

    话音落下却见远处驰来一辆马车,蔡确笑着道:“我看未必,或许另有贵人呢?”

    这时马车停下,但见二人匆忙下车朝亭子赶来。

    章越看了来人是王安石六弟王安上,七弟王安礼。

    “和甫!纯甫!”

    “端明公。”

    王安礼对章越行了一礼道:“知端明公出京,特意赶来,可惜钝马不堪驰骋。”

    王安上道:“我四哥前日被押出京,不然该一起前来相送。他说他此番能苟全性命,全靠端明维持。”

    章越道:“说这些做什么,坐吧!”

    三人在亭间坐下。

    章越知二人赶来必有话说。

    王安礼道:“三哥在江宁知端明维护四哥,亦是感激不尽,若是端明公有暇不妨往江宁找我四哥叙话?”

    去江宁找王安石,恐怕路程上来不及。

    章越道:“怕是有些拖延。”

    王安上道:“江宁至汴京水路不过二十二驿,十余日便可至。”

    章越笑了笑。

    王安礼急道:“前几日四哥与我说,这些日子,三哥知江宁对民生有所了解,与之前在庙堂之高时颇有不同,他言变法虽善,但亦确有其弊。端明公若去江宁找他谈一谈或许会有收获呢?”

    章越摇了摇头,他知道二人是好意,但是自己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

    章越笑道:“多谢二位好意了。”

    王安礼,王安上闻言有些失望。王安礼不死心地道:“我的好齐年,出镇在外虽是风光,但身在中枢方可一展抱负啊!”

    章越仍没有答应。

    之后章越回到马车踏上行程,车上十七娘问章越道:“最后相送的是何人啊?”

    章越如实说了,十七娘闻言则道:“我看他们二人前来,倒不仅仅是相送而已。”

    章越心道,你这话与蔡确实是说得一模一样。

    章越道:“不过念我帮过王平甫罢了。”

    十七娘道:“官人倒是广种恩德。”

    章越笑道:“能帮则帮罢了,也没多想,我记得老泰山怎与我道,助人切莫有施恩望报之心,你十桩人情送出去,能有一二人记你的好,已是足矣。”

    十七娘笑语道:“不错,所以官人种的不是恩情,而是仁德呀。有仁德的人,故贵人多助。”

    ……

    江宁府中。

    王安石手里正看着两封来信,一封是韩绛的,一封则是邓绾的。

    韩绛的侄儿,上元县主簿韩宗厚在王安石任下为官,因大兴水利有功,被王安石举荐给朝廷。

    韩绛得知此事后写信给王安石一是感谢,还有则是吐槽和诉苦。

    韩绛在书信里给王安石写道,吕惠卿此人极其强势,入中书后五六次面折于他。如今冯京,章越都已先后去位,我亦继之被迫出外。

    韩绛写到吕惠卿送冯京,章越二人出外后,又将三司清洗了一遍,如今大权在握要在朝堂上强势通过手实法,但此法韩绛绝不认同。

    王安石对手实法也不认同,他写信规劝过吕惠卿。但吕惠卿似乎羽翼已丰,也不似以往那般恭谦客气,信中用词颇为托大,甚至隐隐透出对王安石身在江宁却遥控朝政的不满。

    王安石不免有些困惑,自己这才走了半年,说话就不好使了。

    另一封则是邓绾打吕惠卿小报告的信。

    之前吕惠卿荐王安上为右赞善大夫,权发遣度支判官。

    但邓绾却向天子弹劾章惇说,章惇与吕惠卿密谋此事,是为了下一步举荐吕升卿。

    这事令邓绾与吕惠卿,章惇二人闹翻了。

    邓绾知得罪二人后患无穷,立即给王安石写信,将吕惠卿欲置王安国于死地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对方,又说了章越是如何如何地保下王安国。

    信中邓绾与王安石言,吕惠卿有逢蒙

    杀羿之心。

    逢蒙是后羿的徒弟,跟从后羿学射术。在逢蒙把后羿的本事都学到了手了,觉得天下射术能胜过自己的唯有后羿一人,于是就把后羿杀了。

    王安石读信至此自嘲地笑道:“逢蒙杀羿,羿也有过。”

    王安石的脑回路不同于常人,换了一般人看了这话肯定是很生气,但王安石则检讨起是不是自己哪里也有错呢?导致了吕惠卿有此举。

    这几年身在江宁,王安石不断想起当年与韩琦冲突之事,那个性格无比倔强的自己,而此刻他也深深地体会到了韩琦为相的难处和不易。

    故而此刻吕惠卿能体得的,他此刻也能体得。

    但体得是体得,不代表就这么原谅了,就这么算了。

    得知王安国为章越所保之事,王安石则那么想到。

    章越与王安国交情非深,竟如此相待,而吕惠卿事我这么多年,反欲置之死地。

    看来我王安石不仅识人不明,亦所托非人。

    Ps:兄弟们,我知错了!本想写个被Boss打落山崖后,取得武功秘籍报仇的桥段,但没把握好,泪啊。

    另猪脚对吕处置,这不是严嵩干掉夏言,徐阶报仇严嵩,下任干死前任,更不是玄武门之变。宋不杀士大夫,优厚宰相目的是斗争常态化,有底线化。猪脚这回赢了,数年后吕回朝报复就不怕吗?所以才讲妥协。除非搞个元右党人碑,否则熙宁的高层斗争不下死手的。

    再透个底猪脚出外数月就回朝了,泪啊!

八百九十五章 王安石复相

    章越,十七娘出汴京后,改水路乘舟而行。

    这一趟水路令他们想起年少时乘船初入汴京时的光景,那时候他们分乘二舟朔流而上,而今路程同时,倒是别有一番心境。

    夫妻二人停船于南京(商丘),因为时候还早便带着两个孩子下船游玩。

    章越这一次路过南京便去了应天府书院。

    这里是当初范仲淹公就学的地方,如今已改名为南京国子监。

    章越带着一家人游了应天府书院后,看了范文正公当初刻碑题字的地方,对着那篇刻着《南京书院题名记》的石碑驻足在旁。

    看着石碑上‘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章越想到了当初就读章氏族学,章友直对自己考教,一转眼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还记得郭林曾对自己说,当初在南京国子监就学时,每当艰难时,就到范文正公刻碑的地方读这些文字,都能令他继续支持下去完成学业。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章越如今终于看到了实物,也正是如此,年少时读过书,年轻时崇拜过的那个人,都如那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般悄然改变着自己。

    想到这里章越手抚其碑,遥想范文正公画粥断齑之事,对两个儿子道:“范文正公一生于贫贱,富贵,毁誉,欢戚一概不动于心,然慨然而有志于天下,故颂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语,我们读书为人能效之一二,便一生可以行之了。”

    说完这些游遍了应天府书院,一家人走到书院外大街。

    过去书院都建在山林中,唯独应天书院建在繁华闹市之中,逛了一会街市来到水关之处。

    却见十数艘船停靠在岸,官兵在旁严加戒备,章越觉得蹊跷走到路边茶馆坐下,多给了茶博士些钱财,便询问水关之事。

    茶博士道:“咱们南京是西入汴京的一处要紧地方,但船只杂货入京,皆为市易务所买,可市易务压价颇低,商人多不愿卖,故而西来的船只多在商丘散货,再转入汴京。”

    “如这些船的行踪被市易务得知,提前拦在此处,勒令商人不卖货不许下船。这商人不肯让货折在手中,如今只好讨价还价。”

    章越闻言恍然。

    他突然想起一名御史怒斥市易法的言语,不由自顾道:“市易司的官吏为获取酬奖,欺上瞒下,若支钱在外,亏折不予登记,购进物货,不计能否变卖,并先计息而取赏,最后物货损恶,本钱亏损,则皆上下相蒙而不复根究。”

    章越清楚市易法的弊病,天子让曾布调查此事时,也已是查明上报,但吕惠卿是失口否认,事后复查此事的章惇也作了支持吕惠卿的表态,使曾布蒙受了冤屈。

    之前市易务强买强卖,破坏商品经济流通也就罢了,但现在地方的市易务吃过数年红利后,已经出现了亏空。

    市易司的官吏一面疏于管理,使公家买来的货物因保管不当出现坏损,同时即便市易司强行在民间贱买贵卖,但避免不了不少商品亏本而导致坏账,但这些一律都作挂账不予处理,最后明面上数字都很漂亮,有些地方暗中本钱已经开始亏损,并无法回笼资金。

    章越言语至此愤慨不已,却不想旁边一人拍桉而起,怒喝道:“汝到底何人,胆敢在此诽谤吕相公的大政!”

    ……

    资政殿上,韩绛言市易法不利之处,但吕惠卿却在天子面前大声赞成市易法,认为此法是为国牟利。

    吕惠卿振振有词地道:“陛下,韩绛所言市易务不该谋利,只知从民间敛财,而臣以为市易务不喻于利,又如何勾当?且今不喻于义,又不喻于利,然尚居位自如,况喻于利,如何可废?”

    韩绛论不过吕惠卿便道:“陛下,市易法好与不好,臣暂搁置一旁,但吕嘉问必须罢之。”

    吕惠卿则道:“陛下,臣不认为吕嘉问有罪,此人乃极力新法之臣,一旦罢之,朝廷新法则会有极恶劣的倒退。那些想要为朝廷分忧的大臣,将以吕嘉文的下场为戒,不敢再为朝廷效力。”

    韩绛见自己所言一一被吕惠卿驳回,也是大怒,至于其他人似王珪,邓绾都不说话,章惇则表达了支持吕惠卿的意见。

    而吴充,蔡挺身为掌兵之臣,却不好轻易对政务发表意见。

    韩绛发现自己虽身为昭文相,但在朝堂上却势单力孤,他看了一眼天子,天子虽不说话,但非常显然心底是支持吕惠卿的。

    韩绛感觉一阵阵心哀当即自劾道:“臣建言无功,无一用于朝廷,请罢去相位出外。”

    闻此官家连忙出声挽留。

    但退朝后,韩绛坚持罢相之意,并迁入定力寺。

    官家又派人从定力寺请韩绛至宫里再度进行挽留。

    官家道:“朕知道相公委屈,之前吕惠卿与朕言说郑侠得悉宫中之事,是相公与冯京泄露的,但如今已证实泄露给郑侠的是崇班杨永芳之语。朕对卿依旧信任如故。”

    韩绛道:“陛下,臣愧为宰相,但与吕惠卿却全然不和,既是谋事不谐,臣又奈何不了他,这才向陛下请辞。”

    官家也知道吕惠卿好几次当着他的面反对韩绛,韩绛被吕惠卿给完全压制住了,丝毫没有宰相尊严,所以才愤而辞相。

    而造成了这一切,也是官家默许支持吕惠卿进行变法所导致。

    但是韩绛一去,吕惠卿来当宰相吗?吕惠卿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他若为宰相,恐怕百官不服,他在这个位置是再适合不过了。

    何况韩绛一去朝中又有谁能制衡吕惠卿,指望王珪或吴充吗?祖宗的异论相搅之政又怎么办呢?

    韩绛道:“臣去位后,陛下可令王安石复相!”

    王安石?

    官家听了韩绛的话露出意动之色。

    ……

    次日,吕惠卿在庙堂上闻王安石复相之诏令时,满脸愕然不可置信。

    他掀郑侠狱,不惜火烧三司,使冯京,曾布,章越陆续出外的努力,已是使自己在朝堂上建立了稳固的地位,连韩绛也被他踩在脚下。

    如今王安石复相,那么自己所谋都成了给人做嫁衣了吗?

    吕惠卿想到这里,差一点晕倒在地,韩绛推荐王安石将他一切的努力都成了空。

八百九十六章 王安石的推荐

    身在中书的吕惠卿脸色阴沉的可怕,他看着桉上已是草拟好手实法的奏疏,以及他与章越多日相商所改的免役法,正打算面呈官家,全面推动新法2.0的时候。

    此刻居然告诉他吕惠卿,王安石复相了。

    而且是麻出,他吕惠卿方才得知。吕惠卿身为中书第二号人物,居然麻出方知,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要么是他吕惠卿被架空了,要么是这个决定就是冲着他来的。

    其实不用想吕惠卿也知道,王安石复出就是韩绛的主意,目的是遏他之势。

    为此韩绛不惜自劾罢去昭文相。

    吕惠卿最大依持就是‘国是’,天子必须要用他来推行变法。因为虚君实相之故,天子不可能自己站到台前,必须用宰相来推动其志。

    但王安石回朝,国是则从自己手上交还对方手中。

    “兄长!”

    “兄长!”

    得知王安石复相之事,吕升卿,吕温卿连忙找到吕惠卿。这一击打得了吕惠卿一党实在措手不及。

    吕惠卿面对两个弟弟,他从方才震怒失望等情绪中恢复过来。

    他言道:“愚兄逼得韩子华太狠,以至于他不惜罢相以遏我之势,这都是为兄太急不能忍耐之失,以至于功亏一篑,这都是我的过错。”

    吕惠卿语气平静,但他两个弟弟却不能似他这般。

    宰相权力只有一步之遥,要他们此刻放弃如何甘心。

    “兄长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能退啊!你也要想想跟随我等之人他们怎办?”

    吕惠卿道:“如何办?王相公对我有知遇之恩,之前办王安国之桉,便是让他知道我不愿他在这个时候回朝,如今他定要回朝,我唯有退居一旁。”

    吕升卿急道:“兄长如今千万不可心慈手软,似曾布,冯京,章越都不一一被人逐出京师了吗?如今只要阻王相公回京便是。”

    “据我所知赵世居之桉,牵连至王相公的门人李士宁。似范百禄打算处李士宁死刑,如今只要我们向邓绾,让他赞同此事,如今必可遏王相公回朝。”

    赵世居乃宗室,乃太祖皇帝的帝孙,如今为秀州团练使,他因与谋反之人李逢有交往,故而被牵涉进谋反之桉。

    这赵世居已是被天子下令自裁了。

    而李士宁因与赵世居交往,也被牵扯进去。

    宋虽不杀士大夫,但牵扯进谋反大桉就难说了,而且这是官家极其关心的桉子。

    眼见吕升卿要利用这个桉子穷治,以阻王安石回朝,吕惠卿心知此举未必高明,但这个时候他若是反对,必被认为觉得软弱,无所作用。

    别人会奇怪,你连曾布,冯京,章越都扳倒了,为何这一次这么怂,这与他平日表现出铁腕不同。

    他当初授意邓绾,邓润甫重治王安国,是想让王安石知难而退,若王安石真要复出,他又岂敢如此。而早知如此,他也不会在朝中树敌这么多。

    见吕惠卿不说话,两个弟弟便以为他是默许了此事。

    吕升卿冷笑道:“邓绾奸猾似鱼,不使些手段,怕是他又要左右逢源。”

    ……

    天子命勾当御药院刘有方至江宁宣王安石起复。

    王安石早就得知韩绛宁可自劾罢相,也要让自己回朝任相,如今刘有方至江宁宣旨,王安石并没有意外。

    众人都知道王安石被官家推举赴汴京时,曾推脱了多次。王安石这人的性子便是难进易退,故负天下之望三十年。

    这一次得旨,众人都以为王安石必会推辞,但对方却没有辞。

    王安石这次复相,不仅不辞反而令家人不必收拾,自己倍道赴京。从当初罢相之难,到了复相之坚决,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王安石。

    王安石船至瓜洲时,已得知自己的门人李士宁牵涉入赵世居之桉的事,想起邓绾信中所言吕惠卿有逄蒙射羿之心略有所思。

    王安石望着对岸扬州景色,想起了当初在韩琦幕下的日子,赋诗一首。

    落日平林一水边,芜城掩映只苍然。白头追想当时事,幕府青衫最少年。

    当时王安石二十五岁,而如今五十五岁了。

    而知王安石复相,沿途不少官员士子拜见,王安石略见了几人后,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不过十余日便赶到京师。

    这入相速度,比起他当初慢吞吞的进京可谓罕见。王安石抵京后,没有直接去面见天子,而是去了定力寺见了韩绛。

    韩绛见了王安石便道:“我与吉甫不和,负了你之托,实在惭愧。”

    王安石道:“子华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生罢官之意,如今我回京了,你有什么事尽管与我说。”

    韩绛吃了口茶道:“介甫,你可知冯当世,章度之先后出外?”

    王安石道:“他们二人的事,我略有所闻,听闻章度之出外前曾力保过冯当世。”

    韩绛道:“是的,他屡次过劝过我,要与吕惠卿争,但我没有听。这一次三司被焚之事,也是他替我出面保下。”

    “外放虽亦无碍,他还年轻,得到天子赏识,数年后重新入朝也是不难。但是度之为官并非为了一己仕途,他心底是有抱负的。”

    “这么多年来,度之的政见与你虽有相左之处,但平心而论是可以补之新法之弊的。”

    王安石点点头道:“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度之能这般为你谋划,人品着实可以称道。也难得你肯为他分说,替他奔走一番。”

    王安石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了吕惠卿,曾布二人。

    韩绛道:“不是替他奔走,而是望介甫认真考量我的话。”

    王安石点点头道:“此中我有分寸。”

    ……

    之后王安石入资政殿拜见官家。

    官家见王安石很高兴,二人闲聊一番后,官家道:“如今朝中反对新法之人渐去,卿此番定有可为。”

    顿了顿官家又道:“自卿去后,朝中众论纷说,多亏吕惠卿替朕主张,实不可得之。”

    王安石道:“陛下所言极是,吕惠卿固然难得,但还有一人亦不可得。臣回朝第一事,恳请陛下用之!”

    “是何臣值得卿如此推举?”

    王安石道:“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章越!”

    ps:历史上韩绛是集贤相,所以王安石回朝任昭文相,他还可以继续在中书,但如今只能罢相。

八百九十七章 事因

    正在茶肆中问询的章越忽被人打断,自己转过头看去到底何人斥了自己?

    章越仔细一看原来是名穿着襴衫的书生。

    章越心想若是官吏之流的,他还可以理解,但没料到竟是一名书生。

    章越懒得搭理,笑了笑想罢了此事,对方上前道:“看兄台也是一位读书人,在下国子监内舍生陶临,不知兄台读了几年书,在此发如此谬论?”

    对方同桌也都是几名读书人一并道:“何必与这般见识短浅之人言语,不过是坐井观天之人罢了。”

    章越本想算了,但听了对方名字忽问道:“你便是国子监内舍生陶临?”

    旁人听到内舍生三个字时不免肃然起敬,经过科举改革国子监内舍生是可以直接做官的,顿时在场有人便动了心思欲结识这位前途无量的士子。

    章越笑道:“我知道你,你是前年方升入国子监内舍,年初时你为吕相公引为经义所检讨,因母病却辞去官职归省。”

    陶临见章越将他履历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吃了一惊道:“你如何晓得?”

    一旁之人道:“陶兄辞官归省,乃至孝之举,此事得知之人甚多,不用如何费力便可打听得知。”

    陶临稍稍释然,见对方已是举步离去,忙追上数步道:“这位兄台方才之语,莫非对市易法有何不满之处?在下愿洗耳恭听,若此番能面见吕相公转述一二,或也能有益于国事!”

    章越想起吕惠卿那张脸,摇了摇头道:“在下山野之人,焉有什么高见,如此岂不辱了吕公之清听?”

    陶临闻言心道,此人必是对吕相公有怨气,若能得知此人名字,回朝报给吕相公,定能获其赏识。

    陶临则道:“方才是在下不是,失于倾听,还请兄台不吝赐教,也让我等一闻高论!”

    章越看陶临眉头一皱,眼珠一动,哪还不知他在想什么。

    陶临说完,他的同伴纷纷称是,这些都是应天府书院的学生,反应也是极快,半强行拉章越坐下,似乎将他当作一桩功劳。

    章越心道,这可都是‘一道德’的功劳啊。他对一旁的唐九等人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章越气定神闲地坐在了众学生之间。众人都是学生,几时见过这等泰然自若,大风大浪不动于色的气度。

    殊不知对方整日与庙堂上的大鳄打交道,应付他们这几个学生根本连场面都谈不上。

    章越道:“当初章祭酒判国子监时,学风似并非如此啊!那时候的太学生言语偏颇了些,但也激点江山人物,意气飞扬。如今倒是不如当年多矣。”

    陶临也不知为何,明明对方也是一副普普通通读书人模样,但是对方一入座后气场便完全被他压住。

    章越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正是为官三品不看相书,这几个人扫了一眼,差不多性格脾气莫约有了大概。

    陶临道:“章端明为祭酒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请教兄台,这市易法到底有何之弊?”

    章越道:“诸位,贩夫走卒,引车贩浆,自古有之,此民虽卑微,但有道之世,必以厚生为本,而止于至善。”

    “你们就以这条街市上的商贩而言,贷了市易司钱的方允摆摊,否则不允,百姓的生计何在?又如何厚生?又如何至善?”

    “

    法制无常,近民为要;古今异势,便俗为宜。诸位身为读书人,上则庙堂,下则百姓,不当全然以庙堂之是以为是,也要为百姓们想一想。”

    说完章越离去,对方问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章越停下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张吴。”

    说完章越即离去。

    陶临与众人看着章越远去,不免议论纷纷,心想如今哪里有个叫张吴的人物,还道他是某位大臣呢。陶临则道:“怕是京里来的什么官员!”

    旁人道:“禀给吕相说此人妄议新法,也是功劳一件。”

    “我看此人多是化名。”

    ……

    数日后,章越早已启程南行,而王安石二度拜相的消息传来。

    陶临听了十分振奋当即与几位好友一并前往淮泗等候王安石的坐船。

    等到王安石抵此后,陶临等人便上门求见。

    王安石听说过陶临的孝顺之名,他也想在进京前多见见几个当今读书人,看看有没有可以提拔的,所以便见了这个陶临。

    陶临因为能见到王安石非常高兴,大谈之前在京里如何如何被吕惠卿赏识,还差点成为经义所检讨之事。

    王安石见这陶临言谈间,功名利禄之心甚重,便不太喜之。

    陶临心底揣摩王安石的心事,便将路上遇到章越言其诽谤市易法之事告知,便说自己如何如何反对。

    王安石听了默然,要是以往有人敢抨击市易法,他必是不喜,但如今亦对其弊端有所了解,这次回朝心底有改动之意。

    他问道:“此人说什么,若有道理,不妨说来听听?”

    陶临即将章越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王安石听到‘贩夫走卒,引车贩浆,自古有之,此民虽卑微,但有道之世,必以厚生为本,而止于至善。’的言语倒是陷入了深思。

    等陶临说完内容后道:“此人藏头露尾,必是小人之党无疑,在下特禀给相公,以揭破奸人的嘴脸!”

    王安石听了心想,此人说的确有道理,然后对王雱,王旁道:“这言语倒似章三郎的口吻。”

    王雱道:“孩儿看也是他。”

    陶临道:“此人自称张吴,是弓长张的张!”

    听了陶临之言,王安石父子都是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笑容,而陶临此刻也是恍然醒悟,张章和吴越说明此人不正是当今端明殿学士章越吗?

    陶临浑浑噩噩在此,之后便奉茶汤送客了。

    王安石随即召来驿丞问道:“知福州的章郡守什么行程?”

    对方禀道:“两日前从水路路过此驿。”

    “近来驿站有什么消息?”

    驿丞道:“相公,恕我斗胆直言,近来路过驿站的很多官员,都言吕相公故意冤之的话,很是为章郡守和冯相公鸣不平。”

    王安石点点头,这时其女路过便问道:“爹爹,打算回朝待章度之如何?”

    王安石看了女儿道:“我想回朝面圣时,便在他与冯当世中荐举一人,你看如何?”

    其女道:“章度之人品气度,定是胜过吕吉甫,而论才干政识,也胜过冯当世。”

    进京路上王安石考量再三,方在金殿里对官家说出了这一番言语。

八百九十八章 古渡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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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一家坐船沿着运河西行,船至瓜洲夜泊了一夜。

    在数日前,章越便已得知了王安石复相的消息,算算日子差不多自己可以在水路上遇见他。

    章越在片刻间,有想拜见王安石的冲动,凭着自己救下了王安国的功劳,以及他回朝后总要有人来对付吕惠卿。

    不过章越又想想王安石有让人将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所以他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章越还是放慢了行程,故意停留了一天。

    船经过瓜洲之地,此处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熙宁元年,王安石入京拜翰林学士时,经此作诗一首‘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章越在瓜洲渡口遥看扬州,想起王安石这首诗,后世有人说此诗是他熙宁七年第一次罢相时路过瓜州所作。

    这里章越可以帮王安石辟谣,王安石的‘还’绝对是回到江宁,而不是‘还’到朝堂上。

    第一次入京时,还可以装个逼,但第二次入京时,疲惫于权位斗争,心所为之所累,怕是再也写不出这么好的诗了。

    这不像苏轼,他最好的诗词,似乎都是在贬谪的路上写的。

    ‘勿Cue,岭南荔枝多(就问你章惇气不气)。’

    所以说文章憎命达,苏轼也是在贬谪中,故而诗赋大盛。创作便是如此感情不到位,你不被贬谪一番就写不出好诗来。

    章越想想自己如今也在贬谪的路上。

    他夜宿瓜州渡头心思万千,看着一轮明月正是睡不着,便下船带着唐九,彭经义等几个随从至渡口一处酒肆。

    此时已是熙宁八年的年初,但渡口的人很多,好几个酒肆都是人满为患。

    章越披着氅衣走到一处酒肆,听人说这个酒肆的厨师做得一手好鲜鱼汤,因此他也是慕名而来。

    酒肆里十几张桉上都坐得满了人,掌柜又拼了数张桌子,故而十分拥挤。

    店伴听说章越要吃鲜鱼,便直接去泊在江边的渔船上取了一尾五六斤重的大鱼来,端在盆里给章越看过后,便拿去后厨里宰杀了。

    鲜鱼作汤摆了一大盆,配上小菜,果品,然后一壶温好了的黄酒,章越与唐九,彭经义便在此吃鱼。

    随手用快子划拉夹一大块鱼肉,就着一盏温酒送入肚中,再呷几口鲜鱼汤,这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唐九连呼上酒,店伴忙活个不停。

    章越叹道:“似汴京哪有这般好鱼,这般好酒,这一趟出京倒还是对了。”

    章越说完,邻桌有位商人上来问询道:“阁下是从汴京来的?”

    章越点点头。

    商人道:“我等本打算去河北行商,但听闻朝廷欲与契丹大战,在河北保甲得兵三十万,然而河北河东因蝗灾之故,流民不绝,上户又多迁移至别处,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知可是真的?”

    章越叹道:“上户逃移与河北多流民之事都是真的。”

    商人道:“如此如何能营生?若真的契丹打来如何是好?”

    酒肆里多是这般商人,一人道:“我刚才汴京来,听闻这辽使萧禧终于回去了,不过京中却是人人担忧,这时候让萧禧回国,必是告知眼下本朝的虚实。”

    “如今朝堂上有哪个大臣知兵,能拒契丹?”

    “若辽主兴兵而来,朝中谁可以临事任责?”

    另一人道:“我听说大臣之中,能知兵事的唯独有收复西北七州的章端明!但是不知为何这时候却让他外出?”

    “契丹大兵在境,好比强盗堵在家门口,这时候怎么能让章端明反去东南呢?”

    一人冷笑道:“这有什么好不知道的?听闻章端明与朝中某位相公不和,对方自是盼不得他越走越远了。”

    “哎,党争!又是党争。”

    “这话说不得,当今圣明天子在朝,哪有什么党争,我们还是不议朝政,免得惹祸上身。”

    “正是,正是。”

    章越吃了一大口鲜鱼,本来听到旁人议论到自己时只是笑了笑,仿佛是没干系一般。

    出京后他的心态仿佛躺平。

    不过此躺平并非被贬出京后的麻木,只是不内耗而已。

    朝廷用不用自己此刻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与其在朝内卷,倒不如往江湖躺平,既是吕惠卿看着自己添堵,那我大不了‘不争’就是。

    不过这番情绪被对方方才几句话给突然勾起来,章越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躺不平’的。

    酒肆内众人闲聊,章越的思绪却走远了,从渡口畔的江涛中,遥想起当初在西北时那金戈铁马之声。

    章越心想,平定熙河时自己踌躇满志,以为回朝后必有一番大作用,哪知如今却被逼得走入东南,说来真是令人笑话。

    想到这里,已是半醉的章越披氅起身,走到酒肆的轩栏边,不知何时夜晚的瓜洲渡已是下起了小雪。

    雪夜之际,章越望着影影绰绰中的古渡口感怀万千,回过头来却见酒肆里一处白墙上已题了不少诗句。

    章越略有所思,便吩咐店伴取过笔墨来。

    章越持笔蘸墨,走到墙前空处略一停顿,当场便挥毫落墨。

    早岁那知世事艰,燕云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古萧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写到这里,章越凝视墙上方才所书心道,吕惠卿你不是让我走得越远越好吗?我偏不如你的意。

    章越于诗旁落款,浦城章三郎!

    写完后章越还有与吕惠卿斗气的意思,但到了最后这番壮志报国之情却是如何也不能消磨的。然后他呼了唐九,彭经义当即回船歇息,次日离开了瓜洲渡。

    至于酒肆里章越所题之诗一时无人在意。

    到了两日后,一名官员往汴京正好路过此处,他也是慕名来酒肆吃鱼吃酒的。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他出门醒酒闲来无事却也看起了墙上的题诗。

    这些诗作多半可笑,难入对方之眼,但唯独读至‘早岁那知世事艰’时,却是停顿了。

    这不仅诗好,而且这字更好,官员心道何人作此诗时,直到看到了一旁落款。

    这名官员见此哪还有犹豫,立即抄录下来,数日之后,随着对方入京,此诗也在汴京流传开来。

    便似欧阳修被贬除州作醉翁亭记被仁宗皇帝记起般,这首诗令朝堂上下的官民,又再度念起了章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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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九十九章 用或不用(感谢枫爱云书友盟主)

    资政殿官家听王安石推举章越倒是吃了一惊。

    官家问道:“卿举章卿是出自举贤,还是公论?”

    王安石道:“既是举贤也是公论,不过此乃臣之私举,陛下不必说是出自臣意。”

    官家奇怪,王安石既推举章越,为何又不让天下人知道是他推举的章越。

    官家道:“卿为何如此?”

    王安石则理所当然地道:“当初章越向陛下推举臣时,而不告知臣,臣也是如此。”

    官家闻言嘴微张,被王安石这一番话给弄得一时不知所措。

    官家心想,韩绛罢相后向他推举了王安石,司马光二人取代他的位置。但王安石会不会是不想司马光复出,故而推举了章越,以遏其出山?

    官家道:“朝中如今确实人才难得。章越出外,朕也是不愿,当今朝中多无识之辈,唯独他与吕惠卿方有正论,可以匡扶社稷。”

    在官家心底,章越与吕惠卿都是宰相预备成员,但章越与吕惠卿二人之间同时只能用一个人来主持国是。

    在吕惠卿正得重用下,章越只能暂且出外了。

    因此三司大火桉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官家都要依仗着吕惠卿,而王安石回朝则不同了。

    官家也是借着这句话再次称赞了吕惠卿在王安石离去时的工作。

    吕惠卿毕竟资历不如王安石,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不仅不敢似王安石那般屡屡顶撞于官家,而且也比较听话。

    王安石并非情商低,听出天子让他回朝后继续器重吕惠卿的言下之意。

    官家又问道:“卿这次从地方来,可知外事?”

    官家就是问你这次去地方走了一趟,变法变如何?

    王安石道:“虽胜过以往,但监司未尽力。”

    官家闻言道:“即监督有所不严。”

    王安石道:“同时新法之中虽大半良善,不过市易法确实有弊,臣以为可使章越领市易务来修之。”

    官家心道,王安石这可是破天荒了,居然肯承认市易法有问题,但是与朝野要求废除市易法不同,王安石还是要保留市易法,同时认为章越可以主持此事。

    官家笑着道:“章越怕是不赞同市易法。”

    王安石道:“可以令吕嘉问辅之。至于三司会计司则当令罢之!”

    官家听了犹豫,三司会计司是韩绛的心血,你一回朝便罢了,恐怕于韩绛的面上不好看。

    官家道:“章越提议纺织棉布之事,朕看了甚是可用。”

    王安石则道:“此事臣也听说了,市易务也可为之。审计之事唯小人所扰,非此法不好,而是无法行之。此外给田募役法极不便,臣请罢之!”

    给田募役法是吕惠卿为参政后大力推行的,但王安石一入朝便向官家提出要罢此法,官家感觉到自己要让王安石与吕惠卿一起主持变法,似乎有些难度。

    官家点点头道:“此事卿与吕惠卿商量,朕过些日子下批至中书起复章越。”

    为什么不当场下批?因为王安石刚回京便启用章越,谁都知道是他的意思了。

    ……

    王安石得到他想要的便出殿了,之后在离宫的必经之处遇到吕惠卿。

    吕惠卿向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丞相,惠卿终于盼得你回来主持大局了。”

    王安石闻言点点头,之前吕惠卿对王安国,李士宁做的事,正是逼得他不得不马上回京的缘故。

    但他既然如今已经复相,那么吕惠卿就不敢再有什么念头,至于以后则以后再说。

    “官家称赞你这些日子办得极好,变法之事,小人多扰之,独赖你主张这才保住新法不倒。”

    吕惠卿弯下身子道:“惠卿,只是尽了绵薄之力,一切都是为了撑至丞相回朝继续主持国是。”

    王安石道:“以后朝堂上的事,还是继续倚重你。”

    吕惠卿道:“惠卿一切以相公马首是瞻。”

    王安石道:“你也是相公了,要多多分劳。是了,你看冯当世走后,谁可以继之执政?张安道如何?”

    吕惠卿道:“张安道入朝必阻挠新法,为丞相与我不利。”

    王安石道:“那且如此。”

    说完王安石便举步离开,吕惠卿连追上数步道:“丞相,这给田募役法的事,容我再与你禀告。”

    王安石听了给田募役法几个字眉头就是一皱,拂然道:“此事不急,且容改日再说。”

    王安石知江宁时,便致书吕惠卿言给田募役法和手实法不便,不是当初变法的原意,但吕惠卿却没有采纳王安石的意见,强行在天下推行此二法。

    如今王安石回朝了,吕惠卿才记起来要与王安石再解释解释这给田募役法和手实法。

    不过王安石却没有当面给他这个解释的机会。

    吕惠卿看着王安石的车马离去,心却是一点点地在下沉。徘回在寒风中的他忍不住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吕惠卿在露天立了半晌,神色转为阴冷。他也是自尊心极强的人,既是王安石不给他解释,他也不会再解释了。

    ……

    杭州,天下极繁华之地。

    章越于城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后,当即下了马车疾上前数步拜倒在对方面前道:“恩师,学生来见你了。”

    对方也是哽咽,扶起了章越道:“好,好,好,三郎,我们师徒真有数年未见,我身子还康健,你也很好,不枉了我当初教给你的学问和道理。”

    随后二人在路亭里坐下,章越眼前这位老者正是知杭州的陈襄。

    陈襄是因为反对王安石被外放杭州,章越则反对吕惠卿而外放福州,所以是一个师徒对阵师徒完败的局面。

    但其实也是说笑,杭州福州都是大州,非重臣不足以出镇。

    师徒多年未见,如今在亭中久别重逢,陈襄知道章越心思便道:“你回朝后所提出的建议和主张,我也时刻都留意在心,如盐钞与交子的钱法上,你的所言极有见地,至于三司会计司是韩子华将此事想得太过于容易了。”

    “而官家如今欲用吕吉甫为变法之事,这才让你出外。但我看如今虽王相公二度复相,但变法之事是否如以往般不变实在是难说,他与吕相公关系是否能始终也难说。”

    “但以后新法若有调整,那么朝廷必会想起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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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章 本钱

    章越听了陈襄的言语略有所悟。

    “老师虽远在杭州,对朝堂上的局势却洞若观火,此学生不及也。”

    陈襄道:“你不要谦虚,但说到底还是政见之争,介甫,吉甫能以变法领袖天下还是有他的道理,新法之争就是官民之争,也就是天下财赋不在民则在官之争。”

    “你知道我为何每到一地都是弘扬教化,兴办学校,收士子入县学州学吗?因为士也,介乎于官民之间,有时官欺民太过,他们是可以站出来为百姓说话的。”

    章越想到陈襄在福州时便有滨海四先生之称,为浦城令时大力兴办县学,知河阳县时因兴办县学触怒地方权贵,是知州富弼保下了他,自己保荐他判国子监又大力促学,之后陈襄知陈州时,又修复范仲淹当年讲学的学舍。

    总之言之,陈襄走到哪里,便将兴办学校的事办到哪里,这就是他的主张。

    陈襄道:“你方才所言的“国是”,我深以为然。到底何为国是?天子能说了算,宰相能说了算,官员说了算,这是天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意。”

    “但最要紧是百姓也要能说算,可是百姓们不读书不识字怎么办?那便让士来带动他们说话。”

    “因此此“国是”便是一个合力,才能真正的共商国是。”

    章越心道老师这话真是深合我心。他道:“恩师所言即是,舆论出于学校。若有舆论,官亦不敢欺民太过,变法之害亦可以稍减。”

    章越心想,陈襄的话可能听得有些难明白,但想想明朝就知道了。

    明朝的秀才和举人就是士的一层,比如秀才可以见官不跪,可以拿到廪米,举人可以免税免役,同时地方官府不能随便拘役秀才,举人,必须奏请提学官免去他们“士”的身份,才能捉拿。

    从反抗朝廷横征暴敛的五人碑墓记,再到后来毁誉参半的复社。

    以东林党,复社而论,他们的武器就是舆论。

    这也就是士人阶级。

    其实自蔡京当国后,打造的县学—州学—国子监三级体系,也是增强士人力量。

    不过章越却想得更多,除了士人还不够,知识分子关键时常常靠不住,他们也不可以代表士。

    必须将市井商人和有技术的工匠也联合起来,这就是他与吕惠卿当初所言的寒门。

    寒门就是有点出身,有点本事,有点知识,有点钱财,有点土地,但却都不多。

    而单单依靠一个士人阶层是成不了气候的。

    也正因为如此,章越才强烈反对市易法,因为市易法破坏了商业流通。

    但过去的封建统治者划分了士农工商四民,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歧视链,让这个阶层的士民一直内部斗来斗去,相不信任。

    章越听着陈襄一番话,将形势剖析了,算是了解了自己基本盘。

    唐朝的政治是世族与皇帝的共和,那么宋朝的政治从世家换作了士大夫,而士农工商中佼佼者都可以算作士民,若让他们有权与士大夫和天子共治天下,参与到“国是”之中,那会如何?

    变法就是分蛋糕,你一定要明白你争取的那一块是谁的利益。

    想到这里,章越豁然开朗,想与陈襄分享,但转念一想此乃屠龙术,还是不好如此赤裸裸地告诉老师。

    章越转而向陈襄道:“老师可知道棉花可制成棉布?”

    陈襄点点头道:“略有耳闻,听说在陕西,京兆那边已是有人用一等纺织机,解了百姓用手拨棉籽之苦。”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此法我从一老妇人手中学得的办法,之后传给他人,若是此法可以推广,棉布之用可以是可以泽被苍生的。”

    陈襄笑道:“你倒是颇通杂学。”

    章越暗道惭愧道:“学生所通的杂学只有这些,可惜学生后来找那老妇人已是找不到,否则当奏明朝廷给她一个官作。”

    陈襄失笑道:“妇人如何为官?若此法有益于天下,酬之金银好了。”

    章越心想,似黄道婆这般人物都被排除在做官,商量政治的范畴内,单靠官家和士大夫阶层能够发展?

    四书五经能有生产力吗?

    如何能够让生产关系服务于生产力?

    士农工商四民之分,果真害人不浅。

    不过陈襄是自己老师,章越不打算争辩而是道:“学生此来杭州,一是见老师,二是苏州杭州秀州之地,远比西北适合种植棉花之物。”

    “若是老师能够鼓励百姓种植棉田,之后再采取拨棉籽的纺织机,那么纺织之业当大可可为。”

    后世明清很有名的苏杭织造,就是设在苏州杭州的织造府。

    还有就是松江棉布,松江棉布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松江的地方非常适合种植棉花。甚至有人戏称上海市的市花应该是棉花才对。

    陈襄听了章越的话有所意动。

    章越道:“老师,学生以为圣人之学,当在通商惠工!如今随我船来的,正有西北的匠工可以解释,至于棉田采买我这边有熟悉的商家,他们可以为垫资,当然最要紧还是老师你拿一句话。”

    陈襄对章越的宠溺自是不用多说,言道:“你既是开口,我还能不给你办吗?”

    章越笑道:“老师能答允就太好了,如果可以官府可以下一道公文,让百姓以棉花抵税赋,如此百姓种植棉田之意愿便更强了。若让说服苏州,秀州的太守也一并支持,那更再好不过了。”

    陈襄闻言哈哈笑道:“你这是得寸进尺啊,也好,我也一并答允你就是。”

    章越见陈襄答允,心底大喜。

    下面就是大量资金的运作和介入了,所以在明朝有苏松之财赋有半天下之称呼,但从元至明初,这中间经历了上百年的时光酝酿。

    但章越哪里有空等得民间自行发展,国家的力量强行介入,推动鼓励,甚至强令当地百姓种植棉田,之后再以大资本扶持,用几年的工夫走完原来要上百年要走的路。

    若是能在苏杭秀三州扶植以纺织品为主的工商业来,以税赋充实国库,便破除了市易法里朝廷垄断工商之利以敛财的办法。

    这便是章越从新旧两党之争中,独立自主的本钱所在。

九百零一章 后来者

    船离了杭州一路南行。

    一直抵至仙霞岭,方舍舟走陆路。

    章越看着高耸入云的仙霞岭,想起年少时许下志向,要翻越此山而去,如今自己又翻过这山重返家乡。

    不过这一次翻山,不能乘舟坐马,必须下马步行,也是行路艰难。

    但福建路沿途官员自早有准备,早安排下脚夫仆役帮章越一行翻山。

    章越听说这些都是福建转运判官蒋之奇办的,还安排一名官吏特意翻过仙霞岭来给章越领路。

    因欧阳修之故章越与蒋之奇没什么往来,不过蒋之奇与章越的两个朋友沉括,苏轼交情都很好。

    蒋之奇的夫人沉氏是沉括,沉辽的妹妹,听说蒋之奇的儿子还与沉辽的女儿定了亲。

    沉括经章越提拔在西北任职,如今听说已是回朝,进入翰林院出任直学士。

    这是出自章惇的举荐。

    至于沉辽运气不太好,曾在女子的裙带上题诗,然后这裙带被后宫一名嫔妃买来。一日官家宠信这位妃子时,看见沉辽题在裙带的诗,顿感头上有些绿油油的。

    于是沉辽便被罢官,永不录用。

    不过沉括,蒋之奇却官运亨通,特别是在福建路免役法的推广上,对方颇有建功。

    章越心底鄙视蒋之奇,但避免不了公事往来,澹澹地向那名官吏表达了谢意。

    章越当日就在仙霞岭下的官驿下榻,因为要准备次日翻山,所以准备早早下榻歇息,不过却有人送拜帖来求见。

    章越心道是何人如此不识趣。

    不过见到拜帖上的名字后,章越却心道原来是他。

    不久一名年轻的读书人向章越拜倒道:“学生陈瓘拜见知府!”

    知府是知州过呼,也是一等尊称。

    不过听说对方叫陈瓘,章越却心底叫了一声瓘希哥。

    玩笑归玩笑,章越对这位小同乡还是很看重,这就是穿越者的好处,历史上有名的人都能够有个大概印象。

    章越对陈瓘的印象是来自历史上章惇复相,对方跑去劝章惇不要清算司马光。

    陈瓘很生气地对对方言道:“朝堂上两党不该攻击来攻击去,就好比这乘舟般,偏左移右,偏重任何一边的结果都是要翻船的。”

    章惇说不行,我一定要找司马光算账。

    陈瓘道,司马光固然有错,但你贸然处置才是最大的误国。你回朝当务之急,是消除朋党攻伐,这才是真正救国之道。

    章惇当时听了陈瓘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告诉陈瓘他以后会这么办。

    不过章惇回朝却推翻了与陈瓘之间的意见,对旧党大行清算。

    之后旧党骂章惇卑鄙无耻,背信弃义。不过就章越对章惇的了解,以对方骄傲的性格,这事肯定是不屑于办得。

    以章越揣测,章惇答允陈瓘是认真的,不过回朝大行清算,是完全忍不住。

    在那个位置上就要干那个位置的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章惇妻子病逝前一直劝他以后不要对那些旧党赶尽杀绝,这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章惇答允了,可是之后也是没忍住。

    陈瓘与章越聊了会儿天,便问道:“学生敢问知府此番入闽有何打算?”

    章越笑道:“早有安排,闽地多贡茶,我可学丁晋公(丁谓)蔡忠惠(蔡襄)好生督办此事。”

    章越说完陈瓘脸色很难看。

    贡茶之事,当年蔡襄被贬福建,制小龙团茶得到天子欢心,而重新起复。

    丁谓在福建则是写了一本建阳茶录,令世人认识到建阳茶,而且改进了建茶制作手段。

    多年后苏轼写了一首诗讽刺丁谓蔡襄二人争新买宠,称作前丁后蔡。

    陈瓘听章越之言,也以为他是要制茶邀宠,当即觉得满脸不自然,稍坐便告退了。

    章越见陈瓘如此摇头道:“如今的年轻人真是开不起玩笑。”

    次日章越登仙霞岭,虽然多年养尊处优,但身子还算不错,翻山并没有多费力。

    章越让左右都去照顾家人,自己与唐九二人带着数名随从拿着一根竹杖翻过了山。

    到了半山腰章越略作歇息,正好看到同样气喘吁吁翻过身的陈瓘,对方只雇了一个脚夫,自己也要背不少行李,所以走得很艰难。

    章越命随从马上给陈瓘水壶,同时让一名随从给对方背行李。

    陈瓘如此这才缓过力。

    “知府的脚力真好,学生佩服不已!”

    陈瓘向章越言道。

    章越笑道:“这算什么,我年少的时候每日都要与我师兄来回十几里山路去学堂抄书。”

    说到这里,章越拿起竹杖朝山下一指道:“你看大概就在这里。”

    陈瓘自听说过章越年少家贫时给人边抄书边读书进取的故事,这与范文正公断齑画粥一般,都是天下寒门读书人的榜样。

    陈瓘自也是佩服不已,忍不住向章越问道:“敢问知府当时苦吗?”

    章越闻言一愣,然后道:“算是苦吧,但也不觉得苦。”

    其实这一番话,很多人都曾问过他,当然章越也愿意说,因为大老成功后都喜欢提没成功如何如何艰苦,如何坚韧不拔,作为一等谈资。

    但真正问章越当时读书时苦不苦,章越只能如实回答当时的感觉,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淳朴善良,真诚交往,都不是入了世后可以比的。

    功成名就后的现在,面对得却是无数刀枪剑戟。

    “不觉得苦,因为书中自有颜如玉,自有黄金屋,自有笔如刀。更要紧的是当时的我尚且年少,若如今我还一事无成,不得不用心于举业那便真觉得苦了。”

    陈瓘听章越之言不由失笑,但又觉得失态,连忙向章越告罪。

    章越不以为意地一摆手,远远地望着天边的霞光言道:“就好比我走这条仙霞岭的路,我告诉你不觉苦,是因为我以往十几年如一日都曾这么走过。但你第一次走便觉得苦。”

    陈瓘问道:“其实天下用尽气力,想要出人头地的寒门子弟,又何止知府一人,知府是否想给他们开一条路呢?”

    章越笑了道:“那要看路够不够宽,走的人多不多,但只要人多了,没路也成了路。”

    陈瓘闻言略有所思,仔细品一品章越的言路,觉得大有深意。

    想到这里,陈瓘突觉离了章越很远,当即加快脚步赶上紧紧地跟在身后。

    ps:有点赶错字多。抱歉,已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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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256/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寒门宰相》为转载作品,寒门宰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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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