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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百零二章 梦笔山下

    牧童,农家,炊烟。

    仙霞岭下一个小村落。

    章越在此歇息片刻,看了一眼身后笼罩在云雾中的仙霞岭。

    这是官道的必经之路,所以村里人见到过路人也不诧异,反而有不少商贩拿起吃食前来兜售。

    听得熟悉的乡音在耳,章越好似一个阔别家乡多年的人,踏上家乡土地时涌起一份伤感在其中。

    自己如今是功名成就返乡,但若是落魄潦倒呢?

    想起上一世的时候,身在大城市打拼的他,家乡反而是回不去的地方,自己不知如何向年少时的伙伴和看着你长大的亲戚说现在处境。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干。

    兜兜转转,自己又回到了原处。

    章越下马向一名乡老问道:“

    老丈,梦笔山如何去?”

    对方道:“回大官人的话,再往西行十里便是。大官人作何去梦笔山?”

    章越失笑道:“老人家不知,我是本乡人士,去了异地多年,此番回来看一看。”

    乡老大笑道:“原来如此,老朽耳背听不出乡音,郎君请便就是。”

    章越心想,对方一听是自己是本地人称谓便从大官人改作郎君了。自己身在汴京多年,一口吴越音不知何时也变作洛音了。

    章越路过一个村塾,但听‘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之声。

    这三字经儒童们清脆的声音读来,真是令人倍觉悦耳。

    章越下马走入村塾旁听,不久塾师见有人在外,便让儒童自习自己迎出门来。

    章越向对方歉然道:“在下路过这里,听得读书声入耳,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塾师笑道:“无妨。”

    章越问道:“方才儒童所吟可是三字经?”

    塾师道:“正是,自章端明拜翰林学士后,县里便让儒童们都要习之,不仅本县州里也是如此。”

    章越本是高兴的,但听了对方这话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塾师道:“不过这三字经用来发蒙确实不错,称得上是朗朗上口。”

    章越听了这才神色稍稍松弛道:“不过强迫习之,终是不好。”

    塾师道:“当今风俗如此,以往县学考教,儒童可以不拜县令,只是对揖而已,如今皆需拜也。”

    章越道:“此乃前程都在对方手中之故,章端明知道,这并非他的本意。”

    塾师闻言冷笑一声道:“郎君又不是章端明,何必为他言之?看这郎君也是读书人,敢问一句这一篇三字经,所言到底何意呢?”

    章越听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好比对方问作者,你篇文章到底写了什么意思?对方都会一时半会答不上。更何况章越又非三字经的真正作者。

    章越道:“先生见怪了,在下真不懂,班门弄斧了。”

    塾师听了顿觉趾高气扬,转身离去了。

    ……

    章越到了梦笔山下,但见一座孤峰独立。

    山脚下有座寺庙名为等觉寺。

    章越到了寺中看见不少文人墨客在此题字赞颂这‘梦笔山’。

    芙蓉幻出画难成。

    倚空积翠起云根,晚来雨过堪图画。

    浮岚翠锁几峰晴’、“隔坞树烟凝暮色。

    雨余梦笔拥晴岚,犹似高人睡正酣。

    章越看了一会,便有僧人来问询。

    章越告诉僧人要下榻此处,雪峰寺住持得到禀告后亲自接待。

    章越合十道:“我仰江淹之名,故而慕名而来,想下榻贵寺,打搅之处还望担待。”

    住持听说后笑道:“这些年来不少文人骚客仰江淹之名到此拜访,本寺中也有几间客房专供居士歇住,并无打搅之处。”

    章越道:“多谢方丈!”

    接着主持向章越介绍起来道:“传闻当年江淹便是在此处梦笔。他在浦城着最多,赤虹赋》、《青苔赋》等十几篇名赋都在此书就,说来便是文思泉涌,好似喷珠漱玉般。”

    “不过可惜江淹离开浦城后,从此仕途显达,文章就不如当初了,故有有了江郎才尽之说。”

    “但不少读书人慕名而来,想在此求得灵验,求得那五色神笔。郎君怕也是来求笔的?”

    章越失笑道:“我非求笔,而是还笔!”

    住持听了不明所以。

    章越吃了斋饭,便僧房的榻上躺下,十几年前的那个梦似乎依旧历历在目。

    自己制举考试后,那梦中的神奇空间便很少在睡梦中遇见了。

    因为做官之后,自己确实用不着了,但起兴练字时,偶尔还用得到,如今自己的书法已一字千金,不知是名气加成,还是真的写的好。

    以后会不会宋四家改为宋五家?章还要排在苏,黄,米,蔡的前面?

    不过这些对章越而言并非重要,书法之道是章友直教给他的,是以他想将他传承下去罢了,这是读书人继绝学的意思。

    可是久而久之已是没有用了,所以章越也觉得不要放在他身上暴殄天物,在梦笔山下睡一觉,将此还回去便是。

    就如同江淹还笔一样。

    章越躺下后本以为自己能马上入睡,结果却发觉自己一夜无梦。

    那个告诉自己‘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老者张景阳,似没有到梦中来看自己。

    到了日头初升时,章越来到梦笔山山脚下看着那孤峰,不解其意。

    “到底为何?”章越在峰下呢喃自道。

    住持看着章越一脸茫然的样子,也是心领神会走到对方一旁笑着道:“居士,天下之物,一来一去,自有缘法,是强求不得的。”

    这话歪打正着合了章越心底,笑道:“多谢方丈指点。”

    住持笑着道:“无妨,贫僧劝你一句,读书人切莫功利心太重,扎实用功方为上策,贫僧看居士相貌日后非池中之物,十年内必中进士,何求之身外之物呢?”

    章越笑道:“承方丈吉言了。”

    顿了顿章越问道:“住持,依你看如何是真正的读书人呢?”

    住持想了想道:“似司马学士那般可以称得上读书人,不过司马学士最坏的一点,还是作了官,只要做了官就谈不上真正读书人。”

    “为何?”

    住持道:“你看做官是要求来的,但真正的读书人有几个是真正求人的?”

    “读书人考科举,说是凭自己的本事,但还不是要自称天子门生,而求了人的读书人还配称作读书人吗?”

    章越道:“方丈所言极是,晚辈受教了!”

    正说话间有沙弥禀告道:“禀告方丈,县令,县丞,主簿皆到了山门!”

    方丈一听精神一振道:“尔等随我出迎!”

九百零三章 故乡

    住持离去后,章越盘坐在峰下,看着这里峰下山石上正刻着吕洞宾的一首诗。

    帆力噼开千级浪,马蹄踏踊岭头春。

    浮名浮利浓如酒,醉得人间死不醒。

    章越见此不由笑了,想到吕洞宾借人枕头的故事,自己这些年之事,倒似极了梦境一般。

    从一文不名到如今端明殿学士,好比穷士得意,最后登仙而兴尽,然而梦中苦乐之至,即便明知是虚假的,仍是沉迷其中,舍不得放手。

    说什么读书人不求人,只要是读书人就是人,只要是人便好这一场富贵。

    恰似那邯郸梦中的卢生大起大落到官拜宰相,死前道了一句‘人生至此足矣’,梦醒之后黄粱米还未熟矣。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吟道。

    投老归来供奉班,尘埃无复见笔山。

    何须更待黄粱熟,始觉人间是梦间。

    这时候住持正与县令几人匆忙上山,县令听得有人长吟此诗,使了个问询的眼色看向住持。

    住持解释道:“正是端明公!”

    县令闻言停下脚步,叹道:“真为宰相气度矣!”

    其他几人心道,章越才多少岁,啥叫‘投老归来’,不过当时男子都喜欢将自己称老,三十余岁自称老夫的也大有人在。

    县令此言一出,跟来县左,胥吏,乡贤纷纷言是。

    众人来到峰下时,便看到了盘坐在石上的章越,县令当即带领众人行礼参拜。

    章越见了人群中方才与自己言谈无忌的住持,已作大为恭敬的样子。

    “县令无需如此劳师动众。我只是在峰下歇住一夜,还以旧愿而已。”

    县令一听章越似有不喜之意,连忙道:“打搅相公在此修行,实是我等罪过。”

    章越虽不是参政,更不是宰相,但官场上拍马屁是无上限的。甚至老百姓见县令时称相公也是大有人在。

    章越见县令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是摇头,到了他这个位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不需顾及别人的情绪,倒似旁人要始终顾忌自己的情绪。

    其实所谓的黄粱一梦,也着实没趣得紧。只有刚当官的,才热衷于此,而很多大官退下来后都投身于释家道家去了,为自己找一个精神上的归宿。

    所以也不必解释什么,这不是他该办的。

    县令道:“下官为仕途奔波十余年不过选人而已,勉强官至七品,如今听端明公一言恍然大悟,这等心境下官远远不如。”

    面对县令恭维,章越笑道:“哪里能真看透,当年严子陵隐匿江湖,却身着羊裘垂钓于江边,便是等着光武帝去寻他。”

    “我辈不过是与严子陵一般,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罢了,若真有心蓑衣即可,何需羊裘,方丈你说是不是?”

    章越说得典故是严子陵是隐士代表,他因为穿着羊裘钓鱼,却给汉光武帝找到,所以常被人说他不是真隐士。

    住持见章越问到自己,顿时想到之前说的话,顿时光头上冒出几点汗星。

    住持道:“启禀端明公,严子陵不穿蓑衣而穿羊裘钓鱼,纵是有心但终身不仕,亦是真隐。”

    “其实在贫僧看来夏来披蓑衣,冬则穿羊裘,亦未尝不可啊!”

    面对住持的急中生智,章越笑道:“好一句夏来披蓑衣,冬则穿羊裘,章某受教了。”

    住持听章越之言,心底大松一口气,待到无人关切处,立即让沙弥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众人方恭请章越出寺下山。

    章越一步一步走在台阶上,回望孤峰独立的梦笔山一眼,心想既是上天不收回去,那么就意味着留在自己身上,那么这一段缘法即可暂时了了。

    想到这里,章越在心底默默祝求道:“此物既是天授,章越不敢负之美意,此生必择善而行之,则善处而立之!”

    章越了却心事,顿觉如释重负。

    到了庙中僧房里,有人服侍章越更衣洗脸。

    一举一动都有人照顾着。

    然后奉上小食,仅是酥便有十几样之多。

    章越觉得太奢对县令道:“过去有个得道中人,知道自己将要逝去时将子孙召在身边,尔等以后一定要五更起床。”

    “子孙问为何?对方就说,太阳升起前才能办自己的事。子孙说,我们家财万贯,不愁吃穿,起那么早做什么?”

    “得道中人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如今要离去了,不是什么都带不走。尔等要想想死了之后,什么能带走的,才是自己的事。”

    县令听了知道章越是真不喜如此,当即连忙吩咐人撤掉这些多余安排。

    最后章越方离开等觉寺,住持带着合寺上下僧人送章越道:“之前不知端明公身份,之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章越笑道:“不,方丈乃世外高人,昔五代时赵王王镕见赵州禅师,赵州禅师不肯出迎,王怪赵州禅师。禅师却道,下等人来我出山门相迎,中等人来我下禅房相迎,上等人来在禅团相迎。大王前来,我当大王是上等人看,所以在此相迎。”

    章越说完,住持则尴尬地笑了。

    出了寺门已是举了不少人。

    不少昔日相识故人,县学的同窗皆是陆续闻讯赶来,来见一见章越。

    章越一一见了,说了几句话,聊了几句天这般,然后骑马而行,一路上都有人喝道,护行。

    原路返回时当初经过村落,待经过村塾时,看见塾师带着儒童们在门外迎立。

    章越下马见了这位塾师,对方方知章越便是端明殿学士,不知说什么才是。章越却赠了一万钱供作私塾之费。

    接着章越到了浦城县城,看着熟悉的南浦溪及跨越溪上直达县城的廊桥,这一幕的情景倒是时常在梦中出现过。

    无论自己走到哪里,这生于此,长于此的感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蔡京发行当十钱,全天下都骂声一片,唯独自己老家不发行,怕被乡里乡亲戳着嵴梁骨骂。

    县令对章越指着脚下的官道道:“禀过端明公,两年前官道多坑坑洼洼,行车马不便,下官到任便重新了这条官道。”

    章越闻言很高兴道:“为民帮实事是有大功德的,县令为之可是真替百姓着想了。”

    官员做了政绩最怕没人知道,县令闻言大喜,有章越这一句话,自己的政绩上便可添上一笔了。

    正说话间,仙霞岭下驿站得到朝廷圣旨,正派快马往浦城县里传讯。

九百零四章 返程

    章越的双亲坟茔,自离乡后被章实迁葬在皇华山山后。

    章越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拜祭,县令等人陪同章越一并先到了后山。

    章越穿越之后并没有见过其父母,所以并无太深刻感情,但此事必须要排在第一位。

    章实也絮叨过多次,要章越回去看看。

    章实对父母感情很深,多与章越讲起当年之事,章越知道其母杨氏温婉贤淑,亦甚有主见,而其父乃厚道人,以耕读传家,教导子弟们作人的道理。

    章实作为长子听话孝悌,照顾两个弟弟,章惇充满个性,对母亲敬重,但杨氏走后便与章家渐行渐远了。

    不过无论如何说,章家几个子弟都算成材了。

    想到这里,章越对着墓碑拜下磕了几个头。

    拜祭之后,章越便回到原先住的水南新街,现在早已是清水洒街,黄土铺地。

    以往臭水遍地,烂菜泥泞的街道,如今也是可以容得下脚了,只是街道逼仄如故,而南浦溪依旧不舍昼夜,向东而流。

    嘉右三年离乡赴京,至今到了章越返家已是过了十七年了。

    章越本不愿惊动太多人,只是想去居住多年的家里看一看,但四面都是围观之人,如今被官兵衙役拦着。

    章越对县令道:“都是吾乡亲何故拦之?”

    县令斟酌了下答道:“启禀相公,这些年南浦溪泛滥,此街遭了数场大水,左右乡邻已是搬走不少,如今这里住进不少外人。”

    章越不想如此,本以为回乡见一见乡亲邻居,却不料没几个故人相见,这令他心底不免落了空。

    章越不死心看了一眼,果真街旁百姓没一人是自己认识的。似曹保正等乡邻们这些年都不知去哪了,想寻也不到了。

    章越仿佛回乡寻亲寻了个空的游子心道,所谓世事无常,就是如此吧。

    章越道:“罢了,多年不回,就算没遭这几场大水,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识得,近乡情更怯,这话不假。”

    当即章越到了当初所住的屋里坐了坐。

    此屋当初离京前,兄嫂便卖给他人,之后章越显达后,又托人给买回来,雇着一户人家在此每日打扫着。

    县令等人便知趣地站在屋外没去打搅,章越与十七娘和长子幼子都在屋中坐着,讲了讲当年读书的故事。

    章越本来是想忆苦思甜的,但两个孩子都没听进去。

    章越摇了摇头,两个孩子没有经历过自己经历的一切,又怎么能体会到自己的体会,怎么能感同身受?

    一代人自有一代人处事之道。

    自己身上何尝没有一等小家子气或是窘迫呢?

    尽管这些话没用,但章越还是说了一番。

    其实要让这些享受荣华富贵的章越再住这屋也已是大不习惯了。

    章越坐了一会方才出屋,县令入内道:“本州知州,通判,签书皆已在前往本县路上,今晚便在当初的县学中为相公接风,到时候还一并宴请当初相公县学时师长和同窗。”

    章越听到这里,浮起了笑意,想到终于可以见故人倒是欢喜。

    不过他却道:“令君有心了,只是惊动太过。”

    县令笑道:“都是下官应尽之事。”

    一人来禀道:“福建路转运判官蒋之奇已至,听闻有旨意在身。”

    县令等众官员们听说都是脸带微笑,愈发的恭敬。

    章越面朝着南浦溪等候片刻,看着溪里的游鱼。

    不久一行快马抵至,但见蒋之奇带着十余骑赶至,手捧圣旨交给章越道:“陛下有旨,请端明接旨后即刻启程回京。”

    章越手持圣旨没什么言语,自己方被贬福州,这路上没走两个月,突然下一道圣旨召自己回京,实太突然。

    蒋之奇看章越神色言道:“之前听闻端明有陶渊明之志,怎奈深得陛下信任,这才方至浦城便行返回京师,可知陛下对公是片刻不离啊。”

    章越心想,蒋之奇这话给自己埋坑呢,自己若是陶渊明应是视富贵如浮云,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但天子一道诏书下来,自己就得紧赶慢赶地返京,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章越澹澹地道:“我怎敢效陶渊明呢?这话不知蒋判官从何道听途说而来?”

    章越对蒋之奇一百八十个不信任,对方连欧阳修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的。而且对方如今是新党一员,若是将自己回乡的言语,或者什么话传至京里禀给吕惠卿,也是可以作为口实的。

    从一夸大到十,被流言蜚语所伤过就知道其中的厉害。

    蒋之奇被章越言语一刺,心底微怒想到,我也是特意来此迎你,你却始终因欧阳公之故存以芥蒂在心,防着我呢。

    蒋之奇心底是这么想,却全然忘了自己此行确实有刺探章越言语和行踪,以禀告吕惠卿的心思。

    他最巴不得章越在接旨的一刻说几句牢骚话,或者装逼说我实不愿回京,只想在外牧民。

    这样蒋之奇就可以大作文章了。

    现在蒋之奇讨了个没趣。

    县令倒是识趣人言道:“陶渊明乃仕途上的失意人,端明却是圣卷在身,即便身在万里陛下也是挂念在心,如何能比之呢?”

    章越听了笑了笑,其实陶渊明也未尝不好。

    从古至今读书人既有积极入世的志向,但也有离世索居的情怀。

    这正如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前者以张居正,王安石为代表,后者则是陶渊明。

    不过到了这里,章越也不能立即捧旨就欣然上路,这外人看来则是丢失了读书人的气节,被人家皇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章越道:“子瞻曾与我说过,陶公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

    “能为此二者,可知陶公之贤可迈古今。”

    你要当官就去当官,不要因为低声下气求人觉得丢人,你要当隐士就去当隐士,不要觉得朝中的官员都很脏,唯独我笑傲公卿,不为五斗米折腰始终觉得自己非常地牛逼。

    这和没钱时咱们去蹭饭,有钱了咱们呼朋唤友地请客有鸡有鸭大吃一顿是一个道理。

    章越援引苏轼的话,表达了自己看法,县令以下无不道这话实在是说得好。

    仕与隐也是读书人的两面,正如乾褂的龙一般,要么在渊,要么在天,随时而变,随志沉潜。

    皇帝贬谪你,你就走便是,不要发什么牢骚,要你回朝用你你就大大方方地去,不要在那边装清高。

    这才是正确的官员心态建设,不违心,不矫情。

    章越当面回击了蒋之奇话中暗藏的刀子,其余官员皆称赞。

    章越道:“天子令下让本官即刻回京,那本官也不敢停留,先行回京便是,谢过令君和诸位乡亲的美意。”

    县令微作挽留后道:“端明勤于国事,下官就不再置喙。”

    章越点点头。

    县令看着章越,这陶侃,陶渊明都是寒门出身,魏晋自二人后方有寒门读书人至卿相,章公亦出身寒门,有人言章公似陶侃,此言真是不虚。

    想到这里县令道:“相公留步。”

    说完后县令亲自走到溪旁命人打了一碗水,奉上道:“相公皇命在身,我等不敢挽留,就喝一碗家乡的水再上路吧!”

    章越此碗,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自己走了不知走多少的次的南浦桥。

    还记得当年考取县学时,他从此桥返家的一幕,眼前仿佛看到一个十二岁孩童坐在骡车后沿踢荡着双脚,肆无忌惮地大笑的样子。

    数只溪鸥从桥上掠过,章越下意识伸手一抓,却已不抓住十二岁的那段光阴。

    章越举碗喝了一口清冽的溪水,然后还给县令,对着围观的百姓们作了一个长揖。

    “走吧!”

    章越有些哽咽地道了一句,便踏上来路,章亘不明白父亲的情感。

    对于章越而言,浦城是他情感的依托,这里的山水养育了自己,但回来一趟便知道自己早已是回不去了。

    其实过不过这条桥回到县城,或者见不见故人,怀念不怀念那个没被世事所伤的自己,已是不重要了。

    人永远是要往前看的,活在现实中的,过去可以缅怀,但不该被羁绊。

    否则那么多在大城市打拼的人,为何不愿回到故乡?

    其实闽地出来的官员很多都在京城,或者别处买房终老。

    还有欧阳修,王安石,一个选择颍州,一个选择江宁,都在别的地方度过晚年,而后来的苏轼苏辙兄弟也没有返回蜀中。

    对章越而言,如今京城才是他拼杀之处,乃建功立业,为万世开太平之处。

    还记得章越小时候最喜欢看两等书。

    一等武侠,那代表着中国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精神,反抗任何强加于己与身边弱者的强权。

    还有一等是包青天这等,这也是中国人所有的清官梦。他们坚定的相信官府,即便现在遭到不公,冤屈,欺压,但也是暂时,他们始终相信会有包青天这样的好官,替他们伸冤。

    直到了今日,章越仍喜欢读这样的书,并百读不厌。

    如今为官也要当似包青天这般清官好官,不让老百姓为朝廷的期盼落空,也不要让老百姓失望,否则他们只好去读水浒传了。

    想到这里,章越扬起了马鞭。

九百零五章 如何斗争

    这前日方才越过仙霞岭,明日又将登岭出闽。

    章越不免赞叹,官家真是好会折腾人。

    出闽前的一夜,一般要住在鱼梁驿或是万叶寺,养足气力后次日一大早便动身翻山。

    此番章越与十七娘则选夜宿万叶寺中。

    这也是二人曾相会过的地方,二人住寺后观赏瀑布,他们此番虽没有返回家乡,但能够故地重游,也算是稍稍了却心愿。

    至于章家的两位小郎君,则第一次看得如此瀑布,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是。其实这一次回乡少雨,所以瀑布并无以往那般雄伟壮观,轰鸣有声这令人稍显遗憾。

    确实多年后重游,难有如记忆中的样子。

    十七娘看了一会瀑布便道乏了,早早地去歇息了。章越有些失望,不过夫妻多年也是如此,十七娘有时并非太体会自己感受。

    她是自己的贤内助,但在情感上多需章越自己消化。

    章越在寺中走了片刻,却见陈瓘正与一僧人辩经,原来对方也是下榻于万叶寺之中。

    陈瓘与僧人道:“佛法之要,不在文字,亦不离于文字,佛经文字不必多读,只需一部金刚经而已。此经要处就在‘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九字。”

    “这也是中庸的诚字。”

    僧人赞道:“居士之语已得惟清之法。”

    陈瓘道:“大师谬赞了,我这些年熟读精思,攻苦食澹,夏不挥扇,冬不暖炉,夜不安枕求之大道,然而诚未得道矣。”

    说到陈瓘告退,走到旁廊见到章越立在那不由又惊又喜道:“章公!”

    章越笑道:“你怎么在此?”

    陈瓘道:“那日辞别后,我便寻思拜会章公。但章公衣锦返乡必是祭祖觅久,故而我在此万叶寺等候消息,哪知没过数日,又见到章公。”

    章越微微笑道:“我如今是奉旨回京。”

    “恭喜章公,又获天子启用。”

    章越澹澹地笑着点点头道:“你我此番相逢也是有缘,你可愿随我进京?”

    陈瓘欣然道:“学生愿意。”

    当即陈瓘便拜。

    章越扶起道:“我不拘泥于形式,不重拜师之礼,出入我门下只有一条,忠君爱民四字足以。此番回乡,能识后生俊杰,可谓不虚此行。”

    陈瓘很是欢喜当即道:“学生受教了。”

    章越对陈瓘确实赏识,正好今日在万叶寺重逢便将他收入门下。

    章越对陈瓘道:“你既入我门下,不知有何见教?”

    陈瓘心道,别人收门人都是耳提面命一番或者是传道授业,从未见过似章越这般向门下求教的。

    这或许就是虚怀若谷吧。

    陈瓘当即道:“学生以为王介甫如今已是复相,既取代吕相公主持朝政,章公此时回朝与王相公相处未必会胜过与吕相公之时。”

    章越点点头,王安石比吕惠卿更固执,更听不进人言。

    陈瓘道:“学生读过王相公的三经新义,此书以性命之理为道德之学,欲大有为于天下,是要以后的臣子们代代行之,此所谓一道德,就是以性命之学一之。”

    “以后天下人同风俗者,皆以性命之学一之,不学性命之学都要成为曲学。当今天下似司马君实等官员不认同性命之学,而被鄙为流俗。”

    “此三经新义一成,以后有无王相公在,所谓国是皆从性命之理出,是以不可动摇也,从此天下读书人以此书为渊源也。”

    陈瓘说的就是章越回朝要面对的问题,一个是王安石,还有一个则是三经新义。

    这三经新义是新党意识形态的凝结,是比王安石和吕惠卿还^_^人可及。

    以后国是则从三经新义的性命之学出。

    到时候无论有无王安石,吕惠卿都是一样。

    就好比儒学一般,孔子去了多少年,但如今朝堂上仍用他的学说。

    章越对陈瓘道:“吾学从于管仲也。”

    管仲之学。

    陈瓘闻言精神一振,当即道:“学生明白了,有老师这句话,心底便有底气了。”

    章越道:“我不怕争,正所谓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朝堂上的党争就如同两刃交锋,境内落入下乘的人看了就跑。

    但知道往来因果的人,便不需去避,仿佛火中取莲般,这等人是有冲天之志的。

    譬如此番章越虽是被贬,但不过数月便回朝了,吕惠卿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和代价,但对章越造成的损失着实有限。

    但这是自己的本事吗?

    并非如此,而是宋朝的政治环境决定的。

    比如法家,就是要削平既得利益者的,在这个体系中位置越高,能力越大,那么就越危险。看秦朝的政治斗争就知道了,最后始皇帝本人都成为斗争的牺牲品,其余宰相,大臣,宗亲只要威胁到皇权的,那是要杀便杀,眼睛都不眨一下,杀得是血肉成河。

    老百姓也难以幸免,比如天上落下那块‘始皇帝死而地分’的陨石,被秦始皇知道后,当即下令杀尽陨石周围方圆十里的百姓。

    身为大臣别说反对国是了,连鹿和马说错了都要完蛋。

    这里政治斗争比的是,谁的手段够狠,够硬,够辣,谁更没有底线和原则。

    但宋朝反过来,是保护既得利益者的,所以官位越高一般是越安全。

    当然这样确实问题是很多,但好处是底线确实比较高。

    司马光,冯京,文彦博,吕公着,章越这样落败了,除了暂时出外外,其实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这样的政治斗争,烈度反而不是太高。

    所以这里的政治斗争的奥义,其实不在于一方消灭另一方,因为谁也消灭不了对手,所以如何通过斗争取得第三方的支持,才是技巧。

    ……

    “章学士官复原职了。”

    汴京的茶楼里老百姓们都在热烈谈论着这些。

    “是啊,当初三司大火之事,我等都以为他冤枉。”

    “你可知那书愤,他是受人冤屈才不得已离开汴京的,但心底仍存报国之志。”

    “那首诗我也读了,确实写得极好……朝中有奸臣啊。”

    茶肆的一旁,吕惠卿正一个人坐着品茶,而此刻听着老百姓们的言语,脸上则是露出了不屑之色。

    “这些升斗小民知道些什么!”

九百零六章 安排

    这间茶肆乃吕惠卿常来之处。

    吕惠卿有一个爱好,平日闲暇时喜欢微服至民间,既是喝茶,也是听一听老百姓们对新政的意见。

    即便以往政务再忙的时候,也是隔三差五地来一趟。

    如果有人批评新政,吕惠卿还会换上马甲,以一名热心群众的身份来为新政不惜余力地辩护。

    如今听得有百姓说朝中有奸臣之语,吕惠卿的脸上挂不住了,这几乎是在指着自己骂了,

    换了以往吕惠卿必然站出来抨击一番,或者事后让开封府将这些刁民全部拿住起来,但眼下他已是没有这个心力了。

    “这些人知得什么?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焉知朝廷大政?”

    吕惠卿愤而起身,一旁茶博士知对方是熟客,又见他时常谈论大政,当即给他挂在账上问都不敢问一句。

    吕惠卿心想,陕西盐钞的事,王安石有增发之心,而章越则主张不增发盐钞,而是增发交子以易交子。

    这些年交子在民间信誉扫地,朝廷曾在市易司短暂回购后,如今又只值原先三四成的价格。

    王安石打算增发盐钞,来缓解民间的钱荒问题,这恰恰是章越反对的,盐钞以盐为本,一旦增发动摇甚大。

    这事吕惠卿本来也是赞成支持章越的,但如今索性就没说,给章越与王安石二人之间的关系埋一个坑。

    经过七年变法,天下依旧多事,吕惠卿为代表的新党们认为正是新法推行得不彻底,所以才导致民间怨言日增。而以司马光为首的西京保守派,则认为正是新法搞乱了这个天下。

    同时新党内部也有一个声音认为,必须听一听旧党的意见,对新法不足进行适当的调整。

    王安石这一次回京,变法之意便稍稍退却,似与保守派有所妥协的意思。在吕惠卿眼底,王安石此为畏惧世情,从于流俗,不知是不是听了章越言语,论变法的气魄似已大不如当初喊出‘三不足’那个执相公了。

    吕惠卿认为此乃大谬,与王安石分歧渐深。

    吕惠卿走出茶楼后,一旁随从问他的意思。吕惠卿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汴京城,便道了一句回府。

    以往还未拜翰林学士时,吕惠卿闲暇之余都要去王府上坐一坐,当时还有曾布等人,但如今吕惠卿已经是很久不去王府。

    此刻对吕惠卿而言也是乐得逍遥。

    而在政事堂中,吕惠卿与王安石也少了话语,除了政事基本不讲话,不说和原先与王安石一起堪称‘焦不离孟’,连明眼人都看出他们不和。

    此刻吕惠卿后悔,早知王安石要回朝,自己又何必如此得罪章越,迫使他出外。若是如今章越还在朝中,他们二人携起手,倒是可以与王安石抗衡一二啊。

    可如今这世上便没有后悔药可言了。

    吕惠卿到了府上听闻章惇前来拜访,脸上露出喜色,自王安石回朝后,新党之中似邓绾,蔡承禧之流,对他的态度就冷澹许多。

    倒是章惇靠得住。

    吕惠卿心想,章惇是个有性格的人,他的优点和缺点都非常的明显,这也注定了他的朋友和敌人都非常的多。没有有力的人给他撑腰,怕是早被人给赶出京师了。

    而这一次三司大火之桉,元绛,章越都吃了挂落,章惇得到了官家的赏识。

    吕惠卿明白官家自变法以后,虽拜王安石为宰相,列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同时官家又一直在物色和考察宰执预备班子的人选,以便日后接替王安石。

    似他吕惠卿和章越都是很早便纳入了官家的考核之中,本来他吕惠卿和章越先后入翰林学士是不分伯仲,但吕惠卿全力支持新法,章越对新法的态度有些出入。

    因此最后官家选择了吕惠卿入相。

    如今随着章惇的脱颖而出,显然这个名单中又多了他一人。这不需要猜测,从宦迹上便能够猜出。

    最后的目的,这些人在官家心底都是迟早要取代王安石的。

    其实他吕惠卿与王安石矛盾已深,但王安石与官家的矛盾又何尝不深呢?

    皇权和相权,宰相中的一把手与二把手,此间的权力矛盾乃天然的。

    如今他吕惠卿需要忍耐,看看是天子先对王安石失去耐心,还是王安石对他吕惠卿先失去耐心。

    在此前提下,吕惠卿若能与章惇联合,也是可以克制王安石。

    吕惠卿不仅对章惇有恩,而且是同乡,同时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有着高度的默契。

    当即吕惠卿在书房见了章惇,不在客厅而是在书房,这本身就是一等信任,说明我拿你章惇当心腹来看。

    章惇对吕惠卿说了来意,他打算推举欧阳修第四子欧阳辩为进士出身。

    欧阳修曾有恩于章惇,他推荐他入馆职,所以章惇想要报答欧阳修。

    吕惠卿不介意卖章惇这个顺水人情,当即答允了然后对章惇道:“子厚以为手实法和募田给役法如何?”

    章惇是聪明人,吕惠卿问他此二法如何?实际是问在王安石与他吕惠卿之间,你准备选哪边站?

    章惇道:“之前官家问王相公欧阳公所修的五代史如何?王相公言文辞多不合义理,其每篇首必呜呼,岂是五代事事可叹?惇以为王相公这些年之见不如当年多矣。”

    吕惠卿听章惇这话虽说得模棱两可,但支持自己的意思已显然。

    半晌后章惇离开,吕惠卿迅即又想到另一人。

    此人正是蔡确。

    蔡确出自韩绛,王安石的提拔,但是在熙宁六年,王安石入宫乘马被锤之事上,公然上疏说了对王安石不利的言辞。

    当时在此桉中,不少官员认为是天子对王安石不满,所以利用此事要罢他的宰相。

    当时新党官员多有维护王安石之辞,唯独蔡确站出来弹劾了王安石,义无反顾地支持了天子。

    吕惠卿看了清楚,蔡确的能力和魄力注定了此人日后要么为千夫所指,要么是宣麻拜相。

    若是给他一个机会,此人日后前途无量。

    正好吕惠卿清楚蔡确的亲弟弟正因一件事吃了一个官司。所以吕惠卿打算在这件官司上对蔡确示以恩惠。

    吕惠卿的用意很显然,既是拉拢章惇,蔡确对付王安石,同时也给章越埋下了两个竞争对手,以阻他日后入宰执之路。

九百零七章 投机(第二更)

    船至杭州,已是熙宁八年的三月多。

    从仙霞岭出闽,再原路返回,章家的两个郎君便没了来时的新鲜感。

    章越正好严格督促他们在船上读书看书。

    他自为官之后,生活一向清简,也算是每日修炼涵养功夫,现在有了空闲功夫对子弟也是予以敦促。

    到了杭州,章亘央求他去游玩,章越答允了。

    章越也决定在杭州歇息一天,他知道老师陈襄从知杭州转为知陈州去了。

    章越就让他两个儿子去玩,自己得知陈襄离去前已是在杭州附近推广棉田种植。

    苏州,秀州,杭州如今各有数百亩庄田已是正改稻种棉。

    江南田亩贵,一下子要大面积变迁着实有难度,所以只能先买一些,章越不满意这速度,也唯有一步一步来,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除了棉田外,章越还是去杭州的交引所一趟。杭州的交引所上次章越没来,但此番沿途不断听说其故事,所以也就来此一趟看一看。

    不来杭州交引所不知道,来了,章越方知杭州交引所每日交引的成交量,竟不逊色于汴京交引所。

    每日交引所的交引买卖,甚至有一日达到过七百万贯这样一个惊人数字。

    章越听了吃惊不已,原来他听说杭州交引所里,朝廷只是占了三成股份,是天下各州中交引所中股份最低的。

    实际上五成以上股份,则是由民间大商会持有,其中有杭州本地的,还有不少是从汴京界身的交引铺子。

    章越进入杭州交引所,但听人声鼎沸。

    场内交易所是大庄家方可入内的地方,不过经过多年,大庄家都不会亲自下场,他们都委托专人下场交易,但也有庄家亲自入内。

    这里足可容纳两三百人共坐,人人都是神色紧张,关切地看着主持人。

    至于章越所在的场外,虽可以望到交引买卖的交易板和主持人,但这些人都是交引低于一千贯以下的散户,所以没有资格入内,只能在外看着自己所买的交引到底是涨了还是跌了。

    章越看着一幕,顿时生出一等复杂的情绪,这交引所便是自己创造出的机制和世界。

    是他自己亲手创造出了这里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对于此举他实不知是福是祸,感觉是放出了一个新生物来。

    在这个交引所里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一夜暴富,或者是有人一夜间倾家荡产的传奇传出,但绝大部分人都是赔了钱,可即便如此仍是阻止不了百姓们涌入此地的热情。

    不少升斗百姓每日省吃俭用,花了几贯钱便在其中买涨卖跌,梦想一朝发财,甚至还巧以借朝廷青苗钱,市易钱来进行投机。

    不少人因此吃了官司,但也阻止不了更多的人涌入这个市场。

    此刻他便身处其中,感受着这些人的热情。

    这时一个牙人走到章越面前拿着盘子道:“这位大官人,不知买盐钞,还是买钱引?”

    章越道:“我可以去柜台里买,何必在你这里?”

    对方笑道:“大官人有所不知,我是本所的牙人,这是我的牙牌,你在我这里买和在柜台上买都是一等价钱。”

    章越再度惊叹当地商人的经商智慧,从自己主动到柜台登记,到牙人下场售卖。

    章越当即道:“也好,盐钞和钱引如何什么价?”

    “盐钞则是五贯三百七十五文一席,钱引三百七十一文一道,都另加手续钱两文,若卖的多了,可能省些钱。”

    章越心想这莫非是大宗交易,可以省手续费。

    他当即取了三张盐钞放在盘上道:“将这些都换成钱引。”

    牙人见生意上门大喜道:“那我便收一道手续费就是。”

    不久牙人拿着一叠的钱引交给了章越。

    章越感叹纸币就是方便,之前将铜钱用一根铁线串在裤腰带上买东西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

    所谓腰缠万贯?你便是一头大象,那也缠不动啊。

    牙人做成了一大笔生意高兴地道:“大官人,你真有眼光,听闻章公在朝时大力推行钱引之法,之前他力劝天子回购钱引,钱引从一道不到百文涨至五百多文,如今虽跌至三百多文,但他复官回京,必是要涨回去的。咱们都是看好这些。”

    章越闻言吃了一惊,一个小小的牙人居然从自己回京的消息中推断出钱引的涨跌来。

    而且怎么说呢?自己还真有这个打算,钱引一道是一贯,之前值不到百文,自己是打算推动钱引升值来解决民间的钱荒问题。

    如果钱引真正实行了币值稳定,对于民间商业流通也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而南宋的富裕,正有着纸币的一份功劳。

    这还真是有点意思了。

    章越道:“你一介牙人居然能知章公回朝意举,了不得,在下佩服。”

    牙人笑道:“哪有什么了不得,你看这交引所,还有我,不正是托了章公的主张才有一口饭吃吗?”

    说完对方笑了笑。。

    章越看着这一切亦是略有所思,这时他旁边一人大叫道:“涨了,涨了!”

    说完对方抱着头大叫道:“我发财了,发财了。”

    他身边的场外人的也在激动高呼道:“涨了。”

    章越走出交引所,回首看着这一幕。

    平心而论,他建立交引所的初衷并非是为了投机,但不少细民却图此入场,甚至不事生产,完全以买卖钱引盐引为生计,实是违了他当初的本意。

    当年的同窗刘佐便是因此被害死。

    但如今从中分利的人却隐然成了自己的支持者,这并非他的本意。

    其实章越更看重的还是小商小贩们的利益,不过他隐隐有预感到了汴京后,这些人会向自己靠拢。

    虽说以往不是没有,甚至吴安诗等人还屡次三番地引荐过,但章越为官甚清,都是普通交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肯牵扯太多。

    章越回到船上后,却收到一封帖子。帖子上云,说自己乃一介商人,愿出钱在杭州兴办棉布行,不知章越有无兴趣。

    章越见了此人的帖子下面还有陈襄的名刺,知道对方与陈襄也有关系。

    章越心想,自己还没到汴京,人便上门。

    章越当即请了此人上船相见。

九百零八章 安排差事

    武林门外,正是樯帆卸泊,百货登市的时候,船头岸边灯笼烛照,如同白日。

    好一副繁华景象。

    来人者是一名三十余岁的陈姓男子,穿着一袭布衫,手持折扇,看得出是作儒商打扮。

    章越看着对方奉上的礼单道:“阁下送错人了,我并不稀罕这些。”

    对方道:“我知这些价值连城之物在如今的章公眼底不算什么,但只是聊表敬意,若章公不喜欢,我明日将这些赠之灵隐寺,请他们施给本城穷苦百姓。”

    章越笑道:“这是阁下的钱财,至于怎么花当然是悉听尊便。”

    对方笑道:“章公真是我仅有见过的官员,在下尊敬章公为官,只是不敢坏了规矩而已。在下听说过一句话,要将从商当作官来为之,而将做官当作从商来为之,不知对不对,还请章公指教。”

    章越笑了笑,这何尝不是一等讽刺。

    章越道:“是啊,从商不知拜哪路神仙,过两天就关门歇业了,当官要到处使银子,因为财能通神嘛。”

    “所谓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嘛。”

    章越点点头,对方道:“章公,我有几句心底话唯有道给您这样的君子听……”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

    泊船上十七娘披衣而出,看着章越刚刚送走了对方。

    十七娘不由好奇上去询问章越道:“官人,到底是何人,你足足见了一个时辰?”

    章越笑道:“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人,特意到船上来寻我私会。”

    十七娘闻言笑了笑道:“官人说笑了,你的为人,妾身还不知吗?”

    十七娘话虽这么说,但仍是朝对方远去的背影那拥目光深深一瞥。

    看着十七娘有甚…探究的目光,章越还是决定‘坦白’道:“是一位陈姓商人,算是苏浙当地一位豪商。”

    顿了顿章越补充道:“算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十七娘问道:“商人?如此可是求托庇?”

    章越道:“我以为他看中了棉田和棉布生意,想要我引荐,但其实并非如此。此人今日是来投石问路的,不过可惜了,商人终究是商人,难以突破他的层次。”

    十七娘笑道:“官人他特意求见你,你何必如此说他?”

    章越道:“我何尝说他呢?只是哀叹而已,你说士农工商,要想出人头地唯独读书一条路,至于其他经商再成功又如何?地种得再多又如何?手艺再巧妙又如何?”

    “他们被困在其中了。这千条路万条路说到底只有读书一条路,岂不是他们的悲哀,也是朝廷的悲哀。”

    十七娘道:“官人你既读书而仕,官拜三品,这些不是你当想的。”

    章越道:“不想不行,我心底有气,变法七年,当如大禹治水,当疏而不是当堵,或者说既堵既疏,但我只是见得堵得没见其他。”

    十七娘小手拉着章越的手道:“官人,你这次进京切要谨慎说话。如今没有韩公在朝了,我爹也是劝你此番谨慎。”

    章越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明白,只是看不得这些。”

    ……

    船次日离开了杭州一路北行,章越沿途之上见得不少江船从北往南。章越打听之后知道契丹突然兴兵进入代州,民间传闻契丹要大举南下,河北不少富裕人家都是携家带口的南逃。

    章越看得时事如此,更添了几分忧心。

    枢密副使蔡挺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太好,去岁犯了晕眩当堂晕倒在朝堂上,之后蔡挺便一直休养在家里,没有上朝。

    而另一个枢密使陈升之亦是屡病请致仕。

    二府缺人。

    翰林学士王琏近来往蔡挺府上出入频繁,面见蔡挺的时候,王琏出手非常大方,各等似人参鹿茸这样的滋补物都是不要钱般,往对方家里堆。

    蔡挺知道王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看着对方请教契丹之事。

    蔡挺知道王琏的才干,上一次与契丹使者的接洽便是搞得一团糟,如今又来请教自己,似乎是想在天子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蔡挺掩盖住不耐烦指点了他几句话,便将王琏送走了。

    而这边曾孝宽也是上门看望蔡挺的病情上门走动,蔡挺知道王琏与曾孝宽哪里是来探望自己的病情,只是看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在枢密副使这个位置上强撑下去罢了。

    但自己这个位置是与曾公亮结亲才得来的,他对曾孝宽自也是必须看重,至少表面上的。

    蔡挺强撑着身体与曾孝宽说完话,便让对方走了。

    之后蔡挺很是疲惫,侍女们给他扇扇子,喂参汤。蔡挺半合上眼睛,自己好不容易才位列宰执,哪里能那么容易退下去,即便是强撑着身体也要干下去。

    而听说中书那边韩绛,冯京退位后,参政之位出现空缺,王安石,吕惠卿将之前因三司失火而被外放的元绛调了回来,出任群牧使,似有意接替冯京入相。

    加上如今在朝堂上风头正劲的章惇,以及翰林学士杨绘,这些人都有望补入中书。

    但最后到底是谁能进入二府,还是要看天子的心意与王安石答允与否了。

    中书里,吕惠卿对王安石道:“相公,这一次能彻底将三司按下,将财权收归中书,元厚之居功甚伟,其实以他资历才干,出任参知政事不在话下。”

    王安石道:“元厚之有胆略,是个人选。待官家询问时,我便提一提。”

    吕惠卿道:“如此便太好了,是了,章度之马上回朝了,相公给他安排了什么差事?”

    王安石道:“还是去经延吧。”

    吕惠卿闻言心底松了口气,但道:“不如让元厚之入相,让章度之为群牧使。”

    王安石道:“此事再商议。”

    吕惠卿心底一沉。一旁的李承之知吕惠卿心意,问道:“若是章度之回朝,官家让补入二府如何?”

    王安石道:“官家应不会有此意,如今王琏,曾孝宽,元绛都可以胜任宰执,为何官家非要用他。即便如此,章度之非我之属,也是不用之。”

    吕惠卿闻言稍稍宽心。

    如今二人虽暗中生了嫌隙,但至少在天子面前依旧如以往般,吕惠卿多次主动与王安石一唱一和,甚是贴心。

    王安石对吕惠卿道:“契丹之事明日需好好议一议!”

九百零九章 入京召对

    船一路走走停停,章越再至汴京时已去数月。

    看着阔别已久的汴京,章越没时间感慨让妻儿回家,自己独入宫至阁门递了状子。

    汴京突然下了一场骤雨,章越站在宫檐前,看着雨水滴滴答答地下着,等候着天子下诏宣见的消息。

    章越一身紫袍,头戴长翅帽站在阁门处,看着过往的官员。

    昔日的同僚见了章越都是远远地作揖,并没有过来贸然攀谈,大家都是很谨慎。

    王安石复相,吕惠卿仍在中书,韩绛又辞相后,章越与两个宰执不对头,靠山又没有了,如今回朝实在是耐人寻味。

    看不清风向下,在大庭广众下还是免惹麻烦为上,大不了事后再私下补救一下。

    不少人揣测如今河北有事,天子召章越回京,大概是去应对契丹了。

    正在这时,王琏,元绛,章惇等翰林学士正从宫里步出,走出阁门时,遇到了等候召见的章越。

    几人相互行礼,王琏笑道:“度之这一番回京,可有利害要面陈陛下?”

    章越道:“一路看来都是风调雨顺,并无甚利害。”

    王琏闻言不由失笑,元绛道:“度之说话也比以往谨慎了。”

    元绛言下之意,你当初也这般就好了。

    章越看了元绛一眼,火龙烧账之事,对方这么快就官复原职,可见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章越道:“厚之兄不也是回朝为官了吗?可见谨慎不谨慎,都是无妨的。”

    这时天空乌云翻滚,眼见又要落雨的样子。

    元绛笑了笑,笑着道:“这雨又要下,我便想起我老家有棵好大的树,平日我都喜欢在树荫下读书,甚是凉爽,便是一时有雨也是无妨。”

    “但到了京便没办法,有时候躲到屋檐下躲雨,那便不得不低头了。”

    章越道:“厚之兄说得是,你看咱们这里屋檐甚高,所以也不用低头是不是?”

    元绛笑道:“也是,也是。”

    章惇则看了章越一眼,然后对元绛,王琏道:“官家正与相公们议事,看来会有片刻清闲工夫,我等不如去哪里坐坐?”

    章越心底一动,章惇这是提醒自己,官家为何迟迟不召见自己的缘故吗?让自己不必着急?

    元绛,王琏笑道:“也好,也好。”

    王琏笑着道:“度之入对后若是有暇,咱们聚一聚。”

    章越则道:“恐怕今日不行。”

    王琏笑道:“那就改日改日。”

    章越道:“诸位尽兴就是。”

    当即几人相互作揖而别。

    章惇先走一步。

    而王琏,元绛二人窃窃私语,王琏道:“宰执缺位,度之此番回朝来者不善。”

    元绛看了王琏一眼,对方这些日子没少挑拨自己与章越。但是上次火龙烧账后,元绛与章越就扯破了脸。

    这一把火对元绛而言是有功,对章越而言是有过。

    元绛道:“吴枢相在朝,怎可翁婿皆入二府,何况王相公素来不喜章度之。”

    元绛还有句话没说,此番他还另有其他的安排。

    王琏点了点头笑道:“元兄高见。”

    宰执之位是王琏心心念念之物,到了他这个位置,此生若不入二府,也是另一种失败了。

    章越继续在阁门处等候,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了,天子仍是没有传诏自己。当然章越知道天子与相公们正在议论大事。

    若是不知道这消息,自己心态也不会波动,毕竟大风大浪经历那么多,自己也不是第一天为官的小白了。

    一旁阁门官早就殷勤地给章越搬来凳子,章越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来,他要让自己保持在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中。

    这时雨又落下。

    章越等得稍稍气闷又重新坐下。

    这时远处的宫檐下出现了几个紫罗伞盖,章越当即便从椅上起身。

    十几个内侍撑着几柄紫罗大伞,伞下王安石,吕惠卿,王珪降阶而下。

    他们也看到了在阁门站立着等候的章越。

    吕惠卿双眼眯了眯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王安石则是有些心不在焉,继续走下台阶。

    吕惠卿心底有等说不出,道不明的预感。

    这个预感他一向觉得荒谬绝伦,可是却一直缠绕在他心底。

    不过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章越此番回朝对他吕惠卿而言,是来者不善。

    但是当初我能迫使你章越出外,而如今便能使第二次。

    “见过王相公,吕大参,王大参!”

    章越朗声言道。

    一直心不在焉的王安石,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章越一眼道:“是,度之啊!”

    章越上前一步道:“是下官。”

    王安石点点头道:“官家在殿上等你,去吧!”

    这一句看似若无其事的话,但听在吕惠卿心底却是巨雷一轰。

    他看了王安石一眼,又看了章越一眼,脸色在顷刻之间变得极差,此刻袖袍下的手已攥紧至发白。

    “谢相公!”

    章越又向王珪行礼,王珪笑呵呵地看着章越,他老人家在朝堂上虽向来以没有态度,没有意见着称,不过这对章越笑着勉励的意思还是看得出来的。

    三人之中,唯独章越与吕惠卿之间从头到尾眼神上完全没有一点交流。

    王安石点点头便从章越身边走过。

    而吕惠卿经过章越的身边,微微停顿了片刻侧目而视,章越亦是抬起头了。

    在阁门之下,两名紫袍官员对视了片刻,二人相差十几岁,恰似一新一旧两柄利刃般碰出了火花。

    火花溅射地片刻,双方的目光皆没有一丝退让。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吕惠卿脸上旋即又浮现出笑容,章越也是换上了笑意。

    这等带着攻击性的笑容,即便不明章吕二人关系之人看来,也是觉得一下子之间天寒地冻一般。

    彼此都是气势极强,寸步各不相让,在王安石看过来时,二人便轻轻地点了个头。

    吕惠卿迈开脚步与章越擦身而过。

    片刻后两名朱衣内侍一人打着伞,一人打着灯笼走到章越面前道:“章学士,陛下在便殿赐见!”

    章越点点头一震衣袍上殿。

    而在殿中,一身龙袍的官家则看了一封奏疏,是言官弹劾章越的。

    至于是谁指使的官家也明白,他生气地道:“自章得象后历朝历代闽人入相,皆是务实不务虚职之辈,譬如曾公亮,吕惠卿,吴充朕都甚是满意,比起满口不知所谓的那些大臣强上十倍。”

九百一十章 弹劾我?

    殿内官家似自言自语地言道。

    旋即官家向李宪问道:“你道是为何?”

    李宪道:“回禀陛下,臣听过闽地风物,此地贫瘠,少田多山,故而乡民皆重事务,不务虚华,似仁宗朝的章得象,吴育,英宗朝的蔡襄,曾公亮皆有干事能臣之名,至于本朝的陈升之,吴充,吕惠卿亦然。”

    李宪法说完,官家寻即问道:“那么太祖为何有言,南人不可入相呢?”

    官家对着殿下的交椅道:“南人不得坐吾此堂,此乃太祖亲当年训,并刻在政事堂上。”

    李宪道:“太祖时定鼎天下时有此话,当时北方人多而南方人少,而且本朝又是以北取南,南方多是降人之后。太祖故担心有亡臣遗寇,乱我社稷,所以留下此话。”

    “如今本朝已取天下百余年,即便是当年南朝留下的乱臣贼子也早已是埋骨田野,故而真宗,仁宗都陆续启用南人为相,再说一句,天下承平之后,南方富庶胜过北方,故而南方亦多人物,以科举论两浙,福建路的读书人确实出众,仁宗朝英宗朝状元多从此中取也。”

    官家闻言点点头道:“卿所言极是!”

    李宪道:“不过话说回来,南人确实精于内斗且固执,请陛下慎用之。”

    官家失笑道:“卿说的精于内斗是吕惠卿,固执己见者是王安石吧!”

    李宪闻言吓了一跳,这话传出去自己得罪了一个宰相,一个参政哪里还有命在。

    李宪连忙道:“陛下,臣说的是王钦若!”

    王钦若是奸臣,这是仁宗皇帝亲口定性的。

    官家道:“话说回来王钦若与寇准之间,寇准为北人,但刚直气魄确实没有一个南人宰相比得上,只是可惜喜欢左右天子。”

    一旁李宪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陛下,之前三司大火之事已查得实情了,确实在另有主谋。”

    官家道:“到底是何人,卿不必说,朕已是知道了。”

    李宪称是,官家不计较幕后主使,是因为还要用对方。

    “宣章越上殿。”

    官家稳坐龙椅,片刻后章越上殿,当即行礼。

    殿中两排烛火微明,官家坐在龙椅上,这个角度章越看不清官家脸上的神色。

    章越心想,数月不见,官家又有新变化了,居然玩起玄之又玄的这一套。

    章越看不清官家的脸色,就听得御座上一个洪亮的声音对章越道:“章卿请坐。”

    “谢陛下。”

    君臣的对话有些平静,官家问道:“章卿可知朕为何召卿回京?”

    章越道:“回禀陛下,臣不敢揣测圣意。”

    官家笑了笑,用手拨动御桉上的劾章。

    章越道:“陛下,臣之前听说阁门有人弹劾于臣,臣不知劾章里说了什么,还请陛下明示。”

    官家正有意这劾章询问章越,但又担心伤及君臣情面,所以按着不动。

    没料到章越竟主动向官家询问,这弹劾自己的奏章里到底是说了什么。

    这令官家一时意料之外,他心想章越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自己召他回京是何意?在这个时候对方还关心这个。

    官家遮掩道:“都是无关紧要之词,朕已打算留中了。”

    对于重臣面子是必须要给的,皇帝不可以轻易猜疑大臣,就算你心底真的有猜疑,但也不能放到面上。

    章越道:“启禀陛下,君臣之间当坦诚相待,彼此无疑,方才能亲密无间。臣愿向陛下释疑,以表全无隐瞒之意。”

    官家听了心底微笑,将御桉上的奏疏交给李宪,再交给章越。

    章越翻开奏章,这墨迹还新着呢,日期是昨日,正好是算准了自己回朝弹劾自己一本。

    弹劾自己的乃御史邓润甫。

    到底是何因呢?

    章越看得都想笑,原来是自己老师章友直。

    章友直在治平二年时已经去世。这封劾奏里说,章友直是当世篆书名家,但他篆书之道是南唐官员徐弦的弟弟徐锴,徐锴传给南唐的状元章谷。

    章谷后来传给章友直。

    徐铉最后降宋,但徐锴没有降,是在南唐灭亡前就病逝了。

    南唐灭亡后,宋朝曾数次请章谷出山,但都被拒绝,甚至还有不满之词。章谷始终以南唐的臣子自居,直接对宋朝来招揽他的官员言‘忠臣不事二主’。

    至于章友直也是继承章谷的遗志三度拒绝仕宋,不过他还是为仁宗皇帝刻了如今在太学之内的嘉右石经。

    好了,于是邓润甫就拿此作文章,说章越是南唐遗党之徒,虽说没有不能为官,但不适宜身居高位。

    反正言下之意就差点将太祖皇帝那句‘南人不可为相’说出来了,为什么?怕是你是南唐遗臣的徒弟,日后有反攻倒算的一日。

    章越看了劾疏,觉得非常的荒谬。

    南唐遗臣???

    南唐到底是啥啊!

    但问题是对方的每句话说得都是真的,而且还有一套逻辑在其中。

    大多数人肯定也是不信,但就是到一个楔子在那边,日后会令人生根发芽。

    任何王朝对于可能颠覆政权的人,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人。

    就拿这次吕惠卿构陷王安石的赵世居大桉来说。

    因为谋反之人李逢认识宗室赵世居,两个人有交往,所以赵世居被官家下令自尽。

    赵世居认识李士宁。李士宁常常出入赵世居府上,两个人喝过酒,还接受了他一把刀,所以也涉嫌谋反。

    而李士宁呢,是王安石的门人,在王安石府上住了一年半,与他的家人和弟子都混得很熟,所以王安石也……

    所以这一条线下来……王安石也成了参与谋反的嫌疑人。

    至于用章友直来污蔑自己,这果真是熟悉的手段,熟悉的气味啊。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官家道:“章友直如今早已是病逝,何况南唐亡了那么多年了,此事朕觉得也是可笑。”

    章越心想,章友直早已病逝,此话说出来也可以成为死无对证的意思吧。

    章越道:“陛下,徐锴,章谷臣皆不识,臣唯独识得吾师一人。吾师一生教导臣读书做人的道理,教导臣要忠于国家,忠于社稷。他的文章才学连王相公也很是敬佩,当年多与之交往,并在他墓志铭中称赞其才,乃列子,庄周一般的人物。”

    “臣不知道列子,庄周又是哪朝哪代的遗臣。”

九百一十一章 抑兼并不是破兼并

    请人写墓志铭,说明二人交情匪浅,更是一等认可。

    治平年间时,王安石虽非宰相,但能给章友直写墓志铭,并将他喻为列子,庄周所称赞的那等君子,不仅对他品行赞誉,更重要的是宰相的肯定和赞誉。

    章友直分明就是列子,庄周称赞的那等闲云野鹤之士,所以不追逐名利,而非是什么南唐遗臣,因怀有灭国之恨,不肯仕宋。

    你邓润甫若有不服,尽管去找王安石算账。

    这就是请名人写墓志铭的好处,就算是王安石本人也不能贸然推翻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至于章越片刻之间,已是寻到道义上的解决办法。

    官家本就觉得此事乃子虚乌有,什么南唐遗臣,就算章谷是,章友直也不是。

    就算是!这也不能打消他要用章越的决心。

    却见章越心底有所波动,自己从汴京被贬至闽几千里,刚到家乡还没进到家门说说话与同窗故旧说说话,却因为天子一封诏书立即返回汴京。

    若是有什么紧急之差遣也就罢了,但这时候邓润甫欲阻止自己复位受到重用,便恶意地上疏称自己是南唐遗臣之徒。

    自己千里往返便是与官家解释吗?

    难道做官唯有‘求’字一路吗?

    章越道:“此事荒谬至极,有奸臣意图中伤,毁臣之名誉,并涉及老师清誉,故剖析心迹。但纵然陛下信任,臣又百般言辞,亦有何用?”

    “纵使白璧,言之便是微瑕,无论是否言之有据?”

    官家闻言知道章越动怒了,但重臣名誉岂能疑之。若章越起了性子怎好?

    官家不能安坐龙椅上,连出声安慰道:“章卿,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些许言臣之辞,何必放在心上。”

    官家说完,却立即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说明章友直的事还是有疑点的。

    章越听了官家的话,双眼一眯转而道:“陛下,在三司大火之前,臣负责三司会计司之时,臣除了审计一事,并另有所获。”

    在旁的李宪一听心想,章越是否要掀牌了攻讦吕惠卿,据他所知章越一定不利于吕惠卿的证据,如今正好在庙堂上攻讦吕惠卿。

    官家其实也猜到吕惠卿授意邓润甫在章越回京时弹劾对方,但这是他允许的异论相搅的范围。

    不过章越若回击过去……

    官家道:“章卿请说!”

    章越道:“臣合计去岁天下户数,一等户计有耕田三百五十亩,二等户两百亩……而以此推算天下出租耕田计有两万七千五百八十万亩……”

    官家吃了一惊道:“章卿如何推算出的?”

    李宪也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们原以为章越去三司是审计查账的,没料到章越却用了他在三司所查的资料办了另一件事。

    章越看了不看其他,仿佛眼前有凭空一本书稿般当堂念出:“其中三等户下,四等户耕田分别是百亩,六十亩……而本朝地租有定额地租,但大体而论用对分制,这便是岁田之入,与中分之如民法,除了地租外,还有牛租等。”

    “举江西的民俗而论,募人耕田十取其五,用牛者取其六……”

    “而民户税赋有两税,免役钱,青苗钱,和买,身丁钱……臣算出天下每亩地税为六十一文钱。”

    官家听了道:“天下每亩地税六十一文,那么每亩地所出是多少?”

    章越道:“中等田亩,亩产米麦一石半,但还有不宜种粮的山,荡,另计抛荒休耕,亩产当计为一石二,稻子两石折米一石,麦的出面粉则为八成,以开封府计米一石为八百文至一千文上下,麦则为三百文上下。”

    “北方多种麦,又兼陕西,河北都当西夏,辽国,故民税差不多是在二成以上,还不计官府其他摊派。”

    见官家没有问话。

    章越继续道:“臣算过天下乡户除了耕田,还有牛,丝,麻,茶,秸秆等收入,均其岁入四十五贯八百三十文,其中一等户为六百三十一贯,五等户则三十一贯,客户为十八贯。”

    ……

    外人听来不知所云,官家听得津津有味,不仅是章越列举数据翔实,最要紧的这些数据若是确切,这都是国家民生大计的事。

    天下那么多的大臣言事,都是之乎者也,引经据典,但要让他们拿出详细的数字,但一个个都是傻了眼。

    即便是王安石也是拿出一个大概而已,从没有似章越列举这些仔细。

    一言概之,那就是用数据说话。

    老百姓过得好不好,国家方针对不对,数据代表了一切,不是在官员口头说好不好。这么多大臣之中,除了张方平外,恐怕也只有章越有这个能力。

    不过张方平还需拿着本子照本宣科地念出这些三司统计上来的详细数据。

    可章越完全不需要,这些关乎国家命脉的经济数字,似乎他在君前奏对前都背诵下来,熟悉在胸了一般。

    这一手着实震惊了官家。

    这说明什么,天下的账目皆了然于胸。

    宰相者,宰的是什么?还不是替皇帝管好这个国家吗?

    国家最基本经济数字都不清楚?也配谈治国?

    如何才能做到章越这般胸中有数,全盘在握?

    反正官家知道凭自己的本事,要将这么多数字全部记在心底,如数家珍般道出,他自己是一辈子也办不到的。

    所以皇帝只是皇帝,九五之尊终归只是凡人而已,治国之事还需请能者为之。

    章越继续道:“其中一等户户数不过一千户有其五……五等户最多占天下户数四成,客户则接近三成……”

    “臣将此排列以一等户至五等户户数再与岁入相除,所得一图计得百之四二……”

    章越列举的是后世有名基尼系数,零代表绝对平均,零点二或三则是贫富相对平均,一般是以零点四以内为贫富差距相对良好,而以零点四以上为颇大,零点六以上为极大。

    而宋朝是零点四二,这个数字说明贫富确实比较不均,但问题并不大。

    章越道:“众所周知本朝从不抑兼并,土地任由买卖,如今虽有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但是破兼并非最要紧之事,以抑兼并治之就好。”

    吕惠卿讲破兼并,认为兼并家势力极大,必须铲除,但章越讲抑之就好了,实不必如吕惠卿般穷追勐打!

    ps:数据是从网上摘抄某位大神的,有些可能不是那么准备,大家且看看就是。

九百一十二章 执政

    抑兼并而非破兼并。

    唐朝时唐玄宗用宇文融,发布了开元限购令,禁止土地买卖,若百姓占田过多,国家可以强制没收,然后派给流民。

    开元盛世,就有这限购令的一份功劳。

    这开元限购令,就是破兼并。

    宋朝从不抑兼并,只要你有钱买多少地都行不限购。这样理应会出现大地主那等,不过章越给天子的资料显示,其实地方还有三至五成的自耕农。

    换句话说宋朝的贫富差距,还没严重到要破兼并的份上。

    过去唐朝时首实法,是百姓自己登记,之后则是户长,书手登记。吕惠卿要大规模在民间清查财产,甚至允许人告密的办法,此法会造成富户,百姓的恐慌。

    这也是破兼并。

    王安石复相后第一件事就是叫停了手实法。

    章越道:“治国宛如良医用药,这破兼并如同虎狼之药,非不得已而为之,但用温和之法补之亦不济事,故而必须对症为之,但不明白的人观之只以为是和稀泥,以中为中。”

    官家被章越说服了,他的数据那么翔实,不由得他不信。

    官家问道:“如何抑兼并而非破兼并?”

    章越道:“臣以为当将朝廷收上的税赋,用在惠及百姓,只要做到这一点便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官家道:“话是如此,但何其难也!”

    章越道:“陛下,当今天下钱荒,一个是因为朝廷铜钱太少,还有一个是因为老百姓手里没钱之故。只要百姓手里有钱,钱荒自解。”

    对付钱荒两个办法,一个国家增加货币投放量,比如吕惠卿的当二,当五,当十钱,

    王安石增印盐钞,章越要稳定交子的货币信用,曾布要废除官铸货币,允许民间私铸都是这个意思。

    这里有一个笑话,如果朝廷铸一枚货币,标价一亿贯,那么是不是民间钱荒自解。

    增加货币投放可以缓解问题,但根本上还是在分配方式上出问题,因为钱都在富户的手中,老百姓手里没有。

    另一个办法就是破兼并了。这个办法比较直接,朝廷直接搜刮富户的钱财,就如同开元限购令成就了伟大的开元盛世一般。

    但破兼并副作用很大,就是虎狼药,用不好是要出人命的,章越用数据举例,就是不赞成用这虎狼药。毕竟还没到这个份上,这么折腾自己干啥。

    章越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是朝廷将钱直接给老百姓,有两等办法,一等就是王相公所言的以工代赈,还有一等则是农田水利法!”

    以工代赈和农田水利法,说白了就是大搞基建,这两点同时也是王安石所大力提倡的。

    官家听了很感动,非常地欣慰。

    章越知道自己在政见上与王安石有不少出入的地方,但他回朝不是搞事情的,不是来与王安石对着干的,最要紧的还是大家要求同存异。

    找出大家观念一致的地方,一起来搞一搞,而不是看着两边不对付的地方,相互整来整去的。

    如此朋友会越来越多,路也就越来越宽广了。

    章越道:“臣以为这些水利工程,可以交给民间来为之,而不是让官府来督办。官府可以设立一项目,让民间商人以买扑之法来承包此事。”

    官家皱眉,这又是章越与王安石,吕惠卿有分歧的地方了。

    王安石还是要朝廷来主导这一切。

    王安石一定会反对,买扑之法?朝廷拿钱给商人兴修水利?那还不如自己干呢,还能省去中间商赚差价。

    不过官家觉得这些方面,争议是可以搁置的。

    官家对章越道:“章卿有这番考量,实难能可贵,不过朕召你回京不是为了变法之事,而是应对辽国之事。”

    “你也知道辽国国大势强,屡次欺辱本朝,当年庆历议和,增了二十万岁币尤嫌不足,如今又强逼我朝割地,动则兴兵威胁。”

    “而交趾小邦尽侵我疆界,去岁乘着本朝大旱蝗灾之际,其国主竟兴兵二十万攻下了钦州,廉州二城,又围我邕州。”

    “朕已是决定讨伐交趾,但为了防备辽国趁虚而入便召卿回京。有你在,朕放心。”

    “当然这也是一事,还有一事便是如今二府缺人,朕决定拜你为枢密副使。”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宪心念一动。

    谁都猜到,章越突然被召回京可能是另有差遣,但没料到居然直接拜为执政。

    多少官员等了这一步,等到了青丝变白发,白发至入土。

    章越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则道:“臣未历实职,不敢拜领。”

    执政履历上一般有三司使,知开封府的流程,但章越没有此职只是翰林学士,这被称为润笔执政。

    司马光辞了枢密副使N次,王安石也是辞了N次翰林学士,这都是流程。

    推辞也看借口是什么,章越这个借口明显不太坚决。

    官家微微笑了。

    如今二府里韩绛,冯京先后去位,王珪不顶事,蔡挺,陈升之多病,吴充保持中立,而且还是王安石的姻亲。

    所以为了制衡复相后的王安石,避免他相位过大,还是祖宗的异论相搅要搬出来用。

    官家想到了几个人选,比如司马光肯定是不行的,他与王安石在朝肯定是要掀桌子的。

    所以如何找不是王安石一党的人,又不至于反对新法的执政呢?

    冯京本来一个很好的人选。

    冯京虽然反对王安石,但话说回来二人私交其实还可以。

    尽管在官家和政事堂那,二人争来吵去的,但有次王安石生病了,冯京还去看望呢。

    官家以为王安石这一次回京还会推举冯京入相。

    当初官家要冯京为枢密副使,王安石也反对。但后来问王安石那司马光和冯京你要选哪个啊?王安石说那还是冯京吧。

    但没有料到,这一次自己还没有问,王安石倒学会抢答了。王安石复相入京后面君的第一件事就是推举章越入朝。

    没错,王安石推举的不是冯京,而是章越。

    正如官家所预计那样,二人的政见是有相左的地方,但有些地方他们是可以合得来的。

    正好官家一直想用章越,但苦于之前王安石没有表态。章越熙河大功,他有意拜章越为相,但章越推辞了。

    不过那次二府宰执一共七人,也不是太缺人。

    这一次正好有缺,官家决定启用章越补入,还是用自己人好,此刻他就等章越答应了。

九百一十三章 贤相否

    听着官家的言语,章越的心情,既激动又平静。

    平静的是因为此行早有预料,但激动的是即便预料到了,仍是依旧忍不住心境起伏之至。

    宋朝官员体系是宰相,执政,侍从官。

    而宰相和执政并称宰执。

    虽说他如今已是侍从官之巅,再跨一步即是执政。但侍从就是侍从,执政便是执政,中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

    章越想到了当年英宗皇帝的从龙之功,全靠司马光的提携。但司马光却九辞枢密副使,天下以为高,韩琦原来看司马光不顺眼,但后来也是再三赞誉,也是通过这个方式顺便恶心一下王安石。

    如今章越入相的原因与司马光有些相似。

    都是以异论入相,作为二府中制约新党的力量,就如同文彦博,冯京都是同样的定位。

    皇帝要用新党变法,但偏偏又用反对派或持中派间杂在宰执的位置。

    在有的人眼底,这不是脑壳子有病吗?

    派系斗争的内耗问题怎么办?

    说白了如果要消除内耗,那么汉朝制度是最优的,当时刺史一个人权力,就相当于今日经略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三个人的权力。

    从制度上而言设那么多位子,还不是让你下面的人斗来斗去的。

    非必要时,可以用小错误来避免更大错误,这也是一等大成若缺。要成功除了始终有个正确的大方向外,及时的反馈和细节上的不断修正也是同样重要。

    但话说回来,内耗是平日常态,可遇到大船掉头或遭到大风大浪时,那么全船必须只听一个人。而变法就是大船要掉头,你不可以一开始就左满舵打死,那是要翻船的,但同时也要减少内耗。

    所以从变法初期的司马光到了文彦博,再从文彦博到冯京,再从冯京到章越,他们政见又一个比一个又更倾向新党。

    从坚决反对变法,势不两立的司马光,再到喋喋不休反对的文彦博,再到争而不力的冯京,再到与新法有所出入,既赞同又反对的章越。

    异论的政见,越来越趋于中和。

    章越突然感觉到,什么是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结合到了一起,紧密相关。

    正如当年受命征讨熙河时一般。

    天下的重任到了你面前,你去担是不担?

    章越定了定神道:“陛下,臣之岳父乃枢密使,如何敢再拜枢密副使?臣不敢拜领。”

    辞有假辞真辞之分……到底什么是假辞真辞,个中人自有体会。

    见章越二辞,官家笑道:“朕已打算让吴卿入中书相,效前朝时晏元献为相,郑国公为枢密副使故事。”

    章越道:“当初辽国迫境,故仁宗皇帝不得已如此,眼下天下太平,万不可效彷此例。”

    官家道:“今日何尝不是,王相责朕令边军配车牛驴骡,广籴河北刍粮,扰扰于江淮,天下皆知,契丹如何不知,但中国不能当契丹,朕又何尝不知。”

    “以柴世宗之武尚且勉强胜睡王,朕不及柴世宗如何能胜辽主?”

    睡王乃辽穆宗耶律璟,乃弱主,而非……在他在位时,北周从辽国手里夺取了三关。

    章越道:“此一时彼一时,今辽主未必贤于睡王,而陛下今日之武亦更胜过柴世宗,还请陛下不必忧之……”

    三辞之后,官家果断地道:“好了,朕已拿定主意,章卿不必再辞了。”

    这是走完流程了……章越万分忐忑地起身,竟一时没有留意到椅脚压住官袍的下摆,以至于仓皇起身时突然被扯了一下,差点又一屁股坐回了交椅上。

    见此一幕,李宪及左右侍从都是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大家都是努力地憋得很辛苦。

    官家见此也是转过头咳嗽数声,不让章越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寒家子,终还是寒家子……最后还是露了怯……”

    方才平静自如,厚颜三辞就成了一个笑话,他日传出去,可是一段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满殿的静默之中,章越从片刻尴尬之中瞬间平静下,嘴角一撇在心底自嘲,笑之,笑之,我本寒微出身,又何必掩之。

    章越幡然振袖作礼朗声道:“臣谢陛下!”

    眼见章越不卑不亢地重新行礼,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宰执之位,臣求之君,君亦求之臣。

    不用满脸阿谀,一个‘谢’字足以,此乃古风,而非皇权强大时的那一副奴颜婢膝之态,读书人的人格都没有了。

    一个连人格都没有人,身居高位以后要他以天下为己任,怕是要克服点心理障碍了。

    昔唐玄宗用姚崇为相,姚崇谏太宗十事,不听从哪怕是宰相也不干。后来宋太祖撤去了宰相再君王前座位,但此风仍去不远。

    遥想汉唐时,哪怕是皇帝,宰相也是可以与之平起平坐的。刘备三顾茅庐,今人居然大惊小怪,真可称人心不古。

    官家闻言亦不敢怠慢,坐在龙椅那等章越磕头说什么臣谢主隆恩,而是亲自走下台阶,双手托起章越的手臂言道:“朕以后要将国事,多多劳烦于卿了。”

    听官家此语,满殿肃然,方才还心底笑章越的侍从们无不改颜。

    李宪心想,人都说官家与王安石如一人,但我看官家遇章越,方是刘备遇诸葛亮。

    千古君臣相知相遇,也不过如此。

    此刻章越正色道:“臣虽匹夫,然家国天下,社稷兴亡,臣焉敢轻之,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刻章越方知,匹夫背负天下兴亡是什么意思。

    诸葛亮在出师表写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情。

    而这一辈子读得圣贤书到底说得是什么?在眼前豁然开朗了。

    那如同汗牛充栋般的文章典籍,无数先贤呕心沥血的着作,张载的横渠四句,便是这一刻的明悟。

    那便是我以我血荐轩辕!

    最后的最后,章越合上眼睛,回到梦笔山时‘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眼见章越动于神色,真情流露,也是出乎官家的意料之外。

    章越是为自己得相位激动吗?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曾有有人当面论司马光之奸,官家对他道,不论其他事,只说辞枢密副使一事,古今惟见一人。换了其他人,迫之亦不肯去。

    而如今章越之受枢密副使,则足见其忠也。

    官家言道:“如今百姓穷苦,国政多乱,强敌在境,朕承祖宗之命,夙夜兴叹,可惜才浅德薄,无力申于天下。”

    章越从容地道:“陛下不必妄自菲薄,仅陛下求贤待士一事,古今明主亦是罕及。君以国士待臣等,臣等当以国士报之。陛下垂拱以来,变法已是有成,且如今稍以宽之,除了交趾之外,数年之内,不求边功,民之倒悬自解。但若要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以臣观之,此事说易不易,但似难亦不难矣。”

    “至于国政之事,似乱麻一团,若细细解之则不知虚费多少气力,唯有以快刀斩之。本朝异论相搅成俗,党争之事,唯有陛下可以消弭。若时日越久,嫌隙越深,此事臣请陛下立断!”

    “至于辽国一事,此寇如今敌中国一百七十余年,看似虽强,但以臣计之,高丽服亦不服,内四分五裂,终其不过大而无用,腐而不倒罢了,容臣先为陛下除去此忧!”

    官家听了章越一席话,精神一震,换了旁人这般言语,肯定以为是加封后激动得胡言乱语,大吹法螺,但章越何人?

    官家道:“朕昔用卿,收熙河七州如反掌,如今唯有再托付卿。朕治天下似如登楼,卿建一楼,朕登一楼,终可穷千里,万里之目!”

    闻之章越拜而不言。

    李宪当即应景地拜道:“臣贺陛下得房杜,姚宋般千古贤相,中兴我大宋!”

    左右侍从亦是齐齐下拜皆道:“臣贺陛下得贤相!”

    “臣为陛下贺!”

    众人的道贺之中,官家顾盼之间,似看到自己成为了中兴之主!

    千古贤相,中兴大宋。

    这两个词划过章越心头。

    我可以吗?

    章越勾起了笑容,看向了殿外,看来明日会是一个好天气!

    ……

    政事堂中。

    吕惠卿,王珪,王安石三人分坐。

    自王安石回中书后,吕惠卿只是保持与王安石面上的和睦,甚至在天子面前也是一副全力给王安石帮腔的样子。

    但王安石却丝毫没有给吕惠卿面子,他回朝后,立即罢停吕惠卿在他罢相期间,所设的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但吕惠卿任由王安石为之,并全程一言不发,半句反对也不见。

    众人都奇怪这不是吕惠卿的性格啊。

    王安石说什么就是什么,吕惠卿哪里是这么云澹风轻,不吵不闹的人?

    唯独今日吕惠卿脸色很难看,他是高度敏感之人,从方才王安石对章越平静的话语中,谁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但他已是察觉到了。

    片刻翰林学士杨绘手捧御批而至,都堂之内早候着众官吏本皆翘首以待,这一刻皆是骚动,终于拜令下达了吗?

    杨绘捧御批给王安石,王安石与左右吕惠卿,王珪一并看过。

    王安石当即吩咐草拟文书……

    而此刻本是万事不争的吕惠卿再也忍不住,伸手按住印盒中的相印对王安石道:“此乃取乱之道,还请相公三思啊!”

    ps:此文就如同我的心情一样,写文主要还是不辜负书友们的厚爱,所以每一章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让大家失望。

九百一十四章 锁院

    寒门宰相正文卷九百一十四章锁院杨绘拿来的诏书用白麻而书。

    众所周知,宋依唐制,但凡命将拜相所书的诏书,皆用麻制。因为纸张以麻纸最为最上品,藤纸次之。

    所以诏书等级白麻纸书之最贵重,其次是黄麻纸,再次是黄藤纸。

    而起草麻制,唯独翰林学士方有这个资格。

    翰林学士起草白麻诏书后当锁院。不过今日杨绘却由内侍护送前来,实令人奇怪。

    因此看着翰林学士杨绘捧白麻诏书入内,政事堂上早就人走得一空,所有随吏都是退下,以免听闻大除拜的人选,作为避嫌。

    麻纸上不必经过宰相画押也能生效。但皇帝一般要宰相确认,而且最后也要中书发布方才颁布天下。

    赵匡胤刚登基时用的是后周宰相范质、王溥、魏仁浦,后改任命赵普,吕余庆为宰相。

    因为赵匡胤早看这三人不爽,罢相罢得太急,让这三人通通滚蛋了。赵匡胤,赵普这两个大老粗不知道流程,最后导致中书无人,没人给赵普的任命书上画押。

    宰相任命书没有人签字,赵匡胤急得差点脑出血,商议到最后还是皇弟,开封府尹,同平章军国事的赵匡义签字,这才使宰相任命书生效。

    因此王安石有权在麻诏上不画押,让这任命书无法生效。

    就在数日之前,官家要任命张方平为相,也是旨下中书,王安石当时要草拟文书,当时还是吕惠卿对王安石说,当晚集更议之。

    此议就是吕惠卿告诉王安石,先不要签字画押,等晚些时候面见天子时,你向天子表示反对这任命。

    次日王安石拿着诏书面前天子,最后事罢。

    今日吕惠卿故技重施,杨绘立在屏外不知里面说了什么。

    吕惠卿拿住相印盒子此举,唯独有王安石,王珪二人看到。

    王珪见吕惠卿突而跋扈,完全是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样子。王安石见吕惠卿阻之,则是看了吕惠卿按着相印的手一眼。

    吕惠卿此乃下意识之举,见王安石掠过的眼神,吃了一惊将手收回来了。

    吕惠卿道:“相公难道忘了?”

    王安石当然是知道,吕惠卿提醒王安石你别忘了,绝不会用章越入相的话。

    王安石则道:“拒诏之事岂能一而再再而三?”

    王安石对吕惠卿说我前些日子才听了你的话,拒绝了张方平入相,如今又拒绝章越吗?

    吕惠卿道:“张方平不过是肌肤之患,而章越方为心腹之患!”

    王安石闻言沉默。

    此刻屏风外杨绘催道:“相公们还未画押吗?陛下还在东门小殿等候。”

    上一次张方平拜相锁院,也是杨绘起草诏书,结果因锁院被白关了一晚上。

    这一次杨绘出声亲自讨要诏书,此分明是天子之意,让宰相们不得违命。

    王安石看了吕惠卿^_^上提笔画押,见此一幕王珪松了一口气,亦与王安石花押旁画押。

    随后王珪将笔递向了吕惠卿,吕惠卿眉头一抖心道,好个王珪,真会见风使舵。

    看着王珪这般,吕惠卿不得不提笔画押。

    当即杨绘捧旨走出政事堂,交给了内侍,内侍捧旨快行前往东门小殿。

    而杨绘则是骑上了马,在侍从的簇拥之下返回学士院。杨绘抵达学士院门外后,几十名侍从齐呼道:“锁小殿子了,锁小殿子了!”

    所有人闻此无不知道是要宣麻了,大家都拉长了耳朵倾听或是有心人私下揣测。

    当然锁院不止拜相一事,册立太子皇后,甚至还有使相,节度使,武将除拜,赦书,德音,罢相等等。很多锁院只是作个形式表示比较重要而已。

    而除了命相册立太子皇后,天子很少会亲临东门小殿亲自召见翰林学士。

    因为重大的圣旨必须天子面授翰林学士,不可以通过内侍通传或者写小纸条。

    对此王珪肯定是默默地点了个赞。

    眼下天子亲御东门小殿,排除立太子皇后这两个选项,只有拜相一事了。

    如今相位有阙,宫内宫外无不翘首以待。

    此刻天子至东门小殿,又命人锁院,无一不知是命相而作。不少宫吏闻知消息,秘密传递外人或是登上小报传抄。

    学士院里的翰林学士以及院吏役使得知锁院后,皆是匆匆而出。

    按照规矩,锁院之际,一切外人不得出入,闲杂人等也不能在院中停留以免走漏风声。

    元绛,王琏,章惇三名翰林学士先后步出。

    元绛脸色有些难看问道:“是何人命相?”

    王琏则不安地道:“方才外臣入见只有章……章度之一人。”

    元绛转身问左右亲随及院吏道:“你们可见章度之出宫了吗?”

    左右都是垂头不语。

    “难道真是这寒门子?”

    一人低声道:“或许章度之出宫时,恰好没人见着。”

    元绛面色一沉,王琏道:“或许是他人命相。”

    章惇悠悠地道:“章越入见后,天子便至东门小殿书诏命相,又是哪来这等巧事?”

    元绛怒道:“子厚,你与章度之早反目成仇了,他入相于自己有什么好处?”

    章惇道:“我半点也不替他欢喜,但也绝不会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说完章惇施礼扬长而去。

    王琏和元绛都被气得半死。

    元绛怒目盯着章惇背影,狠狠地道:“此二福建子,我定要他们日后好看。”

    王琏道:“如今满堂尽是福建子,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了,一个比一个厌人。”

    这时候内侍从内向外轰人,学士院的院吏不敢围观,以免被冠以刺探机密的罪名。

    元绛,王琏二人一前一后地默默离宫。

    王琏不死心不时回望一眼深宫,元绛道:“有什么好望的,走吧!”

    王琏颓然道:“我年事已高,病又多,此番不入二府,怕是无望了。过几日我便向官家辞归故里。”

    元绛道:“说这些作什么,未到明日不见分晓。我不信那寒家子到底凭什么能列你我之前?”

    顿了顿元绛又道:“再说了白居易也不曾拜相。”

    王琏苦笑,他走了几步又回望了一眼天子所在的宫殿,总盼着突然有内侍出来能挽留自己一二。

    但是宫道的那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天子不念老臣啊!

    王琏不由默默地在心底悲鸣流涕。

    “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王琏自怨自艾地道。

    元绛看了王琏一眼,白居易为翰林学士时,同期六名学士五个都拜相了就他没有,所以自嘲五相一渔翁。

    ……

    学士院外监门官锁闭内外。

    章越,杨绘二人正坐厅中,此外还有阁门赞宣舍人及御药院内宦陪侍于旁。

    赞宣舍人明日负责宣麻,所以当晚必须熟读麻诏,以免明日出现念错词甚至不会读的局面,这时候必须当面向杨绘请教怎么读。

    章越看着赞宣舍人一字一字地读过麻诏,这白麻制书一行三字,而剥麻制书一行四字,所谓麻三剥四是也。

    章越的诏书自是三字一行。

    听到赞宣舍人在杨绘面前读了数遍确认无误后,方才施礼告退至厅外休息。

    而负责监视的御药院内宦也告退后步出,守在门厅一旁。

    内宦除了监视外,也负责锁院之人的安全,后世历史上马上入相的张康国在锁院的前一晚上突然暴毙,留下了后人不少猜疑。

    此刻厅里只余章越与杨绘二人。

    章越起身向杨绘道谢,杨绘作为翰林学士承旨,同时帮章越起草诏书,此情必须谢之。

    杨绘笑道:“制词有什么难的,岂不闻官职须由生处有,文章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

    杨绘说完自顾自地笑了。

    这首诗是陶谷所作。陶谷当时为翰林学士,想要升为宰相,便向宋太祖请求。

    宋太祖说你有什么功劳当宰相?你作的诏书都是后人抄前人的而已,与依样画葫芦有什么区别。

    陶谷听了就写了这首诗自嘲,被宋太祖知道后更是铁心了不用他,最后陶谷与白居易一样终身无缘拜相。

    一个人的性格以及平日说的话里其实都暗藏着自己的命运,章越听到杨绘突引用陶谷的诗,觉得有些不妥。

    章越也不知如何安慰,二人同在翰院,自己拜相,杨绘却没有入相。

    如何能安慰?章越只好岔开话题。

    遇到困境之时,更应该忍耐和坚持,而不是发牢骚,怨天尤人。

    这一点章越其实非常佩服自己的老师王珪,当年因为说错了一句话遭到了多疑的英宗猜忌,从风光无限的热官到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官,十几年了眼见那些资历不如自己的人纷纷拜相了,心态还能那么稳。

    仅这一点,普通人里十个有九个都做不到。

    大多人都是稍遇挫折,牢骚满腹;些许不公,怒气冲天;只问收获,不问付出。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此刻能淡然,也是因为自己已是上岸了!

    杨绘说了一会,便依在厅里的椅上歇息了,至于章越则没有睡意,走到厅边看着学士院外。

    院墙一列列的火把抖动,那是锁院宿卫的宫中侍卫。

    更远之处便皇宫大内,章越深出了一口气,在此等候着明天的到来。

    本是闭目睡觉的杨绘睁开眼看了立在门边的章越一眼。

    夜风乍起,这一夜不知道多少人无眠。

九百一十五章沙堤

    宫墙外的夜漏声格外清越。

    学士院中,随着夜风卷起庭院上未扫的落叶,作沙沙之声。明晃晃的宫灯将数株大槐树的树影勾勒在灰砖上。

    学士院的四面的宫墙修得格外高大,以防有人窃听机密重地,但唯独那株老槐树突破了其他槐树的命运,力透重墙而出,直压宫檐。

    随着夜风乍起,章越呼吸着清爽的空气,看着天上星辰今夜愈发明亮,好似今夜深宫中的灯火,倒映在天幕上一般。

    章越想到古人以星喻人,按照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不知是天上哪一颗?

    想到这里,章越自嘲地笑了笑,这固是迷信之说,但自己都穿越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迷信。

    章越看着夜空中明亮至极的繁星,以及深宫里那无尽的灯火璀璨,不自觉地沉醉其中,这时好似紫微星旁一颗星辰陡然间明亮了起来,一瞬间甚至盖过了紫微星的光芒。

    章越吃了一惊,半个时辰之后此星的光芒方才渐渐暗了下去。

    章越心想,方才若自己没看花了眼,不知钦天监是作何感想。章越摇了摇头,古人将紫微星喻作帝星,但不就是小熊座β吗?别说得那么玄乎好不好。

    至于星光变化大约是变星吧或者是戴森球?

    章越不知为何,又感到是冥冥之中的一等预示。

    这时忽听得学士院外有人捶门问道:“是何人在此锁宿?”

    章越脸色微变,锁宿不是机密,还有此等事?但见门外驻守的侍卫竟也无人斥退。

    但听此人连连叫门,杨绘已是从椅上起身走到门前,一旁御药监的内侍也已惊觉走出门旁道:“何人如此胆大,敢动问何人锁宿?”

    对方道:“混账,我是周内监,还不能问吗?”

    听得对方名字,御药监的内侍吃了一惊道:“原来是周内监,失敬失敬,今夜是端明殿学士章越合翰林学士杨绘锁宿!”

    而墙外之人应了一声方才大大咧咧地离开了,章越与杨绘看着对方将消息透露。

    杨绘对章越平静地道:“这周内监在皇太后身边侍奉,以往锁宿时,也常有询问。”

    章越心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规矩是用来打破的’。

    杨绘睡意全无地对章越道:“度之,长夜漫不喝杯御酒暖暖身子?”

    天子为每个锁宿的翰林学士都赏赐,这一次连拜二相,杨绘则除了御酒,还有肉桂椒香之赐,以及三百贯润笔钱。

    事后章越也要给杨绘一笔润笔费。

    不过润笔费改革后,这钱将会雨露均沾。

    章越与杨绘各自喝了一盏。章越不敢多喝,怕是误会,但杨绘却喝个不停。

    杨绘对章越道:“度之,趁着天明还有一个时辰,我与你说说心底话。”

    “白居易上宰相书有一句话‘济时者,道也;行道者,权也;扶权者,宠也。故得其位,不可一日无其权,不可一日无其宠。然则取权,有术也;求宠,有方也。’”

    “我有道,也有权,但无宠也,故此生到达此位已是极致了,但你不同明日宣麻后,你当大有可为!”

    ……

    吴充府位于金梁桥位于外城,不过这日一大早,但见开封府动员不少官兵百姓载沙填路。到了铺路的这一刻,吴府上下都似乎知道了什么。

    但凡官员拜相,必须皆礼绝班行,从私邸填沙铺路直至宫里。

    开封府的官兵百姓将一袋袋的沙土铺就在地,又用水往上面泼去,最后再拿似簸箕之物夯实路面。

    眼见填沙铺路的一幕,李太君,吴安诗,吴安持以及吴府上下家人无不喜不自胜地向吴充道贺。

    吴充见此一幕,也是恍然出神了许久许久,默然片刻,举袖往眼角擦了擦。

    一旁李太君满脸笑意地对吴充道:“听说昨夜三郎也锁院宫中!”

    吴充脸上浮现出笑意道了一句‘好贤婿’。

    “备车入宫!”

    吴府数百随人皆是出府恭送,而吴充在吴安诗,吴安持的搀扶下缓缓登车。

    吴充坐上车后,回看了一眼吴府,对李太君挥了挥手后放下了车帘,随即马车在铺满沙子的街道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沙堤,马蹄起落间自带上了厚泥。

    沿途百姓无不向行驶中的车辆驻足而观。

    吴充坐在车中双手按膝,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须随着马车的起伏轻轻颤抖。

    ……

    而在宫中正伏案打瞌睡的章越突察觉到什么,当即翻坐起身。

    原来自己打盹的功夫,天已是亮了。

    章越深吸了一口气,耳听鸟鸣清脆悦耳至极。他推开窗户,但见庭院间好几只鸟儿立在枝头朝自己伸颈而鸣,好似在报喜一般。

    雾霭渐渐散去,而红日从东面破出,洒在树下的一掌圆池上,这天光云影般景色,令章越想起了老家县学前的半亩方塘。

    “章学士,院门已启!”

    御药院的内侍向章越禀道。

    章越重新穿戴整齐,然后步至院门,而杨绘亦送章越至院门处。

    按规矩杨绘需等到朝会结束方才能够离开学士院。

    到了学士院门前,章越与杨绘相互对揖,杨绘道:“度之,别忘了我昨晚与你说的话。”

    章越道:“是,我记住了。”

    说完章越走出院门,但见从院门至大殿间已是铺就好了一道沙堤,沙堤只有宰相能行,其他人不敢踏足一步。

    左右宫人无不避路行礼。为相礼绝百僚,执政虽说还差了点,但不妨碍章越坦然行过。

    前方左右有朱吏相引,而章越迈步而行,靴底踏在沙堤擦擦有声。

    章越想起当年章得象公拜相时‘沙合可涉’的典故,莫不是说得就是今日。

    章越目视左右阳光正是明媚,自己尚且年轻,正是大有作为之时,正是‘沙堤筑就朱衣引,富有青春尚四旬’。

    而在宫门前,御史台的官员对入朝的官员道:“昨日锁院,百官皆往文德殿听麻,宰相,枢密不必往!”

    百官听了皆齐往文德殿而去,王琏,元绛入宫之际左顾右盼想要在人群中找到章越的踪迹,不过看了许久却都没有章越的影子。

    而从城外的沙堤直铺到宫门之前,王琏,元绛他们猜想拜相之人,可能不是章越或是他人也说不准。

    就在所有人的猜测之中,官员们都行至文德殿前。

    看着金殿御座旁的麻俺上绣幞覆盖的盒子里,正装着今日宣旨的麻诏。

    不知麻诏里到底宣拜的是何人?

    ps:以沙铺路是唐朝拜相才有的大礼,宋朝似乎没有,因为有泄露锁院机密嫌疑。不过又当作剧情需要了。

九百一十六章 宣麻拜相

    宣麻之制,自唐玄宗而起,至今数百年。

    如今麻案已是摆好,百官皆着官服序班于文德殿外站好,之后由押班的参知政事王珪率领百官前往文德殿殿延前。

    诸官站定后,吴充,章越先后被朱衣吏引至百官身前。

    白麻任命之相,被称为降麻官。

    众官员们见吴充,章越抵达时,不少印证了之前心底的猜测。

    也有一些刚‘通网’的官员,见一日之内翁婿同拜,这可是本朝未有之事,不由得啧啧称奇,心道这也行。

    王琏,元绛,邓润甫等人虽是早有预料,但看到这一幕时,仍是一副气抖冷之状。

    而王琏上了年纪,受不了这个刺激,差点当场晕了过去。元绛则冷笑,不知是否又在心底骂福建子或寒家子了。

    至于章惇脸色不喜不悲,反而是非常平淡地看着这一幕,似正如他与元绛,王琏所言,章越拜相对他而言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至于黄履,蔡确,许将则是另一番神情。

    黄履和蔡确此刻见章越每升一步,不免总这样的反问,昔日可想到这个与自己同窗共学的同乡会有今日。

    除了他们,还有场中的闽籍官员。

    一日二宣麻,不仅是翁婿,还皆是闽人,加上吕惠卿,陈升之,二府七位宰执有四位闽籍宰相。

    自章得象景佑五年作为闽人首度拜相之后,到如今四相并立,不过四十年闽官之盛从未有过今日。而作为同籍官员的他们身上不仅与有荣焉,也扶掖闽人的声誉。

    至于其他官员也是各有想法。

    其实近来朝堂上对闽相颇有议论,似曾公亮,吕惠卿等闽相虽有相才,平日胜于细腻,却失在格局太小,心胸不够开阔。似寇准那等能断大事,不拘小节,怀干将之器,可承天下之重的宰相气度,在地方狭小的南方很难培养出,唯有在千里大平原的燕赵秦之地,方有这等参天伟器。

    只可惜这些地方在科举上不够争气,谁叫进士多为南方籍。

    如今章越有收熙河之功,入相可否扭转这一切,不少官员既有期待,也抱有怀疑。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年富弼,韩琦入相,宣麻后百官皆是相互庆贺的一幕,怕是今日不会重演。

    至于王安石,吕惠卿,陈升之则不在场,除非宣麻立后和立太子,宰执可不到场,此举想必怕抢了降麻官的风头。

    片刻之后天子登上大殿,坐在御座之上。

    赞礼官高声道:“百官听麻!”

    文德殿下皆鸦雀无声,章越持白简而立,颈挂白罗方心曲领,身穿紫纱官袍。

    在百官屏息静气中,他稍稍抬起头正看到一行飞鸟掠过宫檐,盘旋在文德殿,他虽身在殿下,但整个人却如苍鹰般,跃居高空,正俯瞰着这一幕。

    时不同,位不同,眼光自也不同。

    眼光不同了,格局自也就上去了。

    但见殿上东上閣门使将麻案上的麻诏捧出,缓缓走至台阶下高声道:“付门下!”

    王珪出列跪受麻诏,然后付通事舍人。

    通事舍人再交给閣门宣赞舍人宣读,但见两名御吏摊开麻诏,这白麻诏书高三尺许,长五尺,每字皆如拳大。

    閣门宣赞舍人南面而立,躬着身子作叉手之状当众宣读麻词。而王珪作为押麻官在旁监麻。若王珪对麻制有异议,可以当众提出。

    百官听麻,这一日两宣麻,这等大除拜之事,本朝罕见。

    閣门赞宣舍人昨夜锁宿时与杨绘商量了一夜,再三确认了所有字的读音后,当着百官吟唱出麻词。

    这正是苏辙诗中所云‘明日白麻传好语,曼声微绕殿中央’。

    宣麻不是直读,而是作歌咏之状,而麻词也不是全读,仅是读摘头,尾制词及所授官阶。

    首先念至吴充时,进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加食邑一千户,实封四百户。

    之后閤门官马不停蹄地念到章越。

    章越进拜枢密副使,升授礼部侍郎,加食邑七百户,实封三百户。章越记得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前,本官也不过是礼部侍郎。

    宣麻之后,尘埃落定。

    百官行礼叩拜,然后退朝。

    这一刻章越的心底反而是最平静的,他抬起头看到御座坐着的官家。官家正对着自己微笑,章越亦点了点头。

    官家起驾回殿后,王珪押班带着百官离开。

    吴充,章越一左一右跟在王珪身后,率领着百官浩浩荡荡离开了文德殿。章越抬头望天,天气晴朗至极,连一丝云彩都不见。

    比之吕惠卿宣麻当日,汴京突起了大风霾,这可谓是天公作美。

    头顶着万里晴空,走在广大至极的广场上,两侧是重重叠叠,如山峦起伏的宫楼,章越一瞬间心情极好,官服的袖袍摆动加快。

    他想到少年与师兄跋山涉水,追随溪流的尽头,看他流向何方?追逐山峰,看山后面有什么?

    每条溪流的尽头,是波澜壮阔的大江大河。

    而翻过了山,眼界就从此开阔了。

    待穿过了门楼,眼前又重新开朗,章越刚停下脚步,百官们已是潮水般地涌上,并齐向吴充,章越二人作贺……

    吴充方拜史馆相自是主角,章越则是笑着站在吴充的一旁。

    王珪先向吴充道贺后,便与章越说话。

    那日吕惠卿贬退自己,王珪从始至终为章越没有说一句话,并事事看吕惠卿脸色,但不等于对方丝毫不关心章越,而是他为官以来一贯作风。

    章越当然也不怪王珪,他有自己身不由己的地方,其实人也是越活越明白,这世上你能真正责怪的人其实不多。

    此番再见,二人仍是师徒。

    ……

    而政事堂上吕惠卿负手而立,想了想他坐在案上持笔书写。

    ^_^,不由吃了一惊道:“兄长,你是做什么?这时候辞相,这么多年的经营不要了?”

    “这么多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吕惠卿按笔道:“不然我还能作何?今日章度之拜为执政,明日必是报复于我,与其被他逐出朝堂去受此羞辱,倒不如我自己给自己留一体面,免得到时候灰头土脸!”

    吕惠卿满脸自嘲地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没料到我吕惠卿也有今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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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