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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二十一章 大学士、郡公、尚书(第一更)

    京城上下沉浸在上元节喜庆和收复湟州的大喜。

    京中市井儿们争着游街告捷,宣扬着宋军胜利的消息。

    宋虽给人感觉对外武风不振,但民间百姓却不同,每年正月与契丹使者比射获胜的宋朝射手,京中百姓都会遮道喝彩,仿佛对方真替宋朝击败了契丹一般。

    如今宋军一战功成,这等灭国之胜消息传出,何至于胜过比射胜利百倍,整个汴京百姓都是奔走相告。

    健儿们挥动自制的露布,沿街串巷的宣告,但凡兵卒官兵入了饭肆酒楼,都有人争着会账,凡有人带着西边的口音,甚至连戴着范阳帽的人,百姓们都会争着围上去询问西北战况。

    百姓们不懂得,为啥打下一个湟州,便将整个青唐收入囊中了呢?

    不过百姓不计较的,只要是赢了就好,难得高兴一回,连咱们官家都难得地吐气扬眉了一回。

    不少老人可还记得庆历时西贼李元昊是如何欺辱着大宋。

    之后辽国又来趁火打劫地增了二十万岁币。

    正应了那句话,宋朝历代皇帝仁宗皇帝最是宽厚,待臣民最慈,但被异国欺辱最多。

    从熙宁三年至元丰元年,朝廷攻青唐八年,如今终于有了结果了,青唐之地尽数收入大宋。

    但凡有些抱负的读书人,谁不念几句书生万户侯的话;书生们趁着兴致,就在酒桌上以碗筷为军,酒盅为将,用筷子蘸着酒水,比画着青唐的山川,在那边兴致勃勃地谈兵。

    也有官员听说了,则是感慨羡慕这几年从熙河路出来的能臣名将,年纪轻轻即着青紫,这可羡慕坏了这些白发苍苍仍未脱离选海的卑官。

    今青唐已定,下面便轮到西夏,这是比青唐更大的汉唐故土。

    这一夜多少书生立下投笔从戎的抱负,班定远我大宋亦有之,怎么能逊于古人。

    今夜汴京不眠。

    ……

    比起百姓们的高兴,喜庆,而一众宰执,翰林学士们则显得淡定了。

    王琏更是直接道:“胡闹,不查实露布军情,就凭一个内宦之言,就公布之天下?万一错了怎么办?丢的是官家的颜面,也丢的是我等臣工的颜面,事后如何弥补?到时候连辽国,夏国都要看我们的笑话。”

    “区区一个邈川城便攻了近一个月,宗哥城,青唐城都不亚于邈川城,阿里骨手上还有十万大军!我看还是不急着道贺。”

    章惇道:“可是孙府台已是公告了,我等还能作何。”

    “万一露布是真,我们又怎可不向官家道贺?迟疑便是罪。”

    韩绛以及一众宰执翰林都迟疑着,收复湟州,生擒阿里骨,董毡归顺的消息确实太震撼了。

    即便是对章越最有信心的韩绛,也是抱着将信将疑之心。

    当然这样大胜,他们必须当面向天子道贺,并且次日宰相要率百官向天子贺。

    但眼下证据不足,万一贺错了,那就是精彩了。

    闹了一个大笑话,那真的是从官家到宰执们的集体耻辱!

    正在疑难之时,第二封露布送到了。这二封露布是章楶,种师道联名发出的。

    宰执们都知道,边将为了抢露布告捷的头功,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李宪耍了小心眼,他虽坐镇在熙州,但一直派人探听前线的情报,所以等消息一出。不等章楶,种师道他们将捷报写好,自己就抢先发出。

    尽管是二手捷报,但李宪却赶在了第一个告捷,仅比章楶他们快了一个时辰如此。

    章楶,种师道的第二封告捷,比李宪具体多了。

    众宰执们这才明白,为何破了湟州,阿里骨也被擒了,整个青唐都归顺宋朝。

    原来章楶,种师道攻破湟州之后。

    阿里骨率七万多的青唐大军已从青唐城(青海省会西宁)出兵,并已抵至宗哥城(海东市平安区)一线。

    宗哥城于湟水上游,距邈川城(海东市乐都区),不过数十里。青唐军声势极大,不用宋军侦查,都可以看到其前锋。

    宋军众将以为攻下邈川后伤亡不小,因谨守城池,不应该贪利冒进。

    而这时阿里骨知道邈川城失陷,已是无力回天,青唐合部上下大骇。阿里骨当即派使臣至宋军营中以割让渴驴岭之地以西向宋朝求和。

    见青唐请和,并言辞甚卑,众将都以为可以顺着台阶下了。

    但章楶反却命王赡率三千兵进攻。青唐前锋一触即溃,阿里骨不得不退守宗哥城。

    而半夜宗哥城守将乔宗却突然打开城门。乔宗出身历精城乔氏。唃厮啰第三任妻子正是出自历精乔氏。

    后乔氏生子董毡,便是如今名义上的青唐之主。董毡又娶一妻也是出自精历城乔氏。

    乔宗曾做过商人,当年被章越生擒过。之后为章越礼遇,给予自由往来熙河经商权限。乔宗也是暗中往来于章越与董毡之间。还曾作为代表董毡的使节劝章越停止征讨鬼章。

    董毡之子欺丁为阿里骨所忌,被对方暗害。之后阿里骨以养子身份总领青唐内外大事,架空了董毡。

    董毡令乔宗投书章越,愿以青唐归顺的条件,让宋朝消灭阿里骨。

    如今阿里骨退守宗哥城,却给乔宗半夜开了城门,给城外的宋军一拥而入。

    温溪心等蕃部首领本就不服阿里骨,眼见阿里骨被生擒,七八万大军降得降,逃得逃。

    董毡立即献表献土归顺宋朝。

    确实是一战而定青唐,使自唐末后沦落数百年我汉人故土从此重归我华夏!

    韩绛,王珪,元绛,冯京,薛向,曾孝宽六位宰执面面相觑,他们看了露布从始至终好似没什么高明的战略部署,也没什么极妙的战术布置。

    邈川城城下宋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攻得异常艰难,几乎以为要全军覆没了,哪知反是阿里骨七八大军仿佛就如同庖丁解牛般的一日被宋军拿下。

    那可是七八万大军,而不是七八万头猪啊!

    难道章越运筹帷幄早就料到这一切?

    此战并没什么想不到的高招妙招,但是就是那么水到渠成,最后只能用游刃有余,举重若轻来形容。

    莫非真如官家言,我只可以知章越之深,却不知其浅。

    确认了章楶,种师道联名军报,当即韩绛率众宰执前往宣德门城楼,宰执们向天子告捷之事真的不可怠慢。

    宰相禀告完了官家,官家还要告太庙,禀告我大宋的列祖列宗呢。

    而元绛,王琏,李承之想到此刻还要去看章越的脸色,那心情简直了。

    ……

    因是告捷,宣德门上舞乐奏的是将士得胜归捷的大鼓,也是为了应景。

    官家言语要给章越重赏时,听着这铿锵有力的鼓声,仿佛看见了在章越运筹帷幄下,宋军将士席卷青唐,斩将夺旗,高奏凯歌的一幕。

    代表我炎炎大宋的朱旗,立在西陲。

    还有什么功劳,更胜过复我旧土呢?

    我赵顼登基十二载,方为祖宗的江山基业取得了真正功绩。

    巍巍宣德门,在雄雄鼓声奏响下,身着华服的六十四名宫嫔们在城下献舞。

    水袖凌空舞动,各个婀娜多姿,所谓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过如是。

    无论谁目睹此,都生出江山美人皆在掌握之感,所谓帝王的豪情壮志,也在于此吧!

    左右朵楼的高官贵戚,此刻无不把杯祝酒,开怀畅饮。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此情此景醉人,可章越非常清醒地起身欲回奏,官家按住他手臂道:“卿且坐下说话。”

    石得一等一众内侍都是屏息静气,皆不敢仰头视章越。

    章越重新坐定道:“臣谢过陛下,臣不敢要赏赐!”

    “哦?”官家对章越这番言辞一点也不意外,旁人求进,章越反是求退。

    如何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何故?卿仔细说来!”

    章越道:“启禀陛下,臣三十有三已拜参政,已是陛下天大的恩典。当初苏易简亦不过三十六岁,王沂公三十九岁拜参政。”

    官家想到,章越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岁。

    至于出任国朝宰相最年轻乃文彦博,也是四十三岁方拜任。

    “再说臣腰间这条玉抱肚乃陛下所赐,臣已是足矣。”

    官家仔细一看,自己当年从腰间所解赐章越的玉带确实系在他的腰间。

    卿没有一日忘了君恩,想到这里官家道:“倾世之功,朕岂无酬。朕……”

    这时候,韩绛,王珪二人已率宰执,翰林至。

    章越立即起身侧立在一旁。

    但见一众紫衣高官道:“臣等为陛下贺,为江山贺,为大宋贺!”

    见韩绛,王珪率宰执来贺,官家颇豪气干云的一笑,大袖一拂道:“昔年打下熙州时,舒国公欲率百官贺,朕不许之。”

    “而今朕受卿等此贺!如孙永所言,朕还要告太庙!”

    韩绛道:“陛下,日后青史为着,此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王珪道:“陛下一扫西边,威震西域,此时此刻,万众齐声正颂扬陛下不世功业!”

    官家闻言畅怀大笑。

    乐师使锤鸣奏着编钟,发出黄钟大吕之声。

    宫乐之中,官家道:“多赖章卿之劳。”

    “章卿以书生知兵,诚为不出之才。而谋必胜,攻必克,本朝文臣筹边,功未有过焉者也。”

    “加章越为资政殿大学士,建安郡开国公,礼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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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十二章 放手去干便是(第二更)

    连爵位的郡名都想好了,看来官家心底早有计较了。

    建安不是建安风骨的意思,建安郡是章越籍贯。

    宋之爵位制度依食邑而定,而食邑是每次南郊天子加赐。不过官家这一次南郊一改前例,除了授予王安石舒国公外,于爵位格外惜授。

    官家的意思,不仅食邑要足够,同时也要有功劳。官家此举一改过去食邑够就加封的惯例。

    章越原先的爵位是河间郡开国侯,正四品,如今为建安郡开国公,正二品。

    仅次于国公(王安石的舒国公)从一品。

    韩绛,王珪目前也仅是郡国公,而冯京为县公,元绛为开国侯。

    在见任宰执中章越爵位与韩绛,王珪二人并列。

    至于殿学士,有三殿大学士,学士。三殿依次是观文殿、资政殿、端明殿。

    资政殿大学士,在殿学士仅次于观文殿大学士,学士。

    资政殿学士是当年参知政事王钦若与寇准不睦,所以被罢后而设,以示恩宠旧臣。

    但如今宰相善罢(正常途径)罢免授予观文殿大学士,执政善罢后除授观文殿学士。

    所以资政殿大学士,资政殿学士被换授为参政馆衔。

    再往上则是宰相方授的集贤殿大学士,如今王珪为集贤殿大学士,冯京为观文殿学士。

    冯京曾是执政罢相后授予观文殿学士,如今回朝仍是观文殿学士。章越从端明殿学士升为资政殿大学士,在殿学士中排名仅次于冯京。

    至于本馆从礼部侍郎升为礼部尚书,如同连升两级。

    元绛的本官是吏部侍郎,比章越低一阶,冯京的本官是左谏议大夫,比章越低了三阶。

    也就是说,如今章越无论殿职,爵位,本官全方面碾压了元绛。

    而章越本官,爵位都远在冯京之上,但差遣,殿职都逊了冯京一筹,尽管仍有差距,但二人身份已相仿佛。

    几乎可以说,章越的排名从宰执第五,几乎越到并列第三。换句话说,元绛距离相位暂时没戏了。

    据石得一所知,若仅攻下湟州,官家给章越拟定的是资政殿学士,吏部侍郎,同时给元绛补授资政殿学士,令二人地位相当。

    但元绛因资历之故,地位仍在章越之上。

    如今章越为资政殿大学士,即便元绛补授也是比不上。

    虽不是宰相,但三十五岁即得资政殿大学士,开国郡公,礼部尚书。

    哪一个都堪称本朝未有。而罕有的是天子信任。

    真乃除黄裳而授之。

    但章越是否受之呢?

    这时候臣子都要推辞一下的,但也可以不推辞的。

    而元绛眼睛盯着地砖,都要从地上扣出一条缝来。

    宣德门城楼下。

    六十四名宫娥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八行八列,八佾舞于庭,此乃天子之享。

    章越闻此毫不犹豫地道:“臣谢陛下!”

    说完章越旋身舞蹈而礼之,正是拍手蹈足而谢礼。

    这是最高礼仪。

    臣子谢天子,当手舞足蹈以鸣喜欢。

    双手相击称为拚,章越连击三掌,再旋身三圈蹈足舞拜,紫袍擦地,袖摆破风,最后再回过身从容地长揖口称三声万岁。

    君恩当报以重礼。

    章越拜舞礼下,城楼上的宫廷乐师手抚长琴,五指连弹,奏得正是一首中正平和的雅乐,好似身在水深云际之间,正应和了此时此景。

    在如此春月锦夜之下。

    人之得意时好似冯虚御风,飘飘乎不能自已,羽化登仙也不过如是。

    众宰执翰林中如韩绛、王珪、许将。

    如薛向,章惇。

    如冯京、元绛、王琏、李承之,曾孝宽。

    都是怀着不同心情,以各样不同的目光看着章越舞蹈礼谢天恩,心底都盘算着以后当如何与章越打交道,态度当改一改。

    此时此刻章越想起数月艰难苦楚,为千夫所指,不为人理解的苦闷,政敌的中伤和谣言。

    说不气怎么能不气,有好几次几乎都要气得爆炸了。

    可是章越不轻易选择方向,眼中始终盯着目标砥砺前行,不顾落魄风光时,眼界就开阔了,个人那点不愉快抛之脑后。

    当回过头时,再回看一切,纵是眼泪盈眶,亦有所值。

    到了一个更大舞台上,过去难为你的人,只能在更远的地方仰望着你,而身边早已换成了为你鼓掌喝彩的人,有什么回击比这更痛快?

    夏虫不足言冰,个中冷暖,自己知道就好了。

    过了那道河,翻过那座山,向前看,不要停!

    官家搀扶起章越道:“这么多年来,朕对卿的信任和器重始终不易!”

    这话不是私下君臣奏对,而是当着韩绛等众宰执们的面说的。

    这话的分量较之前赏赐更重了一筹。

    章越闻言泪盈于睫道:“君恩深重,臣铭感五内。”

    官家顿了顿道:“经略使章楶帅师灭国,此功当如何筹之?卿等熟议之?”

    官家话音一落,没有宰执说话,连韩绛,王珪也没有开口。原来众宰执默契地让章越言之。

    章楶是章越的族弟,又是章越指派举行灭国之战,为了熙宁三年至元丰元年这八年苦战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等事众人都不敢言语,免得遭章越之忌。

    章越想了想道:“臣以为当调章楶回京,签书枢密院事。”

    签书枢密院事虽不是宰执,但似于宰执,乃枢密副使之副。

    官家言道:“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此理所当然,但此职虽高,不足酬功!”

    “再加章楶枢密直学士之职!”

    章越早料到官家心想,故意没提馆职的事,让官家自己授予如此,如此才显得官家自己的恩典。

    当然最重要是立即马上调章楶回京。

    对于天子最要紧的事,永远是平衡平衡再平衡。

    章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让对方继续在熙河掌兵,掌握十多万精兵强将,恐怕官家就要睡不着觉了。所以授予他高官调章楶回京解除其兵权,才是官家心底最关切的事。

    官家虽没有言语,但这点心思早给章越猜到。

    十几年相处,君臣早有默契。

    忌惮出于忌惮,这永远是上位者的特点,但出手赏赐,官家还是很大方的,这也是老赵家的优良基因。从杯酒释兵权以来,老赵家就是鸟未尽弓便藏,基本不搞兔死狗烹。

    比起‘宁臣子不以天下治乱为己事,亦不愿臣子目无君上’的帝王来说,官家真是好太多了。

    相三朝立二帝的韩琦都可以善终,我等有什么不可,尽管大胆放手去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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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十三章 闽地一寒门

    调章楶回京之事定下后,一锤定音。

    章越素来坚信,官位越高,超过能力所配,此乃是祸,而不是福。

    比如说有的人明明长得很好看,但照片却不上像。其实不用苦恼,这是你自身的‘炁’在保护你。

    有才却不外显,方是真才;聪明而不外漏,才是真聪明。

    太多的人年少时惊才绝艳,但以后却是平平。

    要么是年轻时透支了一辈子的才华;要么是承受了过量的关注,从而跑偏。

    这就好似量子力学,过度的观察和关注,会给人叠加一个很大的变量。

    所以章越从未想过自己升官升得多快,按照他的出身科名,以及宰相岳父,苟在那猥琐发育,慢慢熬资历,都能混成了满级大BOSS。

    但他当官又不是纯为了升官。

    任何掌权者都知道唯名与器不可假人,但你不向天子借来名器,又如何治理天下?

    如何借?借多少?

    天子也很为难,一点也不给就成了一人治天下。

    两端之间如何取其中?

    黄裳而治天下,终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一直闹到到了三更,宴乐方才散场,宣德门上以小红纱灯球缘索而至半空,天子已是起驾回宫。一声鞭响之后,几十万盏灯火摆作的鳌山,顷刻之间都熄灭了。

    是夜百姓四散而去,但上元夜的热闹才过一半。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寺庙及道观这夜,皆放万姓烧香。民间还有诗会,堂会,戏会等等,勾栏瓦舍聚集了茫茫多的人,男女老幼都争看女相扑比试。

    能歌善舞的妓子们唱着柳永,苏轼的小词通宵达旦。

    当夜百姓继续出游,一直要玩到天明方散。

    这是一个武功孱弱,却人文昌盛的时代。

    追求文化,热爱生活。

    似二战之前所描述的那个歌舞升平的维也纳,那个世界艺术之都,却难逃被吞并的结局。

    我们热爱他,最后失去了他。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

    ……

    天子离去后,众宰执们方下城楼。

    众宰执们少不了向章越道贺,章越自当一一应答。

    官拜资政殿大学士的章越,不仅稳定了参政之位,下一步要么是枢密使,要么是直接入相。

    而且他方三十五岁,锐气正盛。

    韩绛,王珪将章越进位子,添了臂助,许将的仕途虽多赖天子提携,但也与章越颇为亲近,这几人最是高兴的。

    其余人都是含而不露,看得很沉稳的样子。

    元绛终于在礼数上向章越推让少许,排名靠后已是天子钦定,老元看起来似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王琏,李承之也是一般,没有丝毫心态失衡。

    章越骤得得位,却丝毫不骄,沉稳应对。

    得位而骄,那是器小易盈,旁人一看就知道你差不多到头了。

    如何在气场十足的大佬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

    答案很简单,你也是大佬就行了。

    若不是,正常表现就行。大佬远比你想象的更通情达理,也更善于识人。

    相公们各自骑马散去,身后各有一群元随簇拥。

    但见冯京却坐在马上立在道边不走,章越见此催马上前问道:“枢相有什么见教?”

    冯京道:“大参,此番收复青唐,还是要从此路攻夏了吧?”

    章越道:“正要听听枢相的高见。”

    冯京道:“没有高见,我与司马君实所见略同。攻青唐得不偿失,攻夏则必败!”

    章越看着冯京默然,冯京对章越道:“度之,天下事要么大成,要么大败,此外没有他法。”

    “夏国百年经营,又有契丹倚之为援,非我可灭的。但若是浅浅而为之,倒不如不为之,否则用力越多错的越多。这些年征西如明珠弹雀所得的少,所失者多也。”

    章越品着冯京的话色变,冯京拱手道:“度之,我话不好听,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章越知道从另一个时空来看,冯京,司马光主张未必没有道理,宋朝攻了西夏几十年反反复复,虽说最后夺取了横山,但西夏一直苦苦支撑。消耗了那么多国力,最后被金兵攻破了汴京。

    但按照这个道理,真是折腾得越多,错得越多?

    冯京道:“度之,我知你新建功,但家岳当年待你不薄吧,他前些日子病了与左右言青苗,保甲,均输,市易国之四患,这四患不除,他死不瞑目。朝廷大臣逢迎人主之心,妄动刀兵,轻视西夷,日后必败!”

    “家岳行将就木的人,不会嫉妒你的功业吧!度之何苦一错再错,吾言尽于此,告辞!”

    冯京说完后,骑马离开。

    章越目送冯京的身影融入了宫外的灯火。

    冯京这几句话将他今日喜悦之情冲掉了大半,心情转而凝重。从政中很痛苦之事,乃过去你的朋友师长也反对的你的政见。

    章越不怕政敌的敌视,可是害怕朋友师长的反对。

    富弼当年多么的赏识他,还推举自己制举,如今也落了个‘朝廷大臣逢迎人主之心’的评价。

    还有司马光,当年也曾赏识过他,提携过他。

    还有冯京,二人当年亦关系甚睦。

    可如今的如今,自己在熙河路的开拓进取,对他们而言,反是喂给国家的毒药。

    章越亦骑着马出宫,望着天上一轮明月,他想到那个管不住嘴,但又逢人就说真心话的苏轼,嘴边不由一笑。

    走出宫门外,唐九,黄好义迎上,章越问道:“夫人呢?”

    章越寻路而去,骑马在御街上行了一段。

    他看到十七娘牵着两个儿子的手,正在路边的彩棚立挑拣着上元花灯。

    章越大乐下了马,自有左右随从上前清道。

    他示意左右不要打扰,自己站在身后默默看着十七娘挑着花灯。

    眼见左右人都少了,十七娘觉得有异回过头看见一袭紫袍的章越站在她的身后。

    十七娘嗔道:“官人,你这样还让人怎么作生意?”

    章越只好无奈笑了笑。

    左右有的百姓认出章越笑着道:“这位是章相公吗?”

    章越笑着点点头。

    “真是章相公!”

    百姓们闻言争着来看章越风采。

    十七娘见此只好对店家道:“且挑了这十个,钱一发算你,可省得几许?”

    章越觉得好笑,十七娘出身富贵,对钱财之物并不仔细,但这些年近墨者黑,居然也与店家讨价还价了。

    店家也是大着胆子道:“小本营生,娘子虽是宰相夫人,但亦省不了几文。”

    闻言左右百姓都是笑了。

    章越言道:“店家,你这摊里花灯我都买了,回头送到章府上。”

    闻言百姓一阵起哄。

    一旁的女子扯着丈夫的耳朵不甘心地道:“瞧瞧人家章相公多疼娘子。”

    丈夫道:“我怎么比得过,人家章相公刚为朝廷打下了西边啊!”

    “章相公,日后是要辅佐天子灭了夏国的。”

    “我们大宋百年了,才出了这样一个人物,疼娘子又如何了?”

    会过了钞,章越与家人方才离去。

    上元节百姓出行甚众,大街上接踵摩肩,章越也命下人不必喝道了,挤着过去便是。

    长子章亘,次子章丞手拿着数盏花灯甚是喜欢,章越对一旁的十七娘道:“当年也是这样的上元节,我与娘子情定于街头。”

    十七娘闻言欣然笑了,目望章越问道:“官人,我当年赠你的羊角灯还留着否?”

    章越额头冒汗,这可是送命题。

    “嗯?”

    看着十七娘微微不悦地质问,章越只好老实地答道:“娶了娘子后便不知搁哪了。”

    “原来这般,”十七娘微微点头,然后伸手指道,“官人,那摊子的花灯我也很喜欢!”

    章越见十七娘向前一指,但见这摊子摆着数百盏各式各样的花灯。

    这一刻身为堂堂宰相的章越,也觉得囊中羞涩了。

    章越于是使出了【绝招】:“娘子你看,耍鲍老啊!”

    但见一群舞队耍着鲍老,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傀儡,跳来跳去。

    章丞年幼看着开心地拍起手来。

    十七娘闻言噗嗤一笑,也没提让章越买花灯的事。一家人看着路旁有人表演杂耍,生吞铁剑,鱼跳刀门,各种惊奇,格外的热闹好看。

    章越感受着这份热闹,以往是带妹子观灯,如今一家人观灯。

    “爹爹,我看不到!”章丞撒娇地言道。

    章越闻言将章丞抱上了马,坐在自己的怀中。

    章亘见了不服气道:“爹爹我也要上马!”

    章越见此一幕,只好下马让两个儿子坐在马上,自己在马下牵行。

    走了一段路,大家都喊饿了,众人便坐在面摊上吃面。

    章越也是与百姓们杂坐着吃面,这里可以看着汴河上星星点点的河灯,远处则是汴京的万家灯火。

    左右百姓开始不知章越,后来知道章越纷纷让座,并恭敬地问候。

    章越道:“我本不欲扰民,诸位不必如此。”

    百姓们皆道:“章相公在此,我等岂敢造次。”

    说完百姓们都四散而去。

    章越摇头道:“哪来的章相公,不过是闽地一寒门而已。”

    说完章越命人会钞,结果随从翻遍囊中,结果钱方才买花灯及供十七娘沿路杂买都花完了。

    章越只好厚着脸皮对店家道:“店家,我们吃了这些,可省得几许?”

    店家听了惊得下巴几乎脱臼了。

    十七娘见此失笑,命随身婢女会钞方解了章越的尴尬。

    一旁章丞一面嗦面一面问章亘道:“哥哥,爹爹常说自己是一寒门,这是何意啊?”

    章亘道:“你且记住,就是土鳖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章丞点点头。

    Ps:兄弟姐妹们新年快乐,大吉大利,多多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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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十四章 Showhand是一种智慧(两更合一更)

    新年伊始。

    开封府的百姓还在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

    正巧这时一场春后的新雨,如甘霖般降临大地,令百姓们更添几分喜庆。

    在平定青唐的次日,韩绛率领百官道贺。

    天子御正殿接受了百官的道贺,当殿宣布章越除拜资政殿大学士,建安郡开国公,礼部尚书;章楶加枢密直学士,签书枢密院事进京。

    押解阿里骨以及被俘的青唐首领百余人进京。

    章越因定策之功再赐金百两,钱百万,绢一千匹。

    章楶赐金五十两,钱五十万,绢五百匹。

    至于其他有功将士封赏由两府宰相商议后,再仔细奏来。

    官家出手非常大方,深知‘有大赏方有大功’的道理。

    在资政殿中。

    接受两府朝贺后,官家召两府宰执,翰林学士议事。

    枢密副使曾孝宽言道:“陛下命臣将阿里骨进京之事告知了西夏使节李清后,李清当即惊惶失措,双眼失神了许久。”

    “最后让臣禀告陛下,明日回西夏复命!”

    官家闻言大笑道:“李清十余前递国书,何等猖狂嚣张,如今狼狈而去,真是快意。”

    “痛快,痛快!”

    闻言一旁冯京露不悦之色。

    薛向道:“陛下,如今西夏已远非昔年李元昊,李继迁时之强,这几十年西夏国主大兴土木,营造华池高殿,其宫殿极盛,西夏上层奢侈纵欲无度。”

    “其昔时精锐步跋子,铁鹞子于洮水一役覆没大半,今不足为惧。”

    官家闻言点点头。

    宋军如今对夏第一次具备了战略优势。

    冯京道:“陛下,从横山正面攻夏,有七百里瀚海,焉有粮可取?”

    章惇道:“启禀陛下,可以因粮于敌。”

    冯京斥道:“大言不惭,游牧之族焉有屯粮?”

    章惇面露讥色言道:“枢密使有所不知,西夏经四世经营,已非家徒四壁可形容。兴灵二州有黄河环绕,引水灌田。李元昊在时,又疏通古渠,营建有昊王渠,灌溉良田十万顷。”

    “七里平山上有谷窖百余所,鸣沙州‘御窖’藏米百万石,贺兰山以北‘摊粮城’,皆西夏屯粮之城,何说无粮?”

    章惇言辞中那等目中无人的骄狂之色,令冯京气不打一处来。

    官家大喜,对章惇投以青睐的目光。

    章越心道,新党以吕惠卿,章惇政见为首,即是从横山进攻西夏,但历史证明这条路已是走不通。

    否则日后吕惠卿也不会改口了。

    但现在官家,吕惠卿,章惇等一致相信从横山正面,沉醉于毕其功于一役的梦想中。

    章惇道:“陛下,臣愿向陛下保举一人!”

    “卿且说来?”

    章惇道:“前熙河路经略副使王韶,此人论兵论胆识都是出类拔萃!”

    章越听了心道,王韶与自己不和,自己数度压他,章惇还要保举他。

    官家闻言笑了笑,看了殿下的章越一眼道:“王韶是人才,不过犯过罪,且搁在一旁。”

    章惇仍不知进退地道:“陛下,如今朝廷唯才是举,岂可以过往名将良才拒之门外。”

    章惇再三坚持,劝官家启用王韶。官家见章惇如此不知甘休笑而不语。

    章越则道:“王韶之事,朝廷已有定论,翰林学士不必再言。”

    章惇见此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退回班中。

    众官员见此一幕心道,难不成章惇不怕官家,却惧章越不成。但若是真惧,又怎会推举王韶。毕竟连官家也碍于章越的面子,也不敢启用王韶。

    韩绛道:“陛下,熙河路经略使一日不可空缺,如今章楶回京,还请陛下速速定下人选。”

    章越立即道:“陛下,臣举代州知州,龙图阁待制章直出任熙河路经略使。”

    章越此言一出,众官员们都是心底呵呵,难道三个熙河路经路使都要姓章不成。

    如今熙河路的官员将士都私下称章楶为小章经略相公,以与章越区别。

    若章直再出任熙河路经略使,这要怎么叫呢?小小章不成?

    冯京出班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官家心底也是意许章直这发小出任熙河路经略使,但听冯京这么说问道:“卿何出此言?”

    冯京当殿陈词言:“陛下,如今青唐已服,当休兵息武,整饬民生,无论从熙河路攻夏,还是从横山攻夏,其胜算都不过一二成之数。”

    “谋之必败!”

    章越侧目看向冯京,冯京是聪明人,三任熙河路经略使皆归章家,意味着章越还要掌控熙河路,以此日后经略西夏。

    但更不高兴的却是官家。

    官家道:“延州知州吕惠卿言,如今青唐已服,由此路一路兵马牵制兴灵,凉州一线的夏军,我军若从横山正面进取,则胜算有九成以上,卿怎可言一二成?”

    冯京当殿问道:“陛下,吕惠卿乃奸邪,其一意惑主,他言九成,便真有九成吗?陛下便信以为真吗?”

    “臣言一二成已是多了,司马君实言一成都没有,陛下又为何不听?反去听吕惠卿言语。”

    见冯京批评吕惠卿惑主,官家生气地道:“吕惠卿言辞有所夸大,朕料想过去七成也是有的。”

    章越心道,吕惠卿此人看着自己熙河路建功,生怕天子将战略重心转移到熙河路,从而忽略了他,所以继续在官家那鼓吹主攻横山。

    九成胜算?你吕惠卿还真敢讲。

    阿根廷男足踢国足都不敢自称九成胜算,吕惠卿居然敢吹九成。

    官家对章越道:“卿当年在资政殿议事时,曾言若木征不降,董毡不服,攻夏胜算不足五成,如今木征,董毡皆平之,攻夏胜算则有七成,这话可是卿所言的?”

    章越当初开拓熙河五州后,回朝后在资政殿接受王安石所率的两府大臣问询,咨以日后攻西夏之事。

    当时的言谈都有记录在案,并给天子御览。

    当时自己确实如天子所言的这么说,但自己还有几句补充条件,官家却忽略了不说。

    现在列为呈堂证供。

    章越能说当初是……吹牛的吗?

    章越当时说七成,其实主要目的,是为了忽悠两府,争取朝廷资源上的倾斜支持,支持他继续对熙河路用兵。

    至于是不是七成,到时候谁管呢?打得下来再说。

    这年头大臣们吹下了的牛逼,都是数不胜数,为了天子能将攻略西夏的重心放在横山,吕惠卿都能吹九成出来,章越吹七成,觉得自己已经很厚道,完全称得上完人。

    章越也不想有人事后会拿出来,而且天子居然记性这么好,还将自己吹的牛当真了。

    这就是吹牛和不吹牛,章越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把青唐打服。这比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进度,整整提前了三十年啊。

    章越顿时埋怨起阿里骨,你怎么这么菜啊!多玩两年不好吗?

    真的打下了青唐,官家追问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章越要改口的话,那就成了欺君之罪了。

    可不改口,仍说是七成。

    有这个胜率,天子是可以起倾国之兵伐夏,毕其功于一役的。

    若是战败,章越要背上超级大锅。

    元绛见章越犹豫,顿时昨日的气闷舒缓了许多,让你章三吹牛皮,如今自食其果了吧。

    无论如何,章越此刻就是说破天,也无法改口的。

    冯京也是一脸凝重,几乎用眼神质问这七成的话,亏你章三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章越想了想道:“陛下,容臣当殿一试个办法。”

    官家道:“卿且试之。”

    章越当即对殿旁侍立的石得一招了招手,石得一也是贵官,天子的眼前的红人,见章越招手示意,便恭恭敬敬地上前问道:“章大参有什么吩咐?”

    章越对石得一低声说了几句话。

    石得一微微惊讶然后道:“咱家这就下去准备。”

    片刻内侍石得一提着一个密封好的木桶登殿,将之交给了章越。

    众人见木桶上只有一个碗大的洞口,但木桶里装着什么,完全看不清。

    章越当即举起木桶道:“陛下,臣吩咐石得一取了二十个石头,其中数目不定的石头涂上彩色。其中到底有多少彩石,这殿中唯有石得一知道。”

    “臣与陛下和冯京,今日打一个赌,咱们各自猜猜这桶里有多少彩石,谁接近者为胜!”

    官家闻言笑了笑道:“有意思,那朕先猜,有七五成之数,也就是十五颗彩石。”

    章越笑了笑问冯京道:“冯公呢?”

    冯京道:“五颗彩石。”

    众人听出来,官家和冯京是以方才所议对西夏的胜率盲猜桶中的彩石。

    虽说这二者没什么联系,但赌气的意思很显然。

    章越道:“那臣姑且也猜一猜,臣就猜十颗之数。”

    说完章越对另一个内侍道:“先取四颗来。”

    内侍闻言伸手从桶中摸出四颗石头来,但见三颗是彩石,一颗则是普通石头。

    官家见此笑道:“看来是朕赢了。”

    章越笑道:“那么陛下还是坚持十五颗了,那么容臣改一改,臣改为十二颗彩石,冯公你可需改吗?”

    冯京犹豫了一下道:“我改为七颗。”

    当即章越对内侍道:“再取四颗来。”

    但见内侍又取出四颗,两颗是彩石,两颗是普通石头。

    章越笑道:“陛下,臣改为十一颗,陛下改否?”

    官家闻言略有所思道:“君无戏言,朕不改。”

    章越看向冯京道:“冯公改否?”

    冯京微微沉吟道:“我改为八颗。”

    内侍又从桶取出四颗,但见则是一彩石三普通石头。

    这一回天子冯京章越三人皆不改。

    最后章越命内侍将桶里石头全部倒出,众人数清楚了一共是十颗彩石,十颗普通石头。

    石得一浑身颤抖,跪下言道:“陛下,臣确实是如此放的。臣……臣死罪!”

    此刻没有人笑石得一,反是官家本人脸色有些不好看。

    而殿中没有大臣言语,特别是冯京也是神色凝重至极,众人都在细细思索章越方才【桶中彩石】这则故事的深意在哪里。

    章越举的这个例子是贝叶斯定理。

    贝叶斯公式是十八世纪的一个求概率的定理,如今已是大规模运用人工智能等各个方面。

    世界上一切事都是概率之事,从理论上说国足也能踢赢阿根廷国家队,只是一个概率多少的问题。

    贝叶斯定理主要用于求逆概率,具体应用类似于上面的【桶中彩石】。

    先拿出一个先验概率再乘以一个可能性函数。

    比如天子说攻夏胜率七成,章越五成,冯京三成,这就是先验概率,没有经过实验,谁也不知道。

    除了你将桶里的石头全部倒出,否则谁也不知道桶里彩石到底多少。

    攻夏也是如此,如果宋军不出兵,否则到底胜算多大,谁也说不准。

    除了天子,章越,冯京三人,还有吕惠卿的九成和司马光的零成,大家其实都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做出一个概率上的判断。

    这叫先验概率。

    大家都在那猜盲盒。

    所以先从二十个石头里拿出四个石头来看看到底有几个,什么事情你不试试看,你永远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四个石头里有三个彩石后,得出一个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这就是可能性函数。

    你用先验概率乘以这个可能性函数,用来更正之前的猜测,以求得更接近的结果。

    当然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尝试得越多,越接近真实概率。

    所以有BO5,BO7。

    先验就是先知后行,后验就是先行后知,也是实践出真知,关于先验和后验的问题,哲学上吵了无数年。

    此刻殿中皆是鸦雀无声,章越这个认识是划时代的,在大多数人还在纠结于变法不变法,攻夏不攻夏的时候,章越站出来说你们都太Low了。

    你们这么吵,与在那边猜盲盒有什么区别。

    先验概率是重要,但我们要提高的是概率问题,而不是站在原地猜对错。

    如何惟精?又如何惟一?

    那些官员整天说我干大事而惜身,整天说我左右逢源。

    殊不知Showhand是一种智慧,切不可底牌都不看就将全部身家往赌桌上无脑押大。

    眼见众大臣们无一人接得上章越的话,最后官家道:“章卿,其中之意还是由你细细说来!”

    章越目视左右,此刻众大臣们集体哑巴。

    章越道:“陛下,臣想说便是‘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

    Ps:新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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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十五章 重开天章阁

    行之力而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

    蔡确不在当场,天子及大臣们都是第一次听了章越这句话陷入沉思“以桶中之石喻之,朕有所得。”官家言语道。

    韩绛道:“陛下,臣以为章越此语乃明体达用之道“不错,明体达用是儒家的第一功夫,乃安定先生所谈,“官家微笑点点头安定先生就是胡瑗,如何明体?如何达用?如何体用贯通?这是宋朝哲学最大的命题,也是读书人第一关心的事明体达用,就是认识论和方***。

    说白了就是知道和做到。

    章越道:“陛下,体用贯通就是知行合一。

    章越想到,后世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这也是他创立心学中最高深的学问官家接住明体达手中的药碗道:“关康知道,是过章越愚钝还是是解其中之意当殿深问之,章卿却是答,是知何意?”

    官家道:“列关康瑶在下,有能子孙孙儿登基十余年,虽平了青唐,但夏国,辽国依旧在侧,此七夷乃你小宋心腹之患,令孙儿如鲠在喉。”

    官家对内侍道:“传旨上去,重开曹太后!

    韩绛,仁宗当即见礼“于是赵项皇帝降手诏者,遣内臣就政事堂督取,并开龙图阁给纸札,令立疏者各一,日面诘者是可数。

    “官家他可明白了吗?”

    说完韩绛看向关康,对方已是搁笔道:“愿与相公同去!”

    实践越有力,认识越深入;认识越深入,则实践越能向前发展。

    “当时赵项皇帝缓于求治之心是亚于如今的陛上,数命范文正条陈当世缓务来范文正未曾奉诏,每辞以事小是可忽致,“还请祖母教章越!

    阁内内侍见官家突然来到曹太后,都是吓了一跳哪知意越到此刻却不说了,只是微笑地道:“陛下有锐意进取之志,此朝廷之盛也!

    曹太后外供奉着真宗皇帝的御笔,还没太祖,太宗皇帝的御容,此里那人藏书有数。

    仁宗正在提笔书写签押,闻此笔稍一停顿一名内侍来到堂下道:“陛上没旨,重开曹太后!请韩,章两位相公至曹太后咨议天上事,那是手诏!”

    内侍当即端下案几下面摆坏的纸札和笔韩绛看过手诏前道:“吾等那便去!”

    而天子开曹太后,赐韩绛,仁宗坐,如同当年赵项皇帝赐范仲淹坐。

    官家笑着点点头,然前走出曹太后下面大臣又据意越这番话说了一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次日,政事堂下。

    官家回宫前小惑是解,正坏去向明体达探病。

    官家已是许久有没来曹太后了,熙宁变法之初,官家都是在此接见宰执们,在此议论军国小事。

    一旁王珪,元绛都是露出讶色韩绛,仁宗起身道:“陛上以天上事托臣,臣敢是尽力!

    官家跪在蒲团下,然前对右左道:“朕今晚要在关康瑶为列关康瑶守夜,任何人是许打搅!”

    明体达喝了药前,听了官家马虎说了今日殿下之事。等到听了仁宗所言的行之力而知愈退,知之深则行愈达"前,明体达笑道:“官家,章相公是是在与他说伐夏之事,而是言治天上之小经小法,请他细细听之。

    当即韩绛,仁宗一后一前赶往曹太后。

    当即殿议只是散去。

    官家从关康瑶那离开前,转道后往曹太后官家笑道:“朕方才明白了,但听诸卿这么说,朕又一时惑然不解,还是请意卿徐言之。”

    原来昨夜一晚是知是觉,竟上了一场小雪官家面对御容叩拜八次ps:那更没点短,明日没更!

    官家道:“青唐虽定,但朕心是能定,两位爱卿皆没经纶天地之才。今日朕重开曹大后,请两位爱卿在列关康瑶面后谋治国安邦之策,致天上大平事!致万世天上平事!”

    明体达略想了想道:“你知道了。

    右左称是然前离开了曹太后,并关下阁门明体达微微笑道:“当年赵项皇帝耻于败给李元昊,故而礼遇范文正,连连催促我写上如何改革天上之法。

    即便天子也只没侧坐的道理,是敢面南而坐而一旁的太祖,太宗,真宗八位天子的御容栩栩如生,我们正威严地注视着韩绛,关康七人。

    官家闻言恍然小悟,旋即道:“那没什么,章越对仁宗如此推心置腹,我当早明白章越的心思,何必少此一举呢?”

    那外是什么地方?供奉太祖,太宗,真宗皇帝御容的地但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前,官家没意保持天子威严,便上令关了曹太后,也很多与小臣在谈论。

    官家侍明体达至孝,甚至超过了低太前那个亲生母亲宰相以往在天子面后坐而论道是异常事,但曹太后是同那段典故是天上臣民皆知的事。

    说完官家袖袍一官家闻言方道:“章越明白了。”

    当夜孙儿在关康瑶外跪坐了一夜,一夜有话。

    “孙儿欲效仿唐太宗扫清天上,又恐兴兵致祸,若真能达成所愿,请在今夜降上神兆,告喻子孙。”

    韩绛,仁宗连道是敢。

    说完孙儿命人给我更衣沐浴,然前点燃熏香,提笔写上一封手诏!

    到了次日天明,孙儿自嘲地笑了笑,然前从蒲团下起身走到窗边,却见眼后-其实【知行合一】不如行之力而知愈深,知之深则行愈达"。

    孙儿见此小喜道:“祖宗在下,保佑孙儿达此夙愿!”

    “赐座!”

    “范文正之前进而对右左道,吾君求治如此之切,你如何暇岁月以待耶?下《答手诏条陈十事》方没庆历知政说完章越退到一旁,官家见章越不肯继续言之,顿时疑惑是解曹太后内,官家侧坐其中,北面太祖,太宗,真宗皇帝的御容画像官家巡视之前,最前来到太祖,太宗,真宗皇帝八位先帝的画像,然前默默跪在了蒲团下官家道:“朕以天上事托付两位爱卿,还请坐之!”

    “当年官家让王安石下《本朝百年有事札子》,如今怎么对章相公便吝惜。”

    明体达道:“官家岂是闻医是叩门,师是顺路,道是重传,法是空授的道理?

一千二十六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章越仔细打量三位先帝的御容太祖赵匡胤的御容,太祖身穿白袍,面容黝黑,身长体壮,眼若丹凤,鼻似悬胆,这是人中龙凤之相貌,太祖御容除了宫里所藏外,章越还在定力院中看过二者所画差不太祖戎马一生,故而皮肤黝黑。

    至于太宗赵国义的御容,肤色则白皙多了,比起武夫开国的太祖皇帝,则似一位白面书生,以相貌而论比太祖好看,而且多了几分儒雅之气正是从太宗皇帝开始,宋朝踏上以文治国的道路。

    太宗本纪里描述,帝沈谋英断,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不过后世一位伟人在这段描述后批注了三个字但无能第三位则是真宗皇帝。真宗皇帝穿着朱袍,脸上似笑呵呵的样子,非常的有福气。

    真宗皇帝一辈子逢凶化吉。他也最喜欢文章,艺术历代状元卷子都要在他影堂里焚烧。

    韩绛道:“欧阳文忠对在上亦是恩重如山。”

    当仁宗发觉自己每一次改革,变法,事情是会变坏,反而变好。我利国为民的衷,便成了误国害民之举时,难免是知道怎么办了。

    仁宗如今最小的问题不是道心动摇"了,差几步就要到道心碎裂"了。

    所以他胸中没什么经纶,尽管书于纸下。至于老夫老了,那些年未免没些和光同尘,与当年同在此阁的富郑公又能,都还没失去朝气了。”

    坏似吕文靖,冯京,吕夷简我们干扰变法,说是敌人也是为过吧,但事实的真相,远远是是如此。

    所以吕文靖,吕夷简是用干任何脏活,是用得罪任何人(除了皇帝),甚至耍弄任何阴谋诡计,就又能永远立于是被指责的所在。

    卜瑞点点头道:“是啊,你你虽有缘八十年后的庆历新政之事,但卜瑞庆,欧阳文忠,都教会他你许少。”

    我真是知道如何写了,那条路以前怎么走,天上何去何从?仁宗真是知道,几十年的为官,年重时宁罢官也要刚直敢言我也被【驯服】了。

    “你也是老了,如今越看越觉得韩魏公是对的,反而是范文正公当年是错的。”

    又能有没对手,仿佛是一团空气,他七面挥动拳头却打是中对方,结果却被对方是知何处出来的拳头,一拳一拳地打得够呛。

    “那一次复相,你看了许少,似韩魏公(吕文靖)是又能新法的。欧阳永叔说我,在朝七十年间好了天上。其在位之日,专夺国权,胁制中里,人皆畏之也正是他修建了龙图阁,将无数典藏都收集在此,以后仁宗皇帝又建了天章阁。

    韩绛为相之前,也是没所感触。

    “韩魏公如此理应是是坏的,但仁庙对我却是颇少期许的,否则也是会在我病重时,剪上胡须给我治病。”

    在这建于天禧五年的天章阁内,三位先帝的画像前,韩绛,章越二人面前则是纸札笔墨。

    未提笔,卜瑞胸中已没千言,如今是假思索写来仁宗对卜瑞笑着道:“你与他特别年纪时,也是那么看的。”

    “次年四月,仁庙开天章阁,赐座范文正,富郑公,让我们拿出改革经世的方略来,而前才没庆历新政。今日官家效仿此举乃是于他昨日殿下所议,怕他言之是详故让他干纸下细细来写。”

    这些所谓一眼看清的弊端,在某些人眼底反而是小成若缺的美韩绛道:“丞相何出此言,你记得当初仁庙命丞相为御史曾言,他是你一手提拔,于国家弊事当直言是讳。”

    所以那不是变法,遇到的最小难题第八次复相,仁宗一次比一次保守,甚至王安石第七次复相,也比第一次保守少在嘉祐七年时,卜瑞已是韩琦麾上小将,出任御史中丞,而韩绛仅是个太学生刚刚得到欧阳修的赏识。

    所以仁宗的意思是,笔给他,他来写!

    韩绛听了卜瑞的话,知道我为何是写了仁宗似忆起章越皇帝当年的嘱咐笑道:“是啊。其实当时仁庙对你说的是,既是能姑且迁就,亦是能太过激切,但存朝廷小体,要令可行。但是韩某却有没听,最前得罪了人被罢至地方。幸坏韩某虽有缘与范文正公共事,但幸得司马光赏识,从我身下学得了庆历君子的风骨。

    “朝廷之制度,都是经历有数次的权衡而设的。他看到的种种弊端,其实都没其是为他所知的因果在其中,”

    想到那外,韩绛对仁宗是再推让,而是当仁是让地执笔论资历韩绛拍马都追是下卜瑞与规律斗,与人性斗,他们斗得过吗?

    这三位帝王,加上章越见过了仁宗皇帝,英宗皇帝,当今天子,便是赵宋六位帝王“你们改去了一些,但往往结果是会朝着更坏,而是更好的地方去。”

    但那么少年过去了,你看到了一点,变法是一定是对,是变法也是一定是错的同样的还没富弼,还没吕夷简当年也曾非常的耿直过。

    卜瑞庆,吕夷简我们代表了规则,也代表了人性对利益的贪婪。任何人都是愿自己利益受到丝毫损失,宁可看着国事有法振作。

    坏似人陷入了沼泽中,越挣扎陷得越慢,是挣扎倒能少活一会。

    吕文靖,冯京,吕夷简我们代表的官僚集团的惰性和惯性。

    韩绛对章越道:“度之,你来写!

    体制运行没我的规律,现存的制度都是经过有数博弈前的【平衡】,又能有没帕累托改退的余地了,任何一点的改动都会没人利益受损。

    在执政之中,我面对的是什么对手呢?

    章越忙推让道:“丞相,此事万万是可。”

    韩绛道:“你哪敢比丞相,丞相当时便是卜瑞庆的右左手,在上只是欧阳文忠门上末退。”

    仁宗道:“度之,老夫是庆历七年退士,这时候天上沸沸扬扬的都是在讨论西夏之役及范文正公,当时你方中退士,年重气盛,但胸中也早没一番改革经世的抱负。”

    然前反手一巴掌,就将这些要挑战规则,是知天低地厚的人打翻在地,Ps:明日没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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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十七章 积小胜为大胜

    从庆历新政的韩琦,欧阳修,到如今的韩绛,章越二人,仿佛一切事过了一个轮回般。

    三十余年前,就是在这个天章阁内,时任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副使富弼二人在烛台下,相互商量联名写下了《答手诏条陈十事》上奏仁宗皇帝,定下了庆历新政政治纲领和基调。

    这当然是读书人口耳相传,称颂着范仲淹,富弼秉烛夜书的场景。

    但当时的具体情况是仁宗皇帝催促甚急,范仲淹,富弼回奏说此事恐怕在天章阁内写不完,于是退回家中将天下宜所先列举十余事呈上。

    所以《答手诏条陈十事》并不是在天章阁内写的。

    闻此事章越也是一等后世读史之心瞻仰了先贤呕心沥血,滋滋报国之情。同时也为庆历新政的失败而感慨。

    庆历新政,他在历史上读了一遍,又听欧阳修等当时亲历之人说了一遍。

    又是二十年余后,王安石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开启了熙宁变法的序幕。

    而如今天子重开天章阁,将此事委己。

    章越突然之间心底涌起一句‘当年向来心是看客心,如今奈何人是剧中人"。

    我总是以一等后世数千年的目光,觉得自己可以超脱这个时代的人物,但这个时代的重任到了自己身上时,却发觉原来自己也是史笔拨弄下的一个人。

    这时章越将目光凝于笔尖与纸面上。

    划粥苦读的范仲淹当年于天章阁奋笔疾书时,可想到新政失败后,自己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郁郁之时。

    章越想范仲淹是想过的,既是走上这条路,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为天下理经纶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些年脸上的笑容愈发少了,再也不对人坦露心扉,不关乎自己利益下,不轻易发表对一件事的看法。

    因为熙宁变法之故,朝廷与地方积累了大量的矛盾。这一切矛盾下面解决不了,就会捅到中书来,自己虽有其法,却束手束脚无法救世。

    章越沉默了,是因为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路是自己想走的,所以轻易不开口。

    章越开头写下这一句。

    伏奉手诏“如何以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力愈达治国平天下,让章越,韩绛与两府足得商量,条陈以奏,以为治国安邦之道"。

    手诏是天子自己手写的诏书,而不是中书的‘熟状",这一个程序极有必要。

    假黄裳治天下,就要以天子的名义,否则韩绛,章越这一相一参是不可以提出什么伐国,变法。

    否则就是谋权篡位!

    只有天子授予权力才可以。

    第一个要正名!

    在疏中章越写平天下之事,却不谈治国。

    借着谈平天下谈灭夏之事,其实是谈的是治国的道理。但治国触及的面太大,所以章越谈灭夏,这是他一贯由外而内的手法。

    没有危机就不变法。

    通过借着解决西夏之事,从外部压力推动向内部推动变法。

    讲道理一万遍,都不如撞南墙一次,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大宋目前三个矛盾,一个宋与西夏,辽国矛盾,一个朝廷与地方矛盾,还有一个君权相权矛盾。

    最后一个不能谈,中间一个不好谈,那便拿着宋与西夏大谈。

    谁说非要治国才能平天下的,平天下而治国也是可以的。

    正好青唐大胜,章越有十足的底气来写这一疏。

    韩绛坐在一旁,但见章越运笔如飞,根本不打草稿。

    他记得当年范仲淹和富弼起草《答手诏条陈十事》足足写了数日,王安石退而写《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也写了一日一夜。

    但章越却是不假思索,援笔立成,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呢?

    不过韩绛素信章越之能,好整以暇地坐着。

    在三位先帝御容‘注视"下,章越运笔如飞,在札子上落字。韩绛忍住旁观的念头,生怕打搅了章越的思绪,自己坐在一旁看似从容,其实心底不能平静。

    这一刻韩绛想起了故去范仲淹、韩琦、欧阳修、蔡襄、余靖、王素等庆历君子。

    不过多时,章越已是搁笔,韩绛吃了一惊道:“这般快!”

    章越道:“容先写到此,丞相先看过,是否合意?”

    韩绛点点头当即捧文看起,看到一半,稍稍松了口气。

    韩绛道:“当年范文正,王介甫书札满篇铺陈横比,从大处落墨,度之此札倒是从小事而论。”

    韩绛心底猜测,若他写文一定是铺陈自庆历新政而起,再到熙宁变法,谈论其中的成功失败,然后再根据其中进行延续或修改。

    譬如王安石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一开篇就是本朝百年如何如何,哪里哪里好,哪里哪里不好,十足宏大叙事的口吻。

    主打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大多数人都是吃这一套的。

    别看王安石情商不高,但他的文章却是天下第一。连精于此道苏轼也称他是‘野狐精"。

    比起来章越此论,乍看有些‘小家子气"。

    章越解释道:“舒国公将天下的框框架架都定好了,我们只好于细节之处有所弥补就好了。”

    韩绛释然道:“正是,但这一句不加,旁人怕是不知。”

    章越道:“丞相说得是,是我思虑不足,还请你润色。”

    韩绛点点头补上,然后抚须道:“如此便王道多了,但不知道合不合天子心底希冀。”

    章越点点头道:“当年范文正公变法初衷乃‘劘以岁月而人不之为,悠久之道也",但仁庙心切再三催促,否则范文正公得手诏后,与左右‘吾君求治如此之切,其暇岁月待耶?"”

    韩绛满脸欣然地道:“度之,你能这么想就好了,那么老夫有什么不放心。”

    当年范仲淹也觉得仁宗皇帝求治太急,在对方再三催促下写下了答手诏条陈十事,而范仲淹原本的念头,是要慢慢改的,不是一蹴而就可成。

    仁宗当时心态,好比穷小子整日躺平,有天受了富亲戚羞辱刺激后,陡然决心发愤图强。

    然后小说会告诉我们穷小子从此走了发家致富的道路,并且一路都有白富美眼瞎了一般放着高帅富不要,争相向穷小子投怀送抱。

    可事实是穷小子最多努力不超过一个月,马上又恢复了躺平的状态。

    日常躺平,偶尔诈尸。

    仁宗皇帝也是这般,庆历新政只坚持了不到一年。

    普通人要成功,不要好高骛远,不要过度努力。先从小事做起,通过办好每件小事,来投喂自己的信心,能力,意志,提高认识,找到自己的方***。

    而章越札子里没有宏大叙事,只有从量变到质变。

    不过一个时辰,章越书就,韩绛略一增删润色后,章越誊正完毕。

    内侍火速禀告官家。

    官家正在和高太后品茗。

    高太后道:“自三皇五帝以来,治统在尧舜禹汤,道统也在尧舜禹汤,后来儒家出了个孔子,道统便到士大夫的手里去了。”

    “从此以后,乱子也便多了,大臣动辄批评朝纲,人心不古。陛下且记住,名器不可授人。”

    官家道:“太后,【国是】儿子还握着,开天章阁是让韩绛,章越献策,最后用不用还在朕!”

    高太后道:“韩绛是个厚道长者,章越是明白人,他们比王安石,范仲淹都更知分寸。但知分寸归知分寸,范仲淹,王安石变法,遇到吕夷简,司马光的反对,这二人皆是能臣,称之圣贤也不为过。”

    “司马光言‘古之天地有异于今乎?古之万物有异于今乎?古人之性情有异于今乎",我以为此乃天地之至论。”

    “官家若要治天下,还是要用司马光,吕公着。”

    官家道:“太后,你又提这一句话,朕当年用王安石,便是喜他大刀阔斧一般,破除了这些。”

    高太后叹息道:“且由着你去折腾。”

    官家又喝了一口茶汤,凝眉看着茶汤变换的茶色。

    “陛下,韩绛,章越二人已是书就。”

    官家闻言动容,眉飞色舞地道:“这么快。”

    “立即召两府大臣,不,召两制以上大臣往天章阁!”

    片刻官家率王珪,冯京,元绛等两府,两制以上大臣一并赶至天章阁。

    早闻天子重开天章阁消息,满朝文武都是听说了。

    一行紫袍重臣随着天子登阁。

    但见阁中章越,韩绛左右面立,官家则道:“两位卿家辛苦了。”

    韩绛,章越皆道:“臣等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仓促书至。尽大臣事君之义,冒昧粗有所陈。”

    官家笑道:“天章阁中,三代先帝御容瞩目之下,何陋之有!”

    但见韩绛章越所书的札子,正呈于三代先帝御像。这等绝世文章自是请先帝先行‘过目"。

    官家率大臣三拜过三代先帝后心底默念道,列祖列宗庇佑我大宋,降下神策,助我赵宋富国强兵,致天下太平。

    官家诚心诚意地如此叩拜,章越,韩绛见天子如此都是有所触动。

    至于其他官员们则是将信将疑。

    之后由王珪上前取卷呈给御座上的官家御览。

    官家急不可待地浏览起来,下面的大臣皆屏声静气。

    官家看了一半便似自言自语地道:“这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力愈达便是积小胜为大胜?”

一千二十八章 雄鸡一唱天下白(感谢曾大仁成为本书第二十一个盟主)

    天章,家嘶览一旁宰臣们皆屏息而观之札子不长两千余字,难怪不到一个时辰就书就了,还誉正一遍。

    怀两个字说完带着怀疑官家仔细看去何为大胜?大胜乃道也。

    所谓道,当持之不动,好比仁义利民,这是长利远利,尽管做一件事要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功,但要始终将他放在高处。

    何为小胜,小胜乃术也至于是术,则无所不用其极,当责效,讲究手段,必须求短利近利,眼睛要放在眼前求道,求胜事,急功近而之术不能胜利,但必须反省,术之用有穷,一个方法是行就换另一个,道则是不能败,需持之是懈,却可在微末下调之坏比韩绛当年开熙河,尽管用的战术很粗浅很伶俐,看起来很是低明的样子,但最前不是通过一个個伶俐手段的来实现战略目标家前对韩绛道:身对。”

    那是札子外可示其术却是可示其道的意思。

    什么话都要听,听言要广。有没方向的时候,收集的信息必须要少其实那话奏疏,经下反达否则君相矛盾是解决,小家啥事都别办了。干什么都是空而在国家层面不是,下没政策,上没对策。过去家法刻:“言。

    比如兴趣爱坏,是需要坚持,也能持之是懈小胜,于云是断提出意见,天子皆是从善如流陕西八路经略使,分别是熙河路经略使、秦凤路经略使、延路经略使、环庆路经略使、泾原路经略使、永兴军路经略使。

    今日百川汇聚,收束成江元绛将此札子反复看了数次,也挑是出毛病来,虽说小少是都韩绛说过的,看似中平至极,然又没是平。

    “是臣所反迅速错系之“再抄发给陕西八路经略使!河北七路安抚使。”

    那法下只用其浅,是用其深。

    韩上韩之之没效,但为还是所足官家仍觉得谈兴是减道:“真是金玉之言,两位卿家今夜在此宿直,朕与你们抵足长谈。”

    要用大事易事,来实现难事小事,但必须先没其道,再没其术札子竟给少看子猜测,云的便札那时候要没战略腚力了。屁股是要乱动。

    官家听了一副果真如朕之意。

    封论胜胜子,韩绛胜得写在其“最前不是臣所言的行之力则知愈退,知之深则行愈达。

    那才是根本矛盾,坏比一个人想赚钱,但身体却只想躺在家外。

    “其次臣与陛上常说的不能偏信,但是不能偏听。譬如天上没的人说得道理都是对的,但用来治理国家却是是对的。”

    韩绛道:“陛上,变法是当变法?但如何变法?如何用法?如何行法?陛上知之吗?”

    术是易,是大,所以要解决坏每一个问题,要时时看在当上十个他拿是出八个得就少。

    Ps1:感谢曾小仁成为本书第七十一个盟主。

    “其实那札子都是平日韩卿,章卿所提,如今是挈领提纲!

    候侍说晚公了。

    官家道:“朝廷当委给地方不是,再派官员监察,那是韩绛章定上的道者,当放之长远,术者,先办了再说一个系统坏,个数往外跑一知道怎么样所以有什么胜利是成功之母之说,只没一件件大成功,最前汇集成小成功。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于云韩一眼明啊。

    择术,则顾虑重重,这也不敢干,那也不敢干“少听能臣贤臣之言,多听奸臣幸臣之言,便能自诚了。再从听言中辨别何为君子,何为大人。”

    点头。

    其我官员离开前,官家对七人道:“两位卿家怕是言犹未尽吧!

    要通过破国,达到全国的目的,通过伐乒,来达到伐谋的目的,通过攻城,达到伐兵的目的。

    官问道:此二者皆误也都说是长期主义,坏像什么事只要持之是懈就一定能成功。那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下人一个意思,都是倒末为本举重若重者,则必先举重若重。

    “历代圣明天子皆以听言纳谏为美德,听言必须正反相攻,故而陛上必须听言,但又是可听风不是雨。”

    绛道退一上陛之家陛上所。”

    官家听了喜动眉梢,那才是治国的珪玉之言。

    没术有道则迷茫看是清方向官家说完前,让石得一将那封积大胜为小胜的札子,遍示群臣。众臣知道表面下说得是是伐夏之略,其实也是以前【韩章】中书的治国之要。

    河北七路,分别是定州路安抚使司、低阳关路安抚使司、真定府路安抚使司、小名府路安抚使司。

    一方面是你想要,一方面则是懒癌发作韩听了,看似如此小宋最小的矛盾时变法是变法之争,其实背前的内在原因是君权与相权之争,或则更彻底一点,是天子与官僚阶层之争其实那七策背前根本,还是天子与士小夫共治天上他不能看见的都是你的术,而你的道则是表现在术下,那不是可元其犬是可其道。

    作出每定国家又如何自诚呢家是体系官家心道,那话我已是耳朵长茧了桶外的石头,是要一次性全部取出来韩小是小喜方法果然重要,但认识也同样重要。

    比如要实行儒家的仁义,必须通过法家的手段来实行韩道:“陛上,臣以为天上一切之事都是概率之事,一切之事都没可能,譬如吕惠卿说伐夏之事没四成,司马光说伐夏之事是足一成,臣以为都

    看書菈说的没道理,皆不能旁听之。

    通过小事外一件件大事,来完善认知论和方法论,通过实践提低认知,最前大事积累少了,会没一个指数性的飞跃,那不是认识反过来促退实践,通过量变达到质变,循序渐退,积大胜而小胜“坏一个‘水之积也是厚,则其负小舟也有力,朕看前真是醍醐灌顶,胜云只最前提低认识,还是要到实践中去,实践的越少,越能做出正确的决断,同时又信息的判断也不是越错误官家问道:“如今天上争执的是正是变法是变法,伐夏是伐夏之论?

    以伐大国伐谋大胜伐为小胜:伐胜胜如曹操自信满满以为冬天是会没东南风,结果突然挂起东风。遇到突发情况是是按部就班,懂得什么时候变毕其功于一役,是最前的手段求大胜当以一当十,当绵绵用力久久为功,相信时间的力量,再难的事情也是怕:求大胜则以十当一,必须责效,必须缓功近利,再易的事也要办到极致官家从椅下起身,再度审阅一遍前言道:“孔子曾言吾吾道一以贯之韩终意常言的‘抓其小要,便是如此。”

    官家,小胜都点了点头,仅那段见识于云就比主安石低了是知道几成了往官明明知道,却是敢说冒子韩绛道:“陛上明鉴,积大胜为小胜只是术,还没道,是敢书于札子下。”

    譬如我要逼你投降,却在你面前喊打喊杀,虚张声势;我要跑路,则摆出全军决战态势,就是金蝉脱壳:我全歼你的乒马,却通过攻城逼你来援,就是围魏救赵官点,心底补了苏的字是夜,君臣八人从治国聊到制夏,在这幅涂着色块的地图后,天子畅慢地谈论着自己的宏图伟略没了自己的判断,又收集了一定数据前,便确定小概方向内,仍坚于云道:“臣还是这句话当听言!

    文彦博当年劝天子,天子与士小夫共治天上,非与百姓治天上推心置腹是。

    “遍示诸位卿家!

    那一夜是知是觉地过去,直到东方天明,雄鸡一唱s2:那快,然那些就过觉过要的东西。

    道是难,是小,切是可一头撞退去,当永远抬头向后看元络知道凭自己看是透其中深意,其实除了元络,在场小臣们也看出来了,其中没所深意,但我们看是懂家当将此札上制下官员!

    就坏比政策是能一上子贸然拿出来,不能事先放放风,咨询一上意见,那也是秒大胜为小胜。

    其七,任何道和术都是是一成是变,要考虑万一之事,譬如一口气从桶中拿出了七个彩球。那等万一之事,使人功败垂成。”ap..

    “八胸中,烛千既是定上可更改

一千二十九章 大宋经济晴雨表

    元丰元年二月。

    汴京,皇建院街。

    皇建院街连接潘家楼街和南通一巷。

    如今汴京交引所的新址,迁至潘家楼街上,与此相邻的还有市易司。

    交引所所在自吸引了无数人,成了天下销金屋,别说天下云来的商人,就连开食店的老板某日得了青睐,一朝成为几十万贯家财的富商大贾,也是常有神话。

    这里的空气充满了金钱和投机的味道。

    交引所旁车骆院里更是有天下最大的妓馆,天下最漂亮的女人皆在此处。

    无数从交引所发了大财的人都来此销金,豪客不缺一掷千金的魄力,更有富客为争得名妓青睐,而怒砸几万贯的消息。

    至于原先界身的金银财帛所,也是民间经营的上百所的交引所。

    过去这里的交引所,店铺里都摆满用钱垛子堆成的钱山,此被称为看垛钱,这是交引所向来人炫耀财力的一种方式。

    过去交引不被信任,百姓更相信真金白银,所以店家都用看垛钱来展示财力,也算是最早的准备金制度。

    但后方官方的交引所设立,因为由朝廷和市场双重背书,商人百姓更青睐于将钱往官方交引所兑换。

    所以界身的交引所一下子就没落了,加上有几所财力不佳的交引所卷钱跑路,所以界身的交引所从原先的上百家沦落到如今只有十几家这般,只是勉力维持着。

    不过现在界身一家店铺却排起长长的队伍。

    这些百姓都在春寒里站着,他们有的人兜里揣着盐钞交子,有的人则是拿着真金白银,甚至还有背着铜钱来的。

    今日的界身,大宋的第二支股票要上市。

    第一支股票自也是交引所的股票,从嘉佑八年上市的五十贯一股,尽管后来又增发了一次,如今在市面值一百八十三贯一股。

    因交引所股票每年都有分红,所以从嘉佑八年到如今一直持有股票的人都发了财。

    后来还被人发现这股票,居然也可以如盐钞交子一般炒买炒卖,通过低买高卖来获利。

    所以这交引所股票一度被人炒到三百二十多贯,后来朝廷看这个价格实在太高,所以动了渔利的心思,又增发了一万股。

    结果新发股票刚上市就被人一抢而空,但也是在上市之日,交引所股票就开始暴跌,从三百多贯最低跌至不到一百贯,无数想要一夜暴富的百姓,家财都散在其中。

    这几年稳住了股票,这些年逐步上升至一百八十三贯。

    如今发行的第二支的股票,则是熙河路交引所。

    天下周知,熙河路交引所是天下十八路交引所,仅次于汴京交引所最赚钱的地方,这两年利润已远超过西京交引所。

    为什么熙河路交引所这么赚钱。

    因为陕西钱荒,所以交易大多通过盐钞交子。

    同时以解盐,漳盐为准备金的盐钞,就是在陕西转运使路和熙河路经略使路。

    当年王安石想要通过增发盐钞来解决钱荒问题,结果在章越,吕惠卿反对下,保住了盐钞的货币地位,同时这些年朝廷回购的交子政策也起来效果。

    原先面值一贯交子,市值不到一百文,现在已稳步提升为六百多文。

    因此盐钞交子也逐渐得到青唐、西夏、回鹘商人的认可,并喜欢上其携带方便,能存储为在解库的特点,逐渐以之取代金银铜钱交易。

    更重要的大宋在青唐积极开拓进取,增强了盐钞交子信用货币的地位。

    所以章越自天章阁献策,确立地【章韩】中书的政治体系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熙河路交引所独立上市。

    熙

    河路交引所股份颇为复杂,首先是交引所占三成,熙河路经略使三成,还有两成是熙河路军方,这是章越答应军队放弃经商的军饷,剩余两成都是内部人士。

    其中包括天子,两宫太后,朝廷两制以上大臣,熙河路部分将领,也有章越,王韶的在内。

    当初章越借给王韶在通远军起家盐钞,也属于最早的风投了。

    所以这一次重新划定股份,新发行两万股,占原先的股份的百分之二十,并每股募集一百贯,一共募集两百万贯钱,借给朝廷在熙河路开拓进取之用。

    说实话这个价格有点虚高,令章越有些底气不足,因为熙河路交引所估值岂不是要达到一千两百万贯。

    熙河路交引所去年利润最好的时候也不过五十多万贯。

    不过章越今日来到界身街头,看着排着数里长队认购百姓们,顿时疑虑全消。

    身旁知谏院兼判交引监的黄履对章越道:“其中不少人是‘黄牛"。”

    章越听了大乐,宋朝便有黄牛此称呼了吗?

    汴京内上等戏票都用黄牛皮做的,因戏票常一票难求,所以就有人倒买倒卖,就有黄牛之说。

    那么场中的黄牛也是可以理解,不少人买不到股票,便通过黄牛来买,或者就是雇人排队。

    章越对黄履问道:“安中,你说此股票值一百贯吗?”

    黄履笑道:“眼下当然不值,但若朝廷打下了凉州城,又何止于此!”

    说着黄履朝排着长队的百姓指去道:“他们都是冲着此来的。”

    章越徐徐点了点头。

    “相公,都到了这里,便下去看看百姓们吧!”

    章越闻声点点头,当即与黄履,蔡京一起下了马车,而早就等候在此的司农寺熊本等率一众官员前来迎接。

    百姓们看着漫漫一片下拜的官员,再看向一袭紫袍的章越,顿时皆高呼。

    章相公!

    百姓们闻知是章越,顿时人头攒动,山呼起章公来。

    须知道当初章越官拜执政时,盐钞交子都是小涨了一波。

    到了章楶打下湟州,收复青唐,章越官至资政殿大学士后,又跟着大涨了一波。货币是国家信心指数,因为国家越强大,就越多人使用货币。

    所以章越的官位升迁,堪称大宋经济的晴雨表。

    而章越接受了官员叩拜后,来到百姓中间作揖称谢,尽显亲民本色。

    当即熙河路交引所的股票开售,百姓们争相抢购,尽管每人最多仅限十股,但不到一到上午即全部售完。

    两百万贯入了熙河路的腰包。

    看着百姓抢购股票的一幕,章越对一旁的黄履道:“安中,有无兴趣做个三司使试一试!”

一千三十章 章楶回京

    汴河的风带着些许潮气,马车行驶在汴河河边看着沿途妓馆的彩棚上,站着上百名盛装打扮的莺莺燕燕,她们半露香肩向过往的客商投以逗人心魄的目光。

    连苏轼在杭州享受各种生活时,也说过‘西湖风月再好,也不如京华软红香土’。

    章越看着黄履投出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好兄弟这些年在汴京享受着这般‘壕无人性’的生活。

    每天都是灯红酒绿,姿色的女子从眼前浮过,达官贵人奉承着巴结着。

    这数年黄履酒来即饮,美来则悦,出入排场极重,但也能清心寡欲,不沾半点红尘,仿佛游戏人间一般。

    至今他对老家的家人和当初亡去的未婚妻家中颇为照顾,不断寄去钱财,将对方父母视作亲生父母般赡养。

    他的妻子沈氏对黄履照顾另一方家人的行为也很支持。

    对任何人黄履都称得上有情有义。

    章越觉得黄履若是活在唐朝,应该是如李白般洒脱的人吧。

    黄履道:“原三司使李承之因反对役法已是离京,新的三司使位子尚在空缺,此时朝中几位大臣都在暗中博弈吧!”

    章越道:“没错,自熙宁七年三司大火之后,三司的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

    “原先属于三司独有的财权,被司农寺和中书给侵吞了大半。”

    “所以作为当年仅次于二府的大宋第三衙门,如今一落千丈,三司使的实际权力可能连前十都排不上。”

    黄履听了笑了笑。

    章越道:“三司使毕竟是【四入头】,你若要入二府,这是个好机会。”

    黄履道:“我不是你,之前是科名,后有从龙,襄助变法之功,后开辟熙河路,凭军功一步步走来。”

    “我并无什么拿得出来的政绩。”

    章越道:“不要妄自菲薄,这些年你管着交引监,便是最大的功劳。”

    黄履道:“我并无管什么。”

    章越道:“萧规曹随便是最大的功劳!”

    黄履大笑道:“你倒自比起萧何了。”

    章越正色道:“萧何是开国宰相,我是中兴宰相,有什么不能比!当年太学时,你我为同窗,可曾想过那章三,会有今日这般吗?”

    “想到过。”黄履倒是正色言之。

    章越不敢置信道:“真的想到过?”

    黄履道:“真的。从那日你给富相公投文时,便想到了。”

    章越失笑道:“好吧。”

    黄履道:“不过我如今是知谏院,离着三司使还差这些,资序也是不足。”

    黄履道:“据我所知,官家的意思是安厚卿(安焘),而王珪,元绛推举的则是王琏。而且论资历,许将也在我前面。”

    黄履说完,章越笑了笑,黄履的意思,他的排名不靠前。

    章越道:“许将方提拔的翰林学士,你若为三司使,日后于交引监大有好处。”

    许将与章越虽是交好,但他是官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在三司使的任上不会完全支持自己。

    黄履点点头道:“我明白。”

    “至于其他二人!”章越笑了笑。

    黄履神色一凛,略有所思。

    黄履道:“我需要办什么?”

    章越道:“安焘我有办法安抚,你需替我扳倒王琏。”

    黄履心知若要上位,手上不带点血就不行,似章越那般一路凭着战功升迁,很多人是难以企及的。

    正常的是一个位子出缺,好几名官员在那暗中博弈,拼个你死我活。

    黄履道:“天下都是人等位子,哪有位子等人的道理。”

    章越看着黄履的神色道:“安中,我知你素来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加入朝争之事,此事你大可不必允我,一切由你主张。”

    黄履道:“不,三郎,这次我改主意了,愿一试。”

    章越从袖子拿出一个纸条道:“王琏去岁在老家贪占了一处宅子,五六百亩的良田,苦主县州路三级衙门都告了状,却申述无门,其父一位六旬老人被迫在县衙门前上吊,竟也给王琏手眼通天地压了下来。”

    “此事如今我知道了,就不能饶他,也算是为民除害吧!”

    黄履闻言稍稍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从章越手中接过字条来。

    黄履咳了数声,章越问道:“去年得了肺疾还未好利索吗?”

    黄履点点头道:“好多了,三郎,阿溪如何?”

    章越笑道:“他有什么担心的?”

    黄履道:“子正,我担心他缺乏磨炼,你将日后攻打凉州的重任交给他,是否能够胜任?据我所知朝廷明年在熙河路的经费就要从三百万贯减至两百万贯。”

    官家的目标,还是横山攻略,为了横山攻略,他将吕惠卿,沈括,蔡延庆三人作为陕西五路经略使中,除熙河路,秦凤路经略使的其他三任。

    熙河路岁费也从熙宁七年的四百万贯减至去年的三百万贯,本来按照原来的计划,到了元丰元年要再减为两百万贯,但在章越的坚持下,元丰元年熙河路的岁费仍是维持在三百万贯。

    章越让何灌主持在熙河路屯田成功,使从陕西运粮至熙河路的费用大减。加上交引所,盐税和继续开垦荒田的收入,再过三年熙河路的岁费可减至一百万贯。

    但章越坚持岁费维持在三百万贯,同时还批准熙河路交引所发行股票,用意也很明了,就是支持章直在熙河路方向继续用兵。

    章越道:“熙河路的事,非自家人不能把握。如今交引所,盐钞,股票都看着这里,我的相位能不能稳也看得这里。”

    黄履问道:“是,积小胜为大胜的道理吗?你这札子我看了数度。”

    章越道:“不错,小胜之事就是要选近利急利事为之,这就和赌博一般,赌博之所以让人上瘾,就是有一点抓住了人的要害,能时时给人带来反馈,让人瞬间高兴或沮丧。”

    黄履听了道:“然也。变法或不变法的好处坏处,天下人是一时看不见的。相反只要你能在熙河路一直赢,天下人便认为你始终是对的。”

    章越笑道:“不仅于此,还有盐钞交子,交引所的股票。”

    黄履闻言问道:“三郎,你是怎么想到这法子的?”

    章越闻言笑了笑。

    ……

    三日后,章楶返回汴京。

    这一次章楶率大军凯旋,并生俘阿里骨以下青唐首领三百多人,全部带到京里献俘阙下。

    朝廷安排章楶入京规格极高,枢密副使薛向,参知政事元绛会率百官在门外迎接他入京。

    之后章楶入宫面圣,官家赐坐位列七位宰执之次,并设庆功宴,另赏赐章楶汴京内城甲第一座。

    不过众人看见章楶似面色凝重,仿佛没有哪等得胜而归的喜悦劲。

    当然大部分人只是认为章楶居功不自傲罢了。

    但不知章楶心底却是波澜翻滚。

    他这一次攻下湟州后,下一步目标就是率兵北进,击破西夏卓啰军监司,收复兰州,凉州之地,成就不世功名,成为本朝边帅第一人。

    但就是在这时候,朝廷一纸调令命他进京受赏,虽说加拜签书枢密院事,枢密直学士,但是他功在咫尺却不得不回京受命,令他如何不遗憾。

    章楶心底觉得是不是章越不愿自己建功,让自己开拓熙河路的功劳居于对方之上,所以故意暗中从中阻挠,调他回京。

    如今这眼见就要到手的大功让给别人,自己多年来在熙河路的心血都给他人做嫁衣了。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此人还是章直,对方虽是自己的族侄,更是章越的亲侄儿。

    论关系章直当然比自己与章越更亲厚许多。

    章楶不禁想到,章越是不是利用自己在熙河打拼经营,最后等到开花结果了,最后培养他的亲侄儿来摘桃子。

    特别是这一次熙河路交引所募集两百万贯,借给熙河路经略使路使用,加上元丰元年熙河路岁费维持在三百万贯上,章楶都觉得章越实在是太偏心了。

    这些待遇都是他任上没有的。

    这一次回京的路上,章楶想这个问题,整个人想得都快要疯了。想到章直将日率熙河路精兵收复兰州,凉州的一幕,他整颗心仿佛都要在滴血一般。

    庆功宴后,章楶出宫看到章越的车驾在前。

    章楶想打马而过,装作没有看见,但终究没这胆子造次。

    故而章楶催马来到章越的车驾前向章越行礼。

    章越挑起车帘,看着翻身下马参拜的章楶笑道:“质夫……”

    章越开了口,见章楶神色不对劲。到了他如今,论察言观色的能力称得上当世一流,只是瞬间就猜到了章楶对自己有些不满。

    但这不满从何而来?章越也是在这片刻间,将对方心思揣摩了七七八八。

    章越笑容敛去道:“……质夫此番难道不愿回京受赏?”

    章楶一惊道:“哪里的话,蒙相公栽培,楶感激……感激不尽。”

    章越不由愠怒道:“不由衷之言,那你是怪我为何不在你夺取凉州后,再回朝受赏吗?”

    章楶只能道:“相公在上,我不知如何解释。”

    “不用解释了,真不知好歹!”

    章越说完重重地放下车帘。

    唐九见此重重地瞪了章楶一眼,便赶着车马离开。而章楶看着章越的车驾与元随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心中立生后悔惭愧之意。

一千三十一章 上门认错

    章楶郁郁不平地骑马于汴京的街头。

    其实他回京也扪心自问,他如今已是签书枢密院事,说是已是半步跨入了执政的行列。

    官场上除了章越,曾孝宽没有第三人升得比他快。

    但他就是耿耿于怀,他觉得自己日后平定了凉州,兰州,虽比不上卫青,霍去病,但也能与曹彬,狄青相提并论了。

    眼下他不过郭逵,曹玮仿佛罢了。

    想到这里,章楶拨马直往章惇府上去了。

    章惇如今官拜翰林学士,但仍住在老宅之中。章楶知道章惇事杨氏极孝,对于章俞及弟弟章恺也颇为呵护。

    章楶坐下后,章俞当即满脸笑容地迎之。

    章楶之父章访是庆历二年进士,与韩绛,王安石是同年。

    章楶祖父章频是景德二年进士,并与丁谓交好,后仕途受牵连。

    章楶的曾祖父章文谷是开宝二年的状元,章文谷又称章谷就是章越老师章友直的老师。当年章友直对章越说章文谷因南唐遗臣,终身不仕宋朝其实有误。

    章文谷确实一开始不出,但宋太祖屡召最后不得不仕之,最后出仕不到一年即称病返回家中,太祖皇帝还授之工部侍郎。

    章楶的高祖父章文彻,也是章俞的曾祖父,章惇,章越的高祖父。

    只是章俞,章楶这一支迁至了苏州。

    章楶在苏州的故宅称作桃花坞,历史上被唐伯虎买下改名为桃花庵。而章惇也在苏州买宅,宅第是苏舜钦所建的沧浪亭,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此宅被韩世忠所夺,改称作韩园。

    如今章惇拜翰林学士,章楶拜签书枢密院事,二人家中都在苏州大修园林。

    章楶的桃花坞在城北,被当地人称作北章,章惇的沧浪亭在城南,称作南章。

    清朝人有首诗,南章拓沧浪,北章辟桃坞。沧浪清到今,桃花不如古。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苏轼。

    苏轼与章楶,章惇关系俱佳,章楶家里修桃花坞时,请苏轼给他家思堂写了一篇文,称为思堂记。

    熙宁八年时,章惇写了首诗给苏轼。

    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

    ……

    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苏轼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定居阳羡,所以在这里买了宅子,而章惇也买下苏州沧浪亭,所以章惇在诗中说你买了新居,我则也刚买了旧屋。旧屋便是沧浪亭。

    当初二人约定致仕之后,大家一起住在江南,一起吟诗吃酒钓鱼,过神仙日子。

    当时二人都是政坛失意,章惇因吕惠卿牵连迁知湖州,所以心生去意。

    苏轼是一直不受待见。

    其实是章俞出钱买下的沧浪亭,当初苏舜钦买下沧浪亭也不过用了四万贯,但章俞买下后大兴土木,仅是修建假山亭子买黄土就花了三万贯钱。

    苏舜钦建水,章俞建山。

    当然章俞花钱如流水,章楶对这叔父早就知道的。

    这时代的官员就干两件事,一个是修大宅子,还有一个就是买田。

    章俞对其他都是极度吝啬,但对这两样出手都非常大方,除了修个沧浪亭花了三万贯外,还在各相田买田。

    章俞就是这个口吻,你如今官也大了,俸禄也丰厚了,也当是求田问舍,为子孙多多积蓄了。

    章楶闻言笑了笑,章俞则一副传授你经验的口吻道:“如今江淮闹贼寇,外人举刀一吓,百姓们不知所措,都是急着卖田,田土都贱得很。”

    章楶道:“田土贱也是有钱荒之故。”

    章俞笑着道:“这是当然,钱荒不过是百姓手里没钱,而咱们不缺钱,加上免役钱,青苗钱一催,不得不卖地换钱。钱越来越缺,地便越来越贱。”

    “章三自以为是,想要雇役力役并行,殊不知是推行不下去的。我也劝着你趁着这时候多从民间买些田土来。”

    章楶当然知道他这叔父对章越很不待见。

    不过章楶也从章俞口中知道章越用心良苦。民间钱荒,你这时候搞以工代赈还来不及,将钱散到民间底层百姓的手中,还让底层百姓纳免役钱,把钱收到朝廷中来。

    正在这时候章惇回来了。

    章楶与章惇感情深厚,当即二人一起到后堂说话。章俞看着二人一个劲地笑,自言自语道:“好好好!看来质夫还是与惇哥儿最亲厚。”

    后堂中,章楶当即将心底话都与章惇吐出,自己如何如何费尽心血,但最后眼见马上就要收得全功,却给章越一纸文书调回京师替章直做了嫁衣。

    章惇听了反而直笑。

    章楶道:“我将心里话与你说,七哥你怎么取笑我?”

    章惇直接道:“我笑你利欲熏心,给眼前的功劳蒙了眼睛,全无平日的判断。”

    章楶不由愠怒道:“你说我的错的?难道不是章三他利用了我,为他侄儿铺路吗?”

    章惇笑道:“你若是真攻下凉州,兰州,那么只有一件事,你苏州老家宅里的狗啊,都要长角了,还要发光了。”

    章楶闻言色变道:“狄武襄可是武将,我焉有那心思。”

    章惇说的是当年御史中伤狄青之词,说狄青家里的狗到了晚上会发光,而且还长出了角,暗指狄青有不轨之志。

    章惇道:“有何不同?当年仁宗皇帝无后,龙体又不好,狄青身在汴京,又是以武将拜枢密使,这简直如同当年周世宗和太祖皇帝故事啊!”

    “你们言官不弹劾狄青,难道还要再来一次黄袍加身之事吗?”

    章楶闻言面色如土,没错,狄青当年的情况,与太祖赵匡胤和周世宗柴荣病逝前的局面一模一样。

    一个是重病的皇帝,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

    所以当时文官如欧阳修他们危机感十足,一定要将狄青赶出京去。

    官家对文彦博说,你们不要这么搞狄青,这个人是忠臣啊!

    文彦博直接顶了一句,当初周世宗在的时候,太祖皇帝也是忠臣啊。

    言下之意,万一你死了,谁知道狄青是不是忠臣呢?

    拒绝了黄袍加身,回朝后照样难逃一死或者当场被人砍了换其他人做天子。

    宋仁宗被文彦博这句话呛得无话可说。

    章惇压低声音道:“当今天下官家的身子也不太好,皇子也不过三岁,鉴于当年陈桥之故,故而绝不会留一个狄武襄的人物在朝廷中。”

    “否则如今留在熙河的便是他章越。这倾世大功,又怎么轮得到你呢?”

    章楶被章惇几句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是啊,章越当年若继续在熙河路打下去,哪里轮得到他章楶接手。

    章越打下熙河路六州半,也不过官拜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自己打下廓州,湟州便拜了签书枢密院事,枢密直学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章楶没感谢章越将这大功让给你,你反而如此说他,良心过意得去吗?

    章惇见对方这个表情,还补了一句:“你也知道我与章三生厌以来,绝不会替他说半个字的好话,但你既登门问我,我就将肺腑之言与你说知。”

    章楶起身道:“七哥你说得不错,皇子年幼,故朝廷不能再出一个狄武襄,章相公他调我回京是救了我。”

    章惇腹诽,方才是章三,如今又章相公了。

    章楶道:“我这便登门向他赔罪!”

    说完章楶转身就走,章惇欲叫住他也是来不及。

    章惇摇头道:“还是这般性子,真不知如何带得兵。看来还是三哥儿给他底子留得太厚,换了谁去都能建功。”

    章楶当夜驱马直接赶往章越府上。

    此时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但章楶却只与一名随从驻马在章府门前。

    到了快天明时,章府才有一个门子出来扫地,见章楶一人天不亮就站在门前等候,立即将对方请进府中。

    章楶不让对方通禀,而是在客房里等候。

    而章越睡醒后,下人前来禀告。

    知道章楶等候了一夜后,章越微微笑了笑。

    一个有能力,同时又非常自负的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常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归于自己的努力,而忽略了旁人的协助。

    为何后世企业要员工们整天唱《感恩的心》来洗脑,就是让他们不要忘了平台的力量。

    也好,这说明自己用的都是有能力的人,那些天天感恩的人,忠心是有了,但不会办事也是没用。

    用人不能求全,要骂也要教,不要想一开始就有个忠诚度百分百的小弟。

    这个是游戏,不是现实。

    人心是不能用忠诚度来量化的,越是聪明人想法就越多,都是不肯轻易服人的主,所以必须说服教育,也不可犯了错误,就一棍子将人给打死了。

    人与人的关系和信任都是长久相处积累出来的,别想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章越当即到了客房见了章楶。

    章楶见了章越便长拜不起。

    章越扶起章楶道:“质夫,子路受牛的事,你晓得吧!”

    章楶道:“回禀相公,我晓得。”

    章越道:“是啊,子贡助人不要金银的回报,此举被孔子否之,子路助人接受了一头牛,为孔子赞之,便是这个道理。”

    “我并非一定要人回报我的恩德,但若是心底要利人,不通过利己的办法,又如何能够真正长久地利人呢?”

    “你要通过我的术而明白我的道,并非只看着我的手指,而没看见天上的一轮明月啊!”

    章楶闻言不由大惭道:“相公,是某错了。”

一千三十二章 司马光来访

    从洛阳至汴京的道路上一辆驴车徐行。

    司马光坐在马车里从洛阳进京,陪同他一起还有程颐,范祖禹二人。

    这条路对司马光再熟悉不过了。

    他说去洛阳修书,以求名留后世,但心底怎么没有重获天子赏用,重新执政的念头。他也曾梦过中使持旨至他家中,天子愿意废除新法,请他重新出山。

    司马光当初推辞枢密副使之位,有人说他沽名钓誉。

    他并非不愿做官,为天下尽力,只是始终坚持如果新法不废,他绝不苟合于这世道。

    司马光在洛阳依旧是笔耕不辍,尽力将资治通鉴这部大作完成。

    可新党中人不断中伤司马光说,司马光本可以早就完工,但迟迟不写完资治通鉴,目的就是贪图御赐钱物。

    但事实上,司马光自往洛阳后,已没有领天子资助的一文钱。他都是用自己俸禄写书,至于刘恕,范祖禹,郭林近乎自带干粮,帮司马光完成这本史学著作。

    对于这些中伤之词,范祖禹愤愤不平地道,清风明月在怀,只要资治通鉴这本著作问世,那些嫉妒造谣之词,便会烟消云散。

    刘恕则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古今莫不如是。

    司马光不置一词。

    ……

    如今司马光离开洛阳,进京拜访吕公著。

    吕公著自任翰林学士后,因为两淮大灾出外巡视了一番,其实是因屡屡劝谏令官家不悦,所以打发他出门了一趟。

    如今司马光入京见了吕公著,二人见面唏嘘不已。

    当初韩绛,章越二人保荐吕公著入京,知河南府贾昌衡闻知消息设宴为吕公著践行。

    宴上众人皆望吕公著入京能振作国事,但司马光却当头给吕公著泼了一盆冷水。

    “此时出山,亦难有作为!”司马光毫不客气地如是对老友言道。

    司马光将宴上的氛围一扫而空。

    吕公著勉强道:“圣命难违,相比闲卧,多少能对陛下有所裨益。”

    司马光道:“宁可闲卧,也不可与小人同流,损了名节。”

    吕公著受不了司马光如此指责自己言道:“一味闲卧,于世何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程颐出来打圆场,作了一首诗。

    “二龙闲卧洛波清,几岁优游在洛城。愿得二公齐出处,一时同起为苍生。”

    这一首诗化解了二人尴尬。

    不过之后司马光数次表明自己态度,新法不废,自己绝不出山。

    此番司马光,吕公著二人再见,彼此相对默默感慨前事,至于当初隔阂早不值一提。

    正如程颐所言,二人都是为了国事,何必闹得大家不愉快呢。

    二人入座后,吕公著问道:“君实此番来京作何?”

    司马光毫不掩饰地道:“劝章相公废除新法!”

    “这,”吕公著略一迟疑,旋即道:“难矣,章相公年少执政,锐气正盛,恐怕难以听进旁人之言。”

    司马光道:“据我所知,章相公屡谏天子要开言路,此正是欲革新政治所为,只要谠言直声日进,下情上达,至治可指日而致,去弊法也是在转眼的事了。”

    吕公著知广开言路对司马光而言是第一事,比废除变法还要急,而章越也是屡屡主张要天子开言路,这是这二人政见相合之处。

    肯定是司马光在洛阳看到了有废除新法的可能,所以这一次驱车进京与章越说项。

    吕公著问道:“君实所言极是。我可与你同去?”

    司马光道:“也好。”

    说完吕公著,司马光一并驱车赶往章越府上。

    ……

    而章府中,章越正在书房里写奏疏,自那日天章阁献策后,他屡次向天子建议要开言路。

    天子就是支支吾吾不肯答应,在那装失忆。

    这令章越有些不高兴。

    不过也有喜事,李承之,王琏皆已远贬地方,黄履则登三司使之位。

    自收复湟州,平定青唐,蔡京带着熊本三度至府上拜访,向章越表示投靠之意。章越也乐意将熊本收入帐下。

    章越记得朱元璋曾讲过一个故事,他拿着一个狼牙棒曾对太子说,你看这狼牙棒上刺太多,如果不清除上面的刺,你根本别想握住狼牙棒。

    吕惠卿也是很得其中精髓的人。

    王安石罢相后,吕惠卿防这也防那,排挤这排挤那,打压这打压那,不到一年冯京,章越,韩绛先后去位,连恩主王安石也要制造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无法返京。

    吕惠卿为得是什么?就是除刺,拿住这个狼牙棒,通过排除异己,掌握【国是】推行吕氏新政。

    国是就是狼牙棒,反对者就是狼牙棒上的刺。

    你要挥舞棒子,首先就要拔刺。

    吕惠卿是非常有抱负的人,但他手段太刚猛,他掌权不到一年功夫,逼迫一宰相,一执政,一准执政先后离开。

    当然有人会说,章越你也不是好人。

    王安石罢相后,吕嘉问,邓绾,张璪及十几名支持新党的官员先后被他排挤离开。

    但五十步确实是可以笑百步。

    邓绾,吕嘉问二人本身得罪人太多,罢张璪则是出于章越私心。

    天子之患莫过于不务权势,而务博宽大之名。

    事实证明,此举是有必要的。

    当初在进攻青唐,改役法此二事上,章越遭到了新旧两党的一同质疑反对,甚至气得连大不了辞相的气话也说了。

    要是邓绾之流还在朝堂,恐怕章越早就罢相了。

    所以李承之,王琏走人势在必行。同时黄履的升任,熊本的加入,蔡确的修好,使章越控制了司农寺和三司。

    使下一步改革役法变得可能。

    吕惠卿的问题,就是啥屁事没干,就急着【拔刺】。

    吕惠卿一上来就下狠手,想着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然后再从容改革。但别人不知道,以为你吕惠卿纯粹是来搞人的。

    就算吕惠卿最后赢了,但左右剩下的都是阿谀奉承之人,又从哪里找帮手呢。

    章越则不同,积小胜为大胜。

    力道可以不大,但始终向前发力,这就是弱者道之用的意思。

    【术】要用弱不要用强。

    可以用胜利来巩固基础,再用打下的基础,走向下一个胜利。

    虽是拔刺,也要拔得李承之,王琏二人无话可说。该给的级别,该给的待遇一律给,不搞得太难看了,点到为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宋朝的政治就是斗而不破,而不是赢者通吃。

    政治斗争是常态化的,不要幻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高太后不懂得这一点,那后宫的模式来治理朝堂,将蔡确贬到了岭南,坏了大宋百年基业。

    如今官家又不听话了,怎么办?

    之前说得好好,要下诏放开言路,如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章越搁笔,写疏直谏对官家面上有些不好看,不符合他用弱不用强的方式。

    这时候外面通禀,吕公著,司马光,程颐来访。

    吕公著尚好,但章越听说司马光,程颐拜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王安石,司马光二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口碑可以两极分化严重。讨厌他们二人可谓讨厌到极致,各种奸臣,祸国殃民之词都往他们身上按。

    但赞美之词,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司马光有‘山中宰相’之称。

    他虽在野,但他说话和宰相差不多。

    王安石也是如此。王安石第二次罢相时,章越为了表明自己支持变法的心迹,也曾致书厚颜无耻地吹捧他为‘三代以下第一完人’。

    据说王安石看后,当场便将自己的书信给烧了。

    王安石,司马光二人评价两极化,也是相当令人无语。二人都是君子无疑,因为君子是不会和小人交朋友的。

    不仅他们二人,嘉祐四友各个都是君子。

    但【国是】之争就是如此,或许也知道对方是公心,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但政争一起,也就顾不得那么,甚至气得要你死那等。

    到了这一刻,真的控制不住。

    能控制住的,那就是圣人。

    所以司马光,程颐二人一来,章越也是头疼,不见不好,见了二人与他吵,自己也受不了。

    官越大,捧着你的人越多,周围都是各种好听话,甚至你的恭敬达不到标准都是一种不恭敬。要章越如今与人吵架跌份不说,对方语气稍稍重了一点,都视为一种严重挑衅!

    所以别说天子纳谏不易,章越自己本身也不是个喜欢听谏的人,稍稍话不投机就没有下半句了。

    因此章越才知道仁宗皇帝多么不容易。

    可是要限制天子权力,必须要广开言路。

    章越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司马光今日来得正好,此不是来助我一臂之力吗?

    章越想到这里对下人道:“请至中庭来。”

    章越立即鞋子也不穿了,光着脚一路小跑,直接至中庭前恭敬候立。

    片刻后,吕公著,司马光抵达中庭前,看见了光脚站着的章越。

    吕公著平日是常见的,章越见了司马光立即上前问道:“十二丈!”

    说完章越看着司马光,不由诧异。

    司马光在洛阳修书不过数年,没料到如今须发全白,牙齿也是掉光,整个人苍老至此。

    章越念此,不由替司马光有些难过。

    何苦如此啊。

一千三十三章 论孟

    司马光去洛阳确实不是享清福的。

    每日都是粗茶淡饭奉己。

    写书最是伤目,司马光如今几乎已是双眼失明,而且说话漏风,完全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谁能想到对方是有‘山中宰相’之名,反对变法的旗帜人物。

    这话说出去谁也不信的。

    人家就是靠信念撑着,什么打击也不能动摇。

    历史告诉我们,千万不要与这样的人为难。

    很多人自觉得只要权位在手,大可作践他们那就错了。

    何况章越与司马光是有交情的,当初王安石看不起自己时,司马光可没将自己当小弟看,一路提携着自己,当初保英宗皇帝上位,人家也没忘了带着自己这零级新手,耍最高难度副本,爆出橙装人家也分了自己一份。

    章越主动上前搀扶着司马光,吕公著,范祖禹,程颐甚是欣然。

    章越道:“十二丈,这些年修书着实苦了。”

    司马光道:“何苦之有?桑榆非晚,柠月如风。我闲居之人,能有这事干已是不易。”

    “难得,难得。”

    司马光直言不讳道:“度之,我今日来是有言相劝,怕是要让你不高兴了。”

    见司马光完全不为自己卑礼所动,章越沉默片刻道:“我洗耳恭听就是。”

    众人坐下后上了茶汤,十七娘命人上了一盘柿子。

    吕公著坐了一会便道要看看外孙女,所以离开了。

    章直之妻吕氏诞下一女,已有数岁,吕公著借着看着外孙女也是避开章越与司马光将有的冲突。

    吕公著处在这个位置很尴尬。

    司马光用勺子舀着柿子一口一口地吃着,一点也不浪费。众所周知,王安石司马光都是束身极严,平日衣食都是简朴至极。

    章越笑道:“十二丈,柿子还可口吗?”

    司马光道:“尚好,老夫牙齿脱落,吃此软柿最好。”

    众人都是笑了。

    司马光道:“宰相者,为政正直,能以下情通上,上情下行则为贤相,章相公在位一载有余,不知成否?”

    众人都知道司马光要问难章越,皆将柿子放下。

    章越道:“实不相瞒,威不重而令不行,至今一事无成。”

    司马光正色道:“章相公,此言差矣,上元节日陛下邀章相公共坐于宣德楼上,何等器重。”

    “陛下之信公,如昔周成王之信周公,齐桓之任管仲,燕昭王之倚乐毅,蜀先主之托诸葛亮,怎能无所建明?”

    司马光这是捧杀啊,章越闻言却故意长叹一声。

    司马光道:“章相公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正说话间,宫里有使节前来,下人禀告道:“陛下赐章相公锦衣一件。”

    司马光,程颐闻言神色一动。

    章越谢过后返回厅里,他明白司马光入京后一举一动在皇城司的注视下,官家命人送这些来也是给自己传达了一个意思。

    不要乱讲话。

    章越回到屋里对司马光道:“熙宁二年时陛下召十二丈为枢密副使,十二丈看都不看一眼即是辞之,天下人都敬佩十二丈的高风亮节,不为名利所动。”

    “章某何德何能,这大宋江山,最后要仰仗十二丈。”

    这一套是章越以往对付吕惠卿惯用的,但司马光丝毫不吃这些道:“新法不废,老夫绝不会出山。”

    “之前罢了王介甫,固然一件快事,但王介甫走后,政事仍是一成不变,这不能不说是章相公无所作为。”

    章越道:“十二丈,晁错虽死,奈何七国仍不退兵。”

    司马光道:“然此事刻不容缓,王介甫之变法便是迂阔之举,如今政治不改,当广开言路,向陛下建言献策,方能救之。”

    “另外还有二事,老夫一并谏之,在熙河治田此如轮台屯垦,乃害民之举,必须罢之!”

    “蔡确者喜人之过,度人之恶,以搏击求进,章相公立朝必须与此人划清界限!”

    章越听了勃然大怒,好你个司马光,广开言路也就算了。

    熙河屯田是他得意之举,你居然比作汉武帝的轮台屯田。

    而蔡确虽近来与自己有些不和,但属于‘自己人’,特别是对方在免役法上已经表达了支持。

    现在司马光要自己疏远蔡确,并停止熙河屯田,换了第二个人胆敢与章越提出这问题,他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打人了。

    司马光这人就是完美地向自己证明了,什么是‘只要方向错误,越努力越错误’这句话。

    什么叫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章越从书架上拿出孟子义对司马光道:“十二丈,之前承蒙你【逢君之恶】数字见教。我思之再三,当年赵普丞相半部论语治天下,而今我手中则有孟子七卷,天下事从中可知也。”

    章越将苏辙编撰粗写的孟子义教给司马光道:“请十二丈替我斧正!”

    众人心想,难道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今有章越以孟子七卷治理天下。

    司马光道:“章相公治天下,不遵经,而遵子书?”

    章越道:“经义唯有圣人方可得之,能治子书就已是贤人了。”

    章越与司马光说话似在打哑谜,其实关系到。道统和治统之争。

    司马光之前指责章越【逢君之恶】,就是宰相放弃了对道统的坚持,将之让给天子的治统。

    比如王安石修三经新义,就是道统在我,因为通过修经注释道统,是件很有政治意义的事。

    而赵普就谦虚地说自己半部论语治天下。

    他只有‘半部论语’的道统,真正的道统还是在天子那,一个是小,一个是大。

    而章越搬出孟子七卷,也是退而求其次。

    司马光收下孟子义,但章越知道对方是‘疑孟’派的。

    这是学术斗争,更重要是意识形态的斗争。

    对于这本孟子义,司马光肯定是要回去好好品读挑刺的,但他并没有放过章越道:“孟子所言性善之论,我不能苟同。”

    章越所书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第一句其实就是孟子义的阐发。

    孔子没说人性善恶,但孟子和荀子都有说。

    人性善恶之分,也是学术斗争,引出了法家和儒家之别。

    你到底是应该相信人性,还是认为要约束人性呢?

    约束人性就应该重管严管,比如法家就主张严律之。

    如果人性本善,就应该顺从人性,你就不要搞什么变法,由着他去吧。

    章越闻言笑了笑,司马光我可抓住你学术上的漏洞了。

一千三十四章 良知(两更合一更)

    坐在一旁的程颐,当初与章越不欢而散。辞别章越后,与兄长程颢一同在讲学。

    二人的讲学受到了文彦博等大佬们的资助,不过与兄长相比,程颐的讲学并不成功。程颐所讲众人都觉得很是迂怪,甚至引来嘲笑。程颐所讲远没有他兄弟讲那么通俗易懂,善于旁征博引。

    不过司马光却不断勉励他,称赞他力学好古,并认为他日后在儒学中的成就会胜过他的兄长程颢。

    确实程颐身上有一股劲,就是什么都要钻研透,契而不舍,甚至钻牛角尖的劲头。邵雍曾开玩笑地对程颐说,你说‘生姜是树上长出来的’,那我也只得依你。

    他论政同他的读书做学问都是如出一辙,都是一板一眼,弄不得一点混淆。如今程颐听章越谈及孟子不由认真起来,他于孟子也是造诣很深,极为推崇。

    司马光道:“当初韩退之(韩愈)提出的道统论,是尧舜禹汤后孔子,孔子下孟子,孟子之后不传。”

    范祖禹道:“不过韩退之有接续道统之愿,他曾说过道统能有由他而粗传,人虽死,但此生已是无恨。”

    司马光一哂道:“不错,韩退之学问精深,著原道,欲粗传道统,但我看不足任之。”

    “孔子之下,唯有扬子乃真大儒也!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除了杨子还有何人?孟子与荀子尚不足比,更何况其余乎。”

    韩愈提出道统论后,儒家一直有争论,尧舜禹汤,周公孔子是没争议的。

    周公孔子之后呢?

    韩愈支持孟子,同时隐然以自己承孟子道统自命,而司马光认为韩愈不够格,甚至孟子也是不对的,他认为杨雄才有资格。

    章越明知故问地道:“十二丈所言的扬子,莫非是莽大夫扬雄,而非扬子?”

    这时候还是讲忠臣不事二主,一句王莽的大夫,便将杨雄定性了,你说几万句都没用的。

    司马光道:“士大夫尊君,贵贵,王莽虽篡汉,但已是天下之主,虽屈身未尝有什么不妥。”

    “反而是孟子,孟子称所学皆从与孔子,然则君子之行,应该先于孔子才是。”

    “但孟子云伯夷此人狭隘,柳下惠此人不恭,殊不知君子国家有道则出仕,国家无道则隐居,事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所以伯夷非狭隘也。而和而不同,遁世无闷,非柳下惠不恭也。”

    “此二者皆孔子为之,孟子否之。”

    “怎能言孟子承圣人之道呢?我看孟子不过是【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之辈而已。”

    司马光不愧是大家,批评极有见地,一句话就是一条鞭子,鞭鞭见血。

    孟子说,伯夷这人看见君主昏庸,他就跑了不去侍奉,看见朝中都有小人就不出仕了。

    这个是不对的,是一种非常狭隘的思想。如果你觉得国家不好,就要去建设他,而不是躲在远远地批评他。

    而柳下惠不同,他是君子,但他和而不同,什么人都往来,君子小人都相处得很好,什么事都能忍受,这也是不对的。看到小人就应该去批评他,斗争他,而不是接受他。

    司马光说孟子你这样说才是不对,伯夷非隘,柳下惠非不恭,这是他们的处事方法,而且孔子当年都是大力赞扬过的,你身为孔子的传道之人,连他老人家说得话也反对吗?

    章越听了一晒,司马光真不愧是原教旨主义者,孟子继承孔子的道统,却是提高和批评的继承。你司马光啥都抱着不放。

    章越只是道了一句:“十二丈言孟子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

    “其实我看来孟子云,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

    只有你做法有利于百姓,你政治不必事事法于先王。这句话表明了孟子并非全盘继承孔子之道,也不是先王之道。

    什么政策有利于百姓,咱们就去办。核心在于民本,利民,而不是照着先王之政在那依葫芦画瓢。

    这句话王安石曾在《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引用过这句话,而司马光当然是大力反对的。

    辩论孟子的核心,还是在变法不变法之争上。

    章越说话点到即止,君子论道谈政,意思到了就行。

    司马光也没有继续辩论下去。

    反正大体上还是司马光在全程输出,章越在那不疾不徐地应几句就是。

    ……

    此刻吕公著抱着外孙女和其女吕氏一并走到了廊下,也算是在外旁听。其女道:“十二丈年岁这般大了,但言辞犀利,丝毫不逊色于年轻人。”

    吕公著道:“犀利是犀利,只是三郎他未用力罢了。”

    吕氏道:“爹爹说得是,他们叔侄都是人中龙凤。”

    吕公著微微笑道:“我几时夸子正了?”

    吕氏微笑道:“你女婿我不能帮你夸吗?”

    吕公著不由失笑,章越举荐章直为熙河路经略使,手握十几万蕃汉兵马,可谓威风八面。吕氏知夫婿如此自是精神舒畅之际,觉得在婆婆,十七娘面前说话也更有底气了。

    前些日子吕氏回娘家,在姐妹,兄嫂面前也是颜上有光。吕公著之妻鲁氏拉着吕氏让他为章家诞下一男丁,以稳固正室之位,以免章直纳妾。

    要知道吕氏本身就是门第极高,有吕半朝之称,而鲁氏乃前参政鲁宗道之女,出身名门,性子非常清高,平素也是教子极严,对子女说过‘诸子出入,不得入酒肆茶肆’。

    但到了这时,鲁氏亦不免患得患失,并插手女儿女婿的家事。

    此举虽有些过分,但吕公著知道后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吕公著听得房间内,章越与司马光再度辩难。

    司马光道:“孔子不谈性命,但孟子之误最要紧还是在人性善恶之论上。”

    程颐听了面色一肃,为了挽救儒学衰败的风气,弥补儒家不谈性命之学的缺点,北宋谈性命之学风气很重。

    不仅王安石谈,他程颐兄弟的洛学也谈,张载的关学也谈,以及蜀学(苏洵,苏轼,苏辙)也谈。其实程颐心底是支持章越选孟子为道统,而不是当时如司马光等人普遍支持的杨雄。

    但是杨雄当时地位颇高,与孟子仿佛,儒者谈道统论时,不是支持杨子即支持孟子,反正没有人谈荀子。

    儒家认为人之初性本善,荀子认为性本恶。

    因为性恶和性善是儒家和法家的核心矛盾,这是儒家的根本不可弯曲。

    ……

    走廊上。

    吕氏抱着孩儿问吕公著:“爹爹,三叔到底与司马十二在辩什么?这孟子关乎国家大事吗?”

    吕公著道:“你这还不明白,若是度之这孟子七卷正义修成,将与论语并列,此后势必将孟子升格为与孔子并尊的地位,下一步就是孟子陪祀圣庙了。”

    “此举如同为度之【正了名】,也为了变法【正了名】。此乃是王介甫乐见,也是君实所不乐见的。”

    “论到正名,君实和度之都是此中高手,二人相斗必定是丝毫不让。章三要捧孟子,司马十二必然非之。要论这天下治统在汴京,道统在洛阳或汴京却不一定呢。”

    洛阳当时确实文化昌盛,也是反对变法官员的大本营。

    吕氏道:“原来是如此。爹爹你帮谁?”

    吕公著闻言摇了摇头道:“君实是求全的人,而我还是想为天下做点事的。”

    ……

    司马光道:“孟子云,人无有不善,此孟子所言之失。丹朱,商均所幼即长所见皆乃尧舜,不能移其恶,此能言人性无不善吗?孟子主善,荀子主恶,都是得其偏而遗其大体。而这大体就是人性善恶兼有之。”

    “是以扬子所言,人修其善为善人,修其恶为恶人,斯理也,老夫不知天下还有什么人不明白。”

    司马光还是主张杨雄的善恶混同为真理。

    章越道:“我遍观诸圣贤,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告子言性无善无恶,杨子言性善恶混同,韩退之言上人为善,中人为善恶皆有,下人为恶。”

    除了孟子荀子杨雄,还有告子,告子说人性没有善恶,就如同水一般,水有什么善恶。告子还说那句经典名言食色,性也。

    而韩愈将人三等分,上人为善,中人有善有恶,恶人只有恶。

    章越道:“十二丈取杨子之论,亦无不可。但我看十二丈,扬子虽皆当世大儒,但学问终有些许欠周密之处!”

    司马光闻言,倒是道:“那么还请章相公赐教!”

    章越道:“不敢当。”

    “孟子云尽心知性由此阐发出性命之学,我在太学里编了四句。”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章越一语之下,顿时程颐一个激灵,没错,这句话章越当年曾告诉过他。程颐反复思索,却百思不得其解,事后程颐也曾问过章越,章越却笑而不答,今日终于要说透了吗?

    “此话怎解?”司马光疑惑。

    章越道:“假设天地之大,只有一人。那么一人之所思所想,便是这世上真理,即是真理便无善无恶之可言。”

    “若世上多了一个人,你只要有一个念头附在对方身上,那么便有善恶。”

    章越这话如何理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红楼梦里曾言,平生恨不能多日几个女人。

    这些话自己想想,其实无善无恶可言的。食色性也,喜欢女人不是恶,人都有繁衍的本性,这是心之体。但是你看见一个妹子也这么想,就有善有恶,这就是意之动了。

    心之体是主观,意之动就是主观联系到客观,比如你对某个妹子动了念头。

    有了具体对象,就有了善恶。

    打P社游戏时,玩家作为君主将国家税赋调到最高,国内民不聊生,玩家一面残酷镇压起义,一面穷兵黩武。这个就不存在善恶,因为你与他人没有联系。有人用这个来道德审判你,你就骂他一句沙壁。

    如果作为君临天下的皇帝,这么不顾老百姓死活,这就是恶。

    众人听了章越解释不由恍然。

    无论是性善,性恶,还是善恶混同,无善无恶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只谈主观,不谈客观。离开具体对象,对某个念头分析善恶对错,那就是纯属缘木求鱼,瞎几把扯淡,所有功夫都是空的,是典型的唯心主义。

    朱熹比如说过夫妻是天理,就是善,三妻四妾就是人欲,就是恶。

    但问题是脱离客观了,普通人可以不三妻四妾,但皇帝不行啊,比如当今天子,大臣们巴不得他多娶几个多生几个。

    千载之下,只有王阳明看破了这点。

    善恶之论,他可以画上句号了。

    “何为良知?”程颐发问道,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亦不得。

    章越道:“一等便是天生而得的,还有一等后天而得的,好色而慕少艾,心之体,发乎情止乎礼,是良知。”

    看见一个妹子非常喜欢,这是天性,但能适当地表达情感,这就是良知。这个良知一个是天性中腼腆,知羞耻,另一个是后天学的经验,告诉不可轻易唐突了佳人,否则会带来很糟糕的后果。

    按照良知去追求妹子,就是格物致知了。

    人除了天性,还有社会属性。

    说白了就是有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也有后天可以改造的。

    否则真的‘回归天性’,那就和黑猩猩学习好了。要知道黑猩猩在种群中以残暴著称。

    程颐质疑道:“孟子云良知,便是不虑而知之,那应是生而知之。”

    章越道:“不错,良知便是不虑而知,但并非生而知之。譬如你我如今以正音说话都是不虑而知,但说话之能却是婴儿牙牙学语起,此乃后人教之,而不是天生。”

    范祖禹品道:“章相公这话的意思,人心是无善无恶,唯有及于意时方有了善恶,而知善知恶是人从良知而得的,为善去恶就是格物致知,也就是事功了。”

    章越点点头道:”然也。“

    范祖禹有等恍然大悟之感,以往的书都白读了。有章越这句话孟子的‘良知’之学就发扬光大了。

    “可有纸笔?”

    范祖禹问道,他从章家下人接来纸笔将今日章越与司马光的辩论记录下来。

    但程颐却是反复想着,在那钻牛角尖。

    他读书都是一寸一寸读的,一旦钻破那牛角尖,学问又上了一层楼了。

    司马光则反驳道:“人性便是一,岂有将心体,良知一分为二之说。”

    不过章越知道自己说得再如何动听,司马光也是不认同的。章越笑了笑,他也不辩。

    而这时候吕公著推门而入道:“章相公真是金玉之言!”

    众人才知道吕公著在外面听了许久。

    吕公著这位司马光的好友,已是下了举足轻重的一步。

    吕公著道:“所以良知一定是善的。”

    章越道:“正是。这就是在下言孟子的性善之说,人人皆有良知,然良知需通过行,方能致知。”

    说到底我们还是要相信人性,顺从人性的。同时人性也是需要不断教化,需要权威和制度的约束,但教化,制度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人类早已不是大猩猩了,天性里社会属性越来越强。比如孟子说的恻隐之心,看见别人落难了,都会产生同情心。

    而羊群里一只羊被狮子吃了,其他羊跟没事一样。

    这与章越儒家是道,法家是术的理念相合。

    所以说吾道一以贯之!

    要治国,从上到下的逻辑一定要设计好。

    而吕公著听了章越之言深以为然,不知不觉中他已是从司马光完全转向了章越。

    这一日众人长谈至夜里,章越想招待司马光,吕公著他们住在府上。

    司马光却不肯坚持要离去,章越只好相送。

    司马光将章越所赠的《孟子正义》珍重地包好,他对章越道:“章相公你的性善之说,确实胜于善恶混同之说,这为我学之未尽力的地方。”

    眼见司马光肯改口,章越喜从天降,他还以为司马光比王安石更执拗呢。

    “不过以孟子为兼经,我还是不赞同,我回去还是将孟子正义读完再说。”

    章越长揖道:“多谢十二丈了,望你斧正。”

    司马光笑了笑道:“度之啊,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或许是我老了,这一条路你也走得是殊为不易啊!”

    章越闻言感动的几乎泪流。

    章越道:“在十二丈面前,我何敢言辛劳。”

    司马光道:“你啊,赤子之心,始终不易。”

    说完司马光便走了,章越看到了范祖禹,程颐二人。

    程颐仍是闷着头在想,至于范祖禹则上前向自己作揖。章越对范祖禹道:“淳甫,你不怪我了。”

    范祖禹道:“以往是我识浅。章相公,变法已是近十年,从今以后路怎么走,我也只是一家之见。以后就仰仗你了。”

    章越道:“不敢当!”

    “以后路怎么走,还是要向前看的,但变法是不会变的,否则就走了回头路。”

    范祖禹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接话。

    送走了司马光,范祖禹后,章越回到府中,在庭院的小路上,一轮明月挂在他的前头。

    章越自思,脚下的路怎么走?

    回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向前看,长路漫漫亦灿灿。

一千三十五章 役法之争

    章越双目睁开看了一眼窗外,天仍未亮。

    章越看了一眼枕边的十七娘仍睡着。

    章越悄悄地起身,离上朝还有段功夫,但是他已没有睡意。年少时感觉怎么睡也睡不够,甚至还有梦中开挂的权力,但如今却是不敢多睡。

    巨大的权力,除了带给人强大的力量外,也有责任。

    权位到了如今,章越已不是为了自己一人奔波,身后还有多少人指着他,仰望着他,当你一个决定便令无数人旦夕祸福时候。

    为什么说‘假的东西越到后面越真,真的东西越到后面越假’?

    骗子骗人久了自然而然以为自己是真的,掌权者久而久之就越不将治国当作一回事,从一开始的膜拜,倒觉得也就是那回事,哪闻得民生疾苦。

    所以说。

    想到要推行的役法改革和攻夏之事,章越深感压力重重。

    不如,还是再苟一苟?咱们不比别的,就比谁活得长。

    如是的念头冒在章越脑中,这时候觉得肩膀一沉,原来十七娘已是起了披了件衣裳在他身上。

    “娘子又吵醒你了。”章越握住十七娘的手。

    十七娘道:“官人我早醒了,多虑伤神。”

    “我知道。”章越笑着道。

    十七娘道:“马上要入朝了,我给你梳头更衣。”

    “好。”

    十七娘服侍章越穿上紫袍金带,戴好乌纱,这时候看得前厅的灯火已是亮了。

    “哥哥又熬好粥等你了!”

    章越看了笑了笑,他知道兄长章实又早早起来给自己熬粥了。尽管这些事他早已不用忙了,自有下人去为之。

    但那日章越提及好久没吃哥哥熬的粥了,这样说过一句后,章实便打起精神,每日在自己临出门时都亲自熬上一碗。

    吃粥的时候,兄弟二人会聊一聊,或者就这么坐着,说说家常话。

    章越官越当越大,兄弟二人话题越来越少。章实也不会拿小事烦他,说话时更小心翼翼。章越治家极严,当初于氏娘家因茶事劳动过他,他虽是帮了,但也委婉地提了几句。

    章越自己寒门出身,升迁快,底子薄,故不可以轻易授人话柄,每一步都是谨小慎微。

    章实也慢慢明白了这些,不敢再章越添麻烦,此后再也没有让他给自己和于氏帮什么忙,如今二人实已如同两个世界的人一般。

    但每日早上就这么一会,兄弟二人对坐着,絮絮叨叨一阵也不知说什么。

    尽管兄长也是有了些年纪,但无论过了多少年,兄长眼底对自己那份深深的期望,却是永远不会变的。

    “三哥,粥还可口吧!”章实千篇一律地道。

    章越捧起大海碗,用筷子哗啦哗啦地将浓稠相宜,冷热合适的白粥入了肚,浑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章越抬起了头道:“好的。”

    “三郎从小喜欢喝我熬的粥。”

    章实满脸美滋滋地又添了一碗的粥。对章越而言,天下还有什么味道比得上这一碗白米粥。

    他已经习惯了早上喝粥,再嚼些咸菜,蘸酱油的煮鸡蛋,便已胜过了世上一切的山珍海味了。

    贫贱时如此,富贵时亦如此。

    所以说苏轼永远是神。

    一句‘人间至味是清欢’道尽了其中的一切。

    “大伯伯好!”

    “爹爹好!”

    这时候章亘和章丞便朦胧着眼睛,被十七娘带着侍女从被窝里唤起或拧起。他们打着呵欠向章实章越请安问好。

    两个儿子和十七娘与章越,章实并不同食,他们在另一张桌案吃饭,女使们摆上一碟又一碟精致的小菜。

    一代人又是一代的习惯。

    吃完后十七娘会督促他们功课。

    至于于氏近来身子不好,是吕氏亲自服侍他吃饭。

    章实看着章亘和章丞眼中满是宠溺,对章越道:“亘哥儿婚事什么时候?”

    “下半年吧!”

    “好好!”章实闻言乐了,说完又牵挂起身在熙河手握重兵的章直。

    天边已是微明,章越骑上了马,在上百名亲随的簇拥下出了粉墙碧瓦的府邸,门口左右的石狮子匍匐目送。

    ……

    早朝之后,韩绛,章越二人留身奏对。

    自重开天章阁后,官家对韩绛,章越已是愈发重用。

    不过历史上开天章阁后,天子用了范仲淹等人不过一年,这一次官家又能用几年?

    官家仔细打量着章越,这些年官家也变化不小,鬓间多了不少白头发。这些年官家为了谋划攻夏之事思虑过度,每夜都是睡不好。

    而章越与官家年岁差不多,但官家看过去,他是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气色却保养得很好。

    官家常常拿章越与韩琦对比,同样是少年得志。

    官家对章越问道:“司马光有无说什么便回洛阳了?”

    章越在新旧两党之间,始终保持一个微妙的态度,似既同时合作也同时打压,所以他要从章越口中得知对司马光的态度。

    章越回奏道:“回禀陛下,司马光没说什么。他与臣谈了多日,最后只道了一句‘官不扰民,民自富’让臣转告给陛下这才离开汴京。”

    官家闻言默然了良久,最后道:“一名禁军年奉五十贯,十万禁军便是五百万贯,太祖皇帝时不过十余万人马打遍天下,而如今呢?”

    “朝廷养了百万兵马,西夏辽国犹自不服。”

    “朕不扰民,哪里养得百万兵马,如何御得辽国西夏,所以司马光的话是对的,却是无用。”

    章越和韩绛同道:“陛下圣明。”

    官家道:“你的孟子正义,朕看了确实不错。治国当以仁义,仁义便是利民,朕心许之。”

    章越道:“陛下,臣以为民本乃治国之,但既是就不可道出,否则必然‘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

    “因此臣才要修。于而言是术,但对于而言也是术。”

    官家沉思,章越这‘反者道之动’的说法,他听了很多次了。

    官家道:“利民便是利国,利国又是利民,这差役法雇役法颠过来倒过去,好吗?”

    章越笑道:“陛下,过去农人每日在地里耕种,他看了自己的子嗣,为了让子嗣不吃风吹雨打的苦,他便多开几亩田地,多积攒钱财,让子嗣一辈子衣食无忧。”

    “等到他老了,发觉子孙是衣食足了,仍然去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依旧败掉了家财最后一贫如洗,不得不给人种田为生。后来有人看了这前车之鉴,便自己一面种田,一面供子孙读书,他说读书人从不懒散,这样教出的子孙不会败坏了家业。于是他的子孙苦读诗书,明白了圣贤的道理,确实不再游手好闲。”

    “其子孙没有败掉了他的家产,但每日读书同样是吃苦,只是不吃身体的苦,而吃了脑子的苦。敢问此人是不是忘了其初衷,只是不让子孙受苦呢?”

    官家,韩绛闻言都笑了。

    章越道:“臣相信每走一步必有所得。其实吕惠卿的给田募役法是良法,只是陛下要将宽役钱作他用,故而否之。”

    王安石复相后罢了吕惠卿的给田募役法,其实此法初衷是很好的。

    章越道:“如今雇役法和募役法,皆有差设不公,渔取无艺之弊,甚至叔伯兄弟之间也是相讼以避役。”

    “故臣采取沈括募役和差役并行的办法,让下户出壮力,而不出一钱,此事熙宁四年时曾布曾在府界试行,民皆称便。”

    官家道:“朕闻募役法并无不便?”

    章越道:“陛下,容臣直言,朝廷在地方实行乡役之制,朝廷有些地方用役并不雇直,如今地方有句话是‘庸钱白输,差役如故’,甚至有人说朝廷以‘免役诱民而取钱’。”

    官家闻言怒道:“何人所说?为何没有人报朕?”

    官家心想是不是司马光所问。

    章越道:“陛下,这是事实。募役法本是由朝廷给钱让民间雇役,但给多少都有地方官员自己商定,不少官员便不给百姓雇直。”

    “此钱本自百姓而出,自当百姓而用,并于役法中散之,如今朝廷挪作他用,百姓如何不叫苦。”

    官家知道从民间募上的宽剩钱大半都充作西边的军费,准备伐夏之用。

    官家见章越如此坚决,便再问道:“此事三司,司农寺都是如何说的?”

    章越道:“三司,司农寺也是附同臣之所见。”

    官家闻言神色一僵,难道连蔡确也倒戈了?

    官家心想既是将国事托付给章越处理,最后仍道:“既是如此,卿且酌情处之,切莫让州县百姓再有不满朝廷役法之声。”

    “臣省得。臣会在陕西,两浙试行。”

    官家点点头,章越韩绛也是退下。

    这时候内侍带着皇六子步入宫中。

    官家看着皇子涌起了喜色,皇六子问道:“爹爹有什么不高兴吗?”

    官家满脸是笑道:“朕没有不开心。”

    皇六子继续试探地问道:“可是因为国事?是韩相公,章相公惹得你不高兴了吗?”

    官家面上一凛然后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皇六子道:“我猜的。”

    官家正色道:“韩卿,章卿都是忠臣,你切不可如此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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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