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离别
敲定了上京事宜。
下面就是离别之事。
要知道庆历新政前,国子监只是游寓之所,听讲者不过一二十人。很多学生除了上京外,只是将太学视为‘传舍(旅店)’。
但范仲淹变法,将国子生,太学生校舍分离,分开管理。
国子生就是七品以上官员子弟,两百人为额,这些人朝廷实在是管不动,也就由着你们吧。
但是太学生是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各州寒俊,一开始也是两百人为额,如今一直扩至九百人。
范仲淹请了胡瑗,孙复,石介为师,对太学生严加考核,令太学学风一新,不许再如从前那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如此当然对朝廷选拔人才而言是好事,但真的是苦了太学生。
家住京师的还好,比如历史上赵明诚和李清照。
赵明诚当时为太学生时平日都住校,但到了朔望日时就可以回家,赵明诚去当铺将东西当了换来钱财给李清照各种买买买,二人喜欢金石藏书字画就去相国寺市场淘来,放在家中展玩。
但对于章越,郭林这样外地学生来说,就没办法回家了。此番上京少则两年,多则不知多少年。
外地寒俊太学生累试不第,最后病死在太学不知多少。
章越先去县学找了胡学正,他持州学公据至县学,胡学正见了立即给他开具了凭票。
办完正事,胡学正欣慰道:“不过一年即由州里举至太学,虽说是经生,但也是难能可贵。”
“三郎孑然一人上京否?”胡学正问道。
章越道:“确实如此。”
“那京中可有亲戚?”
章越道:“我出自寒族,与宗家许久没有往来,就算上京怕也不会往来。不过合适时候,会上门投个帖子……”
胡学正失笑道:“我差点忘了,你连本宗族学都入不了。”
胡学正踱步道:“不过你既进京,不妨投贴一二,好歹也算照应的。”
章越听了一头雾水,这话也应该是章友直交待我吧。
胡学正顿了顿道:“我记得你亲二哥此刻就在京师。”
章越一愣道:“是……可是……”
胡学正笑道:“这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但前县令古灵先生曾两度托人携信与我过问你的近况。他说是受人之托,我也不知是受何人之托,你以为呢?”
古灵先生即如今判祠部事陈襄。他任浦城县令时,章惇是他的得意门生,胡学正当时是县学助教。
章越心想,到底是不是二哥问的已不重要,就算真是他亲自询问,如今章越已是过了需要他关怀的时候。当初他逃婚时,赵押司将自己一家逼得那般境地,在一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走了,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何况也可能是陈襄实在看不过去了,自己写信问的。
情绪一阵波动,章越道:“学正见谅,学生方才一时出神。”
胡学正笑道:“我省得。”
章越道:“学生如今一心只想上京,其余之事不想过问。”
胡学正点了点头,但神色有些失望。
胡学正笑道:“这是你们家事,我也不好多说但你与二郎都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章越闻言欲言又止。
“二哥可有来信问询先生么?”
胡学正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章越苦笑一声,岂有自己不问,而让老师代问的道理。
章越转而道:“那么学生此番进京,先生可有信让学生捎带的。”
胡学正道:“确有一封信是给陈令君的。”
章越道:“学生愿替先生走一趟。”
胡学正笑道:“那是最好。你过几日来此取信。”
章越称是然后离去,而胡学正目送章越离去叹息了一阵。
章越辞别胡学正,即去斋舍里与同窗一一告别。一年同窗虽谈不上感情如何深厚,但看着县学里的一草一木,还是颇有感触。
然后章越拿县学的凭票去县衙办了验传。
第二日即前往南峰院,章越今日没有穿襴衫,而是穿了普通衣衫。
到了南峰院,章友直身子不好,没有上课,章越到了直到斋舍看了老师。但见章友直脸色有些苍白,所幸精神还好,如此令章越稍稍放心。
章友直在章越搀扶下下床道:“多年之疾了,不过是挨着罢了,说说你的事罢了,是不是州里已荐你去太学了?”
章越道:“正如先生所言,学生是来此辞行。”
章友直点点头道:“好孩子,好学生,我章家的好子弟!”
章越道:“学生惭愧,师恩如海,学生不敢有丝毫忘怀。”
章友直笑道:“你将我的篆书好好传下去即是报答了我师恩了。你知不知我少时最恐‘疾没于世而名不称’。故而我全心钻研于书道,将字铭刻于石上,纸上,碑上。我是如此想的,若有朝一日我没入黄土了,若是有人看到了我的字画,问这章友直是何人,如此足矣。”
“如今我的书道有了传人就更好了,我一生学问以篆书为最,昔李斯作篆书,曾言‘吾后九百四十年间,当有一人代吾迹’。果然李阳冰继之。”
“而李阳冰之后又有何人?我虽穷尽一生钻研篆书,但怕是仍有不如的地方。可是无妨,我如今有了传人,你若能将我这书道传下去就好了,列书家一席之地,吾此生无憾了。”
章越道:“学生记住了。”
章越搀着章友直闲逛,但见章望之已是携了他的小孙女一并来看望章友直。
章越拱手拜见,章望之笑着对章友直道:“当日我就说此子非池中之物,如今倒真是出息了。”
章越笑道:“我到京还有一场补试,还称不得太学生。”
章望之板起脸道:“你还是如此小心谨慎的性子,就怕将话说满了。”
章越笑了笑道:“被先生,职事训斥惯了,不敢口出大言。”
章望之肃然道:“当大言时,还需大言,否则即显得过伪了。不过我听闻太学学规严厉,处处皆是规矩,几位师长也不是好相与的,你若是犯了事,被赶出了太学,我看你有无颜面再见了江东父老。”
章越知章望之说话向来不好听,但这全然是一番善心地提醒自己。他道:“职事的话,小子记住了。”
章望之训斥完自己,章越看到他的小孙女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
章越看向小孙女问道:“怎么啦?”
小孙女红着眼睛道:“你这负心汉,说好了陪我下棋,至今一盘也未下!”
听小孙女这么说,章越哭笑不得,两位师长也是笑了。
“那怎么办?我再陪你下一盘棋!”
“不下了,你低下头,我与你说几句话。”
“好吧!”章越弯下身子,但见书院里春光正好,风拂过树梢,昼锦堂外读书声远远传来,他心中沉静,此刻竟想到昼锦堂的前的砚池应是化冰了吧。
小孙女说了几句话后,捧腹咯咯直笑,章越虽未听得太真切,但也是笑了。
“将来金銮殿上我定会替你好好问一问官家!”章越言道。
小孙女点点头道:“你说话算数哦!”
“那是,”章越笑道,“我侄儿已来族学了,你代我照看。”
“好的,我答允你了。你也要记得。”小孙女灿然地笑道。
“越儿,随老夫逛一逛书院!”章望之言道。
章越道:“学生正有此意。”
章望之道:“不过你既是进京,我有一件事差你去办,替我送几封信。”
章越道:“职事尽管吩咐。”
章望之点点头道:“明日我会送到你家去。”
章友直在旁问道:“是否又寄给六一居士?”
章望之抚须笑道:“诚然如此。”
章友直微微笑道:“上一番六一居士尚向我讨一副篆书题额,如今也托三郎送进京去。”
章望之笑道:“你倒真会差遣人,也不知那么多东西,三郎背得背不动。”
章友直抚须哈哈大笑道:“少年人么,哪有吃不了苦的。”
章越心知六一居士就是名闻天下的欧阳修。
章望之与章友直与欧阳修都交情极好,可以称得上惺惺相惜。
这二人借着送书信字画的名义,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举荐给欧阳修啊!
欧阳修是何人不用多说。上一科嘉祐二年省试的主考官,三苏,曾巩,王安石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如今自己就要以章家子侄的身份先拜见了。
章越心底感慨了一番,众人来至昼锦堂前。
章友直道:“见了六一居士不要怯,他问你什么就如实答什么,切记”
“是。”
章越已站在窗纱外看向堂内,章丘正坐在第一排,认真地朗读着诗书,声音仍是如此稚嫩。果真堂上众学生中属他年纪最少。
“三郎,是否叫他一声?”章友直道。
章越摇了摇头道:“让他读书吧,若他知我要走,不知哭得如何。”
说完章越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紫毫笔。当初章丘上族学时向自己闹着要礼物,章越知章丘哪里是在闹,只是要他时时来族学看自己。
章越道:“还请先生代我转交给他。”
章友直收下道:“也好。”
章越看向读书的章丘,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转身向两位师长拜别。
“学生告辞!”
第一百零四章 离别
敲定了上京事宜。
下面就是离别之事。
要知道庆历新政前,国子监只是游寓之所,听讲者不过一二十人。很多学生除了上京外,只是将太学视为‘传舍(旅店)’。
但范仲淹变法,将国子生,太学生校舍分离,分开管理。
国子生就是七品以上官员子弟,两百人为额,这些人朝廷实在是管不动,也就由着你们吧。
但是太学生是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各州寒俊,一开始也是两百人为额,如今一直扩至九百人。
范仲淹请了胡瑗,孙复,石介为师,对太学生严加考核,令太学学风一新,不许再如从前那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如此当然对朝廷选拔人才而言是好事,但真的是苦了太学生。
家住京师的还好,比如历史上赵明诚和李清照。
赵明诚当时为太学生时平日都住校,但到了朔望日时就可以回家,赵明诚去当铺将东西当了换来钱财给李清照各种买买买,二人喜欢金石藏书字画就去相国寺市场淘来,放在家中展玩。
但对于章越,郭林这样外地学生来说,就没办法回家了。此番上京少则两年,多则不知多少年。
外地寒俊太学生累试不第,最后病死在太学不知多少。
章越先去县学找了胡学正,他持州学公据至县学,胡学正见了立即给他开具了凭票。
办完正事,胡学正欣慰道:“不过一年即由州里举至太学,虽说是经生,但也是难能可贵。”
“三郎孑然一人上京否?”胡学正问道。
章越道:“确实如此。”
“那京中可有亲戚?”
章越道:“我出自寒族,与宗家许久没有往来,就算上京怕也不会往来。不过合适时候,会上门投个帖子……”
胡学正失笑道:“我差点忘了,你连本宗族学都入不了。”
胡学正踱步道:“不过你既进京,不妨投贴一二,好歹也算照应的。”
章越听了一头雾水,这话也应该是章友直交待我吧。
胡学正顿了顿道:“我记得你亲二哥此刻就在京师。”
章越一愣道:“是……可是……”
胡学正笑道:“这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但前县令古灵先生曾两度托人携信与我过问你的近况。他说是受人之托,我也不知是受何人之托,你以为呢?”
古灵先生即如今判祠部事陈襄。他任浦城县令时,章惇是他的得意门生,胡学正当时是县学助教。
章越心想,到底是不是二哥问的已不重要,就算真是他亲自询问,如今章越已是过了需要他关怀的时候。当初他逃婚时,赵押司将自己一家逼得那般境地,在一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走了,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何况也可能是陈襄实在看不过去了,自己写信问的。
情绪一阵波动,章越道:“学正见谅,学生方才一时出神。”
胡学正笑道:“我省得。”
章越道:“学生如今一心只想上京,其余之事不想过问。”
胡学正点了点头,但神色有些失望。
胡学正笑道:“这是你们家事,我也不好多说但你与二郎都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章越闻言欲言又止。
“二哥可有来信问询先生么?”
胡学正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章越苦笑一声,岂有自己不问,而让老师代问的道理。
章越转而道:“那么学生此番进京,先生可有信让学生捎带的。”
胡学正道:“确有一封信是给陈令君的。”
章越道:“学生愿替先生走一趟。”
胡学正笑道:“那是最好。你过几日来此取信。”
章越称是然后离去,而胡学正目送章越离去叹息了一阵。
章越辞别胡学正,即去斋舍里与同窗一一告别。一年同窗虽谈不上感情如何深厚,但看着县学里的一草一木,还是颇有感触。
然后章越拿县学的凭票去县衙办了验传。
第二日即前往南峰院,章越今日没有穿襴衫,而是穿了普通衣衫。
到了南峰院,章友直身子不好,没有上课,章越到了直到斋舍看了老师。但见章友直脸色有些苍白,所幸精神还好,如此令章越稍稍放心。
章友直在章越搀扶下下床道:“多年之疾了,不过是挨着罢了,说说你的事罢了,是不是州里已荐你去太学了?”
章越道:“正如先生所言,学生是来此辞行。”
章友直点点头道:“好孩子,好学生,我章家的好子弟!”
章越道:“学生惭愧,师恩如海,学生不敢有丝毫忘怀。”
章友直笑道:“你将我的篆书好好传下去即是报答了我师恩了。你知不知我少时最恐‘疾没于世而名不称’。故而我全心钻研于书道,将字铭刻于石上,纸上,碑上。我是如此想的,若有朝一日我没入黄土了,若是有人看到了我的字画,问这章友直是何人,如此足矣。”
“如今我的书道有了传人就更好了,我一生学问以篆书为最,昔李斯作篆书,曾言‘吾后九百四十年间,当有一人代吾迹’。果然李阳冰继之。”
“而李阳冰之后又有何人?我虽穷尽一生钻研篆书,但怕是仍有不如的地方。可是无妨,我如今有了传人,你若能将我这书道传下去就好了,列书家一席之地,吾此生无憾了。”
章越道:“学生记住了。”
章越搀着章友直闲逛,但见章望之已是携了他的小孙女一并来看望章友直。
章越拱手拜见,章望之笑着对章友直道:“当日我就说此子非池中之物,如今倒真是出息了。”
章越笑道:“我到京还有一场补试,还称不得太学生。”
章望之板起脸道:“你还是如此小心谨慎的性子,就怕将话说满了。”
章越笑了笑道:“被先生,职事训斥惯了,不敢口出大言。”
章望之肃然道:“当大言时,还需大言,否则即显得过伪了。不过我听闻太学学规严厉,处处皆是规矩,几位师长也不是好相与的,你若是犯了事,被赶出了太学,我看你有无颜面再见了江东父老。”
章越知章望之说话向来不好听,但这全然是一番善心地提醒自己。他道:“职事的话,小子记住了。”
章望之训斥完自己,章越看到他的小孙女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
章越看向小孙女问道:“怎么啦?”
小孙女红着眼睛道:“你这负心汉,说好了陪我下棋,至今一盘也未下!”
听小孙女这么说,章越哭笑不得,两位师长也是笑了。
“那怎么办?我再陪你下一盘棋!”
“不下了,你低下头,我与你说几句话。”
“好吧!”章越弯下身子,但见书院里春光正好,风拂过树梢,昼锦堂外读书声远远传来,他心中沉静,此刻竟想到昼锦堂的前的砚池应是化冰了吧。
小孙女说了几句话后,捧腹咯咯直笑,章越虽未听得太真切,但也是笑了。
“将来金銮殿上我定会替你好好问一问官家!”章越言道。
小孙女点点头道:“你说话算数哦!”
“那是,”章越笑道,“我侄儿已来族学了,你代我照看。”
“好的,我答允你了。你也要记得。”小孙女灿然地笑道。
“越儿,随老夫逛一逛书院!”章望之言道。
章越道:“学生正有此意。”
章望之道:“不过你既是进京,我有一件事差你去办,替我送几封信。”
章越道:“职事尽管吩咐。”
章望之点点头道:“明日我会送到你家去。”
章友直在旁问道:“是否又寄给六一居士?”
章望之抚须笑道:“诚然如此。”
章友直微微笑道:“上一番六一居士尚向我讨一副篆书题额,如今也托三郎送进京去。”
章望之笑道:“你倒真会差遣人,也不知那么多东西,三郎背得背不动。”
章友直抚须哈哈大笑道:“少年人么,哪有吃不了苦的。”
章越心知六一居士就是名闻天下的欧阳修。
章望之与章友直与欧阳修都交情极好,可以称得上惺惺相惜。
这二人借着送书信字画的名义,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举荐给欧阳修啊!
欧阳修是何人不用多说。上一科嘉祐二年省试的主考官,三苏,曾巩,王安石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如今自己就要以章家子侄的身份先拜见了。
章越心底感慨了一番,众人来至昼锦堂前。
章友直道:“见了六一居士不要怯,他问你什么就如实答什么,切记”
“是。”
章越已站在窗纱外看向堂内,章丘正坐在第一排,认真地朗读着诗书,声音仍是如此稚嫩。果真堂上众学生中属他年纪最少。
“三郎,是否叫他一声?”章友直道。
章越摇了摇头道:“让他读书吧,若他知我要走,不知哭得如何。”
说完章越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紫毫笔。当初章丘上族学时向自己闹着要礼物,章越知章丘哪里是在闹,只是要他时时来族学看自己。
章越道:“还请先生代我转交给他。”
章友直收下道:“也好。”
章越看向读书的章丘,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转身向两位师长拜别。
“学生告辞!”
第一百零五章 瀑布
离家前一夜,家中小宴。
章实还请了衙门派给章越的两名厢兵,以后这一路上都靠他们照拂了。
唐九不用多说,一坐下就喝酒。
章越也算长了见识,啥叫从头到尾一直喝。
宋朝文官犯事最重的是流放,走得远远的,比如苏轼被章惇流放至海南岛,这几乎就是文官最严重的处罚了。
很有意思是,海南不是称儋州,苏轼字子瞻,故而有章惇纯粹恶心人的说法。
类似的还有,苏辙字子由,被贬雷州,黄庭坚字鲁直,被贬宜州。这贬官贬的地方都用偏旁部首来,都出贬味道来了,这些听闻都是章惇的手笔。
至于武官除了杀头,次一些的就是刺配。
比如狄青狄太尉,年轻时候脸上即被刺字,不过他那时还没当官。
另一名厢兵叫马常,行五,见了唐九恭恭敬敬地称了一声殿直。
称呼殿直不一定就是殿直,这唐九是小使臣,也可能是三班奉职,甚至三班借职,但怎么说也算是正儿八经的武官了,但遭刺配后,可谓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刺配的犯人被官府重新征召充作厢兵,这是很正常的事,如水浒传里的杨志杀了泼皮后,贬至大名府,就被梁中书任命为军官,还派他押送生辰纲进京。
几杯酒下肚,马五已是放开了话匣子,高谈阔论。
至于唐九喝了也说了两句。
章实亲自把盏给二人敬酒,说了很多多多照顾的话,当夜喝了一晚上酒。章实见唐九喝了二三十几碗酒且脸色不变,稍稍放下心来。
章越明白了哥哥的意思,若唐九真是喝酒误事之人,那么章实真不放心将弟弟托他上路了。同时喝酒也正好可看看唐,马二人的人品。
唐九精明老练,马五忠厚老实,应该可以托付。
当夜吃完酒二人各自回家中收拾行李。
次日,众人动身。
章越先是与于氏辞行,于氏道:“叔叔好生去考,勿以家中为念。”
章越拜别道:“以后全仰仗嫂嫂在操持家里。”
于氏忙道:“叔叔客气了。”
章越,章实与黄好义一并行了半日,抵至渔梁驿。
渔梁驿正位于渔梁山,南浦溪正发源于此山。
渔梁驿也是入闽第一驿,是江浦驿道的起点。
自古以来出闽北上的官员士子,都须留驿住夜,养精蓄锐明早越岭过关,否则一日之内翻越不了仙霞岭,上不上下不下的可就糟糕了。
驿舍住得都是出闽的官员士子,章越没有驿券,自不能居住,不过驿站左右皆是传舍逆旅。章越抵达渔梁驿时左近时,但见商贾云集。
在岭下远远望去仙霞岭下云烟升起,过岭而去,更远的地方则是白茫茫一片与天际混作一色。听人说岭南这边尚好,但岭北下了好几场的雪,昨日没见一个从北过岭的人。
如今这天候过岭还是比较艰难的,故而渔梁驿附近商贾们在此宁可多住一两日,等个好天气过岭。
章越章实到此,就是看见这样热闹景象。渔梁驿的传舍逆旅外,到处都是驮驴骡子。商贾们带着北苑贡茶,建阳的版书,闽地海味等候在此,待天晴了即越岭而去。
章越黄好义一问到处都住满了,没有空余的房间。店伙计向章越他们建议,若是没有带着货物,倒不如去万叶寺求宿一晚。
众人商议了一番,即往万叶寺行去。
寺下有一道清溪,走到近处溪水泊泊有声,溪边的大树树梢上覆着白霜。之所以名为万叶寺,听说是因寺旁遍栽枫树,秋时枫叶红了,万叶千红煞是好看。
溪故名为枫溪,林木之中一条石阶自下而上直抵深山。
宋人有诗云形容此景,万石阶前万叶红,觞流曲曲乘溪枫。
众人经过长长石阶,抵至寺前,但见寺前七株苍松,高大古奇,此刻但闻松涛阵阵,倒似替僧人出门迎客一般。
章实与知客通禀说了难处,僧人匀了两间寮房给他们住宿。章越黄好义都是十分感谢,二人添了些香油钱。
章越到了寮房下榻,这万叶寺的寮房有二十余间,并有男女之隔,众人也遵守规矩,静默不轻易说话,也不敢乱走。
几人收拾行李,片刻有僧人奉上山茶。
黄好义向僧人问道:“听闻万叶寺有一瀑布,有天下第三之称,不知可否见得?”
僧人道:“那是自然,就在寺后几十步。眼下初春时节,水势尚小,夏日时瀑声隆隆,在寺内也是可闻。”
章越黄好义不由憧憬这一幕,当即问道:“可否去观赏一二?”
僧人笑道:“居士随意。”
“哥哥愿同去否?”章越招呼道。
章实则摆了摆手道:“三郎明日一大早还要过仙霞岭,莫要乱走。”
章越道:“我去看看便回。”
章越与黄好义一并前往寺后,没走几步,即远远见到一条银链遥挂峭壁,轰隆隆地水声传来。
章越与黄好义皆道了一个好字,然后快步向前。
走到几十丈除,但见瀑布的水花斜斜飘来打在脸上,只觉得点点冰凉凉的。
空气清新得如同大雨过后一般。
二人走到山前,果见一条瀑布,这时水珠飞溅打在脸上。
黄好义皱眉道:“早知取伞和蓑衣来了,弄湿了衣裳受了风寒如何是好?还是折返回寺好了。”
章越道:“来也来了,如此折返令人笑话,四郎若顾忌,我自往前去看看。”
黄好义道:“也罢,我倒不是不敢,只是不愿湿了衣裳,石上湿滑,三郎小心些。”
章越道:“我省得。”
章越取了竹杖在手向前,近处看这百丈瀑布,宛若珠帘,水帘之上从岩顶分下,似雪般浇打在岩壁潭石上。
章越身处此间,但闻潭边风声水声,震山撼谷。
章越本以为这等恶劣天气来看瀑布的,只有自己一人,但转头看去却见有一名戴着白色帷帽,着鹅黄色裳子的女子,亦在潭边持伞看景,更远些还有两名侍女。
一名侍女见了章越忙道:“姑娘,有人来了。”
那女子听有人来,放下帽檐上垂纱,朝自己打量而来。
虽说有些突然,但章越向女子行了一礼。
这帷帽称作幂篱,原来是胡服,乃西域那边女子为了防风沙所戴的,但传入中原,到了唐宋却成为女子出门所戴,渐渐形成了时尚。
清明上河图里不少女子出行即带着此帷帽。
不过一般只有大户人家的女子才戴,而小户人家不是不想戴,而是买不起。
“在下本是来看此瀑布,却不意姑娘在此,实是失礼了,告辞!”
章越转身离去。
“章兄,为何总喜不打伞?”
“啊?”章越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听声音一辨恍然道,“是了,姑娘是吴府……幸会,幸会。”
章越道:“那日还未谢过姑娘借书,与我方便。”
那女子笑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章兄住此万叶寺,可是明日过岭去?”
婢女拿起一柄多余的伞递给章越,章越道:“确实如此,在下此去上京,前往太学赴试。”
因为隔着瀑布,二人一言一语说得都很费力,章越不得不近前几步。
耳旁皆是隆隆水声,那女子道:“章兄,既是有此机缘,当好好珍惜才是。此去京师千里迢迢,这山间春寒之下,淋坏了身子如何行路,一旦若耽误了考期,岂不是事大?”
章越道:“姑娘说得是,但欲赏此景,却不得不顾。”
那女子看了一眼,远处一个士子笑道:“那是你同伴?”
章越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正是。”
那女子道:“为求书冒雪前来,尚称可嘉,为了观瀑布,则大可不必。”
章越爽朗笑道:“姑娘说的是,我一时鲁莽了。”
那女子歉然道:“章兄,是我不是,兄长常说我是天生爱数落人的性子。”
章越听那女子柔声道歉,不由心底一动,忍不住想到,我又不是你的夫君,那么以你爱数落人的性子,将来头疼的那个人自不会轮到我。
章越正色道:“姑娘能够忠言相告,足见关怀在下之意,何谈数落二字。”
那女子闻言一笑。
章越听女子笑声动听,不由暗道可惜,自己不能侧过身看这女子笑的样子,不过有垂纱遮着也看不清就是。
章越定了定神道:“姑娘,我先告辞了,不然我同伴等得不耐烦了。这伞还给姑娘。”
“章兄此番马到功成。这伞你持之离去,搁在道旁即可。”
章越称谢一声持伞离去,走到黄好义旁,即将伞搁在道旁石上,回顾下但见那女子仍立在潭边,持伞仰望瀑布。
黄好义一见即打探道:“章兄,这是哪家姑娘?与你相熟么?还将伞借给你。”
章越道:“道左相逢,称不上认识,累四郎久候了。”
黄好义继续八卦道:“无妨,只是那女子与你道左相逢,怎会与你说这么多话?看那女子出行的行头,必是富家千金无疑。章兄,你看清她的容貌了没有?是不是与我们一道明日过岭去。”
章越一听黄好义言语心想,是啊,吴家也要返京么?
二人走到寮房,但见一行人正好迎面行来。
章越不由道:“这不是吴大郎君么?”
“三郎,果真是三郎!三郎明日可是要过仙霞岭上京?正好与我同道。”吴安诗笑道。
“正是,”章越道,“在下那日县学辞行,未见大郎君言要上京之意,为何如此匆忙?”
吴安诗闻言神色有些黯然,他这一番突然进京是因为他大伯吴育身子不适的原因,故而比预计的要提前进京。
吴安诗面上却笑道:“早有此意,不过那日却未来得及与三郎说道。哈哈,此地相逢足见你我缘分极深,正好明日一起过岭,再乘船上京。听闻两浙地界不太平,这一番我带着几十个家丁护院同道,一般毛贼也是不怕。”
章越大喜道:“如此多承吴大郎君照应了。”
章越又将黄好义引荐给吴安诗道:“这位是州里推荐太学赴进士科的黄好义,正与我同道。”
吴安诗眼睛一亮心道,正愁着无处结纳英才,如今又多了一个结交。
“甚好,甚好。”
黄好义当然也听过吴安诗的名声,听闻他肯携自己上京,也是极为高兴,同时也怀了结识之意。
章越回房将吴安诗愿与自己一同进京之事告知章实,章实听了顿时大为放心。
次日,众人都是起了大早。
章实给章越收拾行李,临行前反复交待路上要注意话,比如大钱要放好,小钱又放在什么地方,章越听得这些耳朵都长茧子了。
“哥哥,好了,同样的话,我……我已是听得你说了十几遍了。”
章越忍不住语气重了些,但见章实看着自己愣了半响,最后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又低头给章越收拾起行李。
章越也猛地一阵后悔,自己怎就脾气大了呢?章实一声不吭地给章越扛着行李一路走出万叶寺。
这时候天刚还未亮。
兄弟二人一路走一路沉默,一直走到了仙霞岭前。
章越从章实手里接过行李。
“三哥,当日你问我有没翻过仙霞岭时,我即知你断然是要走,但没料到走得这般快。”
章越道:“哥哥放心,我若入了太学会勤勉用功,早日将你和嫂子还有溪儿一并接到京里去,一家团聚。”
章实道:“这话我还道你那日是随便说说的,那铺子怎么办?”
章越道:“咱们开到京里去,或者不开也没什么,最重要是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章实点点头道:“是啊,溪儿将来要读了书,也是要进京的,何况二哥他如今也身在京师。你说得是……我再想想吧!”
“哥哥!”
章实摇了摇头道:“多余话不说了,你不要挂念家里,但要多给家里稍信,不必说些什么,说说近况就好,若是课业繁忙,写几个字报个平安也成,你二哥就是功课太忙太紧之故,无暇于此。你切记不要学他,常写信回家。”
章越红了眼眶道:“我知道了,有什么事了,我第一个写信告诉家里。哥哥保重!”
“好,三哥也保重!”
章越挥别章实。
第一百零六章 见识
天未明。
仙霞岭下出闽的商贾,士子,官员即络绎上山,初时道方挤,但走了久了即有了快慢之别,于是就有了先后,路上人也渐渐稀少了。
有诗云。
大雪迷空野,征人尚远行。
乾坤初一色,昼夜忽通明。
有物皆迁白,无尘顿觉清。
只看流水在,却喜乱山平。
逐絮飘飘起,投花点点轻。
……
薄吹消春冻,新阳破晓晴。
更登分界岭,南望不胜情。
章越如今也是此时此景。
天未明时爬山,乾坤作为一色,爬到一半时,发觉天色已不知不觉已是明亮
山下时还好,过岭时即遇了些许风雪。
道旁树上地上,远处的山巅都覆了一层白雪,脚下是山间溪流,待登至高处时,丘陵已都在脚下,如同步步踏着平地而起。
雪粉如飞絮般飘起,又轻盈地落至草木中。
初时爬山还十分寒冷,等到日头升起时,雪停了身上也暖和了,这时不知不觉已登至了岭巅,回首南望时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如今福建路转运使蔡襄,夜宿渔梁驿后,次日过仙霞岭时留下诗句。
如今章越与黄好义等也是如此行至岭巅,这有这般感叹,众人坐在道旁歇脚。
章越此番北上行李不少,马五替他提了一些,章越自己也背了些,上山前还临时雇了名脚夫。
至于黄好义则行李最多,却不肯雇脚夫,亲随书童皆替他大包小包扛着行李,他却是两手空空,但是最一个劲喊累的也是他。
这倒是令章越替他感觉羞愧,什么叫四体不勤就是如此了吧。
众人之中,最轻松的还是要属唐九。
此人手提哨棒,背了个包袱,系了酒葫芦边走边喝,还脚步轻盈一口气不歇的。
昨日因住宿寺中,章越没给他喝酒,故而今日补上。反正一日十二碗酒,既是说好了,就绝对不会亏了他,这是章实一再与他交待的。
章越也是深以为然,尽管与吴大郎君同路安全有了依仗,但承诺人的事就要给人办到。
章越算了算,这一碗酒差不多是两百毫升多些,度数嘛,只要不是陈酿,也只在六七度如此。
如果按照酒精度数来算,十二碗酒相当于十瓶三度多的雪津,但如此算来就是买最普通的酒,一日也要三五十钱。
这保镖真不便宜。
不过章实一再交待这钱不能省,不能买劣酒给人家,路上还要尽可能招待好他们。章越都照办了。
走了一日,方到了岭下,众人来到一处茶歇处。
但见茶歇四周用帷幕围起,左右站着家丁护卫,能出入帷幕的只有老妈子与女使。
而茶歇外搭着几张四方桌,如今都坐满了人,其中一桌正是吴安诗一个人安坐此。
“三郎,四郎,我早泡着茶候你们了。”吴安诗大笑道。
章越,黄好义道了个谢,就在吴安诗左右坐下,边喝茶边说话。
一旁自有吴家仆从给二人递上干巾擦汗。
人家是宰执家的子弟,黄好义也存着些结识之心,但也称得上不卑不亢。
宋朝不少布衣与宰相之交,布衣也并非溜须拍马之辈。比如章友直,章望之这般,当然这布衣并非普通的布衣就是。
三人坐在一处说说笑笑,不知为何谈及了政局。
而茶歇内,几名女使正伺候范氏,十七娘更衣。
山路难行,骑着驴马甚是颠簸,乘着小轿也是难行,范氏,十七娘有时也下轿行一段山路。
好容易到了茶歇,有了休息地方,左右女使自上前服侍更衣。
“姑娘将就些,咱们过了仙霞岭下面的路就好走了。”
“十七受苦了,在外不比在家处处周全,暂且忍着。”
十七娘笑道:“嫂嫂,我难道连路也走不得么?”
范氏笑道:“我差些忘了,十七前年在金明池边,你可是马球也曾打得。”
众女使低声笑了。
随即又有人上前给十七娘,范氏梳头,左右女使也是说说笑笑。
这时候吴安诗三人说话声在茶歇旁响起,十七娘露出倾听的神色,左右女使见此一下子即安静了。
但听一人道:“不说在闽地,即便出了闽,哪一路没有我吴家的门生故吏,使了帖子哪里都好走,地方官员都会上来接待,只是爹爹再三交待,不许使用驿站,否则还更轻松些。”
不用说,这话定是吴安诗的说的。
另一人言道。“如今天下乃太平盛世,虽说地方有些贼寇,但比五代时已好上太多。更男的当今的官家性情宽仁,不事奢华,广开言路,以纳忠谏,能与民休养生息,三代以后,唯有汉文景二帝能与之相较,光武太宗亦不如之。”
而吴安诗却道:“官家当然无愧至仁之君,可如今契丹增币,夏国亦增赐,养兵两陲,费累百万,此亦是宽仁所纵。依我看,如今的太平天下乃是每年对辽,夏几百万岁币买来的,然辽,夏怀以蛇吞象足之心,又岂是区区岁币可满足,迟早有贼大难养之日。”
“官家一再宽仁,满朝上下贪图朝中无事,却不意削平整治,以至于纪纲不振,循积习之弊。依我看如今朝政之患在于废弛。”
范氏气道:“十七你看看,你哥哥又如此乱说话了。”
“你哥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当初就是在京里乱说话,才被大伯与爹爹赶至老家,如今又这般。”
十七娘道:“嫂嫂,哥哥还好这只是私下说说罢了。”
范氏气不能定,故意咳了几声。
外头的吴安诗这才反应过来,但见一旁黄好义,章越都不接话,当即知道自己失言。
黄好义道:“大郎君之言一针见血,受教了,不知三郎有何高见呢?”
章越听了吴大郎君的话,也是暗暗点头,这话不能完全说没道理,人家虽是二代,但肚子里也是料的。
至于当今官家也是真的仁德,广于听谏。
历史上苏辙在制科卷子指责宋仁宗,我听闻陛下在宫里纳美女数千,终日饮酒作乐,纸醉金迷。后来苏辙索性说开了,几乎就是指宋仁宗鼻子骂了。
不过苏辙的指责不少是道听途说,别人问他,他说这是我路上听的。
考官要处罚苏辙,但宋仁宗却说不必了,我本来设得就是直言极谏科,就是鼓励人进言,哪里有说了真话就不许人做官的道理。
黄好义看向章越,显然有让他补救之意。
而一旁吴安诗恍然道:“是啊,三郎,有何高见?”
章越则想了想,当即道:“依在下愚见,如今这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实有不测之忧。”
听章越一句话,吴安诗品之了一番,不由拍腿叫好道:“三郎这话说得真是好道理啊!”
茶歇里。
范氏也是细细品之,他是范镇之女,见识眼光也是了得,当下言道:“好一句名为治平无事,实有不测之忧。这称作三郎是何人?怎么以前没听说官人有位如此朋友?”
吴十七娘看范氏看向自己,双颊有些泛红,然后道:“此人就是曾在借书的章家三郎君。”
“是他?”范氏不由吃了一惊。
此事茶棚里,黄好义问道:“三郎,如何个说法?”
吴安诗问道:“吾等如何为之?”
章越道:“我方才听大郎君言文景二帝有感而发,汉景帝时若不用晁错之言,乍看天下太平,但坐视藩王坐大,一旦他日天下有变,后果不堪设想,若用晁错之言,则激起七国之乱,罪皆在晁错一人。”
“正如我辈坐观其变,而不为之,则恐怕如此积重难返,终有救无可救之日,但起而强为之,则天下扭于治平之安,天下之人而不信吾之初衷,此晁错之难也,也是古今之难也。”
吴安诗哈哈大笑道:“三郎说得好。”
黄好义以为章越不过是经生,从来没拿他与自己相较,如今听了这一席话,心底虽不服,但面上仍笑道:“三郎说得是,那么以三郎观之,天下治平,却无故因一人变革之故而发大难,而引天下相责,当如何?”
章越道:“吾发之,亦收之,方能有辞于天下。晁错之错,非在削藩,而在于不能以身当之。他劝汉景帝亲征,自己却守之京师,致人主于众矢之的,己却自固其身,此取祸之道。”
“假使晁错自将讨吴楚,即便无功,景帝亦不能相责。岂不闻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
黄好义已无辞以对道:“三郎所言极是。”
吴安诗则拍腿道:“快拿酒来,此言可当浮一大白也。”
章越道:“一时狂言,让两位见笑了。”
吴安诗道:“哪的话,三郎你真是我的知己,这番话我一直憋在心头,今日你终于替我道出了。”
章越道:“大郎君此言,三郎着实惭愧。”
茶歇处。
范氏自顾道:“好一句‘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这等见识非一般人可以说得,这可是洋洋洒洒一篇雄文,以此为题金銮殿上是可以拿状元的。”
“十七你看呢?”
范氏看见,但见十七娘神情有些恍惚。
片刻后见她笑道:“嫂嫂,这话自是说得很好的。”
第一百零七章 男女(感谢楠木的咖喱番书友大赏)
章越一番话倒是令吴安诗,黄好义二人是刮目相看。
特别是‘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实有不测之忧’,还是‘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委自全之记’这两句都令人反复品味。
前者指得是如今朝局,一味追求天下太平,必有重忧。
后者则是克服此局,需干大事而不惜身之人站出来,成就不世之功。
历史上也证明了,十年后确实有一个这样的奇男子站出来了。
但吴安诗此刻心道,难怪陈升之当年对此子如此看重,要将此子收为书童,原来真是我眼界浅薄了。幸好今日听了他一席话,如此才不与此人才失之交臂啊。这番见识即便是放在大伯与爹爹那,也是可得到交口称赞的。
当下吴安诗对章越更是热情,竟破例称章越为知己。
这倒是令本来自以为在章越之上的黄好义面上有些挂不住。
但章越方才那一番话说得是真的好,他也不是那日在吴安诗府上那个祝氏秀才,非要章越说出一番‘修已知道你,你却不知羞’的话来打脸才行。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的。
只是令他没想到章越以一介经生说出这样话,这倒是令他没有预料到。
吴安诗道:“以三郎之才,怕是九经及第也不在话下,若有这番见地,甚至还可考大科。”
章越此刻已对宋朝科举有所了解。
大科就是制科。
制科入等之难,更胜过进士科头甲。
制科得三等,更难过得状元。
制科开考以来,唯有一人入三等,那就是吴安诗的大伯吴育。
制科有三难,第一难就是必须有两名大臣联名保荐,这才是第一步,就卡掉无数人。
黄好义在旁道:“大科需有两名朝士保荐。三郎一介寒士,又哪来两位当朝大臣举荐?若是有这个门路就好了。”
这也是制科的特点。
进士科诸科称为常科,目的是从民间选拔人才,如此寒儒出身也可以赴科举。但制科则是天子下诏要某方面的人才,然后由左右大臣举荐上来。
制科有志烈秋霜科,足安边科,才膺管乐科,直言极谏科,文辞雅丽科,博学宏词科。顾名思义就是要这方面的人才。
苏辙就是在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里没有把握好分寸,变谏为喷,几乎把宋仁宗几乎骂道自闭,引起了考官老大的不快,引起了一场争论。
宋仁宗说我设直言极谏科就是听取谏言,没有为难苏辙。
如此也就罢了,但更绝得是王安石。王安石虽非考官,但在苏辙制科后被授予商州推官,为天子起草诏书的王安石“封还词头”,拒绝起草苏辙的任命诏书。
二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黄好义当然知道吴安诗的言下之意,佩服与嫉妒在心底交战了会,他还是在吴安诗面前承认章越的才华。
吴安诗本是要章越有如此一问,但见对方没有这么说,反是由黄好义问出,不由微微笑了笑。
章越自知吴安诗对己的拉拢,但是以前看论坛时,他知道吴安诗父亲吴充后来是位列的宰相的人物,不过此人是政见却是旧党。
在论坛里浸淫已久的章越,论政见上还是倾向于新党。而且从历史上看,宋朝真按如此操作下去,也是迟早要丸。
当然如果政见不合,又受了提携,自己不就成了两面人。吴安诗的弟弟吴安持是王安石的女婿,他更愿意认识此人。
章越失笑:“黄兄说得是,不说制科难如登天,在下出身寒族,亦毫无这个念头。能为太学生,将来九经及第足矣,其他不敢多想。”
章越如此等于轻描淡写将吴安诗抛来的橄榄枝推却掉了。
吴安诗借着喝茶掩饰脸上的变化,他之前托州学李学正举荐章越,本是打算将章越推举上,事后再让他承其情的办法。但没料到李学正却告知,章越是凭自己本事获得举荐至太学的机会。
这令他最重要的一招,没办法拿出。
吴安诗心知陈升之都招揽不了章越,那么自己失败也不意外,如今连自己不明白,此子明明出身寒族,为何却如此底气十足,他到底要得是什么?
茶歇里。
范氏与十七娘都换好了衣裳。
范氏道:“十七妹,你说此子到底要什么?到底是故作高洁或作待价而沽之态?”
十七娘心思不在地答道:“嫂嫂既看不透,我又怎能看透。”
范氏道:“你又给我藏拙。”
“但这样寒家子弟不要人提携,自己能走多远,他此去进京赴试太学生也不一定能考得中。若考不中,最后才知不过是黄粱一梦。”
十七娘笑了笑道:“嫂嫂,倒似盼人考不中般。”
范氏问道:“哦?那倒不是,十七,倒似你为何方才有些心不在焉?往日倒少见你如此。”
十七娘失笑道:“嫂嫂,看哪里去了,我登了一日山,难免有些疲乏了,歇息一晚就好了。”
范氏闻言笑道:“我看也是。”
说完范氏对身旁的人吩咐道:“收拾一番,再告诉大郎君一声立即启程。”
吴安诗三人喝了茶,离了茶歇。
仆从给吴安诗牵了一匹马来。吴安诗摆手道:“哪得骑马,我与两位朋友正好走走。”
三人倒是并肩下岭,说说笑笑。
吴安诗虽是有些纨绔的派头,但为人丝毫不小气,并不介意方才章越没接他的橄榄枝。这份气度倒是令章越很是佩服。
走至岭下,有一座小镇,专供过岭人歇息。
章越心道自此他终于出闽了。
此地景色又有一番不同,二人入镇但见这里最繁华之处,有好几家妓寮在此。
不少妓女着鲜艳的衣裳,正招揽着生意。
黄好义见了不由转过脸去,吴安诗笑问道:“你这是作什么?”
黄好义道:“我听人说过这些女子都是狐狸精变得的,专门以美色诱人,然后再吸干男子的精髓啊。”
章越暗暗好笑,一旁吴安诗已是哈哈大笑道:“四郎想到哪里去了,你不会如今都没想过女人吧!”
黄好义道:“自是想过,但都说娶妻娶贤,不娶色,这色一字最是害人。我是不敢招惹的,免得惹祸上身。”
章越明白,这些话章实也没什少告诫他。
宋朝话本以及明清小说最流行两个套路,一是男子因贪图一时美色,最后下场凄凉的故事。还有女子与男子私定终身,然后私奔的故事。
因为婚姻之事,还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两等故事存在,肯定有背后的市场需求。
不过男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倒是不少,反倒是西厢记很好看,可是红楼梦里的贾母都说了,这样的事别说他们大户人家的女子,连中等门户的人家也没有听过。
写这样故事的,不是妒人家富贵,就是想佳人入魔了。
不管有没有,章越想来,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样故事,也很难称得上幸福。
但既来到宋朝入乡随俗是要的,不过他想过了,若追求女子全凭他人一张嘴,也太没意思。
吴安诗笑道:“色字有什么害人,你看那些女子的纤足的没有,如同月牙一般,盈盈一握足矣,若放在掌上把玩,何等之惊艳。”
吴安诗这么说完,黄好义已是面红耳赤,但脸上忍不住一副向往的样子。
章越也是终于忍不住笑了。季老不都都说了,二十岁的小伙子脑子里没别的,就是……
话说缠足之风在宋朝确实开始起来,到了宋徽宗时已是风行,有人说如今整容隆胸不也很流行么?这与缠足有什么区别?
但相较之下,缠足危害更大,女子几乎没有力气走路,甚至还要人抱着走,但这样在士大夫眼底反而成为一等病态美。
“话说三郎喜欢缠足的女子么?”吴安诗向章越问道。
章越连忙道:“不喜欢?”
章越心道,吴安诗,问这个作什么?招揽不成,对我用美人计么?
这个可以有啊!能不能来个将计就计?
听了章越这么说,吴安诗一脸惋惜地道:“三郎可惜了啊!我与你说这般女子有这等……”
吴安诗与章越科普了一段缠足怎么怎么好。
但见章越一脸没兴趣地样子,吴安诗忽然笑道:“是了,莫非三郎喜欢嫁过人的?”
黄好义听不由一愣,指着章越笑道:“三郎,不是吧?”
章越一脸恼羞成怒道:“大郎君莫要乱讲,我虽没什么名声,但些许还是要紧的。”
吴安诗一脸玩味地笑道:“三郎莫恼哦,这话我可是听何七说的。”
章越心底大骂,自己曹孟德之好,怕已是传遍县学州学,此人果真小人也。
吴安诗窃笑道:“三郎,若是有此好,那么我不妨传授你几手房中术。”
“房中术?”
章越和黄好义同问。
吴安诗故作神秘道:“就是练精化气啊!”
“什么是练精化气?”章越问道。
黄好义不好意思开口,一脸同问的样子。
哎!
吴安诗长叹一声,与二人讲了一番。
章越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什么炼精化气,这不就是国足么?
九十分钟不射!
然后将精气化入身体内。
这不是伪科学了么?
然而黄好义却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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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琴声
当夜,章越黄好义二人在镇上下榻。
虽说与吴安诗同行,但章越和黄好义都是自行投了客店。
一来吴安诗有女眷随行,若强行住在一处十分不便。
二来也是读书人的坚持在里面,我又不是你家养的门客,怎么好白吃白住你家的。
这点上不仅是章越,黄好义也是如此,二人容易达到了共识。
此处已是衢州,黄好义找了家挂着笊篱幌子的客店下榻。
这样的客店,章越自是熟悉,自家铺子没被人烧了前,就是笊篱店。
这笊篱店除了房间炊具外,住客一切自理。这样客店也是最经济实惠的,看得出黄好义还是挺能精打细算的。
二人放下行李,章越给了脚夫结了钱打发他回去,然后又算了房钱,让店伙计拿了唐九的酒葫芦灌满酒来,再买些酒菜来,而黄好义的亲随则下米煮饭。
在堂中吃饭时,唐九寻店里几个客商打听路上的情况,这几个客商都道路太平,哪有动乱之说。
黄好义则一脸不信服的样子。
最后吃饭时,酒菜倒是丰盛,但米饭却没一人吃饱。
饭后,黄好义过意不去,说在房里点了灯,请章越一起过去读会书。
章越答允了,读大约了一个时辰,章越即道困了回房歇息,此举令黄好义大为诧异,经生一个个不都是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么?
自己进士科的都没这么懒散。
黄好义叹了又叹,自己强自撑到三更方睡。
但这一晚黄好义睡得不安生,因吴安诗白日说得那一番话,心底十分痒痒的,想起那纤细的玉足及炼精化气的法门,总在脑中徘徊不去。
他自小家规甚严,大人对他约束甚紧,除了亲人外,确实连女子正眼也没瞧过,但听了吴安诗说了许多乐趣后,不由浮想联翩,不过不知男女之事,故想得有几分荒唐。
好容易正要睡去,黄好义却听见有脚步声响起。
他起身一看,原来白日与他们说话的几个客商,竟头戴乌帽身处白衣半夜离店而去,也不知到了哪里。
这一下将黄好义吓得不轻,他数度起夜,查看动静以防不测,但听章越屋里则是一片鼾声如雷的景象。
次日早起,黄好义几乎一夜无眠,起至灶间看昨夜几人动静,却知人家已是走了。
黄好义连忙至章越房门处拍门,然后在一脸睡意朦胧的章越面前道了昨晚的离奇之事,还言这客店十分古怪。
章越听了也是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见唐九一脸镇定的样子,于是请教道:“九郎看来,这几人是什么来路?”
黄好义看唐九心道,此人不过是一个军汉,怎地章越对他如此恭敬。
唐九一起床即是捧着酒葫芦喝酒,听了后淡淡地道:“无妨,不过是些吃菜事魔之人罢了,无甚歹意,咱们不去理会他们就不会惹事上身。”
吃菜事魔?
章越仔细一想,没错,昨日那些客商吃饭时,桌上都是素菜,也不饮酒。
章越出闽前一直奇怪,两浙路是宋朝最富庶的地方,但为何说一路不太平。老百姓不是吃不饱饭才造反么?为何鱼米之乡的地方也会有老百姓造反。
但如今章越才想起来,两宋最大的农民起义方腊起义,就是在两浙路。
而早方腊起义之前,吃菜事魔的民间组织已在江南遍地皆是。
为何如此?
用句话来说‘古者苛薄之法,本朝齐备’,宋朝税收极重,特别是富庶的江南更是如此。民间借宗教名义抱团来对抗官府。
如金庸小说里,以吃菜事魔来形容明教。
其实在江南,不仅仅是明教如此,大多民间组织都是‘吃菜事魔’,官府剥削地方,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只好投靠这些宗教社团以求庇护。
于是官府用‘食菜事魔’来污名化这些民间组织。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官府肯定不喜欢民间如此自行结社,但官府不肯反思自身,却强行镇压。
一旦百姓变成贼寇起事,官府打不过了,朝廷就高官厚禄进行诏安。
都说水浒传这部小说,妙就妙在诏安,同时是农民起义,看看投降派是如何帮朝廷镇压起义派。
说到这里,章越放下心来,对唐九暗暗佩服心想,出门在外,还是要一个如此老练的人在身边方才放心,哥哥果真在这点上对自己想得十分周到。
但见唐九说完又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黄好义听了则心底有些不快,心想唐九即是知道那些人来路,也不提醒他一声,令自己白白担惊受怕一晚。黄好义想到昨日疲惫,今日路上可就惨了。
黄好义只得心疼地派人花钱雇了头驴子代步。
众人烧了面汤,打火做饭然后与吴安诗他们会合北上,行了数日即抵至衢州,吴家早在此安排船只准备沿瀫水入杭北上。
吴家北行两百多人本自雇了五艘船,船上还有许多空余的地方,于是安排章越黄好义上了其中一艘船。
章越黄好义都是大喜,要知道包船至杭州价钱不菲,这时候也不好找,能有这么一艘船搭他们前往已是不易。
这时候二人也不好计较,使钱给吴安诗他也是不收的,二人商量着将来到了汴京寻些贵重的礼物到吴家拜访就是。
瀫水也称衢江,乃江西往来浙江的水道。
此时闽地还十分落后,二十八都,清湖码头都是南宋后才兴起,故而闽人乘水道入杭,必须借瀫水行船方可。
瀫水上游盛产竹木,故而码头都是沿江放排,这些竹木顺瀫水至钱塘江再至杭州出售,然后船再从杭州运米而回,除了这些营生,江上还有水果,食盐,手工等行船。
不过如今瀫水正是枯水期,上游来的船舶都只能停在衢州码头,码头远处有座舟桥,中央用几条铁锁横江相连。
不少船舶船至江心却不能通行,船上旅人又下船不得,只能枯坐船中干等。也有几个士子于满江风露之中坐在船头,极有雅兴地饮酒作诗。
更有不少船舶已系舟于岸边,人们至岸上寻欢作乐。江岸边的食肆酒家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夜幕降临,天边月落星稀,不经意间江上已是渔火处处,与岸边之万家灯火交相辉映,连作一片。
章越在岸边看着这一幕,任由江风吹拂,陡然间游子的心情涌上心头,这才行了没几日,已开始想家了。
章越长叹一口气,正要抽身返回客店,忽闻琴声响起。
章越觅声看去,但见是一座三层临水楼台,顶楼则似一座亭子。
琴声正是从此楼中传来。
此琴声在寒夜之中,初闻甚是清寂冷冽,但听得久了又觉得有鹤氅羽衣垂钓于江上的适然。
突而几个高亢之音,犹如惊鹭于河滩之上拍翅高飞,寻琴声婉转,似来到山水田园,人间烟火处,有些野趣自然,又似有着闺阁女子的幽情。
章越听得出神,琴声正好如流水般流淌过自己心底,抚慰了离家的孤寂。不少游人经此皆驻足于楼台下听琴。
不知不觉间江涛声时高时低,两岸渔火明了又暗了。
琴声已止。
章越与不少人都是茫然若失,想等楼台上再弹奏一曲,然而终不可再闻。章越不由遗憾地离去。
楼台上。
范氏对弹毕一曲的十七娘叹道:“听了你此曲,我想起当年方作小家碧玉时,而后出落为官宦之女,如今庄严持家。咱们女儿家的这一生就如此过了。”
十七娘道:“不都这般过么?”
说完十七娘走到亭边,凭栏远眺江景,余光一瞥一位少年亦立在不远处。
范氏道:“十七你云英未嫁故感触不深罢了,再说许久不见你弹琴,怎地今日有这雅致。”
十七娘正接过女使递来的巾帕拭手闻言道:“试试手,打发旅途寂寞。”
“要知往日要你弹一曲,可是难上加难?”
十七娘道:“当初若非爹爹要我们吴家女儿都要知琴棋书画,我才懒得去学。学久了虽知弹琴妙处,但也不过是自娱罢了,三年前爹爹非要我弹琴酬客,我不喜娱人故再也不弹了。”
“那是亲王过府,爹爹自当有所尊重。我倒是要学琴,可惜年幼时却无此机缘,爹爹为官后欲学又是迟了。我听说教过汴京闺阁女子的郭琴师唯独对你最尽心,言你的天资悟性可传他衣钵。”
十七娘微微笑道:“是么?我倒不曾听他亲口对我说过。”
二人说话间。
“不知何人在亭上弹琴,可否再求奏一曲!”这时但闻楼台下有人言道。
范氏失笑道:“十七,你倒好,不弹则已,一弹倒引来听众。”
十七娘转身背栏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回顾又见那位少年已是离去。
范氏吃了一惊,几时见过这十七娘露出这等娇羞的神情,不由问道:“还弹一曲否?”
十七娘道:“兴致已尽,怎有佳音,回去吧!”
次日。
放船过江。
吴安诗拿出名帖要渡口官吏放行,对方听说是吴安诗,堂堂副宰相家的子侄,丝毫不敢推诿,船就立即放行。
当即船经衢江,再至钱塘江,一路行往杭州。
第一百零九章 说亲(感谢书友小抽的金爷双盟)
吴家人数虽多,五艘船人数却是不一。
家丁护院这些粗使之人自是坐了三艘,在一,二,四艘船上护卫着,每艘船上挤了近三四十人之多,还不算船工。
至于吴安诗与吴家女眷则坐在第三艘船上,这里除了船工就是贴身的女使,老妈子。
至于章越,黄好义与一名虞侯,一名都管坐在了尾艘。
章越所承的客舟,有上下两层,上层是一个人字大桅杆,桅杆下面搭着好几个用草棚搭得矮船舱,这都是船工于下人住的,船上除了舵工,一律都叫船火儿。
水浒传里的张横外号即是船火儿。
章越来到甲板顶上逛了逛,但见有晾晒衣裳的,还有搭载行李的,以及压舱之物。
至于甲板下方是真正的船舱,四壁施以窗户,如房屋之制,船舷两旁都是栏循,再用帘幕增饰,里面有桌椅床铺、茶水饮食,边坐船边可浏览沿河风光。
原来有钱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啊!
章越见这一幕,不由感叹了一番,再看看其他江上客船,那简直是挤得除了坐的地方,几乎没有其他可下脚的。
有点像坐绿皮车,硬座与硬卧的区别。
当然吴大郎君的坐船肯定是软卧,还有客厅之类。
通关前,津渡,关口派人巡查。
宋朝津渡都有监渡官员。反正宋朝是赚钱机会全部卡死。
宋朝只有官渡和买扑渡,也就是说任何渡口,除了官府运营的,就是要向官府扑买获得运营执照。
同时禁绝一切私渡。
但是这私渡与牛肉和酒一样,总是禁之不绝的。
官府反正在要紧地方设卡,禁绝民间竞争外,对于一般的私渡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说来宋徽宗时期的政策,也一直都在玩这操作上。
方腊起义,方腊提出的口号是因‘官吏侵渔’。
宋江起义的原因是是朝廷宣布将八百里水泊‘公有’。百姓凡入湖捕鱼、采藕、割蒲,都要依船只大小课以重税。
章越,黄好义入舱后,吴府的严虞侯与张都管已是烧好了茶,等候二人。
几人见礼后坐下喝茶。
严虞侯笑道:“两位年纪轻轻,即入京考太学生,一旦及第,那么金榜题名也是迟早的事。”
章越笑了笑没说话。一旁黄好义已道:“虞侯哪里的话,我在县里,州里也不过是不值一文罢了,侥幸被取中也是旁人不愿去,这才便宜了我。即便不说能不能侥幸过了太学录试一关,即便是入了,太学里面也是藏龙卧虎,我这样鱼虾般的人物,又怎能出头呢?”
章越心想很好,有黄好义这样的人在,自己一路上可以少了很多口舌。
张都管笑道:“黄秀才真会说吧,似你这般岁数,将来日子还长着呢,怎好说自己是鱼虾般的人呢?两位还不曾婚配吧?”
章越心道,自自己去太学赴试以来,怎么到处都有人问自己婚配,还真成了香馍馍了。
黄好义继续道:“寻常人家怎么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中有严令‘不及第不成家’,故而我是想也不敢想,三郎你说是不是。”
章越连连点头应和道:“是,是。”
黄好义道:“咱们读书人三十几岁不曾婚配也是有的事,甚至四十几岁了也未成婚也不少呢。真不知如何会选读书这条路,哎,不能提不能提。”
章越心想这也是,人家大儒邵雍四十五岁才成婚,还是邵雍学生看不下去了,将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老师当媳妇。
张都管笑了笑道:“说实话我与虞侯在京二十余年,也见过大户人家,在汴京家资十万贯之家可谓陈街铺路,至于家资百万贯的也不在少数。”
“若是两位小郎君有意思了,凭你们太学生的身份,百万贯的说不来,但十万贯的亲事还是能说一个的。”
章越闻言会心一笑,想起了王安石一首诗来‘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
章越心想,从榜下捉婿来说,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吃软饭么?
但在宋朝这社会很普遍,嫁妆钱要高于彩礼钱,比如范仲淹的义庄女子出嫁给钱三十贯,男子娶妻才给钱二十贯。
嫁女儿要远比娶妻难得多,常常是要贴补大量嫁妆的。
所以很多读书人也有‘不高第不成亲’的说法,很显然之前的何七,黄好义都是如此,都是想将来及第后给自己找一门好亲事。
这在当时不受诟病,反而是官府民间以及读书人中都十分嘉许的一种行为。
故而考不中的读书人,三十几岁‘晚婚’的在当时可是真不少。
对于章越来说,自家不算富裕,自家在浦城算是个家财几百贯的一等户,但到了汴京……
汴京的房价可是整个大宋第一高,连寇准这样宰相都盖不起房,说白了普通人家随便一间破屋,都妥妥地碾压了章越的身家。
至于黄好义看起来也与自己差不多,在小地方可是人人称羡,当到了大城市恐怕就要泯然于众了。
也不知这严虞侯和张都管来找二人说亲,是不是吴大郎君安排来拉拢他们的。
下面但见严虞侯道:“两位若是不方便,我在这里可以与你们私下做主说个亲事,我有一个好友乃将虞侯,有一个爱女到了二十仍没有婚嫁,他乃武官出身,家里也小有家资,就寻一个太学生为女婿。”
“你们看看是不是在京里按个家,当然我事先与你们说好,需考上太学生方可。”
章越突然想起,除了榜下捉婿,还有榜前择婿比如王曾,富弼都是考前即被宰相李沆,晏殊选中,然后考中进士,王曾还是三元及第。
当然榜前择婿风险太大,那只有宰相才玩得起的。
那么就是榜前约定,榜后成婚,这在宋朝也很普遍的一等婚姻。
当然毁约的也不少,如考上进士后,抛妻弃子的陈世美虽说是个段子,但毁约之人肯定不少。
但是有陈世美,也有正直之人。如刘庭式进士及第前在老家许了婚姻,那女子因以病失明而且贫甚,知刘庭式中了进士不敢此事。
有人劝他娶此人的妹妹好了,刘庭式笑曰:“吾心已许之矣,岂可负吾初心哉。”
后来刘庭式丧了对方,数年此女病死,刘不肯复娶。
苏轼问他曰:“哀生于爱,爱生于色。你到底爱她那一点呢?”
刘庭式答道:“色衰爱弛,吾哀亦忘。若是以色娶妻,只要看上姿色好看的,都要娶回来家不成。”
话说回来,赵押司当初看上自家二哥,也是榜前择婿。
不过……
一旁张都管似看出二人的疑惑,连忙问道:“这位女子容貌如何?二十未嫁难道……”
“容貌平平,倾国倾城那等女子,就算娶回家,也是不好是不是?”严虞侯暧昧地笑道。
章越,黄好义都是点头,没错,漂亮女人娶回家,会让咱们读书分心的。宋朝男人也很现实,婚姻嘛,还是容貌普通,而且能在钱财或仕途上提供帮助的女子最好。
黄好义道:“正是如此,我娘说了好看的女子都是老虎精,会将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章越瞠目结舌,你娘初衷还是好的,说到底还是怕你沉迷于床榻之事啊!
这时候船已张帆摇撸,缓缓行进在河中央。
人家明朝有《夜航船》之说,说得是晚上行船看不见景色无聊,众人聊天的谈资。
但衢江的景色虽好,两个少年听到了这事都很敢兴趣,加之旅途寂于是一直聊个不断。
在陆虞侯和张都管的鼓动之下,黄好义已是决定上门去拜访一下这位虞侯家的女子,章越则是犹豫了一下,既被黄好义抢了先,自己不好再说。
换了上一世肯定是加个微信号,先看个朋友圈,然后聊一聊再说嘛。
而这边张都管也给章越又介绍了一个女子,虽说好似不如陆虞侯介绍的女子。章越想了想也没不去,一来拉不下对方的面子,二来自己确实也想看看。
一个人飘零在外,这样孤寂的感觉,不是谁都能顶得住的。
上一世他漂在异乡时,已是尝过了这样滋味,要不然怎么刚毕业就着急着相亲,也是想早早认识一位宜家宜室的女子,早早成婚然后开开心心地当一辈子房奴嘛。
如今再去汴京,章越也是害怕如此,如果能有这样一位女子早早成家也是不错,反正兄长之前有交待,他的婚事自己做主就好了,毕竟浦城汴京隔了这么远,他也不能替自己拿主意不是。
万一哪天碰到一个榜下捉婿的,咱装作挣扎一下也就从了不是。
如此一路谈天,读书,船从衢江进入了钱塘江,然后抵至了杭州。
章越本想是在杭州停留个两三日的,没有修苏堤前的杭州西湖是如何样子,看看许仙,白娘子还未相会时的断桥是如何模样。
故而吴大郎君一行似十分匆忙,直赶往汴京,没有在杭州停留则是直接换船去了汴京。
这时杭州还没叫作临安,但章越从旁人口中得知杭州城人口已达二十万户,连苏州,越州也是不如杭州繁华。
杭州仅官酒岁入二十万贯。
换了船后继续北上。
这一日章越在船舱里睡至半夜,忽被唐九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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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章 **
船舱之中。
章越睡得甚熟,为人拍醒后微有些不快,有几分要发起床气的意思。
不过但听对方道了一句‘是我’。
章越随即惊醒,这是唐九的声音。
章越起身道:“如何?有什么要事么?”
他此刻睡着船舱里长凳上,唐九低声道:“先穿上衣服,叫醒黄秀才!”
章越闻言点点头,当即叫了睡在茶桌对面长凳上的黄好义几声,见他没有睡醒,章越也不多说,一脚踢在了他的膝上。
“明日读书也是不迟……”黄好义嘟囔地道。
“黄兄,起来。”
“何事?”
“有劫**!”
章越闻言一惊,西游记的故事随即记起。
唐僧的父亲中了状元后,到地方任官,就被**所杀,尸首沉入江里。然后**冒充了唐僧父亲的身份,将其妻室收纳,冒充其身份到地方做官。
这段故事并非是西游记原创,而是最早载自太平广记里的崔尉子,而这崔尉子这篇故事说得是唐朝天宝年间,一个崔姓官员的故事也是与唐僧父亲一般遭遇。
此时改编也非子虚乌有,江淮**自是唐贞观以来即有记载,到了安史之乱后,更是公然打劫贡船漕船,杀掉朝廷往返江淮的官员,甚至连宰相也赶劫杀。
故而难怪唐人心有余悸之时,创作了这个故事。
杜牧曾上《上李太尉论**书》,曾描述江淮**的凶残。
……上至三船两船百人五十人,下不减三二十人,始肯行劫,劫杀商旅……
唐末王仙芝,黄巢起义,以及名声狼藉的蔡州军,江淮**都是其中骨干。
到了宋朝江淮劫**虽收敛不少,但仍是常常出没江淮之上,杀人劫财之后,沉船江底,痕迹不留。
听了唐九的话,黄好义吓道:“此话关系太大,你这军汉可不好胡说。”
唐九闻言道:“黄秀才不听罢了。章秀才与我来就是!”
章越已是穿好衣然后与黄好义道:“唐九原先是缉捕使臣,走过的桥,比咱们走过的路还多,哥哥,说了一路都要听他吩咐,黄兄莫要多说。咱们听着吩咐便是。”
黄好义听了章越如此言道,点点头不好说话。
唐九道“快快穿衣,莫要惊动其他人,跟我醒来,没有吩咐不要出声。”
黄好义一面穿衣一面道:“不知会都管,虞侯他们么?”
“我们穿好衣再问,否则一下子全船惊动,贼子必有察觉。”唐九言道。
章越点了点头又拍醒了马五,黄好义则叫醒了书童,至于他的两名厢兵与亲随昨夜与严虞侯在上层船舱里吃酒博戏故而没与他们睡在一处。
众人穿好衣裳,简略收拾身边要紧行李,然后离去。
章越此刻也是心底百感交集,之前行于衢水,钱塘江上时,时常看得上千民众持刀戈,披着皮制木制的甲胄,举起旗帜,白日巡于乡间,或者四处鼓噪。
众人皆知这些人乃‘食菜事魔’之辈,沿途之上可谓严加戒备。但唯独唐九却当作不妨事一般,整日喝酒睡觉。
黄好义还数度讥讽。
哪知船至了江淮一段时,唐九虽仍是喝酒,但不时到甲板上巡视。
比如今日夜里,明明还是一轮明月高挂,算不得那等夜黑风高的晚上,但到了如今四更天的时候,唐九不仅没睡,还将众人拍醒,告诉他们后面来船,船上居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劫**。
章越虽说有六七成不信,但想自己第一次出门,啥经验也没有,小心谨慎一万次都没有错,但万一胆大一回就糟了,于是听了唐九的话,还叫起了有些不以为然的黄好义。
几人一并离了舱门,来到船弦右侧,但见船正停在河央,明月高挂在东面,照着附近水面亮堂堂的,哪有什么劫**与贼船,只有船旁吊着一艘柴水船。
黄好义看到这里道:“我不是被你蒙了吧,大半夜来此。”
但听唐九道:“行李都背在身上,下得船去。”
众人都下了船。
黄好义惊道:“这不是弃船?难道不与都管,虞侯知会么?”
“咱们下了船再知会,”唐九板起脸道,“若黄秀才不下船,咱们先下去,我似听到船桨划水声了。”
黄好义听了整个人一激灵,当即与书童七手八脚地爬下柴水船去,不久马五也是下了船。
船边只剩下章越与唐九二人。
章越道:“我去知会都管,虞侯一声再走!同船如此久的交情不能弃之不顾。”
“三郎,只有这一艘柴水船,走六七人,多了船要沉!”
章越为难了一阵道:“好歹说一声,如此就走,要我如何……”
正说话间一个哨声传来,章越不由脸色一变。
这时候船的西弦,划水声大作,突地整艘船向西一沉,一阵脚蹬船板的声音传来。
“来不及了!”
唐九神色一凝,当即再把章越抱住,整个人往船下一跳。
正当章越要一起砸进小船时,他顺手抄了一根缆绳,使得下落之势一顿,然后一并落在柴水船里。
“砍断绳子!”
唐九狰狞地一喝。
马五已提起扑刀,重重将缆绳砍断,然后将船反向一顶。
这时一个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正是掌舵的艄公声音。
身在船中章越猛然记起,当初过江时,天气甚寒,艄公还曾给自己一碗酒暖身子用。
想到这里,章越忙不迭地忙了一阵,然后抓起船桨划水。
黄好义,马五,书童本是吓得两腿发软,见了章越如此,也连忙抄起船桨划船。
船瞬间划出一箭之地。
至于唐九见此一幕,则笑了笑,手持扑刀一脚踏在船弦上看着方才的座船!
这时候船上已是乱了!
“有劫**啊!”不知谁喊了一句。
然后即听得扑通扑通几声有重物落江。
章越埋着脸不敢回顾,牙齿上下忍不住打颤,但手中仍持桨一下一下地划向江岸边。
……
这一夜过去。
吴家的船沉了两艘,其余三艘则打退了劫**的来犯,但无一不被船底凿穿,不得不划至江岸边搁浅。
章越,唐九他们将船划至吴安诗处。
但见一处芦苇丛之中,有上百人手持弓箭刀剑守在滩边。当章越他们将船划近时,倒是惊起了对方戒备。当章越,黄好义现身后,他们这才让他们进来,不过仍是一脸戒备之色。
经历了昨晚之事,章越,黄好义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待看到吴安诗,对方也是如同惊弓之鸟般。不过他见到章越,黄好义后,从土丘上一跃而起,奔到近处来拥住二人道:“见到你们太好了!”
章越,黄好义此刻也是刚刚回过神来。
黄好义想起昨夜遭遇,不由当场嚎啕大哭。
章越也是说不出话来。
“昨日听说三郎,四郎船沉了,我都以为二位遭遇不测了,失去两位至交不说吴某如何,他日回京又如何与江东父老交待,但没料到能在这里,重见二位,这实是太好。我实不知说什么才能道尽自己欢喜之意。”
吴安诗抹着眼泪言道。
章越听得出对方这番话是出自真情实感,没料到如此一个二世祖模样的人,对自己倒是挺上心,这一点实是出乎意料。
章越也抱拳道:“劳大郎君挂念了,一切都好,只是……只是……”
吴安诗这时也察觉了问道:“是啊,三郎,这严虞侯,张都管他们人呢?”
章越还未答,一旁唐九已抱拳道:“昨夜贼来,我等仓皇走脱,虞侯,都管奋力厮杀,怕是……”
章越听了不由脸红。
吴安诗听了叹道:“虞侯,都管两位都是跟随我爹多年的人,也是他们命中终有此劫,回去不知如何见爹爹才是。不过总算三郎,四郎捡回一条命!是了,我看这位壮士一直跟随三郎身旁。”
章越道:“大郎君,这位唐九原是缉捕使臣出身,因犯事被刺配到本县,如今跟我上京。昨夜若非他冒死相救,恐怕此刻我与黄兄也已经……”
唐九听了不由一愣,他身在衙门多年,怎么不知章越的意思。
昨夜的事,他还以为章越会怪自己。
没料到他并没有计较,还将自己用这样的方式举荐给了吴安诗,将洗脱配军的机会留给了他。
吴安诗闻言不由道:“好个壮士,三郎,四郎是我要好朋友,你救了他性命就是救了我的性命。请受我吴某人一拜!”
说到这里,吴安诗洒然下拜。
唐九慌忙上前跪地搀扶道:“使不得,大郎君何等身份,岂能败我一个贼配军。真是万万不敢。”
“哪得话,好汉救我两位朋友的命,以后就是我吴某人的兄长!”吴安诗坚持下拜。
一旁唐九已是不胜感动。
章越见吴安诗这一番作态也好是感动,虽明明知道人家是笼络人,但怎么说马屁里也有感情么。何况吴安诗突逢大难仍是如此,章越已不能将他当作一般朋友看待了。
黄好义也是与章越同样的心情。
章越想到这里,目光一回顾,突见吴安诗身旁有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
此刻似乎一位女子的目光正看在自己的身上。虽是隔着一道垂纱,但章越仍是可以微妙地感觉到。
章越不经意间,老脸竟然微红了一下。
ps:喝了点酒,写得慢了。大过年的这一章有些惊心动魄了,不过危险已经过去了。
最后祝大家新年大吉,万事如意,开开心心过大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未道再见(感谢propheta书友的盟主)
河风劲吹。
章越确有几分老脸微红,虽两世为人,但平素除了相亲外,与妹子打交道的机会不多。
章越佯装镇定地将目光瞥过去,寻又回过头却见那女子目光早看向了其他处。
章越这才化解了尴尬。
这时唐九道:“启禀大郎君,如今劫**虽退,但我们实还未脱险境,这些劫**杀人劫财,为防走漏风声,都是沉船灭迹,连婴孩也是不留。”
吴安诗正色道:“依九郎之见,当如何?”
唐九道:“为今之计,还是要火速离开此地。”
吴安诗笑道:“九郎放心,我已是派人去寻本处兵马都监马上就会有回话。”
唐九欲言又止,章越见此问道:“可是有什么疑虑?”
唐九道:“江淮劫**,不少都是本地豪右,私茶私盐贩子,平日与官府勾结,更有官兵公然作贼者。”
一旁有人冷笑道:“怎地,这些官兵难道还敢劫杀咱们吴大郎君不成么?”
唐九道:“未必,只要有人提前走漏风声即可,故意迟上一日。再说此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再此等上一晚上。这些劫**难保不会去而复返。”
说到这里,唐九拿起一箭镞道:“这是我昨夜所捡**,此箭矢制作精良,连军中也是不如。若是劫**召集人手来攻,那么我们守在河滩边,无疑坐以待毙。”
吴安诗左右几名护卫头目也道:“是啊,我看这些人都是不好相与,不仅水上功夫熟练,甚至连搏杀也很了得,恐怕是惯熟作案的贼寇。”
吴安诗气道:“若是我回汴京,定禀告爹爹,让朝廷派大兵来围剿,出一口恶气。”
“那么九郎,我们当如何办?”
唐九道:“为全万一,我们不可在此等候消息,必须溯流而下。昨日我们路经一处草市,草市里有官兵维持。”
吴安诗拍手道:“妙啊!昨日劫**必以为我们会继续西去,会在前路拦截,却不料我们胆敢折返。等到了草市我们再联络当地官兵。”
可是左右道:“大郎君,我们这么多人,沿路狂奔,万一走散了如何是好?”
吴安诗犹豫了下。
这时唐九道:“大郎君,当断则断。”
一人道:“你这贼配军,大郎君给你三分颜面,你怎地好作我们的主。”
唐九闻言退下不言。
吴安诗看向章越问道:“三郎,你怎么看?”
章越想了想问道:“敢问大郎君留此或东去各有何利弊呢?”
吴安诗道:“留在此地等候官府援兵确实不错,但万一等了一日,官府援兵未至,那么到了夜间我等即危矣。”
“若是往东走向草市,大伙确很可能走散,不过沿江走一日之内必抵至草市。”
章越道:“大郎君,还记得我们之前仙霞岭时所言的么?”
吴安诗拍腿道:“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扭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向东走去,至少生死操之在我!”
吴安诗回过头与那两名头戴帷帽的女子商议了几句,于是决定一并南返。
所有人都是动身起程,然后沿江从芦苇丛中前行。
江风疾吹,若是好时节这一片芦苇丛里但见满天皆是芦花飘飞,落在人的衣裳上,此时此景是可以吟诗一首的‘拂了一身还满’的好词的。
但是如今江盗不知在何处出没,众人都是忧心忡忡。
影影绰绰地芦苇丛,顶着初春的寒风,都令人有些许风声鹤唳的感觉
不少护卫都拥着吴安诗在前开路,剩下女使老妈子等体力弱不断地被拉下,队伍松松垮垮。
章越心知吴安诗,范氏被护卫强拥在前疾步前行,至于其他人也顾不上了。
唐九紧紧跟随在章越身旁,至于黄好义与马五都在方才的赶路中走散了。
章越走得匆忙,路上不断有人掉队,众人奔出了十几里路后,也不过用了一个上午功夫。
吴大郎君身周的侍卫仅剩下七八人,吴家两位女眷身旁也只剩两三名女使伺候着。
众人走得疲极了,于是来至一处芦苇荡中歇息。
众人杂乱地作在一处,又饥又渴,各自去河边双手掬水来喝。章越见几名女使则用巾帕用江边打湿了,尽管在路上多么疲惫这几个女使仍是不慌不忙,举止之间自有一番优雅,她们将取了湿巾帕给两名吴家女眷使用。
章越这时候耳边听见远处有两个护卫正在抱怨。
似怪章越为何拖着他们跑了一路,若是留在原地,说不定已是等到了官兵救援脱离了险境,还不用如此跑得几乎气也要断了。
甚至连吴大郎君方才跑得也扭伤了脚。
此刻众人各个都是疲惫至极,难保大家不会因此怪章越。
章越,唐九默不吭声坐在一旁。
这时一名女使走到章越面前捧着一块巾帕包裹好的糕道:“郎君,这是我家姑娘给你的。”
章越见了一愣,抬头看去那女子似故意走到了一旁与另一名吴家女眷款款细谈,没往自己这里看。
女使道:“我家姑娘说了,多谢你方才献策呢。姑娘说了她最不喜处事无咎无誉之人。郎君既是将事揽在自己身上,就不要担心人嚼舌根,防手为之就好了。”
章越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还请转告姑娘,多谢她这一番话了。”
女使嫣然一笑道:“那就收下吧!”
章越有些不好意思,将糕点收下后与唐九二人对半分食。
众人休息片刻,继续东行,然后没走两三里路即看到了草市的轮廓。吴安诗大喜,于是停下收拢人,等人都到齐了三分之二,即向草市行去。
江淮草市自唐末兴盛。
杜牧的**书曾云‘凡江淮草市,尽近水际,富室大户,多居其间。自十五年来,江南、江北,凡名草市,劫杀皆遍,只有三年再劫者,无有五年获安者。’
不过唐朝严禁草市,认为一切交易必须要到城市进行方可。
但安史之乱后,各样草市还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比如这江淮草市,虽说是被**每三年一劫,但百姓仍是乐在此交易。而到了宋朝承认了民间草市的存在,只要允许官府派人前往收税即可。
如此江淮沿江之上仍是有不少的草市。
吴安诗,章越他们即进入了草市,但见这里多是茅草坯房。百姓往来,自是有一番繁华之处。虽说房子街道都是破落极了,但这全因是无人管理之故,到处都有等勃勃生机。
江边驳着不少货船,正从这里百姓手里买去吃食或一些稻豆。
同时还有些私茶贩子,私盐贩子,私酒贩子更是大摇大摆地出入草市里面横行无阻,他们都十分彪悍,春寒里身上只穿着短打,腰间皆带着家伙,手推着鸡公车公然出入。
至于几名斜靠在夯嫱附近小吏对于这一幕似没看见一般,在一张小桌上边数着铜钱边记账。
不过看着这治安混乱的这一幕,章越他们倒是安下心来,劫**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到了草市里公然杀人劫掠。
这毕竟已经不是唐末的时候了。
吴安诗朝身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但见对方上前一脚将小吏面前的桌子踢翻。
在对方一片惊诧之极的目光,此人言道:“将你们这管事的叫来!”
果真朝廷管理草市的草市尉得知对方是当今副宰相的子侄后,顿时惊恐不已,迎出后当面即是下拜。并言自己的尉所让出给吴安诗及他的家人居住,同时立即去请官兵来此护卫。
章越等左右听到这里,已是有人开始小声地说话,无论如何方才在路上逃亡时那等风声鹤唳的景象已没有了。
随即一队持枪的乡民来到此处至草市所门口驻扎。
吴安诗点了点头,当即与家眷一并入内,其余人也在官吏的安排下终于安顿下来。
渐渐的,吴家所有人都齐回到了草市,没有走脱了一个,不过却有数人扭了脚。
黄好义,马五一个个都跟了上来,章越与他们被安排在一处窝棚里,外头升了一处篝火一面驱寒一面借了口锅熬粥。
看见外头是乡兵巡弋。
安排在窝棚里的人们已是开心欢笑起来,有人还买了酒肉回来吃喝。
当粥烧好后,章越,马五,黄好义他们都是端着木碗分食,手边没有勺子,大家就端着碗沿小口小口吸着烫粥。也无人因此抱怨一句。
黄好义突然边喝边哭,看他的样子大概是想起了昨夜死在船上的亲随。
章越也不由想到昨日还在一起谈笑的人。
章越,唐九坐在一旁,尽管无一人来向他们道谢,但是此刻他们已不会计较这个。
想起了白日的路程,担惊受怕了一日一夜,此刻心底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章越喝了粥后,即合衣睡下,脑间不由想起与白日与吴家那女子一路又怕又惊慌,奔波了一日情景。
她还派女使出言安慰自己。
最后章越看着她与她的兄长一并进入了草市所,匆忙之间连告别也未说一声,此刻心底有些觉得空荡荡。
章越想到,如果当时能告别一下就好了,毕竟二人以后再见一面也不易了。
ps:感谢propheta书友成为本书第十盟主,另本书与文魁的许多资料都是由她提供,学霸一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入汴京
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
这是柳永为官多年后以年迈之龄再回汴京,比起当年汴京更加繁华,故而诗上半阙极述汴京之繁华。
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再睹更精妍。……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
下半阙写得是目睹汴京风景,知道汴京的繁华只会一日更胜一日,但自己却一日更一日地老去,感伤年少不再。
如今章越来到柳永再也见不到的汴京。
大清晨,汴河流淌,在雨幕之中船经过郊外大片农田,村落,缓缓驶向东水门。水上无数货船正前后向汴京城进发。
难怪有云,泗州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之给皆仰仗这条汴河。
一副清明上河图在眼前缓缓展开。
一旁自有熟悉汴梁景物的人与章越介绍道:“郎君你看,这是虹桥!”
章越看着这座无柱,再以巨木虚架.饰以丹艧的桥,果真似他的名字为虹桥。
过桥之时各船上的桅杆纷纷放倒收起,不少无数百姓站在桥旁旁观这一幕,指指点点。货船上船火儿将麻绳丢至桥上,再让人以绳挽船拉过。
章越问道:“似这样的桥,汴河上还有几处?”
“郎君算问对了人,如此桥从东水门至西水门,还要十二处呢。论最繁华的要数大相国寺桥和御街上的州桥,郎君到了汴京要逛的地方多着呢。各处瓦舍勾栏也不妨逛一逛。”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自己也很想见识下传说中的‘瓦舍勾栏’,深入了解下汴京小娘子的风情,可惜自己出门在外不敢乱花钱啊!
若是考进太学就好了,那可是官费供给,若考不进要么回家,要么就留在京中,准备国子监监试,这都要花钱啊。
经过虹桥时,船火儿们都支起竹竿抵住桥洞里两壁上的石基。
过了虹桥,桅杆又重新竖起,船火儿拉着几十根船索重新支张起桅杆和帆来,船夫仍是摇橹个不停,这样的大橹不比船桨,必须要有好几人操作,数人在前数人在后,或是抬头或是低首摇橹。
这此起彼伏的击水声,还间和船夫的唱棹声,早早打破了汴京的雨中晨景的宁静。
不久章越看到了雨幕中的汴京城垣,重重叠叠,不胜巍峨,延绵至两端。
船经东水关查验入城。
章越仔细看去,汴河船大多都如此,船首压得低低的,上面满载货物,漕粮,唯独船尾高高翘起。
吴家将旗帜一亮,即水关上官吏不敢多查验,早早放入城中。
船过东水门,一路至大相国寺桥前的码头。吴家三艘大船已放倒了桅杆,以方便过桥,左右自有纤夫人力拉纤,船自行得慢了许多。
到此东水门来船不许再进,唯有西河的船方许通过。
章越还没来得及赏遍沿河景物,以及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众人在河南码头下船。
雨已小了许多,一大早上码头仍是混乱吵杂。
一旁货船里船夫穿着一身短打上下搬运,翻舱上货。一身虬结的筋肉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拉过一艘船过桥,头纤即招呼众同伴收纤领钱。不少运夫纤夫拿着刚到手的钱,到了码头食担买了碗水饭,光着背端碗蹲在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偶尔抬头目光茫然地投向雨中的汴河。
船头刚往沿河塌房里结了帐,不及遮伞敢着回船,正遇上一熟人,仓促间寒暄一番,再抱拳作别,话音未落,人已踏上了船弦。
而在码头不远的脚行处,不少人或坐或立,要么就毫无生气地躺在屋檐下,穿着短衫,挽着裤腿的百姓望向码头这里。一旦有人路过在此驻足,立即一群人及迎了上去。
但这些人随即即被一名牙侩拿着鞭子蛮横地驱赶开,然后一人独自上前陪着笑脸与对方讲斤两。
章越,黄好义也撑伞下了船,另几艘船上亲随女使们狼狈地走下船梯,替各家的郎君娘子撑伞披衣。但见吴安诗已侯在码头上。
“两位仁兄,我要走了,自从闽地进京几千里,累两位陪我一起担惊受怕了,大家同经风雨共历患难,此番情谊不用多说。如今到了汴京,这天子脚下居大不易也,两位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开口,我吴府就在金梁桥街,寻人一问即知。”
“多谢大郎君!”
“就此话别,改日再请二位至台上喝酒。”
说完吴安诗翻身上马,章越已瞧见吴家那位女子撑着把杏花色的油纸伞行于烟雨蒙蒙之中,一瞬间喧闹吵杂的汴河码头成了她身后背景。
看着对方在女使搀扶下上了马车。
如吴安诗所说几千里进京,虽说一路坐船,但章越总觉得了经历一番,当初只想着早日结束了路途,快快进京才是。如今到了地头,却又有一番心情。
章越进前一步,对马上的吴安诗道:“大郎君多多保重。”
吴安诗感动道:“你我同在汴京,再见的日子还多。这样过些日子你让唐九郎来我府上,我让爹爹替他书信一封就是。”
章越大喜道:“多谢大郎君。”
说罢吴安诗,吴家马车以及吴家一众人皆西行离去。
汴河东流,雨粉飘飞,章越持伞目送了老久,直到马车没入街角。
黄好义向章越问道:“三郎,我们何处去?”
章越回过神来道:“当然是先去太学。”
黄好义道:“我还道你会先去你家二郎家里下榻呢,若是如此,我也想见章二郎君一面,不知有此机缘否?”
章越默然片刻道:“四郎,还是与我一并先去太学再说。”
“好的,三郎到时候一定要叫上我的。”
章越问道:“你怎不去你兄长家呢?”
黄好义道:“我哥哥去了新蔡任县令,不过如今嫂嫂正住在汴京,说起我的嫂嫂,不正是二哥的姐姐么?”
章越感觉这亲戚称呼名有些乱,什么二哥的姐姐。
章越正色道:“四郎,这里我要与你更正一番,我家二哥如今已是入籍我叔父家中了,我与他虽有血缘之亲,但面上不能称他二哥,而是按族里排行,或称一声惇哥儿。”
“你见他面时,千万莫要叫错了。”
黄好义道:“那有什么?都是一家兄弟,沾着光也是无妨。三郎,你莫非不愿将我引荐给你二兄吧。我知道似我这样连太学生不是,鱼虾般的人物,哪配得上与你二兄论朋友?”
章越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
你一个进士科,我敢看不起你?你这也太酸了吧。
章越忙道:“四郎说些什么呢?不过似我二兄这般,哎,你也知道……我平日也不敢借他的光的。”
“怎么说呢?”
章越道:“二兄对我一贯要求甚严,不许我借着他名头在外招摇过市。此番我入太学之事,我也不敢轻易禀告,否则他还以为我是借了他的名头呢。”
黄好义恍然道:“你叔父家那可是父子进士啊!难道你也不上门亲近一二么?何况我听闻你二兄方结了门亲事,那可是堂堂侍御史,清流中清流。若是帮你一把,汴京居也可易的。”
章越干笑两声道:“正是因为如此,才不好打搅么。”
自己进个县学都能说是沾光,再进太学就更被自己这堂叔父说成是他公开了。
黄好义听章越这么说,点点头。
章越道:“那么四郎在京住哪里么?”
黄好义道:“我兄长在汴京买宅,三郎改日我引你回去,见一见我二堂兄,他名叫好信。还有我嫂子,也是你堂姐姐。”
“哦,二堂兄也在京中读书么?”
黄好义点点头道:“他在备考广文馆呢?”
“这般。”章越与黄好义一面说,一面在保康门街走着。
二人边走边说,先出了内城的保康门,过了门桥,到了保康门街与麦秸巷交叉地,这里与太学不远了。
熟悉东京城掌故会知道麦秸巷旁有一条水柜街,丁谓的家宅也在这里。
丁谓为何选宅在这里?
有一番名堂。
水柜街毗邻蔡河经常有水涝之害,达官显要都不住这。于是丁谓就以白菜价买过来。
然后丁谓借着朝廷建会灵观的机会,下令多挖沼池。这里离丁宅比较近,然后丁谓将会灵观沼池挖出的土全部运到自己家将地基筑高。
丁谓又奏朝廷开保康门,南北新作安国延安二桥以跨汴河蔡河。
自此从相国寺至会灵观,成为一条通衢,人烟稠密。于是房价一下子就升值了,丁谓家史称‘宅居要会’,赚大发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太学生们还挺感谢丁谓。
保康门街至麦秸巷,几乎是满街的青楼妓馆。这是汴京城,也是大宋最大的红灯区。
而且就开在太学,贡院的边上。太学生们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眼下若非早晨而是傍晚夜间,沿途景色不知有多么好,但想到这里章越不由捂了捂钱袋,好把心凉一凉。
章越抵至太学。
在庆历兴学以前,国子监继承唐制实行三馆制,广文馆教进士,太学教诸科,律学馆教明律。
当年欧阳修在省试之中落榜,通过国子监监试,补为广文馆生。然后在国子监解试中得第一,省试又得第一,最后以殿试第十四名及第。
不过庆史兴学后,三馆制就改变了。
原来三馆制只是名称,实际上并不是学校,考中馆生,入国子监,太学,更似一个职称名字。
但庆历兴学后,将进士诸科都合并为太学。
当朝七品官以上子弟为国子生,校址在天福普利禅院。
以锡庆院为太学,锡庆院位于国子监旁,最初除了接待辽国使节外,还常用于举办皇家宴席。
如今被用来课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及诸州县举荐上来的寒俊。
从此国子监,太学改变了空有名头,没有学校的局面。
至于原先教进士的广文馆,改作给落榜的举子,以及四方州县举荐入京学生听读。学生每个月还能支取少量的粮米,以供京中生活。
章越,黄好义若是没考进太学,则可入广文馆。
广文馆生还能与国子监监生一并参加国子监解试。
国子监解试一共有四百五十个解额。
章越,黄好义来到国子监门前正要进门投牒,但见书吏也不抬头道:“审验之事不在本司。”
“那在哪里?”
书吏也不答话,右手一摊。
章越取了些钱放在此人手上,对方掂量了下,有些不满意,摇道:“门外书铺皆可。”
章越,黄好义又来到门外书铺,一名伙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章越,黄好义将文牒,书状,乡贯,公验,包括,唐九,马五二人的公文都给对方看了。
伙计神色变得冷淡,问道:“两位不办其他的事么?”
黄好义问道:“还有何事?”
伙计冷淡地道:“二人既不知就算了,你们二人急否?”
黄好义道:“自是越快越好。”
伙计道:“若是你们不急,这些我们先收下,三日后一并投递国子监。若是匆忙,我这有一本家状集,你们拿了去国子监投牒即可。”
章越不待黄好义问话,直接道:“那么急如何个价钱,不急是如何个价钱?”
伙计道:“急的,是两千钱,不急,是一千钱。”
章越,黄好义心底都是大骂,这简直是宰人啊。
黄好义怒道:“我们去别家书铺问。”
那伙计摊手笑道:“去哪家都是一样的行情。以后两位若是解试,省试都离不开书铺,若是你们先办了家状集,以后再合算些是了。”
章越心知确实风气如此,于是道:“也好,就要加急的。”
那伙计笑道:“聪明,早一日入了太学,关这住宿之费就不知省了多少。”
“这位客官呢?”
黄好义昂然道:“不急。”
“这也是不爽利的,”伙计冷笑两声,“那你三日后再来吧!”
章越将黄好义拉到一旁劝道:“几千里来到汴京,多少钱都花了,也不差这些了。早一日入太学,早一日安心。”
黄好义闻言挣扎一会,最后顿足道:“这般人……罢了就依三郎的。”
于是章越,黄好义一并拿了家状集进入了国子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太学包子
正当章越,黄好义手捧着各用两千钱买来的家状集进入国子监时,却见迎面走来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太学生。
此人仪表不凡,令章越不由多看了几眼。
此人也正自走路,见章越看他也不由打量数眼,然后又看向章越身旁的黄好义。
三人正擦身而过时,对方突然停下脚步回身道:“敢问两位仁兄是从闽地来的么?”
章越和黄好义都回头。章越道:“正是,在下浦城章越,这位黄好义,建阳人士。”
此人朗声笑道:“那就没有错了。”
章越,黄好义不由一脸浆糊。对方走到黄好义面前道:“你兄长是黄几道吧!”
黄好义笑道:“正是,莫非兄台与家兄相熟么?”
对方笑道:“当然,难道令兄没有告诉你至太学后,找一个叫蔡持正的人么?”
黄好义闻言惊喜道:“正由此事,莫非兄台就是?”
对方笑着点了点头道:“然也。若非你与几道兄,任道兄面貌有几分相似,差一些还错过了。”
黄好义一脸惊喜与对方说了几句,然后对章越道:“三郎,我与你引荐这位是家兄的同乡,姓蔡名确,表字持正。”
“蔡却?哪个却?”章越一脸不可置信。
“确乎能其事的确。”
章越听到这里,几乎懵了。
简直与当初听到自家二哥是章惇后,心情还要惊诧。
眼前这人是谁?
宋史里奸臣榜之榜首!论奸臣值排名还打败了自己二哥和蔡京。
可是黄好义的兄长是怎么与他认识的。
“你们二人怎地也不先来找我,莫非是我蔡某人不配你兄长(黄好谦)交托么?”蔡确一脸的不高兴。
黄好义连忙道:“我本想投牒之后再去拜见持正兄的。”
“哦?投牒?你是在哪里办的?”蔡确闻言问道。
黄好义朝国子监门外一指道:“就在这玖家书铺办的,还让我们办家状集,一个人收了两千钱。”
蔡确摇头道:“你们啊!来了汴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找同乡同窗帮手。章三郎还好说,你有哥哥交待了,竟还如此颟顸。把家状集给我,再随我来。”
章越,黄好义二人将家状集交给蔡确。蔡确一人大袖飘飘地走在前面到了书铺前道:“你们二人在门外等着。”
说罢蔡确就一人走进了书铺。
章越忙向黄好义问道:“你哥哥是如何识得这位蔡兄呢?”
黄好义道:“我兄长不一直在陈州读书么?这蔡持正也流落陈州。”
“流落陈州?”
“正是,持正兄的父亲为咱们闽地泉州人士,曾为陈州参军,因得罪了陈司徒(陈执中)被免职,一家人因无钱返回乡里,故而举家流落在陈州,曾一段有上顿没下顿。”
章越叹道:“这么惨啊!”
黄好义道:“是啊,我兄长因在陈州读书结识了这位蔡持正,因大家都是闽人同身在异乡之故,时常接济他。这蔡持正确实是高才,无论文章才学都是极好,曾有几个相士都言他的相貌颇似唐朝时的名相李德裕,还言他将来发迹后会提携兄长一把。”
“但是去年春试我兄长金榜题名,但持正却是落榜,不过幸好他考入太学。你我以后入太学,就要托他照顾了。”
章越心道,娘的,咱怎么就整天就和奸臣不清不楚的。
二人说话还没一盏茶的功夫,蔡确即大步迈出,给章越黄好义一人丢了一千钱,斥道:“以后莫要乱花钱!这汴京是什么地方?京城居大不易。金山银山都能给人一夜销完的,哪值得你们这般使钱。”
章越黄好义二人只好道受教了。
章越自己也确实想当然了,他还停留在能用钱摆平不要用人情的思维上,能不找人就不找人的份上。
那是现代,但在古代为何要提倡亲戚,同乡,同族,感情就是这样相互麻烦出来的。
“我先领你们去投牒,一会再去太学。”蔡确言道。
二人重新回到国子监,章越与蔡确攀谈说起了书铺伙计态度之事。
蔡确失笑道:“当然如此,我告诉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伙计之所以神色不佳,是因你们没有油水。”
“你们以为书铺最大的油头,是给你代写家状集,审验出身以来文字么?错了,书铺最大的油头在于替士子冒籍,夹带文字及请人代笔。”
章越,黄好义闻言都吃了一惊。
没错,宋朝书铺有两等,一等就是正常卖铺,还有一等就是如此,而且路子就是这么野。
但章越仍不由问道:“公然冒籍之事,衙门不会察么?”
蔡确道:“凡经营书铺不仅是熟于奸弊之人,而背后哪个不是富家就是形势户,衙门哪敢查?就拿冒籍一事来说,以往每遇科场,即补试广文、太学馆监生。”
“不少心怀侥幸之人,即到京师私买监牒,易名就试,或冒畿内户贯,以图进取。这样的人历年来还少么?”
章越明白,国子监解试,开封府府试不仅解额多,而且朝廷给的进士名额也多。
故而很多士子要么冒充太学,广文馆学生,要么就是冒充开封府府籍,获得参加国子监解试,开封府府试的资格。
但是负责审验考试资格的,不是在官府,而是在书铺。
为何如此?
因为官府不敢保证审验结果,所以就交给民间书铺来处理。
而书铺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公证机构,他最早确实是抄书的,代替老百姓以官府的格式代写状纸。
之后书铺权利慢慢扩大,一直到为省试,解试考生的真实性作背书,代替官府查验考生真实身份,比如有没有冒籍啊。
等书铺认可后再交给官府审查资格。
如果没有书铺这一流程,万一将来出现考生冒籍,那么责任则全在官府。有了书铺,出现冒籍,官府则可完全推脱到书铺上。
于是书铺到了这份上,能通上下的索性就明码标价为考生办理冒籍,钱给得多还能帮忙替考。
“若办冒籍多少钱?”章越不由打听。
“以往六七千钱,如今要一万钱!”
章越略有所思道:“这不贵!也是,若是世家子弟根本不用冒籍,唯有寒家出身这才行此诡诈之道。”
蔡确斜目看了章越一眼,随即笑道:“正是如此,三郎见事倒是极快。你们是正途出身,书铺没有油水,故而也是不搭理了。”
“哈哈,”章越大笑道,“真是听持正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蔡确道:“不敢当,三郎有名家子弟风范,不知与今科状元章子平相熟否?”
章越道:“不过片面之交。”
蔡确微微一笑,一旁黄好义早忍不住道:“持正兄,他二哥是章子厚。”
“哦?是子厚么?难怪,难怪。”
章越面上故作尴尬,心底却道,难怪什么难怪,两个新党出身的大奸臣难怪这么早就惺惺相惜了么?
章越转念一想,不过有黄好义这大嘴巴,自己来京的行踪想瞒也瞒不住了。
三人见了书吏。书吏见了书铺的印章,连看也不看直接给了二人盖印,还给了唐九,马五交割了公文,并告诉他们十日后来太学考试,决定是否被太学录用。
一看在蔡确帮忙下,如此轻松就办妥了事,章越和黄好义都是很高兴。
章越道:“要不是没有持正兄,今日真不知如何麻烦才是,不如如此,由我做东请持正兄,四郎吃酒会茶如何?”
蔡确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我们先到太学逛逛再说!”
蔡确当即带着章越,黄好义一并逛了大学。
大学最早是只有锡庆院,后来随着范仲淹变法深入不断扩大,又并入了马军都虞侯公宇,武成王庙扩建了太学。
连专职接待由地方代还赴阙注官朝官的朝集院西庑,也被改为了律学馆。
如今太学已有三十斋,每斋三十人,共九百名太学生。
逛完了太学,章越再提请二人吃酒的事。
蔡确这时笑道:“些许小忙何足挂齿,三郎我与你道,出门在外,又身在京师大不易,身上多留着些钱,日后派得上用场地方还多着呢。”
“今日还是我来尽地主之谊,请你们二人吃太学的馒头。”
章越差点忘了太学馒头,那可是大大有名的。
后世王安石变法那会,宋神宗有此视察太学看看学生吃什么,随手拿了一块馒头吃。宋神宗吃了后大为满意,欣然地对左右道:“以此养士,可以无愧!”
连官家都是点赞的包子,还有什么话说,那味道肯定是一流的。
从此太学馒头成为汴京名吃。
蔡确去馔堂里取了六个新鲜出炉的馒头,三人在亭下分食。宋朝的馒头就是包子,章越一口咬下去,呵,满满的肉馅,简直是诚意满满,一点也没偷工减料,喷香诱人且汁水十足,简直吃得是满嘴留油啊。
还别说,眼下虽没有宋神宗名头的加成,但味道还真挺好吃的。
太学包子名不虚传,来汴京的第一日即尝到了。
这一刻章越有点后世旅游,美食打卡的感觉。
章越默默下了决心,就冲这里的包子,也要努力考上太学才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馒头不错
吃完太学馒头,下一步即是找住处了。
依蔡确的建议,如今太学还有些空余的斋舍,随意给章越和黄好义找几个空床榻即是。
但章越不敢如此麻烦,何况唐九在身边,黄好义也有个书童。
于是蔡确即给二人在太学旁找了家客店,让二人暂且先行住下。
在客店里,蔡确进去给二人讲好了价钱,直接是砍了一半。
章越黄好义二人侯在门外。马五章越已是打发回家,临行时章越还给了他一吊钱在路上花销。马五是一个劲的感谢。
不过付了客店钱后,章越上汴京带来的盘缠已用去了一大半。
蔡确办好事出门与二人道:“这些日子金明池争标弄潮,京城必是热闹,不过你们二人不要贪这热闹,还是在店里温书,考上了太学,以后要看得功夫还多的是。”
章越和黄好义都是称是。
蔡确道:“到了客店里最好也不要出门,有什么酒菜直接端至房里就好了,也不要与三教九流的人闲扯就是。”
“不出客店还能省得,但连客房的门都不能出么?”
蔡确道:“确实除非要倒便溺之物,吃食也在店里。”
章越,黄好义对视一眼。
蔡确斜眼看二人道:“你们不听我言?”
章越道:“不敢,只是我们一路行了几千里,并非无知之人,持正兄也不必将我们当三岁孩童吧。”
蔡确摇头道:“不是三岁孩童,我与你说个事,就在前几个月,咱们太学有个吴姓太学生,家中多金银钱财,有车马出入不说,仅那契丹马鞍就价值不知多少。”
“有日出游时他认识一个富商。富商待他很是器重,多带蔬果至太学慰问。有一日甚至请他至家中,请其妻与之同宴席。但吴姓太学生自己有妻室却仍被富商之妻的美色弄个五迷三道的。”
“结果有一日其妻邀其这位吴姓太学生到家中,言这富商不在家。此人也是色迷心窍前往其家,结果被富商当场捉奸。吴姓太学生其父与岳家都是当朝高官,岂敢伸张,心虚之下,舍了几十万钱恳求遮掩。过了好些日子,此人方才得知富商妻室乃是妓女所扮,二人根本非真夫妻,富商得了财即远走汴京了,此人倒落得大病一场。”
章越心道,这不是仙人跳么?原来我宋早就发扬光大了。
黄好义则听得面红耳赤。
蔡确想了想道:“你们涉世未深,而这汴京三教九流皆有,你们在太学试前安心读书,切莫生事来。需知道太学的名额就那么多,你们二人是州里推举上来的,把握本就比他人多个几分,但以往也有榜下之人故意使坏,些许恶名即可令人十年寒窗,功亏一篑。”
章越,黄好义闻言都是一激灵。
蔡确背手言道:“说起妓女,再与你们叮嘱几句。咱们太学贡院旁除了读书人外,最多的就是妓女了。切记莫要贪图姣好姿色,好玩一时。”
章越失笑道:“持正兄过虑,我们二人身上有几个钱,哪敢好玩。”
蔡确笑道:“那也是,但总不免心猿意马,若你们信我,就十日内都不出客房一步,不信我,就当我白说了。告辞!”
说完蔡确大袖飘飘而去。
章越目送蔡确离去,不由对黄好义道:“这位持正兄看起来似个好人啊!”
黄好义一脸不可置信地道:“三郎,这是哪里话,持正兄当然是好人,否则我们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他又怎么会如此费心费力帮忙。”
章越笑了笑没有言语。
于是接下来章越,黄好义就共住了一间客房内读书,除了倒马桶外真是不出门一步。
如此到了第六日了。
黄好义心想,这几日客店里一直风平浪静,也无他事。蔡师兄是一片关心爱护之意,故而危言耸听些许也是可省得。
我在客店房里连住六日有些气闷,心想到楼下吃酒,不出店门一步就是,也不算太违背蔡师兄的话。
黄好义见章越又在‘昼寝’,心想三郎太过谨慎,必不会答允,不叫他就是,于是推开门走出房间。
黄好义到了楼下找店家,要了一壶酒,一只肥鸡。
当即坐在店内自斟自饮,大快朵颐,有时也与人攀谈几句。
这时客店里有不少妓女出入,这些妓女不呼自来直往席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这被称为‘打酒坐’。
汴京城的妓女可谓无处不在,遍地皆是,比如客店酒肆茶坊之地,经常有这样妓女打酒坐。
黄好义初时也没有太在意。这时候一名女子步行款款入内,直坐在了黄好义面前,捧起了龙阮琴瑟,一舒歌喉,唱了一曲柳词。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
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
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
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
黄好义本想拿几个铜钱打发了就是,但听得歌声婉转动人,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这女子,随即魂魄一颤。
世间竟好这般好看的女子!
一曲唱罢,那女子欠身道:“奴家命苦,唱曲为生,还请官人看着赏赐,哪怕滴水之恩,奴家亦感激不尽。”
黄好义这时候,魂魄才回来了一半,他不知能得这样天仙般的人儿要唱一曲,需费多少钱。
于是黄好义立即收刮钱袋,将身上所有银钱掏出摆在桌上,然后难为情地道:“不知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去问朋友借。”
那女子看了黄好义不由嫣然一笑,然后从桌子取了几十个铜钱道:“如此就好了。”
说完那女子朝黄好义一拜,之后盈盈起身又到别桌献唱了。
倒是黄好义魂不守舍地盯着那女子看。
女子离去时,黄好义不由向他人打听这女子身份。
这才得知这女子出身确实可怜,其父是烂赌鬼,吃酒后打骂其妻,逼其妻唱曲赚钱供她吃喝。其母年轻时即唱曲为生,后来年纪大了唱不动了,其女又接着唱,来供养一家三口。
黄好义听了好是难过,既恨不得去暴揍对方父亲一顿,又替那女子可怜,胸中莫名涌动一等英雄情节,要将你救出苦海。
三日后,黄好义一身疲惫地返回与章越的客房后。
章越即道:“四郎,你这几日都去哪了,再过一日就要考试了,持正兄不是交待我们这几日就在客房么?这几日我看你回房倒头就睡,真是好生奇怪。”
黄好义颓然坐下道:“三郎,你真厉害,整整八天都不出房门一步。”
章越心道,这算啥,放了大学那会,要给我部手机,能一个月不下床!
章越道:“四郎,你到底怎么了?你这几日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什么事与我说一说吧!”
黄好义闻言笑了笑,沉默了半响问道:“三郎,你能借我些钱么?”
“啊?”
章越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黄好义:“你借钱作什么?”
章越看着黄好义一脸疲倦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拍腿道:“你不会是去……好歹也与我说一声啊!”
“你都知道了?”黄好义惊问。
章越:“???”
“一言难尽。”
下面黄好义又不说了,章越问了几句,对方已是将脸朝向的墙壁。
到了第三日。
太学考试。
章越,黄好义二人皆是收拾好笔墨纸砚,然后前往太学。
二人一路走,章越看向黄好义一脸沉默的样子,于是道:“四郎,你这些日子有点不对,一会就要大考了,听闻勾管太学的官员会亲面你我,你如此样子,他怎会高兴?”
黄好义闻言长叹一声道:“自古以来,情字虽伤人。”
顿了顿黄好义道:“三郎好意,我晓得了。”
说完黄好义果真振作了些精神,章越看黄好义如此也稍稍放心。
二人进了太学大门,然后抵至厅堂前。
但见这里早已来了六七个人,一打听原来都是各州举至太学的人。这些人都是一州翘楚,当然都带着几分天之骄子的味道来。
一旁数人正负手指点江山,章越不好打搅他们的雅兴,又转向另一旁的二人。
章越上前打招呼,正听一人与同伴闲聊。
但听此人有几分忧郁地道:“本来我不是来汴京的,毕竟离咱们蜀地太远了,在何处读书不一样呢?所以州学举荐我至太学时,我好是左右为难了一阵。我当时想,去汴京,则太远,不去汴京,这太学么也还可以。”
另一人也是以手扶额道:“我也一样,当时我也不愿去汴京,但亲戚,师长,同窗都是好一阵劝,我这才动了念头来汴京一趟,但想到到了汴京又要租房之事,你也知道汴京居大不易,我哪有这么钱财。后来听说太学给太学生吃住。我就想么,既能白吃白喝,我来也就来了。”
说罢二人都是一笑。
章越听完二人言语,回头看了黄好义心想,这两个人功力可比你高深多了。
黄好义闻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二人又看向章越,黄好义问道:“你们为何来太学的?”
黄好义抢着上前道:“说来惭愧,听闻太学的馒头不错!故而就来试一试了,也不知成与不成。”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安定先生
跟随黄好义一路走来,章越别的功夫没有长进,这本事倒是一路见长。
众人聊了一会,过了片刻。
但闻云板声一响,几名官员走进了厅堂,众人见了皆避至一旁,一并口称先生。
“无需多礼,让老夫见一见当今一时俊杰的风采。”
中央的老者言道,左右学生尽是抬起头。但见这位老者一望即知是饱学鸿儒,尽管面有病容,但这份气度实是令人见之难忘。
章越心道,莫非这位即是胡瑗安定先生?
想到这里,章越心底一阵激动。
竟然这个场合,还能见到他。
听闻他如今虽为太子中舍,天章阁侍讲,勾管太学,但听闻身子一直不好,除了考教训导与执掌学规,久已不见学生了。
但没料到面试学生这个场合,他仍是会亲自到场。
章越看着这位老者,不由心底激动。
这位老者是周敦颐,程颐,范存仁等等大牛的老师。
范仲淹及后来的王安石对他都是佩服不已。
他与孙复,石介并称宋初三先生,都是范仲淹手下的变法大将。如今范仲淹,孙复,石介先后逝去,如今唯有他仍是健在。
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虽是以失败而告终,但仍以胡瑗主管太学,曾为范仲淹左膀右臂的欧阳修于嘉祐二年为科举主考官。
可知新政虽以失败而告终,但官家没有放弃这一主张,让欧阳修,胡瑗主持太学,贡举,为国家储才。
不过被官家誉为‘真先生’的胡瑗,范仲淹的半个老师,生命怕是马上要走到了尽头。
胡瑗强撑病体,亲自负责太学生招收之事,足见他对为国举才之事的慎重,真真切切地希望选出几个有用之才,将来为国之栋梁。
什么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
反而章越方才一群人在那边‘凡尔赛’,好似自己被迫勉强才来太学一般,倒显得有几分惭愧。
胡瑗看了一遍众人,问道:“老夫胡瑗,如今勾管太学,不知尔等为何来太学?”
众人沉默一阵,此时一名学生上前道:“禀安定先生,国事垂危之如今,昔岁币和契丹,尚可言辽国势大,但连西夏亦以岁币和之。国辱则臣辱,国事到了如今这地步,实因循不改,弊坏日甚,昔范相公殚精竭虑,以遂欲更天下弊,然却……如今天下乍看并无大事,实则民变兵乱一日多似一日,一年多过一年,然若不早为提备,事未可知。”
章越心道,这话说得牛啊,妥妥的就是课代表的水平。
胡瑗点点头了道:“然也,此正乃老夫办太学之宗旨……”
这名学生闻言大喜,却听胡瑗下一句道:“然却全非尔等来此之意。”
这名学生闻言又有些神色挂不住。
章越,黄好义对视一眼,暗自好笑。
“方才我在隔壁书室,听闻有人言来太学是因‘太学还可以’,‘太学可以白吃白住’,‘馒头不错’。”
下面学生一片面红耳赤。
章越心道,好个安定先生,实不是个厚道人,居然猫在一旁偷听。这回完蛋了,连底裤都被看穿了。
˙众学生之中羞涩之人不在少数,另一边则有人偷偷嘲笑。
但见胡瑗缓缓道:“其实两个说法都不好,一个不能明体,一个不能达用,一为过,二为不及,汝等无论来不来太学,需先求‘明体达用’之道为先。”
方才那名学生正色道:“先生,报效国家,如臣子报效朝廷,为何不能称为明体呢?学生方才这番话可是出自真心实意。”
胡瑗点了点头道:“诚然……”
这时候章越心想,我不出手,谁出手。这个问题我会。
当即章越心念一动,排众而出:“安定先生,此话学生想试答之。”
胡瑗看了章越一眼点了点头。
章越道:“学生以为忠君以孝为本,故而自古三代以来,仁君圣祖莫不以孝治理天下。故而忠臣良将必出于孝子之门,对父母不孝,又何谈为国尽忠,为君王尽命?”
那学生道:“吾孝闻于乡里,昔日……”
章越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孝不用多言,我并非言兄不孝,我是说试想有一戏子,演一至孝之子,那么可以说他是天下最孝顺之人么?”
众人闻言皆是笑出了声。这个例子够打脸。
“这……”这学子一时失语,随即言道,“按你这么说,那么我们百姓之孝行孝举都是虚行作伪么?朝廷又何必表彰节义之士么?”
章越早知对方有此一问,于是失笑道:“兄台所言有道理,这也是为何方才判监所言‘明体达用’。”
“正所谓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论心即是明体,论迹即是达用,以心论迹,这就是明体达用了。”
这一番话说完,一旁胡瑗和国子监众教官不由上下打量起章越。
与章越的众考生们也都是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对方不过是夸夸其谈之徒,怎么……怎么夸夸其谈之本事如此厉害,连众教官都被蒙住了。
那名学子不能再言。
众教官们也是低声言语。
胡瑗上下打量章越了一番道:“好个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此话出自何典何章?”
章越微微笑道:“回禀安定先生,没有出处,自撰也!”
众人一片哗然。
这时胡瑗伸手一按,众人皆是静下。
胡瑗笑道:“无妨,子贡曾言夫人不可及,但孔子因学于人而后为孔子,我等也未必要句句言称三代。”
“以论迹论心之言语,以诠释明体达用,令人耳目一新。但你说孝不可为体,何为体?”
“这孝又是根本于何处呢?”
旁人都是点了点头。
读书人治经,第一个要学的是孝经,读书人给皇帝献建议常常第一句话就是圣人以孝天下。
科举考试也是以论语,孝经为兼经。
看似低于九经,但实际上九经是选学,但孝经,论语则是必修。
章越道:“学生以为以《礼记》之《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就是孝道,而欲齐家者先修身,故而韩退之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循序渐进。”
众所周知《四书》是由朱熹修订,其实最早提出四书这个概念的是韩愈。他将礼记里的《大学》,《中庸》提出来,与《论语》,《孟子》并列。
但目前主流儒者还是不认同这个观点,还是以《孝经》为本。
这涉及到什么是体了,韩愈之前都认为孝心是体。
人少则慕父母,自呱呱坠地以来,孩童莫有不爱父母的。正有了爱父母,方才爱父母所生之兄弟姐妹,父母之兄弟姐妹,父母之父母,最后推广至同族,同乡,忠君爱国。
故而至南北宋为止,儒家都先学《孝经》。
但孝是人类情感的一种,不能代表全部。
所以朱熹才继韩愈提出了‘正心诚意’为体。
围绕着‘正心诚意’,明朝的理学和心学争了半天。理学认为要‘格物致知’,学习道理,万物教给你的道理,这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天理就是体。
王阳明格竹子半天,发觉我不认同的道理,哪怕说得再有道理也不是我的道理。
于是儒学分出了心学。
王阳明最后在天泉桥上对他两个徒弟说了这样的话,利根(聪明人)之人多了解自己,钝根(笨人)之人多了解世界。
但无论钝根利根,真正的体一定是包含着天理与人欲的。若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那么天理就是人欲,是没有是非善恶的。
不过讲到这里,章越还是把握了分寸,体到了‘正心诚意’这个境界,虽然不太符合当时主流,但毕竟这是韩愈的主张,你要反对去骂韩愈好了。
若直接把王阳明的概念抛出来,那么……估计就要被当堂赶出去了。
胡瑗道:“我观你有言而未尽之意,不妨继续说。”
章越拱手道:“多谢安定先生,明体即是明心,孝心是一,但人之七情六欲岂可用孝一字概之,譬如天地只有你一人,又何谈一个孝字。”
“故而吾儒者当以正心诚意为本!”
胡瑗反复看向章越温和地问道:“汝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章越施礼道:“回禀安定先生,学生浦城章越,家中行三。”
“哦?浦城章氏,乃当今状元章子平的同族?”
章越道:“确实如此。”
论辈分咱还是他族叔呢,可惜人家不承认。
胡瑗欣然笑道:“章氏子弟,难怪有名家子弟的风范。不知师事何人?”
章越道:“吾先师村塾郭先生,后又师伯益先生。”
但听章越师从章友直的,众人皆可见胡瑗的笑容淡了淡。
章越心道,不是吧,自己老师与胡瑗有梁子不成?
章越随即心道,也不是没可能,李觏与章友直势同水火。
而李觏与胡瑗交好,同为范仲淹的变法大将,要是为难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但见胡瑗微微笑道:“难怪,难怪。”
说完这句后,胡瑗并没有再问。
章越但觉有些悬。
胡瑗又说了几句即离去后,众人当即于太学堂上考试。
ps:这章真的好难,修改了好多次,太晚了,见谅哈。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学之大义
太学考试就在厅堂之内。
一共十人,五名进士科,五名诸位经义科如此。
章越拿到卷子一眼扫过去,但见出题范围很广,从九经皆有,包括论语,孝经两经。
但是帖经,墨义上都没有偏题怪题,可知这一次考试不难。
最后三道大义,其中最后一道,正是阐发《大学》一章。
章越吃了一惊,不会如此巧合吧,自己方才提了‘正心诚意’四个字,作为读书人的‘明体’之学。
而如今大义上却正好考了《大学》这一章。
要知道诸科的大义就似汉朝的章句之学,明清的八股之学。
到底什么是章句之学?比如说整本书,好似春秋经一经二十万字,都可以算是章句。
让你阐发正本春秋经,到底圣人讲得是什么意思。
再下来,比如《礼记》的《大学》一章进行阐发,说出你的见解。
再下来比如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好比大学第一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句话进行阐发。
前面这些都还算是比较正常,但到了明清八股文将章句之学,发挥到登峰造极。
比如考‘子曰’是什么意思?
子曰直译过来就是孔子说,其中哪有什么内涵与深意?考官说不行,就是有!
好比老师问鲁迅先生说了晚安是什么意思?晚字点明了时间,令人联想到天色已黑,象征着当时社会的黑暗。安字代表了老百姓的麻木不仁。
但这难不倒考生,有人用苏轼的话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匹夫而为百世师,对应得是‘子’,一言而为天下法,对应得是‘曰’。
这答得很巧妙,但实际上并没有意义。
甚至还有考官考了一个‘o’,让你阐发经义,你说圣贤写这个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 o’是什么意思,古人虽没有标点符号,但每个段落间是用‘ o’来分隔。你让考生阐发这标点符号‘ o’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的题目,竟也有考生机智地答道‘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反正这样的题目,与内容没啥关系了,就是脑筋急转弯,抖机灵的感觉。
不过阐发《大学》这一章,却正好难倒了章越。要是刚才在胡瑗与众考官面前没有大言不惭说了那一番话,那么这题目倒是好答,他有足够多的应试技巧来作这样的题目。
但好巧不巧的,自己刚刚说过了。
这样就犯了考场文章的大忌‘说真话’。
章越不着急着回答,先把题目看一遍放在心底。这好比高考时考作文,老师都交待你拿到卷子先将作文题目看一眼,然后边答题边想。
前面的帖经,墨义对于章越而言,简直一点不难,马上就答完了。至于最后三道大义,章越也是飞快地答完了两道。
写到这里,章越发觉自己竟是诸科明经之中答得最快的。
不过明经的题目与自己不同,他们不考大义,故而帖经墨义的内容要多一些。
现在章越用了两个多时辰答完了其他,只剩下阐发《大学》这一章。
怎么答?
他终于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如这题就不答,反正其他题目已是十拿九稳,但转念一想,不可如此,这样就给胡瑗他们一个伪诈的印象。
这可使不得啊。
章越盯着卷子,思绪在飞速的运转,突然他发觉以他目前的学识,要驾驭这样一篇文章,实在是力有未逮。
也就是写‘真话’自己架构不出,这样宏伟的文章来。
若写‘假话’也骗不了人。
此刻章越脸涨得通红了,双目感觉已是红通通的,这是自己脑力使用到极处的体现。但是即便如此,UU小说仍是只言片语都写不出来。
章越感觉头疼欲裂。
而此刻一旁监考的太学讲师在窗外镀步,看见章越这副样子,也是有些奇怪。
进士科因诗词文赋写不出来,是常有的事,但是经生写大义怎地犯了难处?这不是随便编么?
讲师摇了摇头,回到了讲室喝了茶又回来后噶觉。
这个年轻人竟是在考场上睡着了?
章越确实是累及,写文章就是这样,知识阅历积累的不够,你就是写不出。就好比高考考场上的作文,写一篇你自己的文章不难,但要写一篇媲美鲁迅的文章,那真的……
强行拔高自己且负荷不住的结果,只能当堂晕过了(睡去)!
所幸讲官还以为章越不过是打了个盹,若是知道章越是晕了过去,那也实在是太耻辱了。
章越虽说晕过去了,但心底还是清醒的。就在考场上眯一会算了,反正也剩最后道题了。
然章越不知不觉地进入睡梦中那片天地。
在这里章越可以逗留六个时辰。
章越心想,这不是意味着他又多了六个时辰来思考答最后一题?
还有这个用处?
但章越更怕自己直接睡了过去了……
他记得以往学生时代,经常作的一个噩梦就是梦见自己一觉醒来,人身在考场上结果时间不够了,一看卷子还有好多道题目还没答。
如今就要成真了?
章越心想反正也是答不出,与其空着最后一题,倒不如在这里想想法子。
章越于是认真地想着这一道题目如何回答。
自己上一世看过的资料书籍,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思绪一时在自己脑子里千变万化。
这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好似雪爪鸿泥,又似浮光掠影,章越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脑子深处,但一时之间却抓不住也摸不着。
有时候看着要抓住了,但一打岔又飞走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丝毫无功。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好似有些头绪。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终于有了些灵感。
但下一个时辰,灵感又没了。
如此到了最后一个时辰,章越好似抓住了什么。
轰了一声!
当章越还没来得及好好把握,他已是醒了。
当章越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时,但见左右的人已是考得差不多了,桌子已空了好几张了,唯独剩下两三人也已是停笔。
一看外头天居已是开始黑了。
章越吃了一惊,我这是睡了多久?
怕是有两个时辰吧!
太学考试没有时间限制,但不给蜡烛,也就是说考到天黑为止。
还好还有一些时间,就怕一睡睡到收卷。
章越看向了最后一道题‘《大学》之章句’。
此刻已是无暇多想了!
当即章越要提笔写字时,却发现墨已是干了。章越重新倒入砚水磨墨,最后于纸上刷刷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
章越想了想将上一世后人的了解,以及自己读经所得,最后以朱熹《大学章句》为根底写了这篇文章。
大学有三纲领,明德,亲民,至善。
八条目,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也就是朱熹所称的‘三纲八目’。但与朱子不同,章越认为三纲目中新民尤高!
后世《大学》为首的四书,取代九经成为儒家入门之书,大学又为四书之首,确实有他根本之处。
读了大学再看其他儒家经义,都是其脉络的一部分。
但大学还有另一个版本。
南宋时章越另一个浦城同乡真德秀写了一本《大学衍义》,这本是帝王之学,是明清皇子的从小所必读。
这与读书人读得《大学》又是另一个角度来诠释。
如果说章越之前在胡瑗面前说‘正心诚意’是明体,如今这篇文章就是阐述如何明体了。
若说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第一次提出了四字书。
那么韩愈之后就是我了,我辈读书人当为往圣继绝学!
带着如此中二的念头,章越就在考场写了这篇《大学之大义》。
少年人就是来作梦的!
此刻章越目中似有火,熊熊燃烧,UU小说如刀剑于纸上搏杀,开疆辟土!
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多!
章越下笔写着,可是天也是渐渐暗了,终至再也不看清。
“乞给烛!”
“给什么烛?”窗外斥道。
章越摇了摇头心知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正写到意犹未尽之时,此刻暗自于心底大呼‘天不假时予我’!
“这难道就是时也命也?”
章越道了一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起身收拾交卷。
门口燃着数根庭燎,监考的太学讲师接了章越的卷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了句:“吾平生监考数千学生,你倒是第一个能在考场上梦周公的,佩服佩服!”
章越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为未完成的文章可惜,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章越长叹道:“是我学艺不精罢了。”
那讲官本以为章越会狡辩什么,准备了一番疾言厉色的话,但见章越如此懊恼的表情,却不忍再责只道:“去吧!”
章越向对方施礼,然后提着书箱离开了太学。
那讲官看着章越的背影摇了摇头道:“如今后生真不知分寸,这样的人是如何被举至太学来的?”
那讲官对着庭燎看了一眼章越的卷子,不由道:“但是字倒是写得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真先生
太学师斋内。
胡瑗端着一碗药汤呷了一口,但觉得有些滚烫,随即又是放下,披衣写公文。
室内小炉里还烧着另一壶药,一旁有一名小厮正在熬制。
不久一名老者挑起门帘入内,先是被这浓重的药味呛了呛,见此一幕向胡瑗道:“日也熬药,夜也熬药,是药三分毒,你这病乃积劳成疾所致,应当放手公事,好好调养身体,莫要如范相公那般扶疾在任……”
小厮听了在旁起身道:“呸呸!盱江先生这是哪里话?你这是咒我们家先生么?我们先生他……”
说着小厮眼眶抖红了。
胡瑗笑道:“泰伯是劝我早些致仕养病罢了,话虽说得难听,但情我是领了。”
“其实官家已是默许了我的致仕养病之请。”
“哦?”老者不由凝目看着胡瑗。
胡瑗笑道:“你下一句可是想问,接替我管勾国子监的何人?”
“正是此意,那到底是何人接替?”
胡瑗道:“是铁御史吴中复。”
老者啊地一声道:“那好啊!有铁御史在,朝堂上哪个人敢看轻国子监。先替我们争一争钱粮,如今太学生每月只有三百钱添厨,甚至连州县学校都不如。”
胡瑗道:“也急不得一时,朝廷已拨田土二百余顷,房缗六七千作太学充用,当时太学不过两百人,如今扩至九百人,难免入不敷出。此事缓缓争之,不可太过着急。”
小厮道:“我家先生年年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钱来资给孤寒学生。”
老者道:“十名太学生一月不过三贯,百名不过三十贯,太学满额九百名,如今也不过七百余人,一并才不过两百多贯,一名观察使之俸禄罢了。”
“朝廷能养一个观察使,却养不起数百名太学生,这不是笑话么?我要向天子上疏,恳请多拨些钱粮给太学。”
胡瑗道:“泰伯你还是这性子,能向朝廷争,我们还能不争么?当初欧阳永叔荐你我入国子监讲学,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如今再提及这事,不是令永叔他为难吗?”
“哼!你就是这般老实,才叫人欺负到头上。”老者恨铁不成钢地道。
胡瑗目光望着烛火道:“确实无用,我在太学三十年,每想到范相公当初所言‘既仕,每慷慨论天下事,奋不顾身’犹自垂泪。”
“当初范相公未竟之大业,交托至我手中,我又交托在你手,将来如何走下去就看你了。当初范相公办太学之初衷,就在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
“范相公推行新政不过一年即是告废,即是身边没有可用之才。”
老者闻言负气道:“这个担子太重,我可是接不了,再说管勾国子监的是铁御史,人家又岂会听我的话。”
胡瑗笑道:“你不必操心此事,吴中复上任后,欧阳永叔大约会荐你权管勾太学之事。毕竟我走后,能坚持范相公主张的只剩下你一人了。”
这位老者就是李觏,字泰伯,号盱江先生,年轻时有那么些使气任侠,习儒后,还是改不了这性子。
范仲淹实行新政,多用李觏之论。
当范仲淹在朝中遭到政敌围攻时,李觏苦在江西无法声援,于是就把在福建反对新政的章友直骂了。
庆历新政失败后,李觏被推至太学教书,先任太学助教,后成为八位国子监讲师之一。
如今又被胡瑗托付为权管勾太学。
判国子监事,同判国子监事,管勾国子监公事,同管勾国子监公事是国子监最高学官。
如果是侍从官,判国子监事。非侍从官,则称管勾。
至于权管勾太学就更低微了,说来也是胡瑗,李觏都是无出身,如今这地位已算是远超一般的提拔了。
没错,二人都没有考中过进士,但二人的才学却都得到天下人的敬仰。
不过胡瑗与李觏虽出身相同,且同为支持范仲淹变法,但二人理念也不太相同,两人常常争执。但随着新政失败,范仲淹病逝,二人才慢慢冰释前嫌走到如今,其意都是要打破朝堂上这股闷闷之风,培养选拔可用之才。
说到新政之事。
胡瑗道:“当今官家未必没有革除天下之弊的心,否则不会用欧阳永叔主持贡举,由你我主讲太学么?但官家老了,为立储一事朝堂上已是闹得不可开交。又何况于革除朝堂上的积弊,此事官家怕是看不见了,你我也是看不见了,只好交给下一代。若下一代再无可用之人,你我九泉之下如何见得范相公?”
李觏摆手道:“好了,好了,你要不再说了,以往你我虽同在范相公下任事,但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可是打从今日起,你交托我的事我会好好去办。如诸葛武侯那番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是你即卸了差事,四真就要少了一真,在旁人眼底,我怕也只是个‘权’真罢了。”
嘉祐年时,富弼为相、欧阳修任翰林学士、包拯任御史中丞、胡瑗在太学任侍讲,集天下之望。
当时士大夫有言,富公真宰相,欧阳永叔真翰林学士,包老真中丞,胡公真先生。
于是嘉祐四真之名在朝野上下传为佳话。
李觏权管勾太学,自嘲为‘权’真,倒是令二人一笑。也算是李觏自承不如胡瑗,算是为二人一辈子高下之争,划了一个句号。
李觏忽道:“是了,还未说正事。”
胡瑗笑了笑道:“泰伯兄,可是因阅卷之事找我?”
“正是,正是。”
“这十个学生如何?”
李觏抚须笑了笑道:“皆可,其中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但却是经生。我不由纳罕,你可知此人来历?”
“哪一个?”
李觏道:“是一个叫章越的,他是哪里人士?区区经生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不过却只是半篇,若是一篇……”
“一篇怎地?”胡瑗反问道。
“若是一篇,怕是我也不敢当他的老师了。”李觏哈哈大笑。
胡瑗笑道:“你一向目无余子,竟对一个学生能发此语,看来这章越倒真是了得了!”
“他是什么来历?”
胡瑗微微一笑道:“先让我看了他的文章再说。”
“先与我说他来历!”李觏似赌气一般。
胡瑗笑道:“今日十篇卷子,大都是旁人写得,唯独章越这一篇是我临时改得,若我所料不错,你说得出彩的文章应是……”
“大学之大义。”
“哈哈!”二人竟是同笑。
“好个安定先生!”
胡瑗微微一笑道:“甄别人才,选可用之士,此乃你我之事,如何可以言此子的文章如何?”
李觏从袖中取出道:“你自看就是。”
胡瑗当即读之‘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
胡瑗心知这是孟子的性善之论……
下面就是三纲八条……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故有言夫子不言性命之学,然儒者只言齐家,不知正心诚意此误也。”
“然中庸开篇即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故可知以知天命正心是性,诚意为之是道……”
看到这里,胡瑗不由拍案叫绝,然而欲往下再看,却发现文章就写到这里了……
胡瑗忍不住翻了一页,后面空白一片。
一旁李觏已是忍不住笑道:“方才我也是看到这里,这郁结之意直至如今未散去……”
胡瑗也不由摇头失笑。
这‘断章’的滋味,果真是令人很不好受啊!
连胡瑗这样的一代大儒,也是半响没有好过来。
就好比一篇雄文,起了一个好头,铺垫陈述也是渐入佳境,到了抛出论点时令人拍案叫绝,正要他看如何更上一个台阶,画一个豹尾时居然没了……
这叫谁能顶得住啊!
“此子莫非是故意的?也罢,若是如此,太学也别想入了。”李觏已是冷笑言道。
“那反正正遂了你的意了。”
“哦?”李觏反问。
胡瑗道:“你不知要知道此子是何人么?此子是出自浦城章氏,今科状元章子平的同族,而被你骂过的章伯益正是他的师长……”
李觏听了不由一愣:“此话当真?”
“正是如此,”胡瑗笑着言道,“如今我就要致仕回乡养病了,这取与不取此子全系于你一人的主意的。要我看么,还是不取的好。”
李觏听了面色凝重,若说不知章越身份时,他倒是想将这个学生好好抓进太学‘调教’一番,让他知道‘断章’的后果是什么。
但如今知道了,倒是令他……
李觏冷笑道:“难怪看他那一笔字,我就早该想到是‘章子’的学生,他既有如此的先生,又何必千里迢迢至太学求学呢?”
‘章子’正是李觏对章友直的称呼,似捧实贬。
“哦?那就是不取了?”
李觏道:“我若是不取,你心底定有计较,说不准还去欧阳永叔那编排我一番,说我是因私废公,我又岂能如你的意?”
“也罢,既是考进来了,我就让他想走走不了,想留也留不得吧。”
胡瑗闻言失笑道:“你这人坏就坏在你这张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