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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三十六章 农妇和牛(两更合一更)

    元丰元年四月。

    晨曦落在宣德门外的御街上,从御门行来一座宝车,二三十人扈从左右。

    宝车里坐着的是中书户房检正蔡京,他正看着天街上的景色,目光穿透了天街上的芸芸百姓,一等临驾于众生之上的感觉油然而出。

    如今蔡京作为中书门下户房检正权势赫赫,对于功名心极重,抱负极高的他而言,实在是一个绝佳的舞台。

    宝车行过天街大半,来到一处官衙处停下,蔡京下车打量起眼前的官衙来。

    此处便是九寺之一的司农寺。

    在熙宁变法前司农寺作为九寺之一一直是有名无实,只是管着常平仓之事,可谓官轻权小。

    但熙宁三年六月罢了三司条例司后,由司农寺负责一切新法之事。

    这一下子司农寺鸟枪换炮了,原先官衙在天街两廊,不过望去狭小萧然,如今不同了。

    原先司农寺不过设一个常平案,而如今则是三局十二案,另加一个账司后,建起了新官邸。

    官邸修得颇广,后面还建起了廨舍,门口站得等候办事的官员。

    官员们见了蔡京多是认识,都是躬身行礼参拜,眼中都是敬畏之色。蔡京享受着这等目光的,微微抬手便挎过正门直入官舍。

    蔡京办事利索直接,来了司农寺多次,也不要人禀告,自己轻车熟路的往里走。门子都认得蔡京,知道此人看似好说话,其实是极不好惹的主不敢阻拦,只好飞速地入内通报。

    这时判司农寺熊本和蔡确已是迎出。

    以往判司农寺官员皆没什么分量,但熙宁三年司农寺正式负责变法之后,此处官员权势赫赫。

    最早是由邓绾,曾布二人判司农寺,当时曾布还兼着中书都检正,邓绾则是知杂御史。

    之后判司农寺如李承之、吕惠卿、李定、张璪、张谔、熊本,蔡确所以说司农寺向来是支持变法官员的大本营,这些官员被旧党官员蔑称为‘新近少年"。

    蔡京对蔡确道:“蔡知杂今日也到了。”

    蔡确点了点头。

    蔡京与蔡确私下关系密切,但面上还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到了官厅坐下,吏员立即奉上龙团茶。

    蔡京将茶喝了一口赞了句好茶,然后道:“役法改革之事,作为章相公拜参政后第一事,可谓重中之重。”

    “可是免役法修改文字至今仍未拟定,从拟定文字再到颁行天下要等到何时?我代章相公到此问一问?”

    蔡确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御史台。”

    蔡确说完一副撇清干系的样子。

    熊本道:“检正,下面的官员争议很多,还需统筹天下各路,各军州,各县官长们的意思,免得骤然议律下去,激得天下多生物议。”

    蔡京闻言道:“伯通兄这话不要与我说,你去章相公交代便是。”

    熊本道:“非我拖延,着实是办不下去。蔡检正你也知道,募役法是丞相一手设立,其中增删数次,下面州县官员颇有怪朝廷朝令夕改,无所适从之意。熙宁七年大体停下后,实已是地方称便,如今再改下面不知又多多少事。”

    “蔡检正你若是不信,司农寺属官今日尽数在堂内恭候,你大可亲自与他们说。”

    蔡京对熊本道:“蔡某遵章相公之令是一心一意地奉行,他的话尔等司农寺是行也要办,不行也要办。”

    “你拿这话来搪塞我,分明是不想办。”

    熊本急道:“熊某并无这个意思,蔡检正你不妨与他们谈一谈便知。熊某可没这么大的胆子,敢煽动属官违背章相公的意思。”

    如今判司农寺的熊本却不如当初,两日往中书一禀事或者三日一禀事,倒是蔡确因兼任御史知杂,很少与熊本同去。

    蔡京笑道:“伯通我自不是疑你,司农寺的事章相公是一清二楚的。”

    熊本松了口气道:“有章相公这话,熊某便放心了,确非我迟疑之故。”

    正在蔡京与熊本说话之际,外头有官员道:“蔡检正!我等于免役法有话要说!”

    蔡京闻言笑道:“看来他们是当真等着我来此!”

    正应了蔡京这句话,外头道:“我们知蔡检正这几日要来,一直都等候着。”

    说完十几个官员堵在了门外,颇有逼宫的意思。

    蔡确暗自笑了起来,有几分惟恐天下不乱的意思。

    ……

    政事堂中,章越正与三司使黄履正商量筹划邮政之事。

    章越打算陕西设立邮传系统。

    过去常有官府传递文书,让一名小校专门到哪里哪里跑一趟,走上几十里,上百里路甚至数百里,只为了送一封信,其中路费食宿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钱。

    以后陕西是对西夏前线,官家为了方便他临阵微操,在征交趾时已全面推行的金牌制度。

    而这邮政制度也是方便于以后陕西情报往来,章越与黄履正商量着。

    这其实并非是临时拍屁股的决定。

    因为盐钞,交子价格的波动,陕西路的商人特别是熙河路的商人,对于汴京交引所的盐钞价格非常敏感。汴京交引所类似于上海期货交引所,全国的期货交割价格都看着这里。

    发明K线图的日本商人本间宗久,就建立一套消息传递系统。

    因为江户时代,堂岛期货所专门交割大米期货,这也是亚洲第一个期货所,从市商人云集。

    而本间宗久其家族本身就是稻米生产商人。

    因为稻米价格受到季节,天候,战争影响波动很多。

    为了在期货市场取利,本间宗久在他家乡和大阪堂岛专门费重金建立了一条消息传递系统,本间宗久每隔一段建立一处建筑,然后旗语传递消息。而本间宗久预测稻米行情从未错过。

    而盐钞交子的交易利润巨大,几十倍于堂岛交易所。

    汴京的商人都是建立各种渠道了解消息,对消息的敏感度,对局势的预判,民间的商人总是要胜人一筹。正应了那句话‘你可以质疑有钱人的人品,但不要怀疑人家的眼光"。

    所以章越因势利导打算在陕西设立邮传制度。

    穿越众的弊病,都是觉得自己用后来的知识来改造当时的社会,这其实是非常盲目了。领先时代半步是天才,领导时代一步是疯子。

    民间没有需求,你去创造需求,就产生主观超过客观的问题。

    而民间有了需求,你不去解决需求,就是主观滞后于客观。

    没有商业信息流通的需求,凭什么建立一条邮政系统?

    对章越而言办事都是因势利导,水到渠成的时候推他一步就是。

    邮传之事章越以官办民营的股份模式,还是引入交引所成功先例。

    正在这时候,外头有人禀告说蔡京,熊本,蔡确带着司农寺几十名官员在政事堂外求见。

    一旁的元绛闻言嘴边绽起了笑意,显然是章越要改革役法,结果遭到了司农寺官员的集体反对。

    章越看了元绛一眼,笑道:“是我让蔡元长请他们到中书来的。”

    此言一出,想要看好戏的元绛隐隐的笑容顿时敛去了。

    自熙宁三年,司农寺负责新法后。

    判司农寺官员可谓气焰极炙,他们直接指挥各路转运使,提举常平司督促变法之事,除了皇帝之外,不将任何人,甚至中书的意见都不放在眼底。

    司农寺设三局,每局分设司农寺丞一人,主簿一二人,勾当公事若干。司农寺的属官权力极重,经常‘申察、提举、体量"的名义前往天下各路督查,指导,落实新法。

    当年蔡挺的儿子蔡天申以司农寺丞名义去洛阳落实新法时。地方转运使等官员战战兢兢,安排他独自一班,不敢与他并列。司马光看了就说蔡天申什么官职,就安排他什么班序,不要搞特殊。此事弄得蔡天申极没面子。

    不过司农寺官员权势之赫可见一斑,不亚于当初三司条例司的属官。

    司农寺官员能被称为‘新近少年"并非乱说。这些官员不仅支持变法,而且年轻敢想敢干,能力也都是极强。

    王安石要实行募役法时,天下各州县只是见纸面文字,不知道具体到底落实的。王安石让司农寺官员负责具体督行,邓绾,曾布起草文字,下面属官到地方巡视。

    之后司农寺具体指导变法事宜。

    路转运司与三司对接,提举常平司与司农寺对接。对于各路的提举常平官,司农寺有奏举之权,同时进行考核。

    转运司管知州,再下则是知县或县令,而提举常平司在州则有常平管勾官,在县则有常平给纳官。

    这一整个系统如臂使指,从中央到地方。

    同时买扑坊场河渡钱、免役宽剩钱,青苗钱都由各路的提举常平司收取,形成了独立三司之外的独立财政系统。

    而章越如今分管财赋之事,他不是亲自管理。

    他是通过中书户房检正的蔡京,来管理司农寺,三司。

    而再通过司农寺和三司,管理天下各路转运司和提举常平司,再通过转运司和常平司管理州县地方。

    他要改革役法,也是要这般如臂使指地一级一级的传导而下,最后到州县。中书检正蔡京本就是章越心腹好说,而三司使从李承之换成了黄履,司农寺的熊本蔡确也从之前的反对,到了如今的中立或是有限的支持。

    改革之事,其实就是与官僚体系战斗的过程。

    三司,司农寺主官这个层面打通了,司农寺属官则显得不肯遵从。他们都是新法中坚力量,同时也将章越改革役法的目的,当作了一种官僚主义。

    ……

    当即元绛返回视厅,众官员们入内。

    官吏们立即摆案。

    方才黄履到访时,章越撤案与他分东西对坐相谈,这是一等礼遇。

    一般只有两府或前两府官员抵达政事堂议事时,章越才会撤案对坐相谈。黄履身为四入头毕竟还差了半步,但章越礼遇对方,叙宾主之礼这称为掇案。

    如今熊本,蔡确,蔡京前来禀事,就重新摆案。

    章越据案面南而坐,众官员皆面北下坐。

    面南还是面北就是明确上下之分。官家重开天章阁礼遇章越,韩绛时,就是东西对坐,只奉先帝御像面南,这就是天子尊重宰相的用意。

    而翰林院的正厅里,没有人敢面南而坐,只是中央虚设了一张椅子。这张椅子是太宗皇帝当初坐过的,所以除了他没有人可以面南,因此众翰林都是平等对坐。

    同样的例子还出现在明朝,明朝设内阁后,首辅权力远重于其他阁臣。所以为了防止这个情况,在朝南正坐的地方放了一个孔子像,除了他以外,首辅和其他阁臣都只能左右对坐,说说明大家的身份都是平的。

    这是因为明朝不许有宰相。

    而今日这政事堂上,韩绛王珪不在场下,由章越轮执相印。

    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面南而坐,这是一等巨大的心理优势。

    众司农寺的属官们今日本想与蔡京闹一闹的,没料到却直接被蔡京请到了政事堂上面对章越的宰相威严。

    人在自己主场都有等心理优势,骤然到了客场气势则衰。

    何况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政事堂!

    司农寺的属官们看着手执相印的章越,心底都是忐忑不安,哪怕是熊本,蔡确二人也要面北对着章越。

    章越看着众人道:“诸位虽不开口,但我已猜得差不多了。朝廷改革役法的意思,我本是只传给蔡元长,熊伯通二人。但你们不信他们的话,质疑中书的决定,那好今日都到这里了,我便亲自与你们分说。”

    闻言众人不约而同地吞咽着口水。

    “先说说吧,你们为何不同意改役法?”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后。

    一名官员起身,此人乃司农寺丞舒亶,此人极有胆色,是新党中的少壮派。

    对方禀道:“启禀章相公,之前吕吉甫要改役法,要在天下推行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都是先行编定拟成文字,在地方实行一段然后被罢去。”

    “至于不过两年又改役法,这不是令天下无所适从。下官以为无论是手实法还是给田募役法都是良法,朝廷若要恢复此二法,我等皆无异论!”

    章越没有说话,一旁蔡京则起身道:“手实法好坏我且与你不讲,给田募役法是朝廷拿免役宽剩钱买地方田亩,再以田招人应役。但如今役钱都供作朝廷在西边的军费,你又如何买田?还是与陛下说,解散几十万西军?”

    熊本看了章越一眼,附和蔡京道:“确实,一年一千八百万免役钱是西边军费的主要由来,如今朝廷与西夏不过小战,军费就已入不敷出,若他日大战又如何?”

    上首章越对熊本点点头。

    司农寺丞黄颜起身道:“启禀章相公,熙宁二年朝廷开始推行了吏禄法。过去吏俸极低,不仅中枢吏人的俸禄低,地方吏人也是俸禄极低,而地方吏人又掌管着国家刑律,但除了衣食供给外,几乎没什么拿到手的钱。这也是地方官吏贪污横行之故。”

    “熙宁变法后朝廷以加俸养廉,以重禄治贪。凡重禄的吏员,贪一钱则徒之。”

    “若免去五等户的免役钱,那么敢问相公这吏禄从何而出?”

    蔡京又起身道:“如今岁增吏禄四十一万三千四百余缗,监司诸州六十八万九千八百余缗,合起来不过是一百一十万,而朝廷一年收一千八百万贯役钱,减去五等户役钱何谈吏禄减少呢?”

    蔡京继续道:“我听说募役法推行至今,北方反对得厉害,但南方却不甚反对。”

    “主要的原因就是南方百姓富庶,只要能免去朝廷庸上加庸百姓就觉得方便。”

    “而北方百姓本就穷苦,五等户要缴助役钱及二成至五成不等的免役宽剩钱,无疑使贫者更贫。”

    “其中陕西苦甚,因为陕西本就在对西夏作战的前线,乡兵本就要服兵役,十分疲惫,而是募役法一下,乡兵并不免役还要缴纳助役钱和免役宽剩钱,那就是‘庸上加庸"。故陕西各路要求恢复差役法的声音最大。”

    “所以这一次朝廷选了陕西和两浙改革役法!”

    面对蔡京,司农寺官员又嗡嗡地说了几句。

    这时候章越道:“我说几句。”

    下面官员顿时息声,一片寂静。

    “仆问一下诸位,何为好的税法?”

    “征税必须财产比例征税,而免税或减税则必须按照人头来减税。”

    “朝廷征税每个百姓征一百文,对富人而言一百文就是一顿饭,对穷人而言一百文则是一条命。我说个故事给诸位听一听。”

    故事是一农妇不小心将农药倒入一袋面粉里但舍不得扔,就把表面一层倒掉,剩下的作了馒头给全家吃。结果丈夫馒头吃得多,丈夫吃死了。

    农妇埋了丈夫回来心想馒头面粉多会吃死人,就用面粉包饺子吃,结果女儿吃死了。

    农妇悲痛欲绝,心想人吃了有事,牛不会吧。于是她将剩下面粉喂牛吃,结果牛吃死了。

    为何农妇无事,因为她自己舍不得吃,将面粉都留给丈夫女儿和牛。

    对老百姓而言一袋面粉就是几条人命。

    所以按财产征税,不搞人均征税,减税则应该反过来,要按照人头来减税。

    人均减去一百文,那就不一样了。

    一百文对富人有减等于没减,但对百姓却不同了。

    而摊丁入亩就是这样的良法。

    章越将民妇这段故事将农药换成了砒霜,众人听后皆是沉默。

    章越凝重地道:“治国当以民为本!这是我为何要免去五等户税钱之故!”

一千三十七章 睥睨众官

    过去皇帝都有一个恐惧,就是令不出宫城。

    比如汉献帝那般,直接被曹操架空。他能拿主意的也就是宫城内,而不到宫城外。

    大宋官家用读书人为宰相,压制了外戚、武将、世家、宦官、宗室等集团,使得从宋而起历代中原正统皇朝都找到了窍门,皇权从此都牢牢把持住了政权。

    英宗,神宗都是以小宗入大宗,但从未令大权旁落。

    这是宋朝权力设计的高明之处,都是新皇帝一接班,立即掌握了全局。

    但对韩绛,章越新任一相一参而言,如何从王安石手中接棒,全面掌握朝政,让下面人心服口服呢?

    当初英宗皇帝登位搞了‘濮议",通过认爹来确认正统性。

    支持濮议的就是自己人,一律提拔,不支持濮议的就不是自己人,一律撸下去,以此明确‘治统"。

    后世的明世宗的‘大礼议"也是如出一辙,他也是小宗入大宗。

    只是区别在嘉靖赢了英宗输了。

    但宰相呢?宰相所持的就是‘道统"。

    道统是什么?就是经义。

    只要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一直确立,变法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章越则通过修‘孟子正义"来确认,告诉天下时代已是变了,朝廷的政策已是转向。

    当然天子还未明令【孟子正义】颁布天下,但章越已将苏辙提拔为中书户房学习公事。

    但孟子正义颁布前,章越必须先改革役法。经过天章阁问政后,章越不可能一件实事没干,就贸然抛出‘道统"。

    三经新义与孟子正义之分歧,就是【利国】与【利民】之分歧。

    王安石版的【募役法】和韩绛、章越版的【免役法】之分歧,也是【利国】与【利民】之分歧。这也是韩绛当初与王安石决裂的原因。

    如果改革役法不能推行下去,那么孟子正义颁布就要推迟,甚至要倒回去。务实就是行,务虚就是知,这就和扣扣子般要一个扣子一个眼扣下去。

    从沈括认为要实行差役雇役并行来改革募役法来,朝堂上吵了一年多,现在役法改革顶层设计终于完成,中书已通过,天子已确认,三司、司农寺不再反对,下一步就是司农寺拿出条例细则。

    据章越所知,蔡确这些日子授意黄颜,刘佐等人编修司农寺条例,此事司农寺官员非常积极,如《元丰司农敕令式》已接近完成,并得到了天子赞赏。

    然而改革免役法的章程,章越至今连草案文字都没见到,更不用说形成详细文字颁布天下了。

    为什么司农寺官员反对?

    方才说了,司农寺已是独立的财政系统。

    如青苗钱,买扑钱,免役钱都是司农寺绕过转运司,通过提举常平司收取至中枢。而且司农寺对司农寺属官及各路提举常平司有考核之权。

    是怎么考核的?

    司农寺定下的kpi,自是司农寺属官和各路提举常平司谁能收得钱多,谁就能获得课绩上的好评,获得升官的资格。

    如今章越免去五等户的助役钱,必然会遭到司农寺官员以及各路提举常平官反对。

    免去五等户助役钱,免役钱就少了一块,下面从司农寺到各路提举常平司官员今年的目标就完成不了了。

    所以别听这些司农寺官员讲什么。

    嘴上都是主义,心底全是生意。

    舒亶,黄颜等司农寺官员讲了一堆道理,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但心底的小九九就是不说。

    这些官员一个个算盘打得是贼精。

    当然这都要归咎于王安石。

    王安石当初为了推行免役法,就建立了这样一个体系,从司农寺到提举常平司,再到州县官员,将官员利益全部和朝廷的利益绑定在一起。

    王安石为了鼓励地方官员收钱的积极性,才允许将免役宽剩钱纳入地方财政体系,结果大多州县官员竟将两成收到了五成。

    这已是一个新的体系。

    政事堂上。

    堂吏给众官员们奉上茶汤,经过方才一番论述,众人也有些渴了。

    趁着茶歇之余,章越对众人道:“诸位方才也辛苦了,当初募役法颁行之前,曾令管勾官,与监司,州县相度利害。”

    “但朝廷广开言路,天下官员,未免人具所见,不能尽知朝廷法意,有管中窥豹之弊。”

    “如今本参将募役法改作免役法,再作如此则是筑室道谋,难以成就,今日请诸位到此听言,可谓受益匪浅。”

    众官员们都是起身道:“章相公抬举了!”

    章越将手按了按,示意众人坐下。

    章越对众人道:“本参说如果,也就是假如免去五等户役钱,再将州县的免役宽剩钱限定至两成,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们陷入沉默。

    章越再度道:“诸位官家曾多次言语‘司农寺事甚善,然尚未了五分事,若司农事了,即天下事大定矣"。”

    “本参与韩丞相之本意,乃募役法是为了解民倒悬,但最后却与民敛财。募役法熙宁四年定下,熙宁七年时,募役法一年所入已至一千零四十余万贯。如今到了元丰年间,则是一千八百万贯。”

    “当然免役法仍是良法,这点毋庸置疑。”

    黄颜言道:“相公,自熙宁八年市易司已是入不敷出,原先重禄法的钱是自市易钱出,后改为募役钱。如今少了五等户钱,那么天下胥吏的俸禄这块如何补?”

    免役钱如今是朝廷最大收入,但这钱是留给官家打西北的。

    而王安石实行重禄法提高胥吏俸禄,这块钱是由行市易法后收上来的市易钱。但市易法在熙宁八年已经是实质上失败,市易钱收不上来了。因此用免役钱来支出胥吏们的俸禄。

    那么只能在西北用兵的费用上减一减了。

    因此富弼,司马光还是有道理的,只要西北兵事一停,其实朝廷是可以剩下不少钱的。

    章越道:“朝廷原定征收免役钱一千两百三十四万贯之数,支出九百二十五贯之数,如此每年盈余三百万贯之数。”

    “到了熙宁七年司农寺收免役钱一千零四十三万贯,支出六百四十八万贯,盈余三百九十五万;熙宁九年朝廷免役钱收入一千两百一十万贯,支出六百五十九万贯,盈余五百五十一万贯,而明年也是元丰二年免役钱收入则将达一千八百五十

一千三十八章 熟状

    看着司农寺一夜之内拿出的免役法详细条例,章越也是感慨此法实在是来之不易。

    户房学习公事苏辙看过条例后则眉头紧锁,章越看了苏辙的表情道:“子由,可有什么不妥?”

    苏辙道:“大参,辙与兄长皆以为役法,还是以给田募役法为上。”

    章越闻言哑然失笑道:“子由,你可是昏了头,此法可是吕吉甫所倡啊!”

    众所周知,吕惠卿与苏辙是死对头。

    苏辙道:“子由知道一件事,不可因人废言,更不可因人废法。”

    章越闻言暗暗点头,苏轼苏辙兄弟乃真‘无主见派"。他们常常越过立场而讲事实,所以被新党和旧党都喷得很惨。

    难怪王安石说他们治学没有‘要",只是战国纵横家之道。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苏辙尚好一些,但苏轼对免役法态度只能说是摇摆不定,元丰八年十二月上疏《论给田募役状》,表示支持给田募役法。

    元佑元年五月上疏《乞罢详定役法札子》,他当时是不愿意制定役法,对于募役法和差役法都不持赞成态度。

    之后苏轼提笔骂吕惠卿时,将对方推行募役法之事列为罪状,表明了反对募役法态度。

    可是元佑元年十二月,司马光死后,苏轼便变成要求恢复免役法了,还拉上了弟弟苏辙。

    苏轼这一系列的迷之操作,简直把人看懵圈了。短短一年内,你对役法的态度居然变了多次。放在今天定将苏轼的奏疏全部详定成扎,搞个合订本,且看今日的苏轼是怎么推翻昨日的苏轼。

    章越对苏辙道:“子瞻言地方推行给田募役法之便的书信,我已收到了。”

    “子瞻言给田募役法有五利。“

    ”行免役法每募一名,省得一名雇钱,役钱可以大减。若行差役法,每募一名,省得一名色役,农民自宽,其利一也。”

    “应募之民,正与弓手无异,举家衣食,出于官田,平时犯法,不敢逃亡,其利二也。”

    “今者谷贱伤农,农民卖田,常苦不售。若官与买,则田谷皆重,农可小纾,其利三也。”

    “钱积于官,常苦币重,若散以买田,则货币稍均,其利四也。”

    “此法既行,民享其利,乃官家取宽剩钱之义,其利五也。”

    见章越道出苏轼奏疏中主要所言,苏辙大喜。

    其实苏轼一开始说得很明白了,给田募役法是可以作为募役法和差役法的补充,无论实行哪等役法都可以配合使用。

    给田募役法就是官府向民间买田,然后用官田雇佣人来服役。章越开拓熙河路时,也是问当地蕃人地方买田,然后给汉民或蕃人屯垦,他们就要作为弓手服兵役。

    而朝廷用募役钱向民间买田,既可以防止农民贱价卖田,同时也可以将朝廷积蓄在府库里的钱财用出去,解决钱荒的问题。

    苏轼分析非常透彻,但有没有可行性呢?

    是有的南宋时王安石青苗法被废除,地方改行社仓法。

    而役法呢?南宋役法各地既有雇役,也有差役,但义役法被大力推广。

    所谓义役法,就是一个村,一个乡全体要应役之人拿钱共同买下役田,然后将田租作为役钱雇人应役。

    这与社仓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由民间自发形成的,而不是朝廷指派的。

    这与吕惠卿,苏轼提倡的给田募役法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可知这二人都是非常有才干的。

    因此苏轼,苏辙的提议绝对是有道理的,可谓一片为民的拳拳之心。其实苏轼兄弟都是就事论事,论政治能力是强过一根筋到底的司马光。

    苏辙继续道:“兄长当初知密州时,朝廷下给田募役法,兄长在州中用免役宽剩钱买田雇民应役,百姓觉得非常便利,但之后官家罢给田募役法,兄长甚是惋惜,如今还请大参能够采纳,若在条例中补充一则,则天下百姓都会感激大参的。”

    章越听了苏辙之言道:“令兄之言确实正道,但朝廷等着用免役法为西北军费之出,若是用役钱买田,则军费便少了。”

    “何况官家在熙宁八年方罢了免役法,如今重新提倡,陛下颜面上不好看。”

    苏辙闻言顿时露出失望之意问道:“大参命辙修【孟子正义】本意不正是为了【利民】吗?”

    “为何大参所为却与初衷相违背呢?敢问大参如何正心,正名呢?”

    章越道:“子由,大丈夫若要经纬天下,在【想到】和【得到】二者之间,还有一个词叫【做到】!”

    “任何人一开始并非完全是对的,故我治事只有一则,先干了再说,从不求全。”

    苏辙闻言道:“可是大参,用役钱买田确不费多少钱,可以循序渐进,每年都买一些,其利绵绵不尽。”

    “大参费了那么多气力,却不得全功,我实有不甘。”

    苏辙再三请求章越在条例下加上一条,可以在州县试行给田募役法,作为免役法的补充,但章越还是没有答应的。

    苏辙失望至极告辞而去。

    章越看了苏辙离去背影亦是默然片刻自言自语道,苏辙还是怪我不肯坚持。

    最后章越将司农寺所修条例拿给韩绛看过,然后问道:“丞相,是否拟作熟状?”

    将司农寺条例起草成为熟状,然后中书相公们依次花押,最后面呈官家预览。可是一旦官家有所不满,将熟状打回重拟,对于两相两参威信则是一个打击。

    一个是当面取旨,一个是拟作熟状是一个为难的抉择。

    韩绛道:“陛下于免役法意不甚坚,若拟作熟状,怕是官家心有不快。”

    章越道:“正是如此才要拟作熟状,以表条例细则不可更改!”

    “度之啊,如此便没有余地了,改动役法这么大的事,官家不可能一点异议都没有,”韩绛犹豫再三,还是不能坚持道,“这已是最后一关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可在这一步功亏一篑。”

    章越道:“丞相,我仔细看过了,其中并没有惹得陛下不快的地方。”

    “更何况这些细则已是权衡再三,官家从中改动任何一处都是不便。”

    韩绛看向条例细则,确实这里已是经过内部数度博弈,其中没有一点操作的空间留给天子了。

    韩绛道:“既是如此,在言辞上稍作润色,再给王相,元参看过。”

一千三十九章 高楼

    看着熟状,官家陷入了默然,他此刻在沉思。

    当初在宣德门上他给章越赐坐,并说出假黄裳而治天下的话,就让对方能够为国家出力,在国事上敢为天下先。

    但是没料到,章越主持政事后,居然将这第一刀就砍在了自己身上。

    官家有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道:“若少了五等户的助役钱,朕是要等到何年何月方能伐夏?”

    听了官家这话,众大臣们不言语,章越心道,自己还巴不得皇帝是那等吃喝玩乐的君主呢,可是官家就是一心太想有所作为了。

    章越没有开口,韩绛道:“陛下,臣以为,伐夏之事与免去五等户助役钱之事并不相左。济民以宽,方免过刚易折。”

    官家道:“天下户数五等户虽居其七八,但收得役钱本就是少,朕又恩准免去他们一半的役钱,百姓们不至于苦得如此吧。朕闻国无三年之蓄,国非其国,朕也是理财为天下用。朕又非拿这钱修亭台楼阁,为一己私用。”

    韩绛则道:“陛下,民为邦之本,岂可舍本逐末。臣实言,两淮,两浙,陕西百姓皆疾苦,这是臣这几日在中书所集的各地报灾伤民变的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官家看了奏疏,但见上面言。

    黄河曹村决口,百姓流离失所……

    又说徐州、淮阳军良田百余万顷,被水退迟,麦种不入……

    官家看了心烦,掩卷放在一旁,韩绛道:“陛下临御日久,我等畏上威严,莫敢进规。今日冒死谏之,还请陛下纳之。若陛下能伏允,臣死而无憾。”

    章越对此暗暗感激韩绛,对方在今日这关键之时还是站了出来。

    这免役法本就是章越与韩绛政柄,此事办不成威信便受到严重的打击。

    所以韩绛不惜在熙宁二年与王安石翻脸,一直到如今他也要将免役法改回来。

    官家还是犹豫,西面的吕惠卿还在练兵练将。

    他给延州任上不断给官家上条陈,比如陕西四路练兵练将之法,如何部署策应应对西夏的进攻。吕惠卿本就极有才干,又熟知天子的心意,所以他所陈的意思,都恰到好处地击中了官家要【攻取横山】的心思。

    吕惠卿一再陈述说,如今西夏国主与梁太后和宰相不和,这正是大举进攻西夏,夺取横山的大好时机。

    只是实现吕惠卿的战略,必须要用到钱。

    如今短了这些钱,朕的宏图大略也就无从谈起了。

    官家再看几位中书中,元绛王珪始终不说话,看来并非与章越,韩绛想得那么一致。

    韩绛看官家眉头紧锁,知道事情要遭。

    而此***越却站出来道:“还请陛下放心,从明年起,这免役法短去六百万贯臣从别处补给陛下便是。”

    此话一出,韩绛先是一喜旋即神色又是一暗,元绛王珪都露出惊讶之色。

    官家则目光一亮问道:“此言当真?”

    章越道:“臣若办不到,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冯京道:“陛下,章越此言不可信之!一年六百万贯岂是几句话可以信的。朝廷开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以来已使民间极穷,如今又有什么办法找出这六百万贯来。”

    “陛下,章越说治他之罪,但天下除了陛下又有哪个人敢治参知政事之罪呢?”

    章越上前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臣说可以便是可以。”

    王珪,元绛不由侧目。

    官家闻言沉默了半刻最后道:“只要章卿明年能找出这六百万贯,此熟状朕允之便是!”

    官家说完,韩绛章越都是大喜。

    免役法取代募役法几经波折终于是办下来了。

    告退之后,韩绛擦着满头汗水对章越道:“此番胜得真是极险。方才王相元参都没有出面帮你我说话,让陛下看出来熟状所拟,但中书并不一致。”

    章越道:“元参素与我们不是一心,只是王史馆近来态度有些变化。”

    韩绛道:“是啊,人在权位久了都生其心来,王史馆本就我与介甫之同年。当初介甫在时,他便一直蛰伏着。而我为相后,他便觉得可不必如当初事介甫那般事我。”

    章越道:“韩公可介意?”

    韩绛失笑道:“有何介意?大不了‘式微,式微,胡不归"好了。”

    章越道:“丞相,你我变革天下才起了个头,你可万万不能有退隐之意。”

    韩绛微笑道:“我也是一时气话,今日免役法确立,也算完成了我多年夙愿。所以今日便是辞了相位,也算不是无为宰相了,此生无憾矣!”

    说完一向克制的韩绛也有些情绪失态。

    章越道:“丞相莫高兴太早,这变法改革之事,到了下面还不知会变得如何,还是要你亲自督责路州军县才是。”

    韩绛笑着道:“不提这么多,你我今日一同去吃酒。”

    章越笑道:“是。”

    当即韩绛章越二人只带了几个随从,微服出了宫直往樊楼而去。

    店家认得韩绛章越二人身份,恭敬地迎着他们登了樊楼西楼。

    天下的酒楼最多只有三层,樊楼虽说只有三层,但他的三层如同其他酒楼的五楼高。

    章越,韩绛一路直上三楼,也是最高之处。

    韩绛,章越一面饮酒,一面就着几样可口的小菜谈笑风生。

    整个整个汴京一览眼底,韩绛章越便在西楼对饮,看着落日余晖下皇城的景色。

    一名樊楼的杂役见了不由对另一名杂役问道:“此二人是谁,竟登三楼吃酒,以往怎么没见过。”

    另一人则道:“整个汴京城百姓们都知道等闲人只能在樊楼一楼吃酒,而能登樊楼者,都是非富即贵,至于能登西楼三楼者更是贵不可言。”

    “至于樊楼西楼上是不许有人向西眺望皇城的,能在此吃酒并眺望皇城。你切莫打听,否则小命不保。”

    对方不有咂舌道:“我不问还不行吗?”

    不仅是仆役,连樊楼其他的客人们也揣测着能登三楼这二人的身份。

    而西楼上,韩绛笑着问道:“度之第一次来这?”

    章越吃了杯酒点点头道:“我从未料到这三楼景色有这般,难怪人人都愿坐高处。”

    韩绛感慨道:“一楼有一楼的风景,然而也是高处不胜寒,日后你坐我此位便知道了。”

一千四十章 杀牛分肉

    章越听得韩绛言下之意,似有归隐的想法。他当即放下酒盅道:“丞相,以后还是要靠你来主持大局。”

    韩绛摆了摆手叹道:“度之,老夫如今虽官居相位,但你说老夫能登此位,有几分归于人谋乎?又有几分归于时运乎?”

    章越心底笑了,韩绛能居此位,当然最大的提前是有个好爹前宰相韩亿,外加七个进士出身的好兄弟,其中还有韩维,韩缜等出类拔萃之才,另外朝堂自上而下多少人都是他韩家昔日的门生故吏。

    韩绛道:“要能成事者,我说说两位宰相,一位是李斯,看到了仓鼠与厕鼠之别,人之贤与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也。”

    章越听了韩绛之言,心底佩服对方看得是极通透。

    厕所里的老鼠瘦不拉几的,看见人惊慌失措而逃,而仓库里的老鼠肚皮浑圆,看见人也不怕招摇过市。

    李斯悟出这个道理,人的智力和道德其实都差不多,成就如何?主要看你身处的平台是什么。

    好比是帝王气,这要么是与生俱来的,要么是到了那个位子后久而久之有的,没必要去学。

    除非是‘我,秦始皇,打钱"那等。

    章越举杯与韩绛对饮一盏,韩绛又道:“还有一位宰相便是本朝吕文穆(吕蒙正),他在寒窑赋写到,余曰:非贵也,乃时也,运也,命也。”

    章越从韩绛的话里悟出第二个意思,除了人的成功除了平台,也要讲时运二字。

    韩绛叹道:“吾能有今日之位,方知李斯和吕文穆所言不虚,岂敢说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章越暗叹,自己何尝没有暗中鄙视过韩绛,但想想人家这心态,自己是万万不如。

    人嘛难免将成功的一切都归于主观因素。

    韩绛果真有功成身退的意思,而免役法对章越而言只是小目标而已。

    章越道:“丞相所言即是,我能有今日也全赖丞相和岳丈的提携。这不禁令我想起刘邦,人说汉初多才杰,但说到底不过是沛县一地的人才罢了。”

    当然还有后世的朱元璋,明朝开国也不过是凤阳的老部下而已。

    “无论是打天下,还是治天下,一个县的人才足矣!并非人才无用,而是天下大多的人才,不得其用罢了。”

    韩绛点点头道:“度之所言极是。”

    二人边说边吃酒,韩绛临轩眺望,汴京风景一览眼底。

    身居高楼,大风刮得举樽而饮的韩绛胡子袖子飘飞,仿佛神仙中人一般。

    韩绛眯着眼睛道:“度之,从熙宁二年拜相至今我心心念念的所思,不过免役法一事而已,如今官家允了,我倒有几分不真切之感,你看是否还会有反复?”

    章越起身,站在韩绛身旁。樊楼楼顶上的大风亦吹得他眼睛有几分睁不开。

    看着汴京群楼匍匐身下,章越不知韩绛这么说是不是以退为进。

    他仍道:“韩公,陛下是有为之君,虽有操弄手段平衡朝局,但也是应有之事,他心底最要紧的还是治国安民。”

    “他是不会将私心至于国事之上的。”

    韩绛听章越这么说点点头。

    他是厚道之人,不愿意皇权和相权冲突,要是他早有野心,当初不会甘愿居王安石之下。

    章越仍道:“今年陕西,两浙从募役法改为免役法,明年才全国各路全面推行免役法,一旦明年我找不到这六百万贯钱,陛下怕是会收回成命。”

    韩绛点头道:“我想也是如此,否则今日陛下不会如此答允。那你要从何处找这六百万贯呢?”

    章越道:“我有些手段,但也不过为朝廷筹个一两百万之数罢了。”

    章越找黄履合计过,从汴京至洛阳,再从洛阳至长安的邮传,今年内是可以快速上马了。这三个城市是大宋最繁华,肯定是可以获利的。而明年铺开至陕西路也会是一条财源。

    至于其他地方为啥不铺开?

    好比你往不包邮区去包邮,那是要亏本的。办事一定要水到渠成,而不是脑门子一热。

    韩绛也是焦头烂额,章越说了明年要是找不到为朝廷增加六百万贯的法子,官家就会暂停免役法在全国的推行。

    韩绛道:“我也替你想些法子,既不增民之苦,却也能增国入。”

    韩绛说了也很矛盾,那等【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办法,又怎么是随随便便找得到的。

    章越顿了顿道:“不过六百万贯事要等到明年,不是眼下要紧的。”

    韩绛不由道:“还有什么比六百万贯更要紧的?”

    换了旁人还不得着急如何为朝廷开一条财源的事?但章越却说不急。

    章越道:“我下面要办的便是孟子陪祀文庙之事。”

    “哦?”

    韩绛听章越之言,不由诧异。

    陪祀文庙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章越对韩绛道:“丞相可记得,当年太祖皇帝将白起,吴起移除武庙十哲,还有孙膑、廉颇、韩信等一共二十三人,改加入灌婴、周访,秦琼等二十三人之故?”

    韩绛当然记得此事。

    武庙本叫太公庙,是唐玄宗祭祀姜子牙的,以张良为陪享,唐太宗建武庙的用意,就是向天下表达,寻姜子牙,张良之臣的意思。

    从另一个意义讲姜子牙与张良有师承关系。

    之后唐肃宗封姜子牙为武成王,从此武庙与文庙并立,之后武庙六十四将,祭祀六十四人。

    但赵匡胤登基后,拜祭武庙时看到白起画像时,以杖指白起道,白起杀降,不仁。

    还有陶侃也被去掉,理由是他是寒门出身,而且还是少数民族(溪族)。

    不仅白起,陶侃被去掉,赵匡胤又换了二十一人,另选二十三人补上。

    赵匡胤挑选这二十三人的标准【功业始终无暇者】。

    说白了,赵匡胤通过此举来告诫天下,也是他下面的武将,这与【杯酒释兵权】合并一读就明白太祖皇帝的用意。

    祭祀主要是给活着的人看的。

    章越对韩绛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一个是务虚,一个是务实。”

    “变更役法是实,而陪祀乃虚,孟子之义在于【利民】,孔子之下继道统者当为孟子,而不是他人。”

    就如同张良继承了姜子牙的衣钵,所以张良陪祀姜子牙。

    而孔子以后,如今陪祀的分别

一千四十一章 吕六的心事

    五月陕西下了一场小雨。

    吕惠卿披着斗笠蓑衣策马,在延州视察民情。

    吕惠卿是办事极为干练之人,任何事情都是要亲力亲为,地方上的官员向他禀过事后,他并没有轻信,经常还要实地考察过一番,对对方说的话一一核实后,方能心底有数。

    在他的任上,事无巨细,绝无拖延之可能,到手便办,立即就办。

    下面官吏被他这雷厉风行的手腕给镇住了,不敢有些任何怠慢,而且以往那套糊弄上官种种手段,丝毫都骗不过他。一旦被他查出有任何办事不牢或欺瞒之处,必有重罚。

    吕惠卿除了能罚人,也是能赏人能用人,破格提拔举荐下面官吏。

    所以他被罢相知延州两年以来,虽称不上延州大治,但也是刷新政治,民称其便。

    不少官员都对吕惠卿刮目相看,对方虽是人品堪忧,但简直是打不死的小强,丝毫没有被贬谪后的失意,满腹牢骚,反而比任相时更积极办事。

    吕惠卿政绩传到朝廷后,官家对他赞叹连连,至于他最大的政敌章越,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在官家面亲称赞吕惠卿为‘能臣"。章越也同意官家的提议,让吕惠卿兼任鄜延路兵马都总管,使得对方这位鄜延路经略使名副其实,真正的军政大权一把抓。

    如此吕惠卿干劲更足了。

    吕惠卿今日骑马来到田边,看着是一片茂盛的木棉地。

    随行军骑立即将当地保长,保丁全部唤至,百姓们见有官员来,虽不知多大的官,但一见四处都是甲骑拱卫之状,一个个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是干站在泥地里。

    吕惠卿本人则脱了蓑衣摘了斗笠,走到木棉地里将一颗一颗木棉树看过。

    吕惠卿看了这一幕心后,当即吩咐道:“让保长来说话!”

    两名军士左右挟着保长扔在了吕惠卿面前,保长战战兢兢看着眼前这位身形瘦弱,一脸精明干练的吕惠卿。

    保长虽猜测不到眼前这貌似大马猴的男子,竟曾经是堂堂相公之尊。

    一旁的兵卒道:“相公问你一句你答一句!”

    “是。”

    吕惠卿看了一眼光脚满腿是泥的保长道:“入春后可见得官吏下乡?”

    保长道:“见得。”

    “嗯?”吕惠卿眉头一皱,他三令五申在春耕前不得有官差下乡打扰百姓,居然有人敢犯他的禁令。

    “何时?”

    “就在今日!”保长谨慎地答完后,顿时屁股给人踢了一脚。

    左右骂道:“刁钻!”

    吕惠卿笑了笑,众人见此方敢笑了,保长也笑了。

    旋即吕惠卿敛去笑容,问道:“保正,此地的木棉种得如何?”

    保长道:“今年二三月谷雨是立种,要等大暑立秋时摘实。”

    “你可知木棉不计入户等?”

    保长答道:“晓得,之前县衙里有公人说过种木棉树不算户产,日后重新造册不按此计户等。如今棉布正是好卖,所以我们乡里正好有几块闲地,便种了木棉树在此。”

    吕惠卿微微点点头。

    自实行免役法,青苗法以来,不少陕西百姓为了免升户等,都把自家的桑树都给砍了,把牛给杀了。就是怕官差将这些纳入户等的计算。

    但陕西四路唯独延州一路种木棉树不在此列,没有算入户产。

    这是当初吕惠卿答允章越的,要在延州一路推广木棉。对于答应过的事,吕惠卿办得一向是十分尽心。

    如今秦州,长安有商人专门收购这些,并染制成棉布通过熙州市易所销至青唐,西夏以及内地。

    吕惠卿专门看过这棉布,他年少时穿过这棉布裳衣。这棉布称为吉贝布,其实海南传来的黎锦。用黎锦所制的吉贝裳衣穿在身上可谓格外暖和。

    他拜相后,下面的人送过他一床绵衾,就是棉花所充的被褥,夜里盖在身上也不怕寒。他询问人方知这绵衾是人以竹为小弓,牵弦以弹绵,令其匀细再填充入被褥中。

    现在吕惠卿到了延州任上还在用这绵衾,晚上连汤婆子也不用,否则就是再名贵的罗衾,亦不耐五更寒。

    这自己这堂堂使相都稀罕之物,如今在陕西,听说苏杭都开始大力推广。

    要知道绸衣锦服是不足以御寒,普通百姓更没有这些只能用草及芦花御寒,一个冬天后,饿死冻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连杜甫当年也只能苦吟‘布衾多年冷似铁‘,这位大诗人也只能以布为被,忍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但这棉布推广不同了,听说连秦州城里的士人都用得起了。

    棉布最难的便是脱棉籽,这需要大量的人力才行,但听闻章越发明了一等机器专门来脱棉,现在如今秦州,长安城中都有不少数百上千织户,如今棉布已是在陕西大量之地生产。

    吕惠卿对保长叮嘱道:“这棉花在于纺纱织布,其比采桑无采养之劳,却有必收之效,比之苎麻,免缉绩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汝可明白?”

    保长半懂不懂地连连点头。

    吕惠卿见自己这番用心良苦的话不被保长理解,也是不以为意。

    吕惠卿继续问道:“你不必怕,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本乡有无奢遮人物?”

    说到最后一句时,旁人心底一寒。

    吕惠卿治地方有个习惯,每到地方都要找【奢遮】人物的麻烦,若对方识相,乖乖配合便罢了,若不识相,轻则下狱,重则没命。

    左右都是熟知吕惠卿性格的人,他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下,很可能就是一户豪强破家。

    保长道:“本乡穷困没什么奢遮人物,便是有也去了县里。”

    吕惠卿道:“若有便告诉我,我来替你们除害。”

    问完吕惠卿便让人牵过马来。

    吕惠卿上了马后又对保长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不要顾忌。”

    保长道:“去年乡里收成不好,两税加上青苗钱,役钱,日子便难了,不知可否迟缓则个?”

    “不知好歹!”左右欲骂,吕惠卿止道:“我若允你一乡迟缴,旁乡也要迟缴,我如何自处,朝廷更是为难了。”

    “不过今年五等户的役钱免了。”

    “太好了!”保长喜出望外,说完向吕惠卿叩头道:“草民这便多谢相公了。”

    吕惠卿看得不是滋味道

一千四十二章 王半山

    漫漫长江之上,一只舰队延江而上。

    陈升之正坐于舰中,他罢相以镇江军节度使判扬州,如今往润州祭祖后继续西上。

    这支舰队旌旗招展,沿途船队见了若不停下避让必遭呵斥。舰队浩浩荡荡,舟楫衔尾,蔽江而进。

    在长江岸边,穿着锦衣绣袍的官吏们沿江迎接,但舰船却没有泊岸的意思,只是略微一放缓。

    江边的官吏们便乘着舟前往陈升之所乘的巨舰上拜谒,并送上一些‘土特产’。

    陈升之甚至都不说几句话,舰队便开走了。

    一群官吏们立在舟头向陈升之行礼。

    巨舰上的陈升之淡淡而笑,他入中书不成,以使相的身份判扬州,到了地方自没有人敢奈何他。而润州节度使名正是镇江军,是陈升之的本镇。

    在朝为官时谨慎了一辈子,老来到了地方再不炫耀威势,自己又有几年好活的?

    ,争着巴结,至于这一幕被人传得如何,陈升之也不在乎了,反正也如今朝中也不会有人在这点小事上与他过不去。

    官员帖子送来,陈升之草草看了一眼摇头道:“这些官员都不知道先办出些有名声的事来就上门求见,老夫一个都不识得。”

    陈升之舰过了润州,便往蒋山而去。

    “到了蒋山了。”下人禀告。

    陈升之点了点头,他此去蒋山见一见王安石。

    王安石在熙宁十年罢相后,身子一直不好,生了几次大病,如今在钟山调养身体。

    他来此约王安石在蒋山见一见面。

    陈升之与韩绛当初都是韩琦的左膀右臂,后来在变法之事上蛇鼠两端,先是支持王安石被称作笙相,后反对条例司又不见容于王安石。

    不过对陈升之而言都是往事了。他走上船头,只想找王安石叙叙旧。

    “介甫何在?”陈升之四目相对张望,见江上没有什么舰船,案边也没有旌旗锣鼓,随从喝道。

    “使相,舒公就在芦苇丛中,那骑着驴的人便是。”

    陈升之顺着对方所指看去,果真在芦苇丛中看到了头戴白巾,骑着头毛驴的王安石,左右只有一名随从。

    “快就岸!”

    陈升之吩咐后。因江水甚急他座下大船回旋许久,方才泊岸。

    见了王安石如此淡泊,陈升之满脸愧色,人家堂堂宰相致仕不过一头毛驴,一名童子相伴,而自己几十艘大船,沿江喝道,地方官吏争相迎送。

    这排场到底是摆给谁看?

    陈升之道:“人道介甫是真隐钟山,我看是真的。”

    王安石笑呵呵地道:“还有什么是假的。”

    说完王安石顿了顿道:“致仕之初我也是心灰意懒,对一切都不闻不问,但此刻早已是习惯了。”

    “我这人爱动不爱静,平日非卧即行,我如今卜居钟山,因家宅至州城,正好是去钟山半程,故名为半山。”

    陈升之闻言笑道:“半山好,用蔡君谟的诗来说便是‘花未全开月半圆,寻花待月思依然’。”

    王安石闻言抚须大笑道:“每日食罢,我便骑着驴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间而睡,往往要到了日头下山了方才回家。

    陈升之喜道:“介甫此番隐居钟山倒是健谈了许多。”

    王安石点点头道:“前面亭里备下酒馔,咱们去边吃酒边聊。”

    王安石引陈升之一起来江亭。陈升之心道,天下有谁能知这骑驴老者,便是熙宁十年里名誉天下的拗相公呢。

    看着王安石系好毛驴,陈升之问道:“我记得陛下不是赐公一匹马么?”

    王安石道:“病死了。

    两位垂垂老矣的人边是吃酒边看江上千帆竞发景象。

    陈升之道:“章三改役法的事,公知晓了吧。”

    王安石闻言脸上表情微微变化,然后道:“知晓了。章三居执政之位快两年了,方才更动了役法。他办事确实沉稳厚重。”

    陈升之道:“募役法不是公的政柄吗?当初吕吉甫推行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公可是在朝上朝下都大力反对的。”

    陈升之与王安石打交道多年,清楚他的性子。

    王安石是标准的读书人,读了几十年书,酝酿了一辈子治理天下的方略。他出来做官为相,是将胸中韬略变为实践的过程。除此之外,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任何人动其政柄,王安石都要反击。

    王安石淡淡地道:“老夫已不在相位,朝政之事不会再过问了。”

    陈升之继续道:“变法之事方到半山,难道公看着章三这小儿辈,将公一辈子心血毁于一旦?”

    听陈升之这么说,王安石眼中锐色一闪而过,这一刻陈升之仿佛见到了当初那位权倾天下的拗相公。

    王安石道:“秀公,当今天下论到治国之才,经纶之术,我算一个,吕吉甫算一个,除此之外便只有章三一人了。如今若章三不胜任,那么谁还能用?是司马十二吗?难道还是公不成吗?”

    陈升之听了满脸尴尬,心底大骂,这老贼都半入土的人了,还是如此看不起人。

    整天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

    陈升之驳道:“舒公,坊间传闻说你隐居钟山整日书‘福建子’,‘福建子’数字,是因不待见的吕六,章三之故,你如今不会连我也一并恨上了吧。”

    王安石闻言一愣道:“我几时写过福建子?我与吕六已是过去的事,对章三更谈不上不待见三个字。”

    “是了,我差点忘了公也是闽人!公之前一直居润州,我还道公是此地人士。”

    陈升之哭笑不得,自己与王安石相交几十年,对方居然连自己籍贯都搞错,简直一点没将自己放在心上。

    陈升之觉得没趣起身向王安石告辞,王安石送陈升之。

    二人都上了年纪,这一面或也是最后一面了,陈升之微停留想说什么话。

    王安石忽道:“还记得当年韩魏公任扬州太守,我在他幕下签判,王禹玉为通判。当日公正好路过扬州,韩魏公设宴在园中,便邀你我和禹玉三人一并饮酒赏花。”

    “当时园中有一芍药名为金带围,我等四人各簪一花,此事历历在目。”

    陈升之一愣,这四相簪花的典故在读书人在口耳相传。

    只是他没料到王安石会说出这么有人情味的话来。

    这位老朋友真是变了。

一千四十三章 山头

    辞别陈升之后,王安石骑着毛驴回到钟山定林寺中。

    定林寺为南朝名寺,当年梁武帝兴佛,此为佛宗圣地。这里也是文人圣地,刘勰在此写出了《文心雕龙》。

    王安石退隐之后在定林寺中有一书斋,名为昭文斋,这原是僧房被改建为书房。

    昭文斋听起来好似昭文馆大学士的意思,好似自己乃山中宰相一般。

    其实王安石自写了一首诗回应了众人的这个想法。

    我自山中客,何缘有此名。

    当缘琴不鼓,人不见亏成。

    这句诗取自昭文鼓琴的意思。

    说得是一个名为昭文的琴师。庄子中有云,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之古琴也。

    昭文虽说琴技已是出神入化了,但只要你弹琴了,就有成功与失败的地方,你要想真正用中,就是‘不鼓’,不去弹琴。

    这首诗可知,王安石虽隐居钟山,但对变法的得得失失从未放下,时不时便拿出来反刍。

    王安石固然想云淡风轻地过归隐后的日子,但没有真的到云淡风轻的地步。

    王安石入了书斋,看到棋盘上一盘残棋,正是前日他与寺中长老对弈后所留,后王安石有事离去,如今棋局还摆在这里。

    书斋里还挂着王安石所作的一首诗。

    诗名就是定力寺。

    众木凛交覆,孤泉静横分。

    楚老一枝筇,於此傲人群。

    城市少美蔬,想今困惔焚。

    且凭东北风,持寄岭头云。

    王安石脱去幅巾,坐在椅上看着眼前的残局不由感叹,天下之事真似这一盘残棋。

    陈升之方才的话对王安石是有触动的,他心底对章越变更役法当然是有意见的,当年熙宁变法种种,其中最令王安石得意的还是募役法。

    尽管募役法确有不美之处,但天下事就如昭文鼓琴般,除非不鼓,否则有成必有亏。

    王安石治天下犹如昭文这等绝代琴师视己琴技,认为自己的变法就是完美无缺的。

    王安石将此事闷在了心里。他说了归隐后一字不提朝政便是不提,但不是他真不关心,他也是参详着役法得失。

    他此刻想起陈升之的话,当初扬州簪花的四相,除了韩琦已是故去,他与陈升之已是下野,唯有王珪一人仍在相位。王珪,韩绛二人都是王安石的同年,王安石庆历二年进士,位列一甲者三十九人,仅有五人没有位列公卿,称得上是人才济济。

    王珪虽持政中立,但用力的在礼制上,譬如濮议和郊祀陪享,他都有所倡议。而且在征讨熙河之事上,王珪从始至终都是支持王安石和吴充的。

    王安石知道王珪虽面上不说,但他与韩绛,吴充都是有矛盾。至于自己在位时,王珪何尝不忌自己,只是王珪从来不发就是。

    想到这里,王安石立即给王珪写信。

    王安石被称为拗相公不是没有道理,他不肯有丝毫妥协,旁人越是从各方面打击他,他越坚持自己的想法,甚至六亲不认,众叛亲离,也要将自己想法贯彻下去。

    有这一段气力的人是可以办成大事的。

    王安石可以肯定韩绛、章越变动役法并不合乎他的心意,而韩章二人以后绝不会仅限于更改役法一事。

    所以王安石当即提笔给王珪写信。

    王安石写字飞快,他的书法特点就是着急忙慌。每个字写来如横风疾雨般,好似急急忙忙赶工一般。

    不过仔细看来却自有他的意境,及他的性格蕴含在其中。

    ……

    大朝会依旧由王珪押班。

    王珪拜相三年来,没干什么事,

    何为三旨?

    王珪上朝只是说去:“取圣旨。”

    皇帝表态之后,他也不问是否,只是恭恭敬敬回答说“领圣旨。”

    退朝之后,见到臣僚,便说:“已得圣旨。”

    “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

    王珪合称三旨相公。

    这外号就是上对他都不是那么敬重。

    相反官员们对章越,韩绛都是恭恭敬敬的。

    为什么政绩是官员是要紧的?这说明他们对上能说得算,对下能够压得住人。这也是为何上位者都是喜欢以权破法,用重新分蛋糕的办法来抓取权力的缘故。

    王珪退入班中,看着韩绛心底有些灰溜溜的。

    三旨相公的讥讽,他不知道吗?他是知道的。奈何如今大权尽在韩章二人之手,王珪站在一旁只能干看着。

    王珪本来不欲显露,但昨日接到王安石来信后心思有了变化。

    今日照例领取圣旨时,王珪离开殿中,手持着圣旨对群官道:“已得圣旨。”

    群官闻言正要照例散去,王珪突道:“且慢着!本相有几句话交待!”

    群官讶异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你王珪什么时候这么‘多话’?

    ……

    而在殿下看着王珪的蔡确,明锐察觉到了这些。

    在役法变动之事上,蔡确看到了韩绛,章越的魄力。虽说如今韩章二相因变更役法气势正盛,蔡确也继续保持既结盟又中立的态度,在新党旧党之间自成一座山头。

    蔡确是一个非常善于体察圣意的人,在他心底本没有什么变法与不变法的政见之争。

    他从来到尾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官家的心思在哪里。

    韩绛,章越变动新法,这令蔡确也看出了官家也是要调和新法之意。

    所以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切,出于平衡之意,他一改以往对旧党喊打喊杀的态度,主动与旧党领袖冯京结了亲。

    今日王珪突然站出来了,说明这中间暗流涌动。

    这时候邢恕来到蔡确身旁道:“今日王史馆有所不同啊!”

    蔡确看了邢恕一眼。

    当初邢恕见章越受新旧两党夹攻,觉得对方成不了气候,主动与官员面前表示与章越划清界限,全然不顾当初章越对他的提拔之恩。

    此事令司马光也很生气。

    后来章越相位稳固了,邢恕后怕不已,立即左右寻觅重新找自己的后台。

    找来找去只有蔡确敢接纳他,从此邢恕便依附于蔡确。确实蔡确要自立山头,肯定要接纳那些被大臣们所不容之人,邢恕自也有他可以利用的地方。

    蔡确道:“王史馆看来是有所持了。”

    邢恕点了点头赞同了蔡确的观点。

一千四十四章 要章相公助我

    章府之内。

    章越面前乃大理寺丞吴处厚。

    吴处厚一脸恭敬地道:“当初大参拜相之时播告大廷。释天下霖雨之望,慰海内岩石之瞻。”

    “帝渥俯临,舆情共庆。秉一德以亮庶工,遏群邪以持百度。始进陪于国论,俄列俾于政经。论道于黄阁之中,致身于青霄之上。窃以闽、川出相,今始五人章氏登庸,古惟二士……”

    “处厚早辱埏陶,窃深欣跃。稀苓马勃,敢希乎良医之求;木屑竹头,愿充乎大匠之用。”

    吴处厚这一番话说下来,正常人听了都要汗颜,老脸一红,惭愧不已。

    章越笑了笑道:“吴兄,这话当初对韩丞相也是这么说过吗?我怎听来如此耳熟能详。”

    吴处厚闻言赧然,正色道:“绝无与他说过,处厚对章相公的敬仰绝对是发自肺腑的。”

    章越点点头道:“以往倒是没有听闻,今日方才知晓,你的事我放在心上了,朝廷若有阙我会省得的。”

    吴处厚闻言大喜道:“以后愿为大参执鞭,鞍前马后。”

    章越微微点了点头,当即黄好义带着吴处厚下去。

    一旁陈瓘、秦观,晁补之从屏风后绕出,陈瓘不由道:“相公,似吴处厚这般小人,为何你将他收入帐下?”

    秦观也道:“此人不是君子。”

    章越笑了笑道:“不要看不起小人。小人有五处地方胜过君子。”

    陈瓘,秦观诧异道:“还请相公赐教。”

    章越道:“其一小人对名利都很执着,能够为了名利破格办事,这是君子一不如的地方。”

    “其二办事责效,只问结果不问过程,这君子是二不如的地方。”

    “其三除了名利,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旁人毁誉如何从不放在心上,这是君子三不如的地方。”

    “其四既是办了,就办到底,不怕任何打击或身后名声,这是君子四不如的地方。”

    “其五问心无愧,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对的地方,这是君子五不如的地方。”

    陈瓘三人听了都是暗自惭愧,章越对三人道:“你们三人需多学着些。”

    三人一并道:“是。”

    其实章越用吴处厚并非是上面几个原因,众所周知吴处厚之前想要投奔蔡确,数度求他引荐而不得,所以怀恨在心,到处说自己当年如何如何栽培蔡确的,如今蔡确忘恩负义。

    而蔡确用了背叛自己的邢恕,这点令章越尤其不悦,所以他也就接受了吴处厚投靠,恶心一把蔡确。

    但既身为执政,你一定要让别人知道,干了对不起你的事,冒犯了你的威严,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当然话对外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

    章越继续道:“仔细看来吴处厚,他也并非是那等真正的小人。”

    “他与王平甫交好,他病逝前曾多番向我举荐他,故而我也愿让他一试。”

    陈瓘道:“相公所言令我想起,吴处厚一直遭到蔡持正的冷漠对待也是不争之事,但全然归咎于蔡持正也未必见得,因为吴处厚一直反对变法的,蔡确不念私情不用他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蔡持正与冯当世成婚我也看不懂了。”

    章越笑了笑,朝堂上不拘泥于变法,不变法之论的,恐怕只有他与蔡确了。

    章越道:“无论是支持变法,反对变法,怎么选都是错。”

    “蔡师兄便有些调和和折衷之意,当然这是出于官家之意,但是这么选也是错。”

    “尔等要晓得,解决问题的方法,通常不在问题之上。”

    众人闻言都是拜服。

    章越道:“从长安至西京,再从西京至汴京的邮政之事已是有了眉目,我与你们引荐一个人。”

    片刻后一名三十多岁其貌不扬的男子出现在室内。

    “在下陈行见过诸位!”

    此人名叫陈行,是陈襄族亲,也是他引荐给章越的,当初在杭州城外对方持陈襄名帖见过了章越。

    章越虽不轻易收礼,但陈行这几年上门问候一直不断过。

    章越与商人保持联系的一个是当初为他创办交引所的沈陈,还有一个便是陈行,对方在杭州经营棉布行,同时自己也买了棉田经营。

    几千年官场排名第一的格言绝对是‘朝中无人莫做官’。

    而经商更是如此。

    当然陈行本身也很有能力,有眼力见,办事也很有魄力,敢冒风险。

    陈瓘三人都是起身行礼。

    章越对陈瓘道:“这一次办邮政之事要劳动于他了。”

    陈瓘道:“不是要官营吗?”

    章越道:“不,还是老规矩官营商办,但又有些不同。以往朝廷办交引所时朝廷有钱,但如今朝廷没钱,所以钱系陈掌柜出。至于朝廷则出路、出人出驿舍!”

    “也是设立董事会,但董事会由官员,商人,高管三方组成。”

    无论是交引所还是邮政,章越始终贯彻的就是政企分开。

    设立董事会作为二者中介。借鉴后世从淡马锡模式到深圳模式,再到合肥模式,常州模式都有一脉相承,变和不变的地方。

    陈行道:“从汴京至西京,再从西京至长安,从长安至秦州,朝廷每年都要花大量钱财来维系。陈某若能为朝廷分忧,为天子解难,也是荣幸之至。只是陈某本钱不多,怕是力有未逮。”

    章越道:“这个容易,让交引所给你募大头,再从市面上找几个富有商人合投。”

    比如章越在杭州,秦州布局以棉纺业为核心,以政策布局配套新产业。那么邮政则引入类似于风投。

    如今知杭州的便是章越老师陈襄,而知秦凤路转运使则是章衡,素来是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的套路。

    章越将其中理念与众人细细说了清楚,陈行等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要从汴京至长安,明年至秦州,再至河州的邮路能够贯通,不说盈利,只要能自负盈亏,那么每年为朝廷节约百万贯不在话下。

    如此之前答允天子六百万贯,便先了了一百万贯了,至于以后的……以后再说。

    众人交谈直至深夜,都是兴致勃勃。

    ……

    王珪回府后,王安礼来到其府上。

    “见过丞相!”

    王珪持王安石的信给王安礼看过,王安礼见了吃了一惊。

    王安礼道:“不意兄长对韩子华如此言语。吾兄说过了,他下野之后不论朝政的。”

    王珪道:“新法是令兄一辈子的心血,他自不愿看韩章二相将之更易。本相对令兄倒是再了解不过了。”

    王安礼道:“新法之事我与章相公所见略同,破除积弊必须有大魄力,但反过来也要能够在微末上进行调整。有时候后退也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王珪微微笑了笑,原先王安国,王安礼都是反对王安石变法。到了熙宁后,王安礼与章越是一直走得很近。

    当年郑侠案,章越冒着开罪吕惠卿的风险也要保下王安国。

    章越不仅对其蔡卞很是提携,对王安礼也是一般。王安礼心底感激章越对兄长的回护之意,同时他与章越也是进士同年,二人交往很久了。

    现在王安礼已是知制诰,同修起居注。

    王珪对王安礼道:“你说他日韩丞相若下野了,章相公是否会支持老夫?”

    王安礼一愣道:“章相公是丞相的门生,丞相不该说出这般见外的话来。”

    王珪抚须笑了笑道:“本朝没有座主门生之说,再说章相公入中书以来一直是与韩丞相走得近,与老夫走得远了些。平日在政事堂,章相公也是多与韩丞相议论事。”

    王安礼听出王珪有那么些酸溜溜的意思。

    王安礼反问道:“难道王丞相要与韩丞相为难?”

    王珪道:“非也,你也知道本相立朝多年,从不耍弄阴谋诡计,换了他人在本相的位置或有取而代之之意,但本相却没有这个打算……”

    王安礼道:“王丞相真长者。”

    王珪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令兄不自己来作宰相,而要托我来为之呢?”

    王安礼道:“家兄曾与我道,变法之技陛下已是尽得之了,他自是不必再用了。”

    王珪道:“是啊,陛下的意思是事无大小,尽由他办。韩章二人要取代令兄怕不行。韩章改役法之意,陛下乃不得已从之。”

    “陛下之所以答允,是因天下多盗亦民生确实疾苦,苏轼不是也在徐州任上连续上疏说天灾人祸,百姓多逃亡吗?”

    “故而暂且从之,陛下最后还是要把揽大小之事,一切自己来办。”

    王安礼道:“原来如此。”

    王安礼明白如今百姓疾苦,用当时的话盗贼一出多一出,再如此下去老百姓们都要过不下去了。

    官家迫于现实,所以答允更改役法,一旦时机成熟,官家还是要将变法推行下去的,如此便与韩绛,章越二人的主张冲突了。

    “所以要罢韩丞相!”

    王珪点了点头:“其实韩丞相也早看出着点,那日在政事堂他私下与我道,募役法改作免役法后。也不算是三次任相皆一事无成,如今他心事已了,看来是流露去意了。”

    韩绛前两次任相都颇为势弱,这一次得章越支持后,改动了免役法,心事已了。

    最要紧的是韩绛明白天子一直都不喜欢他。

    王安礼道:“韩丞相如今辞相,倒不失功成身退。”

    王珪道:“所以请你来替老夫作个说客,替我说一说章相。老夫长于经义,短于治国,于此事上他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一千四十五章 韩绛辞相

    王安礼走后,忽门下禀告蔡确来访。

    王珪笑了笑,蔡确真是闻风而动,在大多数人都在观望时,蔡确已是有了决断,并且拿出行动了。

    当即王珪在内堂见了蔡确。

    蔡确笑道:“这一次老家又带了山药酒来,今日来此特献给丞相!”

    王珪闻言笑道:“持正有心了,去岁冬日得了你家山药酒,确实好用。”

    蔡确笑道:“是啊,我记得丞相所诗,凤池春晚绿生烟,曾见高枝蔓正延。常伴兔丝留我箧,几随竹叶泛君筵。谁言御水传名久,须信睢园得地偏。缠护灵根便亲植,一番新叶已森然。”

    王珪笑道:“持正还记得啊!”

    蔡确道:“当然记得,丞相之诗有富贵气象,故天下云至宝丹。我当时道天下皆知丞相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怎说都是富贵之语。”

    王珪闻言大笑,他生平所作的诗歌都是金富丽堂皇,镶金嵌玉,所以被人称为至宝丹。

    王珪笑道:“持正所言极是,自己富贵,仿人富贵,看人富贵所作的诗是不同的。穷酸人用金玉是强作富贵语,我每日所见便是金玉,故而作来便是自然。”

    “唯富贵人才能诗多富贵语,但要长保富贵非易啊!”蔡确喝了口茶,他已窥见了王珪的心思,其于富贵之心果真是热切至极。

    顿了顿蔡确便道:“敢问丞相,近来上意对公是薄是厚啊?”

    王珪见蔡确如此单刀直入校道:“无他,与往日一般。”

    蔡确闻言笑了笑道:“丞相,我猜陛下对公定是厌恶。”

    王珪问道:“何出此言?”

    蔡确道:“当年舒国公为相行新法,丞相无所异同,如今韩章任事,欲变更新法,丞相亦无所异同。若昨日之是则为今日之非,若今日之事则为昨日之非。公以后何去何从?”

    王珪着急了,他这着急确有三分真道:“本相当然是主新法不变的。”

    蔡确闻言微笑道:“陛下如何信之?”

    王珪当即道:“如何取信陛下,持正必有方略,还请明示?”

    蔡确道:“陛下有急于收复灵武之志,不仅公未从之,中书两相两参皆是不从,则无人担任其责。”

    “若丞相能任此责,则陛下必然信之,如此相位可以久安矣。”

    王珪犹豫道:“可是章参政亦主伐夏。”

    蔡确道:“章相公是持从熙河进兵浅攻缓攻之策,对内当先理政修民再图伐夏之事,但我堂堂中国,岂可毙敌暇岁月以待之。”

    “公当主张从横山大军深入敌巢穴,毕其功于一役,这才是陛下心意。”

    “此议若行,陛下从此当独任丞相了。”

    王珪闻言继续装作不知的样子道:“原来如此,老夫烛理不明,从于流俗,多谢持正提醒了。”

    蔡确当然不信一位堂堂宰相如此没有主见,但他仍是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蔡某以后也要仰仗丞相了。”

    王珪道:“不过论治国之道,还是章相公有所长,此乃本相不如的地方。他说要先理政修民,本相亦觉无害。”

    蔡确笑道:“丞相多虑,治国安民有何难哉?何必委章相公为之?”

    王珪微微笑道:“莫非持正觉得胜过章度之。”

    治国可是不是换谁来都行。你必须要领导政府的才能,能够娴熟处理政务的能力。

    这方面章越无愧是能臣,多么错综复杂的事他都能迎刃而解,经他手办的事韩绛,王珪无一不觉得放心。

    另外光有才能还不行,还要有人脉和自己的班底。不然你上位,

    蔡确是从君意而上位,靠弹劾人起家,而且没听说过有什么治理的才能。

    蔡确笑道:“我长于权谋,经义和治国为我所短。”

    王珪心道,你这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蔡确道:“我向相公推举一人,那便是中书户房检正蔡元长。此人有治国安邦之才,尽得章度之伎俩矣。”

    王珪闻言想起了蔡京,心道此人道确实一个人才。

    蔡京确实是治国之才,但胥吏出身却是一个短板,尽管后来授予了进士出身,毕竟少了同年等关系,缺乏根基。

    但反过来这样也更听话。

    王珪道:“可是我与元长从无交往。”

    蔡确道:“这有何难?我替公引荐之!”

    王珪大喜。

    ……

    次日殿上议论,两府夏国兵事。

    “陛下,自青唐归顺后,西夏国主李秉常一面向本朝输诚,表示要一切推崇汉化,与辽国划清界限,另一边对陕西四路侵攻甚急,唯独绕开了熙河一路。”枢密使冯京奏道。

    薛向道:“确实如此,夏人忌惮我熙河有重兵,对陕西其余四路却侵攻甚急。”

    官家道:“交州之事已了,朕以为可以稍歇一口气,全力应对于西事。”

    这时韩绛道:“陛下,臣以为对西夏当常持浅攻之议,纵使一胜一负,于我则有小害,于西夏则有大害,此乃积小胜为大胜之理。”

    官家听了韩绛的话没有言语,章越出班道:“陛下,臣附议。”

    韩绛,章越说话,其余辅臣也纷纷停了言语。

    官家道:“朕用徐禧为陕西四路筹措边防事,高遵一为鄜延路兵马副总管。徐禧奏说,昨日呂惠卿已重分划分鄜延将兵条约等并已施行,并让陕西其余四路经略使路效仿,诸卿以为如何?”

    韩绛道:“陛下,熙河路经略使章直,环庆路经略使俞充,泾原路经略使沈括都对吕惠卿在鄜延路练兵之法有不同之论。”

    官家道:“但他们又不提出练兵之法,唯独吕惠卿一人最是尽力,为何不按着他来,何况徐禧也对吕惠卿之法大为赞赏。”

    韩绛道:“陛下,西面用兵当以浅攻之法为要,吕惠卿在练兵中大谈深入之法,悬师决战于千里之外。”

    “臣所知西边的将帅,皆习知兵事,亦无肯言深入者。唯独不习边事,才敢开此议论。”

    官家道:“朕所知诸葛亮将有事于中国,即先有事于蛮夷,如孟获七擒七纵而得之,是为先服其心,使其无后患,方敢北向与曹魏争天下,朕要为天下之事岂可无序?”

    王珪道:“辽人自刘六符,杜防画册不时以小事骚扰中原,如今得之岁币实已是得利,熙宁八年划界之后,两国已是无事。”

    韩绛,章越都目视王珪。

    韩绛,章越都持浅攻缓攻西夏之见,但王珪这么说,认为当趁着当初章越与辽谈判成功,如今与辽国无事,大力伐夏,一举成功才是正途。

    否则以后迟则生变!

    官家见王珪附和了他的心思顿时大喜。

    官家精神一振道:“正是如此,时有变,事有宜,不可持守常之论,以应天下无穷之变!”

    “昔日王猛死劝说苻坚不可伐晋,苻坚不听于是有淝水之败。其实朕看来不是苻坚不可伐晋,只是王猛知道自己身死,满朝文武无一人如他,伐晋必败。但使王猛仍在,必劝苻坚伐晋。”

    官家这话讽刺韩绛,章越,你们二人不肯朕伐夏,是不是知道你们二人不是王猛之才,这才百般阻扰的?

    韩绛则言道:“陛下,臣以为慕容氏乃秦之世仇,王猛正是预见了慕容氏会反,这才劝说苻坚不可伐晋。”

    官家闻言道:“朕以为人主当一力当先,励精图治,正如当年秦王用商鞅变法,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变革天下,相反如唐玄宗加意政事如开元之初,又怎有安史之乱?所以朕以为天下之事,必慎重于渐!”

    官家有些情绪激动,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

    好似在说朕如此励精图治,怎么会有错?

    章越听了官家的话心道,好嘛,你这又将当初天章阁咱们君臣谈论的给推翻了,这才更改役法还没有三个月啊!

    官家你又变了。

    元绛出来和稀泥道:“陛下,臣以为总揽权纲在于人君,臣等谨守法度而已。”

    官家闻言缓和口气道:“卿等执政日久,朕所倚任,惟协心以辅朕。”

    韩绛道:“臣等才术短浅,虽知难強,然苟有闻見,敢不尽愚。”

    议政后,众臣退下。

    章越见韩绛脸色有些苍白不由问道:“丞相没事吧!”

    韩绛确实脸色非常难看,摇头道:“这几日心悸难耐,也是老毛病了。”

    章越道:“丞相还请保重身体。”

    韩绛笑了笑对章越道:“今日你看到了吧!”

    章越道:“王禹玉今日话颇多。”

    韩绛笑着道:“情理之中。”

    顿了顿韩绛正色道:“王介甫,陈升之皆密书陛下,反对你我更役法之事,言朝廷法度,贵在坚守。”

    章越道:“当初王介甫变法,韩魏公,欧阳永叔两位皆反对。如今论到王介甫,陈升之了。”

    韩绛道:“天下事都是一般为之。以后你要替我多分担分担。”

    章越心道,韩绛不会真打算辞相吧。

    但韩绛素来进退从容。

    半个月后,韩绛在庙堂上论政时,突发恶疾当堂昏倒在地。

    这一幕在官家和百官面前发生。

    之后官家让太医随同韩绛回府调养。

    次日韩绛以重疾不能治事为由向天子请求辞相。

    此时距当初韩章天章阁上疏不过半年之久。

一千四十六章 最后的直谏

    韩绛重疾,辞相不能理事。

    天子亲自至府邸视疾。

    宰相病重时,天子亲往府邸上视疾,也是一等恩典。

    当年吕夷简病重,仁宗皇帝亲自剪下胡须,给他治病。而且宰相病逝时,天子一般不会拜祭,但章得象病逝时,仁宗皇帝居然亲自上门吊唁。

    而韩绛病重,官家居然亲自登门望疾……在百官看来着实是一等天大的恩典。

    但对于韩府上下表面是风光,但韩绛的长子韩宗师与叔父韩缜却是惴惴不安。

    韩缜因跟着章越与辽国谈判划界成功,回朝之后官拜枢密院都承旨。但是因为兄长韩绛为宰相,韩缜虽接受了官职,但只是住在京师,没有一日往枢密院签押过。

    至于韩宗师也是这般,韩绛在熙宁三年率军征伐西夏时,他被留在京师。

    官家时不时地召见他,金殿赐对对一般臣子而言确实是恩典,但是在父亲领兵在外下,却是不好说了。

    官家数度许诺韩宗师官职,但韩宗师不敢接受言要侍奉父亲不敢远离,官家对大臣称赞韩宗师至孝。

    今日韩绛病重辞相,官家前来视疾,这叔侄二人面面相觑。

    韩宗师道:“叔父家父有疾并非假事,御医已是再三诊治过了,为何陛下还要亲临?”

    韩缜道:“宗师,你记得当年司马懿假疾之事,但曹爽命李胜看过,司马懿如何佯装的?”

    “所以陛下不放心御医的禀告,一定要亲自看过方是。”

    韩宗师道:“陛下多疑至此?”

    韩缜冷笑道:“你忘了,当初我奉命与辽人划界,我不愿往,奈何天子有命不得不从。”

    “出发前夜,我与刘姬在府里剧饮至天明,到了出发后数日,官家居然派兵将刘姬送至我的使团中,甚至连我当夜与刘姬所做的诗歌,竟也一夜为京里上下所熟知。”

    “真是庆幸,我当时没作什么狂悖之词,否则今哪有命在。”

    韩宗师闻言恻然。官家对大臣们一言一行刺探至如此地步。

    这时候禀告天子御驾已是出宫,二人慌忙出迎。

    但见御驾还未前来,倒见到甲骑重重,御前班直荷甲持戈,将巷内巷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韩府方圆数里之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困了个水泄不通。

    知道的明白是天子来宰相府邸视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抄家的。

    韩缜微微苦笑,他们这般顶级权势之家,看得风光,其实也是外甜内苦。

    不久天子御驾抵达,韩缜看到侍驾在侧的章越心底一松。

    当即韩缜,韩宗师恭迎天子入府。

    官家看着韩缜道:“韩卿的病如何了?”

    韩缜道:“已是醒转,但依旧不能下床。”

    官家听了韩缜这话显是不信,也是,天下哪里有这般巧合的事,前些日子自己才流露了对韩绛在攻伐夏国之事上的百般推诿的不满。

    故而用王猛,唐玄宗的例子来刺激对方一下。

    这才过了没多久韩绛就病倒了。

    这不是装病,又有谁相信?

    官家叹道:“朕之前还在御前说若有王猛辅佐苻坚,伐晋必不能败,今日韩卿便病倒了,难道真是命不遂朕之意?”

    韩缜,韩宗师听了毛骨悚然。

    官家拿王猛喻之,在攻夏之事上,是不是要么乖乖听从,要么只有死的宰相?

    韩缜看着一眼站在官家身侧的章越,对方也在这时与自己交换了一个眼神。

    官家来到内堂,他一入卧房看见韩绛僵卧在床的一幕。

    左右侍女给韩绛提醒,他见官家当即要挣扎地下床跪拜。官家一见当即上前扶住,韩绛流着泪道:“陛下,臣得了风眩不能向陛下见礼,死罪!”

    官家看着韩绛病得这个样子,仍是不免是将信将疑。

    官家道:“卿家无须多礼,卿好生养好身子,朕以后还要卿辅佐国事。”

    官家对身旁站着的御医吩咐道:“宫里有什么好的药材,都给韩卿这送来。”

    一旁御医称是,官家命御医给韩绛诊诊脉。章越认得这名御医名叫朱有章,上一次冯京遇疾,天子便是派此人诊治。

    当时冯京病得很重,官家便命他朝夕不离冯京左右,等冯京病愈后,官家重赏了朱有章,还荫其一子为翰林医官。

    朱有章也再度向官家确认了韩绛确实是风眩,接下来确实无法再处理政事了。

    说完之后官家陷入了沉默。

    韩绛假病尚好,但问题是真病反而将官家气得不轻。

    你怎能是真病,怎么可以是真的病了。

    在天子之怒的威压之下,韩缜,韩宗师二人顿时脸色变了。此刻韩缜尚好一些,但是韩宗师却是不行,袖子下的手居然抖个不停。

    这时候章越默默走到了韩宗师面前,用身子挡住。

    韩宗师,韩缜见此一幕都是暗暗地在心底感激章越。不是自己人,谁会这般用心为他们遮拦。

    章越上前道:“陛下保重。”

    官家恍然,韩绛有病,只要是疫体,天子都应该远离。

    章越此举当然是一种臣子对天子的关切,令官家思绪转移开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不愧是章公,果真是应变奇快!

    官家对韩绛道:“韩卿好生养病,但你辞相之事,朕是不允的。”

    有一等是好死难活。

    死了一了百了,但官员不同。宋朝不杀士大夫,所以处置有罪官员的办法最重的就是贬谪。

    你想要荣退,抽身离去,哪有那么容易不给你退。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宋徽宗上位后如何整治章惇的?章惇知道站队错误,徽宗不待见他,所以对方一登基便主动五次辞相。

    但徽宗都不肯,一面挽留他,一面授意

    章惇被弹劾罢相。

    见官家如此,韩绛道:“老臣求陛下垂怜。”

    官家皱了皱眉头道:“韩卿,朕还要倚重你主持国事,你不可在这时离朕而去。”

    说到这里官家道:“朕变法之初,便身穿戎装求两宫太后,允朕亲自率军收复青唐故土,还我汉家山河,奋然雪数世之耻的夙愿。”

    “今之西夏不过是一妇人,一小儿,一困蔽小国,辽也不过是四分五裂之国。”

    “韩卿要助朕一臂之力,不可离朕而去?”

    官家说到这里,几乎已是斩钉截铁地不许韩绛辞相了。

    此刻韩绛脸色有点不一样了,将心比心,人家都病成这样了,官家还不许人走,难道真要让人在宰相任上卒吗?

    再厚道的人这时候也是要发火了。

    但见韩绛苦笑道:“陛下,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此为臣如今之愿也!”

    “但十余年君臣,臣有数言不得不说。”

    官家动容道:“韩卿请讲!”

    但见韩绛强撑病体言道:“陛下,古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故而军无辎重则亡,无委积则亡,无粮食则亡。”

    “治平四年,陛下命种谔收复绥州,用钱六百万贯!”

    “熙宁三年,陛下用臣攻罗兀城,用钱一千六百万贯!”

    “后用章越,王韶收复熙河路,六年先后用钱一千八百万贯,熙宁七年后至今岁常费又两百万贯!”

    “熙宁九年,陛下征交州,又费五百一十九万贯,其余金银粮草无算!”

    “财者为国之命,万事之本,国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败。臣请陛下顾念国力负担之重,生民之苦。”

    官家正色道:“朕知韩卿爱民之心。朕已允了免去五等户役钱,并让免役宽剩钱为两成之数,此事朕已是办到,而且不会反悔。”

    免役法是韩绛最关切的事,日后也是他的政治遗产。

    官家再度向韩绛重申绝不会动免役法,希望以此让他回心转意,尽力挽留对方。

    韩绛道:“臣谢过陛下,但臣仍以为伐夏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官家恼道:“朕已是立下志向,先取熙河以断西夏右臂,再取灵武以继大辽右臂。”

    “当初朕在殿上言,为天下之事,岂可无序?朕胸中早有了全盘方略。”

    “卿等按朕的方略,且为之便是。”

    韩绛道:“陛下从王安石‘调一天下,兼制狄夷’之方略,陛下以为灭了西夏,国势便会扭转,百姓便可解决倒悬之苦。但臣以为若不先施以仁义,解民之急,即便攻下西夏,国势依旧如故不会好转!”

    韩绛说完这句,官家脸色一下极难看。

    韩绛说到这里,气息微弱地道:“陛下,当今天下之势便是,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韩绛说完,官家色变,韩缜,韩宗师也是集体色变。

    唯独章越默默,从始至终官家与韩绛言语时,他不出一言。

    而官家闻言则用目光剜章越一眼,他猜测这句话是章越向韩绛说的,事实上官家没有猜错。

    韩绛的态度,也是章越的态度。

    官家道:“掠于商如何?诸葛亮治蜀时不是如此吗?”

    “蜀国垄断蜀锦之售,从织户手中低价买来,再高价卖出,不正是如此?刘备又用李严杀当地豪族,掠其矿产而官营,又有何错?”

    韩绛病得很重,说了这一番长篇大论后扶着额头道:“陛下,臣只知道一句,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

    官家闻言道:“朕正是体惜百姓,故不忍加于民。听丞相之言,朕难过至极,不复再言了。”

    “朕便是孤家寡人一个,也要把事办成!”

    丢下这句话,官家起身离去,神情十分的孤独落寞。韩缜,韩宗师等人急忙送官家离去。

    韩绛三辞之后,官家仍是不允。

    次月,韩绛病死于宰相任上!

一千四十七章 宰相家的郎君(第一更)

    韩绛甍!

    天子下旨辍朝三日。

    韩府前挂满了白幡,灯笼也换作了白色,门前登门吊唁,献上祭文的官员络绎不绝。

    章越两个儿子章亘,章丞前往拜祭。

    吴家与韩家称得上世姻。章亘与韩家几个子侄也玩得很好。

    他与韩宗师的两个儿子韩瑜,韩璧都是交情极佳,小时候都曾一并玩耍过。

    外人看来韩瑜,韩璧都是一般性格,少语稳重,说话办事都非常谨慎。

    但章亘则看韩瑜,韩璧二人其实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对于底层的龌龊事一点也不知道,但对于国家朝政言谈却常常能说出一针见血的话来。

    章亘经常在外面闯了祸,不敢回家告知十七娘,都找他们两个兄弟商量。他们都能出谋划策,甚至替章亘摆平。

    章亘与二人交情很好,不是那等衙内间相互攀附,刻意维持人脉那等,而是真正的朋友。

    章亘看到穿着孝服的韩家兄弟二人,二人都是刚刚大哭过的样子。

    几人在灵堂相互行了拜礼。

    韩缜见了是章家哥儿俩知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知道两个侄孙今日累了半日,便让他们陪着章亘,章丞到一旁说说话。

    韩瑜克制地道:“中使前脚刚走。”

    “官家说了什么?”

    韩瑜道:“官家恩典让授我们兄弟二人大理寺评事。”

    韩璧道:“亘哥儿你爹爹呢?”

    章亘苦笑道:“陛下令爹爹往郊庙、社稷祈雪,所以我娘让我代他拜祭韩公。”

    除章丞年纪小些不明白,其他人都知道,这是皇帝疏远大臣一等办法,安排一些不重要,却荣誉很高的事务给你,让你远离权力中枢。

    同时天子更担心章越主持韩绛的祭礼,在祭礼上说出什么不利的话来,形成一等不利于他的政治舆论。

    “你爹爹怎么说?”

    章亘道:“他只道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韩瑜道:“还是你爹爹通透豁达。”

    “那是。”章亘言道。

    章丞道:“爹爹在家常道‘万事发生皆有利于我’,哥哥则说爹爹这是‘唾面自干’,有一次给爹爹听着了,他没说什么,反是告诉了娘。”

    “结果哥哥在娘那挨了顿打。”

    章亘愤愤不平地道:“爹爹实在太阴险了,他从不出面管教,都是暗中向娘亲告状,让她来管教我们。事后还装作好人模样来安抚我。”

    章丞闻言连连点头,一副吃过大亏的样子。

    韩家兄弟闻言想笑,但于祭礼此场合又是不合掩了下去,最后脸上都露出落寂之色。

    章亘则道:“其实人得意时是一等过法,不得意时也有一等过法。”

    韩瑜看着章亘道:“亘哥儿,其实我们都很羡慕你的。”

    章亘失笑道:“羡慕我什么?老是闯祸,遭爹娘责骂?你们也要如此吗?”

    韩瑜摇头道:“亘哥儿,你觉得你爹和你娘真管不住你吗?”

    章亘闻言一脸自信地道:“当然管不住,我是何等人!打小又不是没吵过没闹过,小打不算,大打都不知挨了几次!”

    韩家兄弟闻言莞尔。

    韩璧道:“亘哥儿,我们兄弟二人羡慕你,你有这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头,也有才华和抱负。你应该去考进士的,日后为国家社稷做一点事,不应似我们只是个荫官。”

    章亘道:“之前也这般想的,但爹爹当了执政后,却不许我进取了,怕被人在后面说闲话。”

    韩瑜道:“我们兄弟二人若是这般才容易被人说闲话,你爹爹是状元出身,不依附谁最后拜相登了高位。”

    “而我们兄弟二人从小被管教严了,不许说错一句话,一个字,爹爹严肃告诉我们闭嘴,如何如何会有辱家门,什么事情都要再三想好了再说,事事都要讲分寸。”

    章亘笑道:“爹娘也有教我,但我都没认真听。”

    韩瑜道:“是啊,亘哥儿你不用担心这些,你身上有等我等都没有的草莽劲头!”

    章亘也知道衙内里家教不同。

    有些衙内家里,父母教他们的是知道其他衙内是父母是谁谁,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惹不起。什么人应该努力交好,什么人则应懂得远离。

    而似韩家兄弟这等三观极正的也很多。

    他们看似看起来不太精明,甚至有些呆蠢的样子,但认识非常深刻。

    章亘道:“你们说我真要考进士?”

    二人都是一并点点头。

    章亘心底门儿清,有的朋友是怕你好,有的朋友是真心想你好。

    韩家兄弟属于后者。

    韩家如今到了第三代,已经非常遭到了天子的忌惮,但章家到他才第二代,还有伸展的空间。

    章亘,章丞离开了韩府。

    他们看着源源不断来拜祭的官员,这些官员也是认识章亘,章丞,不由奇怪为何章越今日没来,反是让两个儿子前来吊唁。

    其实不仅是官员们,沿途还有百姓自发前来吊唁。

    京中的百姓们自发地罢市,数万百姓来到韩府前拜祭。

    韩绛免去五等户的役钱,令百姓们都是得便,连不少京外的百姓也来到韩府,他们甚至卖了衣服充作路费前来祭奠。

    看着百姓们扶老携幼排着长长队伍,冒着寒风前往韩府吊唁之状,章亘心底有等情愫,莫名地在发生。

    “三哥儿你看,只要你做了好事,百姓们是会放在心上的。”

    章丞点点头道:“爹爹说过,老百姓心底是有一杆秤的。”

    章亘道:“我决定了,要考进士!要做官!做利于百姓的事,为天下苍生说话。”

    章丞道:“你不怕被娘骂啊!爹爹说了不许你考进士的。再说你就要成婚了!”

    章亘道:“那有什么,这婚我且不成了,我要安心读书备考。大丈夫要先立业后成家,爹爹当年不是也要考中进士后才肯娶娘的么?”

    章丞听了瞠目结舌道:“二哥,你敢这么说会被爹娘打断腿,大伯大娘也会不高兴的,还有黄计相家的姑娘。”

    章亘道:“你且不要说,我先去报名,考上了后再与爹娘知晓。”

    章丞闻言道:“二哥我怎能不说,你且不要害我,这么大的事,连我也一并要跟着……”

    章丞说了一半,就见到章亘恶狠狠的眼神。

    章亘冷笑一声道:“你是怕我,还是怕爹娘?”

    章丞知道他这哥哥自小就是家里的霸王,当即低下头道:“我自是怕你的。”

    章亘笑道:“那就好了,你放心,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章丞可怜巴巴地道:“你日后莫要供出我才是真的,不过恐怕你这一报名,礼部的官吏便会连夜告知爹爹,你到时候不仅进士考不成,还要挨顿毒打!”

    章亘闻言抚着下巴道:“你说得对啊!如此……”

    章丞一脸高兴地道:“是啊,如此就算了吧!”

    章亘哼了一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办的事从来就没有办不成的!”

    章丞道:“那如何?”

    章亘自信地笑道:“我自有办法。你先回去!”

    章丞道:“二哥,你待如何?我一个人回家如何与娘分说?”

    章亘道:“你替我编一个便是!”

    说完章亘便问随人要了匹马,自行骑了离开。

    章丞见了这一幕大骂道:“你从小便是这般,顾得自己,便让我挨骂。”

    ……

    三司使衙门。

    自三司被烧后,便搬到了御街,其衙门排场自是远远不如当初的三司。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三司主管天下各路财政,各路来京办事的官员这里都是必往之处。

    不过今日官员们都往韩府吊唁,衙门里除了必要留值的官员,没有他人。

    门吏看到一个黄口小儿居然说要见三司使黄履,一脸傲慢道:“你之前可排期否?”

    对方摇了摇头。

    “没有排期,那可是何官何职?”对方脸上露出几分讥讽。

    章亘如今虽拜大理寺丞,但这是寄禄官。他道:“暂没有职事。”

    门吏心道,估计是哪个衙内来求差事的。

    他道:“我在京里每日见得衙内比汴河里的鲫鱼还多,省主之尊,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你没看见吗?就算是一路漕帅来京要见省主,也要这此候上一两个时辰。”

    章亘走到门吏身前悄声道:“我哪比得上转运使,但我与计相有亲啊!”

    “有亲?”

    说完门吏瞬间露出恭敬之色,那等神情可谓是切换自如。

    章亘点头道:“是姻亲!”

    门吏闻言神情又瞬间冷淡,谁都知道三司使与老丈人家关系不好,几乎断绝了关系。

    “便是姻亲也不成!哪怕省主的女婿!”门吏拒绝道。

    章亘道:“我便是计相的女婿啊!”

    “啊?”门吏失色片刻,旋即涨红了脸骂道:“你来消遣俺吗?省主只有一女,尚未成婚!”

    章亘咧嘴一笑道:“端公息怒,你且附耳过来。”

    门吏还未反应,就见章亘自来熟般搭住了门吏的肩膀低声道:“实不相瞒,我便是计相他老人家未过门的女婿。”

    门吏一听‘未过门的女婿’数字,顿时一脸凛乱。

    门吏依稀记得黄履女儿是与人定了亲,而对方正是当今宰相章越。

    难道此子是宰相家的郎君不成?

一千四十八章 今之国是乃伐夏(第二更)

    章亘在正堂拜见了黄履。

    黄履笑道:“你说是我未过门的女婿,是要入赘我黄家不成。”

    章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家父反正也不待见我,迟早是要上门的。”

    黄履闻言大笑道:“你的性子倒似你爹爹在太学时一般。可是他为官久了,慢慢褪去了当初的样子。”

    “不过你爹爹现在肩负天下之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好似庙堂上的神木,供是供起来了,但却不好亲近。”

    章亘闻言拍腿大笑,听得黄履吐糟章越,他倒是格外高兴。

    黄履道:“说吧,你不去府上见我,而到司里寻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又不可让你爹娘知晓?”

    章亘道:“是黄叔,实不相瞒,我想要考进士,此事爹爹是不许的,另外我也想……也想……”

    黄履道:“是要延后亲事,待中了进士后再说?”

    章亘点了点头,然后拜下道:“求黄叔见谅!来年三月,无论我是否中进士,这亲事都是不变。”

    黄履正色道:“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莫作此态。”

    章亘闻言起身立在一旁,却见黄履神色冷峻,一双眼睛似盯着自己,要将他看穿一般。

    “不就这点事,何必如此郑重,我允了便是。”

    章亘瞠目结舌,他没料到黄履居然答允得如此利索。

    章亘倒是吃了一惊,黄履则是走下案来道:“你爹如今在郊庙斋宿吧!”

    章亘道:“是的。”

    黄履道:“韩丞相病逝,天下皆知你爹爹乃韩丞相最重要的盟友,但陛下却不许他拜祭,反而让他斋宿,此事说不过去!”

    “既是陛下如此,那么你也就不必顾忌着什么宰相之子不出仕,与寒门子弟争先的言语了。”

    “章家子弟在朝堂上能多一个便是一个,日后也好帮衬你爹爹。”

    章亘一愣当即道:“黄叔,你都明白了。”

    黄履笑道:“你这点心思,我还看不透吗?不然你何必自称什么未过门的女婿?”

    章亘道:“姜还是老的辣,我的这点心思黄叔看得是明明白白的。”

    黄履道:“我当年也是你这么过来的。你心底有这股劲,甚好。切记就是皇帝又如何,只要得罪你们章家,这口气该出就要出!你别似你爹爹这般,只想当个忠臣。”

    “忠臣有什么用?了不起摆在桌案上吃冷猪,这话还是你爹与我说的。”

    章亘听了黄履的话心头一热。

    这话太对味了,太合他的性格了。

    “大丈夫但凭一口锐气成事,你便安心备考赴礼部试去,你爹爹那边我替你分说。算了,你也不要回家了,明年锁厅试前便住在我家里,一切我替你分说。”

    “你爹爹若不肯,我替你与他去争。我们啊,反正有一段日子没吵架了。”

    ……

    “五季失图,玁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此诗一字一句从官家口中道来,这是景福殿一共三十二间库房,每个库房都是金银钱帛堆积如山。

    这库房自王安石变法以来修建,如今石得一向官家禀告这三十二个库房都已是填满。

    官家亲自查点库房后,亲自锁上门锁道:“而今又有羡赢,朕决定在宫中再设二十库,诗提‘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一旁徐禧道:“陛下用志如此,国家邦国又如此丰厚,奏捷克敌复土也是迟早的事。”

    官家道:“奈何大臣们反对,不敢同意朕收复兴灵,一雪祖宗之耻,朕心底实是失望至极。这库房中所积蓄的金银财宝又有何用?朕何尝从中取过一分一毫自用过。”

    徐禧道:“陛下节俭之德,臣下们必会知悉在心。其实一干大臣们不是不愿打兴灵,只是怕出师未捷,损失了我中国元气。”

    官家道:“此话说得有理。朕也不是鲁莽,未得七八分把握不敢孤注一掷。只是朕不逼他们,他们不知用力在此事上,一心只愿苟且,一意得过且过。”

    之后官家回到便殿歇息批改奏疏,徐禧道:”陛下,鄜延经略使吕惠卿乞给新样刀,此新样刀可作破西贼步跛子和铁鹞子。”

    “吕惠卿请立下江、浙、福建路制造,并先乞铠甲护胸等以及虎翼甲身使用。”

    官家听了心底感慨,还是吕惠卿知悉朕意,朕若有十个吕惠卿何愁西贼不灭,辽人不服。

    官家对徐禧道:“如吕惠卿所言打造,并将所需弓矢一起命军器监制作,造好之后立即押至军中。”

    徐禧称是后,退至一旁草拟手诏。

    官家继续看奏疏,但见又有吕惠卿上疏某事某事某某事,之后吕温卿上疏某事,又又吕升卿上疏某事。

    之后吕惠卿又上疏某事。

    官家看了心底感慨,对徐禧道:“似吕惠卿这般能办事,敢办事,事事想在朕的前头,不怕担怨,不怕问罪的大臣,真是难得。”

    官家已经很久没有在徐禧面前如此称赞过哪位大臣了。

    “徐卿你以为伐夏如何?”官家向徐禧问道。

    徐禧一直是以主张对夏进攻获得天子赏识,并不是他如吕惠卿那般迎合天子之意。而他也有似霍去病,卫青一般渴望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心。

    徐禧渴望这一切,他渴望能名留青史,哪怕为此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

    见官家如此相问,徐禧便道:“陛下之洪武,乃唐太宗复生亦不如之。臣何尝见唐太宗如此问臣下呢?似李世绩,李靖这般名将只要让他们去办便是。”

    官家闻言大喜道:“有卿这句话足矣,也不枉费了朕对卿一直以来的信任。”

    顿了顿官家又感慨道:“不过韩卿病重时所谏,倒也是肺腑之言。”

    一旁的徐禧已是听过官家说过许多次这般自相矛盾的话了。徐禧不觉得官家如此是‘善变’,他看过史书上,很多帝王将相在逢重大的历史决策时都有这般审时度势。

    官家对石得一道:“如今国是便是伐夏,让章卿祈雪之后,回宫见朕!”

    徐禧心道,官家对章越也是有手腕的,这是又打又拉。

    同时徐禧又心道,章公啊,我只能帮你到此了。官家如今矢志伐夏,别说我也是如此一心主张的,便是我不如此主张的,也不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

    ……

    郊庙,社稷祈雪之事,章越办得甚诚。

    祈雪前当斋宿三日,章越也是一心一意,借着此事来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

    得知韩绛病逝的一刻,章越心情是很沉重的。

    韩绛对他而言不仅是一位长者,更是仕途上的领路人,

    但祈雪之事,不仅让他错过了见韩绛最后一面,也让他错过了对韩绛的吊唁,出殡之事。

    章越知道官家是有意如此的。

    何况章越也明白,历史上韩绛也是没这么早病逝的,元祐之后韩绛曾复相过。这次韩绛辞相不被官家所准许,算是抑郁而终。

    韩绛病死虽说不是官家有意所为,但也有官家无心而至。

    官家并不是讨厌韩绛章越。

    章越猜得,任何大臣心头都要有一条线,切莫妨碍到了皇权。韩绛章越这一次能将役法推行下去,已是触碰到官家心底这根线了。

    官家虽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同意了韩绛与自己更改役法,这就埋下了不满的影子,哪怕自己说从别处找回这六百万贯。

    加上王安石,陈升之又上疏反对继续变更新法,官家也担心继续韩绛与他更改新法后,朝廷收入大幅缩减,无力支撑攻伐西夏之战。

    于是就将决定将大政方针收回,重心回到‘伐夏’的正轨,也就是【国是】从利民转回到利国之上。

    先将老百姓压榨在造反不造反的边缘,再想其他办法。

    之前官家眼看将老百姓都要逼上梁山了,那么就改用韩绛章越来稍微缓一缓。

    这些章越都能理解。

    官家太想赢了,太心急,按照他这个步骤,恐怕明年也就是元丰二年,官家就要起倾国之兵伐夏了。

    而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官家则是元丰四年才出兵三十五万分五路伐夏。

    自己在熙河路超前的开拓进取,横取数千里,进展太过顺利令官家产生了某种错觉。他将伐夏的时间表提前了,也正合于自己当年所言五年后可以平夏的时间表。

    自己当年话说得太满了。

    若是再给自己和韩绛两年,缓解新法的弊端和变法带来的阵痛,那时候他会更有把握打赢这一战的。

    如今……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在天子伐夏之前,一定会扫清任何反对的两府重臣。

    不换思想就换人,这是颠不破的道理。

    但其实章越对伐夏之态度也是在可与不可之间,官家明年出兵伐夏,虽说仓促了些,但宋军至少在熙河路上的战略态势,要远胜过历史之上的。

    历史上蛇鼠两端的青唐已是彻底归附了大宋,这令章直直接手握二十多万蕃汉兵马,这样一个重兵集团加入战场将会如何?

    就算只是侧面进攻,西夏也只敢当主攻来防备。

    如果说历史上五路伐夏,胜负是五五之数。

    那么这个时空明年伐夏则是在六成到七成之间,这已是很高的胜率,所以官家真的要打,章越也不会坚决反对。

    但官家没有问过自己最后的意见。

    漫漫长夜,章越独守斋宫之中,抬头看着月明星稀之象,心底默默悼念着故人。

    Ps兄弟姐妹们新年快乐,龙年大吉大利,提前给大家拜年了。咱们大年初一再见!

一千四十九章 利民是为了利国

    宿斋祈雪之后,章越离开了戒宫,回到了皇城。

    章越的马车经过韩绛府邸时,看到络绎不绝前来拜祭的百姓们。

    其实历史上韩绛政治上的建树并不多,甚至还有罗兀城之失,但只要你办成了一件好事,老百姓们就会将你放在心上。

    这也是【利民】的所至。

    想起章越与韩绛的交情,章越不由难过。

    说实话二人共事这一年多来,韩绛对于利益上一直攥得很紧,分润给自己不多,大部分的好处还是给他自己的心腹。

    但是韩绛对自己于国家大政上的选择几乎称得上言听计从。

    无论是进取青唐,改役法,孟子陪祀上,韩绛都听取了自己意见,全力的支持。

    ……

    车驾在皇宫外停下,章越穿着紫色朝服迈步入京城。

    章越走得很快,但官员所戴长翅帽容不得他走了这么快,这使得官员走路时都必须保持着一等独特的姿势。

    当年寇准微服至民间,一个老头子对他格外恭敬。寇准说我就是个普通书生,你不用这样。

    老头子说你可是朝廷命官,我可不敢对你不恭敬。

    寇准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老头子说你刚才通过狭巷时侧身左顾右盼,生怕有东西碰着你的帽子。你要不是常戴长翅帽,哪会有这般?

    所以官家走路时不好走快,否则帽子便会东倒西歪,看起来是一等失礼之举。

    章越心底对官家有气,当即疾步而入,此刻一时之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帽子歪了也就歪了算了。

    内宦见章越如此急匆匆地入内都是吃了一惊,当下纷纷退到一旁,有识趣地立即去通禀。

    石得一正在内殿服侍官家,正听得内侍匆匆禀告。

    石得一听说章越来者不善也是吃了一惊,正想如何说辞,却见官家已是问了过来:“何事?”

    石得一只得低着头禀告道:“陛下,章越祈雪已毕,人已在宫内。”

    官家道:“朕正要见他,让他来说话。”

    官家说完却见石得一犹豫了一下问道:“怎么?”

    石得一将话吞了进去道:“陛下……是。”

    官家当了十几年皇帝那看不出石得一这片刻的犹豫心想,莫非朕令章越祈雪之事,令他生了什么不快。

    但转念又想,朕如今已非当初,章越不敢如何。

    想到这里,官家昂然道:“在便殿赐见!”

    片刻后得了官家接见诏令的章越,正了正衣冠,恢复平静走进了便殿内。

    章越先是向官家行叩拜之礼,官家看着章越神色如常,倒也是觉得没什么,再如何君臣之分就不会有变的。

    章越起身后,官家没有一如既往地让石得一给对方赐座,给予宰执的礼遇,而是让对方站着说话。

    官家道:“祈雪之事,卿办得如何?”

    章越言道:“陛下之圣德必能感动天子祖宗,择日降下甘霖恩泽苍生。”

    官家听章越的口气很显得很平静,没有一点波澜,似没有因自己打发他去祈雪错过韩绛丧礼之事而愤怒,更没有一点因赐座礼遇被免去的不高兴。

    官家其实就是用这样一个方式来表达,你的一切恩遇都是朕给的,但朕也是可以收得回去。

    官家见小小达到了目的,立即对石得一道:“还不快给章卿赐座!”

    石得一闻言立即告罪道:“是臣疏忽了。”

    说完石得一亲自搬了张交椅给章越坐下。

    “谢陛下。”章越一屁股坐下。

    官家已是开口了道:“吕惠卿禀告言,西人于西界点集入寇,贼自满堂川、大会平杀伤防田人马,兵官李浦等逼逐出塞。此战我军大胜,吕惠卿奏高永能有功。”

    “吕惠卿确实办事得力,与西贼交兵连连获胜,朕打算除鄜延路经略使外,再让吕惠卿和徐禧一起兼措置陕西缘边四路边防事,诸路措置未了事。”

    “卿以为如何?”

    官家说吕惠卿一方面是赞他能干,一方面是要章越在攻夏之事上有所表态。

    同时也有点利用吕惠卿刺激章越的意思。

    天子用人都有两手准备,确保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朝廷离开了谁都能转。

    而章越则道:“陛下,吕惠卿能文能武,能治国还能治军。徐禧是臣幕府出来的,他有兵事之长,臣是知道。当年无论是讨熙河,还是制辽,臣皆多仰赖其谋。”

    “如今征夏之事上有吕惠卿,徐禧二人协助,陛下就不必问臣了。”

    官家听了章越话里的意思,居然完全不将他隐隐的威胁放在心上,也是脸上一僵。

    对方根本不接啊!

    官家闻言后,有些几分面上挂不住,当即放下身段赔着笑脸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朕还是要用卿。”

    “朕当初说平天下不可无序,故而朕先命卿先取熙河以断西夏右臂,再取灵武以继大辽右臂。如今熙河卿已助朕而定,下面便是直取灵武了。”

    章越看了一眼官家,这计策明明是自己向你献上了,你又取来自用了。

    章越毫不留情面地道:“陛下,先取熙河断西夏右臂是王韶提出的!”

    官家一听好么,今日你章越是吃了炸药了,是要对朕火力全开吗?

    官家知章越今日真动怒,忙拿起茶碗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惊慌。

    章越道:“陛下,今日臣有一事不吐不快,韩绛病逝,他的身后事陛下可安排好了?”

    官家放下茶碗道:“朕已缀朝三日,其余事还正在议论,卿这几日祈雪故不得听闻,一切依卿之意定夺好了。”

    一旁全程旁观的石得一心道,官家真有几分‘怕"章相公的。

    章越道:“陛下,臣这一次回宫路过韩府看见吊唁的百姓络绎不绝,每日都有数万的百姓前来祭奠,甚至听说还有百姓卖了衣服作为路费不远几十里前来吊唁。”

    “陛下,可知民心否?可知水可载舟,亦能覆舟否?”

    官家闻言终于忍不住道:“章卿,朕当然知道民心。但朕用新法破兼并,不正是为了利民利百姓。”

    “再退一步说,此乃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朕再得民心,夏国百姓便能归附吗?这民心能助朕伐夏吗?但只要破了夏国,天下民心皆得之!”

    闻言章越断然言道:“陛下错了。臣所举的利民正是为了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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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十章 怼一怼官家

    便殿之内,火药味十足。

    君臣之间倒是没有以往坐而论道的氛围。

    而是起而争执。

    一旁的石得一是大气也不敢喘。

    官家有些怒不可遏地道:“卿之前说棉布可丰厚国库,故在秦州和杭州大力推广。”

    “然地方官却上疏言,苏湖之地本就是天下粮仓,故苏湖熟则天下足。然卿改田为棉,驱役百姓种棉纺纱,若日后苏湖歉收必为棉纱之过。”

    “还有卿固是改了役法,解了五等户百姓役钱之苦,但是地方官员却禀告,百姓争相贿赂衙役,将户等篡改,有人图只出小钱便可免役,有人则图出小力,便可免大钱。”

    官家说了两点都是章越上台主政后推行二法被人诟病处。

    秦州尚好,杭州推行有出现的类似于‘改田为桑",‘羊吃人"的局面,章越有所耳闻,也是意料之中,重农主义和重商主义本就有冲突的地方。

    至于贿赂衙役改户等,也总好过五等户既要出钱又要出力。就算没有免役法,那些富民就不作弊修改户等了吗?

    章越不出一言解释,官家道:“这便是卿所言的利民吗?可是顾虑周全了。”

    官家也是将胸中积蓄对章越施政的不满一次性道出。

    章越要辩自也能辩,但他与王安石不同。王安石辩才无双,性子又执拗,你纵观史料,他就没有‘辩输"过,哪怕是官家也是力争。

    你要他承认错误,极难极难。

    章越则道:“陛下臣之所谋确有不周全之处。但是今日臣与陛下所议的并不在此。”

    官家见章越承认了过失,气也稍缓。

    官家则道:“你要说什么,朕也晓得。”

    “苏子瞻上疏说什么,民至愚而不可欺,凡其所毁誉,天且以是为聪明,而况人君乎。违道足以致民毁而已,安能求誉哉?”

    “苏子瞻又是山野人之心揣摩庙堂之论,朕何尝不爱民,不利民,然爱民利民亦有先后之分。你说以利民来利国,朕何尝不能以利国来利民呢?”

    “唐太宗也是灭了突厥,扫除了卧榻之患,方才能够安心治理天下,终有了贞观之治;朕厉兵秣马多年,何不能灭了西夏,再来治理天下,以成熙宁元丰之功业?”

    “此何尝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章越心道官家你一心效仿唐太宗,如此说来……说来昌王赵颢你的性命很危险啊。

    章越道:“陛下灭夏之志,臣自会全力赞同。然而……”

    “然而什么?”官家问道。

    石得一见此拼命地给章越使眼色。

    章越道:“然而陛下办事总是不中节拍。之前变法虽不伤贫民,然为何天下汹汹骚动,恸哭流涕者接踵而至?因所伤者皆中民矣。”

    变法确实打击了兼并,但没有解百姓疾苦,而且损害最大的还是中民。

    章越道:“臣与韩公将继续有所作为,奈何陛下不许。臣说过天下并非陛下一人之天下。”

    说到这里章越顿了顿道:“陛下可知为何三代之治为历朝历代之典范吗?”

    官家闻言一哂,经王安石多年‘教诲",他早已不信三代之治这套鬼话了。连章越当初都说先儒所云三代之治不可信,都是拿来忽悠人的。

    章越道:“陛下,臣说的三代,是尧舜禹三帝之治。”

    “百姓一个人治水,不能抵御狄夷,故而愿意出钱或出力,让尧舜禹来治理,何为国家,这便是国家。”

    章越所说的是国家来源,三代时候国家就是一个部落联盟,比如为了治水一个部落不行,

    大家就联合上下游的部落一起来治水。

    狄夷打过来了,一个部落打不过,所以好几个部落联合起来。

    尧舜禹都是部落推举出来的首领,如果不明白,看处于原始状态的契丹,女真就知道了。

    官家被章越这话有点打击到了。

    因为天子,天子嘛,天命所归,朝廷和老百姓解释为啥是你赵顼坐皇帝啊?不是张三李四啊?因为我赵顼是天命所在啊!

    不过这一套大家都知道,你骗骗老百姓还行,自己骗自己就不好了嘛。

    你这个皇帝怎么来的?皇帝就是原先的部落首领,只是后来从公天下到了家天下。当初儒家推崇的三代,其实就是部落协商。

    遇到一个部落解决不了的危险,几个部落长老坐在一起有商有量,然后共同推举出一个部落首领,带着大家去干事。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里,百姓将部分权力渡让给国家,然后让国家解决个人不能办的问题,将此称为一种契约。所谓契约就是权利和义务对等,我有纳税的义务,那么我也有相应的权利。

    如马哲则认为封建国家就是暴力机关。如同黑社会般,以武力向百姓收保护费来换取生存的资格。是既得利益集团对百姓的剥削。

    有人道国家乃乎前者,但后者才是封建国家之本质。

    章越道:“陛下,太祖一根哨棒打得天下四百军州皆姓赵,后太宗皇帝平一天下,尽收四海劲兵,方坐稳了天下。”

    “故天子实乃一军头。”

    “但为何太祖太宗皇帝又要讲三代之治呢?此乃人心所向矣!”

    官家点点头,章越讲话干货满满,不像其他官员尽拿儒家的道理玩玄乎。

    你赵家天子本质就是一军头,是因为大家都怕你才让你当皇帝,但你治理天下却不可以这么说,必须要说我是天命所归。

    因为我上岸了。

    官家经常性地讨厌军头,却忘了自家曾就是大军头。

    下面的官员整天吹捧,好像自己这皇位真是老天给的。说什么通过利国来利民,简直本末倒置。

    比如大家都知道单纯从主观还是客观认识世界,都是非常片面的。但人也不可能同时从主观和客观认识问题,必须有个优先级。

    就和男人看问题的角度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就是天然不同。

    虽然道理都是这个道理,但自身立场和利益相关决定了第一性。

    天子的立场就是利国,就是朕即天下,利民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说伐夏是为了利民,你给我在这里瞎扯淡呢?

    非要我把话掰扯开来说,你自己心底没点逼数吗?难道还要让我把话再挑明点吗?

    官家被章越一通话数落得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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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