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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五十一章 君臣摊牌

    一缕阳光照入殿中,照在官家的脸上,似有着那么些难堪内疚的意思。

    章越今日实令天子的颜面荡然无存了。

    “陛下……陛下!”石得一见章越出言至此,已是不给天子留颜面。

    章越如此与官家顶牛心道,自王安石,韩绛之后,如今朝堂上敢这般与官家说话的,也唯有章越了。

    此刻作为官家忠犬的石得一站出来道:“章相公,陛下一忍再忍,休要再得寸进尺了!”

    官家反而道:“石得一你先退下去!”

    “陛下……”

    官家道:“朕与章卿还有话说!”

    “是!”

    石得一闻言沉默,自己是天子心腹之臣,对外官谈话向来不避他,为何今日要他离开?有什么话是他也不能听闻的。

    石得一一脸沮丧离开,顿时便殿内只余下章越与官家二人。

    官家闭目片刻后睁开眼睛,刹那间一等从未有过的眼神出现在官家脸上。

    章越猛地一醒,他似看到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登门求拜自己学习书法的一幕。

    那个有些怯生生,静如处子少年,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样子,双目清澈见底。

    随即画面一转,到了刚登基时与自己道,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二十岁青年男子。

    当时的他恭敬谦让,对于骤然掌控这个庞大帝国,处处显露一等手足无措之感。

    在群臣的议论中,他保持着勉强镇定,面对大臣们御前争论,他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帝师王陶完全没将他放在眼底,仿佛视为提线木偶;在韩琦,欧阳修等宰臣也是处处敬畏,不敢说一句话;王安石讲经筵对他的态度犹如严厉的师长教授学生。

    在那天大雪天里,被王陶弹劾下,韩琦罢相离去时,官家哭着拉着他的手道,即便是周成王也有疑周公之时。

    然后王陶又被弹劾出外……

    随即画面又转至熙宁七年,自己平熙河回朝时,早已褪去稚气的天子那意气飞扬的样子。

    然而前几日他正因郑侠上疏,哀生民之苦当殿嚎啕大哭,最后至王安石罢相。

    然后画面再转到熙宁九年,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后,官家脸上时而露出的阴鸷之色。

    这些年立新法、逐旧臣、夺台谏、实国库、安密信、开疆扩土,哪怕朝堂上新党旧党吵得极凶,但官家始终稳坐钓鱼台,不动声色地权操天下。

    以虚君实相的名义,让王安石,吕惠卿,自己等人卖力,将权力收至中书,再打压中书的权力,收至手中。

    终于他渐渐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其中有他自觉,也有不自觉的……地方,到底如何唯有天子自己知道了。

    那一缕阳光从窗户外慢慢地爬升,正照在官家的侧脸上,这一刻他半面处于阴中,半面处于阳中。

    阳的那面他乃是不治宫室,不事游幸,励精图治,将大有为的帝王,阴的那面……则是什么……

    人的阴暗面不可细察,但偏偏权力又会将此无限放大。

    官家笑了笑道:“章卿,朕总想若是可以,让天下万民都坐在朕的位置上,人人都当一次皇帝,都能够拥有朕所有的一切。那么他们就会知道朕心底的孤独,彷徨和无助。”

    “先帝还不是储君时,仁庙宣诏先帝入宫,先帝百般不去,朕当时问先帝为何不愿去?先帝摇摇头道,此非福乃祸也。后来卿来了与先帝说了一番话,先帝方不得不去。当时我送先帝入宫,先帝眼中的恐惧彷徨,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若当年卿不来,那么先帝和朕也不会当皇帝。”

    “说实话朕宁作一个富贵闲散的郡王,也好过坐这整日火烧刀戳的皇位。若重来一次,朕当初一定要劝先帝不要入宫。”

    章越感到官家话语里那深深的悲哀,心道官家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皇帝真不是个好差事。

    这不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这是真的。

    说到这里,官家拿起了桌案上的《孟子》问道:“卿那日见司马光言,无恶无善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的话,卿信是性善之说吗?”

    章越心知这话自己从未和官家说过,但官家不知从何处听来,此举言明官家在朝中已是遍布耳目。

    章越道:“孟子性善,告子的无善无恶,杨子的善恶混同及荀子的性恶之论各为一枝。不是臣信不信,而是陛下信不信。”

    “只要陛下信人性皆善,那么天下皆善!”

    官家失笑道:“朕少年时喜读申韩之书,最中意的循名责实之论。但后来孙师傅不许朕读!”

    “后朕读了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亦以为然。”

    “近来经筵朕学孟子,更深以为然。”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此论朕始终不变。”

    “故卿所言孟子陪祀之事,朕亦甚深赞同,赐钱三十万为孟子修祀庙。”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元丰七年,正是官家为孟子确立的陪祀之事,成为继颜回,曾子后第三位陪祀之人。

    但那时候的官家是经过五路伐夏和永乐城之战后才决定的。

    章越起身道:“臣谢过陛下!此臣之愿也!”

    官家顿了顿道:“卿刚才说得对,朕一心唯有利国而已!”

    “先帝当初就打算改革弊政,可惜天不假年,这事最后落到了朕的肩上。”

    “朕当初听卿之言用王安石,收回权柄,但王安石却要经筵上与朕对座,将中书之权临于朕之上……”

    章越听官家如此言语,先是生出荒谬绝伦之感,然后心道果真天子才是天下最大的新党头子。

    之后改役法,也是天子不得已而为之,地方民变太多,议论滔滔,故而用他和韩绛来宽一宽。这是官家的权宜之计。

    天下哪有不明白的人,其实官家心底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而且官家面上看起来脾气好,能礼贤下士,虚心好学,但内心却不轻易饶人。

    “朕用卿为相公,便是卿不同于王安石!还有韩卿,朕也知道他与卿一般都忠臣,忠于社稷的!朕也未曾想到他最后竟一病不起。朕本想等他回心转意。”

    “是朕对不起韩卿!”

    章越心底冷笑,面上则道:“陛下,臣实不如吕惠卿,蔡确二人。”

    官家则道:“吕惠卿,蔡确二人确实忠于朕,也有过人长处,但他们亦看重权位。卿不同,卿在乎是名声,这名声不仅是身前,还有身后的对吗?”

    章越心道,这免役法、孟子陪祀便是官家给自己的名声?

    正常的皇帝都是‘君子"和‘小人"并用。

    当然不是说吕惠卿蔡确真正意义上的小人。

    他们不说才干,连道德标准对比普通人都是极高,有次吕惠卿问弟子曾旼,你觉得苏轼是什么人?

    曾旼说是聪明人。

    吕惠卿听了不屑问,什么聪明人?有尧舜聪明吗?有大禹聪明吗?

    曾旼说虽不如他们也是聪明人。

    吕惠卿说苏轼所学如何?

    曾旼说学孟子。

    吕惠卿怒道:“你怎么知道?”

    曾旼说,苏

    轼说民为贵,社稷次之。

    吕惠卿听说后如饮哑药,半天不语。

    蔡确,吕惠卿虽说阿附太过,但若天子灭了西夏,那么以二人之才望留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必然是名臣良相,作为中兴之臣配享太庙不在话下。

    至于真正的‘小人"‘女干人",别说官家看不上,也早早被官场机制,科举考试早就筛选下去。

    宋史的‘女干臣",大多是帝党。

    章越道:“陛下推崇法家的循名责实,臣亦如此,利民之事有名无实,不如不为之。”

    官家叹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其兴也忽焉,其亡也忽焉。”

    “而本朝已是一百三十年,可一旦败坏数年就足够了,何尝不是亡也忽焉。四海之内唯独西夏,辽国乃心腹大患。”

    “朕宁可拼数年辛苦,也上下一心办成此事,当年晋伐东吴时,朝中亦颇多反对,然晋帝力排众议最后一战功成!”

    官家说到这里神色激昂莫名。

    章越听到这里还有什么话,官家一副朕明知道你是对,但朕就是要这么办,自己还有什么话说。

    官家说完后双目盯着沉吟不语章越,且看他如何回复。

    章越唯有道:“此千秋万世之基业,陛下必能一战成功,以雪祖宗之耻,成就中兴霸业!”

    官家闻言没有半点表情,而是沉默,章越又道了一句:“陛下能将此肺腑之言告知于臣,足见对臣的信任,臣实感激不尽。”

    官家深吸一口气,又沉默了片刻,章越道:“既是如此,臣先告退了。”

    官家终于忍不住了,起身道:“卿除了此没有别的话与朕讲么?”

    章越回头看了官家一眼然后道:“陛下一意伐夏,非重宗庙社稷所为,臣秉钧衡,司宰执之责不得不苦谏再三。”

    “既是陛下伐夏之心已决,臣自知不可阻拦,也无力令陛下回心转意……如此臣唯有献上一策,望陛下采纳!”

    官家闻言内心狂喜,他身边着实需章越这般有远见卓识的大臣在旁襄助。

    官家道:“卿速速与朕讲来!”

    章越看向官家,正色道:“请陛下移步至正殿!”

一千五十二章 臣有上中下三策

    当即与章越一并来至崇政殿正殿。

    对于这崇政殿,章越非常熟悉,当年此殿名为讲武殿,后来为了政治正确改名。

    当年殿试自己便在此殿两廊答题,之后殿试唱名以及御试也是在此。

    章越入仕后第一个官职崇政殿说书,也是在此沾光。

    如今崇政殿正殿上正是那幅熟悉的陕西五路地势图。

    这张地图也代表了官家的决心,原先此图并不放在此处,但自熙宁九年起便摆在此处。

    将殿试等其他场合都移作别殿,崇政殿内唯独与宰臣们商议兵事时使用,倒是恢复了当初‘讲武殿’的功能。

    而这一幅陕西五路地势图,代表了天子心心念念所在。

    现在作为涂色块狂人的官家已经将熙河路和秦凤路那一面的色块几乎涂满了,而中央赫然最显眼的乃西夏的兴灵腹地。

    而从北面至南面分别是大宋的河东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

    章越手持木杖对官家道:“陛下请看,夏国之右有两个经略使路,夏国之左有四个经略使路。”

    经略使路的设置是有讲究,为什么是五个,不是三个,四个或者六个,七个。

    因为一个经略使路对应西夏一个对宋进攻方向。

    所以理论上宋朝对夏进攻方向有五个,分别是河东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过去还有一路是秦凤路,但随着章越对熙河路的突进,秦凤路如今已被熙河路包括在内,已经不与西夏接壤了。

    所以说六个经略使路,对应的是五个西夏对宋朝的进攻方向,或者说宋朝对西夏的进攻方向。

    “原陕西路地势破碎,沟壑纵横,唯有通过河谷川地往来。鄜延路沿洛河,环庆路沿马岭水,泾原路沿泾水,秦凤路则是渭河。”

    “各路之间有山川阻隔,如子午岭遮挡在鄜延路和环庆路之间,六盘山和陇山阻挡在泾原路和秦凤路之间,唯有环庆路和泾原路交通稍便。因陕西各经略使路都是沿河谷而设,所以便是一个长条形。”

    官家听了章越之言不由感慨什么叫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

    陕西,河东诸路仿佛在他掌中一般,章越道:“陛下,地图绝不可这么看,但绘之沙盘,并以比例模拟出高低之差,方可一览无遗。”

    陕西四路军事地图一定要沙盘才能看,地图上直接不足一里的两个点,但需要绕过一条河谷走几十里才能到达。

    所以整个陕西与西夏的态势就是一横数纵的态势,这个横就是横山,纵就是被河谷山脉分割的各个经略使路。

    一旦西夏出兵,各经略使路只能各自应战,其中以鄜延路压力最大,也是宋军重兵设防的地区。

    所以宋军长期以来的思路,就是夺取横山,使纵向各个经略使路贯连起来,避免被西夏各个击破,如此进可攻退可守,西夏也就不足以患了。

    章越说到这里分析的差不多。

    章越对天子道:“陛下,臣以为如今攻夏有上中下三策!”

    古代谋臣都喜欢献上中下三策,史书如此记载二十九处。

    为什么谋臣都喜欢献三策呢?

    网络有段子是这么说的,上策是推荐配置,中策是最低配置,下策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干,这里有个风险免责协议,你先签一下。

    而历史告诉我们纳谏者常常都不会选上策,大多选下策,也就是‘无视风险,继续安装’(你懂的)。

    当然官家不可不知道什么是上中下三策,庞统为刘备谋西川,司马懿料公孙渊,李密谏杨玄感,都是这般三策。

    这时候官家道:“以卿所见,朕命五路经略使各出一路攻夏,使西夏首尾不能相顾,卿以为如何?”

    章越面对官家直接道:“陛下,此乃下下之策!”

    兵法上为何都要讲分进合击,而不是一路平推,以避免‘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窘境。

    很简单的道理,分进合击的后勤补给压力是最小的。

    五十万大军一路出和五个十万大军五路出,前者的后勤补给压力是后者的数倍,而且呈几何增长。

    历史上五路伐夏便是如此梭哈,五路全是主攻一起上。

    章越直接否定了官家历史上的决策,此乃下下之策,连下策都不在考虑之内。

    官家闻言满脸窘迫,最后道:“诸执政中唯卿对军略最熟,还请卿言无不尽!”

    章越道:“臣之上策,乃出熙河,联络青唐,兰州回鹘,夺取兰州,凉州后,截取西人贸易,以利我之市易。”

    “此举拊西人之后背,困绝其经济,不出数年西贼国内必乱。”

    官家摇头道:“此法太慢,最快是何策?”

    章越道:“最快是下策,经略横山,先城于银州,次城于宥州,再城于夏州,北城于盐州,取乌,白二池盐利,渐次进取。”

    官家道:“此法似可行?”

    章越道:“从河东路,鄜延路,环庆路出兵攻夏都要经过茫茫之旱海,经过杳无人烟之处,补给极难。”

    “即便攻下亦不能守,就算建筑堡垒,亦是路途极漫长,不仅要大起夫役,又有粮道被抄掠之危。输粮于内线,粮道民役安危无忧,出于外线,沿途需设兵驻守难以照管,不仅需重兵守护,且设堡立铺站站递运,且极耗民力物力财力。”

    历史上的五路伐夏之败,就是河东路,鄜延路,环庆路三路后勤补给不力,还带崩了泾原路。

    章越道:“陛下,臣观从庆历以来,王师与党项大小数十战,只要内线作战,我便赢得多,但外线作战,我便赢得少。”

    “当初为什么章楶当初能有洮水大捷,因为宋军是内线作战。故王师在补给线,后勤没有问题下能赢。”

    纵观宋朝与西夏战争,还是胜多负少,这说明党项兵没那么强。

    但宋军大败几次都是外线作战。

    章越所献的下策,便是进筑横山沿线。

    官家道:“那么中策呢?”

    章越道:“陛下,诸路唯独泾原路和熙河路路途稍缓。泾原路为沟通秦凤路和环庆路要地,其州内之城都沿泾水分布,蕃部繁茂。本路从帅府渭州西行至镇戎军,此地乃昔日平凉郡,乃与西夏冲折交兵之要地。”

    “出镇戎军沿葫芦川河而下,经过萧关可至黄河南岸之鸣沙,待黄河结冻之时,东北行百余里即至灵州,以覆贼穴。此路虽是稍远,但川原宽平,草丰水美。”

    “臣之中策便是全力支援泾原路钱帛,刍粟,再以河东,鄜延,环庆,熙河四路扬声攻击,每路出步万余,骑六七千足矣扰敌,亦不害辎重,最后合重兵于泾原路,渡黄河直捣巢穴。”

    官家听了问道:“此路需多少钱粮?”

    “此一路也需铺设城垒最少需十五城,所动员的人力物力不在进筑横山之下,但风险较小。”

    这就是章越的中策,也就是‘最低配置’。

    上策是取凉州,兰州,穷敌拊背之策,如同掐住了西夏的喉咙,让对方一点一点断气。这也是我原本的打算。

    下策是进筑横山,其中风险已和你说清楚了,但我是非常不推荐的。

    但官家此刻听来却是这样的,上策他是肯定不会接受的,所以对他而言真正可以施行的其实就是中策和下策。

    实际上章越的建议是中策。

    从河东路,鄜延路,环庆路出兵攻打兴灵二州,都要顾虑补给线太长的缘故,而且要经过不毛贫瘠之地。

    而出泾原路虽然也要筑寨修堡,但补给线相对较短,而且经过的都是水草丰茂之地,还可以招抚当地的蕃部为我所用。

    中策当然也是五路伐夏,但比起胡子眉毛一把抓,改为一路主攻,其余四路佯攻。宋军主力出泾原路。

    在五路伐夏失败后,李宪就建议从这条路从兵,但官家不听而是选择在横山方向筑永乐城。到了绍圣四年,章楶任泾原路经略使时,从镇戎军出兵在葫芦川河附近筑平夏城,以此为中心袭击西夏。

    此举令西夏人大惊失色,称夺我饭碗,田地都被汉家占去。

    于是梁太后带着儿子率军大举来夺平夏城,之后有了宋朝对西夏最大的胜利平夏城之战。

    此战之后宋军全面占领了天都山和葫芦川沿线,西夏几乎不能再战,哀求辽国调停。时任宰相的章惇主张趁势灭夏,但宋朝惧怕辽国威胁,不得不罢兵。

    事实证明在后勤小的方向上,宋军是可以胜过西夏的。

    章越本打算攻下凉兰二州后,再从泾原路出兵与西夏决战,但官家的下下策及下策,迫使他将此不成熟之论提前抛出。

    所以说既没办法实现上策,自己也不接受下策,从泾原路出兵的中策,也就是最低配置。

    王安石为拗相公,他为相后,都是迫使官家都要接受的建议,否则就拿辞相威胁。

    但章越在执政上并非如此,官家要真不用我的建议,我也不会与你一拍两散。

    当然章越可以凭着反对五路伐夏的建议,等宋军兵败后回过头来证明是自己对。好比司马光什么事都不干,最后居然一路政治正确,成了熙宁元丰之后的最大赢家。

    此举于自己最有利,然对国家最无利。

一千五十三章 还是要利民

    此刻官家看着地图,从中策,下策而论,进筑横山和进筑泾原路相比,进筑横山肯定是更符合的心意。

    因为攻取横山比泾原路的效果肯定更好,只是后勤补给的难度太高了,但对于官家而言也不是不能克服的。

    变法以来,他积攒了大量的钱财,相信军粮装备的支持不在话下。

    宋军兵力最强的是鄜延路,从治平四年种谔攻陷绥德城,再到熙宁三年进罗兀城,这是旧路。

    种谔,徐禧一直是主张从横山进兵,吕惠卿也是大倡此议。

    吕惠卿就是鄜延路经略使,而现在的泾原路经略使是沈括,一旦对进攻计划进行调整,势必影响全局。

    但章越分析从泾原路出兵,确实有道理。

    官家不由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章越看了官家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从鄜延路出兵进取横山肯定是对西夏打击更大,效果更好。

    但问题是对后勤补给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历史上宋军河东,鄜延,环庆三路后勤全崩,背后原因是什么?

    参考另一场大战役,民役只在十八岁至五十五岁间征发。

    民役每日领秋粮三斤,菜金半斤,冬发棉衣一套、棉帽一顶,夏发单衣一套、单帽一顶,还每月还另发黄烟四两,不抽黄烟的折现。

    除此以外还有办公费、修理费、车油费、擦枪费、理发费、医药费、负伤费、埋葬费、赔偿费和铺草费等补贴。

    民役每走三十里有小站,六十里有大站,给民役提供茶水、饮食、住宿甚至免费治病。

    离家的民役可命人代耕家里的田地,实在离不开的可花钱代役。

    所以才有了那句经典的话。

    反观宋朝的后勤保障,可谓是极差。

    不是说物资准备不充分,这些官家都准备足了,但就是送不上去。

    宋太祖是爱惜民力的,曾定下规矩‘一夫日给二升’,一反古代征发民役不给食的惯例,主动给民役提供粮食。

    宋朝的民役还有‘春夫’和‘急夫’之别。农忙时调春夫,有急事调急夫,从制度上保证‘民力不宜妄有调发’。

    不过这些制度只是制度而已。

    陕西遇到大事,民役遇到征发辗转于道路不得休息,然后大量大量的逃亡。

    在元丰年的对夏征讨中,官员们为了防止民役逃亡,就派兵抓拿砍断了逃亡民役的手筋脚筋,丢在山谷里,让这些人哀嚎而亡。

    一名督粮的小吏就可以不经请示,斩杀任何不听话的民役。与不杀士大夫相比而言,底层百姓的待遇就是草菅人命。

    在五路伐夏军队曾在兵粮不足下,先食民役。

    尽管官吏们已经很努力了(压榨百姓),努力到超过了民力负荷的程度,但后勤补给依旧跟不上,素来是打一战后勤崩一战。

    后勤补给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是经济的问题,陕西地方穷,民力不堪战争的重负。

    而经济更背后的问题是什么?

    是制度问题。

    在章越再三主张下,连对于陕西低收入百姓进行减税都如此举步维艰。

    章越能理解官家开疆扩土的决心,但五路伐夏丧师四十万,永乐城之战丧师二十万。

    尽管加上民役死亡的数字,而且旧党对伤亡数字的记载绝对有夸大的地方。

    但是失败便是失败,令人痛心疾首,别说天子,身为宰相亦能难辞其咎吗?

    要不是如此官家也不会气愤成疾,哪轮得到宋徽宗那败家皇帝登位。

    说到这里,君臣实已将话都说开了。

    章越最后劝谏道:“陛下,宋夏两国之争,看似兵马之争,实在经济之争;看似经济之争,实在民力之争,看似民力之争,实在制度之争。”

    “青苗、均输、市易三法立法之初确有破兼并,充实国库之效,但如今成为过度敛财之用。天下百姓到底是过得更好了,还是更差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官家闻言脸色很精彩,再度有些绷不住了:“朕不是听卿所言改了役法吗?”

    章越道:“役法改了以后确实便民之效,但最败坏的市易法仍未更改!此法乃徒作一大事,却一无所得。”

    官家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章越果真如王安石所言的那般,改募役法只是开始,不是结束,下一步还要改市易法。

    而对章越而言市易法的历史上的作用是,用本钱一千五百万贯,收得利息钱九百万贯,但损失本钱七百八十万贯,而民间因此欠款破产的百姓有数万户之多。

    其他变法至少还有敛财之效,但市易法连本钱差点都亏了,还害民害商害国害事害法。

    市易法只是表面,背后官家挖地三尺的敛财之心。

    但官家至少用封桩钱都用来国事上,自己没有半点享受。

    可熙宁元丰之后,随处封桩,元祐之后稍停,到了蔡京变钞法,比熙宁时倍之,到了徽宗后期一年六千万贯。

    宋徽宗敛财自用,最后都便宜了金人。

    官家被章越说得是哑口无言,他怀疑章越所提的从泾原路出兵是不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是绕一个弯子,反过来劝自己打消进兵西夏的念头。

    章越继续道:“陛下,当今天下之患便是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故臣再次恳请陛下善待民力,善养民力,以民心为念,以民为天下之政本。”

    官家沉默不语,面色凝重。

    章越见此知道自己这么说官家心底不服气的,甚至有点着恼,想说什么话来反驳。他肯定是有自己的一番的道理,但显露出情绪来,说明他内心确实有不坚定的地方。

    章越道:“陛下,臣要说的话已是说完……灭夏之战实急不得!”

    官家道:“章卿,朕若仍行下策或下下策如何?”

    章越默然片刻道:“此乃陛下之圣断,臣不敢置喙。”

    官家点点头道:“朕……朕决定先减去明年陕西一路一半的税赋!”

    “这钱朕从封桩库里出!”

    章越闻言心道官家还是听谏的,当即道:“陛下,此事请下旨中书决断!”

    官家还是道:“刘邦不用韩信终胜负未知,征讨西人之事,国家成败之事,朕打算托付于卿!”

    章越则道:“臣以微末之躯受知于陛下,自当以死报之。臣愚鲁言语无状,陛下宽宏大量宽恕,实乃古今圣君所不及。”

    “泾原路出兵之事,乃臣之策也,但用与不用自在陛下。臣告退!”

    ……

    章越说完即向天子拜别。

    从泾原路出兵已是他的底线了,若官家不接受,那么自己就……自己就再看一看。

    官家真的一定要祭出五路伐夏的杀招,章越觉得至少自己劝谏的责任也尽到了,以后且静待胜负便是,一切尽人事听天命。

    到了宫门时彭经义,黄好义等人都是伸长了脖子,一见章越都是大喜纷纷道:“相公来了,相公来了!”

    章越讶异问道:“为何如此?”

    彭经义道:“今日相公入宫,有人传闻是相公怒气冲冲找官家算账。还有之前侍驾的石得一也是发了火,今日在宫中说相公你……相公你……”

    章越闻言笑了笑,然后道:“你去中书见王丞相,告诉他我患了重疾这段时日无法前往中书理政了,请他这些日子掌印,主持国事。”

    黄好义,彭经义都吃了一惊。

    章越道:“回府之后,你们替我挡客,都告诉他人我有疾,任何人都一概不见!”

    彭经义道:“相公,在这个时候你称疾,如此京中会多出不少言语,会小人以为你失势了,故而……”

    章越笑道:“我便是要旁人如此以为!你们去办吧!”

    ……

    章越离去后,官家则看着泾原路地图,然后对内侍吩咐道:“立即令王中正来见!”

    王中正之前被章越在御前拽下马车后,被迫离开汴京到陕西巡视,实际上是被贬了。

    如今官家要听一听他的判断。

    王中正见了官家后磕头,官家对他道:“你这些日子都在泾原路,鄜延路,觉得经略使沈括如何?”

    王中正道:“沈括乃书生,实似迂阔之臣,办事一板一眼的,实难以变通。”

    “吕惠卿如何?”

    王中正神色一凛道:“既有才干,是经世之能臣,他坐镇延州以来,无论是生蕃熟蕃对他都是畏服,连西人也不敢轻易越界。”

    王中正在西北与吕惠卿二人可谓称兄道弟,几乎暗中拜把子。但对于吕惠卿才干,王中正也不是胡说八道就是,人家吕惠卿确实极有才。王中正是打心眼里佩服他的。

    官家点点头道:“有人道从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出兵攻夏极难,后勤补给不济,你以为如何?”

    王中正听闻官家问询心底一点也不慌,这些话吕惠卿在延州时早就吩咐过他了。

    王中正道:“陛下此话确实不错,从此三路出兵经过数百里不毛之地,确实后勤补给极难。但臣听闻善用兵者,粮不三载,因粮于敌,故军可得食。”

    “西人腹地黄河环绕,营田十几万顷,平日建有上百座储粮之地,只要大军一到皆可取而食之。”

    官家听了王中正之言,顿觉大喜。

    Ps明日两更!

一千五十四章 为人臣者当忠于事(两更合一更)

    “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上草下忌)秆一石,当吾二十石。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

    官家对王中正当即背起孙子兵法,然后对他道:“若此次伐夏真能取食于敌,于汝可是大功一件!”

    王中正闻言大喜,他被章越打压不得不贬至陕西,说是监军督兵,实与流放无二,他做梦都想返回汴京。此番多亏结交了吕惠卿,若能得他之助返回京师,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这时一旁内臣入内向天子耳语数句,原来章越方才向中书告疾之事,立即有人禀告给了官家。

    官家闻知章越如此,不由着恼。

    官家想了想道:“朕始终以不如祖宗为意,汉武帝和唐太宗都曾远击匈奴,突厥,朕变法十年虽服青唐,奈何西夏至今不肯俯首,朕日夜思来都愧对祖宗。”

    顿了顿官家对王中正道:“你以为夏贼可伐否?”

    王中正咬了咬牙道:“臣以为可伐!臣愿替陛下完成夙愿!”

    此言一出王中正知道自己将全部前途都赌上去了,赌赢了就可以,就可以重获圣眷。

    官家闻言喜道:“你是朕的心腹,此番让你去陕西历练,确实长了见识。”

    “沈括确实迂阔,但有真才,你去泾原路同签书经略事,好生辅佐他!”

    王中正闻言大喜,自己只要这么一赞同对夏攻伐之事,立即便得以加官晋爵。这官爵得来实在太容易了。

    沈括虽说身为泾原路正印经略使,但有他签书经略使事,又兼天子监军。沈括哪敢违令,到时候泾原路还不是他说的算。

    这一次将宝押在吕惠卿身上可谓是赌对了。

    有了王中正这一番话,官家心底对伐夏之事的信心又添了几成。

    以往他用李宪监督熙河路军事,但毕竟是监军,不敢授予统兵之职。

    但如今宦官签书经略使事,半主政一省军政大权,换了王安石,韩绛,章越在时必然反对,现在王珪只是传声筒必不敢违背。

    你章越不是告疾吗?正好,朕自己方便决断事,不与你商量了。

    他虽颇信任王中正,也对章越告疾着恼但转念一想若无章越辅佐,他对这一次伐夏之事不由底气不足。不如顺他之意,从泾原路出兵一试?

    寻即官家又想,朕便算没有你章越辅佐,难道便办不成大事了吗?

    不过章卿数度劝朕当可以偏信,不可偏听,这话倒是言之有理。

    官家想到这里,随即又吩咐道:“命徐禧入宫面圣!”

    徐禧是天子信任之臣,相反对于枢密使冯京,枢密副使曾孝宽,薛向,签书枢密府事章楶他都并不信任。

    但凡有大事都是决断以后,卿等等朕通知便是。

    官家经常绕过枢密府与徐禧商量伐夏大计,再绕过枢密府对吕惠卿,沈括,俞充,蔡延庆,章直等一线经略使直接下达命令。

    这都是天子日常操作了,大臣们都是见怪不怪。

    内侍见了徐禧都是一脸笑意和热情,他们都知道徐禧如今是官家眼前红人,所以一个个对他都十分恭敬,鞍前马后十分周到。

    徐禧当年只是汴京城里一名普通书生,见到一名官员便主动上前兜售自己的学识。徐禧如此卖弄,自被无数人耻笑奚落,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徐禧虽是着恼,却无数次在心底说,他日将满身文武艺货予帝王家时,到时候再这些人脸色。

    如今成为天子心腹谋臣,出入随时能面见天颜,得之私下奏对。

    这等待遇便是宰臣也是不如的。

    徐禧对此一清二楚,这就是圣眷所在,哪怕徐禧只是知谏院(刚升的),但宰臣遇到你也要敬三分。

    但圣眷不在了,哪怕是宰臣也是相位不稳。

    换了以往徐禧面对以往奚落自己的人,给自己脸色看的人,反是释然了。这要多亏自己在章越幕中时,对方对自己的耳提面命和严格要求。

    章越常告诉他,当你将心全部放在事上时,其实个人荣辱得失,也就是那般了。

    这些话至今让徐禧都感到受益匪浅。

    徐禧率先抵至正殿,官家一见徐禧便火急火燎道:“徐卿,你来看。”

    官家见徐禧立即牵其手背至地图前。对徐禧而言官家的器重令他感动,官家就是那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皇帝,如此令他实生肝脑涂地报答之意。

    徐禧随着官家走到地图边,官家道:“你看这是镇戎军!从镇戎军向南行七十里便是汉萧关。古代入关中四大关隘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北萧关。”

    徐禧道:“陛下所言即是,萧关自古为戎马之地,汉武帝时匈奴入寇,便从处借道烧了中宫。吐蕃,回鹘唐时多沿此道至渭水浮桥,入寇长安。所以一旦萧关有失则关中震动,故在萧关北七十里建镇戎军。”

    “陛下可是要在泾原路屯田?臣曾去过泾河渭河,此地河谷宽阔,地势平坦,在陕西五路中其地最是膏腴。蔡挺当年经略泾原时,便在此镇戎军以南大力屯田!”

    官家听徐禧说泾原路土地膏腴,利于屯田,心道此论倒是与章越相合。

    官家对徐禧道:“朕不是要屯田,一旦萧关道有失,西贼骑兵可将熙河路,秦凤路与鄜延路,环庆路一分为二。”

    “之前西贼进兵泾原路素来沿葫芦河谷,从此地进兵路途宽敞,又是水草丰足,实为心腹之患。”

    徐禧见官家所问不明所以,官家见此不由微笑,看似徐禧并不知章越提议泾原路出兵之事。

    官家对徐禧道:“有人提议从泾原路镇戎军出兵,一路进筑堡寨至鸣沙城,卿以为如何?”

    徐禧看了地图首先在镇戎军及德顺军和原州上都是宋军密密麻麻的堡寨。

    徐禧道:“陛下,此距西人驻守的没烟峡和石门关极近,一旁还有西人天都山监军司,以往西贼入寇都是在天都山点集,我军由此出塞,便入西人心腹之地,当初定川寨之败不可不慎,但……”

    “但什么?”

    官家追着问道。

    徐禧道:“西人进兵泾原路,便是看重葫芦川河谷水草丰茂之故,若我据此而有,以后西人在天都山点集,所有的粮草辎重便短了,无法补给大军。”

    “不过陛下从此筑城太艰难了,西贼一定会不顾一切反扑的。”

    官家闻言目光闪闪,他本身猜疑心重,方才用言语试探徐禧是否提前与章越沟通过。

    但如今看来二人事先并未商量,而从听徐禧所言泾原路出兵利弊后,当即也看到了他所言的这一切便利。

    徐禧摇头道:“陛下,从此一路进筑到了鸣沙城,粮道也是艰险,西贼必派骑兵从后抄掠,至少必须建十个,十个不成,十五个以上堡寨方能拱卫,这般消耗太大了。”

    官家听徐禧言十五个堡寨,这又与章越所言不谋而合。

    看来徐禧在章越幕中多年,尽得他兵法谋略之法。

    “不过一旦建成,不仅可以占据鸣沙,北望兴灵,与西贼韦州接壤,大可借此为跳板以轻兵突骑袭击西贼心腹之地。”

    “也可向西攻取天都山与熙河路会州联通,全面占据天都山沿线。”

    官家听着徐禧的分析,不由露出悠然之色。

    东西夹击打通熙河路和泾原路交通线,对于官家而言有等天然的吸引力。

    夺取这里不仅可以为秦凤路,熙河路,泾原路三面屏障,还可以捣毁西夏南下点集的补给基地,并顺势控制这一带的蕃部。

    最后以点带面,彻底威逼西夏。

    官家对徐禧问道:“泾原路兵马如何?”

    徐禧道:“自庆历以来,泾原路兵马便多马军,其中镇戎军顶在西夏最前线的边郡,兵马最精,但重兵在渭州一线。行将兵法后,一共九将,分驻各地。”

    “此为守内虚外之策!朕要将九将添为十一将!”

    徐禧听了官家所言犹豫,官家见了徐禧的表情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徐禧谨慎地道:“陛下,泾原路之事还请三思,毕竟之前所议都从鄜延路,环庆路出兵夺取横山,收复银、夏、宥三州。”

    徐禧的意思从泾原路出兵,等于动摇了之前决定,以官家左右摇摆的习惯而言,这显然不好。

    哪知官家不怒反喜,反而笑着夸道:“徐卿真乃忠实之人!”

    徐禧被官家突来的称赞弄得一时不知所措。

    徐禧道:“臣鲁莽。”

    徐禧离开后。

    官家熟思,章越虽持缓攻之论与自己全面攻夏之论相左,但论到用兵精到无论徐禧,吕惠卿都不如他。

    看来泾原路确有可行的地方。

    此刻他想起章越那桶中之球的故事。

    官家虽不知什么是贝叶斯定理,也不知道章越所言先验概率之事,不断补充新信息,得出一个后验概率,不断修正自己判断的道理。

    但官家懂得什么是‘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

    一件事要想知道对不对,一定要先干了再说,然后不断用新的信息修正旧的认知,再用新的认知指导下一步行动。

    至于新的信息,一面来自听言,一面来自对实践的正确认知。

    其实往里面掰深了说,章越之论并无那么玄乎,朕已得其全部章法,不过如此而已。你章越要告疾便告疾去,朕不求你强起,还能控盘全局。

    想到这里,官家将目光放在陕西路地图上,将从旁提起御笔,沿着泾原路泾水河谷方向上寻,最后出镇戎军方向向北。

    最后官家手中的御笔在没烟峡,石门关之处停留了一下,然后圈了一个圈。

    这一圈下去后,便是几十万民役被动员征发,十几万兵马整装北行。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

    章府之内。

    章越安然自在地‘养病’。

    虽说他还不到四十岁,但谁还没有个感冒发烧的时候。

    章越丝毫不担心自己不在中书大权旁落,他于权位素来是既来之则安之。大丈夫要能上也能下,几起几落都是寻常事。

    官家‘犯浑’,自己就没有必要惯着他。

    一个人要敢于翻脸。一个人活着谨小慎微,不敢发生冲突,事实上该得罪的人照样得罪。

    但话说回来,翻脸也是有技巧的。

    切记一句话,你可以表达愤怒,但不可以愤怒的表达。

    有的人人际关系之所以一塌糊涂,便是在表达愤怒和愤怒的表达之间,没有找到一个平衡点。

    特别口不择言地宣泄输出,这是最害人的。伤人的话没有说去之前,你便是他的主人,话说出去以后,一辈子都是他的奴隶。

    在朝堂上怼君,在百官面前令他下不了台便是没找好君臣之间的平衡点,所以章越选择告疾,既表达自己的不满,也顾全了天子的颜面。

    上位者也是人,即便是官家,不要轻易选择顺从。

    章越躺在榻上,看着面前的陕西地图。

    这是当年他为熙河路经略使亲手所绘的。

    对于官家是否接受泾原路出兵之事,章越并不着急,这条路线历史证明是伐夏唯一可行路线,无论是谁最后都要走到这条路来。

    全面占领天都山,兵抵鸣沙一线之后,最后再集结雄兵猛将直破兴灵二府,完成灭夏的不世之功业。

    章越自统兵熙河以来,便心心念念怀此宏愿!

    持手中之剑为我华夏收复旧土,为我子孙后代开万世太平!

    年少读三国演义时也追慕诸葛武侯七出祁山之举,并将前后出师表背滚瓜烂熟。

    丞相一生都在践行,到底什么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章越敢说自己内心渴望丝毫不逊于朝堂上的官家。

    可惜因军功拜为执政后,他便没有这个机会了,但他也不愿见数代人心血,因官家仓促之举而毁于一旦。

    所以他不惜顶着骂名,失去圣眷,也要坚决地反对官家毕其功于一役的伐夏之举。

    可惜这番心事,又有谁知。

    身为中书参政,对他最要紧不是破国灭贼,而是民生社稷,百姓的福祉所在。

    为人臣者,当谋一事则忠一事!

    如今章越只好举着油灯,在这幅自己手绘陕西西夏地图前用笔勾勒,将心底计划自己伐夏之举,遥想一切全部都付于纸上。

一千五十五章 民佣

    章越在家养疾,诸事不问。

    中书之大小之事由王珪,元绛二人商量主持。

    王珪主政中书可谓窝囊至极,王中正出任签书泾原路经略司事,又请李舜举监军鄜延路后,百官一片哗然。数名青年官员拉住要出京的王中正,李舜举质问此事可以吗?

    王中正被逼不过骑马先遁走了,李舜举则是不愿意到鄜延路监军,那吕惠卿岂是好相易与的人。

    于是李舜举被迫入中书向王珪禀告道:“西郊多事,实在是士大夫的耻辱。”

    “当今是丞相您执政,难道以为将边防托付给两个内臣很是妥当吗?我们内臣的本分啊,就是洒扫庭院、擦抹窗户,相公当真以为用我们二人可以领兵作战?”

    王珪闻言却是哈哈大笑,然后道:“押班何必自谦?老朽正是借用押班绥靖边境,以求太平呢!”

    李舜举不敢相信王珪居然脸皮如此之厚,无耻至此,默然而退。

    李舜举走后,王珪抚须沉吟。韩绛病逝之后,他既为相就要收买人心,如何在公事之上,再授以私恩,同时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分授人以柄,成为别人攻讦的口实,这是每个上位者都要掌握的诀窍。

    王珪知道韩绛,章越的前车之鉴,对于官家要伐夏是不敢过问一句,全部都是表态支持。

    王珪对元随吩咐道:“今日堵截王中正,李舜举的那几个官员名字都给老夫记下,在堂簿上再寻个好差事予以外放。”

    元随默默记下。

    宦官是官家的心腹人,天子失了颜面,王珪必须找回来,但

    王珪心道,身为宰相当为政以直,如此作为也是他所不齿的。

    当时如今的王珪已不是那个面对册立英宗皇帝为储君诏书,果断退回去的翰林学士。

    也不是在濮议时,大声疾呼‘皇伯’而不是‘皇考’的王珪了。

    王珪知道,既为宰相仅仅以小恩小惠来收买大臣,培养亲信,树立党羽是不够的,若在朝政上无所主张,办不得大事,便终日被人诟病,

    王珪对旁人吩咐道:“让蔡元长来见我!”

    不久蔡京入内。

    章越不在中书这段时间,蔡京日子可谓不好过,王珪时常找由头或繁剧的差事来‘磨炼’蔡京。

    蔡京被王珪‘锻炼’得没日没夜地忙碌,办好了差事还要被王珪鸡蛋里面挑骨头来训斥。

    另一面王珪对蔡京则是示好,他通过蔡确向蔡京提亲,想将次女许配给蔡京的长子蔡攸。

    蔡京没有答允,王珪就继续‘磨炼’蔡京。

    蔡京来见王珪时正好将对方交代下来的差事办好向对方禀述,王珪听着蔡京的禀告心道,此子果真是大才,这么棘手的事居然都能办得井井有条。

    蔡京便是这个性子,你越刁难我,我越把事办好。

    一次错不犯第二次。

    王珪这一次破例没有指责蔡京而是道:“元长实良才!”

    蔡京则道:“丞相谬赞了,自六圣定天下以来,每朝户数丁口都有增加,到了治平年天下主客户已有一千两百九十万户,丁两千九百万口。”

    “但到了元丰元年主客户为一千六百万户,而丁只有两千四百万口。”

    “盛世之年,在籍之丁却少了六百万口之多,占天下六分之一!”

    王珪笑呵呵地道:“二十至六十为丁,过去州县不算这些,只要是男子皆统计在内甚少更替,如今则统一划入。”

    蔡京道:“丞相明鉴,唐汉之时十户为五十口,丁二十上下。今天下户数,自非兵荒而其离合也有故,未容以多寡为盛衰之候也。昔者合以避赋役,故户数寡;今也析以避田数,故户数多也。”

    王珪道:“不至于,本朝实行保甲对地方户数编练,不会有漏口之说。再说本朝律令祖父母、父母若在时,子孙不得析户分产别籍异财,岂有擅自析户之说,故而是前朝户吏统计有误罢了,将男子误计作了丁男。”

    “可惜之前三司大火,将这些账簿都烧去,否则应重新查实。”

    蔡京摇头,汉唐时的户数统计,就是十户五十口二十丁上下,到了如今成为十户十五丁,无论户口统计方式怎么变,但一比二的丁户比是不会变的。

    王珪却一直说过去统计是只要是男子都算丁,而不是今天二十至六十岁之间才算丁。

    丁口是税赋役力之本,这么天大的事,王珪对其中问题视而不见。

    蔡京不由失望。

    王珪微微笑着,指了指长案上一盆盆栽道:“元长,此盆乃好枝,却无好花来配,岂不是可惜吗?”

    蔡京心底一动,知道王珪向自己暗示什么,他心底还是挣扎了一二,最后故作不知地答了两句,便告辞退下。

    王珪看着蔡京的背影心道,丁口莫名少了那么多,定是募役法所致,之前五等户既要缴纳免役钱,又要服役,故而民间定然是诡名子户(一户拆成多户,将户等下降),再或者贿赂县吏隐匿丁口,再或者直接当了流民,或者去干没本钱买卖。

    天天吹熙宁盛世,国库里积蓄如山,结果丁口整整少了六百万,真是丢人丢大了(元祐元年司马光更化新法,丁数为四千万,七年时间丁数竟多了一千六百万)。

    但王珪不能这么说,因为这样岂不是显得章越正确,天子丢人了吗?

    因此他一定要编个前朝丁口计算错误的由头掩盖过去,当然地方统计混乱的原因也是有的,一会报丁数,一会报口数,一会报男子数。

    朝廷用役紧时,地方便常只报丁数甚至还主动隐匿一些,遇到灾荒了,地方就报口数,将全县老百姓都算在内。

    朝廷也不会查得那么细,水至清则无鱼。

    王珪想到章越,也是可惜,若是这个学生肯辅助自己,自己何必用蔡京。只是这些年章越坚决地跟韩绛站在一起,难免疏远了他这个老师。

    要知道王珪心底一直对韩绛挺不满的,而且章越在‘利国’和‘利民’上还与天子的国是是相左。

    现在章越索性告疾在家。

    如此王珪也没办法帮章越。

    ……

    而此刻章越在府里‘养病’。

    有句话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要么在桌旁,要么就在桌上,所以官员对权力不敢有一日轻离。

    但章越却无所谓,一副‘你行你上’的样子,在府里好生调养,饭照吃,觉照睡。

    除了中书户房检正蔡京,三司使黄履,知开封府许将三人时不时派心腹登门将事禀告给‘养病’的章越知悉。

    章越只是知道了,但却不作规划。

    然后隔三岔五地官家,曹太后,高太后都遣人来慰问。

    章越命人用黄姜水涂面,虚以应付,来问询的人都看得出章越说话中气充足,显然是装病。

    在出仕不出仕上章越选择是木雁之间,在有病没病选择也是在装与不装之间,有一种‘病’是你知道我没病,我也知道你知道我没病,但是我还是要装病。

    探病之人奉了差事,只好如此回头禀告。

    官家,高太后,曹太后当然明白章越‘病根’在何处。

    今日国舅公曹佾代表曹太后亲自登门来探病,章越一直知道曹太后对自己的看重。而曹佾对章越也是真的关心。

    曹佾入内见了躺在榻上的章越问道:“相公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吗?”

    章越叹了口气道:“还是不利索,心焦气短。”

    曹佾听了笑了然后坐在章越的榻旁笑道:“我有一帖药,可令相公药到病除!”

    章越道:“何药?”

    曹佾笑道:“相公之心焦乃是虑民所至,但相公不在其位又如何虑民。我看来当今天下之患,不在于盘根错节之患,也不在于法令不备,而在于官员们不事事之心,以位为寄,不以百姓为念。”

    “相公所言的孟子的民本,其实我读来可作二字分别是‘民佣’。”

    章越闻言大喜道:“国舅真乃高人!一言说出我的心思。”

    民佣,出自柳宗元《送薛存义序》。

    其中有句话‘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

    我们做官的是老百姓的仆役,而不是来奴役老百姓的。是老百姓们种田劳作,拿出十分之一的钱雇佣我们的,让我们治理地方的。

    柳宗元的话说白了,天下之官吏皆是‘民佣’,你们是被老百姓雇佣的人啊。

    这与章越之前与官家言语,朝廷到底是百姓雇佣了国家来为干活,还是朝廷是暴力机关,向老百姓收保护费性质?

    章越道:“当今天下,好官都称为父母官,坏官称为民贼,但我出仕为官,哪里能为百姓之父母,此为不能也,民贼,我亦不敢也。故称为民佣,这才是做官的本意。”

    好官被称为父母,坏官被称为民贼。

    但父母高高在上,我们为官之人哪里能真的称为父母,只能说是被老百姓雇佣的,这个身份才是合适的。

    民佣之论使‘民本’思想更进一步的落地。

    而这也是官家的念头,为何?

    因为皇六子也取名为佣。

一千五十六章 朕便不信了(两更合一更)

    封建国家的本质,就是暴力最强的人制定元规则。

    其核心就是韩非子的那句话‘君之于民,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

    君与民是一个整体,若是‘上行申韩,下必佛老’。如果官家一定要这么干,那么老百姓又反抗不了,那么老百姓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躺平。

    佛家道家就是躺平之学。

    不要怀疑,弱势的一方一定比强势的一方有更多的选择权。

    更害怕国家灭亡的是那些既得利益者,而不是老百姓。所以既得利益者最后一定会选择让步,向百姓渡让更多的利益。

    这就是‘法里儒表’的本质。

    所以有人说儒家虚伪,那是因为不知道世界都是两套规矩并行的。

    一套是明的,一套是暗的。

    而称官员为父母的,来自召父杜母的典故,说的是西汉召信臣和东汉杜诗。

    二人都曾任南阳太守,在当地颇有政绩,所以说前有召父,后有杜母,从此有了父母官的称呼。

    这个称呼一直到了清末。

    章越赞许曹佾的民佣之论,为父母,我不敢。

    我只是老百姓雇佣来办事的,怎么敢以父母自居?甚至不说官员,天子也是如此。

    孟子的学生万章问过,是尧将天下让给舜的吗?

    孟子说不是,是天将天下授予舜的,而不是尧让给舜的。只是天不能说话,但尧知道天的意思,故而将天下授予了舜。

    孟子还着重说了一句‘天子不能以天下予人’。

    孟子还强调什么是天子?那就是天与之,民与之。

    同时天子作民父母,也是万民的父母。孟子认为不是,天子只是万民之长,你虽说是最大的,但你也只是万民之一,没有资格凌驾于万民之上。

    所以说什么是‘民本’?孟子思想就是民本。

    谷永曾言,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

    所以天子也是为民所佣。

    皇六子是官家长子,官家当然以储君望之,以佣字为名,就是役力受直,也是为民所佣的意思。

    提倡民佣有无用?

    有用。

    让百姓对权力祛魅。

    比如后世菲佣以顺从雇主而受到青睐,为什么本地保姆不行呢?那就是不服,即便我是你家雇来的,那是我时运不济,不是我生来比你低一等。

    官又如何?该斗就要斗。

    法家推崇以吏为师,以官为民之父母。我们老百姓不吃你这一套,从陈胜吴广开始,你让我日子过不下去,我也让你日子过不下去。

    章越再次感叹起官家。

    这个‘佣’字,章越相信是出自官家的真心。

    曹佾上来就是与自己说清楚了这个道理,当然也是为官家说好话。

    章越对曹佾道:“陛下之心,真如尧舜一般!”

    曹佾道:“章相公,不要辜负了太皇太后和陛下对你的器重。”

    到此章越结束了对话,曹佾见章越没有丝毫转圜的意思,只好告辞离开。

    曹佾回到府中写作书信向曹太后复命。

    而曹太后自入秋之后就无法下床走动,官家对曹太后的孝顺,几乎还胜过高太后,平日操劳政事都要探视曹太后,在那小坐一会再回寝殿。

    这日官家亲自给曹太后侍奉汤药,曹太后道:“老身已是时日无多,这些汤药甚苦,吃不吃都是一样。”

    官家甚孝,再三劝说。

    曹太后方才喝了一半,官家从宫女手中取过蜜饯盒子给曹太后奉上。

    曹太后尝了一个道:“之前韩绛,章越二人在中书办得不错,将募役法改作差役并行,那百姓夸赞的声音,都传到我这深宫妇人家的耳里。”

    “如今韩绛甍了,怎章越也称病了。章越是两朝先帝托付的大臣,陛下当给予礼遇。”

    官家闻言表情凝重,将蜜饯盒子递给宫女然后道:“祖母,宫外道听途说的事,如何能当真。朕倒听到不少役法弊端。”

    “世上的词都是两面说。”

    曹太后道:“如今韩绛甍了,章越又称病,中书唯有一相一参,不如补几位相公入中书,官家以为如何?”

    官家道:“执政的人选,朕还未想好,如今一相一参甚是妥当。王珪办事妥当,老成持重,元绛忠实可靠,为官清廉,从不为自己谋私,朕打算先让这二人先办办看。”

    官家言下之意王珪,元绛二人搭起中书这个架子倒也不错。

    曹太后道:“陛下,王珪乃润笔执政,在朝中没有根底,元绛则从不树异帜,固是可靠之人,可是托付二人主持朝局,但一旦遇到大事,陛下能找谁商量呢?”

    曹太后说得很明白,官家用王珪,元绛二人,是因为他们在朝中根底弱,所以只是事事依从天子。

    但是这二人能力平平,没有处理大事急事的才干,日常应付一下还可以,碰到大事就糟了。

    官家心知肚明,笑着道:“朕不是还有祖母商量!”

    曹太后道:“老身只是妇人罢了,再说老身还有多少日子,若是你听我的话,就当把章越,司马光等大臣请回来。”

    官家道:“当年王安石也曾告疾,是欺朕不能主理朝纲,但朕已不是十年前之天子,如今处置政治也十分得力。”

    曹太后道:“老身知道陛下勤劳,即位以来励精求治,生怕做得不够好,无论大事小事,事必躬亲。”

    “便是年节也不休息,有时候太阳都落山了,午饭还没吃,我与太后只好屡屡派人去催陛下。”

    “但是陛下啊,治理天下不是事必躬亲,而是任人唯贤,一个贤人不够要群贤相辅才是。官家切莫事事自做,只备应声之臣为左右。”

    官家道:“朕不是不用章越,只是借他不在中书办几件得意事!”

    章越在朝中影响力确实大,除了似蔡京、蔡卞、徐禧、吕升卿、沈括都出自章越的幕中,还有章楶,章直,章衡等亲族及黄履,文及甫,吕公著等姻族,以及许将,曾布,韩忠彦等盟友。

    所以他才有底气,敢不听自己的话。

    眼见官家最后说了心底话,曹太后道:“官家明白就好。”

    到了殿中,这时候内侍给他递来了文书。

    这文书是二人所送,一个是吕惠卿,一个是种谔。

    原来官家就泾原路筑城之事询问二人,吕惠卿,种谔都不约而同地反对。

    吕惠卿认为泾原路乃西夏腹心之地所在,在此城之必败。他再次主张在鄜延路厉兵秣马,一旦西夏有事,以此出兵攻夏。

    而种谔则是主张攻取横山,他认为从横山出兵,尽管有旱海阻隔,但只要占据了银盐数州,就占据了有利优势。

    到时候反过来西夏是要渡过旱海进攻宋朝,而不是宋朝渡过旱海进攻西夏。

    官家找王珪,元绛二人商量。

    王珪为官四十年于内外典制,对于兵事不甚擅长,但官家又不愿与枢密院商量,冯京他们的态度就是官家别问,问就是不行。所以官家只好与王珪,元绛言语。

    王珪道:“陛下,张璪是贤臣,陛下以为不贤,是因为听信谗言的缘故。臣恐怕朝野间的贤才不得而进。”

    “臣身为宰相,三度荐张璪为翰林学士,但陛下却三荐三不用之。臣荐人失察,是为失职,恳请罢之。”

    官家讶然,没料到王珪先将自己一军。

    为何王珪三荐张璪,而朕不用,朕还不一清二楚,张璪送给了王珪多少金银财宝,以为朕不知道吗?

    官家这段时日用王珪,元绛为宰相,没有韩绛,章越二人肘制,事事政由己出,办事好不快意。

    但没有料到王珪居然也搞这一套。

    元绛依附王珪道:“陛下,张璪确实贤亮,臣亦以为可以用。”

    官家闻言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对王珪道:“宰相当如是也,朕姑且试卿,卿德如此,朕当无此虑。”

    王珪大喜。

    王珪,元绛二人这么一搞,官家也没心情与他们商量。

    官家看向陕西地图心想,没有章越和枢密院在旁参谋,朕一样可打得此战。

    朕便不信了。

    ……

    岁末了。

    章越在府告疾月余。

    朝中确实不少大事,张璪出任翰林学士之事,确实令章越感受到初春寒意。

    张璪当初是他罢出京去的,王珪,元绛推举张璪为四入头,也是多一个自己潜在的敌手。

    当然自己在中书时候肯定是能反对的,但谁叫自己离开了呢?

    果然还是那句话,不为刀俎,便为鱼肉。

    称病了没办法参与权力决策,这是必要承受的代价。

    还有蔡京近来神色也有些不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如今章越在家里用炭火烤着小铜炉,然后再用切成薄片的样子,用筷子夹起放进铜炉里涮。

    这羊肉是契丹来的,相比之下大宋的羊肉就是渣渣,只是契丹羊辗转数千里来至大宋剩下的不多,除了先供给皇室,其余都贵的惊人。

    至于涮羊肉也不是章越的发明。

    在《山家清供》中,就谈到涮羊肉。只是将羊肉切成薄片,用酒、酱、花椒浸泡入味,再入水烫熟,没有调料。

    厅里四角都点着炭盆,厅内可谓温暖如春,但在这寒冬腊月里吃上一顿涮羊肉,别提多舒坦了。

    没有公事的时候,章越过得确实挺舒服的。

    章越用筷子夹了一大把羊肉,放在蒜葱中一蘸,放入口中大口咀嚼,这等大口吃肉的日子实是太舒坦了。

    如今的处境也是章越有意为之,人不能一直太顺嘛,必须走走停停。

    现在不必以往,过去章越官卑与官家间隔着太远的距离,所以君臣关系一直很好,现在成为宰执就没办法如以前那般了。

    君相矛盾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普鲁士统一德国后,俾斯麦曾道,一次德法战争在不太远的时间内发生。

    毛奇亦道,那个放火把欧洲付之一炬的人,那个将火柴丢入火药桶的人,真是罪该万死。

    俾斯麦和毛奇骂的就是那些一味鼓吹民族主义,利用德国人民的爱国热情来发动战争的人。

    但这些人永远站在政治正确的地方,无论输赢都不怕被指责。

    现在官家一意在‘恢复汉唐盛世,中兴我大宋’的执念中不可自拔,

    章越不论是不是反对伐夏,都必须在这个时候,泼一泼冷水,让官家醒一醒。

    老话说得好‘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

    章越想到这里,又添了几块炭,拿起折扇煽了煽铜炉底下的火。

    寒夜漫漫,章越顺手取了手边的书卷看起,闲居之时,也让他看清楚很多事。

    他与官家没有大的矛盾和冲突。

    人与人相处有个原则,那就是‘亲者严,疏者宽’。

    为什么大领导看起来都是和蔼可亲,小领导都是凶神恶煞?

    因为大领导不与你发生直接的利益冲突,所以就‘疏者宽’了。但大领导私下对直接关系的小领导那就凶神恶煞了。

    章越如今与官家直接打交道,矛盾也必然多。

    但人与人之间要维持长期的关系,一定是小吵胜过大吵。所以说为什么要表达愤怒,而不是愤怒的表达。

    每当威廉一世与俾斯麦意见相左时,俾斯麦当即以辞相要挟。

    威廉一世立刻就对他言听计从。俾斯麦还洋洋得意地对旁人道:“当我用辞职恐吓时,老头子(威廉一世)就会流着泪说‘现在连你都不理我了,我怎么办呀’?”

    后来威廉二世就不惯着你俾斯麦,俾斯麦辞了一次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章越选择‘告疾’,咱们也不掀桌子,否则他就直接点‘辞相’了。吵架既可以是翻脸,也可以是维系关系,就看你目的是什么。

    作为一个政治家,你要时时知道你的用意是什么?要避免感情用事。

    而他章越要回朝堂上,也很容易,只要他身段柔软,便又是大宋的宰相。

    他又不是放不石关系恶劣到那个程度,都是主动书信以示好。

    不过有时候故意卖一个破绽,来看清一些人一些事,也是他有意为之。

    这一次章越与官家看似君相失和,但实际上来劝的人不少,担心此事发生,这情他章越一定记得。

    而也有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那么……

    而章越可不似吕惠卿那般,一次性地干掉所有政敌。

    一次解决一些,一次再解决一些,而且还要杀人不沾血,让你们无话可说为止。不求大胜而要小胜。

    他章越的执政风格与此如出一辙。

    正在这时,忽有人禀告说,韩忠彦来了。

    章越大喜,韩忠彦终于服除回京。

    韩忠彦是除了黄履外,章越少数认可的朋友。只是熙宁后因为韩琦之故,韩忠彦日子一直过得不太好。

    仅是罚铜就被罚了两三次。

    官家也是帝王权术,时不时地敲打下韩忠彦,也是通过这来告诉在相州的韩琦。

    尽管韩琦没有‘反意’,但作为天子思维角度总是与大臣不同的。章越记得自己奉旨探望韩琦病情时,全家老小那惴惴不安的神情。

    如今韩忠彦服除之后,自不用如当年那般谨小慎微。

    韩忠彦看见自己后大笑道:“你果真没病!”

    章越对韩忠彦道:“低声一些,若给人知道我在此吃铜炉涮羊肉,那我告疾之事也是泡汤了。”

    韩忠彦笑了笑,自己动手挪了一个坐垫坐在章越面前对面,丝毫不客气地夹起涮菜往铜炉火锅里涮,吃得是津津有味。

    章越也不客气,与他大快朵颐,还从旁开了一瓶佳酿。

    韩忠彦吃了一口酒。

    章越也饮了一盏。

    韩忠彦道:“我这一次进京在酒楼听得不少书生都是慷慨激昂而谈,说要本朝要伐夏之事。”

    章越道:“已是路人皆知了吗?”

    韩忠彦大笑道:“当然,官家还觉得他办事周翔,连一干枢密院的大臣都瞒着。”

    “三郎,你怎么看?本朝若伐夏有几成胜算?”

    章越道:“且住,三郎二字,也是你韩大如今能呼的?”

    韩忠彦哈哈一笑。

    章越顿了顿道:“夏国百年之国,岂是一朝一夕可下?”

    “那你如今要病到什么时候?”

    章越道:“我哪里是病,不过是寻得养生之法。至于伐夏之事,我想过了官家与朝中大臣战意如此之高,我是强劝也劝不住的。”

    “等到攻夏之役一起,他们便会知晓的,此贼不可轻之。可笑,连吕惠卿,种谔那等能臣名将都觉得西夏可一战而下。至于其他极力鼓吹之人不知多少。”

    “官家也是盲目,说实话若全力伐夏,胜算只在六成,若依我言徐徐进取,则为十成!”

    韩忠彦道:“若是这般,你更要辅佐陛下了,否则一旦败事一起,以后就没有什么徐徐进取的机会了。”

    章越笑了笑。

    韩忠彦道:“你不会等败事一起后,再出山收拾残局吧!”

    章越没有回答,而是在心底道,人言千次万次,都不如碰墙一次!

    官家此次心底不忿,必会自作主张,逞能伐夏。虽不至于大举进兵,但劳师劳民是定然之事。

    只能让官家自己试一试了。

一千五十七章 渔叟河边(两更合一更)

    京城蔡府。

    说的便是如今知杂御史兼判司农寺蔡确的府邸。

    如今蔡确府邸可谓是宾客盈门。

    因为京里传来消息蔡确马上要转正,升任御史中丞了。

    因为原御史中丞邓润甫,因为官家任命王中正,李舜举签书经略司事后,一群年轻官员去拦马反对。

    结果这些官员被王珪以借口调出京去。

    之后此事就捅了马蜂窝了,邓润甫

    疏中云‘自唐开元以来,用杨思勖、鱼朝恩、程元振、吐突承璀为将。

    有功,则负势骄恣,陵轹公卿;无功,则挫损国威,为四国笑。

    今陛下使官宦将兵,功之成否,非臣等所能预料。然以往事监之,其有害必矣。陛下仁圣神武,驾御豪杰,虽宪百辈,顾何能为,独不长念却虑,为万世之计乎?

    岂可使国史所书,以中人将兵自陛下始?

    后世沿袭故迹,视以为常,进用其徒握兵柄,则天下之患,将有不可胜言者矣。’

    疏上之后,官家很生气问了邓润甫你小弟自己管不管,你自己是个啥意思?

    邓润甫说我也是一般意思。

    蔡确与邓润甫也是久有不合,顺势在君前也是说了几句推波助澜的话。

    于是邓润甫就凉凉了,告疾在家,与章越一并待遇。

    所以蔡确顺势要升任御史中丞,马上成为四入头。

    官场上都是闻风而动,提前来向蔡确道贺的官员不知其数。

    这次章越生病,蔡确倒也上门探视了两次,见他这般,也是一肚子气。他不知道章越在伐夏之事上与官家有什么好倔强的。

    蔡确回府后正好官家派内侍至蔡确府给了他一个字条。

    蔡确看了后,面色凝重。

    思索片刻后,蔡确便派人请了一位名叫周清的官员,让他过府一趟。

    周清乃中书刑房堂后官,听闻蔡确召见后又惊又喜。

    蔡确看了周清道:“据我所知有件相州杀人的案子。”

    周清是个聪明人,当即试探地道:“不错,此案牵涉至陈安民、吴安持、韩忠彦等人。”

    蔡确听了目光一凝道:“你仔细说来!”

    这是治平四年的案子,一个强盗带着两个刚入伙的小弟去抢劫,路上吩咐说如果有人阻拦就杀了他。

    结果劫掠到一个户人家家里,三人抓住了人拳打脚踢进行逼问,一个邻居看不下劝了几句,结果小弟就将这个口头劝阻的人杀了。

    然后这三人团伙被抓,按杀人偿命之论,这三人都要处以死刑。

    但在量刑上却出现了问题,本来主犯死刑,从犯可减轻。这两个小弟虽然杀人了,却是从犯。

    再或者杀了劝阻之人的是一个叫冯言的从犯,另一个从犯没有杀人可以减轻。

    但最后负责此案的陈安民和潘开便草草将三人都处以死刑了。

    王安石变法后,对于刑名也是看得很重。

    之前在阿云案中,他与司马光就此激烈地辩论过。王安石对阿云主张宽以量刑,但司马光却是反对认为阿云必须死刑。

    这个关系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按问欲举自首法’。

    一个是被抓之前自首,还有一个被抓之后自首。

    本来被犯人抓后主动招供在重大刑事案件中,是不作为减刑参考的(其于人损伤……并不在自首之例),但王安石认为这个可以有,只要坦白一律可以从宽。

    阿云案为什么最后判流放呢?一个是谋杀未遂,一个是婚姻不成立,不构成真正夫妻关系,另一个是阿云案发后,主动承认了罪责。

    阿云案是作为熙宁变法前一个很重要的事件,而按问欲举自首法,此法在熙宁以后大量施行。

    可是在这相州案中,从犯被抓后主动自首的情节,按照按问欲举自首法来看,一律判处死刑,这就是很明显的一次严重量刑错误。

    于是此案被中书刑房堂后官周清看到了。

    当时王安石为了刑名改革,对周清等人吩咐,发现这样冤假错案,查处一起便奖励你们升一官,而失责的官员则‘流放两千里’。

    周清便发现了相州案的问题,一个死刑案经手除了地方官员,还有大理寺,刑部,最后才到了中书衙门。

    周清当年就提出了复核此案,但大理寺复核后认为没问题。

    因为主犯说过路上有过来阻拦的人杀掉,言下之意是杀掉有带着兵器来阻拦的,没说杀掉带着嘴巴来阻拦的。

    这个杀人算两个从犯自己拿主意的,所以一律算成主犯。

    这个论断还得到了周清的上司中书刑房检正刘奉世的支持。

    周清事后查得这陈安民是文彦博的小舅子,除此之外还有吴安持和文及甫经手,在此案复核上签过字。

    所以周清便不敢再追究下去,要是真的按照律令陈安民,文及甫、吴安持都要流放两千里。

    蔡确已是从周清口中问清楚了此案经过,周清此案有问题是确切无疑的事,而且背后还存在着严重的官官相护的问题。

    蔡确当即吩咐周清先回去。

    而蔡确方才从内侍中得知的消息,更佐证的此事,皇城司得来消息说相州官员潘开奉了陈安民的意思拿着三千贯钱至京活动。

    案子最后按陈安民的意思判了,其中肯定发生了一系列不可告人内幕之事。

    官家让蔡确和开封府严查。

    蔡确看了案情,潘开贿赂正在吴充任相之际,而涉案的陈安民是文彦博的姻亲,文及甫是吴充的姻亲,而吴安持亦是吴充姻亲。

    所以这背后无疑全部指向了一个人……

    不久刘佐,何正臣,黄颜三人到了,蔡确道:“事情查得如何?”

    刘佐道:“查得了相州官潘开确实拿了三千贯到了京里活动,此钱被吴家大郎君吴安诗给一并拿了。”

    “继续说。”

    刘佐道:“然后吴安诗承诺潘正拿这三千贯大理寺说项,但吴安诗却查得大理寺判决并没有如周清之意,而是有利于陈安民,取三名主犯之意,所以最后这钱进了他的私囊。”

    蔡确闻言失笑:“我早便知道这吴大郎君又贪婪又蠢,却不意贪婪和愚蠢至此。”

    “他这是害了吴丞相啊!”

    黄颜道:“知杂,此事牵连文潞公,吴丞相,难道陛下是要对付旧党?”

    蔡确道:“陛下要伐夏了,但朝野上反对甚多,之前邓润甫反对中官监军便是旧党在后煽动所致。”

    “所以在伐夏之前办些事,免得以后出乱子。”

    黄颜道“知杂,文及甫,吴安诗也是章相公姻亲。”

    蔡确道:“此不干他的事,他当时在外将兵。再说了吴安诗这大舅子与他素不睦。”

    黄颜道:“但是文及甫和吴安持与章相公关系密切?”

    蔡确道:“先不管这么多,我即要办的事,谁来说情也没用。他章三在相位时,我还顾忌三分。他如今告疾在家,难不成还事事由着他不成?”

    “当初我连舒国公和韩缜都弹劾,章相公又如何?”

    王安石,韩绛对蔡确都有举荐之恩,但蔡确担任御史后就是这么一点情面不留。

    蔡确道:“这些都是当今士族,所以开封府肯定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要办他们还是要我御史台来,所以我打算从陛下那边请将此案交到御史台来。”

    “这些衙内向来自恃身份尊贵,便以为没有人敢办他们,世代簪缨又如何?碰上我蔡确便算他们倒霉!”

    “是!”众人都知道官家就是喜欢蔡确这等敢孤身犯事,不避恩怨的劲。

    几人走后,刘佐留下迟疑道:“知杂,是不是要先禀告章相公一声!他如今虽不在相位了,但万一日后……我是说万一疾愈复出。”

    蔡确道:“你倒是小心,也是,旁人看这一次章三与陛下分歧甚大,但我熟知此人素不为无道理之事,说不定又玩什么阴险的路数。”

    “你放心,我会亲自与他说。是了,吴安诗手下有个叫何七的人,你去查一查,无论有无牵扯进此事,也要拿了罪证。”

    “怎么?”

    蔡确笑道:“此人当初与章三有隙,只要我顺手杀了,章三再如何也不会怪我,到时候反而会谢我。”

    刘佐目光一亮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何七此人我知晓。”

    ……

    “相公,这一份银台司抄发重要奏疏诏令,这一份是陕西军报!”

    看着黄好义手持这些,章越道:“说了不看还要送来?”

    黄好义点点头。

    章越虽在告疾,但中书大小事,朝廷政务机要之事都抄录一份给章越过目。也就说章越如今虽没有参与中书决策,但对于朝堂大小事还是有知情权。

    同时也用看抄发的方式,来试探自己是否心意有所转圜。

    章越道:“且不看这些,还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就是。”

    黄好义称是,然后看见章越去墙边提鱼篓。

    黄好义也是服气,章越如今告疾在家,却不务正业,不知几时起居然沉迷上了钓鱼。

    说完章越即提着鱼篓到了后门和彭经义一起坐上了马车,然后一路行驶出繁华的汴京城,最后抵达汴京郊外的一处河塘。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

    到了地头后马车停下,彭经义提着两桶鱼食,章越则是戴着斗笠提着鱼篓,寻了一处地方坐下。

    附近本坐着好几个正在垂钓的渔叟一看章越抵达,便纷纷笑道:“章员外今日又来喂鱼了?”

    这话说得章越不禁老脸一红。

    章越也不搭理这些山野之人,便对彭经义指着河塘某处某处道:“这里这里打窝!”

    彭经义听了吩咐就打开木桶拿着木勺挖着饵食一勺一勺地倒入河中。

    看着如此多的鱼食撒入河中,一名渔叟笑道:“如此堆下去,下游的水都要涨上三尺高!”

    闻言一旁的渔叟们又笑了。

    章越闻言笑笑道:“几位老人家,常言道钓鱼不打窝钓得也不多,以往我钓不上鱼来,定是窝打得不够好不够多,而非钓技不成,今日请几位老人家拭目以待。”

    话音刚落彭经义又从马车提了两桶鱼食来,几位渔叟顿时不笑。

    “给鱼喂饭也不是这么喂,这不是来做功德的吧!”

    蔡确驱车而来,正看到章越穿着一身厚衣用斗笠遮面钓鱼的一幕。

    蔡确见此笑了笑,天下周知章越如今称病告疾,结果却给我觅得在河塘旁钓鱼,也不怕我一状告到天子那去。

    蔡确走到章越旁,彭经义闻言低声道:“相公,蔡知杂到了。”

    章越醒转看见蔡确,却没有多少惊慌之色,而是立即起身拉着蔡确走到一旁对蔡确道:“我好容易才觅得了此钓鱼的地方,你莫要将我的底细泄露出去。”

    蔡确看了一旁正在钓鱼的渔叟不由讥笑道:“不就几个渔叟,这算得什么?”

    当即二人走到一旁空隙处,一旁渔叟见章越走了纷纷打趣道:“章员外怎么不钓了?不给鱼喂晚饭了?”

    蔡确闻言看了一眼章越空空如也的鱼篓,脸上的讥笑之意更浓。

    章越则笑着回应道:“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蔡确忍不住大笑道:“姜太公用直钩钓鱼,愿者上钩,你却沉迷于打窝,你到底玩得是哪一出啊!”

    章越亦是自嘲笑了笑:“人到了这年纪,方知垂钓之中自有大乐趣,你莫笑我,你怎到此来了?”

    蔡确道:“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说来确有要事禀你……”

    当即蔡确将吴安诗,文及甫,陈安民的案子说了。

    章越闻言神色凝重道:“既是皇城司查得消息,是陛下交代你办的?”

    蔡确道:“确有此意,但我也可以替你遮掩。”

    章越道:“你若要遮掩,今日便不会来寻我。”

    蔡确失笑道:“三郎,我活了这个年纪也明白了一件事,至交好友不是日久天长处来的,而是在各自要走的道上遇见的。”

    “你若肯回朝,此案你不用说我也替你按下,但你不肯,那么我也无能为力了,你要休要怪我。”

    章越道:“那你也知道,我为何不愿回朝,我是蒙吴家之恩方有了今日,若吴家有事,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

    蔡确叹道:“事上没有两全其美之事,如何处置就看三郎如何自处,此案我后日便禀告天子,从开封府移案至御史台。”

    “希望在此之前事情能有转圜!”

    河边的冷风吹来,在这个满是枯黄的芦苇丛边章越打量着蔡确道:“是啊,此案办成你便是御史中丞,甚至即位为相,蔡相公是吗?”

    蔡确道:“我并无此意,你要留谁也不会让你走,但你要走便是天子也留不住你。”

    “但是三郎,你又何必与陛下斗气呢?陛下要如何你便从着他的意去办,你之前说如今攻夏最多不过六成,但你知兵的,有你辅佐七成总有了吧!”

    “即便是有那三成,死了几万十几万的人命,于你于我今时今日的地位而言又有何惜?自古以来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

    章越与蔡确说得大声,令一旁的渔叟都看了过来。

    一名渔叟扯着嗓子道:“两位员外,你争什么?莫不是钓鱼的事?鱼都被你们吓跑喽!”

    章越与蔡确正争得面红耳赤,闻言都是笑了。

    蔡确闻言陪着笑脸拱手道:“老人家,是我的不是!”

    渔叟闻言挥了挥手。

    章越对蔡确道:“师兄,什么叫几万十几万百姓,你可知道他们不是数字,而是天下芸芸众生,或者就是方才与你我说话的渔叟。”

    蔡确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不死得几十万人打得下夏国?陛下与我等所谋又为何事?”

    章越道:“你这说辞到似极了当初的吕惠卿。”

    “吕惠卿?”蔡确露出讥色道,“此人马上就要丁忧了?”

    “丁忧?”

    蔡确点点头道:“我毕竟在御史台消息总是要比你快一些,就在这几日的事,之前陛下委吕惠卿为鄜延路经略,为此番攻夏的主将,如今他一走,又不知托付于何人?”

    蔡确顿了顿道:“三郎你切记,天子心底伐夏之事你乃第一人选,但也不是非你不可。若我有经略之才,此事定轮不到你。”

    顿了顿蔡确道:“说到底你还是爱惜自己的名声,故而什么利民,还有佣民,说说是可以,就和孟子的仁义之说一般,都是见远不见近。”

    “真要如此你为丞相之后,不可为之吗?你说吴家对你有大恩,你却避位不出,便是如此报答的吗?说到底你还是太爱惜名声了。”

    章越听了蔡确的话道:“师兄,我也不与你争,但你能来此这番相劝之意,我是谢过了。以后你我无论是否同路,有你今日这番肺腑之言,我都绝不怪你!”

    蔡确闻言道:“如此执拗,那便随你去吧!”

    说完蔡确拂袖而去,章越嘴角微动,还是让蔡确离去。

    章越走到河边继续提起鱼竿,一旁的几名渔叟今日都是收获颇丰,一人笑着道:“多亏了章员外打窝,咱们今日没有白来一趟!”

    章越闻言苦笑。

    另一人则安慰道:“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化不开的,似我们几个吵了架,就约到一处喝碗鲜香鱼汤,什么不快都放下了。”

    “是啊,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了!我们请你与你朋友喝碗鱼汤再走吧!”

    章越则摇了摇头道:“我与蔡兄不是一碗鱼汤的事。”

    Ps钓鱼打窝的段子摘自网上,博大家一笑。

一千五十八章 再起诏狱

    元丰二年。

    章越依旧在告疾之中。

    到了执政之位,告疾也是日常之事。

    譬如之前蔡挺,陈升之在枢位时,曾因病一年多不朝。

    不过蔡挺,陈升之当时年事已高,而且确实多有顽疾缠身,因此也不是那么扎眼。

    王安石任相时,更有生老病死苦五相。

    不过当时都是宰执团队间的不和。章越乌发执政,居然也告疾,也令有些人揣测再三,章越是不是失去了圣眷。

    但是元丰二年前后,一件大事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年前蔡确突下诏狱,将陈安民、吴安诗、文及甫,刘奉世,潘开等二十余名牵涉入相州杀人案的官员皆抓入了诏狱。

    此事可谓惊人,陈安民是文彦博的小舅子,吴安诗是前宰相,现任判大名府吴充的长子,文及甫是文彦博六子。

    他们可是衙内中的衙内,居然都被蔡确要捉拿下狱,这是以往未有之事。

    而且吴安诗,文及甫连夜不知所踪,有人传闻是躲在章越的相府里。

    而陈安民被关在刑部大牢中和另两个犯事的官员关在一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名刑部的死囚,还有两三名狱卒与他们同住,吃饭便溺都在一处。

    陈安民养尊处优,几时遇到过如此待遇。

    不久狱卒送吃食来了,先是在地上摆着一个大盆,然后往盆里倒粥倒饼倒菜,最后一名狱卒再拿着一根大杵。

    这大杵就是平日刑堂上用来杖责犯人的,现在几名狱卒合力拿着这个大杵,将盆里的所有吃食捣烂再搅拌成糊糊状。

    陈安民看见这饭菜几欲反胃与狱卒问道:“这也予人吃的吗?”

    狱卒笑了笑,用手往盆里抄了一口吃,然后笑道:“陈相公,怎么不能吃,俺便吃得好好的。”

    说完狱卒还用嘴舔起了手上的残渣。

    陈安民见此揪住那狱卒的领子,当即给对方一个耳刮子。狱卒被打后,仍是满脸是笑。

    “陈相公,再不吃今日的就没有了。”

    陈安民转头一看,但见几个死囚正蹲在大盆旁大快朵颐,吃得是津津有味,居然顷刻间就已将大盆里的吃食吃了一半。

    一名官员忍不住体面,居然也冲到泔桶旁用手捞着吃了起来。

    “这天杀的蔡持正!”

    陈安民大骂,然后一脸颓然地坐下,在此间牢房的隔壁厚墙,蔡确正通过细孔看着房里的一切。

    蔡确看了一阵脸上露出笑意。

    片刻后蔡确回到了刑部公厅对左右道:“这些人平日锦衣玉食,挨不了几日,尔等切记不可有任何粗鲁之处,只管用这等折辱的办法就是。”

    左右都称是。

    蔡确又吩咐道:“这些人招供后,便命人假扮是官家来复核的,这些人若言辞与原供状有出入便继续拷问。”

    蔡确走出刑部公堂登上马车又对心腹道:“传言出去便说相州狱的犯人都遭到我蔡确的拷打,严刑逼供!”

    心腹称是。

    蔡确吩咐后冷笑,章越这手自己也玩一玩,看看有谁自己跳入陷阱。

    蔡确看了一眼刑部大门之处,但见数人被枷号,其中一人依稀有些眼熟。不过蔡确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懒得计较了。

    蔡确对心腹吩咐道:“再找与此案无关系的死囚拖出来狠打,务必要令四邻都听到。”

    而坐在刑部门外头戴枷号的正有一人是何七。

    此刻何七口唇干裂,看着另一旁同被枷号的大理寺官员窦平,周孝恭,这二人便是推翻中书堂后官周清复核要求。

    最后被拿在此一同枷号。

    而何七本是无辜的,他这些年一直给吴安诗跑腿,经营生计。

    何七知道有吴安诗的照拂,章越投鼠忌器,不敢如何他。他知道章越性格,到了他如今的位置上,他不需要杀人,自然有人揣摩他的心意来杀自己。

    他有点后悔,当初为何要与章越过不去,明知对方并非池中之物,但还要招惹他。

    所以何七日子一直过得谨小慎微,不敢得罪人,更不敢再害人。

    如今何七安心地过他的小日子,他又娶了一房妻妾,是他心爱的女子那等,还生了一个聪明伶俐孩儿。

    这孩子像极了何七当初,所以何七取他取了单名‘厚’字,希望孩子不要似他全靠耍聪明,能够厚道地做人。

    何七准备好好地过日子,这辈子什么也不想了时。

    老天就是这么跟他开玩笑,以往他无恶不作时,活得好好的,如今洗心革面做人时,突然祸事一日起,他被下狱了,还是诏狱。

    何七知道自己与此事一点瓜葛都没有,但看见连大理寺官员都被与他一起枷号时,他知道自己完了。

    因为他枷比大理寺官员要重二十斤!

    何七如今的脖子和肩膀都是一层厚厚的痂皮,稍一动弹就会牵引一切,血肉模糊。

    何七露出了些许苦笑,早知道……早知道……他何七什么也改变不了。

    如蔡确所料,数日后,这些犯人一并招供。

    相州之案最后都牵扯至判大名府的吴充,譬如陈安民曾写信给吴充求他关照相州案,吴充回信同意照看。

    同时还得知吴安诗,吴安持也曾过问过案子的进程,另外韩正彦曾任过相州知州,蔡确总算顾忌着韩琦的面子,没有将韩正彦也一并缉捕。

    其实也是因为韩琦死了,蔡确才不用多事,否则韩正彦和韩忠彦也是难逃。

    而刘奉世又给大理寺暗示,驳回周清重审的要求,其中也免不了吴安诗将潘开的三千贯吞入囊中的事。

    蔡确得了口供后,当即准备上殿禀告天子。

    蔡确路途中正巧碰见御史台的一把手御史中丞邓润甫。

    蔡确不知邓润甫是否故意等候在此的,仍是行礼道:“蔡确见过中丞!”

    邓润甫问道:“相州之案是否有了眉目?”

    蔡确如实道:“已有证词,准备入殿面圣。”

    说完蔡确便要上殿,邓润甫道:“持正好以搏击而进否?可知如此以后难有立身之地?”

    蔡确道:“当初韩魏公片纸落去四相,未尝听闻搏击之词,为何到了蔡某身上便是了。”

    邓润甫笑道:“我方才戏言尔,我知道陛下这些日子思虑过度,你切勿入殿使陛下知。”

    蔡确见邓润甫这么说,不由心底大怒。

    不过邓润甫出声,他不得不听。

    蔡确退了一步道:“遵中丞之命。”

    说完蔡确便离去了,邓润甫见蔡确这般目光微冷道,你蔡持正如此一心想着上位,取我而代之,未免太心急了。

    当下邓润甫转身入殿面圣。

    官家看见邓润甫道:“卿有何要事要见朕?”

    邓润甫道:“陛下将相州之狱交给蔡确,但此狱甚冤,大理寺其实并未尝纳赂。”

    “而蔡确为了实其功劳深探其狱,枝蔓不已,牵连了不少官员。似窦平等皆朝廷命官,被拷打得身无完肤。”

    “如今这些人衔冤不得不自诬,伪作供词,乱咬大臣,以求自保。臣乞陛下早些结正此狱,勿使这些官员们再受苦了。”

    官家闻言惊骇道:“祖制刑不上大夫,朕只令最多枷号十斤,不可动刑,蔡确居然如此大动刑狱,这是要屈打成招,诬陷大臣吗?”

    邓润甫见得计,当下离去回到御史台见到监察御史里行上官均。邓润甫道:“蔡确在刑部拷问大臣,天子虽知但未必会真责他。你上疏弹劾他,务必要令蔡持正身败名裂。”

    上官均闻言当即答允。

    上官均是熙宁三年进士,是天子殿试的第一榜。

    当时正值变法之际,天子在殿试中以策问问所有考生。当时叶祖洽在策问中支持变法,上官均则是反对变法。

    殿试考官苏轼,吕大临将上官均列为第一名,而吕惠卿却将叶祖洽列为第一。

    最后叶祖洽得了状元,上官均得了第二名。

    上官均平素就讨厌蔡确,一听邓润甫说蔡确不法之事,当即二话不说回家之后立即上疏弹劾蔡确在刑部拷打官员之事。

    次日蔡确再度入殿打算将供词交给天子,却为殿侍所止。

    看着殿侍一脸冷淡的神情,蔡确不由又惊又怒。

    蔡确回到御史台后,接到了天子手诏。

    闻御史台勘相州法司颇为失宜,朕另遣官员,据见禁人款状引问,证验有无不同,结罪保明以闻。

    哪知蔡确看了手诏后,自得地一笑。

    就在蔡确回御史台的一刻,天子已命数名内侍带着御前班直将刑部包围,然后直入陈安民一行所在牢房。

    邓润甫,上官均也是闻讯而动。

    所有人一起突击提审陈安民在内的三十余名官员,一名一名官员对着口供重问。

    结果三十余官员口述与供词一句不错,最后问询他们是否认罪,结果除了一人外全部认罪。邓润甫,上官均大惊,都说蔡确屈打成招,为什么这些人竟然基本不翻供。

    然后内侍们将这些官员一个个衣袖全部剥开查看皮肤,但见上面全无刑讯逼供的痕迹。

    邓润甫看了这一幕惊呆了。

    上官均对刑部的官员问道:“不是说刑部日日都有拷打犯人的哭喊声吗?”

    刑部官员道:“都是别的案子。关于相州之案的官员,我等得过吩咐,无一敢拷问。”

    邓润甫,上官均二人闻言顷刻之间神色大变。

一千五十九章 吴大衙内

    两三日后。

    蔡确入宫面圣言道:“陛下,邓润甫与上官均故意为陈安民开脱,此乃不实之词,因恐臣查得实据,故而在京中制造飞语中伤。”

    “这一次二人录问,引诱犯人翻供,然而犯人皆无异词,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为臣作证。”

    官家已是得了三千贯无疑。”

    “十口之家日用一千,早具少肉晚菜羹!吴安诗身为宰相之子,竟收了三千贯,足以十口之家十年之用。”

    “太祖当年三令五申不许官员朋比为奸,于行贿受贿之事绝不姑息,”

    “至于邓润甫,上官均皆不能明察,奏事失实,身为御史却自身不公,怀有偏见,还诋毁于你。”

    “朕如今已明白了一切,贬二人出京,而御史中丞你来做!再加右谏议大夫!”

    蔡确闻言心底一喜,然后道:“臣谢陛下知遇之恩,但相州之狱极是复杂,其中牵连不少当朝大臣,其中吴安诗,吴安持,文及甫的口供尚未问到,臣不知是不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一旁宰相王珪道:“陛下,此案不容姑息!”

    官家肃然道:“朕自统御神器以来,大臣蔓结,结党营私屡禁不止,祖宗规矩厚养士大夫,不杀一人,以至于如今朝纲混乱,此事朕当硬一硬,查个彻底!”

    王珪,蔡确一并称是,同时暗暗心惊,这一次天子动了真怒,难道要废除不杀士大夫的规矩吗?

    任何皇帝都最恨结党营私,特别还是旧党与宰相的抱团,而且还是在他攻夏之前,故必须清理一波朝堂风气。

    官家顿了顿又道:“但开春之后就是大比,勿惊动太大!”

    蔡确又通过招供供出的名单继续抓人,寻得口供。

    其中查得当时吴充,司马光,文彦博多番书信往来,免不了言语朝堂之事,其中也有不少对新法的批评,其中还有陈襄,孙觉,苏辙等等,也包括苏轼写信给几位宰相的信函。

    于是牵连之人越来越多。

    蔡确满城海捕通缉吴安诗,文及甫。

    太常博士皇甫遵身为御史台官员带着十余名御史台的白袍官差,抵至章府门前问道:“奉命捉拿钦犯吴安诗,文及甫,还府上告知人犯下落!”

    门吏入内禀告,随即彭经义,黄好义二人出府。

    彭经义道:“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皇甫遵道:“我眼底只有人犯。”

    彭经义道:“即便你们御史中丞到此来寻人,也要好生通禀,你一介卑官也敢如此?”

    皇甫遵道:“这么说人犯确实在府中了?”

    彭经义道:“府中那么大,谁知有无他们。我说不知,你又待如何?”

    皇甫遵道:“那么请让下官见章相公一面,亲自向他禀告。”

    彭经义道:“章相公告疾,岂是你能见得?”

    皇甫遵道:“既是如此,我明日再来请教!”

    说完皇甫遵带着一干手下离去了。

    而此刻吴安诗及其妻吕氏,吴安持,文及甫,十五娘正在章府之上。

    如今蔡确以诏狱之名,风力极强,气焰嚣张,吴安诗不敢躲在吴家,生怕被搜出,于是陈安民被捕入狱后,就携家带口立即躲到了章越府上。

    吴安持也来了,不过他没有带妻子王氏,毕竟蔡确再大胆子也不敢株连王安石的女儿。

    文及甫也是如吴安诗一般,带着十五娘也是一并躲到了章府上。

    吴安诗不免惶惶不可终日,长吁短叹。

    他见了十七娘便道:“妹妹,父亲本是宰相出外,便是为了妹夫回朝出任参政后会继续照拂我吴家。”

    “哪知妹夫居然告疾不问,这不是害苦了我吗?若是妹夫还在政事堂押印,借蔡确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我。”

    十七娘对吴安诗道:“兄长,爹爹乃与舒国公不和而去,岂是让相位给三郎,再说你受钱三千贯是不假吧!”

    “三郎如今允你托庇在家中,已是担了包庇的罪责,你倒好尤不知足。”

    “我看你还是去刑部投案,自承其事。”

    吴安诗道:“为了区区三千贯!妹妹便要将我交出去?我可是宰相子弟,别说是三千贯,三万贯又如何?”

    十七娘道:“你既办错了事,便怨不得他人。为何京里那么多衙内蔡确不抓,非要抓到你。你平日借着爹爹的名头,这些年来与那何七沆瀣一气,在外头把揽公事,两头要好处。”

    “苦主吃完吃凶主,凶主吃完吃苦主,收了多少黑心钱?养了多少外室,又始乱终弃了多少女子?满京城有谁不知你花花大少的名头,你能有今日一点也不稀罕。”

    吴安诗被说得哑口无言,这些年他确实太嚣张了。

    这边有父亲吴充,那边有妹夫章越,整个京城里没有一个人敢得罪他。

    他吴安诗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无论身在风尘,还是良家的好女子,只要他看上了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里。总算他还知道些分寸,不敢用强,所以恶名不彰。

    说完吴安持,十五娘入内眼见十七娘与吴安诗争执的一幕,兄妹四人面面相觑。

    ……

    章越是知道十七娘兄妹四人的争论的。

    吴家三兄妹不是找十七娘商量的,是故意言语给自己看的。

    对吴安诗他章越一点也不介怀,此人这些年打着自己和吴家的旗号行事,早令他生厌。

    碍于十七娘的情面,章越一直对吴安诗好生相待。

    哪知对吴安诗而言,即便自己官至宰相,也是认为自己是拽着老婆的裙带升上去的。

    自己任相后,一次一名刑部登门请教,说是吴安诗拿着自己帖子要求关照案子。章越询问之下得知吴安诗多次冒自己名义干涉司法。

    如此逼得章越不得不澄清吴安诗是吴安诗,他章越是章越。

    “要不是我当年允章三到家里借书,他能有今日风光?”

    此事之后吴安诗可不止一次在酒醉之后,对旁人言过,然后传入自己的耳里。

    一次两次如此言语罢了,还多次如此言语。说得好像他章越借着借书的名义接近他吴家,想方设法得了十七娘的芳心,这才让吴家将女儿下嫁给自己。

    问题章越还不能解释。

    如今他吴安诗出了事,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到自己府里求托庇。

    他不知这个相州案的证据链里,那三千贯是关键吗?他吴安诗拿了钱还想跑?

    已经有三十多个官员都被罚了,你吴安诗会没事?

    这脸皮堪比墙厚。

    再说吴家对自己有恩,但日后要报答,也仅限于吴安持及十七娘几个妹妹身上,至于吴大衙内,你的恩情早被那张臭嘴耗尽。

    想到这里,章越写了一封信命人立即送给王珪。

    之后章越来到了房间里,吴安诗和十五娘见章越一并起身。

    吴安诗满脸喜色,抓住章越的袖子道:“妹夫,我的事有转圜了是吗?”

    章越对吴安诗点点头道:“有些棘手,不过舅兄的事,我怎么坐视不管呢?”

    坐在椅旁的十七娘闻言眉头一皱,旋又明白了什么。

    然后章越对吴安持和十五娘道:“宰相那边我已是说过,你们三日后去刑部一趟,就是问一个话,当日去当日回,用不了两个时辰。”

    “是日当值的御史知杂事陈睦,他会帮你们照看!”

    众所周知陈睦是章越的心腹。

    吴安持和十五娘一脸感激地道:“三郎,这一次劳驾你了。”

    章越道:“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二人说完,吴安诗犹豫道:“妹夫当真能当日进当日出吗?那三千贯我没收!”

    章越心底冷笑道:“舅兄也可以不去!”

    吴安诗脸上一僵道:“这是哪里话,眼下爹爹远在外州,京里唯有指望你了。你又是当朝执政,无论是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哪个不卖你的面子呢?”

    章越道:“舅兄言重了,官再大也大不过国法。不过这一次你的事稍大,可能会多分说几句,你不要担心,你既说没拿三千贯,那么就好办了。其中分寸到时候会有人提示你的。”

    吴安诗闻言大喜道:“妹夫,以往我对你多有怨言,你今日大人不记小人过,真是太好了。”

    章越笑道:“舅兄别这么说,能救你这一次,救不了下一次,以后别这般了。”

    吴安诗心底冷笑,你若能将蔡确打倒,还用得着这一次找人帮忙?说到底还是个怕事。

    章越看了吴安诗神情,知道自己这番劝告的话又再次被人当作了耳旁风,幸好这一次自己也没打算惯着他。

    三日后,吴安诗他们各坐马车前往刑部。

    刑部似早得了消息一般,一大群官差在门口迎候一个一个地将他们分隔请入刑部。

    其他人都在敞亮的刑部大堂由蔡确亲自审问,陈睦侧坐在堂旁。

    唯独吴安诗被带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屋子,这屋子窗户都被锁死封死,唯独一案一灯一名官员。

    对方凶神恶煞地看了吴安诗一眼道:“本官皇甫遵,你先坐下!”

    随后身后的门关上了,吴安诗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当日吴安持,文及甫问过供词后都被放出,唯独吴安诗一人留在了刑部。

一千六十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第一更)

    元丰二年乃大比之年。

    按照祖宗制度,有官人在官应进士举,谓之锁厅试。顾名思义,锁其厅事而出。

    锁厅试。

    专门是供章亘这般恩荫子弟一等考取进士的机会。还有一些赵家宗室,宗婿,这些人本来也不允许科举,但熙宁二年之后,王安石主张让他们也参加科举。

    对于王安石这个决定,章越也是赞成。

    其主要目的与别头试一般,都是避免这些人与寒门子弟争名额。

    宋朝荫官数量占官员的六成以上,而在进士科举中则在三成以下。

    进士,制举出身,称为有出身,其余一概称为余人,余人不仅升官慢,还被官场中人瞧不起。

    除了荫官,宗室,还不有不少白发苍苍的特奏名官员,以及沉沦‘选海’多年的官员想通过锁厅试改命一试。

    当十六七岁的章亘与一群白发老头一并踏入锁厅试的考场时,但见一名老者发出的悲鸣‘剩员主武艺,老妓舞拓枝’。

    剩员是宋朝年过六十的退役军人,而柘枝舞一般是女童跳的。

    几名与老者一般的特奏名考生听了都是唏嘘不已,唯独章亘一人听了非常不合时宜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顿时几人都对章亘怒目而视。

    章亘对这般目光视若不见,提着考篮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考场。

    章亘心道,看不起便是看不起,也没啥好敷衍的,难不成还要假惺惺地安慰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吗?

    这话我可说不出来。

    既是大比,自是能者上,庸者下,不要搞尊老的一套。

    李太白曾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我既身负大鹏之才,当扶摇直上九万里,岂可与群鸦为伍,今日且看我一鸣惊人便是!

    章亘依图走到自己座位坐下。

    锁厅试主考官乃熙宁三年状元叶祖洽。

    在熙宁三年进士中,叶祖洽与上官均二人也是一时瑜亮。

    上官均因为反对变法,被称赞为刚直不阿,如今官至御史,但叶祖洽则背上了依附变法之名。尽管王安石罢相后,叶祖洽一直被打压,不过章越对于这位同乡后辈,却非常关照,时不时地提携一二。

    不仅是叶祖洽,章越对于同籍的官员,素来是能拉一把便拉一把,这也是他好人望,好口碑之故。

    而官员之中,闽籍官员尤其精明干练、富有野心、行动能力极强、但也有好打击报复,好抱团的毛病。

    在章越提携下,叶祖洽已官至直舍人院,破格出任此番锁厅试的主考官。

    开考后,叶祖洽下场后不断巡弋,他脚步来至章亘处停下。

    叶祖洽见此少年眉清目秀,目光炯炯,他颇为精通相人之术,知此子定不是池中之物。

    随即叶祖洽转念一想,来锁厅试之考生,哪个又是普通人物。

    他听到的就有前宰相晏殊之侄孙晏同。至于其他的就不知了,他也曾找礼部官员暗中打听过,结果那人是上官均的好友,无情地拒绝了。

    想到这里,叶祖洽释然一笑,正欲转身离去,却见此刻对方已是答好了一道题目。叶祖洽见此有些皱眉,心道年轻人不知深浅,这一道题乃卷之颜面,一般都要深思熟虑之后再答,或者押在最后再答。

    哪有你这般轻而易举地答的?

    叶祖洽心道,我是否当提点一二,耽误人才。

    叶祖洽身为主考官也是极有责任心,毕竟锁厅试录取的考生以后都是他的‘门生’。

    于是叶祖洽不动声色地拿起章亘的卷子读了起来。

    “好字,看得出乃名家所授!”

    “文章也好,有等出奇之姿……看来并非鲁莽……”

    “此处用典极好,真博学广记。”

    “此文此义……难得,难得……有此底气方敢一气呵成,不假思索,但莫非是抄来的,官宦子弟小小年纪哪有这般才华,此乃几十年寒暑打磨之功不可……”

    “妙!妙!最后这收束,真是惊鸿之笔,若此人立朝,又是一个上官均,我当退三舍,避其锋芒而出……且不如磨练一磨练!”

    叶祖洽想到这里,神色已淡,旋即伸手一扣览其名字籍贯三代!

    章……亘……建州浦城……父章越……

    竟是……竟是【恩相】之麒麟儿!

    难怪……难怪……恩相之子,当是如此!唯可惜有状元之才,却不能得中状元。

    叶祖洽心底的嫉妒之情,顷刻化为乌有,转为狂喜之意……看来我后半生全凭此子而荣了。

    叶祖洽想到这里压抑住心底喜意,将卷子轻手轻脚地放在章亘桌案上。

    章亘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的考官面挂笑容满如三月春日之和煦,目光中又饱含着殷殷期望……章亘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心道此人笑的好傻。

    ……

    而在礼部试考场之内。

    章越门下的陈瓘,晁补之,李夔亦在考场内奋笔疾书。

    ……

    十名内侍手捧御盘上面呈着此番礼部试,锁厅试的卷子,鱼贯而入集英殿。

    王珪,元绛,冯京等两府执政尽列殿下。

    官家自熙宁三年亲自主持科举后,尤重论才。

    从寒门之中拔擢俊才,乃赵宋天下坐稳江山,代代有序的诀窍。

    这一次礼部考官所议前十名的卷子,官家自要仔细看过,有没有虚名无学,走关节进来的。

    不过所喜考官所取都十分尽责。

    官家对群辅言道:“朕求贤于天下,寒门之中固有千里马,但官宦之家亦有千里才,朕当一视同仁,为国求士!”

    “此十卷甚合宜,便以此定榜!”

    王珪,冯京等辅臣皆称是。

    ……

    礼部门前。

    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看榜时,人围得是里三重外三重。

    不少的富商驾着满载金银的马车,停在礼部院的门外,放榜之后一旦有合意的进士便当场下定。

    富商平日所养健奴,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汴京名妓也坐在花车之中,争着一睹当今天下俊才的风采。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果真如其言。

    作为章越府中的首席谋臣陈瓘自是其中大热,他如今也身为看榜一人,据说放榜前京中一名著名僧人曾预言,此番状元人选。

    这名僧人对陈瓘很是看重,对陈瓘说了一句话,无时可得状元。此话自是博了不少人一笑。

    片刻后礼部官员手持榜单而出,一时之间群情涌动。

    ……

    章府之内。

    章实与于氏已是去大相国寺为章亘求签了,到了大比开考以及放榜之时,大相国寺等寺庙都是人山人海。

    仍在‘告疾’之中的章越自是在府上。

    他的三个门下今日赴考,自是不用多说。

    而他的长子章亘违背自己让他不许科举之命,一直避居在黄履家中备考礼部试。对此黄履给章越回复‘此事你不用管,亘儿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替你看着’。

    章越不由觉得章亘有点翅膀长硬了,居然找了岳父大人为靠山,十七娘三度派人让章亘回家,他都是不回。

    今日礼部放榜,章越坐于府中,心底也是七上八下的,又是关心,又是心切,又是生气。

    连十七娘带着章丞也早早去礼部看榜了,他在家中连一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正待这时外头一阵鞭炮声响来,章越离席而起,但见彭经义飞奔入内。

    “相公,相公,公子他高中……高中锁厅试第一名!”

    “好!”

    章越猛地一起身,旋即一脚踢到了案头,顷刻之间疼得自己龇牙咧嘴的。

    “莹中、无咎、斯和,少游他们呢?”

    彭经义道:“除了秦家郎君外,其余都中了。”

    章越一合折扇道:“甚好!兹,痛极!”

    彭经义连忙上前搀扶,笑道:“相公,你当注意宰相体面啊!切莫如此啊!”

    章越闻言骂道:“胡说,我儿子中了贡生第一,我还不得喜极而……”

    说到这里,章越觉得喉头一下子哽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弯下腰捂住脚趾。

    “这宰执颜面算个屁啊!”

    “疼!”

    彭经义笑道:“相公,忍着些。”

    章越道:“此子不依赖我之扶持中了进士……你若不让他出头,反是不美,且由着他去吧!日后看他自己造化,我章家代代良臣,忠于社稷,盼他至少不要堕了家族的名声!”

    说到这里,章越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再是如何也止不住。

    半响后,章越恢复了平静。

    “遗子千金,不如教子一经。”

    “官至宰执,不如儿会读书。”

    “在家孝于亲,在国忠于君,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是我读书人之浪漫,也是我章家箕裘不坠之故!”

    彭经义笑道:“原来相公心底早就原谅了公子!”

    章越闻言失笑:“不恼一恼他,怕他不知珍惜。”

    彭经义道:“相公,此刻公子正在榜下,你若不恼,不如去看一看他吧!”

    章越摇摇头道:“一会必是贺客盈门,你先替我应酬贺客。我当先至影堂告慰列祖列宗,我章家子孙今又添得一进士!”

    说到这里,章越忍不住眼眶又再度湿润。

    ……

    礼部榜下,章亘看着自己名列锁厅试第一,不由笑道:“不出所料,今日我便一鸣惊人了!”

    Ps第一更,补一补春节时的欠账。

一千六十一章 章家人人如龙(第二更)

    礼部榜下。

    身为锁厅试第一的章亘负手而立。

    他记得爹爹当年常与自己言道,能办成一件事,与真办成一件事,给你带来的体验是不一样的。

    爬山最怕半途而废,登顶的体验是独一无二的,自己试过了,才有自己的明悟。

    你心底要办的事和你口头上说的,必须是不相关的,任何人也不可透露,所以说事以密成,言以泄败。

    因此章亘嘴边浮现了笑意,所以他早早定下谋略,自己寒窗十年,文章得到了章越门下陈瓘,晁补之,秦观等人的交口称赞。

    一时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

    不让他去考一考,与天下英才较量一番,他章亘如何能够甘心。因此他早早定下计谋,借着岳父的帮忙,将爹娘都耍了。

    章亘与同科得中的陈瓘,晁补之,李夔三人作揖。

    “秦兄呢?”

    三人摇了摇头:“下一科再试。”

    章亘道:“运道不好。”

    晁补之笑道:“不承想我们几人成了同年。”

    “不知有几人可入一甲。”

    这时候榜下的富人们见章亘,陈瓘等人如此年轻,那肯定是自家的乘龙快婿啊!

    于是都一并围了上来,彼此推搡。

    “这位郎君看过来!”

    “我家老爷是京里的卢员外!”

    章亘见了富商们也是来者不拒,将他们送的帖子和礼单一一都收下了。

    陈瓘见此忍不住道:“你都是黄家的乘龙快婿,怎还与这些人攀谈?”

    章亘不以为然地道:“乘龙快婿归于乘龙快婿,收帖子礼单归于收帖子礼单,二者不相妨碍!”

    陈瓘也不清楚章亘到底何意?

    不过看着争相向章亘投递帖子和远处车帘后一双双投注在章亘身上的秀眸,陈瓘觉得自己是拦也拦不住。

    突然之间围拢章亘富商的,豪奴都是被清退,众人一看是谁如此威风。

    却见一排排高大健壮的兵卒抵至,若是认识的便知道这些人都是熙河的劲卒。

    章越当年统帅熙河路大军,为抚恤阵亡以及伤残军卒,便将他们或他们子弟收入家中。

    这些百战余生的劲卒将身子一拦,顿时左右都不敢造次。

    一名兵卒走到章亘一抱拳,然后向远处的马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章亘知道自己逃不过,于是走到马车前,提起长衫跪下,对着珠花垂帘后坐着的妇人道:“母亲在上,孩儿幸不辱命,得中锁厅试第一,现报喜于母亲!”

    十七娘隔着珠帘看着儿子如此成就,是打心底的骄傲。

    十七娘缓缓地道:“父是宰相如何,夫是宰相又如何?”

    “终不如自家儿郎能读书矣。”

    “今日你能光耀章家门楣,为娘也是由衷地替你欢喜!”

    十七娘与章越不愧是夫妻同心,说出了一般的话。

    章亘想到十七娘十几年如一日,每日督促他课业,并请来最好的老师教导他,此间花费心血。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非母亲耳提面命,孩儿焉有今日。孩儿今日这般,不足报答母亲万一!”

    十七娘道:“你能这么想便好,也不枉了我对你悉心教诲。随我回府,向你爹爹道喜吧!”

    见章亘不答不动,十七娘道了一句:“你可知你爹爹为何告疾至今吗?”

    章亘一愣,旋即明白了。

    爹爹口口声声说不愿我走科举之路,说是与寒家争名,惹皇家之忌,但心底还是爱我极深,不惜称疾不出,以免让我身为宰执之子应举落人口舌。

    但爹爹也小看我了,我岂是畏于人言之辈。

    “走吧!”

    “好,诸位同朋我有事先行一步!”

    章亘依言上了马车,见左右士子皆在道旁拱手在旁相送,这便是对先达尊重!

    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举手指道:“方才那人便是榜首!”

    章亘回身看了一眼礼部榜下心道,这就是我青云发轫之始了。

    章亘坐着十七娘马车回到章府中,却见宾客盈门。章亘道:“都是来贺我爹爹,哪来是贺我的。”

    十七娘抬头望着章家的门楣道:“不,他们是来贺章家!贺得是咱们章家世世相继,代代相传的读书种子!”

    章亘闻言一改懒散的表情,而是正色道:“母亲说得是!儿受教了!”

    章亘方步入府里,但见众贺客争相前来道贺。见章亘行拜礼,众宾客们纷纷都道不敢,起身还礼。

    章亘一旁虽无人提点,但应对酬答从容,令在场贺客都觉得宾至如归。一旁陈睦,韩忠彦等章越同年好友见了,章亘真是比章越当年中进士更得体从容了,虽不过十五六岁但对这一切驾轻就熟。

    那等世家子弟的涵养气度,有时真不是后生能学来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家族兴旺发达,是要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和接棒。

    章家终于有了今日簪缨之家的风光!

    “好儿郎,安中真是好眼光,挑得这般佳婿!”韩忠彦羡慕地道。

    陈睦道:“给他捷足先登了,哈哈。痛心,痛心,然而今日又痛快痛快!”

    说完韩忠彦与陈睦对饮一盏。

    “真羡慕他这个年纪。”

    “想起了我当年中进士时。”

    ……

    “启禀内制,建安郡公今日府上贺客盈门,车马堵了半条街道。”

    下人向一辆马车里的章惇禀告。

    “晓得了。”章惇挑开车帘看着堵着水泄不通的街道,又回头看了看车里的长子章择,次子章持。

    二子也参加科举,结果都没有考上。不过他们都不是荫子,而是正常途径礼部试,要想出头的难度更大。

    章择,章持此刻一脸懊恼,羞愧。

    章惇道:“方才礼部放了榜文,我看了章亘所写文章,果真是承天之笔,文载日月山河。”

    “堂弟此番得中,固是我章家之喜,但我们二人也不会令爹爹丢人!”

    章惇道:“不错,换我是你们定是羞死过去,但我知道你们二人都尽力,来日再战吧!”

    两子羞愧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爹爹同为章家子弟,为何章亘能得,我们便不能得!”

    “此番回去定更加刻苦用功!”

    两子先后如此言道。

    章惇点点头道:“我章惇的儿子倒是能知耻而后勇的!”

    章惇心道,这等家族后辈间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唯怕他人先着一鞭的心气,还更胜过家族里出了进士,出了宰相。

    什么是读书种子,要么好几代都出不了一个,一出便是勃勃而起!

    所以吕惠卿中进士后,兄弟先后八进士。

    而我章家……章惇想到这里露出笑意。

    ……

    “亘儿拜见大伯,伯母。”

    “好!好!”章实乐得是眼泪直流,已是白发苍苍的于氏见此一幕,亦是由衷地高兴。

    章实爱章亘实与章直无二。平日章亘闯了祸事,被十七娘责打都是躲到章实求庇护。但十七娘是天上下刀子都不眨眼的性子,在管教章亘上,任何人说情都没用,别说章实便是章越也不敢在此事上插嘴半句。

    所以章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章亘被十七娘拖去执行家法。

    每当见章亘被责打,章实几乎自己都难过地要流眼泪,亲自给章亘伤处涂抹药水。

    而今章亘得中锁厅试第一,章实心底欢喜难以自禁。

    他握着章亘的手言道。

    “我是个没出息,一辈子没有办成一件事,比起你爹爹,你二伯差远了。你如今中了进士,又有你爹爹照拂着,以后前程似锦,大道理我也不敢与你讲!”

    “但你一定要记住一句话,那就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章家以后的兴旺就靠你们了。”

    章亘流着泪道:“大伯拉扯大二伯,爹爹,又照顾好正哥儿,没有你家里焉有今日,你方是家里顶梁柱,撑起了这个家!”

    “不敢这么说。”

    于氏道:“婶婶没有什么话与你说,但记得一件事那便是‘家和万事兴’。”

    “与妻和顺了,便是男子最了不起的事。你爹爹就娶了佳妇方有今日!”

    于氏话没说完但听一声。

    “哥哥!”

    原来章丞扑到了章亘怀里哭道:“你离家出走,可害苦了我,爹娘都将气撒在我身上。”

    旋即章丞又得意地道:“但我一直记得你的话,一句你的不是都没有讲!”

    “好样的,你也能替我分担了,”章亘道,“以后我做了官,便不能常在家中,你要代我孝敬爹娘了。”

    说到这里章亘眼神一黯,旋又恢复了自信的样子。

    他又见到了吕氏和侄女。

    “爹爹!”

    最后章亘看到了身着一袭青衫的章越,房间之内顷刻之间鸦雀无声。

    贺客们都拉住了奔跑的子侄。

    章越一至全场肃然,此刻父子二人四目相对,半晌凝噎无语。

    章越坐到椅上道:“你既一心要做了官,那便与在家不同了。”

    “既要七分想着天下,也要三分想着自己。”

    说完这句话章越便起身回去了,却听章亘扑通一声,满脸是泪地重重地跪在章越磕了三头。

    “孩儿谢爹爹成全!”

    章越摆了摆手,满脸都是自豪举步回到房里:“记得谢祖宗庇佑!”

    ……

    十日之后,天子于集英殿策贡士。

    这是元丰改元第一次科举,官家御驾至集英殿。

    “陛下,这便是建安郡公之子章亘!”

    官家看着这位曾有意点做女婿的男子,点点头道:“章家真是人人如龙!”

    幸好章越和章惇二人不和,否则就难办了。

一千六十二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集英殿策群英。

    这一科官家也放宽了士子的录取,允数科落榜举子,或者年事已高落榜举人一并参加殿试。

    故这一次殿试足有六七百人之多,可称盛极。

    天子又下诏增太学生为八十斋,每斋三十人,学资皆由朝廷出,太学一时极盛。

    四方读书人皆称颂天子圣明。

    天子用意也很显然,在王安石,韩绛主政的熙宁之后,他改元元丰之后当用新气象。以示天子元丰之后锐意进取的决心,最后再一举用兵于夏国,如是定鼎!

    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官家御集英殿,亲策天下群贤!

    官家步履沉稳走下殿来,遍视群生上下,将之尽览于眼底,然后从御案上拆开密封的一道策问,公示给诸生观看。

    题目乃【上古人材之盛,莫如唐虞之际。以为司空则水土平,以为稷则百谷殖……夫天下之事常有余,而人材每不足。以不足之材,治有余之事,则彼圣贤之君作而成功者,孰与济也,抑其材虽不及唐虞成周之全……】

    题目就是求贤,而朕之心也是求贤,天下之事有余,而人才不足,何谓人才……

    一旁内侍对官家窃窃私语,故官家走过陈瓘,晁补之,李夔身旁都驻足。

    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乃章越所献之策也。

    天子用之改革军器监,平定青唐之后,遍封诸王,使他们与董毡平起平坐。

    如今对于章越所荐群才也是这般,似沈括、徐禧、蔡京,天子钦点之都觉得好用。

    今章越又献来三才。

    分别是陈瓘,晁补之,李夔,官家着意看重,能入章越青眼都不是一般之才,培养人才对方似更胜过王安石一筹。

    所以官家用‘众建诸侯少其力’之法,继续挖章越墙角。

    对于陈瓘,官家尤其满意,这新修《孟子正义》他看过,是苏辙和陈瓘合著。他对于孟子正义非常赞赏,常在手边阅读。

    官家赞赏孟子的利民思想,可以拿出来讲,却不会用之。

    元丰改元后,官家还是用‘申韩之术’利出一孔为主,就是帝王法术。

    这却不妨碍他对陈瓘欣赏。

    只是在野人才和殿试之后的人才是不一样,官家不可能往民间求贤,甚至一般在朝官员,官家没有说得过去的原因,也不能‘亲简’。

    只有经过殿试之后,人才方正式进入天子眼帘。

    而有为之君对自己权柄极为重视。用人之权不假于宰相。

    看过陈瓘的文章后,官家方至章亘的案边。

    法家最讲究君意不可为下知,官家看章亘运笔成风。

    他不似其他士子对自己举动察觉得细微入末,而提前作出反应,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到来。

    官家走到章亘的身旁驻足下来,身后的王珪,元绛,冯京三位宰执一并停步。

    看官家停留,三人扫向桌案上名字一并恍然,然后留意起天子的神色。

    坊间有传闻章越当初殿试时,居然在殿上小寐,结果给仁宗皇帝看到。仁宗皇帝丝毫不以为忤,还贴心给章越盖上了衣裳,生怕他着凉。

    这个场景就如同后世高考考场上睡着,考官不忍叫醒,还贴心地给考生盖被子一般。

    虽然是个民间段子。

    但众人都知道章越年少时白居易般‘打腹稿’的习惯,文章一开始不写,回床小寐片刻后一篇雄文便出世了。

    章亘的态度是否等于章越的态度?对于求贤之念的理解,君臣是否有所出入。

    众人都盯着官家的神色。

    而在官家眼中,其文似沧海,其笔如蛟龙。

    ……

    是日唱名!

    殿下士子们都屏息静气。

    之前礼部试知贡举许将展榜念道。

    “元丰二年进士一甲第一人……”

    “……开封府时彦!”

    殿下的众士子目光都投向一名其貌不扬的男子。

    “元丰二年进士一甲第二人……”

    “……南剑州陈瓘!”

    陈瓘心道,僧人真是一语成谶,无时得状元,但榜眼也不是不错。

    “元丰二年进士一甲第三人……”

    “……建州章亘!”

    正上殿报籍贯名字的陈瓘不由看了章亘一眼。

    但见章亘从容地跟上来,他看着两廊手持金骨朵,目不斜视的御前班直,一条白玉台阶仿佛青云之路般笔直地通往大殿。

    读书时谁没有身居斗室,心向九天的憧憬过。

    章亘心道,爹爹当年进士第一时,也曾在此来过,这般一路走来。

    难怪爹爹曾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知爹爹当年的心情是否与我一般。

    ……

    两榜眼,一个是章越的门人,一个是章越的儿子,殿上的大臣们暗自惊叹。

    偏偏又不能说什么,章越虽身为宰相,但别说参与阅卷了。他已是足不出户,称疾在府小半年了。

    那么这两榜眼就是天子心意所在了。状元毕竟不是乱给的,那是属于真正的‘寒门’。

    大殿两廊乐工敲着编钟,听得好似龙腾虎跃般,令人忍不住心儿欢快地随着乐声跳动。一一个从汉白玉台阶而上的士子,仿佛走完了这段路,就完成了鲤鱼跃过龙门般。

    人生的道路从此不同了,与过去云泥之别。

    陈瓘放慢了脚步,几乎与章亘不分先后抵至了大殿上。

    大殿殿顶无数盏碗灯汇聚如海,灯芯上小火苗欢愉的跳动,仿佛万里波浪轻轻地翻涌。

    乐师敲响了钟鼓,宏正的鼓声传遍万里江山。

    在璀璨的灯海下,天子高坐明堂,服紫朱二色袍服的百官注视着,进士前十人依次入殿。

    章亘再度体会到了什么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其余进士都是眼睛只敢盯着地上,他却敢大着胆子往殿上瞧了一眼天颜。

    其实以往正月十七娘都有带章亘,章丞入皇城赴两宫太后的宴会曾见过官家。

    上元节时观灯,也远远地见过天颜。

    章亘如今才明白,父母的眼光见识和身份地位,替他摊平很多,少走了很多弯路。

    他见过很多寒门读书人活着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就生怕自己稍稍展露一点才华,或说一些真话便遭他人之忌。

    他也曾奇怪,为何爹爹顾忌如此之多,办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现在他才明白爹爹不曾有自己的条件,很多寒家子在成长的路上很可能稍稍得意地冒点头,说几句稍过头的话,就被人如踩倒路边野草般给踏平了,或者从此给人打断了脊梁。

    人心之鬼蜮,世道之艰险,他也是离了家才体会到。

    ……

    进士前三君前赐对。

    时彦,陈瓘面对天子侃侃而谈。

    轮到章亘,与时彦,陈瓘不同,官家脸上带着微笑着问道:“榜眼出自何门?”

    章亘对自己爹爹当年殿上的君前问对一清二楚,当即道:“回禀陛下,臣先祖为齐太公裔封于鄣,去邑为章氏……祖父讳谅,不乐进取,从于姻友数请……诗书传家,以天爵而终。”

    “臣父章越,嘉祐六年进士第一人,授楚州签判,后制举入三等,授崇政殿说书……现拜资政殿大学士、建安郡开国公、礼部尚书!”

    官家闻言笑着对左右王珪,冯京道:“原来榜眼是章参政的儿郎!”

    众大臣都作出方才知道的样子,频频点头,交口称赞。

    王珪出首道:“陛下,臣观榜眼的文章不亚于其父当年!实是虎父无犬子。”

    王珪是章越的礼部的举主,他说这话绝对有资格。

    冯京继而出首道:“陛下,国朝人才喷涌,似周文王当年河出洛图之像。而浦城章氏一门世代忠良,计有进士二十五人累仕于朝,先后有郇国公,建安郡公这般辅国良臣!今又贡国家一士矣。”

    王珪,冯京与章越共事多年,难免有些嫌隙,不过这个时候全都在说好话。

    官家闻言开怀大笑,他又看向殿下出任翰林学士的章惇,签署枢密院的章楶二人。

    官家笑着问道:“榜眼,建安公庭训如何?”

    章亘道:“陛下,建安郡公以儒学大其家,入则问所业进益,出则视其友损益。郡公常与草民道,富贵乃天所授,但人当勤俭不自侈……”

    顿了顿章亘道:“臣还常见建安郡公中夜披衣而起,自顾自地言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好一个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官家闻章越此言不禁大喜,章越再如何,心底还是有朕的,心底有朕的大事的。

    王珪左右大臣们闻之章越这句话,亦觉得其好。

    更好的是章亘在殿上恰到好处地道出。这比章越自己说要强了十倍。

    父不得了,子亦不得了。

    官家道:“章卿以刚劲之资,济以博洽之学,身在相位,事有不可者,坚持不易,此朕所嘉。”

    “人道忠臣良相必出于忠孝之门,如斯矣。”

    章亘大喜道:“陛下之金言,臣谨记。”

    众官员都觉得官家有意重新重用章越。君臣二人本就没扯破脸,那些之前幸灾乐祸的人,且看章相再度出山如何收拾你们。

    状元三问,榜眼两问。

    得金殿奏对,天子门生,天之骄子之名将闻于天下。

    官家大喜道:“朕今日得士矣,传旨下去赐钱千万新进士!”

    闻此,殿上殿下皆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千六十三章 二路伐夏

    时彦、陈瓘、章亘分列三鼎甲后,其余名额也是定下。

    如今进士期集钱与章越时不同,都是天子一次性给之,而不是原先自筹。

    这也是官家展示国库富饶之故,同时在当殿大录进士,诸科,特奏名,还宣布国子监扩招到两千四百名的消息。

    都是显示出官家欲将熙宁变法之功落地实处,向天下展示其国用富饶之意。

    尽管不少官员不免言语此为好大喜功之举。

    在经历熙宁十年变法,经王安石,韩绛,章越群相辅佐下,在青唐边疆远开三千里,大宋国力确确实实地更强了,此乃不争之事实。

    众进士谢恩之后,便是御街夸官。

    正是三月好时节,又正值大宋国力正蒸蒸日上的时候,官家也愿意更铺张。

    开封府知府许将亲自给进士前三名挽马,簪花,之后上千名进士和特奏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皇城。

    章亘看着身后一群白发苍苍,无不喜极而泣特奏名进士,也是由衷对一旁马上的陈瓘感慨道:“你看这些人……”

    陈瓘微微笑道:“二郎君,你可以看不起他们,但面上还是着重一些的。”

    章亘道:“我何尝不知呢?他们都以为是自己几十年心血,最后拼力一搏来改头换面。其实不过是朝廷拿一些残羹剩饭来施舍,收买人心,买个太平罢了。”

    “爹爹以往常拿一个范进的人,中进士后发疯的事来挖苦我。”

    陈瓘叹了口气道:“朝廷之意是这般,但你看付出多少,又得到多少,若是觉得划算便去为之就是。”

    “便是那个范进,你们都笑他,但天下九成九的读书人也是欲为之而不成。”

    章亘咧嘴一笑道:“所以说了为了当官而当官最没意思。”

    陈瓘点头道:“是啊,所以章相公所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便是最了不起的事了。”

    章亘拍腿失笑道:“你也信?爹爹口里的话没一句能听的。”

    二人这么说着。

    御街上无数百姓向时彦、陈瓘、章亘等人喝彩。

    时彦,陈瓘虽得中状元,第二,但都是容貌中等,唯独章亘不仅年轻,而且相貌俊朗,风度翩翩,还是当朝宰相之子,妥妥的世家公子。

    百姓都是来争看章亘。

    但见章亘帽上簪着双花,身着新袍,骑着健马,仿佛每个岳父岳母心底的佳婿模样,又似深闺女子憧憬的情郎模样。

    “又是一个‘美章郎’。”

    “好相貌,不逊于其父!”

    “好一个小章相公!”

    沿街女子都拿花掷于章亘马前,以表喜欢心仪之意。

    章亘也是没有丝毫拘谨,落落大方地受了,完全不似其父夸街时帽上簪花都拘谨得不行。章亘微笑地四面作揖行礼,这一举动更不知惹了多少相思,拨动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陈瓘暗中提醒章亘低调些,莫要如此飞扬跋扈地抢了时彦状元郎的风光。

    章亘丝毫不以为意言道:“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时彦的面色确实真不好看,但也无可奈何,谁叫对方是章越之子,有气你也得憋着。

    章亘马过御街旁的如意楼上,这处本是吴家的产业,后作为了十七娘的奁产。

    十七娘与章丞,与章家家眷都在三层楼高的如意楼上看着章亘御街夸官,章亘路过此处,在马上朝楼上行礼,然后打马而去。

    见之一幕,十七娘哽咽地道:“儿能如此,夫复何求!”

    无数花落在章亘马前,马蹄踏香而去,此一幕顿成盛景。

    ……

    章府上下都去看章亘御街夸官,章越留在府中成了‘空巢老人’。

    彭经义向章越禀告章亘今日御街夸官之事。

    章越摇头道:“此子就爱给我招惹事。”

    章亘今日抢了时彦风头倒在其次,平白给自己结下一个敌人。章越看得出章亘这性子以后怕还是会继续得罪人。

    章越一生低调谨慎,当然不愿章亘如此出头给自己招惹麻烦。

    想到这里,章越对彭经义吩咐备车,自己不惜破除‘养疾’在家,也要前往黄履家中。

    当章越抵至黄履家中,却见他是春风满面心道,好啊,这最后最得意的人倒成了你小子。

    黄履一见章越便知来意道:“莫多说,今日陪我多喝几盅!”

    章越道:“我还在告疾!”

    黄履毫不客气地道:“骗人莫要骗得自己都信了。”

    章越摇头。

    黄履府中炒了几个小菜,章越与黄履你一杯我一杯对饮。

    章越道:“今日来你府上是将亘儿的婚期定下。”

    黄履失笑道:“我都不急,你着急什么。”

    章越道:“我……”

    黄履道:“亘儿是极对我的脾气,他是天之游龙,你莫要束缚他,儿女婚事岂是因此仓促定下的。”

    “先到地方历官三年回来再成亲不迟。”

    章越问道:“你莫不是欲擒故纵吧?”

    黄履笑骂道:“我是这般吗?不过有一句你说对了,亘儿的性子,你越束着他,他越是与你顶,等他去了外头一遭回过头来,那方是他自己。”

    “人这一辈子便是练心!心练不成,天地再大都是牢笼了,心练成,即便是牢笼也如天地般自在。”

    “亘儿是聪明绝顶的人,越是这般人你越要顺着他的意为之。一朝心念通达了,他之成就必超出你我之意料。你章相公何等识人之明,为何偏在教子上看不明白呢?”

    章越闻言点点头道:“好,莫说了,以后你来教便是。”

    黄履道:“陛下已是,暗中决心出兵分两路伐夏。”

    章越苦笑道:“果真让蔡确兴狱,增录进士,增收特奏名有收买人心,排除宵小之意,官家最后之意还是在伐夏之前,扫清一切。”

    黄履道:“之前吕吉甫丁忧之后,但鄜延路经略使之位空悬,官家权衡再三授之给高遵裕。”

    “而授予高遵裕之前,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反对过。”

    “听闻宫里传来消息,太后曾对官家道,高遵裕此人忠君报国,不亚于人后,但其缺点便是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更不能容人功劳高于自己,以往在熙河路将兵时,与你都争过功。”

    “幸亏你能容人之过,否则高遵裕哪有成事之机。官家若真要用他,仍以他为副便是。”

    “若是以他为正,继续贪墨功劳,不肯他人染指,以后定会遭到大败。”

    章越道:“太后果真是明断,这话真是一点不错,高遵裕此人不能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以他为帅统领鄜延路兵马确实草率了。”

    “此人好谋无断,贪图小利,尤擅争功!为帅必偏私!”

    黄履道:“高遵裕的缺点陛下未必不知,但眼下朝廷能领一路大将乏人,原先官家寄托吕惠卿的,但他偏偏在这时候丁忧。”

    “鄜延路是五路之中的重中之重,但官家又不愿让你与章质夫二人再去前线将兵。”

    章越闻此目光一凛。

    黄履道:“高遵裕前往鄜延路经略使后,便招揽了不少京中禁军将领子弟,故旧亲朋从于他的麾下。这一看便知道是揽功的!”

    章越道:“禁军子弟……这倒是一个卖人情的办法,只要这一战功成了,便不知多少人加官晋爵了。”

    黄履道:“还有一路便是王中正与沈括领兵出泾原路了。”

    章越闻言笑了笑,这看来是折衷主义。

    这便官家不肯放弃经略横山的目的,一面让高遵裕率鄜延路的主力出兵横山沿线,一面又从自己的计划从泾原路仰攻。

    比起历史上的五路伐夏,官家改作了两路伐夏,而且出兵的规模倒是比历史上小多了。

    也不知自己的话,官家到底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章越一口将杯中之酒喝尽,黄履道:“度之,本朝筹边军略无过于你,你以为陛下这一次两路出兵伐夏,胜负如何?”

    章越长叹一声道:“陛下从无与我商量,我怎知如何?”

    说完章越起身看着庭院里已开的繁花。

    黄履道:“看来之前攻取青唐大胜,令陛下觉得再灭西夏也是反掌,故生轻敌之心。”

    黄履问道:“你可愿回朝运筹?助陛下打赢这一战?”

    章越道:“若是出兵之前问我,我尚可以说几句,但兵马已动,我又能说什么?无论说对说错,既无助于大局,亦只能惹人不快的。”

    章越是有些生气的,他至少以为官家在出兵之前,会找自己商量,但没料到官家自己拿了主意,最后此事还是通过黄履之口告诉自己。

    看来官家已是打定主意,自己全局操盘这一战,不假手于任何人,包括他章越在内。

    亏他章越还不放心,故意与章亘吐露什么‘了却君王天下事’的言语,其实也想给自己找个回朝的台阶下。

    他相信经过这些日子,官家在伐夏之意上会有所转圜,也会更愿意听取自己的意见。

    毕竟自己也不愿一直置气下去,一旦讨夏失败了,坏了也是本朝的元气,但如今天子既定了伐夏大策,现在自己回朝也已经晚了。

    高遵裕,王中正虽是平平,但沈括,种谔都富有才干,这一次伐夏托付他们应也有些把握。

    数日后,天子下诏钦点章亘为崇政殿说书,于御前侍直。

一千六十四章 最了解你的人

    崇政殿中。

    官家身着龙袍负手而立,站在那幅直达殿顶巨幅宋夏地图前。

    如今这幅巨大宋夏地图,如腾龙探爪一般,伸出了三个触目惊心的箭头。

    这三个箭头从宋朝国土横贯西夏国内。

    三个箭头分别是熙河路。

    兵马副总管兼第一将王厚。

    泾原路。

    下有一行小字泾原路,环庆路体量经制边事兼签书泾原路经略司事王中正,泾原路经略使沈括,泾原路兵马总管种师道。

    鄜延路。

    副总管兼第一将种谔,李舜举。

    其中泾原路,熙河路虽是两路,但两路却于西夏的鸣沙城合兵一处,直抵西夏兴灵二州腹地。

    而鄜延路则显得触目惊心,长长地跨过西夏横山以西三州,越过瀚海直抵西夏兴庆府。

    官家虽一辈子没有上过战场,没见过兵马厮杀是如何,但从校阅兵马以及臣下的奏报中揣测可知。

    这两路伐夏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官家而言,熙宁变法可以说王安石,韩绛,章越三人辅臣之功,最后以收功青唐为建树,而元丰改元后,官家从幕后走向台前,亲自主政而不再如以往事事依赖于宰相辅助决策。

    仅仅从熙宁改元至元丰是不够的。

    官家需要一场盖世战功,以破国之站立威于臣下,彻底树立起赵宋皇室,他堂堂天子的权威!

    所以这一战他不愿假手于人,只要打下了夏国,他便可媲美于唐太宗,中兴之主的称号当之无愧。

    没错,官家便要为唐太宗,但司马光却整日批评唐太宗,此乃大谬。

    “陛下,吕惠卿在殿外候见!”

    “速宣!”官家一脸大喜。

    论天下谁最知他的心意,最顺着他心意,肯定是要属吕惠卿了。

    只是吕惠卿如今丁忧,本来他是帅师出鄜延路的最佳人选,但现在是却是不成。可是他回福建老家丁忧的路上,官家仍是让他进京一趟,宣来见一见。

    “不祥之人吕惠卿叩见陛下!”

    吕惠卿见了官家不禁老泪纵横,官家见了对方也是红了眼眶。

    官家也曾恼过吕惠卿,但十年君臣怎能说没有感情呢?

    当即官家亲自搀扶吕惠卿起身,吕惠卿则感动得无以复加。

    君臣二人叙旧了几句,然后官家便拿出几封札子道:“种谔一再上疏要起鄜延路九将之蕃汉大军伐夏。他说只要带十余日之粮,便可卷甲而进,仓促之间直捣兴灵。”

    “否则一旦契丹所乘,其患大于中国。种谔还道,当年李元昊留下遗言,宁从中国,不从契丹。可知中国伐夏,则夏必降。”

    官家又取出信来道。

    “这是环庆路经略使俞充上疏,他言西夏跳梁小丑,当年仁宗皇帝欲灭之。如今西夏今年天灾,又有人祸,正是我大力征讨之时。正所谓兵贵神速,昔日李靖灭突厥用兵不过三千。”

    “如今各路经营伐夏三年,以策万全,一旦伐夏成功,则成国家万年之利,不必忧心兵粮不足,料破敌往返一个月有余。”

    官家道:“朕令俞充此机密大事,不可形于文字,可令走马承受进京入奏。”

    说到这里,官家顿了顿道:“不过朕还未下最后决断,朕仍令王中正,俞充,种谔多打探西夏情事,再下决断。”

    “这等倾国之战,朕是不会草率了事,需持重再三。”

    官家说到这里见吕惠卿没有表态,心底有些不高兴。

    官家道:“青唐已平一年余,蕃部兵马皆服,仅熙河路便可调动一二十万蕃汉兵马。”

    “若李宪,章直率熙河路大军从会州翻越屈吴山,天都山一线进攻,断西贼右臂,再让沈括,王中正率师出泾原路,两路大军会师于鸣沙,再渡河北攻兴灵腹地。”

    “高遵裕,种谔率鄜延路劲兵直取横山!卿以为如何?”

    见官家如此,吕惠卿忙道:“陛下,西夏之国本是一盘散沙之局,待其时日久远便会生乱。如今师出无名,骤然伐之,恐怕会其国上下一心,臣以为还是稍等些时日!”

    听吕惠卿一语,官家顿时气得差点心跳骤停。

    当初说伐夏胜算九成的是你,一个劲地怂恿朕,如今说不可遽然伐之的也是你。

    朕的兵马都已经准备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你居然和我说再等一等,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官家道:“难道卿要朕等西贼各个寿终而正寝乎?”

    听官家这么说,素来对官家心意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吕惠卿居然没有‘听明白’。

    吕惠卿道:“陛下所言极是,西夏国小力卑,实不足以大张旗鼓而伐之。臣以为待夏国国内内乱,再遣一上将从泾原,鄜延皆可。到时候便可一战而定了。”

    官家闻言对吕惠卿顿时失望至极,他看着吕惠卿等着他还有什么话说。

    但等了半天,吕惠卿也没有下半句。

    官家这才知道自己被吕惠卿忽悠了,当即道:“朕乏了,卿且退下吧!”

    吕惠卿也有几分难为情,但对于官家的知遇之恩心底还是感激至极,于是郑重地拜道:“陛下保重,臣告退!”

    官家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只是挥了挥手。

    ……

    吕惠卿走出殿外,凝神想了片刻,便对左右道:“立即往章府!”

    吕惠卿与章越虽互为彼此最大的政敌,但论天下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谁?

    那必然是章越。

    吕惠卿到了章府不出意外吃了一个闭门羹。

    没啥理由,养疾就是最大的理由。

    吕惠卿听了心底大骂,整个天下都知道你章越在装病,装什么装?

    吕惠卿却是起了性子,坚持求见。

    陈瓘出门来见吕惠卿行礼道:“章相公不愿再见故人,吕公这是何必呢?”

    吕惠卿道:“章相公可知国家之重?社稷之重乎?吕某说几句话便走!”

    陈瓘笑了笑道:“章相公让我问吕公两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是提问题重要,还是答答案更重要?”

    “还有一个就是选择更重要,还是努力更重要?”

    吕惠卿愕然道:“这是何意?”

    陈瓘微微笑道:“章相公说吕公是他见过天下第一聪明人,必知他之意!”

    ps明日有更!

一千六十五章 天下英雄,使君和操

    吕惠卿何等聪明人,略一沉吟便知章越言下之意是什么。

    吕惠卿心道,好个章三,居然挖苦我吕某。

    吕惠卿便是善答之人,官家要办什么,他吕惠卿便是一二三四五,全部一一列出,办到至极,不仅官家满意,还是出乎官家意料之外的满意。

    不仅吕惠卿这般,他御下也是这般,什么事吩咐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办下去,不许与他讨价还价。

    陈瓘道:“吕公在西北整兵备武,若一战西夏不能胜,岂非前功尽弃?”

    吕惠卿拂然道:“原来章相公早料到我面圣之局了。”

    陈瓘笑了笑道:“章相公没这么说,但我猜来吕公若不碰壁,是不会来寻章相公。”

    “如今吕公已知伐夏之事,事不可为,但之前又在官家那话说得太满,因怕事后官家怪罪,故今日必是来怂恿章相公也一起反对。”

    “可惜天下之事,又岂能事事如吕公之意。”

    吕惠卿看陈瓘,不由失笑。

    陈瓘一愣心道自己莫非猜错了。

    ……

    此刻章越正在府中编竹篾,作箩筐,待彭经义禀吕惠卿再三求见。

    章越自顾道:“相识多年,这一面不好不见,请他进来吧!”

    彭经义称是,看了一眼章越手中的竹篾然后问道:“是否换一处地方?”

    章越笑道:“不必顾忌。”

    片刻后,吕惠卿入内见了章越行礼道:“吕某见过大参!”

    章越打量吕惠卿,他以往没有带过兵,这一次去鄜延路领兵后,比以往多了不少杀伐果断之气。

    章越道:“吉甫还请节哀。”

    二人说了几句别来之话,章越随口道:“养疾之中不宜久躺,便办一些事。”

    吕惠卿道:“昔陶侃运甓,大参真有其风。”

    陶侃运甓说得是陶侃闲居之时,每日仍搬一百块砖的事。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夸赞的,要是这也值得夸赞那健身房里撸铁,比陶侃更勤奋了。

    不过每个人为官都有一个人设,吕惠卿打造的便是能臣干吏。说章越似陶侃,大体是办事周密谨慎,不厌其烦,俭朴清廉。

    章越笑道:“不过是懒散了,不愿再动脑了。为官之后,疏懒于文章,前几日偶发书写一文,半日方就。”

    “比之年少时援笔成文,可是差多了,文意也是远不如当年。难怪江淹官越大越写不出好文章,我也与他一般,皆是江郎才尽了。”

    “不能文矣。”

    章越话说到这里,有些萧瑟之意。

    吕惠卿也是唏嘘。

    顿了顿吕惠卿道:“吕某正值丧期并不该有言语,但今日见大参实想讲几句真话。”

    章越笑道:“吉甫有什么不好直言的,你我初见时,那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后来有相逢陌路之时,彼此难有推心置腹之诚,到了如今蹉跎半生,吉甫兄又开始讲真话了。”

    吕惠卿道:“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大参可知此处伐夏,章直和沈括各是一路主帅吗?”

    章越淡淡地道:“那便是他们施展之机了。来,吉甫喝茶!”

    吕惠卿道:“大参,我以茶代酒敬你。”

    二人皆将茶一饮而尽。

    吕惠卿道:“吕某有几句肺腑之言禀告大参,自古以来谋大者不在小利,志远者岂在朝夕。”

    “陛下欲为中兴之主,若伐夏成,章相公岂不为中兴之相乎?就连吕某也一并跟着沾光,青史也能有一笔之誉!”

    “眼下章相公不愿损这些名节,万一事败,国事岂非从此一蹶不振,圣眷又岂能长久乎?故吕某今日来恳请大参出山,助陛下一臂之力,以伐夏为建树!”

    章越道:“哦,今日吉甫不是劝陛下不可伐夏,为何今日又到我府上劝我出山?岂不是……”

    章越言下之意,伐夏之事本是你吕惠卿的主张,如今眼看你丁忧了,事有不成。便让我出山帮助天子,如此打胜了,他吕惠卿有功劳,即便打输了,也有我与你一起背锅。

    凭什么你的决定,最后要我来替你负责?

    吕惠卿道:“大参,没错,或许有人说,这伐夏最早是出自吕某向天子所谏,那么敢问一声,便是没有吕某陛下难道就不伐夏?”

    章越道:“此意倒不可更改。”

    吕惠卿道:“大参,吕某只是说了天子心底想说的话,办了天子心底想办的事,何错之有。吕某是要伐夏,但眼下时机并不成熟,我本愿劝陛下再缓一缓,但陛下以唐太宗为志,却不可缓。”

    “吕某一心为了陛下,为了天下社稷,即便如此我率一路大军伐夏,到时候肝脑涂地,亦是在所不惜,但眼下有孝在身却不得不……”

    章越失笑道:“吉甫大可请陛下夺情,墨绖从戎有何不可。”

    吕惠卿叹道:“便是我肯夺情,鄜延路之师进不可攻,退不可守,奈何陛下不听我言,反而倒不如弃之陕西,何必再守。”

    章越讥笑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吕惠卿道:“正如大参所言从熙河路,泾原路经营方是上策!可惜吕某之言,陛下亦是不听。”

    “眼下陛下一心伐夏不听人言,满朝之上唯有大参的话,陛下方能听得一二入耳。大参长于庙算,早已知唯有泾原路,熙河路可胜。吕某用了数年方看破这点,实不如大参多矣。”

    “陛下得大参辅佐,不亚于武王用姜尚,刘备用诸葛。”

    章越听吕惠卿言语,他知此人对自己妒忌至极,并素来不服自己。眼下居然低声下气自叹不如,还称赞自己如姜尚,诸葛。

    听到这里,章越不免被吕惠卿的马屁拍得有些舒坦。

    最后吕惠卿道:“昔田丰谏袁绍不可伐曹而死,章相公不可不鉴!吕某告辞!”

    章越看吕惠卿心道,此人不愧是自己最大对手,对自己心理了解是一清二楚。他虽句句目的都是出于利己,但听言除了考察动机,也要考察事实。

    对于吕惠卿的话,他不会全听,也不会不听。

    章越点点头道:“有疾在身,恕不远送!”

    吕惠卿作揖后离开。

    章越目送吕惠卿背影,顿觉萧瑟,当即道:“吕兄留步!”

    吕惠卿立在庭院道:“大参有何见教?”

    章越道:“吕兄将别,忽思得一词赠之!”

    “愿洗耳恭听!”

    章越道:“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吕惠卿闻言好生惭愧,他记得当年自己对章越有刘备曹操之喻,以表示他对章越的欣赏。如今章越在词中又赠予自己,问天下英雄,唯有你吕惠卿方配与我共饮,余子都不足以道哉。

    原来章越心底一直对我是如此看重。

    转瞬章越又道下半阕。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听得下半阕,吕惠卿不由悲从心来道:“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好词,好词!”

    吕惠卿对章越道:“吕某虽官至参政,但此生寸功未立,如今书生老去,怕是再无建功立业之机。”

    章越道:“吉甫不必菲薄,谁不是一介书生了。”

    吕惠卿叹道:“吕某早已声名狼藉,一旦伐夏事败,以后怕是……难逃口诛笔伐!”

    章越笑了笑道:“吉甫要避祸也是不难,你此番丁忧,可顺势向官家求资政殿学士之位。”

    吕惠卿闻言目光一亮,明白了章越的用意。

    吕惠卿心道,他竟还帮我出谋划策,我如何能受之!

    吕惠卿神色复杂地看了章越一眼,当即施礼告退。

    ……

    知官家动员二路伐夏之意,朝臣纷纷上疏反对。

    先是翰林学士孙固上疏反对言,举兵易,消祸难,纵是能胜,西夏也不是一战可下。

    但官家已打定主意,君臣二人当着百官之面争执,孙固见争不过只好道:“不如薄伐之。”

    官家不听。

    次日吕公著又谏道:“若陛下一定要出兵,一定谨慎选择大将。”

    官家道:“王中正,李宪,高遵裕都可以。”

    吕公著道:“岂可用宦官为将?若陛下无合适将领,倒不如先罢兵。”

    孙固与十数名朝臣附和,反对这一次出兵西夏。

    但官家仍是不听。

    正好吕惠卿求资政殿学士之位,朝臣们闻之都笑之,甚至还有御史言吕惠卿不要太贪婪了。

    官家道:“吕惠卿曾为参政,不要使他太难堪了,多赏些钱财便是。”

    官家赐钱五万贯给吕惠卿,吕惠卿尤嫌不足,又向天子讨要多加一些钱,这时御史看不下去认为吕惠卿贪婪太过,进行弹劾。

    吕惠卿犹自上疏自辩,朝臣都是讥笑。

    官家觉得吕惠卿怎么丁忧之后,就一个劲要钱要地位,一点出息都没有,还被大臣和御史弹劾嘲弄了一番。

    可现在不少朝臣反对伐夏,原先大力支持伐夏吕惠卿都出声反对了,官家感觉此刻自己有些孤立和无助。

    正在这时候,章越‘抱病’上疏言。

    讨夏之事有三可,三利!

    官家见章越此疏真如雪中送炭,顿时大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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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