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六十六章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又是一夜未眠。
章越感受到何为古人所云的‘夙夜兴叹’滋味。
桌案上的奏疏自己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可谓写得无比艰难。
自梦中开挂的技能渐渐退去后,章越现在写起文章也是愈发艰难。官越大心头坠挂的事就越多,文章就越难以写得好。
倒是苏轼仕途不顺,文章越写越好。
而‘伐夏’并非章越本意,如此不是出自内心所想写出的奏疏,自是格外艰难。
文不能出己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令人格外的难受。
但不写又不行!
一言概之那就是‘君恩深重’。
职场新丁,总有等‘钱货两清’的念头。
我能够升职加薪,是因为我为公司做出贡献的缘故。
而章越今官拜执政,是因灭鬼章,拓边熙河,收复青唐的运筹之功,与你皇帝的恩情无关。
那就错了。任人唯亲才是官场的本质。
退一步说章越待人办事要事事仁至义尽?
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只有事事仁至义尽,方能绝情绝义。
所以章越在疏中除了违心赞成天子伐夏之外,还提出了三策。
一策便是用重赏,一切缴获归将领分配,朝廷不计。
封建军队作战激励士气方式便是默认掳掠。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也只有岳家军在本土作战时办到了。
曾国藩用曾国荃平太平天国时,那军纪真的是……但湘军也是真的能打。
而这一次出兵蕃汉兵马混杂,对蕃军约束太严,必生不服,但蕃军又是擅战,唯有在奖励上多下功夫。
封建时代的国争便是如此,没有道德仁义可言。
第二策就是整饬驿站,急递铺。
章越去年铺设从汴京至洛阳,再从洛阳至陕西五路的邮驿早已铺开。
十几万兵马调度,还有物资运输,这都需要中枢调度。
宋朝历代皇帝都喜欢‘将从中御’,官家更有‘微操大师’之名,从汴京至陕西前线消息往返十几日。
章越为此所设邮政,特意修葺好了驿路,并按照八百里加急配置,既满足了商业流通的日常所需,也为官家日后的大征讨做了准备。
但缺憾的是,陕西五路只修好了泾原路,对于更靠上一点鄜延路驿路还未修好。
章越也没料到官家这么早就开打,不然他也让邮政加把劲。
不过进一步整饬驿路,对于操控狂人官家而言,也是有绝对的好处,但对前线的将领未必是好事。
章越的思路,反正都拦不住你微操,索性让你操作到底好了。
第三就是吸取熙宁三年罗兀城之战的教训,对辽国介入宋夏战争,进行防备。
河东路兵马必须在宋辽边境严阵以待,把守住各个要害孔道,同时环庆路兵马留作总预备队,以备不虞。
打输了就算了,一旦打赢了,若辽国大军介入,这时候宋军必须有不惜一战的底气。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除了此外就是进兵步骤,细节章越一一写下,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章越写了奏疏后用了一日一夜,几近万余字,几乎耗尽了全部精力。
奏疏还没写完,这时候章越得知吕公著、孙固、黄履等五六名大臣一并登府,章越一问陈瓘,才知道原来他们今日在殿上苦劝天子不可伐夏无果,现在来见章越,必然是请他一并劝天子不可伐夏。
章越此刻奏疏刚写完,精力耗尽,容色憔悴至极,还是答允见了众人。众人一看章越这般,吕公著先问道:“章相公沉疴如此,本不该打搅,但国事攸关登门言之。言下实到了迫在眉睫之时了。”
章越问道:“不知何事如此紧急?”
孙固道:“王丞相,元执政事事阿从陛下,明知此番伐夏胜与不胜必生后患,但陛下仍是一意孤行。当今天下唯独相公一人可阻陛下伐夏之事!”
章越听了沉吟不语,其余几位官员都是如此言语,都言官家如此不顾众人反对伐夏必败。
吕公著道:“我等都是此意,愿请章公一同上疏请陛下罢兵!”
章越道:“诸公的话我都清楚,眼下官家伐夏之心已不可扭之!于今之策,唯有与国共同进退了。”
众大臣听了讶然。
众大臣一并上前道:“相公三思啊!我等如今上门便是以你马首是瞻。”
章越伸手一止,他知道从他赞同伐夏之时,便是拿自己的名望与天子一起赌伐夏之战的胜负。
章越道:”诸公,反对伐夏永远不会败,因根本没想赢过。”
“天下永远不缺乏清醒冷静的声音,但也要有办事那份血诚,悲观之人永远正确,但赢得一切之人,唯有乐观之人。”
“如今既是出兵已成定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之前告疾与诸位苦劝力劝,如何也是不可阻止陛下伐夏,那么唯有全力以赴。”
“庙算之前大家吵得再凶也不过分,但庙算之后,诸公不可再争!”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之大事,整个天下只允许一个意志,听之一人!”
正如那句经典名言‘枪炮一响,全团都得听我的’。
现在无可奈何的是败了便是败了,也唯有与官家站在一边,这也是报答天子恩遇的办法。
吕公著,孙固等人听了章越这么说,都是默然长叹,无可奈何下,他们知道章越说得确实是实情。
章越奏疏送入御前。
正因大臣们反对食不知味的官家,忽听章越上疏当即命人撤案,立即读之。
一旁石得一看官家食得如此之少,又日日操劳至深夜,不免担心。
官家一看章越的奏疏顿时心花怒放。
……
延州。
鄜延路经略使高遵裕已得天子密旨,命自己率鄜延路大军,先攻夏州,再进取怀州渡,讨定兴州。
而泾原路,熙河路出兵合取灵州渡,两路大军会师兴州城下。
高遵裕接旨之时,就在吕惠卿,吕公著等人反对进兵的时候,可知官家已是决定先斩后奏,大臣知道消息反对时,官家已是将进兵密诏绕过枢密院,直接下达至一线大将手中。
官家即位第一年,治平四年时种谔取绥德城时,官家就是这么干的。
高遵裕拿信给种谔看道:“你说三路之中,哪一路是主力?”
种谔道:“熙河路要防备兰州,凉州,所携兵马不过两三万之众,泾原路出兵料在五万之数,还要携带近十万民夫筑城。”
“唯独我鄜延路兵马五万四千,还有节帅带来的畿内兵马三万九千之众,毫无疑问便是此番平夏的主力。”
高遵裕喜道:“如此说来,其他二路都不能与我争之了。”
顿了顿高遵裕道:“官家再三叮嘱言,此番伐夏攻取兴灵二州倒是次之,首要则在后勤辎重所济上。”
种谔道:“我看此言差矣,兵马锋锐利在速战,粮草辎重带了多了,行军必慢。如何纠西夏主力一战而收之,官家没有临阵,难免不能明察。而节帅熟稔兵事,天下谁不知当年平熙河,收青唐功居第一!”
,架海紫金梁。”
高遵裕听了种谔与众将之言虽明知对方是在奉承,但不免飘飘然。
高遵裕对种谔道:“你是行军总管,带多少粮草自己需省得,不过陛下既吩咐河东路,鄜延路,环庆路三路粮草都专供我一路使用,你便能带多少就是多少。”
没错,历史上宋朝伐夏是后勤补给不上而败,故而章越一再以此劝谏天子。章越是劝天子先养民力再说,但官家却是另一个思路,他认为五路齐出太过铺张,不如改为两三路,将其他路粮草民力都调于一路使用,这样就不会出现后勤乏力的现象。
高遵裕对官家的话听进去的,他心想种谔要建功不肯多带粮草,自己便多带一些,只是如此速度稍缓,要叫他将功劳分润才是。
高遵裕是主将,功劳如何定还是他一句话的事。
自己这一次从禁中带来几百名将门子弟从于军中,其中既有高家子侄,也有别家亲戚,这一次破国伐夏,可是盖世之功,自是要好好安排自家子侄受赏,这方是长盛不衰之道。
至于打生打死的事便交给种谔吧。
商议定计高遵裕离开,河之所以能成就大功都是沾了王韶,二章的光。”
种谔笑道:“如此正好,当年我在章相公麾下,处处受他节制,受他之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当然也不是说章相公不是,当年我所立的功劳,他一点也没少算了我。”
“但如今换了高遵裕,不是要更倚重于我,以后我们自己便可主张了。”
众将大笑道:“正是,有高遵裕,咱们西北将门便可以自己拿自己的主意了。”
种谔闻言大笑。
一名将领道:“大帅说的是,这一次可是破国之功,当年平了一个青唐,便出了一参政,一枢密。”
“而夏国远在青唐之上,若打破了兴灵二州,咱们太尉可比之狄爷爷了!”
种谔笑了笑,成为如狄青一般从一介小兵,最后官拜枢密使,乃如今西军将士们各个一生所愿。
官至枢密使到时候什么章越,高遵裕都要看他脸色,屈居其下。
想到这里种谔袖袍一拂,握起拳头对众将道:“封侯拜帅非吾所愿,但求杀百万西贼,为这么多年来死在西贼手里的弟兄们报仇!”
“报仇!”
帐下响起如雷般的吼声!
一千六十八章 国谋
西夏,兴庆府,居七万人之众。
西夏之制百姓皆住土屋,唯独有官位的人方允许用瓦。
兴庆府中所居大半有瓦,李元昊立国几十年,兴庆府,辽国上京皆以塞上之都闻名于外。
而位于兴庆府中央的皇宫元昊宫亦仿汴京皇宫而建。
皇宫之左右乃承天寺和高台寺。
这一日整个兴庆府都听到佛寺里隆隆钟声,国主秉常之妻梁皇后率宫里大小女眷为夏国祈福,消除兵障。
西夏辽国皆崇佛,尤其皇室和外戚的高层如此。
如今夏国面临亡国之忧,除了诚心乞求消弭兵祸,国内有识之士亦在商量对策。
君臣议事的大殿乃仿汴京紫宸殿而建,大殿旁乃一处高大穹顶的毡庐,这是草原部落习俗西夏仍保留着,这与辽国上京皇宫相同,也是与汴京皇宫不同的地方。
其后则是广寒门,乃西夏国主后宫歇息的地方。
李清与西夏诸将争论,而位于李清之后和西夏诸将之后的则是李秉常和梁乙埋。
西夏官员两套班子,一套是模仿宋朝所设的,有中书枢密使二府官职,还有一套则是各部落首领。
各部首领各有宁令、莫宁令等爵位,多半是世袭而来。
人才培养上也有汉学,蕃学两种制度。
而梁太后,梁乙埋的根本在世袭部落首领。
为什么?
要从梁太后,梁乙埋出身说起。
李元昊夺子宁令哥之妻,被怀夺妻之恨的宁令哥争所杀,而指示宁令哥杀李元昊的大臣没藏讹庞,反手又杀了宁令哥。
没藏讹旁立年幼的李谅祚为西夏国主,自己执掌朝政,又将女儿嫁给李谅祚。
李谅祚长大后,又与没藏讹旁的儿媳梁氏私通。
没藏讹庞与其子计划杀李谅祚,结果被梁氏通报给李谅祚。被李谅祚先下手为强,杀了没藏讹庞与其子。
刚当了寡妇的梁氏立即被李谅祚召入宫中,并立为皇后。
李谅祚死后,梁氏由从害夫姘妇成了太后,也就是梁太后。
为了掌握大权梁太后让其弟梁乙埋为宰相。
西夏宰相本不允汉人担任,因西夏残酷的权力斗争,梁氏姐弟方才机缘巧合地上位。
梁太后与其弟梁乙埋执掌朝政后,夏中属于蕃汉体系蕃化汉人,只比李清等属于降汉降伏汉人高一等。
西夏权力金字塔上的还是嵬名氏,其次则党项部首领。
所以梁氏为了巩固权位,便用联辽伐宋的办法。用战争迫使各部族服从他的命令,掌握赏罚之权,通过对外战争进行对内掌权。
而李秉常要从梁氏收回权力,自是阻止战争。
李清见自己割让定难五州的建议遭到反对,知这不是办法。对于君主而论,无论梁氏蕃化汉人、及没有背景的降汉都具有‘寒门"的特点。
寒门离开了皇权,一切权力都会消失。对皇帝而言,只有寒门才最值得信任。
梁氏已从寒门成为了头号势族,而李清代表皇帝来挑战他。
李清质问梁乙埋道:“大王自为相以来,对宋攻伐五十余次,其中最甚时候一年六七次,与汉为仇,此乃得不偿失。”
“战争一起,和市便中断,百姓盼和市犹如婴儿之盼乳!一旦和市断绝,我国焉能独存?”
面对李清的一再质问,梁乙埋便道:“我之所以一面年年点集攻宋,一面与宋往来朝贡不断,乃使东朝惧我,为国人求罢兵尔。”
梁乙埋对众将领道:“我虽是汉人,但素不喜汉人之礼,而喜用蕃礼,甚至我梁氏一族姓名皆用蕃名,之所以连连伐宋,与宋为敌,是为了咱们大白高国的福祉!”
梁乙埋此言一出,众将领皆是齐声大叫,为梁乙埋叫好。
还有什么话,比身为汉人的梁乙埋主张攻宋更有说服力。
梁乙埋看向李清道:“倒是你这些年整日用从寻来汉人娼妇,乐人以此取悦天子。这便是汝所言的用汉俗更蕃俗吗?”
听梁乙埋这么说,堂上将领都是大笑。
李秉常闻言脸上涌起怒意。
眼见大多数人都站在梁乙埋一边,李清犹然不惧言道:“之前都统军嵬名浪遇一再上疏与宋和睦,但却被宰相所被免职,抑郁而终。”
“难道都统军不忠于大白高国?”
都统军兼镇衙头,总领兵政,指挥全国的监军司。梁乙埋为了排除异己掌握统兵之权,将李元昊的弟弟嵬名浪遇罢官。
梁乙埋道:“嵬名浪遇有谋反之心,我早已察觉,罢其军职与其反对攻宋无关。诸位说是不是?”
众将齐声附和。
梁乙埋闻此一笑。
李清道:“这些年大王大肆兴战,恃权收敛钱财,不附与你的首领,便一律排斥到外地,使他们无法染指兵权,在国事上也无法预闻。”
“如今朝堂上都是尔梁氏之人。”
梁乙埋冷笑,眼底透出一股杀意。
李清向李秉常道:“陛下,对宋连连攻伐诸部首领早就苦不堪言,相国不吸取之前洮水之败,还要穷兵黩武,如此下去夏国必亡。”
梁乙埋则向御座上的李秉常道:“陛下,可以与宋言和,但定难五州绝不可割让,否则宋人必登门踏户。陛下若要臣罢去国相之职,臣唯有照办,但臣还是那句话定难五州绝不可割。”
李秉常虽亲政不久,但也富有决断。听梁乙埋辞相,他真想答应废了对方宰相之位,但也猜到对方可能以退为进。自己今日答允了,明日对方就发动政变了。
他虽有意亲宋,但也知道没有梁乙埋支持,也无力与宋和谈。
他道:“李清你先退下。”
李清闻言色变,只好退下。
李秉常道:“来人,将先帝的银甲毡帽黄帐,赐予相国。”
“以后朕便全权委以舅舅了。”
梁乙埋大喜,他的策略成功了。
李秉常不仅没与翻脸,还将先帝带兵打战之器具都赐予了他,让他来主持对宋的战役。
梁乙埋道:“臣谢过陛下。臣以为咱们还是老法子,一面派人与宋议和,探听宋人之打算,以麻痹其心。”
“一面则全力兴兵!”
李秉常道:“依舅舅所见,若宋军三路而来,如何抵御呢?”
“朕以为定难五州势必难保,一旦陷落,甘凉便是我们大白高国最后的退路!”
李秉常说得也是他的担心,一旦横山陷落宋人之手,西夏的统治重心唯有从兴庆府西移。那么从凉州往西域,就是他们最后的生地。
梁乙埋道:“陛下何必惧此!甘凉,凉州有仁多崖丁把守势必无碍!”
“以臣观来,宋人鄜延路兵马虽众,但有瀚海之隔,没有足够兵粮补给,要攻兴庆府难上加难。”
“倒是泾原路兵马虽是不多,但直取葫芦川大道,这里水草丰茂,离灵州又近方是危险!”
李秉常道:“是先破泾原路之敌吗?”
梁乙埋点点头道:“不错,景帝当年设十二军监司,其意便是每有事于西,则自东而西点集而西,每有事于东,则自西而东点集而东。”
“今右厢兵马防备甘凉,兰州便足够了,臣点集左厢六路先破泾原路一路,再回头打鄜延路兵马!”
“以往咱们与宋交战便是正面不打,且放他过来,派兵断他粮道,待其粮尽退兵后再行掩杀!此番杀鄜延路兵马仍用旧计便是!”
……
凉州府。
数队骑兵抵达。
为首的将领乃驻挫子山的卓啰河南军监司监军仁多保忠,此番他来见父亲仁多崖丁。
仁多族居喀罗川,其起家之地乃青唐城以北的仁多泉城。
仁多族非党项种,而是属于六谷蕃部之一,西夏夺取凉州后,仁多族便叛了青唐投向党项。
西夏对仁多一族也非常重视,让仁多崖丁担任甘州甘肃军监司,卓啰河南军监司这两大军监司的都统军。
这里要说一下,因宋军攻下湟州,青唐城所在青唐部降伏宋朝后。
青唐城内也开始有宋军入驻。
为了防备宋军从青唐对凉州的攻势,西夏对军监司也进行调整。
西夏加强了凉州城的城防,同时将位于仁多泉城的右厢顺肃军监司迁至凉州城。还破例让非党项出身的仁多崖丁兼任两军监司都统军。
此外面对会州驻扎的宋军熙河兵团,西夏将西寿保泰军监司和天都山军监司,合并为西寿保泰军监司。
现在邈川青唐首领温溪心派他儿子温讷支郢成至凉州城。仁多保忠被仁多崖丁召回凉州。
同属于邈川一族,温溪心与仁多一族有亲戚关系,以往西夏与青唐交涉,也是委托两族为中介。
这一次温溪心奉了宋朝皇帝之命,让其子温讷支郢成与宋朝天子的使者童贯与仁多崖丁谈判。
仁多保忠见到了宋朝谈判使者,温讷支郢成全程与父亲仁多崖丁,你一杯我一杯的对饮。
至于那个身高马大的使者则摸着颚下稀疏的胡须。
仁多保忠当下觉得这个使者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却见童贯当着仁多保忠的面道:“仁多统军,吾主以节度使待遇礼之,这是非常之恩典。眼下整个青唐也唯有董毡、木征二人有节度使之位。”
“至于其他,只要我童贯能做主的,无不允之!”
一千六十九章 兄弟二人
童贯与仁多保忠谈了一日。
仁多崖丁似有意也似无意旁听。
当夜仁多保忠向仁多崖丁道:“宋朝皇帝开出价码倒是甚诚,不仅给出节度使之职,我仁多部人人补宋人官职,并拿重金招揽我们父子,还允我们可保守旧土,自为一蕃。”
一旁其弟仁多洗忠道:“不如便降宋了吧。眼下怎么看,也是宋朝势大,这几年鬼章被杀,阿里骨被擒,连温溪心也降了。下一个怕是轮到我们了。”
仁多保忠点点头道:“这童贯确实对青唐了如指掌,正如他所言梁氏一门,掌握左厢六部兵马,对我们仁多一族多有猜忌,一旦宋人熙河路兵马和青唐,回鹘一并攻来,怕是无力抵挡。”
仁多崖丁道:“梁氏再权倾朝野,但对于我们仁多家这样的大族,没有办法,也只能给予权位,允我管勾兵马。”
“梁氏再如何?也不会如此短视吞并我们的,反而对我们会予以重用。”
仁多保忠道:“莫非父亲还是放不下两军监司都统军之位?”
仁多崖丁道:“是啊,我们仁多部与诸部一半素来既重贵种,又附强国。”
“这么多年来处在青唐党项殴脱之地,青唐贵种也,党项强国也。我们借了党项之力,方才统领凉州附近诸多部族。但要我仁多部独力投宋,能又有几个部族响应?”
“附宋不过是一匹夫罢了,但附党项却有今日权势,换你们怎么选?”
仁多洗忠不说话了,仁多部出身青唐,而两军监司帐下多是党项,回鹘各蕃部兵马,他们一旦叛夏,不会有多少部族响应。
仁多保忠沉思片刻道:“可是我们在凉州城内接洽宋使之事,若给梁氏知道?”
仁多崖丁道:“我今日看宋使童贯精明强干,日后是个劲敌,你派人伪装作盗贼将这童贯劫杀,将人头献给太后,如此朝中不仅不会说什么,还会称赞我们仁多部的忠心。”
仁多保忠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
哪知在次日给宋使饯行时,温讷支却告诉仁多父子童贯连夜已是回青唐城去了。
仁多保忠闻言又惊又怒,杀童贯不成,反给他窥了虚实。
童贯返回青唐后,当即上疏官家,言西贼之中最为狡诈凶悍者,唯此仁多崖丁一人。
并将仁多崖丁和其子仁多保忠画像能军中善画者绘下,可以颁给边将,一遇这二人便募敢死之士杀之或生擒。
官家得童贯奏疏后大喜心道,童贯跟随章越历练数年,本事却也长进了。
元丰二年,五月。
童贯,苗履从温溪心等青唐诸部从青唐出兵分别攻打仁多泉城,凉州城。
仁多崖丁亲自应对宋军。
而王厚、李浩、苗授、赵思忠、包顺等将率蕃汉兵马及夫役十余万围攻兰州城,撒宗浦城,李宪坐镇熙州城。
自丢失会州及兰州一部以来,西夏对黄河南岸的兰州城着重经营。
原先兰州东西六百步,南北不过三百步,并非大城。
但仁多崖丁知道宋军必然拔兰州城后,方敢北上攻凉,于是加固扩建了兰州城,在周遭修了不少城寨,还在黄河北岸修建了一座浮桥,浮桥两端设堡驻有兵马。
去年还重建了金城关。
宋军一攻兰州,西夏的援军和粮草即源源不断送入兰州。
王厚知道兰州不可一战而下,当即率领十几万大军将兰州三面包围,在四面伐木打造攻城器械,建高台砲车,并以火器攻城。
仁多保忠亲自兰州以北督阵。
两军激战惨烈。
六月种谔亲自率领鄜延路本部兵马前锋计三万九千之众,自绥德城出塞,以方阵前进。
而高遵裕率六万多大军并二十万民役在后徐行。
泾原路方向沈括、种师道、刘昌祚,而熙河路会州方向,章直率本部两万余人马进攻天都山一线。
这三路兵马按照预定日期,同时出兵。
不过消息传入汴京,兰州、凉州、仁多泉城三路激战近月,宋军都没有什么建树。
这可急坏了官家,又连连派蔡卞至章府中问询。
之前官家曾一直御医至章越府中询问病情,同时也是探听他是否回朝的意思,不过这一次章越倒是感染了风寒真病了。
章亘这些时日还在期集,章丞倒是陪他在家中。
章丞没有章亘读书那么闻一知十,但非常体贴父母,知章越这段心情不太好,便陪他说说话。
上次此子还做了一个羽扇,章越问他何意?
章丞道,希望自己也能如诸葛武侯般辅佐国家。
章越闻言很是感慨,他给章丞取名一个丞,便是追思诸葛亮。
没料到章丞到做了一个羽扇反而过来激励自己。不过章丞比自己为诸葛亮,章越还是有些惭愧的。
他想起历史上还有一个人常自比诸葛亮,那就是左宗棠。
左宗棠非常自负常以‘今亮",‘老亮"自居,他曾有个对联‘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
除了左宗棠最有名的‘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对联。
章越最喜欢的便是左宗棠年少进京赶考,路过洞庭湖庙时所题‘迢遥旅路三千,我原过客;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
章越的书房旁劈有一处竹室。
书房用以闭门读书,处理政务,接待心腹,而竹室则自己独享,不许他人入内,专是用以观陕西五路地图及军报。
他也不愿自己观兵之志,为大多人所知。
身为宰执,坐言起行的受到太多人关切。毕竟在大多数人眼底,章越为宰执,当平和雍容,德化万邦,不可有兴兵好武之念。
看着地图上西夏的兴庆府,这便是伐夏目的所在,而五百年后,此地名为宁夏,是为万历三大征之一,这里早为国家的边塞,因叛乱被收复。
再过五百年宁夏则从边塞成了内地。
仔细想想。
汉家尚武的风气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公鸡真不是充值送的。虽近代受了委屈,但版图是不会骗人。
一代又一代的开拓,再遥想左宗棠收复新疆时抬棺出征。
自己的功业可否比
得上‘今亮"左宗棠呢?
没错,我一直都知道人生如逆旅,往来皆过客,但能在过客的旅途,办下一点功业足矣。你看管领八百里洞庭湖之庙君,当初也是一介书生。
现在章越病刚痊愈,便坐在竹室内,点了熏香后便手持羽扇观军报,他看到兰州和凉州的攻势受阻也是意料之中。
这一次与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五路伐夏不同。
宋军熙河路是一口气攻下了兰州,会州并攻破了天都山军监司,而青唐出兵攻凉州却没有成功。
当时西夏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四路上,所以熙河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而这一次自己在熙河路的经营已有规模。
阿里骨被俘,董毡率青唐内附后,西夏已是大力加强了凉州和兰州的防御,人家已是早防着你从这两路出兵了。
所以奇袭的效果也就没有了。
比起历史上五路伐夏,虽说没有奇袭的效果,但章越觉得只要拖住西夏兵力就可以了。他料去只要熙河路能拖住西夏兵马,如此泾原路,鄜延路方向压力肯定会大大减轻。
章越站在图前,用羽扇比画进兵路线。
临阵决断并不是自己之长,而且从前线回来消息往来,都是十几日了,没有空降电台的本事,就交给前线将领自己决断好了。
不过官家既派人相询了,蔡卞还等在门外。
听了这几日,官家因伐夏之事操劳过度,以至于前几日病倒了。
章越于是写信回复言,兰州凉州并非此番进兵目的所在,得之亦喜,不得亦无妨。他料不久以后,三路进兵应会有捷报传来。
章越写就之后,走出竹室见到了蔡卞。
蔡卞已经官至龙图阁待制,出入经筵非常得官家器重。其中既有王安石女婿的缘故,也有出自自己幕僚之故。
看来官家在挖自己墙脚方面,真是不遗余力。
“见过建安公!”
蔡卞见了章越一脸喜色。
章越笑了笑将书信给蔡卞。
蔡卞知道章越卖自己面子,所以天子才屡屡遣自己来相府让章越过问征夏之事。
二人说了几句话,蔡卞问道:“建安公可知近来朝堂上的流言?”
“什么流言?”章越轻摇羽扇轻描淡写地反问道。
蔡卞犹豫了。
其实章越虽养疾在家,但不断听到有些言语传来。
譬如先反对进兵,后又赞同进兵,蛇鼠两端,摇摆不定等言语。
无论是支持对夏国用兵,还是反对夏国用兵的,不少大臣都对章越这一决定颇有微词。
他如今养疾在家,也没有人敢直接把话递到自己面前,但章越也是有消息渠道的,譬如谁谁反对的话语,他倒也清楚。
蔡卞道:“昔先主伐吴,诸葛武侯身为丞相虽始终反对伐吴之事,却也是殚精竭虑,为国服其劳。”
“为什么天下人便不能明白呢?”
蔡卞说到这里,克制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慨之意。
章越闻言露出欣赏之意笑道:“元度我没看错你!”
想到自己称疾这些时日,蔡京与王珪打得火热,反是蔡卞时时上门问候,虽说其中也有奉了天子之命的意思。
但蔡卞能说出这一番话,足见他看事之通透,情商之高。
一千七十章 三顾频烦天下计
等蔡卞将章越的信给官家时,官家也是将信将疑。
官家对徐禧,蔡卞道:“章卿,真可未卜先知否?三路皆有捷报,难道真如此顺利不成?”
徐禧道:“陛下,依臣所见,此番伐夏虽最后必胜,但不会这般一帆风顺。”
“如今在甘凉,兰州吃力,可见西夏对我侵攻有所预料。”
官家问道:“可是朝中有大臣泄密?”
徐禧立即道:“此臣不知。”
官家皱眉,他这几日染疾不起,因之前攻夏之事操劳过度,又闻大军攻兰州,结果在坚城之下受阻,又忙又揪心之下病倒了数日。
官家的病与仁宗皇帝和父亲英宗皇帝非常相似,先是晕厥然后全身动弹不得,无法理事。
官家询问了片刻,又是一阵心悸。他身子还没有完全好转,又将军务全部总揽。
徐禧,蔡卞见了都是暗暗忧心,同时又觉得天子对西夏战事操纵太过,他令攻夏诸将无论细微之事都要上奏,以便他掌握全局。
而天子自己呢?
之前没有累趴下时,就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而从西北来的边奏就没有一刻消停过,每一会就是一班,一会就是一班,简直是络绎不绝。
官家回复又是勤奋,众将奏事给他,他写个‘知道了"或是‘阅"就行了。
但官家没有,每事回复得都很仔细,有时候比众将写给他的奏报还要更长,几乎每一事都要叮嘱,都要在他全局之中。
这样固然可以使众将觉得官家对这一次伐夏之战的极度重视,但也令众将奉行时生出迷茫,更不敢自作主张,在兵事有所异见。
尽管章越等大臣一再劝天子,这一次出兵西夏不要再搞‘将从中御",但官家答允了,可是极强的自责心令官家放不下对伐夏之战的关切。
几乎官家对众将每一事都要有所指示,是千叮咛万嘱咐那等,将自己安排下达给众将。
徐禧,蔡卞所知每个将领都觉得压力巨大。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官家始终将全局掌握,他对局面有着清楚的认识,几乎给众将每一疏,最后一句话都是以攻取‘兴灵为要"。
任何战术,都是以服从攻取兴灵二州的大战略而存在。
眼下官家身体稍稍康复,便急着处理军务,一副要将以往失去的时间补回来的意思。
徐禧,蔡卞见了又是感动,又是担心。
二人与天子商议军情至深夜,这时候熙河路、鄜延路、泾原路陆续有捷报传来。
最先传来胜机的是熙河路。
原来章直从会州出兵,至屈吴山击破夏军,斩首数百,又抵天都山,再次击破了夏军,又斩首数百,并提前数日抵达泾原路边界。
而鄜延路方向,是官家最寄予厚望的,
种谔也是率鄜延路兵马兵贵神速地进兵,官家担心种谔出兵太快,中了西夏的埋伏,连连让他谨慎行事,听从高遵裕的指挥。
但种谔却没有听从官家的安排,一路连战连捷,攻西夏米脂寨三日不下。
西夏八万援军赶到,与米脂寨中兵马两路攻种谔,结果反被种谔杀得大败,斩首五千级。
杀败西夏援军后,种谔又攻下米脂寨。
种谔以捷报送入京师时,官家又惊又喜,当即收回前命,让种谔自行领兵,不用事事听从高遵裕节制。
而泾原路方向则有西军名将种师道、刘昌祚,他们才刚出界便遭遇到西夏兵马主力,也就是西夏国相梁乙埋所率的左厢六路兵马。
其实梁乙埋也没有将左厢带齐,他出兵时听说种谔攻米脂寨,便分出部分兵马去支援。
与种师道,刘昌祚交战后,梁乙埋顶不住宋军的攻势。
夏军小退之后,宋军竟全军压上,梁乙埋大败,被宋军斩首两千五百余。
眼见三路告捷,官家大喜,一下子缠绵多日的疾病也是不药而愈,当即对石得一道:“章卿,真是读书人,不出茅庐而知天下事。”
徐禧喜道:“那也是陛下圣心独运之故。”
官家道:“朕非圣人,之前吕公著,孙固反对朕伐夏时,朕也曾举棋不定过,似想放弃伐夏之意。特别是朕看苏轼往湖州任上奏疏言‘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竟如此激朕。”
“千难万难之际,朕还是坚持下来。朕不愿子孙史书言朕,固然守成有加,然碌碌无为之君!”
说到这里,官家也是百感交集。
“朕听闻有人言,此番伐夏章卿也是两难,听说有人以诸葛武侯反对先主伐吴而后戡乱。朕不悦其言。朕不是先主,夏也非吴国,宋亦非蜀国可比,唯章卿之忠可比武侯。”
徐禧道:“陛下,此乃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
官家看向徐禧道:“卿也很好。”
徐禧与天子君臣相得后道:“陛下,这下一步如何,还当问章相公。”
……
章府之内。
大化不自言,委之在英才。
玄门非有闭,苦学当自开。
……
章越听着章丞背书,躺在竹椅上微微小寐。
章丞颂得这首是张咏的《劝学。
张咏也是寒门宰相,这首劝学,也是激励了无数寒门读书人向上的文章。
常有人将自己写给仁宗皇帝的《辞三传疏相提并论。
这《辞三传疏是自己在太学时,仁宗皇帝授予他章越三传出身时推辞所书。这篇文章乃章越仿《送东阳马生序所写的。
当时可谓享誉一时,而如今过了十几年后,居然再度流传。
特别是官家让太学增收学生后,无数寒门子弟得入其中,使得这篇文章再度在读书人中产生共鸣。
不少人便拿此篇与张咏当年鸣世的《劝学相提并论,而更多的人则称此文更是过之。
章越为相之后,因改革役法之事而毁誉参半,同时遭到了不少新党和旧党的怀疑,有人便拿章越过去的事挑刺。一日有个年轻的官员言章越此文写得实在是矫情至极,实为仁宗皇帝庆历兴学歌功颂德。
章越正好路过听见了,对这名官员他则言道:“你只道我是歌功颂德,其实
我之意只在劝学而已。”
当即章越对这官员说道“余幼时即嗜学……我等寒门出身的子弟,不嗜学之名哪得从藏家借书而观之?”
换了一般人家,吴家会借书给他吗?
“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人之先达执经叩问……吾少年不借读书的名义,如何能接近贵人?得名师教之?恐怕是连乡里贤达的面也见不得?”
自己年少能如何入章氏族学,并得章友直,欧阳修,陈襄这等名师大佬点拨?
是靠送礼?是靠巴结?还不是对方看在你读书心诚,是个可造之才的份上,才愿意栽培你。你没考个大学,专家教授们凭啥来给你指点迷津。
“余侍立左右,援疑质疑,俯身倾耳,或遇其叱唑,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待其欣悦,则又请焉……一介寒门子弟,贤达对你时,何尝放在眼底,你若不神色恭顺,他何尝会真心教你。”
求师问道,要明白自己的位置,收拾起自己的玻璃心。大佬很忙的,凭什么费那么多功夫和耐心教你。不懂就问,被骂是正常,不要大佬骂你一句,就开始龙傲天模式,用话怼了回去。一定要记得是你求人教你,不是别人求你来学,态度要摆端正了。
在读书明理上,向人低头不丢人。
当年章越诗赋不成,陈襄教时没少斥责过,但只要你诚心向学,资质不是太差,人家终肯将真本事教你的。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我家境贫寒又如何与身家万贯的同窗相处,唯有心底的志气与勤勉不弱于人也。”
同学们都是左阿迪右耐克,我脚上唯有补丁版回力,如何能心态不崩?事实上若没有长期的目标和日复一日坚持,没有老师对你的赏识及知书明理的馈赠,心态很难不崩的。
最后章越还装逼地对那官员道了一句当年文中不曾有的话:“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中年,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说完章越没看这位官员脸色便走了。
为什么此文那么有共鸣?因为寒门们从文章里,看到当年的自己。奋斗那么多年,今日才能有微末成就。
惟精之道就是既要又要,如何能站着把钱挣了?读书。
要跨越阶层,没什么秘密。
世无青云之路,唯有书山有路勤为径。
送东阳马生序,不对,是辞三传出身疏都秘诀都告诉你了。
要想命运垂青于你,唯有勤奋勤奋再勤奋,读书读书再读书,直到你藏货于身的时候。
章越躺在竹榻上小寐,想起了许多当年读书时候的事,师父师娘,郭林,那南浦溪,一切历历在目!
小寐中章越忽然发觉,章丞的读书声怎么停了。
章越睁开眼睛,惊觉得四周多了很多人,却又鸦雀无声。
一位身穿明黄色袍服之人,站在自己身旁数尺之处。
章越一个激灵,立即从竹榻起身下拜道:“臣死罪!”
对方笑道:“昔先主亲顾茅庐时,诸葛武侯正泰然高卧!今朕同效如此,望没有惊到卿家。”
章越道:“臣岂能比武侯,臣不过……一介寒门书生罢了!”
一千七十一章 问策
章府内外,甲士环绕。
章越拜在天子面前,自称疾以来,君臣二人其实已是大半年没见了。
虽不见面,但君臣倒也书信往返。
君臣之间有所默契。
毕竟是人治。
章越称疾之后,官家也没有裁员裁到大动脉之感,作为大臣章越也自没有天下非你不可的觉悟。
如今天子亲临,不知何故?
官家看了章越片刻道:“卿倒是没变,可这些日子朕却是显老了。”
章越看了官家竟已是两鬓斑白道:“臣近来身卧草庐不能为陛下分忧……”
官家听章越说完,伸手一止当即拿起他竹榻旁的书卷道:“卿是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朕看有些话奏疏说不清,便来看看老臣,卿为何说自己不如诸葛亮呢?”
章越心道难怪官家亲顾茅庐,原来是三路告捷了。
章越道:“蒙陛下挂念,当年诸葛武侯在荆州,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游学,三人读书皆务于精熟,而诸葛武侯读书只是观其大略。诸葛武侯言三人,可官至郡守刺史。”
“臣读书也是务于精熟,说来也只是郡守之才而已,蒙陛下器重,才拔擢于宰辅之位。”
官家道:“朕拔擢卿于宰臣之位,是因卿能干。”
顿了顿官家笑道:“是了,读书务于精熟不好吗?”
章越谨慎道:“好,但不如观其大略好。”
“务于精熟是学而知之,而观其大略是生而知之,诸葛亮少有群逸之才,又出身官宦世家,故能观其大略,而臣愚钝,所学唯有勤勉日进而已。”
章越说完一旁章丞、石得一、徐禧想笑又不敢笑。
章越言下之意,诸葛亮靠的是天赋,我他娘靠的是努力。这话说得实在不要脸至极,十七岁中状元的人,居然说靠的是努力而不是天赋。
天下岂有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章越知道自己说了别人也不信,自己确实是平庸之才,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没有诸葛亮那般逸才,年少时完全是靠着梦中开挂读书的功夫才有的今日。
什么生而知之?一开始认知就是满级的存在。他们善于发现问题,再以解决问题为导向,算出来就是最优解。
而学而知之,你要经过漫长的‘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的过程。你一开始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蒙着眼睛到处去撞。
从底层往上爬的人,往往就是如此,等你有了视野和格局后,人生已过半。
官家笑道:“一个生而知之,一个学而知之,诸葛武侯是前者,而卿正是后者。”
章越笑着默认了。
徐禧,石得一,官家都以为自己未卜先知,浑似诸葛武侯无所不能,所以亲顾茅庐请教自己大局下一步当如何擘画?
此中误会就大了,若自己真有指挥宋军打赢这一战的本事,当初又何必反对伐夏呢?
内侍给摆上了御座,官家一挥长袍坐下道:“朕方才闻令郎言前朝命相张咏之诗,却想到当初张咏与寇准劝学之事。”
“张咏曾言寇准奇才,但可惜学术不足,故而张咏见寇准时言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当时不解,回去读书见‘霍光不学无术"之语,方知张咏之意。”
“卿有大才,亦有学有术,胜过寇准多矣,在伐夏之事上
章越在主张伐夏之上一贯主张缓攻浅攻,但天子要急攻猛攻,所以他才退出中书。在这个事上天子已不信任自己,所以章越退一步,让天子用他觉得可以信任的大臣。
章越道:“臣愚钝,在此事上臣不敢言语。”
官家则道:“此番三路伐夏,三路皆捷,卿既早已知之,为何劝朕不可伐之?”
章越道:“三路皆胜乃臣意料之中。”
“其一夏人野战并不如我,以往胜我,皆知诱我出塞再聚而歼之。此番伐夏,两军对垒夏断不如我。”
“其二这些年陛下励精图治,西军厉兵秣马,又兼有种师道,种谔,刘昌祚等名将相佐,胜之不难。”
“其三乃西夏内有不和,夏国主与梁太后梁乙埋争权,出兵之初必号令不一,无法整齐,故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所以臣料三路告捷,非臣未卜先知之故。”
官家有些明白了,他道章越有何之能,原来也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这些年西夏战力下滑,宋军战力上升,此乃不争之事实。难怪章越能未卜先知得出如此判断。
官家问道:“卿以为三路告捷后,下一步当如何?”
章越闻言道:“臣……”
官家道:“你我君臣之间,言之无妨。”
章越道:“见好就收,熙河路与泾原路取鸣沙后,在此立寨设防,至于鄜延路以收取夏州、绥州、银州、宥州、石州为止。熙河路则以收取兰州为止。”
有一句话,章越没有说出来,如此便没有丧师覆军之危,纵有小败,亦不致有大败。
章越想要说,但最后没说出。
说白了就是宋军的后勤补给不行,只能进行礼拜攻势,前面胜不出意料,一旦超过必要的天数就撑不住。
而西夏一开始被打蒙了,后期针对宋军大纵深防御弱的特点,断其粮草,骚扰补给,宋军则必败。
所以章越一直主张要浅攻,打一段停一段。
官家道:“卿所见朕会考量,朕已命熙河,泾原,环庆三路保王中正一路兵马后勤,又让河东,鄜延保障高遵裕一路兵马。”
“必不会有失。”
章越看天子就知道他又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只能道:“陛下,种谔轻易冒进,不可授他便宜行事之权!”
官家笑道:“朕知道了,卿的身子近来如何?”
章越道:“臣之咳疾尚未痊愈!”
官家听明白了章越的言外之意道:“也好,卿好生休养,朕过些日子再来探望卿家!”
说完官家就起了身。
这是拿我当谋士来用了…章越则道:“君恩深重,臣肝脑涂地亦无法报答。”
章越与一家人一起亲自送天子出府,但见府内府外甲士撤离。
而到了府门之前,围观目睹天颜的更是人
山人海,众人皆称赞天子礼遇宰执之盛!
恐怕普天下也没有几个宰执,能得天子亲临探望视疾了。
当即御驾离开,章越目送御驾心道。
他知道天子的发心是好的。
譬如王安石,司马光诸臣之发心,二人何尝不是为了天下,为了社稷,为了百姓,但为何二人会南辕北辙,水火不容呢?
但天下之善恶是非,实不可只问其心啊!历史上这般的事太多了,一句发心是好的,便可以免去错误吗?如此说来王莽也可以称是圣人了。
回府时章丞看章越忧容满面不由问道:“爹爹,陛下亲顾茅庐,君臣恩遇至此,古今没有几人比得上爹爹了。”
“为何爹爹仍是如此忧虑?”
章越闻言苦笑道:“到了我这一步,又岂是为了个人荣辱而忧。”
……
数千之里之外,当天子亲顾茅庐问策于章越时。
西夏朝堂。
梁乙埋,梁永能皆败军而归,李清不言语,他心道早依我说来,早割让了定难五州,便不会有此事。
坐在李清之后的国主李秉常默然不语,梁乙埋,梁永能惨败后,继续主张对宋作战的将领不仅没少,反而竟纷纷请战。
梁乙埋道:“如今之策,唯有再向大辽求援!只要皮室军一到,宋军必连夜卷甲而逃。”
李清道:“不可,这些年辽国借观礼为名,数次打探我国路径,其意昭然若揭。辽国不可信。”
梁乙埋道:“陛下,如今唯有大辽能救我。”
李秉常从善如流地道:“知道了,朕以驼马进贡辽国,请辽主出兵来援。”
被种谔杀得大败的梁永能道:“陛下,如今已是探明,鄜延路方向东朝有十几万兵,还有两倍以上的民役。”
“至于泾原路,熙河路加在一起不到十万,两路都是冲兴庆府而来。”
“当怎么办?”
这时一位老将步出道:“陛下,东朝兵势极猛,我看不如不拒之,只要坚壁清野,纵其兵马深入,然后我们聚兵马于兴灵二州,以轻骑抄掠其粮道,东朝诸军无食,可不战而困。”
梁乙埋,梁永能皆道好。
“还是这老办法可用,当年我们不敌宋人,便用此法。”
李清质疑道:“可凉州,兰州正遭南人,青唐围攻,如今弃了怎么办?”
“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杀破了当前东朝兵马再说,”李秉常拍案而起道:“立即传令调十二军监司兵马及桃堆精兵,全部来援兴庆府。”
众将见了国主虽年轻,倒也富有决断。之前一直说他一意亲善宋朝,但大时候还是能把得住的。
夏国在初期被宋朝打蒙了之后,迅速调整战略。
从原先据敌国门,先破一路,立即转为坚壁清野,放弃外围,将重兵集结于兴,灵二州。
于是宋军鄜延路军进兵极顺,一举克复了几乎沦为空城的夏州、绥州、银州、宥州、石州。
高遵裕大喜立即向奏捷,自己盘踞兵马巩固数州,而让种谔进兵兴州!
而熙河路,泾原路两路兵马也在鸣沙会师,并发现了西夏兵马窖藏了军粮几十万,顿时一直困扰泾原路宋军的军粮问题也解决。
王中正则继续北上,依计划攻打西夏重镇灵州!
一时西北前线捷报频传。
一千七十二章 坚城之下
“陛下颁下阵图,言必须以平戎万全阵进兵,我等一切依图行事,以顾万全。”
“熙河三军,泾原路七军,一共十军,便要如此布阵,徐徐进兵,以免西夏断我粮道。”
王中正如是言道。
一旁章直,种师道,刘昌祚等将都是对王中正侧目而视。
什么年代了,还要依阵图进兵?
还平戎万全阵?
太宗皇帝颁下的平戎万全阵有打过胜战吗?
种师道:“贵使,依鄜延路那边传来讯息,种太尉已是收取夏州、绥州、银州、宥州、石州等,如此可知横山无人,而梁乙埋新败于我,抓来俘虏言,灵州城中不过数百僧道,正是全军日夜兼程而至,先克灵州,如此打下兴州的大功,咱们就占了一半。”
王中正摇头道:“不可,陛下在诏中叮嘱我沿着葫芦川大道徐徐进兵,岂可冒险行事。万一我部深入,不等高,种二帅令鄜延路大军抵达,岂不是成了孤军深入?“
种师道:“贵使说得有道理,但放着灵州空城不取,以后等西夏援军一至,所费气力十倍百倍不止。末将愿率万八千兵马,只带十日粮草,先行突取灵州城。不出三日便有捷报佳音!”
王中正不满道:“咱家说过了一切按陛下诏令行事,咱们两路兵马本就不多,你分去一万万一败覆,我又从哪补人马?”
“再说鄜延路十万兵马已是进兵,还有随军十余万民役,料想几日便可渡过旱海,我们等鄜延路消息再作决断。”
对于王中正此言,众将都觉得不靠谱,高遵裕几日几日到是天子对王中正所言的,那是十几日前的消息,两军间隔着一个旱海,对于彼此现在位置都不清楚。
官家没有在陕西路设一行营靠前指挥,而是从几千里外的汴京发号施令,这怎样都令人觉得不靠谱。
章直道:“贵使,我觉得种总管所言有理,但之前磨脐隘之战泾原路杀败梁乙埋,想必甚为疲惫。不如让我率熙河兵先突灵州城下!”
章直是章越的侄儿,王中正记起新仇旧恨冷笑道:“熙河路兵马莫非要与泾原路兵马争打下灵州功不成?”
王中正此诏可谓赤裸裸地挑拨章直与种师道、刘昌祚的矛盾。
不过种师道是章越旧部,而刘昌祚六旬老将,人老成精也不吃王中正这一套。
二人都没有表态附和王中正。
王中正见二人不说话,便对帐下诸将道:“此次军前可谓自平北汉之后的最大军功,谁不愿在阵前立大功,奇功?灵州没有长脚他不会走,不会逃。待我两军兵马抵达城下,一并会攻便是。”
众将领不知分寸,王中正又是节制熙河,泾原两路兵马最***员,当即纷纷称是。
章直见见连连冷笑。王中正觉得心底发毛,不怕武将,但对章直却是心生忌惮,转念又想,幸亏章越如今养疾在家里,否则我也要看你脸色了。
章直道:“贵使,我等也唯有从命,鸣沙城有西夏窖藏军粮万余石,我请安排一员可靠得力的将领在此驻守,以为策应,也可在粮草不继时,运粮至灵州城下。”
王中正道:“你推举何人?”
章直言道:“秦凤路转运副使游师雄。”
“一名文臣?”
章直道:“不错。”
王中正心想自己没必要在这样小事上与章直争,于是就答允了。
当夜游师雄带兵和民役押着军粮抵至鸣沙城中。
章直问道:“路上太平否?”
游师雄道:“倒是太平,只有两三股西贼出没。”
章直道:“我已与王中正那厮言安排你驻守鸣沙城。”
游师雄皱眉道:“鸣沙城城小且破,要守此不易啊。”
“所以我才点了你的将,让你守住我军退路。我三叔月前写信予我言说,此番进兵,若进兵之事难断则信种师道,若是到了危亡之时则信你。”
游师雄笑道:“多谢建安公器重,其实沈经略也看出了,他已是带着泾原路,环庆路民役在石门峡江口和好水河阴修筑一城,名为平夏城。”
章直问道:“不是民役不足吗?”
游师雄道:“是沈经略想方设法省下来的,他此番就算是伐夏不胜,但也要筑成此城。他说长此以往从泾原路出兵蚕食夏国方是正途,朝廷迟早会明白建安公的苦心的。”
章直感叹道:“是沈经略想得周到方是。他乘着大军进发,夏人不敢袭扰便乘机筑城。”
其实以往章直颇看不起沈括,觉得他怕老婆怕成那个样子,连亲生子女都可以弃之不顾,在政治上又左右摇摆。但话说回来,沈括办事能力又是极强,同时对大局的判断上也有他的独到之处。
游师雄道:“可惜沈经略本要建两座城,但民役不够便先建了一座再说。他确实看好此番伐夏,他还让我转告你,西夏虽初败,却已缓过来,正屯聚兵马八九处,每处有两三万至五六万之多在兴灵附近。听说连兰州凉州的兵马全都调回来了。”
“我猜测夏贼已是知晓了,此番我们两路会攻兴灵二州的意图,故而从四面调兵护卫中央。”
章直道:“如此说来,王中正让我们缓师攻灵州倒是对的?”
游师雄道:“我们谁都看不透全局,也不好说,谁是对的。若是我路重兵顿于灵州之下,给西贼腾出手来先打鄜延路兵马,则于大事不利。若我军先进,在灵州城下陷入西夏重围,也是危矣。”
章直听了游师雄的话心思重重。
次日两路大军开拔离开鸣沙城,章直留下几封书信和一柄剑给游师雄道:“若我有不测,烦请游兄交至家中。”
游师雄道:“经略相公万勿出此言语。”
章直笑道:“你放心,我素来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到时候放不开手脚。”
王中正率军磨磨蹭蹭前进,仿佛每个石堆,每个草丛后都有西夏兵马的埋伏一般。
五日的路程用了五日还走不到一半,这时候天子飞诏至军中,斥责王中正龟速前进,贻误战机,要泾原路限期攻下灵州。
王中正接诏以后欲哭无泪,是官家你和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不可冒险行事,以免遭遇孤军深入的境地啊。我一切都是按照你的吩咐来,
一个字也不敢违背,为啥突然就成了延误战机呢?
王中正一面含泪上疏请罪,一面让种师道率轻骑突灵州城。
种师道闻讯后立即带兵一日一夜抵至灵州城下,却见灵州城城头戒备森严。种师道在城下与出城打探消息的夏军打了一战,抓了俘虏问了才知灵州城原本空虚的,但偏偏在两日前西夏两路都统军仁多崖丁和他儿子仁多保忠率部渡过黄河,进驻灵州。
种师道得知后,当即在心底大骂王中正。
一日后王中正又率全军赶到,得了官家的诏令,他用了两日赶了三日的路程,但等到却是西夏已加强灵州城城防之事。
而且驻守灵州的,确实是西夏大将仁多崖丁和仁多保忠。
得知消息,宋军上下吃惊不已,月前仁多崖丁和仁多保忠在出现在凉州,兰州城下与宋军交战,眼下怎么出现在夏州城中?这说明西夏已看破了宋军两路会师兴州的意图,全面将十二军监司的兵马收缩防守兴灵二州。
王中正看着灵州,再看着北面的滔滔黄河,唯有攻下灵州,才能渡过黄河,抵达河对岸的西夏都城兴州兴庆府。
可是因他延误战机,灵州已得到守备,而眼下大军抵达,手边又没有趁手的攻城器械,如何打得下灵州?
正在这时候,灵州城内西夏军搦战。
仁多崖丁竟亲自率军出城与宋军交战!
仁多崖丁是如今西夏头号悍将,眼见他出马,宋军上下不敢大意。
章直,刘昌祚,种师道三路齐出与对方鏖战,两军战了半日,章直指挥宋军神臂弓地对着仁多崖丁的帅旗下齐射,当即射伤了仁多崖丁的战马,使对方跌下马来,被左右亲兵抢入城中。
刘昌祚和种师道乘势夹攻,西夏兵马败退入城。
但打赢了这一战的宋军却没有喜色,灵州守军实力不俗,若要攻打此城,不知要消耗多少功夫。
不过王中正却很乐观对众将,此区区灵州城,我令万人半夜负土垒军,次日天明可破城野。
军令如山,王中正当即率军三面包围了灵州城开始攻城。之前攻下鸣沙城时,获得了不少西夏窖藏粮食,王中正当即催人往鸣沙运粮。
同时王中正派人询高遵裕,种谔大军何在?
王中正先是巴不得,高遵裕,种谔大军渡过旱海后,分出一路兵马来与他们会师。
但哪知沈括却一点鄜延路兵马的消息也没有,不仅沈括没有,而此刻身在汴京城的官家,在种谔,高遵裕大军渡过旱海后也有,好几日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据探报得知,鄜延路宋军深入之后,西夏便派出兵马不断袭扰宋军粮道,伏杀信使,竟使得整个鄜延路兵马与中枢断了联络。
鄜延路兵马音信全无,同时前方经略沈括,俞充都向官家上奏,言西夏已判断出宋军两路会师兴灵的方案,十二军监司大军三四十万人马皆聚灵武。
闻之消息,官家惶惶不安。
一千七十三章 阵前争权
灵州城下。
宋军大营皆设在稻埂地,因黄河的灌溉,灵州颇为富饶。
当年李继迁以定难五州之地起家,向西攻陷了灵州后,改名为西平府,作为党项的统治中心。
夺取了灵州,党项从此崛起。
对于灵州当年宋朝也很犹豫,因为灵州粮馈艰难,从内地运粮至灵州耗费太大,朝廷财用不足以支持,当时很多大臣认为还不如将灵州让给李继迁,给他点赏赐买平安都比在灵州驻军划算。
比如名臣杨亿就大呼放弃灵州。
可不少有识之士认为灵州绝不可弃,否则给予了党项坐大的机会。
但朝中纠结时,灵州被李继迁攻下,党项从此难制。
章直如今看着久攻不下的灵州城下,再度感叹朝廷失灵州,不亚于失去幽燕。不仅灵州是座大城坚城,而且有灵州遮蔽,兴州就处于一个安全的境地。
当年李继迁就意识到这点,他担心灵州离宋朝太近,日后遭到宋朝的进攻,于是他又北渡黄河选择了兴州作为根本之地。
到了李德明,李元昊两仁党项首领的手上,兴州扩建为兴庆府。
兴庆府北有贺兰山遮蔽,东南两面有黄河围绕,黄河既是天险,也可灌溉农田,可谓王霸之地。
所以这一次大宋定下攻下兴灵二州的方案一举捣毁西夏的巢穴。
章直回到大寨,王中正,种师道,刘昌祚与众将愁坐大帐,面对仁多崖丁把守的灵州城都是一筹莫展。
攻城至今二十日,粮饷决断,随军携带的及鸣沙运来的军粮几乎都吃完了。
种师道等大将都主张退回鸣沙,以等粮草补给。
不过王中正却反对,认为没有得到种谔,高遵裕兵马音讯时,擅自退兵会使对方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闻言众将都是哭笑不得。
种师道言道:“鄜延路兵马至今没有音讯,难道我们便在此城下等候不成?与土木为敌岂是上策?”
王中正道:“若灵州坚城不下,可分一路兵马先去攻兴州,一旦打下兴州,灵州则不攻自破。”
听了众将生出荒谬之感。
种师道道:“此谬矣,连灵州都打不下,凭什么能打下兴州?”
王中正闻言怒道:“这攻打兴州,是陛下亲笔所书?你敢质疑陛下的圣断?”
种师道知道自己中了王中正的圈套,道:“末将失言。”
王中正冷笑道:“你屡次三番攻灵州,你便是不尽力,是不是成心不肯?”
种师道大怒,之前灵州空虚时他要取,王中正不肯,如今攻城不下,他反来怪自己不肯尽力。甚至为了掩盖他的错误,在攻城之中屡次三番对自己找茬。
这般杀才。
种师道忍住气道:“末将不敢。”。如今竟有拿诏书打仗的。”
“兵书尚且随机应变,诏书却不可啊。”
但种师道着恼,眼见王中正还要布置明日攻城事宜当即又道:“我军久顿坚城不下,一旦敌军抄掠我军粮道,诸位都要死在这里了,末将请求先退五十里,通活粮道,以为全师之策。”
王中正骂道:“匹夫屡次三番言退兵之事动摇我军心!”
“来人,拿下,斩了!”
话说完种师道当场被拿下,泾原路的将领都是上前哀求:“贵使临阵不可斩杀大将啊!”
至于章直及熙河路的将领则一动不动。
王中正见了微微发笑,对众将道:“也罢看在诸位面上,饶了这匹夫一次,先下囚车,待为咱家破了灵州城,再押入京师,由陛下发落。”
“泾原路兵马由刘昌祚代管。”
闻此众将都是暗暗叫苦,王中正见此寒笑。
当即王中正让亲信看守种师道,同时安排次日攻城之事。
章直也不言语,离开大帐后看了一眼泾原路众将,但没有言语,大帐附近都是王中正的亲信耳目,他们都盯着帐下将领一举一动。
章直径直回到熙河路大帐中。
半夜一人求见,正是刘昌祚。
刘昌祚言道:“经略,方才众将都为种太尉求情,你为何不言语?你是文臣经略使,帐内唯独你可以与王中正一争。”
章直道:“老将军以为种总管所言是否有理?”
刘昌祚道:“种太尉说得有理。”
夜色之中,章直手指黄河北岸道:“这里是七级渠,当年郭子仪在此打败了吐蕃人,一旦西夏人在此凿开河渠,放黄河水淹田,我们便都要作了鱼虾。”
刘昌祚目光一亮问道:“那如何是好?”
章直笑了笑道:“没什么,老将军记得我的话,回去歇息就是。”
刘昌祚目光一凛,当即默然告退。
章直送刘昌祚出帐后,看见一轮霜月半挂空中。
……
次日宋军三面打灵州城。
种师道被关在囚车之中。
王中正吩咐左右不得给他粮食,甚至水也不得喝一口。
尽管如此攻城依旧不顺,在西夏的防守下,宋军反是折了数百人。
大帐内,已是无人敢反对王中正,王中正提拔数名泾原军中当初不少与种师道不和的将领。
老将刘昌祚因当初反对过进兵被王中正排斥在外。
章直入帐军议,今日气氛与以往有些不同,章直站起身来向王中正道:“贵使,种太尉已一日没饮水了,乞给他些水喝。”
王中正道:“我自会安排,今日攻城之事,尔熙河路甚是拖延……”
王中正刚铲除了种师道这心腹大患,如今便着手对付起章直来了。
章直不慌不忙地道:“贵使且慢,我昨日……刚受陛下密诏恳求拿出宣读!”
王中正闻言惊讶道:“陛下诏书只发给我,何时予你?”
章直道:“我曾已派人递疏给天子,今日陛下诏书已径直到我熙河路军中!”
“什么诏书?”王中正惊问。
章直道:“正要给贵使过目!”
说到这里章直上前三步,这时王中正亲信忠心耿耿地拦在章直面前道:“经略相公且住!什么诏书还请递来过目!”
章直笑了笑当即从袖中取出黄绢包裹的诏书,王中正看得仔细,章直所拿的确实是天子诏书。
王中正惊惧交加,章直竟真背着自己向官家打了自己小报告,到了今日方才拿出。
那为什么官家会授予他圣旨,而不经过自己之手?他与官家什么关系?难道比自己这内臣还要亲近不成?
确实两路大军会师之后,王中正总一切诏书收发,对方既是官家的代理人,代表了官家的身份,同时也是一路大军的统帅。
章直怎可背着自己上疏天子。
一千七十四章 再顾茅庐
汴京依旧繁华,盂兰盆会乃汴京盛会,这时候也是《目连救母杂剧上演之时。
目连之母受难,目连虽是阿罗汉却救不得其母。佛祖对目连说,你要广造盂兰盆会,使天下饿鬼全能吃饱,你母亲才能得救。
目连为之,这也是盂兰盆会的由来。
所以每到七月,汴京的大相国寺便杂剧便演目连救母之剧。到了这日便是汴京的大盛事,两宫太后都是崇佛的,加之此剧又是传扬孝道,教人如何向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们都是喜爱。
而民间的富户,也会学目连故事,向贫民施粥或大摆流水席,还大肆操办各种社会法事祈福。
章越也喜欢目连救母的故事,他还依稀记得穿越前吃拗九粥的由来,如今则真切地感受着。
他以前总觉得汴京贫富差距这么大的地方,底层百姓过得会很苦。其实不然,富人穷人倒也处来无事,社会风气安定,有些矛盾也能公开化。当然比之嘉祐治平时仍稍有不如,但繁华却是倍之。
汴京百姓对于西北大战完全不知,仿佛非常遥远一般,还不如对眼前杂剧庙会社会上心。
……
这就是疆域大的好处,宋军大军兵围灵州城,对于一河之隔的兴州而言,西夏君臣肯定是夜不能寐。
但宋朝疆土之大,却无此虑。
所以大宋便喜欢‘送"。
太宗皇帝时看李继迁难制,就毁了夏州城,将百姓尽数南迁,让李继迁完全占据了定难五州。后来李继迁等得寸进尺攻下了灵州,当时君臣都觉得没什么,毕竟要维持驻边的兵马,对于国力消耗实在太大了。
宋朝以为退让一些领土可以换得和平,但当时一个小决定,到了李元昊起势之后,连长安都受到威胁。
澶渊之盟买太平,彻底放弃燕云十六州,日子就更好过了。
特别是一合计岁币所费,不过与辽国战争的百分之一二。诸臣一拍大腿,哎呀,简直太划算了。
这就是司马光等大臣弃地论的由来。
可是任何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
章越养疾在家大半年,已是调养得不错。
自天子亲顾茅庐后,章府这地方对于汴京大多官员便再度熟悉起来。特别是蔡京十日内登门三次拜访,当然也不是说蔡京以往没来,但确实来得更多。
身在官场中官员们都有看"天气预报‘的能力。
这似预示章越再度起复,不过章越依旧在府中养疾,又令不少人产生疑惑。
‘天气预报"终究只是‘天气预报"。
这日家人都去看目连救母的杂剧,章越则在家编竹篾。
这时候章越知有人来访,一看名衔‘周仲针"三个字,当即让人立即引至堂上。
章越疾步出屋,当即向堂上仅带着数人微服出行的赵官家行礼。
官家笑着道:“当年以周仲针之名到先生府上学字,卿还记得吗?”
章越闻言一阵尴笑,同时心惊,官家突然提及当年在自己门下学字之事,莫非章直这一次伐夏出了什么事吗?
官家道:“朕很久没有微服出巡了,大臣们都看着,朕总不方便。但是朕总想着当年太祖皇帝雪夜微服至赵普家中,得治国安天下之妙策,定伐北汉之计,那是何等自在。”
章越心想,赵普为赵匡胤定下两策,一策是杯酒释兵权,一策是伐北汉。
这杯酒释兵权就是治国安天下之妙策,官家也是隐去直讲。今日官家所来看来与此二事有关。
“咱们君臣今日也效仿如此,烧炭炙肉,羊肉和美酒朕都带来了。”官家说完畅快地大笑,但章越听出对方的笑声里有难掩的苍凉失落。
章越感动地道:“如陛下之命。”
当即章越铺褥子在堂中,摆上火炭,烤起羊肉来,还有一口支起的大锅里煮着羊头,至于内侍宋用臣在旁行酒。
堂中可闲看庭院里被南风吹落的花叶,几名便衣侍从站在门前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官家第一次大张旗鼓而来,这一次则是微服而来。
但对于臣子而言,后者更胜于前者。前者是官家给天下人看的。
羊肉羊头,美酒。
大押班石得一拿着铁签亲自为官家,章越烤着羊肉,羊肉的油脂不落在火上发出滋滋之声。
此景倒颇有赵匡胤雪夜登门访赵普,定伐北汉大计的意境。
官家道:“朕最追慕太祖皇帝,其次便是唐太宗,汉武帝。汉武帝曾言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汉武帝言代汉者,当涂高也。”
“袁术以为自己有天命,他表字公路有路途之意,便觉得有涂高之命;袁术后为曹丕,魏便是高大巍峨之意,随以为然;后又有人与司马昭言,路上骑高头大马者为司马也。”
“国家兴衰成败,代代相传,乃朕心头最要紧的事,然天下焉有不亡之国,连代汉的曹丕也曾言,从古至今没有不亡之国,没有不掘之墓。连太祖皇帝这等英雄,也是暴卒而亡,没有平北汉之事。”
章越已听明白官家的意思道:“陛下有天命庇佑,良臣相辅,必父子相继,代代相传。”
官家听章越明白了他言下之意,欣然地笑了笑。
石得一已烤了熟羊肉分递给天子,章越。
官家嗜好羊肉,吃了几口便道:“好肉,好肉,宫中多有当年太祖皇帝吃羊肉的故事,朕也好这一口。”
“朕今日一切都是太祖所遗,太祖当年便是兵马强壮者为之的天子。朕这一次之所用冒天下之大不韪用高遵裕,王中正二人典兵,便是行将兵法后,西北将门颇有藩镇之势。西北诸军都是蕃一半,汉一半,平日如何制得?这些将门出身若是阵前得力不用多说,还能得之厚赏,若遇败局,难保他们不降。”
“王中正,高遵裕再如何无能,至少也能把败军给朕带回这里,不会降贼。种谔朕也信得过的,但终于不如二人。”
章越心底暗叹,任何不合乎常理的事,背后都有他内在逻辑。
文臣们狂喷王中正,高遵裕一个宦官,一个外戚领兵,但没有看透官家背后的逻辑。
你兵马要能打就要藩镇化,你兵
马忠诚度要高,只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这是两难的抉择。
譬如承担过中兴之任的湘军,岳家军都是一无是处。
宋军尤其如此,连禁军都忙着给将领打工了。边军战斗力尚可,而内地宋军皆以精通百业,唯独不会打战而著称。
而将兵法就是使西北诸军藩镇化,为了弥补忠诚度下降,官家派了王中正,高遵裕将兵。这二人真是西夏人拿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也不会降的。
官家当即向宋用臣点点头,宋用臣给天子斟酒后,取出一信毕恭毕敬地交给章越。
官家指着信道:“此信乃熙河路经略使章直所书。”
章越展信读了然后道:“陛下……”
官家道:“章直是你侄儿,也是朕当年的玩伴,对他的话朕还是信得过的。朕以为道王中正忠心,纵不知兵,亦无碍大局。”
章越道:“陛下,王中正臣知之,当年在熙河时,此人识虑昏浅,动失事机,又自尊大,善辱官吏,又不恤武将,此乃病也。章直是臣侄,但臣不偏袒,此事多是王中正之过。”
官家仰天道:“如今鄜延路军入瀚海之后音讯全无,高遵裕乃将门之中唯一稍知兵事之人,却屡屡于种谔争功。此番杀伤夏贼明明是种谔功劳最大,但他却抑之不报,还用言语屡屡催辱,反而那些没上过阵的京营子侄,却人人有封赏。”
“其不公如此,难怪种谔激愤自领兵去了,朕担心他们给夏贼没在瀚海之中……”
章越道:“鄜延路之事臣不敢擅断,但泾原路之师极不妙,若是顿于坚城之下,食尽不退,则有……”
章越说到这里看见官家脸上痛苦之色,就不再说下去。
章越道:“如今之策,唯有让章直取代王中正节制熙河,泾原两路兵马!由他相机决断是否班师回朝!”
官家饮了一盏酒,叹道:“朕用人失察,来卿这里之前已这么办了,也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官家对章越道:“若此番伐夏若败之后,朕下一步当怎么办?”
章越毫不犹豫地道:“陛下,此番伐夏若万一败局,当继续打下去……”
“卿何出此言?”官家正色问道。
章越道:“陛下,之前臣不愿打是因既是宋夏交兵一起,两边便停不下。西夏若胜,朝中必得寸进尺,以侵攻迫我岁贡如旧,甚至再起攻打长安之意。”
“而朝臣们必反对多年拓边之实,朝廷这些年在熙河,青唐经营甚至都要功亏一篑。董毡必降而复叛,熙河路的蕃部首领亦会蠢蠢欲动的。”
“最要紧的便是朝廷的威望,自元丰之后,朝廷党争才稍稍消弭,一旦攻夏失败,则必然再起。若不继续打下去,朝堂上则有分裂之虑。”
对外用兵是树立天子威望,压下朝堂内矛盾的办法。对夏之战,是大宋主动挑起来的,官家一旦承认失败了,那就是真的败了,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所以这时候无论如何只有咬着牙继续打下去,哪怕再艰苦也要打。
官家闻言闭目不语,神色黯然。
一千七十五章 举人
一旁大锅里的羊头已是煮得熟烂,石得一亲自端出,然后再调拌好酱料放在一旁。
沾了肉酱的羊肉盛在官家面前,但官家却已不食。
一旁宋用臣和石得一知道官家已是一日一夜未进食了,只是来见了章越后才吃了几口。
不用揣测,众人都知道官家心底必是五味杂陈的。
官家道:“伐夏之战是朕筹谋了数年,动了多少钱粮,多少民役……”
“臣方才失言!”章越请罪。
官家已是恢复了常色,喟然道:“卿以赤诚之心侍朕,此肺腑之言何罪之有。”
“卿之所言,朕已是知悉。”
宋用臣揣测,若一旦此番伐夏失败,天子是否灰心丧气,朝廷上下也是沮丧,不再言西事,章越在这时反而提出要打下去是否又违背了天子心意?
或者是其他,章越总不能连续两次都与官家相反吧。
官家拿起巾帕摸了摸嘴,对章越言道:“朕这一次见卿,还有一件要事,朕决定再取一名参政,卿心中可有人选?”
听官家这么说,章越不意外,他也知道官家心底早有人选,甚至这个人选是谁,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但是他不会顺着官家意思去说这个人选。
“臣以为开封府尹许将能勤忠劳可以胜任!”
许将与章越交好,又是同乡,对于举贤不避亲。他章越从不讳言。
身在官场若没有亲附自己的官员,就好比赤身***在寒冬腊月里行走。如何让升上去,如此才有人亲附。
即便这一次许将上不去,但也可在官家心底先占住位置,争取下一次。
官家听了章越所言,放下巾帕,又喝了一盏酒道:“近日朕每日都喝下三盏酒,否则难以入睡。”
官家对着窗外出了片刻神,然后道:“许将是不错,朕一贯赏识他,但御史中丞蔡确似更胜一筹。”
听得蔡确要升任参政,章越心底有些不是滋味,甚至隐隐地失落,嫉妒。
总之听到一个与你亲近或曾经很亲近的人升迁,这滋味百感交集,绝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概括。
蔡确都要为参政了吗?章越心底如是想到,他想到王珪近年与蔡确交好。
王珪,冯京,元绛喜欢饮酒赋诗,蔡确也得席列期间相陪唱和,王珪之诗被称之‘至宝丹",有富贵气象,当然蔡确的诗才确实也好,毕竟历史上得过终身成就奖。
二人诗词酬对之作,多在汴京官场流传。
后世对此有一段很精彩的概述,进班子没进圈子等于没进班子进圈子没进班子等于进班子。
蔡确属于进了圈子,没进班子那一个。
章越道:“臣告疾之中,身不在其位,此事陛下无须问臣。”
没有接受,就是一等变相的拒绝,官家沉吟片刻道:“也罢,待你回中书后,再行决断吧!”
说完官家以手支地起身,章越忙起身相扶。
官家来时天尚明亮,去时已趋黄昏,内侍给官家披上衣裳。
官家对章越道:“卿此宅虽好,但朕更喜当年为郡王时求学而至,那时风雪不辍,此中乐趣,唯有读卿《辞三传疏方知。”
章越道:“陛下勤学所至,故金石为开!”
官家忽然感慨地道:“朕若不为官家,定是个好学之至的郡王!”
官家说到这里似自嘲,似遗憾,眼中满是缅怀着自己当年为郡王的日子,众人看官家的神色,不知说什么才是。
诚然,皇帝绝不是一件好差事。
官家最后还是离去,章越一直送至宫门方回。
回时遇到小雨,章越撑起伞来。
他的诗赋不够好,所以王珪,冯京,元绛的圈子很少去。他与元绛也不睦,韩绛去后,章越即便没有称疾,难免是排挤在外的结果。
这便是进了班子没进圈子。
不过也无妨,大半年的赋闲在家,也磨炼了他的身心。
听着细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章越闲庭信步般走在御街上看着汴京人来往来,百肆繁华,汴河的潮涨潮落。
汴京依旧如故,人却已物是人非!
“三郎!”
章越闻言却见蔡确亦撑伞在路旁一旁。
蔡确持伞行来向章越一礼,然后道:“大参怎在此处?”
章越记得这是私下场合,蔡确第一次称自己为大参。
“出来闲逛,中丞怎这么好兴致?”
蔡确略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察知陛下微服出宫,身为中丞,怎不四处寻觅?”
“哦,找到陛下了吗?”
蔡确道:“应已是回宫。”
章越点点头,他知道敏锐如蔡确,肯定什么都瞒不过他。
蔡确道:“容蔡某陪大参走一段路!”
“好。”
自处置了吴安诗,吴安持,文及甫一案后,在蔡确打击之下,原任御史中丞邓润甫远贬,自己成为御史中丞。
蔡确‘锻炼成狱"的名声也是不胫而走,官场上不少人惧之。但话说回来,吴安诗,吴安持,文及甫被抓真是一点不冤。
可是自当初河边一晤后,二人关系也是处于没有往来的状态。
蔡确起了话头:“此番西征,鄜延路大军音讯全无,而泾原路熙河路大军,则不知阿溪如何?”
好嘛,官家与我提我侄儿,你也提?
但话说回来,蔡确也确拿章直当子侄看待。章直初入仕途时,蔡确帮他挡了不少风霜刀剑。
章越容色稍缓道:“大丈夫马革裹尸,便是……”
章越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他也涌起对章直的担心。但他收敛了神色道:“多谢挂念中丞挂念了,阿溪必平安无事。”
蔡确听得章越言语中淡淡疏远之意,他自嘲地笑了道:“是啊,三郎,我也很羡慕你。”
“你有个好兄长,好侄儿,好老师,好岳父,好上司,故你一路青云直上,蔡某一路走来,见官场沆瀣一气久矣,唯有陛下的赏识信任,故以犬马报之!”
“言止于此,告辞!”
蔡确说完洒然行礼离去。
“留步!”
蔡确背心一动转过头看向章越,章越道:“元厚之元绛与你交情如何?”
蔡确神色一动没有回答。
章越目光深邃地看着蔡确背影,他突然提及元绛非无的放矢,蔡确已明白了他的用意。
此刻一旁汴河浊浪滔滔早变了颜色。
一千七十六章 只恨杀得迟了
灵州城下。
三三五五堆垒擂车,石砲的残骸。
在城门的吊桥处更是堆垒了五六十具的尸体,城楼上被十几支的弩箭扎透,城墙上更是被石弹打得伤痕累累。
经过一日惨烈的攻城,宋军正出寨收拾尸体,今日又在城下丢下三五百具尸体,而西夏也是差不多。。
立在城头仁多崖丁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若宋军这么打下去,不出十日灵州就要失守,但是……但是宋军怕是永远没有攻下灵州城的一日了。
仁多崖丁冷笑一声,但不知为何,他看出今日宋军有些蹊跷。
却见熙河路一部分兵马在攻城之后,却并未回寨,而是绕到了泾原路兵马大寨的附近。
仁多崖丁叫来了仁多保忠,指着宋军的布置道:“你看这是如何?”
仁多保忠道:“不清楚,或是宋军诱敌之策,无论如何我们谨守城池,皆不会有错。”
……
却见宋军大帐。
章直手持圣旨与王中正及其亲信呈剑拔弩张之势。
王中正惊怒交加地道:“章经略你这是何意?陛下只要你我班师,你为何要夺我印信?”
章直道:“如今要班师,谁来殿后,谁来指挥?”
“当然若是贵使肯领一军殿后,那我毫无异义,若是贵使不肯,那么烦请交出印信来?由我和众将协商安排!”
王中正闻言冷笑道:“谁来断后,自有安排,经略手握熙河路两万劲兵却如此怯弱,我们打算班师,也可向西寻鄜延路兵马,两路合作一路后徐徐而退。”
王中正此言一出,众将都是摇头。
章直下方的王赡出首道:“贵使真不知兵,且不说鄜延路兵马已是凶多吉少。便是其兵马已突破了旱海来到此地,又有多少粮草?近二十万兵马人吃马嚼从哪来?”
王中正闻言色变,狡辩道:“两路合兵,兵势更壮,可以打破西夏一处城池,觅得军粮再退兵。”
众将更是摇头,真是无知之言。
王中正见此对章直道:“你自号经略使,执掌一路兵马却说出如此胆怯之言,莫非是打算让我泾原路兵马殿后不成?你独自率兵马全师而退。”
“或者与夏人有什么异心?”
章直道:“我不怕帅师殿后,但怕有你这样的奸佞之臣,如此我死无葬身之地。当年杨无敌英雄一世,然便是这般被小人害死。”
“贵使今日与害死杨无敌的小人有什么不同!”
众所周知,杨业因降将的身份一直被排挤,宋太宗二次伐辽败北,命潘美为主将,杨业为副将率西路军撤退。
监军王侁用言语激杨业率军殿后作战,又撤走接应杨业的兵马,最后导致杨业和其子杨延玉和部将王贵,贺怀浦战死。
此事被小说杨家将改编,读到杨业撞死李陵碑时,令后世读者感慨无限,为之泣流。
此战之后,宋太宗将大将军潘美降职三级,监军王侁免冠、流放到金州,刘文裕免官、流放到登州。
而熙河路泾原路大军要从西夏重围中退兵,以王中正之猜忌妒刻,又有哪位大将肯甘心殿后?
如果大家都不肯作杨业,殿后兵马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必然只有自寻出路,那么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没有集结号,谁肯殿后?
故而殿后部队一定是主将最忠心,最信任的兵马。不然只有等着被坑。
王中正闻此色变道:“章经略,你待如何?你依着你叔的权势,竟猖狂至此!”
章直毫不犹豫从腰间拔剑出鞘,随之帐内熙河路将领皆拔刀对着王中正和他一干亲信,而帐中泾原路将领自刘昌祚以下脸色皆苍白。
有数名亲近王中正的将领欲出声,但刘昌祚没说话,他们也沉默了。
此刻辕门外禀告,熙河路兵马杀入营来。
泾原路兵马是熙河路兵马近三倍,居然一时拦不住。
王中正骂道:“章直你要兵变夺权不成?来人,来人,给我拿下!”
王中正话音一落,帐外的宿卫手持兵刃闯入帐内,却给刘昌祚一声大喝哄了出去。
刘昌祚道:“贵使眼下唯有你交处兵权,刘某以性命保你毫发无伤!”
王中正颤声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刘昌祚看向章直道:“章经略,你也说句话!”
“也好!”章直将手中兵刃一丢,左右都然后向前数步对王中正伸手道:“印信拿来!”
王中正见此局面,已是吓得双股颤颤,无奈之下只好将印信捧出。
不过王中正量章直也不敢拿自己这钦差如何。
却见章直上前似要捧住印信,却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刃,一刀直贯王中正胸间!王中正本能要闪避,但终是太监力弱身慢。
碰地一声!
印信砸在了地上。
王中正啊地一声大喊,旋即喉头荷荷有声。他双手捧胸,衣襟瞬间被血染红,片刻之间便断了气……
满帐之间见此突变,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刘昌祚惊怒交加道:“章经略……他既已交出印信,何必要杀?”
章直以刃上在袖臂上一拭,冷笑道:“只恨杀得太迟!”
一员泾原路大将出首道:“章大,你莫非要造反……叛了朝廷不成?”
章直道:“我章家从吾叔祖章得象起便世代忠良,我叔又是当朝宰相造反又有何益?我若不杀王中正,六七万大军能生离此地吗?”
“诸位放心,杀王中正乃我章直一人为之。日后朝廷追究,只杀我一人便是,与诸位无关!”
有章直这句话,众人都是放心。
“尔且将红布挂出帐外,寨中熙河路兵马自会退兵!”
“再将种太尉放出!”
众将迟疑地看向刘昌祚一眼,刘昌祚点点头道:“章家十几人在朝为官,断不敢为此株连之事!”
“尔等依章经略相公所言去办!以后我两路兵马能否生离此地,全仰仗经略相公了!”
此言一出,泾原路众将们方才幡然醒悟。
说完王中正的亲信都被卸了兵器,其尸体也被人抬了出去。当熙河路的兵马退走后,种师道亦从囚笼中放出,他知王中正被杀的消息,第一个反应也是章直要反,旋即摇头不可能。
章家怎会干出此等事?
想是这么想,入帐之前,种师道立即命人给自己披挂上铠甲。
种师道走入大帐,看见章直按剑立在帐中,熙河路和泾原路将领皆一声不出。
种师道盯着章直,却见对方眉宇如刀,既有儒将风流倜傥,又兼英气勃勃。若不是今日种师道永远也想不到章直竟敢杀了王中正。
但种师道旋即想到,只有杀了王中正,才是六七万大军能全师而退的唯一办法。
章直不惜自己豁出性命去,也要办成此事,真是……真是……种师道不知如何形容章直,半响才在武人对人最高评价中选了一个词——有种!
从章越到章楶,从章楶再到章直,种师道也算与熙河路三位经略使都打过交道。
三人各有各的特点,种师道初时还道,章直年轻不如前两任经略相公,可眼下想来杀钦差这等事,果真有种!
种师道想到这里,当即一声喝道:“章经略,你待要拿我两路兵马如何?”
章直不慌不忙地道:“种总管,王中正这些日子如何?不用我说,众将士也看在眼底。”
“王中正一条命,与我六七万大军孰轻孰重,诸位也分得清吧!”
“不然……谁肯为杨业,谁又甘心为杨业?”
刘昌祚道:“多说无益,谁来殿后!”
章直道:“很简单,抓阄!你我二人,谁抓到了便是谁?生死无怨!”
“好!”种师道干脆利索地答允。
其余泾原路诸将对章直虽有疑惑,但也决定先看看,若抓阄不利,再出言反对。
章直,种师道二人当场抓阄,最后章直抽得了殿后。
看到结果泾原路众将人人脸上都有喜色,反之熙河路众将则不动声色。
章直道:“我领熙河路一万兵马殿后,以军功报答朝廷厚养!不过有一事还请种总管帮忙,你在此雄崖隘,安排下一路兵马。我军退至这里时,你们泾原路兵马出击伏击夏军,如此可以反败为胜,不然我与熙河路兵马都葬身此地了。”
种师道疑道:“章经略,你真要殿后?”
章直道:“不然呢?”
种师道道:“殿后之事,我泾原路来吧,否则我不好向章相公交待!”
章直笑道:“我要的便是你这句话,我兵马若不能到雄崖隘,便是我章直无能,死便死了,与你无关。”
“但若你泾原路没有兵马在此,我与我熙河路的一万将士便是九泉之下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种师道!”
种师道被章直这一激当即道:“那便好,咱们一言为定!”
种师道伸出掌来与章直彼此一击。
之后章直率熙河路众将走出大帐,王赡走到帐口对着泾原路众将笑了笑,然后道:“尔等且安心回去,在家坐观我等如何大败西夏大军!”
说完王赡扬长而去,熙河路将领中传来一阵爽快笑声。
泾原路众将被激得面红耳赤,一人道:“好生狂妄,焉知他们不是名为殿后,实为降夏!”
此人话音落下,便被种师道一鞭抽在脸上。
“休得胡言!”
一千七十七章 谁言殿后必死
灵州城下,熙河路大军军营。
拂晓,天亮得很早。
灵州城下可以看得见黄河滔滔,再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是巍巍贺兰山下的兴庆府。
马鸣声萧萧,灵州城高大的城墙下,格外醒目。
“凡家中独子者出列!”
“凡家中有父兄死于王事者亦出列!”
“凡有伤至行动不便之人!”
用蕃汉言语连说了两遍之后,随着一声令下,阵列中稀稀松松地站出近一半的人出列。
各自的队将上前确认身份。
“尔等随着泾原路兵马一路,回家!”
随着章直一声令下,出列的士卒面上先是惊讶,随即脸泛喜色,有等劫后余生之感,而留下士卒面面相觑。
不打了吗?不是,灵州城快要打下了吗?
如此撤军,那么这二十几日攻城,死在城下的袍泽难道就白死了吗?
难道这就是撤军了?咱们是殿后?还是送死?
章直看着这些茫然的士卒,心下沉重,尽管他面上仍是若无其事地与左右将领聊天,但他知道从昨夜起,黄河北岸响起了号角声,看来西夏已是取得了胜局,否则兴庆府的中枢军不会南下。
这意味宋军必须立即退兵,否则就要被留在此地。
当然这些日子攻城的牺牲,也就白费了。
闻得退兵的消息,数名番将扭捏在马前,他们本是熙河蕃部的质子,虽说在宋军阵前效力,但其实不愿加入这九死一生的殿后任务。
章直对数人道:“尔等父亲对朝廷有大功,此番也一并回去吧!记得需安抚部族!”
数人闻此大喜,千恩万谢后离去了。
见几人离去后,章直道:“若我军两路伐夏大败,熙河必有动乱,这几人若死了,难保无法压制。”
众将这才恍然。
章直面色平静,他拨转马头对着灵州城,以鞭指之对众将道:“从泾原路出兵伐夏是对的!沿此路去,必能克灵州,破兴州……若见得灭其国,我则死而无憾。”
众将失声道:“节帅何出此言?”
章直道:“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
“三军皆以为殿后者必死,然我偏要全师而还!”
……
晨光熹微,宋军大张旗鼓在灵州城下撤退一幕,令仁多崖山,仁多保忠立即登城楼观看。
“宋军是真的退兵?还是诱敌之策?”
仁多崖山看了半晌道:“看是看不出的,试一试便知了。”
“你守住城池,我率三百骑下城冲一冲!”
“爹爹,还是我去!”
仁多崖山伸出满是茧子大手往仁多保忠肩上一按道:“我去!”
……
听得灵州城头战鼓响起,宋军吃惊,夏军竟真敢出城。
“是,铁鹞子!”
“西贼大将仁多崖丁!”
望楼上宋军立即向章直禀告道。
听得仁多崖丁这个名字,宋军不由恨得牙痒痒。
章直当即率着亲骑迎出,两军铁骑当即彼此相撼。
说起章越,章楶二人都是武艺不错,但章直更是弓马娴熟。从知代州时,章直便从两属地募了不少武艺高强的亦蕃亦契丹的骑兵。
章直从之学习武艺,练就了一身不凡的骑射。
章直至熙河后,这些人大多跟随他充任亲军。章越不放心章直,还让身边武艺最高强的唐九带着当年自己在熙河路的老兵亦护卫章直左右。
章直在这些人基础上,从蕃汉中挑选能战善射者,选以最优良的武器,组建了近千人的亲骑。
这些骑兵全部跟随章直留下。
但仁多崖丁的铁鹞子也是西夏精锐。
两家铁骑直接硬撼,交错回卷在一起。
章直率着兵马直往仁多崖丁的帅旗而去,左右亲骑拼了命地给他开路挡箭。
“节帅,那红盔便是仁多崖丁!”唐九喊道。
章直亲自弯弓对着仁多崖丁连射三箭,皆被对方驱马避开。仁多崖丁极强悍地回身一箭将一直紧紧护卫章直身旁的唐九射翻马下。
之后仁多崖丁便扬长而去。
左右将唐九抢回营去,唐九一直昏迷不醒,章直一面用酒水给唐九擦洗伤口,一面大喊着九叔,九叔。
最后唐九看了章直一眼点点头又昏迷过去,半夜在军中逝去了。
章直见此大哭,只得连夜将唐九下葬,怕夏军辨认毁坏尸首不敢立碑,只好做了一个标记,以便日后再来。
……
仁多崖丁自己九死一生逃回城中,其左右亲卫也死伤过半,三百铁鹞子被杀得剩不到一百骑。
其仁多保忠迎了上去亲自给仁多崖丁脱开铠甲,但见其父全身上下皆被重汗浸湿。仁多保忠怕其父得了‘卸甲风’,立即帮他擦拭,并奉上热汤。
仁多崖丁一面饮着热汤,一面手却在发颤道:“几乎不能生回!”
仁多保忠道:“孩儿今日在城头见得了,熙河路兵马竟如此难打!”
仁多崖丁道:“不是熙河路兵马难打,是章家那将难打!”
“原道章越走了,熙河路无人;哪知又来了个章楶,还道亏得宋朝皇帝多心,将章楶调走了,但又来了个章直!”
“此人用兵无奇,却能结士卒,让上下为之效死!真乃劲敌!”
说完仁多崖丁以一副冷静可怕的样子言道:“若此人回宋境,必为我仁多家的心腹之患!”
……
七月流火。
从夏至此两月有余,宋军从灵州城下退回宋境。
从灵州城下经鸣沙,萧关至镇戎军一共五百六十里路,来时经过大战小战走了一个月多。
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宋军从灵州城下退兵次日,西夏便在半夜挖开了黄河七级渠,以大水淹浸宋军。西夏人宁可将国内最富饶的灵兴之地淹成泽国也要毁灭宋军。
章直,种师道虽早有准备,但仍有部分兵马溃散。
有些番兵当夜哗然,甚至带着汉军连夜就投夏人去了。
幸亏章直率军殿后,灵州城内的西夏兵马见是章直亲自殿后不敢追击,这才让大部分宋军从灵州城下退兵。
既是决定退兵便刻不容缓,泾原路大军将多余甲仗辎重沿途毁弃,有的兵卒连兵器都丢了,只是一味图快。
幸亏章直来前已是清扫了天都山方向的夏军,否则西夏在此埋伏一路兵马,急着赶路泾原路兵马必然大败。
军心已是如此,大多数人没什么陪同熙河路兵马一起殿后之说。
除了少数,其余人只是一心想着回家,甚至慌不择路地回家。
谁能想到这支狼狈不堪的兵马,竟是月前气势汹汹来攻灵州的宋军呢?
而西夏国主李秉常亲率兴庆府五万宫卫军,宿卫兵南下,追击从灵州城下败退的宋军。
当西夏国主李秉常的金罗伞盖和御帐抵至被水淹了大半的灵州城下时,仁多崖丁,仁多保忠父子亲自出城至国主所在的高地迎接。
李秉常虽年轻,但西夏历代国主都有带兵亲征的传统。
李秉常对仁多父子言道:“这一次宋人打到灵州,令一河之隔的兴庆府亦是上下震动,太后亦是惊骇,连言不可再有此事了。”
“故这一次朕将御园内六班直带来了,可惜擒生军被梁乙埋带走打鄜延路兵马了……朕命仁多老将军为前锋,替朕率领全军,追击宋军!”
仁多崖丁听了欲推让,李秉常叹道:“卿是我大白高国第一名将,朕也唯有信得过你了,不然还能去信丞相吗?”
眼前李秉常将他与梁乙埋的矛盾当着他的面挑开,仁多崖丁听了知道国主要借他的力量来平衡西夏内部。
他当即领命。
……
次日仁多崖丁便率轻骑追袭宋军。
不过半日仁多崖丁便追上了宋军殿后兵马,但他看着从容不迫地退兵的宋军殿后部队不由皱眉。
宋军行军丝毫不乱,还有伏路的斥候甚至偷袭西夏兵。
仁多崖丁身边只有轻骑无法施展,只好率兵登上高处目送宋军进入峡谷。
宋军行得不急,面对西夏的追兵居然在峡谷谷口就驻下营盘。
仁多崖丁仔细观察宋军驻营一直看至天黑,忍不住对左右道:“宋军退兵,如何能丝毫不乱的?今日若不是亲睹,谁敢相信?”
“半夜是否劫寨?”
“当然!”仁多崖丁言道。
次日,宋军兵马继续退兵,仁多崖丁视察昨夜宋军的营盘。
巡视了一半,仁多崖丁怒道:“也并无甚出奇之处?为何便是打不下?”
众将汗颜。
……
章字帅旗飘荡,经略使章直亲率兵马殿后,安定了大军的军心。
与仁多崖丁数度交战,折了他数百兵马。
大军行一段路,便不断看到前面的烽火,这泾原路兵马向他们报平安,前方大军已是顺利退过了鸣沙城。
从灵州城至鸣沙城一共一百二十里地。
在这里他们没有被西夏人追击上,再经过葫芦川大道便可到萧关了,泾原路经略使沈括和环庆路经略使俞充已带着泾原路,环庆路的兵马来接应的路上了。
料想泾原路大军退入宋境应是无事。
而就在这时,章直看到了身后的滚滚烟尘。
斥候来报:“启禀经略相公,是西贼御园内六班直!”
众将闻之色变,这六班直是西夏最精锐的兵马,难不成是李秉常来了吗?
一千七十八章 西北军报至(感谢书友老老鸦上盟)
风雨如晦,午后的一道惊雷响过。
大雨便这么铺天盖地地降临汴京城。
章越从午后的小憩中被雨声雷声所惊醒,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章直身上铠甲上扎着无数的箭矢,趴在悬崖峭壁的边沿上向自己呼救。
而章越自己使尽了全身气力,想要将他从悬崖上拉上,最后却功亏一篑。
一名西夏的将领一箭射中了章直的后心,令他坠入无限的深谷。
章越想到这一幕,从床榻上惊醒,身上额上都是汗水。
这梦境的感觉实在太真实了,令他不由觉得这并非一场梦,而是某种的预兆。
看着窗外的大雨,昏暗的天空,令章越心情沉闷,他从榻上起身来,看向桌案上的军报。
伐夏的两路大军都断了音讯,鄜延路没音讯已是十二日,天子则命河东军从麟府出发救援,而泾原路两日前也没了音讯,泾原路经略使沈括和环庆路经略使俞充带兵接应。
而偏偏官家又在这时候病了五日不朝,众人揣测官家是不是身体出现了什么疾痛?
现在这场两路伐夏的消息,已是传得汴京城中公卿皆知,上下都是充满了忧心。
朝廷邸报里对于西北兵事的消息一个字都看不到。
但不妨碍,谣言已是传得满天飞,什么两路大军全部被歼灭啊!什么西夏已打到了延洲,甚至已兵临永兴城下。
至于老百姓们也是充满了戒备警惕,譬如昨日之前在甜水巷抓了好几个西夏细作,被数百百姓们集体押入开封府中。
后仔细一查原来是几个商人,买卖了西夏走私货物而已。
章越更听说洛阳那边司马光等大臣们一并抨击这一次朝廷用兵西北之策。
战争是一柄双刃剑,你打胜了可以压制或化解很多问题,但若是打败了反而加速爆发出很多问题来。
历代统治者戒于此,总结出了只要不去获得就能够不失去,那么闭关锁国就可以解决问题。
其实在没有外部输入的时候,没有任何帕累托改进的空间时候,零和博弈的杀伤和消耗无法停止。
那时候党争永远只会暂停,不会结束,直到折腾到整个国家毫无生气。
特别是如此新党和旧党的党争,之前由官家亲政后稍稍缓和,但随着这一次伐夏之事又重新暴露眼前。
外人言苏辙登门拜访。
章越当即见了,却见苏辙一见面即道:“章相公,救救我兄长吧!”
章越惊道:“何事?子瞻兄之前不正因徐州治洪,而受朝廷嘉奖吗?”
苏辙虽慌不乱言道:“章相公,此要问蔡确了。有传闻蔡确欲进参政,故许诺知杂李定,御史台中的舒亶,何正臣都是蔡确,李定二人的党羽。”
“他们必是受了蔡确指示!”
章越道:“此事是谁告知的你?”
苏辙低声道:“是,驸马王诜!”
章越看了苏辙一眼,苏辙低下头来。
章越道:“王诜畜养小妾,刻薄公主,连累公主病重。陛下对其甚恨之,若非顾忌兄妹情面……我曾多次与子瞻言,少与王诜往来……”
苏辙道:“我兄长说王诜虽风流,但观其诗画,不失为君子。”
章越无语,苏轼又是‘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一套,什么朋友都交往。
明明这王诜让天子讨厌至极,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但苏轼依旧与他往来不断,丝毫不看皇帝的心意办事。
当然王诜对苏轼也很感激,这不冒死给苏轼,苏辙兄弟通风报信。
章越对苏辙道:“要逮捕一名郡守,不是蔡确一言能够断之,而是出自天子之意。再说一个王诜,尚不至于令天子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还有他故?”
苏辙道:“兄长之前往湖州赴任时,似上疏言辞令陛下不满,另外他到任湖州闻西北用兵,作了几首词。”
章越闻言气笑,这个时候还反对西北用兵,没看见连自己都改弦更张了,转而支持天子了。
更何况自己现在不在朝中,一旦出了事,连给你说句公道话的人也没有。
真以为有祖训,不杀士大夫,就可以言无所忌?
章越道:“子瞻平日便对新政颇多言语,之前舒公当国时尚称新政,而今王珪,蔡确等人捧之为圣政。”
“子瞻兄不说批评,便在诗词里阴阳,则为指责乘舆。更不用说这一次批评西北用兵之事。”
苏辙道:“章相公,我愿以性命和官位保兄长绝无他意,不敢有违背陛下之意。”
章越道:“这无济于事,换了旁人尚不至于此。但你兄长名高,陛下视其以一己之论与朝廷争胜。”
“你且回去,我再想办法。”
苏辙向章越一拜,转身离去。
章越则想到,此次苏轼被抓,自己竟一无所知。
可见官家与蔡确特意对自己封锁消息,根本不让自己介入此事。同时也看得出自己暂离宰相之位,淡出权力中心,对朝局影响力大减,信息被封锁不少,连这等事都要苏辙告诉自己才知道。
不过……不过章越倒觉得这样日子,也挺不错的。
身在那个位置未必舒服,子的意见保持一致,如此真心地累。
御史台东厂化,宰臣太监化,群臣如嫔妃争宠……舆论还要美化为帝王心术。
当然你官家要真圣明,这不是坏事反是好事,但西北打成这个样子,你自己背锅不够,还要我等一起陪你搭上去。
章越站在窗边遥看着这倾盆大雨,大雨敲打在窗纸之上。
章越微微打开门,一瞬间风雨闯入户中,鼻尖充斥着泥土气,不知不觉地身上的长衫微湿。
此刻他已无暇为自己前途担心,而是天下家国忧心忡忡。
……
天子寝殿。
官家已是病了数日。
虽是重疾不能下床,但官家依旧关切着西北的军情,无论西北有任何军情都要第一时间禀告他。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高遵裕,种谔的鄜延路十万大军翻越旱海时,音讯全无。
虽说旱海有七百里,但这么多兵马不可能一点音讯也没有。
官家命原先防备契丹的河东路兵马,从麟州出发,但兵马却粮草不继,至今仍未抵达夏州。
而这时候一直消息非常通畅的泾原路熙河路兵马,也失去了音讯。
官家听到的最后消息,是西夏在灵州城下决黄河,水淹泾原路熙河路兵马。其余消息全无,连原先一日一奏的王中正,今也没有一封奏疏抵京。
官家此刻已是深悔不听章越之言,让两路继续伐夏,早知道当初就停住了。
但如何?
千金难买早知道。
之前章越等大臣劝谏,陛下恰恰认为自己是‘知道’的。
他虽卧床不起,连发诏令给前线的章直,高遵裕,王中正。此刻诏书已不是一个劲地要他们直捣兴灵,会师于兴州城下。
而是口气渐渐松软,前些日子让三人相机行事,若遇不利,先行退兵,保住已攻取之地,以待粮草,或等入冬后再大举进兵。
对于沈括,俞充等人,一个劲地催促他们出兵迎接,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两路兵马接应回宋境。
一直到了昨日,官家神色沮丧至极。
原来官家得知西夏十二军监司聚兵灵武一线与宋军会战的消息,而两路悬师已久,在没有生力军支援下,必是兵马疲惫。
所以官家立即下达了退兵诏书,无论情况如何,都让两路兵马先行退回各自的出发地,至于之前打下的丢弃也没问题。
现在官家一心想的是,不求攻克兴灵,只求两路大军平安返回。即便是没有寸尺之功,也比两路大军任何一路全军覆没要好多了。
比起出兵之时口气严厉三令五申,官家这一次已是温和许多了,竟在诏书里吐露心事,说了不少对高遵裕,王中正信任之言,对章直又表达器重之意。
官家诏书里口气已几近哀求,尽显卑微。
好比在微信上一直发消息,等待女神回复,那份急切和期盼的心情。不过女神不知是去洗澡了,还是去睡觉了,迟迟不回消息。
三位主帅竟没有一人回复天子的,居然将九五之尊晾在一边。
官家对鄜延路已生不测之感,已告谕河东路,甚至沈括,俞充等人收容残兵,迎败师入塞。
今日官家躺在榻上水米不进,皇宫之外的苍天仿佛裂了一个大口子,雨水疯狂地从这口子里倾泻而出。
雷声隆隆中似整个宫殿摇摇欲坠,而巨大的闪电劈落,将皇宫照得是忽明忽暗。
尽管殿中点着数百支烛,官家仍觉得昏暗至极,虽是闭紧了全部窗门,但不知从何处窜来的风,一时摇得殿中群烛明灭不定。
面对摇曳的烛火,官家又再度陷入了沉思,头上昏昏沉沉。
想到太宗真宗仁宗败于西夏之耻,及复我汉家河山,中兴大宋的夙愿,官家对下达的退兵诏书又觉得不甘心,甚至有追回前诏的念头。
但事实又迫得不得不他甘心于此……
雨下至中夜,以及不听,官家昏昏沉沉思绪万千。
而此刻一路从西北而来的信使,中夜急讯一道又一道撞开了宫门。
大雨之中,宫人手持着印着火漆的竹筒,疾奔在宫中,抵至天子寝殿。
Ps1感谢老书友老老鸦成为本书第二十二位盟主!
Ps2晚上还有一更!
一千七十九章 谁能收拾此局(第二更)
汴京,皇城。
军报是以金牌传递。
尽管是半夜,但官家有令西北来的金牌军报,他都要第一时间看到,哪怕是在中夜之中,都要将他叫醒。
哪怕是白日他处理了一天朝政或者他正在病中,也要将他叫醒,不可有片刻耽误。
守在大殿外内侍才听得殿内稍稍安静,显是官家辗转了半夜,方才稍稍休息。这个时候官家正在病中需要静养,这时候叫醒天子……万一传来的败报。
他不敢违背,立即唤醒了大押班石得一。
石得一听说金牌传递,当即不敢怠慢,眼见木筒周身涂满朱红油漆,上面篆刻着“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八个金字。
石得一确认是金牌后对内侍道:“你且退下!”
内侍如蒙大赦,当即离去。
闷雷响动,大雨从四面八方浇打在大殿之上,这个人之力又如何抵得过天地之力。
石得一用绸布擦干竹筒,略一停顿,仍是殿门外禀告。但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石得一入殿时,官家已从病榻上起身,身上披着一件中衣。
“陛下,是俞充的六百里金牌急报,关乎鄜延路……军报!”
烛火下听说不是高遵裕写给自己而俞充所书,官家神色已变。
石得一当即剖开竹筒,将信取出给官家御览,并持烛火立在一旁,却见官家持信双手都在颤。
大雨冲刷石阶,殿中灯火通明。
石得一大气不敢喘,他知官家往西北此战投入了多少心血。
官家看着信件一直最后,眉头有了一丝释然之色,对石得一笑道:“朕终知道大军下落。”
石得一看官家容色尚好,正欲进言宽慰。
哪知官家在这时候目却有一等呆滞之色,最后却是一口血喷出!
眼见官家揉着心口跌坐在地。
石得一惊得急忙上前相扶,而官家颓然泣道:“高遵裕误朕,高遵裕误朕!”
官家连连以手捶地。
石得一惊得不知所以,让人立即飞报向皇后和昭容朱氏。
向皇后,昭容朱氏赶到时,却见披衣在地的官家。
二人皆道苦矣,苦矣。
他们都知道官家为西北之事殚精竭虑,心力交瘁,眼下败报抵此,你要官家如何是好?
二人连忙留在殿中劝慰官家,一直服侍到天明。
向皇后见官家脸色稍好,立即赶往宝慈宫禀告高太后。
高太后闻之急道:“章越,吕公著,孙过再三劝他不可心急伐夏,如今西师败绩,我看他的病全是好大喜功所致。”
向皇后道:“陛下这么办,辛苦至此也是为了祖宗江山社稷。”
高太后摇头叹道:“可惜心有余力不足,王珪才具平庸本不足以辅佐天子,空有名臣良相而不能用。”
“奈何?”
官家坐在榻上,王珪冯京代表两府来探视天子。
王珪道:“高遵裕禀是种谔轻率中伏,以至于三万余将士覆没。”
“但据俞充实报却是种谔率前锋穿越旱海后,遭到西夏国相梁乙埋的二十万大军截击。种谔三战三捷,却不敌西夏人多,向高遵裕求援。”
“而高遵裕见西夏人多势众心怯,又与种谔不和,并嫉其战功。不仅不发一兵一卒救援,反是责令种谔在三日之内击败梁乙埋。”
“种谔苦战人困马乏,屡屡向高遵裕求援,但高遵裕就是不发兵,唯独老将张守约主动请缨,率三千兵马支援种谔。”
“种谔知不敌西夏兵马,遂和张守约率全军突围,结果突遭沙尘暴,苦战一日未能成行。次日种谔帅师突围而出,而张守约与近万将士却战死在途中。”
“种谔回师与高遵裕会合,高遵裕则责他不能战,言要处斩种谔以正军法,幸得众将求情方免。”
“之后高遵裕退兵返回延州,遭西夏大军追击,数路大军皆溃,种谔对左右言,如此回去有何面目见天子,遂率部拦截西夏大军,最后其部自种谔以下全部战死。”
“高遵裕临阵先逃,并不收拾残军,其兵马先后而降,最后退至延州境内,十万大军仅余三万,随军二十万民役亦没了一半,阵亡将领种谔,张守约……共五十九名。”
官家听完闭上了眼睛,王珪冯京劝道:“陛下……”
官家双目都是血丝,然后道:“朕不妨事。”
“陛下,高遵裕……”冯京忍不住道。
这一次高遵裕是外戚,也要从重从严处置。
可官家却道:“自古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是朕用人不察所致,一切都是朕之过,白白丧了西军这么多的兵马。”
“这兵马并非一州一路所有,非一朝一夕所至,都是朝廷的精锐!”
王珪,冯京默然,他们料到鄜延路这一次凶多吉少,但仍没料到败得这么惨,鄜延路战兵近四万折损四分之三以上,这是西军最能打的部队。
最后种谔,张守约这等西军名将都阵亡在阵前。
“两位卿家有何话要说?”
王珪道:“臣一切凭陛下圣断。”
冯京不悦地看了王珪一眼道:“陛下,鄜延路兵马乃陕西,河东诸军中最强,还有从京营调拨的兵马,都是朝廷养了多年的精锐。另泾原路大军如何,还不知道,恐怕……”
“与夏贼之战胜之实难,这是当年范,韩,夏诸公都办不到的事。一旦鄜延路战败消息传出,整个西北都会震动,两京也不可避免。臣以为不如遣使议和,养精蓄锐数年,以图再谋。”
冯京说完王珪继续一言不发。
王珪永远是政治正确的,但官家脸色却苍白至极,整个人也是有气无力,二人如何看不出官家病体,只是强撑在此。
“两位卿家先回去吧!”
“陛下,保重龙体!”
王珪,冯京当即告退。
王珪与冯京一起离殿,左右内侍都给两位辅臣撑伞。
王珪道:“这雨从昨日到今日依旧不歇。”
冯京道:“是啊,这雨下得仿佛这天裂了一般。”
王珪叹道:“要论补天裂的本事,你我可都没有。”
冯京道:“是啊,所以……”
王珪道:“所以……如今也只有他出山,收拾这残局。”
“本朝论文治武略……也只有他了,不知以后是战是和。”冯京喟然道。
最后二人相对苦笑。
二人同时仰起了头,但见暴雨不歇,雷声一阵却响似一阵,既似从西陲传来的隆隆战鼓声,又似西夏马鹞子冲阵硬撼的铁蹄踏响声。
二人都是摇头。
而殿内官家闭门沉思,难道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一千八十章 出山
大雨连绵,看不到一丝天晴的可能。
低垂的云,压得人心头发闷。
府里的花草都是大雨浇打得不成样子,就连数棵大雪压不倒青松也是无精打采。
这场大雨不由令章越想到了治平二年时的豪雨,整个东京都要淹成泽国,当时先帝英宗还下令开闸放水,又淹死人无数。
想起英宗皇帝的操作,实是令人啼笑皆非。
有人说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这话一点也不错。
刘邦开国就一个县的人才,刘邦不过亭长、萧何乃吏掾、夏侯婴县吏、曹参狱掾、樊哙杀狗的、周勃织薄曲谋生,还经常在别人办丧事时吹箫……
司马迁都称汉初开国功臣‘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
有人说归功于刘邦的领导,当然也不必太神话。
成大事者三分人事,七分天命。
为什么一个县人才就能治天下,因为真的一个县就够了。
这就和王中正,高遵裕拜大将一个道理。
将兵十万需要很高技能吗?在外人看来,能领兵十万,纵不如韩信,项羽,也差不太远了吧。
事实上就是如此。
三岁孩童都能坐天下,这有什么难的?
纵有诸葛武侯之才,若无刘备,刘禅之主,你也得给我趴着。
从宋以后整个制度的设计,就是防着非能人不可的局面。正因此任何一个三岁孩童也可以成年后顺利执政,再昏庸的皇帝也不用担心大权旁落。
话说回来,如何能识别能人?
天下官员都是各自故事里的主角,同窗之中各个最得师长青睐,又是寒窗十年几十年,一路考来乡试,省试,殿试过五关斩六将,淘汰多少人。一朝及第后,笑傲同学,夸耀乡里,各个都自认为自己是日后的相公。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九成九的人都给真正的相公当了背景板。
人的际遇是很难说的。
似萧何、曹参、周勃在沛县时,又怎想到自己有官拜宰相的一日。
而想成为宰相的官员年轻时痛恨宰相者尸位素餐,但自己走到以往仰望的位置后,却又被后来者当作了庸碌无能。
官员尚且如此,从母胎里继承皇位的官家,也难有自知之明。
平心而论,不要说唐太宗了,就算善驾驴车的太宗皇帝比之当今天子也……
人最聪明的就是不要办超过自己能力的事,或者交给比自己还聪明的人来办。
长期远离政治中心,加上沉闷的大雨,令章越心底负面情绪满满,牢骚满腹,有些望雨兴叹。
话说回来,自己是能人吗?他也不能确定。
章越清楚自己一直就是平庸之才,现在外挂都被封了,犹如棋魂男主没有了老爷爷帮忙。
……
这时一辆辂车停在章府门前。
章丞正好在府门外见此一幕,立即飞奔府里推醒了还在午睡中的章亘。
章亘怒中从起道:“你真不识好歹!是不是皮痒了?”
眼见章亘满脸起床气,章丞连向外一指道:“哥哥,是辂车!宫里派辂车来了。”
“正停在府门外!”
章亘闻言若有所思道:“辂车?”
“想必是天子以此隆礼请爹爹入宫。”
“也好,爹爹都在府里待得都快发臭了,是该起用了!”
走了一半,章亘忽道:“坏了!”
章丞问道:“为何?”
章亘道:“难不成西北败局,故官家让爹爹出山来收拾残局不成?”
章丞闻言一愣道:“说得是啊,那你说爹爹去还是不去?”
章亘道:“那要看得败成什么样了。”
这时候石得一至府中,章亘章丞亲迎。章越听得禀报后,至正堂相迎,但见石得一对章越一拜。
章越惊道:“怎劳大押班如此?”
石得一恳切地道:“陛下重病在宫中请相公一晤。”
章越惊道:“陛下病情如何?”
石得一道:“陛下乃心病,哎,实不相瞒西北大败。鄜延路丧师七万,种谔,张守约以下几十员大将战死疆场,为国尽忠!”
“啊!”
章越大惊失色,他想过鄜延路会败,但没料到败得这么惨。
章越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石得一,章亘忙上前搀扶。
“章相公!”
“爹爹!”
二人勉强扶着他坐在中堂的椅上,章越坐在椅上闭上了眼睛,他面色苍白至极,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历史上闻之和通泊之战败绩时,连一代枭主的雍正皇帝也是当场痛哭失声。
而此时此刻,章越忍不住悲从中来,掩面而泣。
章亘看了呆了半晌心道,爹爹何至于此啊,天子不是不用其谋而败吗?
章亘想了想亦跟着垂泪。
石得一也是陪着垂泪言道:“大臣们也是悲痛。”
“可咱家听说当初景思立在熙河阵亡时,相公尚不至此,为何今日痛哭至此?”
章越摆了摆手道:“公不知,公不知,当年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何等痛哉。”
“种谔,张守约虽非马谡,却有马谡之才,马谡之遇,二人同亡于王事,国家于此用人之时,失此二栋梁矣,何不痛哉?”
石得一知道正是种谔一力鼓动横山征讨,张守约也是支持种谔,如今鄜延路王师败绩,二人同死。
章越既惋惜二人一片为国尽忠,死于国事,又痛惜他们错误地选择了从横山方向进攻,至七万精锐兵马葬身大漠。
原来如此。
石得一,章亘皆是恍然。
石得一心道,章越此比喻不好,谁不知诸葛武侯六出祁山最后功业未竟,难道最后也要落得壮志未酬,空余恨的结果吗?
此番鄜延路兵败,官家呕血,章相公大哭,难道朝廷要重蹈武侯,庆历之覆辙,灭不了此宵小。
石得一道:“章相公,咱家记得你说过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的,当即天下也唯有你能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了。”
章越几乎本能地摇头,自己又非武侯之才,又不喜欢任事。当初变法只是一味推王安石,韩绛出来,自己躲在幕后,眼下这重任怎就落在自己身上呢?
真说到打仗的本事,王韶章惇都言自己是庸将,这话说得不错,自己从头到尾只会以势压人一招。当初打一个鬼章几乎将整个陕西路都搞崩溃了。
最要紧的之前自己犹如神仙般的判断,都是在预知历史大事的前提下,自己靠着穿越者的优势还能混一混,但现在对夏作战轨迹已完全变了,以后何去何从已不好再蒙了。
“章相公,满朝之中也唯有你来肩负此任了。”石得一满怀期盼地道。
尽管心里万分没有底,不过章越想到这里时,还是举袖拭泪言道:“有人道君子当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我这般妇人之态,实令大押班见笑了。”
石得一仓皇地道:“不敢,不敢,是咱家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吗?”
见石得一这般紧张,章越摇头失笑。
然后章越正色地石得一道:“且容我更衣!”
……
回到卧房,十七娘早已是等候在那,而紫袍朝服,玉抱肚腰带,长翅幞头,笏板,金鱼袋都已是熨烫一新,并摆放整齐。
章越微微一笑,十七娘也是笑了,夫妻多年彼此都知对方心意。
十七娘对一屋子的嬷嬷女使道:“你们且先下去!”
众人应声离去。
“容我亲自服侍官人更衣!”
十七娘亲自给章越更衣,章越问道:“娘子你是我枕边人,你可知你官人我是如何人?”
十七娘侧头略想了想,嫣然笑道:“官人嘛……你这话问错人了,身边人眼里没有了得人。”
章越叹道:“是啊,身边人眼里没有了得人,娘子这话近道了。”
十七娘为章越穿好衣裳。
章越已是近一年未穿公服看着镜中的自己,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章越道:“娘子可有话赠我?”
十七娘道:“官人天纵之才世间难求,然……古往今来大多名臣名相皆由磨砺而出,故心里有大气力者,方能坚韧不拔,终成就不朽之功业!”
章越闻言抚了抚两边仍旧乌黑的发鬓,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道,这二十载,我仍未曾变!
……
章越着一身紫袍步出屋内,气色已不同。
片刻之前还是赋闲养疾在家的闲臣,如今则是言盈天下的相公。随章越出府,章亘章丞及府中的宾客幕僚元随皆跟随章越身后相送。
章越好招揽名士幕僚入府教之,求贤若渴之名誉满天下,从他幕中出来的蔡京、蔡卞、沈括、徐禧、陈睦等都身居高位,王厚、游师雄,种师道都节镇一方或为一方大员,其余如陈瓘、李夔、晁补之也是新科进士。
至于其他几十人名声虽不显,但也从章越这里受益匪浅。
而且章越对人才也是去留自便,不似那些从不拘在府中,觉得你有才能,一有机会就推举出去,从不抓在手中不放。
也因此章越反不缺人才,天下人才皆竞入章越府中。
石得一身为内侍之首亲自章越给打伞,送章越离府,坐上天子乘坐的辂车。
章越一离府,上百名幕僚宾客皆送至府门檐下,身处大雨之中也是齐齐笼袖长揖,一声不闻。
章越亦坐在辂车上向众人一揖,之后车前御者马鞭一挥。
六匹御马奋蹄驱着辂车穿入雨幕之中,直往宫城而去!
一千八十一章 临危受命
大雨滂沱。
石得一陪坐在章越之侧,章越则坐在辂车中闭目养神。
石得一见章越一脸平静从容的样子,不由佩服,疾风大浪之中,方见大丈夫之本色。
鄜延路军大败,丧师七万,此时此刻天下需仰仗眼前这位男子。
而石得一却不知面前的章相公心思却浮游天外。
内心的忐忑不安及前途未卜,令他想起了各种荒诞的段子。
他看过一个教美国网友写网文的段子,南北战争,林肯三度请我出山……当时看到这个段子时想笑,可如今却笑也笑不出来了。
现实便是这般……鄜延路大败,此局会不会从【元嘉草草】变成【元丰草草】?
南北战争你提前知道谁会赢,所以加入胜利一方,但伐夏却没有先例,这要等到成吉思汗方可。
如今自己如何与天子分说?
辂车直入皇城,修起居注蔡卞早已等候在此。
石得一,蔡卞搀章越下了车,左右赶忙青罗大伞给章越遮雨。章越则站在伞下徐望仿佛被大雨浇筑而成的重重殿宇。
雨极大,甚至殿宇顶上都冒出雾气,宋朝皇帝多崇道家,此景看去真好似神仙洞府。
“陛下盼相公如盼甘霖!”
蔡卞言道。
章越看向蔡卞,一开始他对蔡京期望甚重,但这一次自己称疾,蔡京转投王珪门下,数日之前两边还结了儿女亲家。
蔡卞对此深有歉意,多次登门。
章越对蔡京之事本不以为意,与蔡卞多次畅谈后,反觉得对方是可造之才。
“劳元度在此久候!”
“闻得鄜延路败报,陛下一日数泣,食药不进……”蔡卞焦急地对章越言道。
章越闻此望楼长叹。
片***越拾阶而上,内侍皆给石得一、蔡卞打伞,皆匆忙跟随上殿。
蔡卞在侧旁观,章越在殿下举步凝重如山岳一般,不由佩服之至,蔡卞不知章越只是面上镇定。
到了福宁殿后,却见入内都知张茂则在此,见了章越后也是见礼。
“老都知,不必多礼。”
张茂则道:“太后刚走她知章相公,叮嘱咱家等候在此见章相公一面。”
章越心道高太后不是让自己劝官家放弃伐夏,与西人议和吧。
章越一脸凝重而不失恭敬地问道:“不知太后有何懿旨?”
张茂则道:“太后让咱家告诉章相公,你是国之柱石,受三朝之恩,眼下国家危亡之际,需由你来安定人心,主持国事。”
听此言蔡卞满心激动地侧看章越神色,所谓人臣之恩遇无过如此。
“当然这只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意思,但此番无论与夏是战是和,她与陛下都听你的决断。”
章越心底苦笑,道:“蒙太后器重,太皇太后赏识。此事当由臣与王丞相,元参政等几位相公商量。”
张茂则道:“章相公,咱家倚老卖老说一句,承天之柱并非他人可居之。”
“何所谓‘仁"?仁字从人,是一个站立的人,大丈夫自己能立,他人方能立,需当仁不让时当当仁不让!”
“太后时常念叨当年你与司马光在先帝潜邸时扶龙定策之功,老奴与章相公相识近二十年,对章相公也是佩服之至!”
章越心道张茂则不愧人老成精,乃唯一看破自己心思的人。
章越道:“多谢老都知点拨了!”
张茂则道:“咱家人老啰唆了,此际莫让陛下久候!”
张茂则退到一旁,让出了入殿的通道。
章越入殿后,便是十余太医驻守在此。
太医们见了章越一并起身向他通禀天子病情,旋即皇后向氏,昭容朱氏知章越到了,立即派内侍前来,都是传达两层意思,一个是请他主持局面,第二个便是示好。
章越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成了众望所归。
其实殿内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别看这些日子,官家让章越在家赋闲,但值此大败之际,官家不找别人独找章越一人来商量。
由此可知对方的分量。
蔡卞掌灯在前与章越,石得一从走廊走至内殿。
蔡卞伸手推开内殿门,章越隔着垂纱看到躺在御榻上了无生气的天子。
天子容色憔悴至极,闭目在那。章越还是低估鄜延路兵马之败对天子的打击。
十几年之际君臣恩遇,令章越忍不住难过。
而官家似听得足音转问道:“是章卿吗?”
章越闻声挑开了垂纱上前行礼道:“臣章越见过陛下!”
但见官家捶榻掩面道:“朕若早听卿之言,焉有今日之败,丧师十数万,不知有何颜面见卿?见群臣?见太后?”
见官家痛哭失声,众人都是手足无措。
章越手扶御榻旁伏地泣道:“陛下何出此言,泾原路胜负未知,岂可轻易言败。纵使一时不胜,也可图日后再举。万望陛下明鉴。”
“切不克因一时之败而弃远图。”
君臣相对泣了半响。
天子方才容色稍缓问道:“这是卿肺腑之言吗?”
章越闻言拭泪,他扪心自问,这次伐夏自己没有错吗?
自己也有错的,自己认为不能赢,一开始就反对,若自己一开始全心全意地支持官家,纵使不能胜,也不能败得这么惨。
自己只是一力主张浅攻进筑,却忽略了官家急于成为有为之君的心情。
立在一旁的蔡卞一面垂泪一面奋笔疾书,将章越与官家的对话都记在起居注上。
章越道:“陛下便是这般,臣有过矣。臣闻‘明者因时而变,智者随事而制"。臣总以为伐夏不能急切,而不去为之,却不知不去为之,而不知能不能。”
“这是臣不能变通之愚。”
官家闻言叹道:“非卿之过,乃朕昏聩所至。卿方才说刘邦项羽楚汉之争。”
“刘邦取天下以打猎喻之,诸将之才能逐猎是为功狗,而萧何方能驱使功狗,是为功人。是因萧何能取天下。”
“卿文治武才本朝无人可及,乃朕之萧何也。”
顿了顿官家道:“朕近来读诗,最喜卿当年所作那一句‘须知少日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可知卿少年时便早早立下匡扶天下之志了是吗?”
须知少日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章越闻言心道,这是以前,自己闲居时,未免负面情绪满满,还牢骚满腹地打算为宫观官,出外提举洞霄宫,若被官家知道自己真实想***不会气得驾崩?
此***越拜道:“陛下待臣之恩遇,古今所不及,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犬马之劳乎!”
官家闻言喜道:“卿临危受命,朕知卿终不负朕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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