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二章 取舍
华灯初上。
景文睿在公主府中接到了许小闲,当然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到达公主府的时候许小闲已经和景蓁蓁坐在了那荷塘旁的凉亭下,景蓁蓁在煮着一壶茶,似乎在和许小闲说着些什么。
大红灯笼的光线正好掩盖了景蓁蓁脸色尚未完全消退的红潮,也掩盖了她那一双春水泛滥的眼眸。
景文睿带着许小闲和景蓁蓁去了凤仪宫,来福自然是不能去的,于是来福便留在了公主府中等待许小闲回来。
敛秋和来福坐在了那围栏上,两人看着那月下荷塘彼此无言。
如此沉默了半炷香的功夫,敛秋才不甘心的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喜欢阿姨?”
“我哪里不好?”
“公主殿下嫁给了你家少爷,我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丫鬟定然也是会跟着公主去的……你既然是你家少爷的仆人,我俩岂不是正好?”
来福回头看了看敛秋,又望向了空中的那轮明月,此刻的他极为深沉的说了一句:“你太小,你不知道阿姨的好!”
敛秋杏眼一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有些胸闷,于是转身离去。
“喂喂喂,我晚饭吃什么?”
“你吃个屁!”
……
……
凤仪宫西厢房。
当许小闲随着景文睿踏入这西厢房的那一瞬间,他眼睛忽然一亮——
不是因为这里面明亮的光线和雅致的妆点。
而是因为在这房间的那茶台前坐着的那个阿姨!
那是一个令许小闲词穷的美丽女人。
她就悄无声息的坐在那里,可偏偏就像坐在了聚光灯下。
此刻的她听闻到脚步声恰好抬起了头来,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偏偏给人一种皓月星辰般的璀璨。
此刻许小闲距离那茶台还有两丈之遥,但她的那份雍容华贵的气息却已经扑面而来。
她的身后明明站着两个姿色不错的婢女,但许小闲相信任何人的视线都不会落在那两个婢女的身上。
她艳而不媚。
她美而不妖。
她明艳如春日暖阳。
她端庄如月下荷塘。
这是许小闲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的那种几近完美的女人,许小闲敢用曾经的信仰发誓,他不是一个看中皮囊的粗浅之人,但现在,他确确实实被这个女人惊艳。
于是他的视线与高皇后的视线交汇,他的视线里是对这绝色无双的女人的欣赏,而高皇后的视线里是对未来女婿的打量。
双方的目光就这样交错,足足十息,许小闲已经走到了茶台前,已经坐在了高皇后的对面,高皇后忽然问了一句:“本宫脸上有花?”
许小闲嘴角一翘,拱手一礼:“娘娘之貌,繁之想了千种花也难以形容!”
“娘娘之姿,实为天上仙子,繁之见之失态,这非繁之之错,实为娘娘之过!”
高皇后一怔,顿时乐了,她那双漂亮的眉儿微微一扬,“那你倒是说说本宫哪里错了?”
“娘娘错就错在既然下凡,却未曾将那一身仙气给隐去。繁之是个凡人,凡人见到仙子,若不失态那就是瞎了这双眼睛!”
这番马屁拍的高皇后极为受用,她不动声色的也收回视线,伸出了那葱白般的手拎起了茶壶给许小闲斟了一杯茶。
“你这孩子,倒是口舌伶俐,只是啊……”
高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茶盏递了过去,“只是本宫尚有自知之明,你的这番话本宫心领了,但也要告诫你一句。”
“繁之洗耳恭听!”
“再美丽的言语,它也不及你自身的实力!”
“皇上还有点事得耽误一会,趁着这闲暇功夫,本宫也想问你一句……若无荷塘何以荷花满塘?若无梧桐何以引来凤凰?”
高皇后抬眼看向了许小闲,许小闲自然听明白了高皇后这话的意思。
这话问的一点没毛病。
在这样的一个世道里,若是手中无权,要么苟且的活着,要么就屈辱的死去。
自己想要娶景蓁蓁为妻,这当丈母娘的当然首先关心的就是女儿未来的幸福。
若是他许小闲真夺权成为了大辰的皇帝,这问题当然就不再存在。
可他许小闲来景国是为了迎接五皇子唐不归归国的,是要将唐不归扶上那皇位的。
这不仅仅是高皇后不理解,事实上许多人都难以理解,就算是唐不归本人也不例外。
可没人知道唐不归是他的亲弟弟!
也没人知道那一天他在质子府里和唐不归都说了些什么。
这些事,得等到唐不归登基为帝之后才能公诸于世,也或者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所以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但高皇后如此问了,许小闲就不得不回答。
“回娘娘,一国之君看似掌管天下万民生死风光无限,却也肩挑江山社稷背负亿万之民。”
“当登上皇位手握权柄的那一刻,被万民称颂的皇帝他已经不再是单独的一个人!”
“他属于国家,属于人民,他的一举一动关乎着国家兴旺,他的一言一行,影响着百姓命运。”
“但皇上终究也是人,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一国之君把有限的精力用在了一国的人民身上,他必然是一代明君,但同时,他也必然没有时间去陪伴他的家人。”
“晚辈斗胆问娘娘一句,皇上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多么?”
“你们有多久未曾去离云山漫步?又有多久未曾去芗箬泛舟了?”
“这便是得与失,对于繁之而言,这就是取与舍!”
“晚辈胸无大志,故而必须舍。因为晚辈想取的是陪伴在妻儿身边,让妻子的容颜不老,让孩子的欢笑不断……”
“荷塘无须大,大便杂乱。梧桐不需多……像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娘娘您幸福么?”
许小闲一番话直击高皇后心口。
她顿时就愣住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几许迷茫,她十六岁入宫,而今在这宫里呆了足足十八年!
蓦然回首间,她忽然发现自己真正快乐的日子是在这十八年之前!
那时的他仗剑走天涯。
那时的自己陪着他仗剑走天涯!
风餐露宿间,二人相依为命走过了几多春秋冬夏,见过了多少的日月风华。
可自从他回了宫当了皇上。
自从自己嫁给了他成为了他的皇后。
这一切却在不知不觉之间烟消云散。
再也回不去从前。
再也没有那天为被地为床星光为烛的疯狂。
日子如水,渐渐成了冰。
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差,而今都难以想起上一次是何时同房。
这寂寞与空虚谁人能懂?
这深宫中的冷又有几人能受?
若许小闲当真登基为帝,自己的女儿岂不是在重蹈自己的覆辙?
这该如何取舍?
第八百四十三章 承诺
许小闲的这番话令高皇后陷入了迷茫,却令景蓁蓁的心里极为欢喜。
此刻她陪坐在一旁接过了母后手里的茶壶一脸喜意的煮起了茶来,那眉眼时不时便会瞄许小闲一眼,越看越开心,心想这就是属于自己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不一样的男人!
但这番话听在景文睿的耳朵里他的想法却不一样。
他是未来景国的皇帝,自始至终他都明白一个道理——坐在了那位置上便是孤,孤家寡人的孤!
他可以拥有许多的女人,但他不能拥有许小闲所谓的爱情,对于爱情这种玩意儿他也没有多少兴趣。
比如孟婉烟。
对于这位由父皇和孟相定下来的亲事他从未曾抗拒,其一是因为孟婉烟生得可人也楚楚动人,其二嘛……更多的是基于他的东宫所能得到的来自于相府的支持。
江山美人,他的选择和许小闲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候,厢房外传来了一个老太监的声音:
“皇上驾到……!”
高皇后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她起身,那一袭白色的长裙舒展开来,如流云一般。
许小闲抬眼而望,流云之上,是依旧傲然巍峨的山峰。
……
……
景中月穿着一身灰白宽大的麻衣。
他的面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的原因看上去显得有些蜡黄,或者是因为太过操劳显得有些疲倦……也或者,
许小闲又看了看那依旧有着少女般妙曼身段的高皇后的背影,心里一笑,也可能是这位景皇消受不了。
他也站着,就站在高皇后的身后。
相隔也就一步距离,他甚至能够隐隐嗅到从高皇后身上传来的那一缕幽香。
“皇上!”
高皇后盈盈一礼道了个万福,景中月伸出双手将高皇后搀扶了起来,“爱妃!”
他看了高皇后三息,他抬起了眼睛,视线越过了高皇后的肩膀看向了许小闲。
他的眼神有些严肃,眼神里带着来自上位者的审视。
许小闲依旧淡然的站着,两个男人的眼光在高皇后的肩头相遇,面对景皇那带着一些侵略的视线,许小闲并没有丝毫躲闪。
若是说景皇的视线如剑,那么许小闲的视线便似水。
剑入水中,有层层涟漪激荡,但片刻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景皇那张严肃的脸上渐渐展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小子生得不错。
这小子气度也不错。
更关键的是这小子那如渊一般的眼眸中所隐藏着的城府很不错!
作为帝王什么最重要?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猛虎驱于后而心不惊。
这第一眼,景皇便看出了许小闲的帝王之姿,也才真正相信这小子杀回长安夺取大辰权柄并不是他的身后有高人指点!
他也才相信景文睿向他提起的伐蛮之策,当真是这小子的手笔。
那么摆在景中月面前的对于许小闲的态度就是两条路——
其一,及时铲除,以绝未来大辰对景国之后患。
其二……联姻!
许小闲登基为帝,景国和大辰联姻,两国修好,如此当自己某一天驾崩之后,大辰或许还能成为景文睿的一大助力。
景中月的视线移到了景蓁蓁的脸上,心想这不懂事的儿子将许小闲丢在公主府可是坏了规矩,不过幸亏景蓁蓁像她娘,二人之间尚不会做出有辱皇家脸面的事来。
但现在看蓁蓁那紧张的模样,哎……女大不中留,她这是担心为父棒打鸳鸯……如此,那择其二倒是两全其美之策!
至此,景中月方才放弃了让许小闲死在平阳城的这一决定。
“坐!”
景中月大手一挥,许小闲拱手一礼,“谢伯父!”
伯父?
景中月一愣,片刻,哈哈大笑起来,“好,贤侄,请坐!”
于是,这一场两国最高首脑的初次见面,就从原本应该很是正经的场面转变为了寻常的家宴。
皇帝和摄政王之间的隔阂始终存在,但伯父和侄子之间的距离显然便缩短了许多。
高皇后转身,那双美目瞅了许小闲一眼,这阿姨的眼光和少女截然不同。
少女的眼光表达的情感是直接的,或者爱慕、或者愤怒,也或者不屑一顾。
但这阿姨的眼光所表露出来的却是含蓄,这含蓄中蕴含着欣赏、赞扬,还有一抹欣慰。
“蓁蓁,随母后来。”
高皇后带着景蓁蓁离开了这厢房,因为接下来是他们男人的事,这些事会涉及到蓁蓁的未来,也会涉及到两国的未来。
景文睿煮茶。
景中月并没有什么开场白的废话,他抬眼又看向了许小闲,直奔主题而来:“蓁蓁是朕、是伯父最为疼爱的女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得要将那位质子接回去……作为一个男人,当有担当有作为,当成为那颗参天大树去庇护你的家人!”
景中月接过了景文睿递过来的茶盏,“若你手无权势,你凭什么给她们遮风挡雨?”
许小闲沉吟片刻,“小侄并不是将五皇子接回大辰就离开庙堂!”
“而今的大辰才刚刚起步,还有许多的事需要我去做。”
“我想……做好那些我想做的事这大致需要十年时间。”
许小闲低头吹了吹茶水,又抬头看向了景中月,语气坚定的又道:“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我有能力为蓁蓁她们建成一座最坚固的城堡,足以庇护我们未来的安危。”
“小侄能够向您承诺的只有一件事!”
“蓁蓁这一辈子都不会受到半点委屈,都不会历经半点风雨,她会幸福一辈子!”
景中月也看着许小闲,他眉间微蹙,思忖了足足十息,“那你的子孙后代呢?”
“他们有他们的路。”
“或者入朝为官,也或者经商种田,但无论是做什么,只要不谋朝篡位,我都能保他们无忧。”
“你凭什么?”
许小闲咧嘴一笑,“其一凭我的本事!”
“其二,凭您是我的孩子的外公!”
“其三……五皇子殿下我见过一面,在我看来他几乎就是一张白纸。我辅佐他十年,或许能够成为很好的兄弟!”
景皇收回了视线呷了一口茶,“但以朕看来,人心终究是难测的,与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别人的手里……终究没有由自己来掌控来的踏实!”
这话没毛病。
但那真不是许小闲想要的生活。
事实上在他未来的规划中,整个凉浥县都将成为他的城堡,哪怕大辰以举国之兵来攻打,也永不会沦陷的城堡。
显然景皇是理性的,许小闲虽然做出了如此承诺,但在景皇的心里,这些承诺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所以这之后景皇没有再和许小闲去讨论这个话题,反倒是说起了许云楼的一些事迹。
这一场家宴就在看似和睦中结束。
当真只有一桌子的小菜。
在景文睿将许小闲送出皇宫返回这凤仪宫的时候,景中月对景文睿说了两句话:
“那牙刷不错,再给为父做上几把。”
“质子府年久失修,这天干物燥……就一把火烧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 安排
对于今儿晚上在凤仪宫里和景国皇帝与皇后的初次见面,在许小闲看来算是比较满意的。
高皇后没有再问许小闲任何问题,甚至在席间还给许小闲夹了两筷子菜,脸上的神色也变得很是和蔼,看来对自己的那番话产生了认同。
而景皇虽然依旧保持着他的威严,但言谈间也极为随意,从许小闲上辈子修成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他没有从景皇的言谈与神情中感受到丝毫杀意。
如此看来,自己理应得到了景皇和高皇后的认可,只是后面提起意图带景蓁蓁同去大辰却被二人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这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尚未成亲就想将人家女儿带走确实说不过去。
回到了芗箬湖的莲香居,许小闲煮上了一壶茶,将今儿个晚上的所有事都仔细的梳理了一遍,景皇约了他两日之后商议释放五皇子唐不归这件事。
其实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商议的必要,只是需要景皇的一个态度,出一份文书罢了。
而景文睿又说起了后天的安排。
后天晚上徽山书院的院正宣从文宣老大儒将亲自主持一场文会,景国翰林院对这件事极为重视,甚至还邀约了叶书羊、费渊等大儒参加,而皇室也会派人前去。
这场文会的主角是他许小闲,故而他不能不去。
这倒是一件小事。
另外还有一件与他许小闲没啥关系的小事——
那位被绑到宫里来负荆请罪的怀柔,并没有如他许小闲所料的那般被景皇三言两语给放了!
景文睿在送许小闲出宫的时候说,怀柔被他父皇给关了起来。
就关在刑部的大牢中。
那么如此一来,怀叔稷岂不是失算了?
若是景皇借着这么个机会真要铲除怀府……
许小闲端着茶盏望着空中的那轮明月,心想,景国一边要对蛮国用兵,这同时还要对大元帅府动手……景皇是不是太急迫了一些?
不过这关自己什么事呢?
这大致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许小闲咧嘴一笑,惬意的呷了一口茶,刚刚把茶盏放下,便听见了来福那如雷一般的声音:
“少爷……!”
“太子殿下驾到!”
许小闲一怔,又抬头望了望天,月已中天,当至子时,景文睿这么晚来干什么?
他看向了景文睿,景文睿的脚步并不匆忙,待到近时,他脸上的神色也并不严肃,如此看来当没有什么坏事发生。
景文睿坐在了许小闲的对面,伸手就取了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这才看向了许小闲:
“我景文睿与你短短相处数天,但在我心里,却已经将你当成了我的兄弟、我的妹夫!”
“所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若是瞒着你去做了,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一关,所以我必须来和你聊聊。”
景文睿此刻的神态变得有些严肃,以至于许小闲微微有些紧张了起来,脑子里一转,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会让景文睿深夜前来。
他俯过了身子,问了两个字:“何事?”
“父皇要那位质子死!”
许小闲一惊,他派了边照带着五十个特种兵战士今儿个早上去了质子府,他给边照的命令是要么就在质子府中保护五皇子的安全,要么就将五皇子带到这里来。
边照等人并没有回到这里,许小闲便认为五皇子接受了自己的这一番好意。
现在景文睿来说景皇要五皇子死……
这里面的意思便非常明朗了——景皇要自己登基为帝!
也就是说今儿个晚上晚宴上对景皇说的那些话非但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让景皇生起了杀唐不归的心思。
五十个人显然无法对抗景皇所派去的兵,既然景文睿来了,想必也尚未动手,那就还有一线希望。
“现在走来得及么?”
景文睿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已派了三千亲卫包围了质子府。”
“那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让我给五皇子收尸?”
景文睿咧嘴一笑也俯过了身子,“来你这里之前,我去了一趟公主府,问了蓁蓁一个问题。”
“我问她……你所希望的未来的夫婿是日理万机难以陪伴在你身边的一国之君呢?还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寻常之人?”
“她说……在和你同来的路上她就想清楚了,她不要那凤冠霞帔,她只想要和你布衣桑饭……”
景文睿抬眼看着许小闲,“你令她改变了许多,而后我想,也或许你和她的选择是对的,所以我给了那三千亲卫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丁不凡的兵将在明日晨离开平阳返回西部边军大营。”
“皇命不可违!”
“所以呆会质子府会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里面会有五十余具尸体。”
“你的人还有那位质子……你想好了!那位质子当真回到了大辰,会不会成为你羁绊甚至成为你的掘墓人!”
“你还要想好了,他回去之后,大辰的江山将永远姓唐而不是姓许!”
“我来这里,就是想要问问你究竟想好了没有?”
许小闲顿时放下了心来,眼里看着景文睿愈发觉得亲切了一些。
这位太子殿下当真是对得住自己的了。
他取过茶壶给景文睿斟了一杯茶,“你相信我一点就行。”
“哪一点?”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取回大辰并不是什么难事……你我既然为兄弟,这不还有你来助我一臂之力的么?”
景文睿沉吟片刻,“好吧,那你写一封手书给你的人,以免造出了伤亡。”
“好,他们出去之后跟着丁将军走?”
“嗯,丁不凡这个人你可以放心,你的人以及那位质子,将扮成小兵的模样出城,他们会在云天城等你,不过……”
“质子府起了一把火,那位质子就算是死了,他死了你应该悲伤……你能瞒过父皇么?”
许小闲接过了来福递来的笔墨纸砚给边照写了一张纸条,笑道:“质子府失火,五皇子死了,我就一定要悲伤么?”
景文睿一怔,顿时笑了起来。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嗯,不过既然质子已经死了,我过两天也应该回去了。”
“到时候我送你出城。”
“你这两天帮我查一下鸿胪寺蛮国使团里的一个人。”
“怎样的人?”
“就是那天站在门口的那个有着一双浓黑的八字眉的人。”
景文睿眉间一蹙,“他不就是金三丈的侍卫么?”
“查查吧,总归没有坏处。”
“好。”
“另外,让来福陪你去质子府,让来福将这纸条给我的人,不然我怕你的人死伤惨重。”
景文睿不以为意,他和来福离开了莲香居,许小闲静坐到天明。
同样在这个夜里,大元帅怀叔稷在那石榴花丛中也静坐到天明!
第八百四十五章 怀念
那个夜里,景国平阳城小牌楼巷子里的那座曾经的公主府因为失火被付之一炬。
那把火烧得太大,以至于连累了旁边的十余户人家。
好在这十余户人家的人都逃了出来,但那庭院深深的质子府,却好像一个都没有活着出来。
这座曾经香香公主所住过的公主府在小牌楼巷子里的街坊们眼里和心里的感官都不太好——
它太大。
它也太阴森。
甚至有传言说当年香香公主就是用三尺白绫在那颗大榕树上吊死的。
所以后来皇室再没有将这座府邸敕封给某个公主或者某个朝中的大员,听说这宅子的风水不好。
后来这里住进去了一个从大辰来的质子。
最近那位大辰的摄政王来到了这里,听说是要接回那位质子。
在街坊们看来,那位质子回到了大辰之后便能够一飞冲天成为那大辰的皇帝!
可他在那府中住得太久,他的命运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没有那皇帝的命!
所以这老天爷就收了他。
这是那后半夜火光冲天的时候,小牌楼巷子里的街坊们在救火时候私下里的议论。
……
天光微亮,许小闲等到了来福回来。
在听了来福的诉说之后,他终于安心的去洗漱。
也是这微亮的天光下,大元帅府的怀叔稷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太过惊讶,他仅仅是扬了扬眉,伸手掐下了一朵石榴花,淡然的说了一句话:“如此……可杀许小闲!”
大管家杜仲平却一惊,连忙躬身说道:“老爷,可昨儿晚上皇上才宴请了许小闲。”
“另外,老爷不是也给许小闲了一封请柬,请许小闲今儿个晚上来怀府赴宴的么?”
怀叔稷将那朵石榴花放在鼻子前深深的嗅了一口:
“皇上宴请许小闲和许小闲死与不死并没有关系,这是其一。”
“至于其二……你觉得许小闲他会来怀府么?”
“许小闲和太子殿下因为那伐蛮之策恐怕已成为了惺惺相惜的朋友,他知道太子殿下和我们大元帅府有些不和,他需要得到太子殿下的友谊,那么他何必来这大元帅府见见我这个糟老头子呢?”
杜仲平又愣了一下,因为昨儿个老爷分明让府上准备了许多的山珍海味……老爷既然断定了许小闲不会来,那准备那些食材干什么?
另外,既然皇上已经见过了许小闲,许小闲安然的离开了皇宫,这便说明皇上并没有杀许小闲之意……
可为何家主在得到质子府失火的那消息之后却说可杀许小闲?
他满脸的疑惑却不敢去问。
而此刻怀叔稷似乎在嗅了那石榴花之后心情变得好了起来,他望了望青色的天空,又道:“质子府是那么容易失火的么?”
“既然那些百姓都能逃出来,为何质子府里却没有一人活着出来?”
杜仲平一怔,小意的问道:“如此说来……那质子府并非失火而是有人故意放了一把火?”
“不仅仅是放了一把火,只怕在那一把火之前质子府里已经没有了活口。”
“……”杜仲平沉吟片刻,又疑惑的说道:“既然这是皇上的命令……皇上要那位质子去死,这意思不就是断了许小闲的念想,要让许小闲回大辰登基为帝么?”
怀叔稷咧嘴一笑,他起身站了起来,锤了锤坐了一宿有些麻木的腿,“对皇上的了解,这天下恐怕没几个人有老夫熟悉。”
“许小闲在大辰登基为帝,哪怕他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再好,一个强大的大辰终究是景国的心腹之患!”
“皇上可不是一个慈悲的人,他断然不会因为五公主、也不会因为太子而心慈手软。”
“你想想,放那位质子归国,以许小闲的能力和手段,大辰事实上依旧掌握在许小闲的手中,那么大辰未来必然会崛起。”
“死一个质子令大辰没有了皇帝,再死一个许小闲,令大辰断绝了希望!”
“这样的大辰,才最符合景国的利益!”
杜仲平顿时目瞪口呆,他愕然了片刻才咽了一口唾沫问道:“如此……皇上请许小闲前来景国接回那位质子……其实是皇上要将二人一网打尽?”
“当然!”
杜仲平明白了,皇上命人烧了质子府,那么接下来就是许小闲的死路!
只是皇上并没有对许小闲动手,那么这该由谁来动手?
“皇上顾及颜面也顾及他想要的亲情,故而皇上不会下令让许小闲死。这件事就由大元帅府去做吧,如此,用许小闲的头颅方可换回怀柔的命!”
杜仲平又是一惊,“皇上将怀柔关押在吏部大牢……就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
“大元帅府将背负杀死许小闲的罪过……往后大元帅府会遭受一些屈辱,会面临更多的是非,若是渡过这一关,大元帅府依旧是曾经的那个大元帅府。”
杜仲平想到了今儿个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子景文睿向皇上献策以征伐蛮国,这一策略得到了皇上的赞同,那么这次征伐的主帅便极大可能是太子殿下。
如此一来,太子殿下趁机在军中竖立威望掌握兵权,往后大元帅府再想从太子的手中将这兵权拿回来……
“怀府是皇室所赐予的怀府。”
“这三百余年来,怀府谨遵祖训,世世代代守卫着景国江山,从前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
“所以若是皇室觉得怀府不需要再存在,那么就让怀府成为过往。”
“可是,老爷,这些年的那些布置……?”
怀叔稷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杜仲平的这个问题。
“派人将常威给我叫来。”
“另外……叫怀邑这些日子不可离开怀府半步!”
“还有,去莲蓬人家请几个好厨子,今儿个晚上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
杜仲平躬身一礼,“……老爷,许小闲既然不会来,这是要宴请谁?”
怀叔稷转身看向了杜仲平,“你问的太多了!”
杜仲平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躬身后退两步,“小人、小人知罪!”
“你去吧。”
“小人遵命!”
杜仲平躬身退下,怀叔稷又弯腰嗅了嗅那还带着露珠儿的娇艳的石榴花,脸上露出了一抹怀念的笑。
怀念这种情绪往往都有些苦涩,都有些无能为力。
也不知道他是在怀念曾经的那个叫石榴的姑娘,还是在怀念这怀府曾经风光无限的过往。
第八百四十六章 问
朝阳依旧升起。
老天爷并没有因为质子府的那把火生出悲悯之心而降下一场雨来,只不过因为那处质子府的特殊,也因为里面住着的那位质子身份的特殊,还因为这场火灾发生的时间特殊,这个消息终究在平阳城里流传了开来。
然后便传入了宫里。
高皇后在五公主府里。
她正一脸微笑的听着景蓁蓁绘声绘色的讲着许小闲的故事,景蓁蓁的贴身丫鬟敛秋切好了一盘子用进水冰过的西瓜走了过来。
敛秋对此本不在意,仅仅是随口的说了一句:“娘娘、殿下请用这刚冰好的西瓜。刚才奴婢在外面听姚公公说昨儿个晚上那质子府失了火……”
“听说那质子府里的人全被烧死了。”
“许王爷不是要来接那位质子回大辰的么?那位质子也是命不好,这眼见着就能回家了,却终究在那火种丧失了性命。”
高皇后接过景蓁蓁递过来的一牙西瓜顿时一惊,她抬头看向了敛秋,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极为严肃起来。
“你说的质子府,就是香香公主的那公主府?”
敛秋连忙躬身说道:“回娘娘,正是。”
“昨儿晚那质子府失了火?无一人逃生?这么说那位质子也死了?”
“回娘娘,奴婢也是听那姚公公说的,今儿个早上御用监的姚公公出去采买皇室用品听来的,他说城里都传疯了……想来是真的。”
高皇后眉间微蹙沉吟了许久没有再问,景蓁蓁看着母后这表情心里顿时起了疑惑。
母后极少有这样的表情。
这便说明这件事引起了母后的注意。
许小闲来景国是要将那位质子给接回去的,现在那质子却死在了平阳城里……若说是天灾,这理由就连景蓁蓁都难以相信。
那么这场火极有可能是人为。
敢在平阳城里防火,烧的还是那公主府,烧死的还是大辰的质子……昨儿个晚上父皇才和许小闲初见,昨儿晚上他们相谈甚欢,看起来父皇已经认可了许小闲,听起来父皇也没想给许小闲接回那位质子设置什么障碍。
可偏偏就在昨晚那质子却死了。
“敛秋,你先下去。”
“奴婢遵命。”
敛秋躬身退下,景蓁蓁这才看向了高皇后,问道:“母后以为这是天灾还是人为?”
高皇后的眉间舒展了开来,她小口的咬了一口西瓜,指了指那盘子:“味道很甜,还凉着,先吃了,呆会不凉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景蓁蓁哪里还有心情吃西瓜,这件事关系到了许小闲,这让她的心里有些乱。
“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怎么会觉得这是你父皇做的?他有那必要么?”
高皇后放下了西瓜,取了一方手绢擦了擦那小嘴儿,又道:“昨儿晚上你父皇的态度你也看见了,另外今儿个的大朝会正在商议的是征伐蛮国之事,这才是现在景国最大的事!”
“你父皇会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对蛮国的这一战之上,哪里还会多此一举的烧死一个大辰的质子?”
“烧死那质子对你父皇对景国有什么好处?”
“昨儿晚你们走了之后,你父皇也说了,说过两天等徽山书院文会结束就让许小闲将那质子带回去,等许小闲将大辰的事安排妥当之后让他来景国提亲……”
“这件事只能说是发生的太巧,不过平阳城已经足足半月未曾落一滴雨,那质子府年久失修再加上天干物燥发生火灾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能将这意外之事怨恨在你父皇的头上!”
景蓁蓁一想,母后的这番话颇有道理,父皇确实没必要这样去做。
“那……如此一来,许小闲岂不是只能登基为帝了?”
高皇后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她看了看景蓁蓁,“或许这就是天意,如此一来,你将是大辰的皇后!”
“……可我并不那样想。”
“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如你所愿。也有一些事,不用去想它偏偏就会变成那样。”
“这眼见着午时了,母后得回去了,想来你父皇会去凤仪宫里用午膳。”
……
……
高皇后离开了五公主府,她的凤驾却并没有往凤仪宫去,她去了一趟御用监,将御用监的那些宦官差点没给吓死。
她问了那姚宦官几句话,然后才回到了凤仪宫。
在得到大太监张公公传来的消息之后,她亲自去了厨房炖了一罐银耳莲子汤。
至午时,景皇来到了凤仪宫,那一罐银耳莲子汤的温度正好。
景皇的神色有些疲惫。
高皇后为他换上了那一身宽松的青色麻衣,他躺在了那张摇椅上,看着端着那一罐银耳莲子汤的依旧貌美如花的妻子心里隐隐有些愧疚。
力不从心啊!
偌大景国都以为本皇不好女色,故而后宫仅仅只有一个皇后和一个贵妃一个贵嫔……
这非本皇所愿,实在是难以启齿,实在是这身子骨无能为力。
当年若不是年少轻狂和那魏国的夏匹夫打了一架,而今本皇的后宫里定然也莺莺燕燕,面前的这跟随了自己多年的皇后,也定然会更加的娇艳。
“今晚……你准备一下。”
高皇后打了一勺莲子汤刚刚伸出了手,她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脸上忽然泛起了一抹红晕,却摇了摇头:“臣妾、臣妾并不想那事,御医说过,皇上也不可去做那事。来,这莲子汤消暑,先喝了。”
“朕……对不起你!”
“皇上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多年夫妻……夫妻之间并不是非得有那事来维持,更多的是心意想通,是精神上的依托。”
“还是朕的皇后体谅朕啊!”
景皇喝了一勺莲子汤,高皇后忽然不经意的问道:“臣妾听说那质子府昨晚失了火?”
果真是多年的夫妻,景国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沉吟片刻,笑道:“对,朕做的。”
“……如此说来,”高皇后又打了一勺莲子汤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皇上还是不想放许小闲回去?”
这一次景皇沉默了十息,“原本朕是不想放许小闲回去的,这小子是个人才。”
“但昨晚上朕改变主意了,朕行将就木,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冷酷,也不能让蓁蓁伤心一辈子,就像她那姑姑香香公主那样。”
“所以朕让太子去做的这件事,以太子和许小闲之间的友谊……朕断定那质子并没有死。”
高皇后一怔,问道:“那皇上如此做有何意义?”
“总有些自作聪明的人自以为能揣摩圣意,那就让他们去揣摩吧。”
“今儿个大朝会,朕确定了太子帅兵亲征,朕要守住后方,朕要借着这一把火将可能威胁到太子地位的那些人……一网打尽!”
“……皇上要对大元帅府动手?”
“有些事,得趁着朕还没死去做了。”
他坐起了身子,将那碗莲子汤接了过去,又道:
“云国的那位宰相抵达了平阳城,朕下午见见他。”
“你下午去一趟剑庐,请顾西风带上帝奴剑,保护许小闲安全!”
“另外,朕会出一道旨意,将郁贵嫔打入冷宫,将她囚禁于长阴宫里……看看他们还能不能沉住气!”
第八百四十七章 死士
残阳如血。
小牌楼巷子在那如血的残阳中渐渐热闹了起来。
那处化为灰烬的质子府再没有冒出余烟,但那空气中依旧有一股焦糊的味道。
从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气虽然微小,却依旧将那些的灰烬给抬了起来,然后杂乱无章的四处飞舞。
就像那些令人生厌的蚊虫一样。
许小闲带着来福还有那五十个护卫此刻就站在这质子府前。
他伸手在面前挥了挥,将那些扑面而来的细小灰烬给扇开了一些,他眉间微蹙的看着那烧得漆黑的围墙,才发现景文睿这把火放得也真够狠的。
那原本潮湿的围墙上爬着的那些青藤都烧光了。
那原本伸出了半个树冠将这街道给遮蔽起来的那颗大榕树……它居然只剩下了一些残存的绿,而它的那些枝干上都是斑驳的黑。
那扇朱红的大门自然不复存在,于是一眼就能看见这府邸的前院。
前院仿佛化为了一片焦土,曾经所见到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都成了这飘飞的灰烬。
他抬步向前而去,走入了那道空洞的门,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又踩着那一地的焦黑继续前行。
一路所见,曾经的那精美的楼阁仅剩下断壁残垣,偶尔还有那么几根漆黑的木头柱子还倔强的立着。
他来到了主院,那处石制的凉亭依旧在,只是也被熏得漆黑。
那处荷塘也依旧在,荷塘里面的荷花却并不娇艳——
也不知道那原本漂亮的花朵是因为火烤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些灰烬落下的原因,而今已看不出它们本来的色彩。
它们不再是那粉红的颜色,而是……一片黑!
许小闲站在这主院里呆立了片刻,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坐在凉亭中面对着自己的那个腼腆的少年。
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少年虽然小声,却极为倔强的那些话语。
他扬了扬眉,忽然听见了“咚”的一声,他转过身去,看见的是那池塘里一尾鲤鱼跃出池塘后溅落的一圈圈的涟漪。
这或许就是这座府邸而今仅存的生命。
“尸体呢?”
许小闲看向了礼部尚书徐怀。
“全部送去刑部的敛尸房了……天道太大,虽然、虽然那些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依旧有腐臭的危险。”
“可有确定里面有五皇子的遗体?”
“仵作正在验尸,不过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恐怕也验不出来。但从尸体的数量看来,恐怕、恐怕贵国的五皇子就在其中。”
徐怀抬头看向了许小闲,正想劝劝这位摄政王节哀,却没料到他看见的是许小闲嘴角挂起的一抹微笑——
“既然死了,我将五皇子的尸体带回大辰也不太方便。”
“但我终究得给大辰朝中的大臣们一个交代,也需要给大辰的皇后一个交代……”
“既然那些尸体都分不清了,就请徐大人告诉敛尸房一声,随便找一个烧成灰烬,用一口白玉盒子装起来我带回大辰去。”
“哎……这位五皇子也是凄苦,生在大辰,长在景国。原本我来将他接回去他就能够成为大辰的皇帝的!”
“这或许就是命吧!”
“不过最终他的归属也应该在大辰,我就带着他的骨灰回去,如此……他这短暂的一生,最终也算是叶落归根。若是他在天有灵……也能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大辰!”
徐怀拱手一礼,心想这大致就是兔死狐悲的故事。
朝中有传言说这位年轻的摄政王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如此看来是真的。
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接这位质子回国!
他的目的是在大辰的百姓心中竖立起一个贤王的形象,给他日后登基为帝打下良好的基础罢了。
所以这位质子而今在景国的平阳城被一把火烧死……这正好合了他的心意,也正好给了他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如此敷衍,那便遂了他的意思,这件事也就可以就此揭过。
于是徐怀告辞离去,许小闲和来福依旧站在这灰烬之中,来福对这种事没有任何概念,因为在他的心里那位质子和他毫无关系,他只一门心思的守好自家的少爷就行。
“少爷,这样……是不是咱们就能很快回国了?”
“嗯,过两天就启程回国,怎么想回去了?”
“想回去,你不知道二夫人府上那丫鬟有多吓人!”
来福口中的二夫人指的就是景蓁蓁。
来福坚持一个先来后到的顺序,认为而今守着凉浥县许府的季月儿才是许府的大夫人。
这没毛病,但许小闲却极为惊讶的看向了来福,“二夫人府上的丫鬟……模样挺清丽的,怎么把你给吓着了?”
来福咽了一口唾沫,心有余悸的说道:“昨儿晚上少爷您不是去赴宴了么?在二夫人府上就剩下我和那丫头……她叫、叫敛秋!”
“她说二夫人嫁给了你,她作为二夫人的贴身女婢也会一同去侍候二夫人……她说若我不从了她,她便会请二夫人做主将她许配给我!”
许小闲一怔,“这不挺好的么?”
来福顿时就瞪大了眼睛,“可是、可是少爷您不是说阿姨才好么?”
“……”许小闲无言以对,他拍了拍来福的肩膀,“走吧,咱们该回去了。”
“少爷,您可得在二夫人面前说一句,我来福要找的老婆是个阿……”
“走,回去!”
“哦,好吧!”
来福背着大刀有些气馁,心想无论如何得让少爷拒绝了这件可怕的事!
二人在那些围观街坊的注视下来到了这街道上。
许小闲的一只脚刚刚踏上马车,他忽然抬头向街巷的另一头望去,他的眉间顿时一蹙——
就在街巷的口子上,此刻正站着黑压压的一群手持刀剑的黑衣人!
大致在五百之数。
他们并没有穿戴盔甲。
他们也并没有骑着战马。
但他们却站得规规矩矩极有讲究。
他们的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冷漠,仿佛看在眼里的许小闲一行就是一地的尸体!
这些人不是战士,却比战士还要可怕!
他们是……死士!
来福自然也发现了异样,他拔出了长刀,大手一挥,五十个侍卫站在了马车前。
此间气氛顿时凝重。
此间的那些围观的街坊顿时作鸟兽散。
他们躲进了各自的屋子里,却在那门缝中,在窗棂旁大睁着眼睛紧张的看着——
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大辰的摄政王,这来者是何人?
对面来了那么多的人,莫非这位摄政王也要死在这里?
那宅子果然不吉利!
就在这时,来福的眼睛陡然一瞪,他看见了对面人群中的一个人——
“常威……?”
“你这条狗好大的狗胆!”
常威哪里料到那日的错身而过因为他的这个名字被来福给仔细的看了一眼,他带来的正是大元帅府所训练出来的五百死士。
此刻被来福一眼给识破,那自然就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他手里的剑猛的一挥,一声大吼:
“杀光他们……!”
第八百四十八章 刺
许小闲踏上马车的那一只脚在这一瞬间收了回来。
来福叫出了对面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叫常威!
许小闲想起来了。
那日和大元帅怀叔稷的车驾相遇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前面的说话声,那个声音似乎叫了一句常威,而来福那嗓门很大,他似乎还嘲笑了人家一句。
常威是大元帅府的人。
此刻他带着这么多的死士而来……
那自然是那位大元帅想自己死了。
他拔出了初一,左手袖袋中的弩箭滑落在了手心。
前方,那一群黑衣人正举着刀剑无声的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
旁边的那黄记老醋铺子里突然冲出了一辆手推车!
推车的人是个胖子!
车上装着几个硕大的缸子!
“喂喂喂……让让、让让……!”
就在那胖子的惊呼声中,常威带着那五百死士恰好冲到了那手推车前。
常威一惊,“你特么找死!”
他手里的剑一挥,此刻队伍的速度绝不能停下,于是,他一剑向那手推车劈了下。
“哐当……!”
手推车上的罐子破碎,一股浓烈的酸味顿时弥漫在了本就有些粘稠的空气中,那胖子一咬牙,使劲的将那手推车给推了出去,嘴里大叫:
“哎呦妈呀,这些天杀的,赔我的醋!”
他转身迈出那一双小短腿撒腿就跑,那手推车依旧前行,常威长剑一挥,“咔嚓”一声将那手推车劈成了两半。
其余的缸子跌落在了地上,纷纷破碎,流出来的却不是醋,而是油!
满地的油在流。
五百黑衣人冲入了这满地的油里,他们的速度太快,在这一瞬间脚下一滑,顿时人仰马翻。
来福惊呆了。
他自然认出了那个胖子,那胖子正是和他拌嘴的黄记老醋的老板黄胖子!
此刻黄胖子已经飞快的跑回了铺子里,他的脸色煞白,嘴里却依旧还在唠叨:“这些该死的……老子的油啊!”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点一把火!”
一名青衣小厮愕然的看着黄胖子,“……老板,不是说好的你去点火么?”
“老子忘记了带火折子,你去!”
青衣小厮望了望门外的街道,顿时生无可恋。
“我不去,会死的!我还没有成亲,家里就我一个独苗……”
“闭嘴!你不死摄政王就死了!”
“……五十两银子!”
黄胖子气鼓鼓的瞪着这青衣小厮,“码的,边照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刘小六,你给老子记住,若是摄政王死了,老子要将你大卸八块!”
那叫刘小六的小厮顿时笑了起来,伸手接过了黄胖子递过来的银子,随手揣入了怀中,抬步向门外走去,“若是我死了,你记得必须娶了我娘!”
“……滚!”
刘小六拿着火折子跑出了黄记老醋铺子,正要冲过去,却突然发现对方已经站了起来。
那些黑衣人一个个身上都油浸浸的,可他们却依旧紧握着刀,他们的面色更加狰狞。
他们向前而去,没有跑,但每一步都走得很是稳当。
刘小六不是武林中人。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机会。
现在跑过去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
这怎么办呢?
他不想死啊!
村里的小翠还等着他回去成亲呢。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这五百人已经快要走出那火油的范围。
突然,空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许小闲,快跑……!”
刘小六抬头,眼前陡然一黑,那女子落在了他的头上,一家伙将他给踩晕了过去。
许小闲自然也看见了那从天而降的女子,他微微有些惊讶,因为她是蛮国的那位七公主金流亭!
“站住!”
这是金流亭的声音,她冲着前方的黑衣人一声大喝,她举起了手里的弓,正要放箭,却见黄记老醋铺子里跑出来了那个胖子。
“姑娘……用火攻!”
金流亭一怔,顿时明白,她捡起了地上的火折子,点燃了手里的箭。
她一箭射了出去……
常威回头,亡魂大冒,他腾空而起,一剑向那一箭劈了过去。
剑至,箭断,然后燃烧着的箭头依旧向前。
“轰……!”
那箭头落在了火油中,火油顿时燃烧了起来,如一条火龙一般的窜了出去,尚未跑出火油范围的那些黑衣人顿时遭殃。
他们也燃烧了起来。
于是那队形顿时混乱,有惨叫声起,有惊呼阵阵。
来福这一瞬间抓住了战机,他长刀一挥,吼出了一个字:“射……!”
五十把诸葛连弩在来福一声令下发出了十轮齐射,而此刻,这群黑衣人距离来福尚有五丈距离。
许小闲放下了心来,因为大局已定。
他依旧握着初一,依旧站在马车旁,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看着那些在箭羽下消亡的一条条的生命,他的眼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冷漠!
大元帅府!
怀叔稷!
很好!
十轮齐射并没有完全消灭敌人。
依旧有三五十个顽强的活着,他们挥舞着手里的刀箭将射来的箭羽劈开,他们冲到了来福面前一丈距离。
常威也在其中。
他的目标是许小闲,他没有和那意料之外而来的女子纠缠。
此刻他再次拔地而起,手里的长剑一展,却突然一惊——
对面那铁塔般的汉子此刻也飞了起来!
他手里那长刀一挥,一声大吼:“我是来福……常威,拿你的狗命来!”
“锵锵锵……”
一阵剧烈的金铁交鸣之声在空中响起,常威顿时感觉到手臂一麻,心里一凉,他未曾料到对方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心里一慌,便见来福的长刀在空中一抡,如一道皎洁的月光一般向他再次劈来!
“哐当!”
他手里的剑应声而断。
他亡魂大冒,正意图逃跑,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常威,留下你的狗头!”
长刀至,常威忽然觉得脖子一凉,一股鲜血从他的颈部喷涌而出,他的头飞了出去,来福瞬息而至,他一把抓住了常威的头颅落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
他转身,举起了这颗头颅,“少爷,狗头!”
许小闲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就在这时,金流亭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声音极为焦急,甚至还带着几许恐惧——
“小心,有大宗师!”
她的话音刚落,许小闲瞳孔陡然一缩——
就在那仅存的二三十个黑衣死士中,有一人如闪电般的冲了出来。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仅仅尺许长的短剑。
那短剑迅捷如风,眨眼间便到了许小闲的面前。
他是大宗师!
他叫千里独行客公冶长胜!
他施展的是他名震江湖的神行步!
他才是这场刺杀的主角。
他现在登场,许小闲自然必死无疑!
第八百四十九章 客人
大元帅府里的石榴花在漫天的夕阳下显得更加的艳红。
就在那艳红的石榴花丛中有一座显得极有年代感的木制凉亭。
凉亭上有一张匾额,匾额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挂剑亭。
“这是三百多年前怀府初建时候太祖皇帝的题字。”
怀叔稷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所谓挂剑,当然并不是简单的将剑挂在这亭子里。怀氏祖训说,挂剑而后思,思君、思国,思社稷。”
“所以历代怀氏家主每每远征归来,都会在和挂剑亭里挂剑静坐一夜,以此来反思为国出征的意义,当然也是在告诫自己,手里的剑是皇上赐予的,而怀氏本就是历代皇帝手里的一把剑!”
“剑不能有思想,剑必须听命于主人。”
“出不出剑,这得主人说了算。剑往何处砍,这也是主人说了才算。”
怀叔稷呷了一口茶,放下了茶盏来,看向了对面那人又道:
“怀氏曾经如此,现在同样如此。故而诸葛先生前来……恐怕只能失望而归了。”
诸葛先生!
坐在怀叔稷对面的那人正是那位诸葛先生!
他手里摇着一把羽扇,他仔细的听着怀叔稷的这番言语,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怀氏对景国之忠诚天下皆知!”
“在下这次前来仅仅是不希望三百余年的怀府就此灭亡!”
“剑当然是由人来使的,但若是使剑的人要断了这把剑……你说若剑有灵,它会选择噬主而生?还是选择离主而存?”
怀叔稷微微一怔,“可持剑之人便惜剑,为何要断剑?”
“但若是剑已经不听持剑之人使唤……留着何用?”
怀叔稷眉间一蹙,“此话怎讲?”
诸葛先生一手摇着羽扇一手捋着长须,微微一笑:“南归城乃是京都平阳四大卫城之一,就在昨天早上,有一支商队离开了南归城往安南六州而去。”
诸葛先生手里的羽扇一顿,他俯过了身子看向了怀叔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语气低沉而极为认真:
“那是一队粮车!”
“那一队粮车足足有百辆之多!”
“那些粮食是从南归城军资库运出去的!”
“押解粮车的人……是南归城卫戍部队的士兵!”
“其头领是怀东岸!”
怀叔稷闻言豁然色变。
“这是谁的阴谋?”
诸葛先生捋着长须的手放在了石头桌子上叩了叩,“自然是南宫府,不过这一阴谋而今已成了阳谋……你说景皇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会作何想?”
怀东岸是怀氏家族的偏房,是他怀叔稷的侄子,领南归城车骑将军,主管军资库!
蛮国遭灾缺粮。
蛮国本是来和景国谈判希望求到景国的支援。
现在怀东岸将南归城军资库中的粮食运往安南六州方向。
蛮国和太子谈判破裂,变得有恃无恐……
这不是资敌是什么?
那个尚未平息的流言,它还是流言么?
它变成了事实!
无论他怀叔稷如何去向皇上解释都变得毫无意义。
那批粮食是肯定送不出去的,估计这时候皇上已经派了兵马去将那批粮食拦截回来。
然而这件事在事实上已经做了。
那么自己就是皇上手里的那一把不再听使唤的剑,那么皇上断了自己这把剑便在情理之中。
但怀叔稷在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回过了味来,他那双虎目也盯着诸葛先生:
“南宫府意图以此来解蛮国之忧?”
“当然。”
“那先生以为怀府当如何应对方能万全?”
诸葛先生坐直了身子,端起了茶盏,他浅呷了一口才徐徐说道:“这就要看大元帅有多大的魄力了!”
“怀氏对皇室之忠,永不背叛!”
“很好……你派的死士去刺杀许小闲,凭那些死士想必大元帅也知道是杀不死许小闲的,哪怕你那批死士有五百人。”
“所以老夫斗胆猜测,在你的那批死士中一定有某个或者某些高人,我不知道会是谁,但想来那才是真正的杀招。”
“你也知道许小闲是许云楼的儿子。”
“但你估计不知道许云楼依旧活着,甚至手里还有了五万更厉害的刀骑!”
怀叔稷又是一惊,便听诸葛先生又道:“许云楼的儿子为了那质子出使景国,这让许云楼很担心,所以许云楼带着他的五万刀骑出来了!”
“现在看来许小闲已经死了,那么许云楼定然大怒……他会做些什么呢?”
“老夫在许云楼面前尚能说上几句话,若是老夫说那是景皇所为,许云楼恐怕会因此而攻打景国。”
“可老夫若是说那是大元帅所为……许云楼恐怕依旧会攻打景国,不过他的目的变成了逼迫景皇将大元帅斩首给他一个交代。”
“此刻正是景国即将伐蛮之时,你说许云楼这时候带着五万刀骑跑到了景国来……景皇是放弃蛮国去和许云楼一战呢?还是放弃一个大元帅府与许云楼求和,让太子殿下帅兵攻略蛮国?”
怀叔稷的视线看向了那一片火红的石榴花。
他自然听明白了诸葛先生这席话里的意思——
若是将许小闲之死扣在景皇的头上,许云楼和景国将不死不休,那么景皇也就无暇去顾及他大元帅府,甚至极有可能让大元帅再次掌兵去和许云楼一战。
如此才不会影响伐蛮大计。
可若是诸葛先生将这事定在了大元帅府上,皇上本就对大元帅府心生芥蒂,杀一个大元帅府来消弭许云楼之怒,去保征伐蛮国之事,这对于皇上而言,景国非但没有受损,反而还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早知如此,若不杀许小闲岂不是无事?
可现在许小闲恐怕已经死了。
而这消息说不定也已经传入了宫中。
“这些终究解决不了皇上对怀氏的怀疑!”
“那就抓住南宫野!这本就是他定下的计划!”
“若老夫将你一并抓住呢?”
诸葛先生笑了起来,“正好,在下现在也无处可去,也正好看看南宫府的后人如何。”
“你究竟想干什么?”
诸葛先生抬头,一脸的风轻云淡。
“三百余年怀府不易……景中月中了夏匹夫那一掌之伤,恐怕不久于人世。”
“景国的江山是怀氏祖上打下来的,那怀氏坐坐这景国的江山又何妨?”
“既然是剑,那就成为一把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剑,如此岂不是更好?”
怀叔稷陡然站起,一巴掌拍在了这桌子上,“大胆!本帅现在就斩了你的人头去求皇上责罚!”
那木桌子应声而碎。
诸葛先生伸出了一只手来,将那被拍飞的茶盏给稳稳的接住,没有溢出一滴茶汤来。
“世人皆知景国有三位大宗师,恐怕就连景中月也不知道大元帅早已踏入了宗师境。”
“大元帅为何隐瞒?”
“因为大元帅本就在等着那把剑!”
“仓浪剑顾西风老了,帝奴剑……恐怕也生锈了。”
“阆山的那位大皇子托大元帅照顾好他的娘亲……这时候恐怕大皇子正往平阳城而来。”
“怀叔稷,在下说的对么?!”
怀叔稷沉吟三息,哈哈大笑。
“不愧是诸葛世家的人,知道的果然很多,不过老夫有一个条件。”
“大元帅请讲!”
“我要借许云楼手里的刀!”
“好说,条件是……大元帅登基为帝之后,消灭南宫府!”
“可许云楼的儿子是我派人去杀的。”
“许小闲岂是那么容易死的?魏国花间派的三老爷司空别时,可是一直在看着他。”
“……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不过是求证一下大元帅究竟有多大魄力罢了!”
“好一个诸葛先生!”
“惭愧,还是大元帅沉得住气!”
第八百五十章 赴宴
小牌楼巷子在那一瞬间似乎就连空气都已经凝固。
来福提着常威头颅的手定在了空中,他脸上的欢喜甚至依旧还在。
金流亭飞在了天上,她的手里依旧握着那把长弓,长弓已经搭上了箭羽,甚至连弓弦都已经张开了一半。
来福的刀没有劈出去。
金流亭的箭也没有射出去。
那个刺客的速度太快,快到他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千里独行客公冶长胜就在这瞬息之间到了许小闲的面前。
他手里的那把尺许长的短剑甚至已经接触到了许小闲的胸膛。
他咧嘴笑了起来,嘴角扬起了一半却又突然定住——
他瞪大了眼睛,屏息住了呼吸,就在那一瞬间,许小闲消失不见!
缥缈步!
许小闲在那一刻完全是发至本能的施展出了从萧青烟那里学来的缥缈步!
他的身影在那一剑抵达胸膛的时候忽然变得虚幻起来,然后……他的身影出现在身后三尺距离的地方。
他堪堪躲过了那一刺,但距离仅仅只有三尺!
公冶长胜踏前一步,一步……恰好三尺。
那短剑更是向前了三分,刺破了许小闲的衣裳,也刺破了他胸前的皮肤。
短剑已见红,许小闲右手的初一却来不及劈下去,左手的弩箭也来不及击发,他再次施展了缥缈步,再一次后退了三尺——
这该死的三尺!
公冶长胜终于确定许小闲这缥缈步仅仅只会一个皮毛。
他放下心来,嘴角终于翘起,他知道下一步许小闲必死!
因为他下一步向前是五尺距离!
五尺距离,剑入胸膛一尺五,对穿而过,他不死根本就说不过去。
可就在他正要踏出这一步的时候……
那颗被烧得光秃秃的大榕树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叹息——
“哎……”
一朵火红的石榴花极其突兀的出现在了公冶长胜的剑尖之前,花瓣一朵一朵展开来,在夕阳下如血一般的艳红,看上去煞是好看,但公冶长胜却仿佛看见了鬼一样。
他生生收回了踏出去了一半的那只脚。
他看着那石榴花的花瓣一片片剥离,一片片在空中飘舞。
他挥动了手里的短剑,短剑向那些花瓣切割而去。
那是真的花瓣,可短剑与花瓣触碰之间居然有铿锵之声!
他退。
一退三丈。
此刻并无风,可那些花瓣依旧在空中翻飞。
如舞蹈一般的美丽。
却偏偏又带着冰霜般的寒意。
这便是花间派的三老爷司空别时的江湖成命绝技——落花有意。
不管你流水是否无情。
他抬头,看向了那颗大榕树。
司空别时一身白衣胜雪。
一头白发胜雪。
两道白眉也胜雪。
唯有他的手里,却有一朵血红的花。
他嗅了嗅那朵花,也看向了公冶长胜:
“曾经你打不过我,现在你也打不过我,未来你还是打不过我……你唯一能做的是,跑得过我!”
公冶长胜转身就跑,如风一般的掠过了那依旧燃烧的火海,天上飞着的金流亭尚未落地,地上站着的来福尚未提刀。
他已经消失不见。
许小闲惊魂未定的抬头,那颗光秃秃的大榕树依旧孤零零的沐浴在这如血残阳中,树上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树上没有人。
却有一朵花落下。
一朵完整的花。
火红的石榴花。
许小闲接住了这朵花,想了想将这朵花别在了头上,他向前走去,前方的战斗已经结束,地上是一地的尸首。
他踩着那些尸首,踩着那一地的尚未凝固的血走到了马车旁。
来福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掠而至,“少爷……”
“走!”
“去哪?”
“提上这狗头,去大元帅府……赴宴!”
来福顿时欢喜,只是他看着少爷头上的那朵花却有些惊讶——
“一朵好花插在了牛粪上。”
“滚!”
来福垂头丧气的架着马车,带着五十护卫向大元帅府而去。
金流亭落在了地上,穿着一身齐膝的短裙愕然的看着那马车的影子,她突然跳了起来:
“喂喂喂,许小闲,等我!”
马车里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在空中挥了挥。
马车里传来了一句话:“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
金流亭吃吃的笑了起来,那眉眼儿都弯了,她目送着那马车消失在小牌楼巷子,忽然说了一句:“这人,我要定了!”
站在黄记老陈醋门前的黄胖子一听,顿时吓得一哆嗦。
他那双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抬步走了过去,“姑娘……那是我家少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金流亭愕然的看了黄胖子两息,又望了望那铺子,“你这地方味道太酸。”
“可姑娘若是真喜欢我家少爷……往后日子恐怕这酸味会常伴。”
“……什么意思?”
“我家少爷有经天纬地之才,身边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若是姑娘想要捷足先登,那首先就要习惯这酸味,毕竟我家少爷博爱,喜欢的女子皆要雨露均沾。”
金流亭大致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她的脸蛋儿微微一红,“现在他身边几个了?”
黄胖子伸出了一个胖乎乎的巴掌,金流亭一惊,却又见黄胖子弯曲了两根手指:“已经三个了!若姑娘再犹豫,恐怕排不上号了。”
“……走,去你那铺子里仔细聊聊。”
“姑娘请!”
于是,蛮国丢了一个七公主。
一个浑身散发着浓烈酸味的漂亮姑娘骑着一匹马,背着一把弓,披着一肩的夕阳一路向西。
……
……
从小牌楼巷子到元帅大道东有些距离。
许小闲一行尚未行走一半,小牌楼巷子里的那场刺杀的消息便传入了宫里。
彼时,景皇尚在御书房。
他在听了校事司司正池桥的汇报之后微微吃了一惊——
“安然无恙?”
“回皇上,理应有惊无险。”
“怀府死士?”
“回皇上,正是,不过……那五百怀府死士而今看来只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杀招是千里独行客公冶长胜!”
景皇又微微惊了一下,“大宗师出手,还是突袭,谁在保护他?”
“回皇上,他躲过了两次公冶长胜的袭杀,最后是来自魏国的花间派的三老爷司空别时出手救了他……恐怕是魏皇魏啸天派来的。”
“哦……”
景皇若有所思的捋了捋那短须,“他是如何躲过公冶长胜那两次袭杀的?”
“缥缈步!”
景皇又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和缥缈楼扯上了关系?”
“尚不清楚,不过那位原本保护他的大宗师叶知秋去了缥缈楼……叶知秋当年和缥缈仙子叶红云之间曾经有些、有些扯不清的关系,或许他是从叶知秋那里学来的。”
“他现在往哪里去?”
“回皇上,他现在正往大元帅府而去。”
“去大元帅府?”
“正是,他说去、去赴宴!他头上戴着一朵石榴花去的……恐怕……皇上要不要去看看?”
第八百五十一章 又破了一扇门
夕阳终究是要落山的。
不过这夏日的白昼略长,故而当许小闲一行抵达怀府的时候天光依然很亮,华灯尚未初上。
站在了元帅大道东的这条略显森然的巷子里,许小闲下了马车,抬头看向了那大元帅府的高大门楣。
它真的很高很大,以至于它那两扇朱红大门显得比其余人家看上去都要另类,这便是皇家给予的独属于大元帅府的恩宠。
门前有两只一人高的汉白玉狮子。
狮子昂首,斗大的狮眼威严的注视着前方,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两只狮子所看的并不是这条街上的行人——它们的眼睛是向上看的,所见便是越过了对面房舍,落于那蓝天白云之间。
许小闲微微一笑,心想这大元帅府就连这石狮子也是可以目中无人的。
就在那狮子旁边左右又各站了三名身穿盔甲手持长枪的士兵。
他们站姿标准,哪怕是在这样的暑热之下,哪怕那汗水顺着脸颊而下,他们也未曾动摇丝毫,这便是向所有人彰显大元帅府治兵之严谨。
许小闲带着来福等人踏前而去。
这条街巷上往来的人就此驻足,尽皆在愕然观望。
那观望中当然是好奇,心想莫非这是大元帅府上的某个将军又凯旋归来?
可这些年景国并无战事,所以也或许是大元帅府外派的某个将军回来了。
只是……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少年。
他剑眉星目器宇不凡,他行走之间淡然自若还真有大将之风度。
可是他胸口为何有一片红晕?
那不是绣上去的花,而是血迹!
另外,他的头上还戴着一朵大红花,还是一朵鲜艳的石榴花,这便显得有些突兀。
胸口见血,头戴石榴花……他这是到大元帅府来干什么呢?
这些驻足的街坊有着各种猜测,但绝没有一人能够猜到这少年是大辰的摄政王,更没有人能料到他是来大元帅府闹事的。
“站住!”
当许小闲行至这六名士兵的面前,排头的一名士兵在那一刻便举起了手里的长枪,嘴里发出了一声低呵:“大元帅府禁地,来者请出示大元帅亲笔!”
许小闲停下了脚步,转头向来路的方向张望了一下,片刻,他眉梢一扬嘴角一翘转头又看向了那扇巨大的门。
来福背着大刀站在许小闲的身后,此刻也看着那扇门。
不知为何,自从上次在长安劈了徐府的门和长安梅氏的门之后,他对劈门就有着特别的期待。
此刻少爷直奔这大元帅府而来,少爷在小牌楼巷子遇袭正是大元帅府所为,那么接下来少爷当命自己劈了这扇更大的门!
他咽了一口唾沫,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眼里满是兴奋,他锵的一声拔出了背上的长刀,丝毫没有在意这是对大元帅府的大不敬!
许小闲举起了一只手,来福握紧了他手里的刀。
许小闲的手向前一挥,来福提刀一跃,一跃冲天三丈,他在空中向那扇门扑了过去,就像面对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在空中一声大吼:“我是来福,尔等……让开!”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不仅仅是让那些围观的街坊大吃了一惊,就连那六个守门的士兵也万万未曾料到——
三百余年的大元帅府,什么时候有人胆敢在这森严的大元帅府门前撒野?!
这些特么的是什么人?
难道不认识那门楣上的四个金光大字么?
冒犯了大元帅府的威严……那你们就去死吧!
“战斗!杀死他们!”
六个士兵手里长枪一挺,正要向来福冲去,岂不料许小闲的手又是一挥。
他身后的五十个特种兵战士在这一瞬间举起了诸葛连弩,弩箭击发而去,六个士兵尚未能迈出第二步便被那密集的箭羽穿透。
他们倒在了地上,如刺猬一样。
来福的长刀劈了下去,带着他从天而降的强悍气势——
“轰……!”
那终究不是铁铸的门。
无论那门有多高多大,终究挡不住来福这兴奋的一击。
它在来福的长刀之下破裂、破碎,然后在来福依旧挥舞的刀光之中豁然洞开,一息之后就剩下了那空洞洞的门框。
就在这时候,元帅大道东的巷口来了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小轿的前面是一个急匆匆而行的满头白发的公公,这公公的身后跟着一个白发飘飘颇有仙风道骨模样的负剑老者。
来福破门的声音极大,这群围观街坊在那一瞬间发出的惊呼声也极大,于是传到了那一顶小轿的那一行人的耳朵里。
前面那公公顿时吓了一跳,正想再跑快一点,却不料那小轿中有个威严的声音淡定自若的传了出来:“停……落轿!”
那公公愕然片刻,转身躬身一礼:“皇上……”
“正好看看,看看许小闲有多大的胆色,也看看怀叔稷有多强硬的手腕。”
“……奴才遵命。”
“顾先生,请去大元帅府上默默一观,若许小闲有难……救他一命!”
“老夫遵旨。”
他是顾西风。
仓浪剑顾西风!
他背着一把用黑布缠着的没有剑鞘的剑。
剑名……帝奴!
他一跃而起,如惊鸿一般的掠过,如鸿毛一般的飘落在了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墙头。
而此刻,大元帅怀叔稷正好端起了酒杯,正好看向了诸葛先生,正好说了半句:“此事,就劳烦诸葛先生费心了,若是事成,老夫定然将南宫府斩草……”
怀府大管家杜仲平匆匆而来,他这一辈子第一次如此紧迫的打断了怀叔稷的话:
“老爷,许小闲来了!”
怀叔稷不满的看了一眼杜仲平,“他居然真敢来?”
“回老爷,他、他杀了六个护卫,劈了、劈了大元帅府的门!”
怀叔稷一怔,难以置信的问道:“他劈了我怀府的大门?”
“正是,此刻、此刻正带着他的人抵达了前厅,所过之处……那些石榴花,被他的人全部斩去!”
怀叔稷虎眼一瞪,豁然站起,“大胆……!”
对面的诸葛先生也是吃了一惊,不过他此刻已然淡定。
他摆了摆手,轻言细语的说道:“他来的正好,他毕竟是许云楼的儿子,毕竟年轻,毕竟大元帅你也派人去刺杀了他。”
“心里有些怨气这是正常的,但在下以为,就让他发泄一下,大元帅再纡尊降贵给他赔个不是……”
“让老夫为那小儿赔个不是?”
“大元帅,当以大局为重!”
怀叔稷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杜仲平说道:“带路,老夫亲自去请许小闲!”
第八百五十二章 因为少爷我不喜欢
当怀叔稷离开这厢房的时候,前厅已经打了起来。
大元帅府有护卫三百,他们的职责便是保卫大元帅府的安全。
这是一个极为美好的差事,因为这三百多年来,大元帅府从未曾发生过任何的危险。
莫要说有人打进来,就连一条野狗也没有跑进来过。
所以这些护卫们的日子过得很舒服,但他们就在怀叔稷的眼皮子底下,训练自然也是没有落下的。
他们本具有强悍的战斗,但他们生不逢时,偏偏遇见了一个不讲道理出手也不知轻重的愣头青——
来福!
来福挥舞着长刀嗷嗷叫着在前面开路。
所过之处,莫要说这青石小径两侧的石榴树了,就连那些点缀其间的奇花异草也跟着倒了霉。
更倒霉的是冲来的那些护卫。
“我是来福……尔等,纳命来!”
来福的长刀如风卷残云一般的袭掠而去,他身后的五十特种兵战士端着诸葛连弩咻咻的击发着。
没有人是来福的一合之将。
更没有人能挡得住诸葛连弩那强大的威力。
哀声遍野。
血流……并未成河。
那些殷红的血和那些被斩落一地的鲜红的石榴花瓣融合在了一起,哪怕许小闲仔细的看了看,他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花的颜色还是血的颜色。
一行人顺畅而行,半盏茶的功夫杀入了通往内院的那扇月亮门。
怀叔稷正好走到了这里。
来福正好踏入了这扇门。
他手里的长刀再次一挥,又是一声大吼:“我是来福,不斩你这老狗,让开……!”
怀叔稷背负着双手虎目顿时一瞪,他而今五十有三,他在景国受万民敬仰,哪怕皇上对他怀叔稷心怀不满,但至少在表面上依旧要给他几分薄面。
可这糙汉子居然敢叫我老狗!
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踏前一步,来福陡然感觉到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扑面而来。
高手!
他不再迟疑,手里的长刀豁然斩下。
怀叔稷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伸出了两根指头。
他就用这两根指头无比准确的夹住了来福如电一般迅捷的一刀!
刀顿在了空中。
怀叔稷的两指纹丝不动,来福体内真气疯狂运转,以至于他脖子上的青筋直冒,但这一刀却再也无法斩下分毫。
就在此刻,许小闲施施然踏入了这月亮门。
他也背负着双手。
他看向了站在对面的怀叔稷,他忽然扬起了手,甩手就将手里的袖弩给射了出去。
三支弩箭向怀叔稷的面门前胸而来。
怀叔稷伸出了另一只手,张开了五根指头,夹住了这三支弩箭。
他看向了许小闲,却见许小闲的脸上非但没有惊惧,反而还带着一丝从容的笑意。
“我,大辰摄政王许小闲!”
“得大元帅邀请前来赴宴!”
这厮大言不惭!
“有你这样来赴宴的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许小闲是个懂礼数的人。”
许小闲踏前一步,又道,“小牌楼巷子,大元帅给本王送了一份厚礼。故而本王来到贵府,也必须回这么一个礼!”
“松开你的手,放开他的刀。”
怀叔稷眉间一蹙,“若老夫不呢?”
许小闲抬头望了望天,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在小牌楼巷子遇袭,那个如西门吹雪一般的拈花老人活生生将千里独行客公冶长胜给吓跑了。
他不知道那老者的来路,但他知道那老者一定是个绝顶高手,也一定是在保护着自己。
他来怀府有恃无恐便是基于那老者理应也在这里某个地方。
可他并未能看见。
但他相信那老者一定存在。
于是,他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怀叔稷,从头上取下了那朵石榴花,放在鼻端嗅了嗅,然后……
他丢出了这朵花。
他拔出了背后的初一。
他一刀向这朵花劈了过去!
“我就将你这满园的石榴花全砍了!”
怀叔稷浓眉一蹙,“这件事其中有些误会,摄政王既然来了,怀府备有好菜也有好酒,莫如喝一杯?”
“若本王不喝你这一杯呢?”
气氛顿时尴尬。
怀叔稷说出了这番话,事实上已经退后了一大步。
他自认为许小闲是个聪明的人,那就能从这句话中听出他的意思——
大元帅府既然妥协,那就一定会给许小闲一个关于小牌楼巷子那场刺杀的说法。
这说法的弥补方式很多。
比如银钱。
比如财宝。
也比如……往后景国能够给予大辰的利益等等。
可许小闲这句话却将这所有的一切给堵了回去,这就变成了没有退路,也就意味着许小闲并不卖这个面子。
于是,怀叔稷又退了一步。
这一次是真正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松开了夹着来福那把刀的手,也将另一只手夹着的弩箭丢在了地上。
他后退一步,看着那被许小闲劈乱的那朵花,又说了一句:“本帅自罚三杯,给摄政王赔罪!”
许小闲却踏前了一步,他忽然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初一,一道弧光掠过,旁边的石榴花被斩落了一大片。
这一刀,让怀叔稷的瞳孔一缩,心里一跳。
他喜欢这些花。
因为那个叫石榴的女子。
许小闲的这一刀看在他的眼里,便让他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一刀劈在石榴的身上。
那一刀破了石榴的相貌,他也是这样站在一旁,他的手拽成了拳头,指甲深入了肉中,他却偏偏垂下了头。
石榴没有哭。
她在笑。
看着他失望的嘲笑!
石榴死了,被一刀一刀慢慢砍死的。
他成了大元帅府的主人,他将石榴葬在了这一片石榴树下,他以为这世界再也没有人敢对这一院子的石榴花不敬,却没料到许小闲又当着他的面,斩落了一片石榴花。
这一刀斩在花上,却仿佛斩在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斩了我的花?
为什么没有一个回环的余地?
为什么你要如此固执?
当初为了怀府家主的地位,看着石榴不甘的死去,他们说那叫以大局为重。
现在看着许小闲斩花,看着那些花瓣飘落,自己却在安慰着自己当以大局为重!
确实是以大局为重。
许小闲心里却起了疑惑,他没有料到怀叔稷能够如此隐忍。
他已经蹬鼻子上脸了,怀叔稷居然还要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这人,实在可怕。
于是,他笑了起来,摸了摸手里的刀:
“因为少爷我不喜欢!”
“这么热的天,这么红的花,你不觉得惹人烦么?”
“你既然想请本王喝一杯……可以,待本王斩了这满园的花!”
“来福!”
“小人在!”
“……斩花,一朵不留!”
第八百五十三章 大局为重
“许小闲!”
怀叔稷虎眼一瞪,极为深沉的直呼了许小闲的名字,这便是带着威胁的味道。
许小闲嘴角划出了一个弧线:“怀叔稷,本王的名字是你能叫的么?”
“大辰有句俗语,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他的双眼一凝,恶狠狠的说道:
“你既然敢在小牌楼巷子光天化日之下派人行刺本王……你大致不知道本王的性格,你敢刺杀本王,那就要做好本王灭你满门的打算!”
“你莫要以为这是在景国本王就奈何不了你,你大致不知道本王即将成为景皇的女婿!”
“另外,你可知道这里是天子脚下?”
“你可以目空一切的将本王不放在眼里,但你连你们的皇上也不放在眼里……怀叔稷,你究竟想怎样?你是想要谋朝呢?还是想篡位呢?”
许小闲的这番话掷地有声,他将一定硕大而沉重的帽子甩手就扣在了怀叔稷的头上,他又踏前了一步,死死的盯着怀叔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
“今日,本王斩你满园的花!改日,本王要看着你的头颅高挂!”
他举起了一只手,身后的来福提起了手里的刀,那五十特种兵战士在这一瞬间举起了手里的诸葛连弩。
也是在这一刻,怀叔稷伸出了一只手。
站在他身后的大管家杜仲平咽了一口唾沫,递给了怀叔稷一把枪。
这是一把丈二长枪。
枪头一尺八寸。
红的有些发黑枪缨在他握住这把枪的那一瞬间就像雄狮的鬃毛一样蓬松开来。
有晚风轻拂,那些石榴花在风中轻摇,可他枪上那暗红色的枪缨却纹丝不动。
“此枪,至今杀敌一千三百六十八。”
“此枪……在本帅十四岁那年便跟随本帅血战沙场未尝一败!”
“故,此枪有名,名为霸王裂天枪!”
“今日之事,老夫已向你赔礼道歉,接下来老夫将继续向你赔礼道歉……但你不能再动老夫这院子里的一朵花。”
“否则……”
许小闲笑了起来,他眉梢一扬,“否则如何?”
他没有等怀叔稷回答,他的手陡然挥下,“本王倒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随着他的手挥下,来福手里的长刀豁然斩出,在那一片银色的刀芒之中,无数的鲜红的石榴花顿时漫天飘舞。
很是美丽。
但看在怀叔稷的眼里,那飘飞的花瓣就像挥洒的血!
石榴的血!
此刻正坐在一角飞檐上看着这一幕的仓浪剑顾西风心里也陡然一惊,他当然知道这些石榴花对于怀叔稷意味着什么。
现在许小闲公然和怀叔稷撕破了脸皮,他当真令人斩了那些花,这就是在要怀叔稷的命。
他咧嘴一笑摇了摇头,心想终究是个少年。
心想这才是少年该有的模样——
管你强权如何。
管你身份地位如何。
管你身手如何。
我既然不喜欢,那便斩了,至于后果……热血的少年本就不应该去思考会有着怎样的后果。
瞻前顾后是属于有了成年人的。
他们往往为了顾全大局而采取妥协的手段,却不知道在妥协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本心,他们有了第一次的妥协,便会有着无数次的妥协。
这个叫许小闲的少年是顾西风第一次见到,他莫名喜欢,觉得那少年就像自己曾经少年时候仗剑天涯的模样。
他从背后取下了那黑布包裹的剑,视线投向了怀叔稷,他希望怀叔稷能够妥协,因为怀叔稷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了。
这一次,许小闲碰触了他的逆鳞,他还会再以大局为重为由妥协么?
怀叔稷的视线陡然变得冰冷。
如十月寒霜一般。
他脸上的肌肉紧绷,他的瞳孔又是一缩,“许小闲,你这是自寻死路!”
他手里的长枪忽然发出了嗡嗡的枪吟,他正要一步踏前,却没料到那厢房里有个声音传来——
“大局为重!”
“花被斩了可以再种。”
“势若没了……不要说这些花,只怕人也没了。”
怀叔稷硬生生将那一只踏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他沉吟了片刻,看着被来福斩去的更多的花,忽然自嘲一笑:“花若没了,这人活在世间还有何意义?”
在说完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他浑身的气势陡然暴涨,他手里的霸王裂天枪又发出了更加悦耳的枪吟——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妥协!
他的战意或许是因为卸下了以大局为重这个沉重的枷锁而变得节节高涨。
许小闲距离他只有三丈距离,他在这一刹那便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杀意。
这杀意和在小牌楼巷子所遇见的公冶长胜的杀意截然不同——
公冶长胜的杀意是冰冷的,是阴暗的。
但怀叔稷此刻散发出来的杀意却是磅礴的,是炽烈的!
一个如毒蛇。
一个像蛟龙。
许小闲在这一刻突然抬头,他望着四周吼了一嗓子:“再不现身少爷我就死了……快出来……!”
怀叔稷一怔,但他的脚步未停,他终究踏出了这一步,这一步,整个怀府仿佛地动山摇!
与此同时,那飞檐上坐着的仓浪剑顾西风也愣了一下,当然也仅仅是愣了一下,他未曾料到怀叔稷当真动了杀意。
他将手里那用黑布包裹的剑突然丢了出去。
那黑布在空中展开,如一片在风中飘动的黑云。
在那黑云之中,一把银色的阔剑从天而降。
它就是帝奴剑!
它如帝亲临。
怀氏是皇室之奴,奴见此剑唯有顶礼膜拜!
帝奴锵的一声插在许小闲身前三尺距离,吓得许小闲后退了三步距离。
而怀叔稷的枪已经如蛟龙一般刺了出来。
他的枪停在了帝奴剑前一尺距离。
他停下了脚步,手里的枪依旧平举,他的杀意依旧浓烈。
来福已经收刀,他站在了许小闲的面前,举起了手里的刀。
许小闲身后那五十个特种兵战士此刻也越过了他站在了他的前面,手里的诸葛连弩并没有因为那把剑的到来、更没有因为怀叔稷的止步而停下。
他们扣动了机扩。
诸葛连弩的弩箭如飞蝗一般的向怀叔稷射了出去。
第八百五十四章 到此为止
天色已然转青。
枝头的蝉鸣不知不觉中变得稀稀落落起来。
从芗箬湖吹来的风穿堂过巷带来了这夏日傍晚的些许凉意。
这本是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候。
这本是大元帅怀叔稷每日为那些石榴花浇水除草的时候。
在往日里,每每这个时候怀邑便会捧着一本书坐在那凉亭中,他在看书,偶尔抬头看看那在石榴花丛中忙碌的父亲。
这时候的父亲腰是躬着的,不再有那把枪一般的冷漠威压。
这时候的父亲面色也是慈祥的,不再那么刻板如千年不化的寒冰。
也是在这种时候,父子二人偶尔会说上那么两句话。
比如,“纸上谈兵终是一纸空话,等你成为了五公主驸马,再去战场操练一下。”
“可驸马不能为官。”
“……那是无能的驸马!”
也比如,“御风十八枪,而今你才练到第九枪……要想破剑庐的沧浪九剑,你要走的路还很远。”
“可父亲您不是希望孩儿从文的么?”
“……三百余年怀府,家主尽皆文武双全!”
“父亲希望你从文,那是养成一股儒雅之气。枪这个东西太过凌冽,太过刚硬。”
“刚者易折,唯有刚柔并济,方可纵横天下!”
等等。
今日父亲宴客,怀邑便没有来这处凉亭。
但他所住的院落距离这主院极近,他早已听见了主院里的那些动静。
这是以往的怀府从未有过的,因为父亲喜欢静,他不喜欢吵吵闹闹,故而就算是怀府的下人在行走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
但今日显然不一样。
于是,怀邑放下了手里的书,沉吟了片刻从侧门走了进来。
他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来福斩向父亲那一刀,正好听见父亲和那少年说的那一席话。
他没有过去,他远远的看着,心想原来那少年就是而今平阳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大辰摄政王许小闲!
心想父亲虽然握住了那把枪,但而今之形势……父亲当以大局为重,恐怕会后退一步。
父亲后退了一步。
可许小闲居然踏前了一步。
他不仅仅是踏前了一步,他居然命他的人要斩落了那些花!
父亲提起了枪,这便说明父亲不会再退一步。
那少年即将死在父亲的枪下。
可是……
他瞳孔一缩,他看见了那把仿佛从黑云中落下的剑!
他并没有见过帝奴剑,但他听过。
他本不确定那就是剑庐所掌握的那把帝奴剑,可在他看见他的父亲生生止步的那一瞬间,他知道那就是帝奴剑。
帝奴剑既然落下,那么仓浪剑人呢?
接下来父亲当如何取舍?
……
……
那些如飞蝗一般的箭羽向怀叔稷电射而来。
怀叔稷因为那把帝奴剑而止步。
他手里的霸王裂天枪在那一瞬间仿佛蛟龙出海,枪尖昂然而起,暗红色的枪缨顿时如石榴花一般怒放。
长枪在他的身前舞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圆明明是空心的,但怀叔稷舞出的圆却仿佛一面面的盾牌。
在那枪花盛开的刹那,那些箭羽正好袭来。
于是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顿时响起,有些刺耳,也有些悦耳。
数息之后,枪花朵朵凋零。
怀叔稷未曾后退一步,他的身前落了一地的箭羽。
就像孔雀开的屏。
许小闲这时候才皱起了眉头——大宗师?
“大宗师!”
许小闲并不肯定怀叔稷是大宗师,但接下来从那飞檐上飘落的那老人说的这三个字却是肯定。
顾西风在见到怀叔稷的这一枪之后就确信怀叔稷踏入了大宗师的境界。
他站在了帝奴旁,背负着双手,看向了怀叔稷。
怀叔稷收枪,长枪竖在他的身旁,在那一瞬间许小闲甚至有些恍惚,他觉得那是两杆枪!
“顾先生携帝奴而来……”
“臣,怀叔稷,参见皇上!”
他终究单膝跪了下去,他抱拳向那把阔剑一礼。
就在这时候,那月亮门后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
“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许小闲一怔,他转头望去,便见景皇穿着一身灰白麻衣龙行虎步的从那月亮门后走了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皆有惊诧。
“伯父?”
“贤侄?”
景皇故作惊讶的指了指这凌乱的场面,疑惑的问道:
“伯父不是让太子去莲香居请你入宫的么?你……你怎么到大元帅府上来了?”
“哎呀呀,你这孩子也是孟浪,到大元帅府本没有什么不好,但你却不知道大元帅最为钟爱这些石榴花……这些石榴花是你砍的?”
许小闲顿时就懵逼了。
他脑子里快速的一转,知道今儿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回伯父,正是!”
“你这孩子,你就算是拆了这大元帅府,大元帅也不会和你计较,可你万万不该去劈了这些花……你为啥要劈了这些花?”
“这个……伯父,我若是说我不喜欢这满院子红艳艳的,你信么?”
景皇一缕胡须哈哈大笑,“伯父信。”
说完这三个字,景皇看向了依旧单膝跪地保持着行礼姿势的怀叔稷。
“朕趁着这时候凉快来你府上坐坐。”
“一来……是和你商议一下伐蛮的详细策略。二来……”
景皇转头看向了远处依旧站着的怀邑,“二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朕让钦天监算了一卦,蓁蓁和怀邑八字有些犯冲,但蓁蓁和许小闲的八字却完美相合。”
“所以……这驸马之事,朕就给你一个准信,蓁蓁是不可能了,不过朕是这么想的,朕选个日子招临亲王入宫,册封临亲王的二郡主为公主,怀邑与她成亲,这也是你怀氏的一份殊荣。”
勾着头的怀叔稷眼皮子猛的一跳——
临亲王是皇上的三弟,临亲王的那位二郡主……她可是一个瘸子!
皇上此意并不是在给予怀府殊荣,这是在羞辱怀府啊!
可皇上既然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呢?
“臣……谢皇上!”
“行了,起来吧。”
景皇背负着双手,看了看那满园狼藉的石榴花,嘴角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意。
“朕不管你和许小闲之间有什么恩怨,本来朕在听说了小角楼巷子的刺杀之后也想要问你一句为什么。”
“朕现在也不问了,许小闲侥幸逃生,这是他命大。”
“现在他斩了怀府的花……还好朕让顾先生早来一步,彼此都尚未酿成大错,这件事……到此为止!”
“……臣,遵命!”
怀叔稷终究又后退了一步。
许小闲眉梢一扬,“伯父,那小侄这就入宫去见见蓁蓁。”
景中月一怔,心想老子不过是因为怀叔稷已入大宗师才说了这番话,你小子这是顺着杆子往上爬啊!
可这话已经说了出来他能怎么办呢?
“去吧!”
景中月挥了挥手,许小闲躬身一礼转身就走。
他没有向怀叔稷放出一句狠话,却对来福轻飘飘说了一句:
“将这楼……给本少爷劈了!”
第八百五十五章 告别
那个傍晚。
在景国京都平阳屹立三百多年的大元帅府,被来自大辰的摄政王许小闲破了一扇门,斩了一地花,还拆了一栋楼。
元帅大道东的那些街坊们自然只知道那扇代表着大元帅府脸面的门破了,却不知道在那府中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他们本以为单凭那扇门破了,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还很是俊朗的异国少年定会成为怀府那些石榴花的养料,却没料到在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那少年居然带着他的人施施然走了出来。
身上未见血迹,甚至衣衫依旧整洁。
那少年的脸上也未见惶恐,甚至依旧带着那抹淡然的笑容。
大元帅府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气了?
没有人知道。
但所有人再看向许小闲的眼光便充满了敬仰——
毕竟这种三百多年来都无人敢做的事这个少年当真做了,不但做了还全身而退,这便意味着大元帅给足了这位少年的面子。
这也意味着这个少年和五公主景蓁蓁之间的事绝非空穴来风!
他即将成为皇帝的女婿。
那么大元帅府就只能咽下这口气。
没有人料到大元帅怀叔稷在那一刻动了杀意。
当那些花被斩落的时候,怀叔稷终究不想再顾全大局。
若是他当真杀了许小闲,这局棋将大白于天下,大元帅府将无须再如往日那般韬光养晦,大元帅府将露出他藏了若干年的刀。
至于借许云楼的刀……
能借自然是好的,若是真不能借,那又如何!
可怀叔稷没有料到帝奴剑会落下来,更没有料到皇上居然也来了。
皇上恰好在这个时间来了,这事情在怀叔稷看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另外皇上的那些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但无论真假,这局棋就又变成了暗棋,那些刀就只能再藏藏,毕竟现在太仓促了一些,毕竟自己的长子怀柔还在刑部大牢里。
许小闲劈了那栋楼,他不知道怀叔稷因此向皇上提了一个请求——怀柔之过,能否罢其官职回怀府思过?
终究是少年心性。
只求自己顺心,却不以大局为重!
景皇碍于此,只有答应。
在许小闲前脚离开怀府大门的时候,怀府的后门也走出来了一个人。
他便是诸葛先生。
他在走出那后门的时候转身看了看这处宏伟的府邸,捋着长须微微一笑,嘀咕了一句:“这混小子,坏了你爹的大计!”
……
……
皇宫,五公主府。
一轮圆月已经升起,将那银辉洒落在了那方荷塘里,也洒落在了景文睿和景蓁蓁兄妹二人的脸上。
景文睿的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其一是许小闲在小角楼巷子遇袭一事,其二便是许小闲此刻说起的在大元帅府里干的那事。
“……我实在难以明白怀叔稷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向你动手!”
“但我真的很佩服你!”
景文睿拍了拍许小闲的肩膀,极为认真的说道:“我早就看不惯怀府的那些狗屁石榴花了,可我哪怕成了太子,我依旧不敢如你这般去将他怀府的那些石榴花砍上一刀。”
“你大致不明白那些石榴花对怀叔稷意味着什么,父皇曾经对我说过,要激怒怀叔稷很容易,但问题就在于激怒了他的后果……”
“皇室都会顾及大元帅可能对景国造出的动荡,你小子居然做了这件事还能全身而退!”
“劈得好!”
“这一刀倒是将你和蓁蓁这件事劈在了明处,父皇既然说了这样的话,那你和蓁蓁之间将再无阻碍。但是……!”
景文睿话锋陡然一转,他依旧看着许小闲,语气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接下来你在景国的每一天,恐怕都会有意外!”
景蓁蓁一听顿时紧张,却豁然站了起来,她那双美目一瞪:“怎么?莫非他怀叔稷还敢公然造反不成?”
“若是这样,本公主就亲自去大闹怀府,亲手去斩了他的那些石榴花,我倒要看看他怀叔稷敢把本公主怎样!”
景文睿看向了景蓁蓁,“你可别瞎掺和,既然父皇出现在了怀府,既然父皇说了那番话……这或者是因为怀叔稷显露出来的大宗师的秘密,既然他能将这事藏得如此之深,那么别的事呢?”
“父皇这是在安抚怀叔稷,但同时父皇也有了杀怀叔稷之心。”
“所以现在无论是你还是我,对于怀府之事,最好都不闻不问,一切自有父皇处理。”
许小闲对于景文睿的这番分析颇为赞同,现在质子府的那把火已经烧了,五皇子唐不归已经离开了平阳城,自己呆在这平阳城中不过是做一些表明功夫罢了。
原本倒是没什么,但现在招惹上了怀叔稷——
他大宗师的身份既然已经暴露,他会不会因此再无所顾忌呢?
若是他真要杀自己,在这平阳城中还真没什么难度。
所以自己最好是趁着这一机会溜之大吉为妙。
理由是充分的,毕竟招惹上的景国堂堂大元帅,自己因此而逃,那五皇子的骨灰不要也说的过去。
最多背一个胆小怕事的骂名罢了。
在性命和骂名面前,许小闲显然会选择前者。
“我想,我得走了。”
景蓁蓁一怔,“啥时候走?”
“现在!”
“……他不敢拿你做什么。”
“可万一他真做点什么呢?我虽然是大辰的摄政王,可他是景国的大元帅,在他眼里,我并没有他的那些石榴花金贵。”
景蓁蓁不再言语,她看向了景文睿。
景文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却问了一句:“那明日徽山书院的文会……?”
“文会终究没有我的命重要,要不这样,我写一首诗,明儿晚上你派人送去。”
“好!”
片刻,敛秋取来了笔墨纸砚,许小闲凝神,提笔,在那张纸上写下了一首词。
景文睿看着这首词惊诧了许久。
景蓁蓁此刻却没有这个雅兴,她忽然说道:“我和你一起走!”
“私奔?”
景蓁蓁脸儿一红,“私奔又如何?”
“这样不好,对你的名声不好!”
“你在这里等我,最迟不过明年,我会按照你们景国的习俗来明媒正娶。”
景蓁蓁顿时眼眶一红,她垂下了头,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明年……现在才六月十五。”
许小闲牵起了景蓁蓁的手,望向了那月下荷塘,“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八百五十六章 心境
大辰十九年六月十五,夜。
夜渐深,有蛙声一片。
这样的蛙声在不同心境的人听来有着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怀数稷觉得那蛙声令人心烦,但叶书羊听来却仿若天籁。
此刻怀叔稷正站在那一地的残红中,他呆愣愣站了许久,然后才缓缓蹲了下去,仿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迟缓。
他借着院子中的那细微的灯光,将那一地的残花一片片极为仔细也极为温柔的捡了起来。
他捡的是花,他捡的也是越来越坚定的信心。
“身为大元帅,我连这些花都守不住……我还能守住什么呢?”
他用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将一地的残花捡尽,他将那所有的残花都放入了那些石榴树下,做完了这一切,他又才缓缓站了起来。
起先有些佝偻,然后,他的腰如他的那把枪一样笔直!
而在叶书羊的府邸,此刻他正煮着一壶茶,正就着这皎洁月光,正听着那如天籁一般的阵阵蛙声,正一脸喜意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老者——
徽山书院的院正宣从文!
“他不仅仅是有将相之才,其实在老夫看来,他更有帝王之姿!”
叶书羊给宣从文斟上了一杯茶,那双白眉一扬,又道:“故而质子府的那把火,老夫倒是以为烧得挺好。”
“将繁之那退路给烧没了……他是想要给大辰铸就一道魂的,现在大辰再没有人能够当皇帝,他只能被迫坐在那位置上,那么接下来就看他如何描绘大辰的江山了。”
宣从文已经和叶书羊喝了足足两壶茶,他目瞪口呆的听了叶书羊讲述的那些话,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叶书羊,问道:
“若是大辰真如他所说的这般涅槃重生,岂不是对景国将会造莫大威胁?”
“就算皇上真的将五公主嫁给他,可正如他所言,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的意思是若是某一天景国没有了能够给予大辰的利益,那时候一个强大的大辰,岂不将是景国的心头之患?”
叶书羊端着茶盏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否定宣从文的这番话,而是说道:“至少目前大辰并不能成为景国的对手,他要振兴大辰,就必然有一番详细的施政方略,在老夫看来,他的施政方略定然与众不同,不然这么多年过去,其余四国也未曾见谁脱颖而出。”
“他会给这个世界探寻出一条路,在老夫看来,那将是一条从未曾有人去走过、甚至从未曾有人去想过的路!”
“若是景国能够从他的施政中学以致用,或许景国也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有时候不变比变好,但有时候变又比不变更好。”
“至于何时该变,何时该不变……这便需要谋定而后动了。”
宣从文依旧持怀疑的态度,他自然是相信叶书羊的眼光的,只是叶书羊将许小捧得如此之高实在是出乎了他的相信。
那毕竟是一个弱冠少年。
他的诗词冠绝天下通过那些流行于平阳城的文章已经证实,但宣从文却清楚文章无论如何景秀,终究和治国理政是两个不一样的领域。
比如他教授出来的大皇子景文聪。
那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少年,也是一个文采风流的少年,但若是说治国理政……他终究未能入得皇上的法眼,这便被分封了出去,成为了阆山珺的弘亲王。
“不知叶兄是否听说了今日上午小角楼那场刺杀之事?”
叶书羊又点了点头,“大元帅……怕是看走了眼。”
“何解?”
“皇上既然已经下了旨意要征伐蛮国,这便说明皇上采来了太子的建议。”
“老夫是太子的先生,对于太子多少是有一些了解的,老夫斗胆猜测,太子所献之计,极有可能出自许小闲之手!”
宣从文又是一惊,却蹙眉沉吟了许久,才俯过身子,疑惑的问道:“征伐蛮国,对大辰有利!”
言下之意,这会不会是许小闲出了个馊主意,让景国将国力消耗在蛮国,从而对大辰再构不成任何威胁。
叶书羊依旧没有否定,他呷了一口茶淡然问了一句:“你认为趁着现在蛮国正值灾荒之际伐蛮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宣从文顿时一噎,他思来想去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一来解决了蛮国与景国领土之争。
二来……这一仗打下来虽然景国会消耗极大,但若是胜了,这可是开疆裂土之伟大功绩!
相较于对于大辰的得失,蛮国之战显然对景国有着更大的利益。
所以,这就算是许小闲的阴谋,皇上也无法抗拒。
他坐直了身子,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而是问了一句:
“那质子府……曾经毕竟是公主府。我知道你偶尔会去那地方转一转,多少有些留恋,现在没了,你……你可觉得惋惜?”
叶书羊抬头望月,“我必须承认我没有怀叔稷的那般痴,他可以为花杀人,我却做不到因那府邸被焚烧殆尽而生出恨意。”
“我有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对于香香公主,我心怀愧疚,但我早已放下。毕竟……毕竟那些事早已成为了过眼云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我不会将自己的心境活在过往的囚笼之中,何况就算是过往我也未曾走入那囚笼。故而世间有人认为我无情……可这些人却未曾看到我对我妻子的真情。”
“烧就烧了吧,想来香香公主在临终时候也是不喜欢那处府邸的。”
对于叶书羊的故事宣从文很清楚,他知道叶书羊和怀叔稷的经历截然不同——
叶书羊为了那份真爱他没有顾全大局,他得到了他的所爱,也有了属于他的一生幸福。
但怀叔稷却为了顾全大局放弃了他的真爱,故而他一辈子都活在那石榴花编织而成的囚笼中,看似红艳艳一片,实则凄凉如坟茔。
无法自拔。
犹如困兽。
“繁之闯大元帅府……恐怕会闯出一个祸事来。”
“你担心大元帅依旧会杀他?”
“将自己置身于过往中不得解脱之人,往往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他需要一个宣泄的对象。对平民宣泄毫无意义,对皇室宣泄又觉得力有不逮……对大辰摄政王宣泄,恰好!”
宣从文看向了叶书羊,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真杀了许小闲,毕竟现在皇上尚未宣布将五公主景蓁蓁嫁给许小闲,而今皇上最主要的精力将放在伐蛮一战上,那么自然不能在这时候和大元帅府翻了脸面。
“所以老夫请你来,是希望你能取消明日的那场文会。”
“已经无法取消了。”
“为何?”
“翰林院今儿个下午送来了皇上的口谕,说皇上请了蛮国的使者,还有云国的丞相一同参与明日的文会。”
宣从文一脸苦笑:“这件事而今整个平阳皆知,原本一场寻常文会似乎变成了皇上为他扬名。”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正好也看看皇上对许小闲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
“当然,皇上恐怕也想看看大元帅是不是真的会做出逾矩的事来!”